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做不到……”

卯日没去捡翎子,只是问:“我要是做不到,就如何?”

姬青翰目不转睛地看他,忽然有一滴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你做不到?”

他似乎把这句话咀嚼了无数遍,最后平静又痛苦地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能做不到。”

卯日沉默地捧着他的脸,倾下身,唇贴着唇,吻得很轻,可姬青翰却像是渴水的旅人,回吻得极重,且急促,滚烫的鼻息冲向卯日,似是洪流滚滚。

姬青翰阖着眼,眼中满布血丝,眼尾还有泪在淌,完全看不出最初那光鲜亮丽的模样,好在卯日原本就没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从来都是破破烂烂、浑身是血出现在卯日面前。

哪怕是幻觉,姬青翰也有一瞬间,他似乎要把卯日的唇肉给咬下一瓣。

他从没觉得在乎一个人,如此难过,像是生生将他的心剖了出来,巫礼拿在手里,却不屑一顾。

姬青翰以为,自己或许能在卯日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可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于是模糊的爱意与澎湃的欲望,催生出了扭曲的恨意。

他当真恨上了卯日,恨得牙关发紧,恨巫礼只是随心所欲将他变成这副模样,恨艳鬼引诱他步入深渊。

又恨自己心智不坚,就这么一步步深入巫礼的陷阱,恨自己无能无力,叫幽精翩然而来,洒脱而去。

卯日叫他失魂落魄,情难自禁,却又满腔虚情假意,挑逗他、玩弄他、欺辱他。

姬青翰吻着他,被人殴打时没有哭的太子爷,脸庞上流下两道泪,被纠缠的口齿沾到,吻也变得痛苦酸涩。

卯日看见他在哭。

还是没有声音的哭泣。

他哄了姬青翰这么多次,倒也有掺杂私心的时候,不过那种私心很快便被疾风骤雨般的侍弄给填饱了。

卯日看了他一阵:“情蛊影响了你的心神,如果你真的难过,找到我,我会给你解蛊,解蛊之后,你会发现之前对我生出的感情都是情蛊带来的,都是……”

他瞥了一眼姬青翰,没有继续说下去,“前提是,你得找到我。不要被他们烧死了,姬青翰。”

卯日的额头抵着姬青翰的额头,私心也好,哄骗也罢,他总要编出一个理由、捏造一个赌注,驱使姬青翰平静下来,活下去。

“我想你活着。”

“想看见你称帝,大周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姬青翰闭上眼,颤抖着声音打断他:“骗子。”

现实里卯日没有一句真话,就连幻觉里也只会挑着好听的话哄他。

但这次他没有听见幻觉的回应,只能渐渐睁开眼。

天色很沉,奄奄一息的余烬形成阴影,伏在姬青翰头顶,篝火焚烧出来的阴嗖嗖黑烟,在火把之间游走。

姬青翰的眼前是升腾的火海,他迷茫着拧起眉,转过头,楼征被捆在另一个柱子上,距离他不过两步远。

“咳咳!”

楼征还在试图挣脱绳索,见他醒了,惊喜道:“殿下,你醒了!”

因为姬青翰被打昏过去,阿摩尼用太子爷威胁逼迫楼征停下手,右卫率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狠打,因为旧蛊再次昏迷。

现在两人都被绑在祭台上,四周堆围着木材,当中放着那个十傩神像,阿摩尼将火把抛入祭台,众人也如法炮制,将火把丢到台上。

不多时,祭台上火星肆虐,浓烟滚滚,姬青翰的鼻腔内都是呛人的烟。

阿摩尼竟敢杀人灭口。

姬青翰垂头,望见祭台下的阿摩尼。

多依被塞住嘴巴,正焦急地嘶喊两人。

楼征比姬青翰早清醒,所以发现那座十傩神像上,有傩神手持锋利的武器,当中有一把斧头。

斧头虽然小,可闪着光,估计是开了刃。

楼征一直在想办法勾到神龛,但是每次都差一点点,好在姬青翰及时清醒。

楼征:“殿下!属下试过了,这绳索靠蛮力挣脱不开!唯一的办法,只有你脚下的那个神龛,你把神像弄过去,上面有一个傩神手持斧头!可以磨断绳索!”

因为姬青翰双腿无法行走,又昏了过去,阿摩尼没有捆他的双腿,姬青翰坐下身,伸脚去勾神龛。

他腿脚无力,平日里也只能短暂站起来片刻,就算神龛不大,也累得他大汗淋漓。姬青翰费力够到了神龛,却因为脱力,仅仅将神龛踹动了一点。

他只得又尝试了一次。

火势越来越大,灼热感刺痛着两人的皮肉,楼征直接紧张地盯着他,不忘告诉姬青翰放慢呼吸,少吸进烟。

姬青翰没理会他,一面咳嗽着,一面进行第三次尝试,这一次他终于成功将傩像拖到自己身边,片刻也不敢耽搁,蹲下身,手腕上磨出了血,姬青翰直接垂下头,咬着神龛一角拖向自己。

随后折过身,将捆住双手的绳索凑到十傩斧头下,来回磨,硬生生磨开了绳索。

姬青翰正要摘下身上的绳索,忽然听见墨色群山外响起了百鸟振翅的声音。

人群诧异抬头,墨色的夜中千鸟自山线喷薄而出,似是鬼火砸向百色,它们越来越多,逐渐聚在祭台上方,围聚着被绑的姬青翰与楼征。

姬青翰已经解开绳索,爬到了楼征那边,正在解楼征的绳索。

阿摩尼察觉到了,但祭台火势已大,就算楼征解开束缚,他们也不可能直接从火海下冲出来。

阿摩尼更关心群鸟怎么突然出山:“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举着火把匆匆跑来:“大长老!大长老!不好了!百色外突然来了一支军队!”

阿摩尼一惊:“军队?领头的是谁?百色地势偏僻,军队怎么会来这里?”

青年正要开口,骤然间,自山巅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芦笙的回音,凌厉得惊醒了群山。

阿摩尼还没来得及问清情况,便看见百色红光笼罩,估计是有大批人手持火把匆匆赶来。

“怎么回事!”阿摩尼,“你们在这看着他们,走,扶老夫去看看!”

号角声传来。

只听一声嘶鸣,一匹快马如同黑色闪电从巷道里冲了出来,马上的人身穿战甲,直接冲向失火的祭台。

百色没有高头大马,这匹马一看就是随军战马!

那人疾驰到祭台前,直接翻身下马,马背上匍匐的少年也顺势滑了下来。

他匆匆扫过四周,一眼望见祭台上的姬青翰与楼征,二话不说,直接狂奔过去,阿摩尼正要去拦,士兵直接拔剑出鞘,一剑砍断阿摩尼的手臂。

“滚开!”

细崽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哀叹连连:“哎呦,我的肚子……啊瘸子大哥!”

他连滚带爬站起身,也要去救人。

武真军随行而来,阮次山与月万松也在当中,见到起火的祭台,当即大喊。

“快去救火!”

沐良玉一把揭下头盔,嘶喊:“赋长书!你还活着吗!来人!快救太子!”

阿摩尼捂着手臂,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向祭台,若是军队没出现在这里,有人同他说太子出现在百色,他会一百个不相信。

可这伙人来势汹汹,一看就是真的军队!他匆匆扫过后面的战旗,瞧见上面一个武字。

“武真军?”

阿摩尼后知后觉:“……他当真是太子?”

楼征一直喊姬青翰公子,所以太子肯定不是楼征,那只有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瘸子!

他咬着牙,眼中闪过阴狠的光。他不光打了太子,还要把对方烧死,这下证据确凿,就算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阿摩尼砍。

“大长老,这下怎么办?”

阿摩尼:“能怎么办!走!”

阮次山却在此时喊道:“阿摩尼要跑!快拦住他!”

武真军当即涌出一批人,困住阿摩尼与附近的百色人。

“让一让!水来了!”

武真军自来训练有序,很快在附近搜来的水,在百色组成人链,手递手快速传到祭台。

楼征:“火势太大了,殿下!你直接出去,不必管属下了!”

“住口!”姬青翰却在此时朝沐良玉大喊,“沐良玉,把剑丢给孤!”

沐良玉如他所愿,姬青翰稳稳接住,一把割开楼征身上的绳索,两人没等火焰扑灭,竟然直接从火墙里扑了出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士兵的水都冲到两人身上。

沐良玉确保姬青翰的状态平稳后,跪下身:“沐良玉救驾来迟,请太子降罪!”

一时间,武真军乌泱泱跪了一片,士兵搬来一张椅子供姬青翰休息,阮次山上前为他诊脉。

细崽一头雾水仰望瘸子大哥,又被跪在一侧的月万松拉了一把,后知后觉跪在地上。

姬青翰模样狼狈,可神态却极其平静,等缓过气,才缓缓开口:“武真军救驾有功,当赏,孤不会这点都辨认不清。”

阮次山给他用了药。

沐良玉:“殿下,百色地势偏僻,医药不比丰京,不如现在启程返回丰京。徐忝的船就候在渡口。”

“徐忝?”姬青翰顿了一下,“他从春城过来了?此事稍后再说,把阿摩尼带过来,孤有事问他。”

阿摩尼被士兵押了过来,他的一条胳膊被沐良玉砍断,本就苍老的一张脸似乎又衰老了十岁,看上去就剩一口气,就能迈入棺材里。

“他在哪?”姬青翰冷声问了一遍。

大长老咧着嘴笑起来,那目光里有明晃晃的讥讽之意。

“你找不到他。他被我拿去献祭了,”阿摩尼似乎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狞笑道,“我拿了一个祭司借命,老夫还能活许多年,等到你们一个个死了,老夫也还活着!”

他原本不肯承认,现在武真军在这,当即交代了个干净。

姬青翰听不下去,被扶起来,从沐良玉手里接过剑,直接手腕一甩,剑刃插在了阿摩尼的膝盖上,他弯下身狠狠一捅,一字一句问道。

“阿摩尼,他在哪?”

他翻找了九座祭台,卯日都不在这些地方,他在哪里?

就算是被献祭,也该有蛛丝马迹,但武真军把百色寨搜了个天翻地覆,都找不到一个祭司,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的耐心被阿摩尼耗尽了。谜题太难,线索太杂,真要一个个联系起来就和绳串珍珠一般令人烦躁,卯日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