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影子越来越清晰,在渡口形成一条扭曲的黑线。

沐良玉没有听清姬青翰在说什么,正想拉着马回渡船,骤然间,马匹惊惶不已,连连砸蹄,他拽不动缰绳,猛然回过头,却见一个人样的东西蹲在马鞍上,歪着头,直勾勾地瞪着他。

“轰隆——”

那人已经没有头发,面色发黑,皮肤满是凹陷,一些黑黝黝的虫在窟里蠕动,他身上挂着几条破烂似的布料,四肢干瘪,别扭地缩在胸前,似是猿猴一般蹲屈着身子。

眨眼之间,怪物直扑沐良玉的脸!

沐良玉拔剑砍下怪物头颅,脑袋在泥地上翻滚,里面的蠕虫散落,紧接着那颗头便被一脚踩烂。

不知什么时候,渡口已经挤满了怪物。

姬青翰:“沐良玉!快回来!”

临近的渡船上传来嘶喊声,紧跟着便是噗通一声落水声,姬青翰扭头,正巧撞见一只枯瘦的胳膊爬上渡船的船舷!

楼征拔剑出鞘,一剑插在怪物的手背上:“殿下,这里交给我,你们快回船舱!”

第58章 追魂碑(二)

众人退进屋中,将门窗反锁,楼征在外面诛杀小怪物,时间一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楼征敲了敲门。

“殿下,武真军反应过来,已经前来渡口支援我们了。”

这一次是卯日去开的门,巫礼扫过楼征全身,除了剑淌着乌黑色的血,万幸没有受伤,便错开身子,把右卫率放进屋。

楼征朝他点了一下头,才在姬青翰面前跪下身:“殿下,属下之前还没来得及同你汇报,密室烧成废墟后,有士兵发现了那条隧道,所以属下与几个士兵下去探查了一番,我们发现了一些鸟类骸骨,就在倒塌的回字走廊另一边。”

百色赶鸟人实在太多了,群鸟铺天盖地,谁也说不清具体有多少鸟儿,就算失踪一批,估计也不会引人注目。

楼征以为那里只是百色人埋葬死去鸟雀的地方,所以没有着急禀告给姬青翰。

卯日也反应过来,那些鸟估计是用来喂养这些小怪物了:“阿摩尼,那些怪物是你养出来的?”

阿摩尼闭着眼,不置可否。

不光养了,还把百色群鸟当做小怪物们的食物,现在阿摩尼把它们放出来,无非是拉着众人与他同归于尽。

但百色寨中其他人何其无辜?

船舱的正门打开,还能看见楼征杀死的怪物瘫在甲板上,乌黑的血被大雨冲击得到处都是。

姬青翰微微皱眉:“这是什么东西?”

姬青翰虽然没有直面小怪物,可也看出来那东西来历古怪。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东西,自然回答不了太子爷的问题。

卯日却道:“傩尸。”

“那夔牛战鼓里只有三具尸骸,是三位大人的,可两个孩子的尸骨不知去向。既然阿摩尼用阮红山、祝音采生,那很可能用那两个孩子放入婴儿塔里,弄成傩尸。”

傩巫当中,有一心为民、驱疫避祸的善良巫师,自然也有穷凶极恶,专门研究旁门左道的恶人。

婴儿塔便是这些邪恶巫师研究出的凶骇巫蛊之术。

据说,那是一个半人高的塔,是专门为刚出生的婴孩与幼童设置的屠宰场。塔一共五层,塔顶是圆形的,四面都有扇形口。一旦婴儿被丢入其中,就会哇哇啼哭不止,等饿了几日后,孩童就连哭声都消失了,这时候看守塔的人会把一把火丢进去,烧死他们。

可怜的婴孩就变成了傩尸。

阿摩尼却在此时哼笑起来:“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怎么杀害的阮红山与李淑云吗?实话跟你们说吧,我根本没有动手。只需要将傩尸饿上三日,把残留两人气味的东西系起来,吊到傩尸前,它们便会记住这种味道。就像狗一样。它们原本就饿得饥肠辘辘,这时候只需要打开密道,把傩尸放出去,这些小畜生就会自己找到气味的主人。”

“不需要全部,只要五只,就可以追上跑了三天的狗男女!毕竟阮红山那时年近半百,根本跑不远,他和李淑云还没走出百色后山的密林,便被傩尸找到!”

阿摩尼眯着眼说:“你们恐怕不知道吧,我的傩尸,吃活物时向来不会先杀死食物,而是刨开肚子,拉着它们的腿,在地上跑三圈,然后……”

他还没说完,月万松与阮次山已经听不下去。

月万松直接快步上前,扬手给了他一巴掌,阮次山慢她一步,刚刚挣脱楼征的束缚,直接撞过去,掐住了阿摩尼的咽喉。

“我师傅原本那么信任你!阿摩尼!”阮次山双眼通红,手上用力,当真把阿摩尼掐得口吐白沫,双眼上翻,“你怎么对得起他的信任!你怎么对得起他!阿摩尼!你还骗我说,他是从悬棺葬上摔下来,身体摔得四分五裂……”

阮次山痛苦地哀嚎起来,泪水挂在面颊上,外面电闪雷鸣,照出他悲惨的神情。

姬青翰示意楼征将人捞起来,退到角落。

他们对阮红山等人的遭遇感到悲哀,但也不能让阿摩尼就这么痛快地死去。

卯日继续问道:“阮红山的尸骨放在夔牛战鼓里,你为什么单独把李淑云的尸骨烧成灰,放在那间密室里?”

阿摩尼:“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巫礼。她曾是何儒青身边的女人,何儒青一心只想青云直上,才不会管一个疯子是死是活!我把她弄死后,还担心过何儒青要查此事,便给他传信介绍了这种巫蛊之术,他半点不在意,只教我自己去做,日后不要再联系他,也不准说认识他。”

如果不是姬青翰阴差阳错来到百色,谁能查到这其中秘闻?就连卯日都不会猜到,当年西周疫祸,某种程度上讲,是人祸。

好在阿摩尼现在招供,对姬青翰倒有利。阿摩尼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好人,他如今必死无疑,死前还要拉一个人下水。与其拉旁人,不如就拉最大的老将军何儒青。

船舱内一时静默下来。

片刻后,他们听见桀桀的一声叫,甲板上被楼征杀死的傩尸突然又颤抖起来,在地上扭曲着身体,慢慢爬起来,歪着脑袋似乎在嗅什么气息。

可是雨势很大,似乎把它想要寻找的气息掩盖住了。

它在原地爬了一圈,终于抬起头盯着敞开的船舱,一片黑的瞳仁死死锁定住主位上的姬青翰,然后猛地扑了进来。

楼征刚要出手,卯日手指衔着长翎,奋力一甩,如同箭支射了过去,将傩尸钉在甲板上。

巫礼手按着姬青翰的肩膀,偏过头同他说:“你看,星火。”

巫礼伸出两指,指尖上冒出一团青金色的火焰,翎子的最上方也生出细细的火苗,卯日的手指往下,火苗便顺势往下延伸,直接燃烧到傩尸身上。

叫声都没有。

片刻就被烧成了黑灰。

那捧青色的火苗似在暗夜中的一簇怒放花卉,把惨死的生灵引去了化生的地方。

姬青翰同他对视片刻,捏着扶手,似在思索什么,忽然问阿摩尼:“你养出傩尸,何儒青知道吗?”

太子爷与其他人关注点不太相同。傩尸只能用火烧,如果寻常人不知道这种办法,只能与其一遍又一遍殊死搏斗,凡人总有力气耗尽的时候,而傩尸却还会复活。

那时候,只剩下灾难。

阿摩尼阴恻恻地笑了笑:“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殿下,他不光知道,他还问了老夫该如何培养傩尸,能不能用士兵养傩尸。”

众人脸色大变,姬青翰沉下脸,道。

“卯日,去把这里的傩尸全杀了。”

巫礼应了一声,路过傩尸时便把自己的翎子拔走。等他一出去,徐忝把阮次山带到了隔壁房屋休息。

只有姬青翰与楼征守着阿摩尼。

雨中偶尔传来嘶鸣声与缶声,阿摩尼享受似的眯起眼,压低声音问他。

“那殿下可知道,老夫为什么偏偏挑他献祭吗?”

姬青翰烦得厉害,并不想听:“楼征,把他嘴堵上。”

阿摩尼不慌不忙,在被堵嘴之前,自问自答:“我拿他献祭,会有什么后果?你难道不想知道?”

姬青翰猛地偏过头,心中警铃大响。

“他不是三魂分离,永世不能解脱吗?那老夫帮他一把,一百日后,只要他的最后一魂回来,那我们的巫礼大人就会立即解脱!只是巫傩当中不存在转世的说法,恐怕他会当日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姬青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眼前又出现重影,胸口处的蛊虫在震动,可他偏要装作处变不惊,让楼征把阿摩尼的嘴堵上。

右卫率带着私心赏了他一脚,抬头见姬青翰转着四轮车的车轮出了船舱。

“殿下……”

姬青翰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船舱的,外面下着暴雨,渡船船檐漏下珠串般的雨帘,飞溅到他的袍角上,他没有知觉的腿也隐隐作痛。

更痛的却是心脏。

楼征于心不忍:“殿下,雨急了,要不回去吧?”

姬青翰呼出一口气:“此事,不要告诉卯日,孤亲自同他说……你先退下吧,孤在这里等他回来。”

百色在雨中死去,大约两个时辰后,巫礼回来了,他身后跟着武真军与百姓,人群远远跟着他,似乎是畏惧他,又敬仰不已,却始终不敢上前。

天色阴暗,三面高山呈现墨一般的黑,天际线下翻卷着阴沉的风云,潜藏着雷暴,渡口广阔,地上散落着傩尸。

巫礼从远方走来时,雨避开了他的身体。

他做了三十年的幽精,可上天偏偏在他死后独宠了他的魂灵,叫他成为鬼族的祭司,请神、送神,他成了百万神佛的佳友。

姬青翰一直望着他登上渡船,目不转睛,直到卯日停在他面前,冷冷的容颜忽然绽开笑容。

卯日伸手抚摸了一下姬青翰的脸颊,打趣他:“有些凉,怎么不进去,别又感染了风寒。精贵得很呐,我的太子爷。”

姬青翰握住他的手腕:“孤在等你。”

“嗯,我知道。”卯日笑吟吟,被捉住手腕也不恼,只是脸边还有一抹血迹,估计是驱杀傩尸时溅上的,“想来太子爷也不会等别人。”

卯日蹲下身,看上去似乎单膝跪在姬青翰面前,太子爷伸出一指抚干净他的脸,垂下头,专注地说。

“卯日,和孤去丰京吧。”

这是姬青翰第二次说这话,如果第一次说时可能是情蛊作乱,叫他神志不清,但现在卯日极其确定,姬青翰是认真的。

“我当时怎么回答你的?”

“看孤表现。”

姬青翰的目光里压抑着痛苦,看上去充满了偏执的攻击性:“孤表现给你看……传令下去,沐良玉。将百色寨尽数烧毁。”

“居住在此的百姓全部转移到临近的村寨,告诉他们,抵达安置点后,孤将会派人根据具体补偿项目,给予他们货币与房屋补偿。若不肯离开,也不必理会,将他们留下喂傩尸。”

卯日愣一下:“这便是你的表现?”

姬青翰执拗地盯着他看:“来人,将巫礼大人关进船舱,谁也不准接近!孤今日,必定带他去丰京!”

楼征已经走到卯日身后:“巫礼大人,别在这淋雨了,进去吧。”

雨是淋不湿幽精的,这话不过是托辞,卯日也没看楼征,只是瞧着姬青翰忽然笑了笑,说不上生气,估计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优雅地站起身,不满地磨了一下牙。

突然伸手拽过姬青翰的头发,他单脚压跪在姬青翰腿上,将太子爷按在车上狠狠咬了一口,舌苔卷走了血丝,分开之时口中连带出一条晶莹的线。

卯日舔着唇皮说:“赋长书,表现差劲,好在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