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 第43章
作者:夙夜无声
姬青翰从他嘴里撬不出回答,躬下身子,盖在他脊背上,双臂捏着他的手腕,压在头颅两侧。
卯日听见身后人压着声线,又问了一遍。
“那个人,是谁,说出来。”
“说出来,我就饶了你。”
他呜咽着,不知道他到底在问谁,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含着泪,断断续续地说好疼。
隔了一阵,他不忘骂对方一句。
“你坏死了。”
怎么能有这么坏的人。
“……”
话音刚落,他察觉到姬青翰停了动作,卯日浑身震颤了一下,惊恐地瞪大了眼,随后顺手捡起身边的东西砸向姬青翰。
太子爷被腰牌、玉石、木芙蓉砸了一脸,有些烦躁,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做什么?”
卯日凶巴巴地骂他。
“……变态!”
姬青翰单挑起一边眉峰,逼近他的脸,两指捏住卯日的下颌,沉着一张脸,不疾不徐地说:“知道了也晚了。”
……
巫礼太瘦了,做西周官员的时候身形比成为祭司时还要瘦削一些,伏跪在地上时,脊背上的骨骼那么明显,似乎碰一下就止不住哆嗦,长发被姬青翰扫开,堆在官服上,露出一截玉白的颈子。
姬青翰含住那截雪色的脖颈。
木芙蓉树上花似红云,一朵娇艳的花朵砸到了姬青翰肩头,随后滚到了卯日脸边,歪在满地青丝上。
那个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巫礼,把太子爷当做玩意的巫礼,他掌控着姬青翰的身体,掌控着太子爷的感观,享受着一切,从容不迫在情爱里前行。
似是一只轻盈的蝴蝶,越过花丛,片叶不沾身。
但如今,他被姬青翰捕获了。
过去种种,每每让身居高位的太子爷感到不适,只觉一切超脱了他的掌控,姬青翰迫切地需要用另一个方式报复回去,当然,最好是扭转卯日无礼的态度,重新塑造出一个姬青翰称心如意的巫礼。
他将那朵花捡起来,递到卯日的唇边,喉舌干燥,强硬地说。
“张嘴。”
巫礼迫不得已张开红艳的唇,抿住花瓣,姬青翰还没等他整朵花吃下去,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唇鼻,把那朵木芙蓉按在卯日口舌与自己掌心之间。
哭骂声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卯日说。
“……我恨死你了。”
“……”
幻觉有了片刻扭曲,姬青翰眯起了眼,视野短暂模糊,那株木芙蓉出现了重影,就连卯日也不再是一个人。
白骨的虚影在他眼眶里闪烁过去,姬青翰摇了一下头,发现卯日还在他怀里。
姬青翰环抱着对方,靠着他的后脑勺,沉默不语。
明明是亲昵的拥抱,可他却觉得怅然若失。
剧痛卷土重来,如同瘟疫在他身体内肆虐,钝痛与刺痛,各类他说不清的疼痛死灰复燃,就连平复下去的情蛊也在躁动不安。
怎么会这么疼。
情蛊又在作乱吗?
他后知后觉,自己不想听见卯日说出忤逆他的话,于是伸手捂住对方的口舌,好像这样梦境都会平静下来,蛊虫也不会再啃咬他的心脏。
眼眶酸涩,许是汗水打湿了眼睑,姬青翰不去看对方的模样,更不敢去看双眼睛,好像他比逃跑的狂徒还要畏手畏脚。
卯日抖得厉害,大约是害怕到了极点。
他想要的惧意与恨意眼下肯定在巫礼的胸腔里酝酿,姬青翰终于如愿以偿,但又迷惘地盯着卯日左胸的位置,似乎目光能穿透皮肉,落到那颗跳动的心脏上。
艳鬼没心没肺,但好像现在的卯日有一颗心。
他垂下头,吻了一下。
半晌,他才松开捂住卯日嘴唇的那只手。
手掌上的木芙蓉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看不出是风流的花,也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磨成片,又被水液濡成了泥。
姬青翰没有把花擦干净,有些手足无措地把卯日抱起来,揽在怀里。
他没有说话,捂着对方被自己咬出血痕的后颈,僵硬着手抚了一把,似乎找到了合适的力度,又轻轻地抚拍了一下,安抚着卯日。
掌中木芙蓉碾成花泥便蘸在了卯日的皮肉上,透着一股淡雅的香。
姬青翰抬起头,神色倦怠地仰望那株木芙蓉。
太子爷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错了。
他是太子,怎么会有错呢,无论什么情况下有罪责的都该是其他人。更何况是子虚乌有的错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他造成的。
可他就是知道,自己错了。
他抱着巫礼坐在那里,坐在梦境里,似是一尊雕塑,隔了许久,温暖的体温消失了,他还是拢着一具骨头坐在花树下。
姬青翰这次没有被吓到,只是僵硬着身体,怕把骨骼抖散架,他没有春以尘那样好的穿骨手段,缝不出完整一具遗骸,所以他只能努力伸手去够一朵新鲜的木芙蓉,重新送到骨头的嘴边,回忆着那只手的样子,停在对方的唇边,等着巫礼来叼走那朵花。
然后咽下去。
花便遗落在裸露的白骨上,犹如踏踏实实咽进了卯日的肚子里。
他的梦醒了。
姬青翰睁开了眼,这次不用月万松惊喜,太子爷竟然平静地撑起身体。
“我去找卯日。”
脸颊上挂着干涸的泪痕,眼下汇聚着浓重的阴影。
蛊虫在嚎叫,可他笃定地说。
“他在等我。”
第42章 得鹿梦鱼(十四)
林子里没有鸟叫,褐色的土地上,三颗傩面头颅压着一道鬼魂,它们在幽精的背上敲打、踩塌,把卯日砸出压抑的闷哼,但始终没能将鬼魂彻底降伏。
时间一长,三颗傩面头颅惊诧不定地耸动,似人一般交头接耳、面面厮觑,头顶细长的翎子弯曲颤栗,抖得格外凶狠。
卯日做了三十年幽精,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再次镇压。
其实他早该察觉那间屋子有问题,却三番四次不以为意,导致最终落入巫师的陷阱。但让他就这么束手就擒,绝无可能。
脖颈上的镰刀刮着脖颈,他索性不再试图站直身体,而是伸手抓握住薄薄的刀片,手掌上渗出血口,卯日面色不改,硬生生将镰刀掰开,他察觉到巫师的宽袍下手抖如筛子,于是斜斜一睨,对上那张狷狂的傩面。
巫礼目光中露出一股嫌弃之意,张嘴无声道,丑八怪。
巫师怒目圆睁,察觉到他尚有余力,厉声暴喝:“妖邪!纳命来——”
手臂用力,腕上青筋暴起,巫师死死压着镰刀砍向卯日的后颈,咔嚓一声,砍在卯日的皮肉上,就和砍一截白木那般入木三分。
镰刀卡在颈项上,巫师砍不下去,也抽不出来,顿时错愕不已,歪头一瞧,只见巫礼伤口里喷出来的不是猩红血液,而是爬出了一条黑鳞黑口的蛇。
黑蛇衔着巫师镰刀,迫使巫师手里的镰刀难前进半分。
卯日顺势拽住了一根垂下的傩面长翎。
之前他在和李莫闲打斗时,折损了两根翎子魁丝,卯日没有时间收集新的翎羽,现在拽上新的翎子,手腕一拧,猛地把一颗傩面头扯了下去,五指一抓,把那颗头颅捏在掌中。
“噗呲——”
头颅卯日掌中爆炸开。
傩面维持着惊诧的神情,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最后停在卯日手边,巫礼微微抬起筇竹杖,竖直杵向面具额心。
面具上生出龟裂的痕迹,最后碎成两半,阴森的嬉笑声消失,卯日正打算如法炮制消灭另外两颗头颅。
但巫师没有让他如愿,当即拉出镰刀,两把镰刀朝着卯日劈头盖脸砍去,他出手狠辣,回回往卯日的后颈上招呼,像劈柴的伙夫一般,一次又一次砍在相同的缺口上。
巫师连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重,第四次手起刀落后,只听一声轰鸣,手感和前三次完全不同。
就像是砍到了青铜块上,发出沉郁厚重的回响。
巫师垂下头,瞳孔一缩。
幽精的后脑上,挂着一张金色的青铜面具,宽颐广额,棱角分明,让人胆寒。
卯日偏过头,轻声问他:“砍够了吗?”
他在巫师砍自己的时候拔了傩面上的翎子,现在两根长翎一颤,背上的头颅当即被吊起来。
卯日胸中生出一股躁意。
三十年前,他只身走入篝火,被烧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安宁。三十年后,他成了幽精,还要被不长眼的巫师当做恶鬼砍头,一次砍不断,还要无数次。
看对方的样子,他以为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块生肉,需要被捶打剁烂,任人烹食下肚。
他当年,难道就是护的这样的人吗?
胸腔中翻滚出恶意,卯日有些倦怠与厌恶,紧接着,灵山十巫的面孔在脑海里滑过去。
卯日有时候也在想,他当年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成为成王的鹰犬,一生济世救民,生为百姓,死为君恩,从没为自己活过。
他和兄长姐姐们做的事,到底有没有出错?
颓不流病体试药去世,张高秋南下寻阮红山,红山师傅虽然带领着群鸟为五哥送葬,可他身上的蛊虫又阴差阳错用在了谢飞光身上。二哥也不再是活人。
他亲近的那些人,死的死,残的残,一个不剩,世上也没有一个人记得。
灵山十巫这个名头,好似成王给他们打造的坟墓。
他们跳进去,就是为了光荣赴死。
他从没这么失落,扭曲的怒意与烦躁之感占领了他的身体,明明只是一道鬼魂,七情都还不完全,可他突然觉得自己盛怒无比,望着巫师竟然生出了残忍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