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左旋转的时候,他听见咔哒一声响。

铺着百苗图的桌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卯日撤掉了百苗图,细崽弯下腰。

“哥哥,有个通道。”

细崽从通道里爬了出去,卯日在等候他的时候,将在百色寨中所见所闻全部梳理了一遍,却不想原本被放在圆镜前的蜡烛油尽灯枯,火光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了。

房中恢复了黑暗。

卯日后知后觉,自己遗漏了什么。

那根蜡烛。

细崽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很快熄灭了,骨灰房内的空气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蜡烛燃烧完。

但现在蜡烛一直持续燃烧到了最后,这说明屋内有充足的空气。

可细崽反复强调过,这是间密室,没人能进来,若是有了足够的氧气,那只能说明,有人在细崽之后再一次进来过,并且他没有将门窗封好,以至于留有缝隙。

卯日猛地抬头,想要去追回爬进地下室的少年,但是少年早已消失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回荡着空荡荡的地下室中,久久不能传回来。

他放下东西,冲出房间,见姬青翰坐在树下,阮次山已经不知所踪。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摸了摸他的脸,是温热的,心里便稳重些:“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他背起姬青翰:“青翰,那间屋子是阿摩尼长老的,你小心他。”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姬青翰没有回复,卯日背着他顺着来时的路走,只觉得背上的人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正想打趣太子爷变重了,却不想绕过一段树桩后,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

卯日困惑不已,当他走到树下时,他看见那里坐着一个人。

看不清脸。

但衣着与太子爷一模一样。

他背的是谁?

卯日心头打起了鼓,想扭头去看自己背上的人是谁,但他又没有那么做,只是顿在原地,疑惑地望着树下的姬青翰。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情不自禁走过去,仔细地打量他,并摸了摸他的脸,是温热的,悬着的心脏便平稳落了地,他问:“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他背起姬青翰,专注地说。

“青翰,那间屋子是阿摩尼长老的,你小心他。”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姬青翰没有回复,卯日背着他顺着来时的路走,只觉得背上的人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卯日正想打趣太子爷变得更重了,却不想转过一段树桩后,又遇上了同样的一株树,仍旧有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

他走过去。

姬青翰转过头来。

看不清的脸便变得与姬青翰的模样分毫不差,卯日慢吞吞又满腔疑惑地抚上对方的脸。

好温暖,是幽精没有的体温。

他总是眷恋这种属于人的体温,在和姬青翰欢好时,也忍不住待在对方怀里,靠着太子爷的胸膛,贴着对方汗淋淋的皮肉,凭着对方湿热的呼吸起伏,那一刻钟,仿佛一人一鬼的呼吸合二为一。

他听见姬青翰的心脏在有力跳动。

咚、咚、咚。

平稳、沉重。

他放进去的蛊虫在嘶嘶低鸣,连带着自己身体里的母蛊也在吟叫。

姬青翰转过脸,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他。

“怎么了?”

卯日的动作很小心,他背上托着两样沉重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让他伸出的手越来越慢,身体似乎被裹进泥石浇筑的甬道中,逐渐呈现出尸僵。他瞟着姬青翰,见到他那张脸,只觉得莫名的心安。

于是道。

“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让我背你回去。

他在姬青翰面前蹲下身,捞起对方的两条胳膊绕过自己的颈项,让姬青翰的身体趴在自己的背上。

卯日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次,他竟然没能顺利站起身,姬青翰的体重远远超过巫礼的承受范围,他不光没能起身,反而被压弯了脊背,垂着脑袋,长发逶迤滑落,卯日伸手支撑着泥地,喘息了片刻。

半晌后,才努力勾起一个笑容,偏过头。

“弟弟,怎么又变重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巫礼的背上压着三颗头,看不清脸,只是一个比一个重,当卯日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三颗头颅突然有了模样,鬼精毕现,夸张得似三张青红白的傩面。

树林里扭动着阴森的光影,苍黄的天下散发着黑黝黝的色泽。

野草似传染病一般在土地上疯长,凄惶的风声中,卯日身上的首饰与环珮再也不响动了。

巫礼的身体被三颗头压得弯曲,似是托着千斤坠的孺牛,当筇竹杖出现在掌中时,他伸出一条胳膊支撑在地上,手背上的筋脉绽开,手腕绷出颤抖的线条,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起姬青翰。

他重复道,“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他站在窗下的时候就看见我了。

他摆了四只茶杯,却撒谎说百色不用单数迎客。

他看得见我,他装作看不见。

他看得见鬼,为什么装作看不见?

除非他心里有鬼,他在心虚。

巫礼脚下的黄土地变得凹凸不平,他垂下头,瞧见自己踩在一张褐黄的傩面上,倏然一凛,当脚步落到另一块地面时,那寸土地又变成了白面长眼的傩面,他的腿脚踩进了傩神大张的口中,像是陷进了涡旋中,越使劲越无法拔出来。

他开始焦躁。

母蛊在体内翻滚。

卯日摇了摇头,发现原处有人正唱歌,歌声先是很轻,似乎蛰伏在草木之下,后来,慢慢便壮大了,影影绰绰的树枝丫叉间,有一个人穿着红衣长袍,戴着天青色的红眼傩面在跳跃。

他的声音喑哑苍桑。

“开坛发功曹,催旗迎傩神。

开山要打路,扎寨必请神。

神若出土地,点猖扫台迎。

抱卦收阴兵,问卦勾巫巾。”

那巫师桀桀大笑。

“一镇麒麟,二镇凤阳,三镇魁星。

四镇封侯,五镇紫薇,六镇邪神!”

他跳跃着,逼近卯日与压住他的三颗头颅,掌中两把弯月镰刀磨得唰唰作响,倒比卯日这位祭司还要装神弄鬼。

又像是阴曹地府来的勾魂使者。

卯日体倦乏力,被压得难以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来越近,两片刀锋在舞动时闪烁着寒光,在对方眼皮抖动时,悄无声息地架在了卯日脖颈上。

他背上的三颗头颅猖狂大笑,颤动的翎子似是魁丝。

卯日混沌了片刻,抿着唇。

这是,专门镇压他的蛊局!

***

树林间死一般寂静,就连乌鸦也不知所踪,阮次山绕着那木屋打转,又时不时蹲在洞穴口,努力探头去看里面,但他没有细崽那般纤细的少年体型,根本进不去,自然也瞧不到里面的情况。

“怎么还不出来?”

阮次山站起身,敲了敲门窗,但是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后面的泥石阻挡了声音。

他试探着喊了几声:“细崽?细崽!”

无人应答。

他爬起身,却被姬青翰吓了一跳。

那张脸其实并不吓人,骇人的是他的面色,静得像死水潭,白得像死人面上罩着的白纱。

阮次山大惊失色,连忙走过去,抓起姬青翰的手腕,他越诊脉脸色越严肃,甚至不用去拨姬青翰的眼皮,就见他的瞳仁开始涣散。

姬青翰有些恍惚,喃喃问了一句。

“什么声音?”

阮次山:“没有声音,你是不是情蛊发作了?”

姬青翰歪着头,没有回答他,他的眼前没有了阮次山这个人,也听不见他焦急的声音了。

姬青翰只听见轰然的鼓声,那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宏大无比,大概是祭祀大典上的祭司敲响了夔牛战鼓。

随后,姬青翰耳畔又出现了卯日身上的银饰声。

一声、一声。

回荡着,漂浮着。

不是情蛊发作,是什么?

是什么在牵动他的心神?

他恍惚瞥见巫礼穿着那身华贵的长礼服,手持筇竹杖从山野中缓步而来,窥见巫礼冷白的面庞,狭长的双目,眼尾的青黛孔雀翎似要振翅而起。

巫礼散落在四周的长发如云般轻轻飘开,那些繁复的银制首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声一声,像是敲在了姬青翰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