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青翰打量着阿摩尼,拔出剑,似乎想朝着他的心口捅一剑。

月万松连忙拦住他:“殿下,冷静!”

沐良玉在来的路上,听阮次山与细崽解释了个七七八八,知晓他要找谁。

沐良玉也道:“赋长书,你现在杀了他,更找不到巫礼!”

第53章 得鹿梦鱼(二十七)

姬青翰沉着脸审视阿摩尼,脑子里却在思索自己到底漏了哪个环节。

阮次山原本搀扶着他,想把姬青翰扶回位置上,这一动,姬青翰的目光顺势落到了阿摩尼家门前的夔牛战鼓上。

夔牛战鼓是专门为鼓臧节准备的,每隔十三年,百色就会准备新的战鼓,随后挖出旧的战鼓,埋下新战鼓。

姬青翰的脑海闪烁过巫礼抚摸百苗图的画面。

卯日给他种情蛊的那日,他们在阮次山家中发现了一幅《百苗图》,巫礼对那副双面绣十分感兴趣,抚玩了好一阵,甚至专门取下来放到姬青翰身边,邀太子爷一道欣赏。

后来,卯日跟他设了一个赌注。

他要姬青翰找到他。

他不慌不忙,如同独坐钓台的垂轮客。姬青翰被玩弄得丧魂失魄,那日的景象如蛆附骨,时时在眼前掠过,就连在幻觉中,也绕不过去。

他曾怀疑过巫礼是故意这么做的,万一姬青翰找不到他,难道卯日会心甘情愿被献祭?

不可能。

姬青翰不信。

这是卯日给他设下的圈套。

姬青翰的手攥紧了剑柄,咬紧牙关,伸手拽住阿摩尼的头发:“阿摩尼,孤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说出巫礼的下落,孤大可对你从轻发落。”

阿摩尼眯着眼:“老夫本就活到头了,不如寻个做伴的,去地狱的时候也不孤单。小公子……不,应该叫你太子爷,呵呵!太子爷,他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你就算找到了,与他此生也无可能,何必呢?劳心费事的,耗的也是自己的命。”

姬青翰松了手,阿摩尼以为自己的劝诫有效了,得意地一抬眼,沐良玉已经一拳砸到他的额头上,将人打得侧歪在地上,四周的百色人立即担忧地喊着大长老。

暴脾气的边护使抬脚踩在阿摩尼的头上:“老头,我看你是疯了!”

姬青翰又咳嗽起来,士兵们将椅子挪到他身后,太子爷坐在阿摩尼身前。

“阿摩尼,孤知道,夔牛战鼓对你而言十分重要,那间密室里的东西也是。”

阿摩尼愤怒的脸一僵。

姬青翰已经道:“沐良玉,寻几个百色人带路,去把他们的战鼓挖出来。还有那间密室,派人去烧了。”

他看见阿摩尼慌张的目光,心中有了恐怖的猜想。

沐良玉应了一声,松开阿摩尼,点了人马去开掘夔牛战鼓。楼征则领着人去那间密室。

新的夔牛战鼓被埋在芦笙广场正下方,武真军押着阿摩尼走到广场边,士兵们撬开下葬的封土,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就连细崽都加入了挖掘的队伍,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断响起,挖出来的土在四面堆成丘。

半个时辰后,细崽挖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他顿时睁大眼,弯下腰,手左右抠挖出泥块,露出夔牛战鼓的一角。

少年大喊:“我挖到了!在我这!在我这!”

人群振奋,连忙围过去继续开凿,两个时辰后,夔牛战鼓露出了原貌。但因为战鼓实在巨大,沐良玉便派人把战鼓四周挖平,直接刨出了一个平整的大坑。

新的夔牛战鼓在前夜刚刚埋下去,表面的牛血还带着腥臭的气味,铺盖的绣图穿花纳锦,看上去十分干净。

沐良玉绕着战鼓走了一圈,忍不住扯下绣图,抖落泥土,才伸手拍了拍大鼓,感慨地说。

“确实是一面好鼓,殿下,你要做什么?”

姬青翰靠近战鼓,从上到下仔细抚摸过去,掌上都是褐黄的泥土,他摸到战鼓上方的一处不平整。

“将火把递给孤。”

沐良玉将火把交给他,姬青翰借着火光瞧见,手感古怪的地方似是被人故意凿过,上下约有不足半寸的误差,这面巨大的战鼓是由两块木头拼成。

姬青翰冷静下令:“去舀水把战鼓冲洗干净。”

沐良玉虽然不解,却还是依照他说的去办。月万松挽起袖子,和细崽一起去舀水。武真军的将士们从寨中借了锅碗瓢盆,一盆一盆冲在夔牛战鼓上。

泥水嘶嘶下淌,逐渐显露出战鼓表面的刻花,等流下的水逐渐透明,姬青翰止住众人,脱了外袍,重新回到有裂缝的地方,用干净的外袍从左往右缓慢擦过去。

战鼓平整的地方便被擦干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出现在视野中,那条细细的裂缝中残留着泥土,周围都被冲洗干净后,格外明显。

姬青翰回头:“沐良玉!给孤一把匕首!”

沐良玉二话不说把匕首抛给他。

姬青翰把匕首尖一点一点刺入缝隙,刮出里面的泥,随后猛地用力,手背上青筋鼓起,硬生生把匕首推进缝隙一小截。

他松开手,匕首便插在缝隙上。

姬青翰的脸色有些可怕:“沐良玉,叫你的人,把兵器沿着那条缝插进去。”

沐良玉沉着脸点头,士兵们照做。

夔牛战鼓四周围聚着士兵,密密麻麻的兵器插在缝隙里,众人面色凝重,甚至不等姬青翰下令,便喊着三二一,一起往上用力。

百色寨中响起一声沉闷的断裂声,似是一棵百年大树轰然折断。

战鼓好似棺盖一般被众人掀开。

顶部的巨盖侧翻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坑,姬青翰被人搀扶起身,走到战鼓边上,捏着木头,探身往里看。

战鼓里四壁都是猩红色,上面绘制着诡谲的图案,大约都是百苗图上的花纹。

最下面,卯日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魁丝如同茧将他身躯裹挟起来,他的礼服有些残破了,露出的四肢上有些黑色图腾。

他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姬青翰缓缓道:“找到了……”

他伸手想去抱巫礼,但在那一霎那,蛊虫暴乱,他心脏剧痛,姬青翰猛地咳嗽起来,竟然咳出血,他捂住唇,血液便从指缝渗透出去,顺着手骨下流。

沐良玉一急:“赋长书!”

“我没事!”

他又重复了一遍,“别过来。”

随后才伸手,摸了摸卯日冰凉的脸,指腹上的血便抹了几点到卯日脸颊上,姬青翰将睡着的卯日从战鼓底部抱起来,揽在怀里。

人群有一瞬间窃窃私语,细崽踮着脚,扯了一把身边的士兵。

“怎么了!怎么了?瘸子大哥找到媳妇哥哥了吗?”

那士兵没有理会他,细崽便问月万松,女人还没开口,却听见身后的士兵有些惊骇,小声道。

“太子爷,怎么抱着一副骨头……”

“我怎么看殿下抱着一个男人?”

月万松没有说话,只是望了一眼细崽,少年同样大吃一惊。

原来,在能看见幽精的人眼中,姬青翰是抱着卯日。可在瞧不见幽精的人眼里,太子就是从鼓里拢了一捧白骨出来,抱着对方,像是自己的爱人。

他们惊恐地睁大眼,想到姬青翰在春城所做所闻,脑子里平白冒出来一句话。

“太子……失心疯了。”

细崽猛地回头,大喊道:“你胡说什么!瘸子哥哥才不是!他……他!”

少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自己也曾将卯日当做妖邪,可后来卯日没有伤害他,甚至救了大水与多依,细崽便知道对方不是妖邪。

细崽:“他、他是大祭司!”

“什么祭司?白骨也能做祭司?”

月万松按住细崽的肩,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武真军大多数人是随宣王的厌巫之流,真让他们知晓姬青翰救的人是巫师,反而弄得人心动荡。

果不其然,有人追问:“边护使!我们救的人是祭司吗?”

沐良玉皱着眉,将士兵呵斥了一顿:“殿下在此,哪有你说话的份!滚下去领罚!”

他看向姬青翰:“殿下,阿摩尼怎么处理?”

姬青翰抱着卯日:“明日孤……”

他还未说完,喉舌间迫不及待涌出了腥甜的血,一大口,把众人吓得心惊胆战,阮次山立即拨开人群,挤到姬青翰跟前。

“快让开,我是大夫!我是大夫!”

姬青翰的眼前已经黑下去,听见阮次山的声音愣了一下,强撑着说:“回渡口,待孤亲自审问阿摩尼……”

话音未落,他已经闭上眼昏了过去。四面响起惊惶的叫喊。

“殿下!”“赋长书!”

***

百色渡口停靠着十条渡船,当中一艘较大。月万松与徐忝从船舱内端出水盆,盆中是污秽的血,他们一连倒了十来盆。

沐良玉刚刚安顿好武真军,单手抱着头盔走来,见到两人倒血水,眉头紧皱:“殿下还没醒?”

徐忝摇头:“阮大夫说,得熬过今日。”

沐良玉火气上来:“赋长书这小子!我都给了他信函,说半月就会折返春城,他倒好,直接不带护卫跑没影了!当真天高皇帝远,宣王不在,可着劲胡来!”

要不是看姬青翰那副模样,沐良玉说不定一拳揍人身上去了。不过他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可姬青翰毕竟是太子,沐良玉只是边护使,是臣子,不能做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举。

刚才说的话本就大逆不道,他要是真这么干了,还不等沐良玉提头去见宣王姬如归,沐家也给抽他一顿,再提溜着沐良玉上丰京负荆请罪。

沐良玉:“他还是抱着那个祭司不放手?”

徐忝红着脸点点头。

“死都不放,阮大夫只能把殿下的衣服剪了。至于巫礼大人的衣服,是我拆的,不、不过我蒙着眼的!什么都没看见!”

沐良玉没察觉有什么问题,只是纳闷:“一个大男人,治病脱衣还要蒙眼?”

徐忝没说话。

沐良玉抬脚要进去,走到门前,便听见姬青翰的咳嗽声,他敲门问一声,得了阮次山允许后,才推门而入。

阮次山正在桌前写药方,沐良玉转过身,瞧见船舱的床榻上,昏迷的姬青翰紧紧拥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