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从未放弃寻找我师傅与祝音姑娘的尸骨。”阮次山双手紧握成拳,“我把百色所有的棺材都翻遍了,突然想起还有一口木棺,我从未打开过。”

姬青翰不动声色,心里接下去,夔牛战鼓。

“夔牛战鼓,那面比寻常棺材还要高大的战鼓!十三年前便由阿摩尼主持亲自埋入地下,最适合藏尸骨!我本想自己想办法得到那面战鼓,看看里面有什么,没想到殿下你们来了。”

别人查总比他自己查起来方便,所以阮次山顺势让他们用夔牛战鼓换取无衣草。

姬青翰:“孤从战鼓里找到了巫礼,不见里面有其他东西。”

卯日摸了一下姬青翰的手背,慢悠悠地说:“新旧交替,新鼓藏的是我,若你们的猜测是对的,那之前的那些尸骨便是藏在旧鼓里。”

姬青翰:“沐良玉,旧鼓就在阿摩尼家中,带你的人去将鼓打开。”

沐良玉抱拳,立即冒雨出去了。

卯日的目光落到阮次山身上:“那么,你为什么知道战鼓里面是空的呢?”

“是阮红山师傅告诉我的。”阮次山冷笑一声,“这还要从大长老的第一位老婆,苗姑娘说起。”

阿摩尼确实也在赶鸟节上吹奏了芦笙,但那一日吹芦笙的人不仅仅是他一人,阮红山也会演奏这种乐器,且吹得比阿摩尼更动听。苗姑娘一眼看见了两人,更钟情的却是相貌俊朗的阮红山,而非阿摩尼。

那颗绣球一开始也抛向了阮红山,阿摩尼笑着打趣他得了姑娘青睐,却不想对情爱不开窍的青年皱着眉,说自己并不愿娶妻,便把绣球塞到了阿摩尼怀里。

阿摩尼惊喜交加,正想同苗姑娘说话,却发现对方一双美目追随着阮红山而去。彩球易主,苗姑娘的芳心却不会随着彩球易主。

苗姑娘知晓他与阮红山是好友,请阿摩尼去当说客,阿摩尼捧着那颗彩球,一面觉得自己可笑,一面却应了下来。

节后,他同阮红山说了此事,想撮合两人试一试,阮红山避而不谈。阿摩尼不愿自己喜欢的姑娘伤心,于是转告苗姑娘,说阮红山与她约见,不过两人得戴着傩面剪衣、换带。

“红山师傅没有去,是阿摩尼穿着阮红山的外衣,戴着傩面去与苗姑娘私会了。”

每次同苗姑娘私会,一面戴着面具说着掏心窝子的话,用糖衣炮弹哄得苗姑娘喜上眉梢,一面将蛊虫磨成粉掺在对方的膳食与茶水里,等积攒到了一定量,虚情假意变成了真情实感。

无情也成了深情。

苗姑娘当真钟情于他,情难自禁下,委身给了他。两人相处时阿摩尼不肯摘面具,苗姑娘便趁他昏睡时摘了面具,露出阿摩尼那张脸,顿时面色煞白,捏着那片衣带,半晌才将面具叩回阿摩尼脸上。

数日后,阿摩尼满心欢喜地上门提亲,苗姑娘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第二年,苗姑娘生下一个女儿,可孩子先天体弱,早夭了。

那时阮红山已经知道了阿摩尼打着他的名头骗苗姑娘私会的事,见对方因为孩子终日以泪洗面,解了苗姑娘身上的情蛊。

阮次山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阿摩尼:“可你知道吗,因为那蛊虫在她体内待了几年,她真的爱上了你。但你呢,阿摩尼!知道我师傅解了苗姑娘的蛊虫,一怒之下与他撕破了脸。不光如此,苗姑娘本就因孩子一事心力憔悴,可你觉得她不会再爱你,又将蛊虫磨成粉掺在她的药里,给她喂下去!”

“阿摩尼,你就这般自卑自责,觉得几年夫妻相处,苗姑娘却不曾爱过你?所以一直给她下情蛊!你哪是什么痴情,我看你分明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娃娃!去满足你可笑的私心!”

阮次山痛骂阿摩尼时,姬青翰忽然转过头望了卯日一眼。

巫礼捧着证物,一挑眉,知晓对方因为自己身上的情蛊代入了阮次山的话,默不作语,只是用眼神告诉姬青翰。

好好听案,不要胡思乱想。

阮次山捏着拳,“好在我师傅知道此事,生前将所有事都告诉了我。”

第57章 追魂碑(一)

阿摩尼已经不顾大长老身份,爬过去要抓挠他,被楼征及时拦住,反绞住手臂,一张老脸狰狞无比:“信口雌黄!不可能、不可能!阮次山,你少在这胡言乱语!你就和你爹一个样,狗眼看人低,瞧不上老夫!”

他满口污言秽语,听得姬青翰不悦皱眉。

“但要不是老夫,他阮红山炼得出来情蛊与长生蛊吗?要不是老夫!他连巫医都做不成!”

姬青翰揉着额角:“长生蛊是何物?”

阮次山:“殿下,救治楼征的蛊虫,就是炼制长生蛊的蛊虫。”

他的目光移到桌上的无衣草上,“无衣草也是炼制长生蛊所需的草药。长生蛊,顾名思义是许人长命百岁、事事无忧,据说种下此蛊的人将会比常人活得更久,只是反应较为迟钝,随着年岁渐长,五感也渐渐丧失。虽然是一道凶蛊,可效果却是实打实的,若要想追寻长生之道,此蛊绝对首选。”

姬青翰原本不信这些东西,但他身上毕竟种着一个情蛊,所以听了长生蛊后反而阡默不语。

卯日倒觉得他的形容有些耳熟,问阮次山:“阮红山带去丰京的那盒蛊虫,是不是长生蛊?”

他的话都由姬青翰转述给阮次山,等阮次山点头,卯日便打开盛放无衣草的盒子,里面放着几株草药。

无衣草十分特别,没有枯萎的时候,花形似宝塔,从下往上依次盛开。等花枯萎了,原本粉紫色花苞看上去就和骷髅头一般,奇异惊悚。

巫礼曾经用这种花炼制生金雪魄丹,自然认识这种草药。

徐忝在门边道:“殿下,边护使回来了。”

沐良玉已经折返回来,他脸色看上去十分诡异,手按着剑柄,手背青筋暴起,一入船舱,便频频望了阿摩尼几眼,似乎想拔剑砍了阿摩尼。

“殿下,那棺里确实有三颗头骨,”沐良玉抱拳行礼,沉声道,“只是属下撬开夔牛战鼓时,里面竟然蹦出来一个怪物,一下子跳到距离战鼓最近的士兵脸上,张嘴就咬到那士兵的脖颈,一时惊变,属下只得一剑砍过去,削断了怪物的手。”

百色下了大雨,为防止雨水灌入战鼓内部,沐良玉派人在旧鼓上支了一顶雨棚。

那怪物断了手也不知疼痛,只松开了士兵,朝着四周的武真军龇牙咧嘴,众人惊诧不定。

沐良玉抓过一杆长枪,二话不说一枪抡过去,直接将怪物串在枪头,钉在战鼓上。

他又检查了士兵伤势,发现对方已然断气,再去看钉在战鼓壁上的怪物时,顿时面色铁青。

那东西头颅扭曲,正在急迫舔食着战鼓表面的干涸牛血。

茹毛饮血,行为怪异,且砍了手臂也没有死亡,大约小腿高,骨瘦如柴,形状似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叫,只会抓挠旁的东西。

万幸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将士,见到这种怪物并没有太过恐惧,沐良玉派人把小怪物抓起来,又搜寻完夔牛战鼓内部。

里面有一堆破碎的尸骨,只有三颗头骨还是完整的。

他将两样东西都带到了渡船上。

姬青翰:“好生安葬那位士兵。至于尸骨……”

卯日主动说:“我去,麻烦边护使把东西放在另一个船舱,我去摸骨辨识一番。”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卯日净了身返回船舱,一进门就和姬青翰说:“确认过了,三具尸骸分别是阮红山、苗姑娘与祝音的。至于那怪物,阿摩尼,我原本以为你杀苗姑娘与祝音只是为了借命,没想到你竟敢用幼童采生养蛊?”

卯日似要发怒:“采生与巫蛊之术有关,只要将人杀害后肢解,采其生魂,便可以祭祀鬼魂。这种吊诡的巫术在西周便被律法禁止,而你竟敢用幼童采生!”

沐良玉勃然大怒,揪住阿摩尼的衣领:“你还杀害了谁家孩童?”

卯日想起了阿摩尼死去的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阮次山也反应过来,睁大了眼:“你杀害了苗姑娘和祝音的子女!”

那两个孩子还是阿摩尼的亲骨肉,这已经不能用自私自利来形容了,这是丧尽天良!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摩尼!”

阿摩尼竟然笑出声:“若不是阮红山,张高秋当年邀请的人本该是老夫,本该老夫去丰京,本该我将炼制出来的蛊虫献给成王!红极一时的巫师,也该是老夫!”

长生蛊最后用在谢飞光身上,卯日不知道对方受了多少折磨成为非人怪物,但谢飞光那时是还有意识的,可阿摩尼采生弄出来的这个小怪物,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

他觉得不对劲,望着那片红木片与桌上的无衣草。

“后来呢,阿摩尼,你做了什么?”

阿摩尼:“老夫不甘心,于是跟着阮红山去了丰京,他被召入宫献了蛊虫,我也想办法,把蛊虫献给了一位大人,并且还当面给他演示了一遍,我的蛊虫比阮红山的更好,更凶狠,更不要命!”

姬青翰沉下脸:“你把蛊虫,给了谁?”

他一字一顿,阴森道。

“何儒青。”

那时的何儒青还不是什么大将军,只能算许嘉兰身边的幕僚,阿摩尼拜访何儒青不过投石问路,真正想献蛊虫的对象是“不夜侯”许嘉兰。

外面响起一道轰然的闪电,闷雷似千军万马碾过上空,船舱内的烛火跳跃起来,姬青翰坐在主位没有动,可卯日已然走到阿摩尼跟前,伸手揪住巫师的领口。

“那密室里放着李淑云的骨灰,也是何儒青给你的!”

阿摩尼既然与何儒青搭上了线,两人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也该为他分忧。何儒青便交给阿摩尼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那人正是血侯李莫闲的母亲。

“他原本只是想我领走李淑云。”

但李淑云既然能入何儒青的眼,自然是有几分姿色。

卯日松开阿摩尼:“所以,你的第二位老婆,那个外乡来的女人,是李淑云,对吗?”

事已至此,阿摩尼也不再隐瞒什么,古怪地哼笑两声:“不错。李淑云在丰京一带学了女红,技艺比寻常女人好太多。我对她起了心思,于是给她种了情蛊,教她说自己是从外乡来的,对我一见倾心!”

“李淑云当真深爱我,织了一身百鸟衣,在河边起舞,百色所有人都瞧见了她的模样!”

不过李淑云本就疯疯癫癫的,闲暇之时,便会织一些奇怪的图案,阿摩尼怕旁人看出她的异常,又叫李淑云把图案绣成难辨的百苗图,就算是传出了百色,也不会有人发现那是李淑云的求救信。

“阮次山家中的那幅百苗图,是双面绣,后面绣着阮红山。”卯日神色冷静下来,坐回原位,“他既然能解苗姑娘的情蛊,自然也能看出来李淑云身上的情蛊。”

阿摩尼道:“所以,他该死!”

“他不过见了李淑云几面,便发现了淑云身上的情蛊,趁我不注意,悄悄为她解蛊,甚至想要带她离开我!这对狗男女想要背着我私奔!”

李淑云心中感激阮红山,为了答谢对方,悄悄绣了一幅双面绣,正面仍旧是往日绣的难辨的百色图案,后面则是阮红山。

他们死后,阿摩尼自然发现了那幅织品的蹊跷,出于某种阴暗目的,转赠给了阮红山的儿子兼徒弟阮次山。

阿摩尼阴狠地说:“他们该死!”

阮次山已经流下泪,不可置信扑过来:“我师傅?你杀了我师傅!”

楼征与沐良玉将两人各自分开。

姬青翰深呼一口气,捏着桌角:“你怎么迫害的阮红山与李淑云?”

外面下着暴雨,所有人都待在船舱里,隔壁只有武真军守候,可此时却响起了兵戈声。

沐良玉推开大门,在暴雨中朝着另一面船舱大喝:“发生什么事了?”

甲板上跑出一个士兵:“边护使大人!那小怪物又活过来了!”

沐良玉皱起眉头,下一刻,百色寨中突然有一匹马从雨幕中狂奔了出来,在渡口上慢慢行走,马背上却没有人。

那匹马是沐良玉的战马。

这次前往百色,沐良玉只从武真军中点了一百号精良的士兵,因为百色河网纵横,到了渡口,士兵只能将战马留下,只有沐良玉的这匹宝马上了渡船。

姬青翰被卯日推到门边。

沐良玉冒着雨去拉住宝马。

姬青翰突然瞳孔一缩,喊他:“沐良玉,小心!”

他们看见雨幕中,出现数道扭曲的影子,因为雨声太大掩盖了影子前进的声音,所以借宿百色寨中的武真军都没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