等了半刻钟,成王携惠妃与董淑妃抵达荷花宴,玉京子望了望自己右手边始终空落的位置,招来侍女。

“以尘呢?”

侍女摇摇头。

成王:“忘忧君何在?”

宴会上方响起秋公公的传唤声,玉京子搁下酒杯,整理衣襟,随着宦官上前。见成王与惠妃携手而坐,依照规矩寒暄了几句,才询问惠妃:“娘娘,下官的师弟不在荷花宴,下官想问一问他是否还在百兽园?”

惠妃:“你与以尘倒是莫逆之交。但不巧的是,渝州新都来信,本宫的师妹乘船出新都时,赶上了大浪,被困在白帝城,本宫派他领人去接了。事发突然,下人们疏忽了,没能知会你一声。忘忧君也不必担忧,以尘向来机警,不会有危险的。”

成王也安抚他:“朕的人会在后面接应小公子,忘忧君放心,朕定还你个全须全尾的义弟。”

***

西南边的川江近来暴雨倾盆,雷急、风大,湘妃三峡水涨船高,船只迫不得已靠岸。

雨脚如麻,水势湍急的川江夹在两面雄壮险峻的高崖当中。一艘渡船逆流而上,在夜色中左右摇摆,幽幽的灯火时明时暗。

这样急的雨,竟然还有人站在甲板上。

那少年口齿叼着一根绳索,迅速捆扎在木板上,随后扛起来,在甲板上左右晃荡了一下,被浪推到船舷边,在暴雨中大喊。

“禾中!禾中!”

一片昏暗中,左前方隐隐传来呼救声,少年抓着船舷,探身张望江水,但视野漆黑,他根本看不清哪里有人落水,只能边喊禾中大名,一边奔过去,从船舷边把捆好的木板抛下去。

“快抓住木板!”

他将绳索缠在自己腰上,末端捆在船舷上,雷电一闪,照出一张艳丽的脸。

年纪不大,遇上随从落水竟然还显得冷静从容。

“禾中!快抓住木板!”

禾中在大浪中抓住了木板,放下去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卯日双手拽着绳,不忘喊船中其余人。

“来人!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可他的声音根本就没人能听见。

川江大雨,船家一早告诉众人不要上甲板,没想到禾中出来放水,被大浪打下了船。

好在卯日听见了呼救声,衣服都没披就冲上来救人。

四面是墨一般的黑,似有三道黑压压的高墙盖下来,禾中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呼声都消失了,卯日不敢松手,抱着船舷竭力大喊他的名字。

只听嗖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铁器撞到了船舷上,紧接着,头顶窜过去了一个黑影。

雨短暂停滞,卯日眨了一下眼,感受到自己拽着的绳索不断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撞击在上面。

随后绳索一轻。

连接木板的绳索断裂,他拽空跌到甲板上,忙不迭爬起来,朝黑暗中大喊禾中名字。

“咔嚓!”

又是一道铁索撞上船舷,这一次就落到卯日的手边,木板四分五裂,钩爪牢牢凿进船身里。

卯日认得这种钩爪,是麒麟阁的至宝,也是谢飞光的贴身暗器之一。

他惊喜交加:“二哥!”

刚刚那道黑影,是谢飞光跃下去救人了!

卯日立即回神,跑进船舱,去敲醒众人。

十来个士兵乌泱泱涌上甲板,拽着钩爪铁索将谢飞光和禾中拉上来。

众人提着灯笼,七手八脚给禾中罩上被褥,把人抬进船舱。

卯日披着外衣:“吩咐下去,叫厨娘熬一锅姜汤,所有人都领一碗。”

他打了个喷嚏,鼻尖红彤彤的,头顶的雨却停了。

卯日抬头,见神色寡淡的谢飞光解开外袍,张开衣袍盖在他头顶。

说起来,谢飞光的长相其实并不适合做暗卫。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相貌最好是普通样子,这样完成刺杀任务时才会不引人注目,至少不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但谢飞光高鼻深目,英武高大,只穿着一身黑色劲装也压不住那股强悍的气势,似是一匹汗血宝马,英姿勃发。

千里追光,叫人一见倾心。

卯日一直觉得二哥是胡人与西周人混血,却从对方口中撬不出答案。

谢飞光垂下刚毅的面庞,朝他点了一下头,大意是夸奖他今夜的所做所为。

两人进了船舱,谢飞光换了湿衣,给卯日端来姜汤:“喝了。”

卯日换了一身绯衣,罩着透纱外衣,擦着头发开了门,见到谢飞光当即笑吟吟的。

谢飞光受惠妃所托保护他的安全,卯日对他浑然无惧,只双手捧着姜汤,礼貌答谢。

“谢谢二哥!”他喝了一口辛辣的姜汤,肚子暖烘烘的,却愁道,“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高秋姐的船怎么样了?”

谢飞光摸了摸他半干不干的发顶,索性用内力给他蒸干长发,随后解下自己的钩爪,重新规整一番。

“惠妃说,张高秋乘船离开渝州新都前便传信,道自己最多半月能抵达丰京。如今半月已过,却不见张高秋本人,也迟迟没有新的信函传来,惠妃猜测,她是被困在湘妃三峡中。”

这是卯日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颇为新奇地眨了一下眼,喝完姜汤,坐在他一旁:“禾中还好吗?”

谢飞光:“喝了些江水,吐干净便醒了。”

“二哥,长姐怎么舍得派你来接高秋姐?”

谢飞光缠钩爪的手一顿。

西周世勋贵族讲究“师出有名”,惠妃季回星是隋乘歌的挂名弟子,算是玉京子的半个同门。后来隋乘歌收了颓不流为弟子,便将他的青梅竹马张高秋也记挂在门下。

张高秋此次出渝州新都,是为了颓不流寻天下名医,四处托人打听,最后被惠妃知晓前因后果,便以照拂同门师兄妹的理由将张高秋接入丰京。

“她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麒麟阁的钩爪由臂腕发射机关、绳索与钩爪组成,每次使用完,就会自动收回臂腕机关当中。谢飞光却习惯取出来清理一番,自己缠回机关当中。

卯日哦了一声,觉着那东西实在好用,心里有些发痒,目不转睛瞧着:“长姐说六哥会参加荷花宴,还有他的弟弟,叫许、许嘉兰也会参加……许嘉兰与我同岁,却比我早入朝为官。我自来没什么同龄朋友,二哥觉得,我会与他成为好友吗?”

谢飞光察觉了他的目光,把手臂一展,取下了钩爪,交给卯日:“不知。”

卯日与谢飞光见过的次数不多,很多时候这位麒麟阁榜首都是藏在暗处,也就惠妃遇到危险时,他会突然窜出来,挡在惠妃身前。

卯日也沾着惠妃的光,被他救过几次,不过那时他实在太小,被谢飞光抱在怀里,呆呆地,也不知道哭,就盯着二哥手上的机关瞧。

手指还没摸到机关,就被惠妃娘娘接了过去,山君低吼着,紧紧地盯着他,凑过来嗅他身上有没有血腥气,卯日便被白虎舔得浑身痒,把机关抛在脑后,骑着山君作威作福去了。

他对于谢飞光的印象只有,话少、武功厉害,满身都是暗器机关。

“真给我瞧呀?不怕我拆了你的机关?”

“随意。”

少年一面不可置信,一面怕谢飞光反悔,见对方沉稳点头,当即双目一亮,用食指划拉过钩爪机关,捧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看。

“外面雨急,有事叫我。”谢飞光站起身,揉了一下他的发顶,才举着烛台出去,带上门时,还不忘添一句,“在屋里玩。腻了再给你别的。”

卯日笑出声,觉得二哥真把他当三岁幼童养,把自己从不离身的机关取下来哄他玩,就为了让他少出去。

今夜只是禾中意外落水,他出去救人而已,卯日可不是什么毛头小子,明知道大雨还要往外冲。

“砰砰砰——”

卯日正拆解着机关,房门却被敲响了,他放下钩爪,去开了门,屋外是脸色惨白的禾中,披着厚厚的棉衣,见他开门,当即跪了下去。

噗通一声,卯日只觉得膝盖疼。

“禾中多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卯日扶起他:“你起来,怎么不多休息一晚,非要现在谢谢我,都在一条船上,我又跑不了。”

禾中许是冻着了,浑身发抖,嘴唇也乌紫,卯日皱了一下眉,转身就去倒姜汤:“厨娘没给你喝姜汤吗?”

好在厨娘多送了一些给他,谢飞光身强体壮,不需要喝这种东西,卯日便把多出来的那份送给了禾中。

禾中捧着姜汤,竟然落了泪,又往地上缩,要跪在卯日面前,呜咽着谢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卯日听着头疼,好言好语安慰他,两人站在门前,左侧船舱是谢飞光的屋子,右侧却不知道是谁的,卯日怕打扰了旁人,只能先把禾中劝回去。

“有事等明日再说。”

禾中哭得伤心欲绝,卯日瞧着束手无策,只能用手绢给他擦泪,两人边劝边走,一条不过几尺长的走廊,竟然走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屋内响起咚的一声。

随后右侧的房门从里打开。

卯日转过头,对上的却是一片袒露的胸膛。

少年眼皮一跳,漫不经心抬头,见到那陌生人只穿着单衣,似乎在梦中被吵醒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色,眼下挂着浓厚的青紫色,薄薄的唇抿着。

好看是好看,但更像是夜里的鬼。

“哭什么哭,滚!”

恶鬼几乎是震开了门,逼到卯日与禾中面前。他比少年高出半个头,气势骇人,居高俯视禾中,抬脚就是狠戾一踹,把禾中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昏死过去,倒是不哭了。

卯日抓着手绢,睁大了眼,先看了一眼地上的禾中,又不可置信地望向陌生人,脑袋一炸,却只憋出一个:“你!”

对方目光一凛,就朝卯日伸手,凶神恶煞地警告他:“闭嘴。”

卯日没敢躲,走廊烛火一闪,谢飞光已经截住了陌生人的手腕,卯日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陌生男人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收回被掰脱臼的手,阴沉地扫了一眼谢飞光与卯日,随后砰的一声甩上房门。

船舱似乎都被他的大力震得一抖。

虽然知晓是自己先叨扰了对方休息,可卯日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私心不满对方的态度,他去扶起昏迷的禾中,觉得心里堵得慌,有些不舒心,问谢飞光:“二哥,那是谁?”

谢飞光的目光在禾中与紧闭的房门中走了个来回。

“大约是,颖川家的某位长子。”

颖川早已没落,那位估计是颖川族中某个体弱多病的公子哥,并不常见人,所以就连谢飞光都不认识对方。

也不怎么,对方与卯日他们同在一条船上。

不过一面之缘,却能看出那位寒门子弟脾气差,性子大约同样恶劣,被吵了睡觉,直接将下人踹昏过去。

卯日不想去结识对方,他讨厌这样的世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