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响起一连串闷雷,炉盖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滚到门边终于停下,炉中大量香丸散落一地,已经燃尽的灰烬则显露出一两块漆黑的残骸。

蛊虫的尸块。

卯日目光闪烁,泪水顺着脸庞滑,又小死了一番,姬青翰才慢慢停了动作,抱着他坐在椅子上,脸上滴着热汗,烧得迷迷糊糊的,半晌后,眼中渐渐有了神采,似乎大梦初醒。

卯日坐在他怀里,吐出长长一口气,身上的光芒渡给他,颤抖着手腕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见姬青翰难受地皱着眉,又将杯子凑到太子爷唇边,半哄半劝。

“喝一点。清醒一下。”

姬青翰垂下头,就着他的手喝完了水,灼热的咽喉终于好受一些。

“……孤怎么了?”

卯日伸脚,踢了一下地上的香炉:“香有问题,我们都失去理智了,做了太久了……你烧得厉害,我没办法给你降下热度,再不停下……”

巫礼摸了一下隐隐作痛的腹部:“太子爷,我可要被你弄死了。”

“还那么凶,也不哄哄我,不知道呢,我还以为你是刚开荤的雏呢。”

姬青翰沉默片刻,竟然道:“孤的错。有血味,你受伤了吗?”

卯日挑着眉,惊奇他会向自己道歉,巫礼只想逗一逗太子爷,可没想过让对方认错,他揉了把姬青翰的发顶,心情极好地说。

“没关系的,相公,艳鬼只会爽。”

姬青翰被哄得失神,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给卯日揉肚子,后知后觉两人从床上到了桌边:“孤怎么过来的?”

他一提这事,卯日也诧异地捏了捏姬青翰的腿:“你自己走过来……嗯?难道我真给你治好?”

姬青翰试图抱着他站起身:“使不上力。”

“或许是情蛊控制你的身体,叫你短暂走过来了,先叫人清理一下吧。”

卯日环顾四周,见好好的船舱被两人搞得一片狼藉,床上的帘幔全部撕毁了,他抬起手腕,有些浅淡的红痕残留在上面。

卯日隐隐约约回忆起那些细软的纱幔都用来缠他的手脚,有一阵子似乎还盖在他头上。

姬青翰非要他喊自己相公,卯日颤抖地唤他,太子爷便会隔着纱幔怜爱地又亲又抱,等掀了帘幔,姬青翰又跟发了疯一般,逼他说自己没有喜欢的人。

他说了,姬青翰就满意地啄卯日的眼尾。

他要是迟迟不肯开口,暴怒的太子爷就会捉着他的手,带着他,在卯日心口一遍又一遍地写。

没有。

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反手写字的感觉很古怪,卯日几乎都认不出那两个字了,耳畔回荡着自己纵容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回答。

没有,真的没有呀。

“真的?”

他说了,可是姬青翰又不信,还要怀疑地追问,妒火都要把巫礼烧穿了。

卯日又不开口了。

外面雨下得很大,窗外墨一般黑,姬青翰带着他到了窗边,靠着镂花的窗子,问他听见几道雷声。

那雷声在渡船上方滚动,照得昏暗的舱内白昼一般,他们似闪电凶恶地纠缠着,泪与汗挥洒如磅礴的大雨。

世间一切事物都黯然失色,姬青翰流着泪躬身吻他的眼睑,他说。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姬青翰一直都记得他的年岁,只活到二十一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却死得那般落魄。于是他神志不清时,终于同卯日说出自己的祝愿。

愿他千岁、万岁。

年年岁岁,都是春日。

岁岁年年,满目青山。

卯日笑得肆意张扬,同他十指相扣,回答他。

“可我见众生不过草木一秋,唯有见你才是,青山一发。”

那时,天地间落了一道暴怒似的雷霆,仿佛雷公竖目圆睁,极度忿懥地审视着人与鬼,试图用闪电铸成锤子砸断这段孽缘。

刺眼的白后,姬青翰双耳嗡鸣,粗喘着问他刚才说了什么,卯日掀了掀眼帘,知道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回答。

于是逗弄他。

“我说,听见了,太子爷。”

***

阮次山果然没说错,赶鸟节之后便是雨季,暴雨来势汹汹,原本驻扎的渡口附近的武真军迫不得已进了百色寨。

好在他们在西南一带赫赫有名,百色虽然地势偏僻,但也有百姓听过他们的名号,双方商议之后,武真军分批住进了百姓家中。

不过也生了一些小插曲,沐良玉昨日抓了百色的大长老,长老的拥护者敲着锣鼓让武真军滚出百色。

阮次山与众人沟通了许久,一身衣衫都被暴雨淋湿了,对方也没松口。倒是大水朝他们招手,又许诺了一些好处,才准许所有人进了寨中。

事发突然,姬青翰重伤昏迷,谁也不知道太子爷被藏有蛊的烟催得失去理智,和艳鬼胡混了一日一夜。要不是卯日及时发现他体温过高,估计姬青翰会弄得油尽灯枯,体虚而亡。

听多了旁人说他虚,姬青翰反而面不改色,等沐良玉说完这两日发生的事,派人去把阿摩尼带来。

大长老被带进船舱的时候,一身祭祀服侍都被大雨冲湿了,身上的蓑衣淌了一地的水,断掉的胳膊被阮次山草草处理了一下,混着泥,干涸的血迹凝固在衣衫上,进了屋,就脱力坐在地上,一直哀嚎不断,模样十分狼狈。

卯日坐在姬青翰右侧,屋内依次立着沐良玉、楼征、月万松等人。

姬青翰披着外袍:“阿摩尼,有人怀疑祝音死因蹊跷,不是肺痨咳死,而是你杀害,你有什么想说的?”

阿摩尼冷笑一声:“是谁怀疑老夫?”

阮次山抱着一个盒子走进屋:“是我。”

他先将盒子推给姬青翰:“殿下要的无衣草。”

姬青翰没有忙着打开盒子:“阮次山,你说。”

阮次山便当着满屋子人的面跪下身,端正一叩首,挺直脊背,坦然道。

第56章 得鹿梦鱼(三十)

“小人阮次山,告百色大长老阿摩尼杀害自己妻儿祝音,证据,”他顿了一下,抬起头,眸子亮得惊人,“是小人家中养的鹦哥阿达。”

他一提起此事,姬青翰便想起前日他们在百色挨打,那只花花绿绿的鹦哥还救了他一次,后来因为场面太过混乱,他没能顾得上鸟儿。

多依候在门口,闻言提着鸟笼进来了,只是笼中阿达已经不像往日那般活泼,翅膀上的翎羽黯淡,瘫在笼底,有一搭没一搭地惨叫。

卯日:“来我这里。”

多依便将鸟儿捧到巫礼面前。

他伸出一指轻抚阿达,细微的光渡了过去,阿达的胸膛顿时起伏,眼睛也明亮了,不一会儿扑打着翅膀跳了起来,在笼中歪头打量卯日。

卯日揉了一下它的脑袋:“我想诸位都听过阿达叫阿摩尼,以及另外一句,红胖胖绿瘦瘦。”

卯日将之前同姬青翰说的那段说辞复述了一遍,不过这次,他多了一个人证。

“阮次山,接下来由你说罢。比如,你为何爬上悬棺葬,去掏出那具尸骸?”

阮次山:“阿达到我家中后,我渐渐察觉了这只鹦哥的异常,但那时要我怀疑大长老也毫无根据。我便想起,祝音既然是肺痨咳死的,那死前一段时间一定会有些病症,比如手足心热、腰痛嗜睡,秋冬可,春夏极等。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我在内的百色人并没有见过她,所以没人拿得准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时距离祝音下葬不久,我只远远见过阿摩尼背着尸骸爬上悬棺葬,大致还记得是哪个洞穴,所以在无人之时,去开棺检查祝音的尸骸。”

悬棺葬实在高,登一次软梯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会跌下高崖,阮次山怕惹人注意,还不能白日去爬山,于是天晚时,便爬上了洞。

阴风在崖壁哀嚎,他认出祝音的棺材,撬开棺木,腐臭扑鼻,阮次山微微退开,用面巾遮住口鼻,举起火把,探头往里看。

“棺木里除了祝音,还有一具肉身已经腐烂的白骨。”

卯日:“是谁的骨头?”

阮次山沉默一瞬,目光阴沉:“是阿摩尼的第一位老婆,苗姑娘的。”

阿摩尼身体佝偻,气得脸上的皱纹都在剧烈震动:“你撒谎!阮次山!你少在那胡说八道,阿苗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和祝音一个棺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阿苗的尸骨!”

“我为何知道?”阮次山平静说,“因为我检查祝音尸首时,发现棺木里有一只死掉的蛊虫!那是情蛊!”

阮次山把蛊虫尸骸收集起来,放在随身携带的小罐子里,随后仔细检查祝音的尸骸,腐烂很严重,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尸绿已经遍布遗骸。

“她不是因为肺痨死的。”

阮次山翻过祝音的尸骸,发现她背后有一处窟窿,直径大约两寸宽,是用利器从背后直接造成的,且正中祝音心脏。

他坐在阴森森的洞窟里,猜出了行凶的人是谁,阮次山毛骨悚然,却不敢冒然指证阿摩尼。

于是把现场恢复原样,只带走了那只蛊虫尸骸。

后来他偶尔借着进山采草药的名头,在山里多待几日,就是在各个洞窟打转,检查阿摩尼亲自主持葬下去的那些有人的尸骨有没有问题。

阮次山眼中闪过仇恨的光,死死地盯着阿摩尼:“我师傅阮红山的尸骨也在悬棺葬里,我记得是哪个洞,之前一直没有去检查过,因为师傅的遗骸是我亲自背上去的,我觉得不会有问题!但那日我路过他老人家的葬洞,我便想着去给他老人家上一柱香,但我去了之后,发现师傅的棺盖开了,里面的尸骨不见了!”

阮红山的遗骸不翼而飞。

阿摩尼拔高声音:“你瞪老夫做什么!你师傅尸骨不见了,难道还是我撬走了吗!悬棺葬野猴那么多,说不定就是那些畜牲给你师傅带走了!再说了,这与祝音、阿苗的死有什么关系?阮次山!你小子少在那里东扯西拉,实话实说吧,你根本拿不出证据,就污蔑是老夫杀了祝音,简直荒谬!”

阮次山:“阿摩尼!你怕是不知道吧,我那日检查祝音尸首,还从棺材里找到一样东西。”

他从衣兜里找出一块折叠齐整的布,慢慢打开,里面是一片木片,阮次山将东西呈给姬青翰,太子爷看了一眼,便交给了身侧的卯日。

卯日错眼,见那是一片黑红的木片,上面用指甲挖出了扭曲的字迹。

阿摩尼凶手。

卯日:“你从哪弄到的?”

姬青翰将他的问题转述给阮次山。

阮次山:“祝音的棺盖内,大人,祝音姑娘被重创后没有立刻死!她被阿摩尼放入棺材后,许是又清醒过来,在棺盖上生生抠出了无数抓痕!指甲挖断了,就用血迹在棺盖上写阿摩尼凶手这几个字!”

卯日:“你为何不同寨中其他人说此事?”

“我说过!我说过!可殿下,六年前我不过十六岁,人微言轻,但阿摩尼已经是寨中长老,我拉着一个阿嬷说这事,她就摇着头说我是癔症,说阿摩尼怎么会杀自己的老婆?他是寨上最痴情的人!我一急,便找了好几个人,叫他们跟我一起上悬棺葬上去看看,唯有一个人将信将疑,随我去了,可是我们到的时候,那棺盖上的痕迹已经被交错的刀痕毁了!”

对方说他杜撰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污蔑大长老的名声,让阮次山自己去找阿摩尼道歉。

阮次山咽不下这口气,但也只能谎称自己做了噩梦,魇住了,误会了大长老,跪在门前,对着阿摩尼叩了十个响头,回了百雀堂,从此甚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