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去的人都是老手,吊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再伪造成月万松畏罪自杀。

妙哉。

李莫闲是条疯狗,用月万松来要挟他始终不安稳。

丘处机不愿意继续用这枚威胁巨大的棋子,当然也不愿李莫闲投靠姬青翰那方,所以必定先杀月万松,随后才能拿下血侯。

丘处机捏紧缰绳:“县令带着姬青翰进了苗寨,那里荒无人烟,举目无援。姬青翰不过穷途末路、垂死挣扎。丘某听闻血侯最享受捕捉濒死猎物的快感。眼下,正适合不过。”

丘处机颔首:“请吧,血侯。”

“让你的人守在此处,不要进山寨。不然,”李莫闲冷笑一声,横扫了他一眼,驾马往前,“我一并杀之。”

***

想要藏住一个正在失血的病患很难,尤其是外面还有一个失心疯的猎人,循着血味而来。

像是在油灯下的鼹鼠,自以为身量狭小微薄、不易发现,其实被灯火照出的灯影就足够庞大,且令人侧目。

春以尘将马系在石雕旁,自己背着姬青翰进了苗寨最深处的一间屋子。木门发出陈旧的吱呀响声,他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掩上房门后,暴雨被隔绝在外。

屋内漆黑,木头腐朽的气息混杂着烟尘。

闪电一劈,照亮了屋中的一座灰白的神龛。

春以尘不敢点灯,只能伸手抚摸过去,灰尘与蛛网缠在手指上,神龛的样子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他发现那不是神佛的造像。

往常的高大金佛,拈花垂眼,审视着荒唐的人间,在闪电的照彻下会显得黄澄澄,又惨淡淡的。

但他手上这尊。

是木雕刻像。

木头上满是裂痕,缝隙里还蜿蜒生长出藤蔓。

他顺着藤蔓一寸寸探上去。

一些凌乱的记忆便如同针扎进了脑中。

烈火在燃烧,人群凄声惨叫,身着华服的祭祀手脚戴着镣铐,一步步登上熊熊燃烧的篝火。

祭祀回首望来时,眼尾有一滴泪滑过青黛的孔雀翎。

百灵孔雀似乎也在垂首哭泣。

他远远地望过来,一眼穿越数十年光阴。

青山巍峨,绿水长流。

世间万物,皆为傩哭。

春以尘瞧见了一个人,披星戴月而来。那人身骑在马上,手持长弓,瞄准了火海,却在看清跌入火中的人是谁后,惊惧大喊,随后驾马狂奔而来。

火焰照亮他的脸,以及那双潮湿通红的眼眶。

是姬青翰。

靠在门边的姬青翰闷哼一声,随后闷咳起来,他的唇边流下了污血。

春以尘跑过去,扶正他的身体,紧张地探了探他的脉搏。

“青翰?”

姬青翰虚虚掀开眼帘,瞧了他一眼,随后又咳嗽起来,他咳得十分厉害,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半晌才道。

“是你啊……”

春以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月万松在牢中上吊,被我救下了,我将她暂时留在偏室内,无人知晓。殿下,是谁要杀你?是李莫闲吗?”

姬青翰身体发软,依靠着门几乎瘫在地上,春以尘只能全力将他抱在怀里。

“嗯……是他,”姬青翰喘得厉害,抓着春以尘的官服,靠在他的肩上,有些昏昏欲睡,“丘……处机……何儒青咳咳……他们恨孤。”

春以尘抱着他,仔细分辨他的话。

屋外大雨滂沱,偶尔闪过的雷电如同打在两人头顶的鞭子。惊悚的电光下,雨夜有了短暂的视野,就在此时,木门与地面的缝隙之间,徒然出现一道黑影。

春以尘的视线凝在那道黑影上,听着姬青翰断断续续的话,手往下移,摸出自己的银针。

他咬住下唇,屏住呼吸,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刀刮过木门。

撕拉的声音从门左边滑到右边。

随后湮灭在雨声里。

影子也随之消失。

春以尘绷紧的神经缓慢放松,他的脊背弓下来,靠着姬青翰,两人在黑暗中相互依偎,像是两只湿漉漉的黑鸦。

第16章 鬼灯如漆(十六)

喷洒在颈边的呼吸滚烫,春以尘摸了摸姬青翰的脸颊,察觉到他正在发热。

姬青翰的喉咙里似含了一块碳,灼伤了他的嗓子,吐出的呼吸沉重又干燥。他的眼皮发涩,难以睁开,全身酥软无力,唯独被砸断的双腿钻心刻骨的疼。

姬青翰双眉紧蹙,上半身微微蜷缩,他紧紧攥着春以尘的后背,手上青筋暴起,咬紧了下唇。

“哈……”

隔了片刻,他似乎从疼痛中苏醒过来,慢吞吞地打量过周围,双眼从空洞无神到聚焦,瞧清闪电白光下的那尊木刻。

他的唇角渗出了一缕血。

姬青翰手撑着地,直起身子,从春以尘怀里坐起来,嘴唇翕动,似乎默念着什么。

春以尘凑近了一些,听见他沙哑着声音,气息微弱地喃喃自语。

“孤咳咳……睡了多久了……”

春以尘注视着他,觉得他突然来了精神,很像是。

回光返照。

他抿了一下唇:“不久的,殿下。”

姬青翰的每次呼吸都显得很困难:“哈……降神宴……卯日神降了吗?”

那降神大宴几乎成了尸山血海,满地倒着蛊毒发作的祭祀,一张张阴诡的面具在黑雨中讪笑、哭泣。

春以尘不敢刺激他:“今日的日子不好,大雨影响了宴会……”

姬青翰的目光中没有往日的半点神采,只有疲惫与阴郁,“回答孤,他有没有神降?”

春以尘唯有沉默以对。

不言等同于答案。

太子爷似嘲笑一般,短促地哈了一声,又问:“那些中毒的人,还活着吗?咳咳,又有多少人死了,一个?十个?还是一百个,亦或是满城池……”

大雷如千山崩塌。

惨淡的白光下,春以尘窥见他仰起脸,白如纸的脸上挂着两行泪。

太子爷哭的时候没有声响,春以尘不忍心拆穿他,只能偏过头。

“回答孤,还有没有人活着?死了多少人啊?春以尘。”

春以尘并不清楚。

情况危急,他只能带姬青翰率先离开,至于那台上的其他人,他无力援助。

“殿下,下官无能,暂时不清楚有多少人……”

姬青翰身体摇晃,剧烈咳嗽起来,好似只剩下一副脆弱的骨架在支撑。

“都死了?”他疑惑地问,又重复了一遍,唇齿都是血,“哦,都死了,原来是我做的好事。”

他的唇角微微下撇,神色麻木地给自己定罪,“大周太子一意孤行,在白洛河堤边设下降神之宴,却引来血侯,屠杀全城人。都死了。宣王的好太子,姬如归的长子,混账的太子爷,干得好。”

他模样狼狈,自言自语:“那孤……为何还活着?”

“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去见宣王?”

他沉默下来,目光中了无生机,似乎笼罩着阴霾。

“孤想起来了,”姬青翰微微转过脸,望着木门,“我要,杀了李莫闲。”

春以尘心神震撼,抬起头。

姬青翰神色冷静,命令他:“去把那个木刻拿过来。”

春以尘咬牙,从供桌上抱下木刻,姬青翰接了过来,也不在意木刻是何方神佛。

只是当雷落下的时候,姬青翰便双手捧着木刻,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地上。

木刻四分五裂。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捡拾起每一块木块,细细摩挲着木块的边缘,检查木块是否拥有锋利的边缘或者尖锐的角。

实话实说,以姬青翰现在的身体与精神,对上全盛时期的李莫闲,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砸的时候喘息得厉害,不得不依靠在春以尘身上。

可春以尘仔细考虑一下,觉得两个人未必没有活路,于是也帮着他,在惊雷里砸木头,并把砸成条的木头放到姬青翰手边。

一柱香后,姬青翰获得了一根小臂长的木棍,木棍有孩童手臂粗,顶端尖锐如刺。

他道:“春以尘……咳咳。”

“下官在的,殿下。”

他把木棍丢进春以尘怀里。

“你爬到房梁上,躲起来……不要出来。”

春以尘一怔:“殿下,我可以帮你。”

“我拖住李莫闲的时候,你就跑,不要回头。”姬青翰垂着脸,有些昏昏欲睡,“如果我死了,你不必管我。两个人,二对一,总要活下来一个……”

姬青翰说,“上一次……你死的时候二十一,这一次,要活得更久。如果可以……也好替孤给那些因孤而死的人道个歉……”

“如何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