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以尘抱着月万松进了偏房,找来能用的药箱,给她包扎颈上的伤口。

屋外传来响动。

春以尘走到门前,见两个官差打着伞跑回来,他们官服打湿了半边,神色匆匆。

春以尘招呼他们:“这么大的雨,祭坛怎么样了?那位大人呢?”

“春大人,不好了!李莫闲破坏了祭坛,给祭祀们下了毒,非要大人放了月家小姐!”

春以尘紧张起来:“那现在呢?大人怎么说的?祭祀们有没有事?”

“不知道啊!祭坛一乱起来,我们就被陆丰大人派回来调人手,现在怎么样,我们也不晓得。春大人,您懂医理,李莫闲说他给祭祀们下了毒,你快去看看吧!”

“稍等,我准备一下药箱!”

春以尘扭头看了一眼屋内的月万松,挎起药箱,又将剩下那颗生金雪魄丹含入口中,才掩上房门,快步跑到门前。

他跃上官差备好的马,冒着雨纵马前往城门。

路上行人折返城中。

暴雨中,他听见哀嚎声。

春以尘满腔疑惑,足下不停,直到望见高高的祭坛。

他跳下马,拨开人群,往中央的祭坛挤去,一面不忘高声喊:“陆丰!徐忝!”

有人撞到了他,春以尘扶了对方一把,却窥见那人面具下的双目紧闭,他扯下对方的面具。

祭祀嘴唇乌紫,神色痛苦,皮骨下似有什么生物在攒动。

根本不是毒。

这是蛊!

他恍然一惊,抬起头时,耳畔的喊声全成了清晰的痛苦哀嚎,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蛊毒发作,所以还没有离开!

春以尘没有解蛊的办法,只能先寻找姬青翰,可他如同无头苍蝇在雨中乱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抵达祭坛边,他要爬上台阶,可台阶上都是横七竖八倒地呻吟的祭祀。

“让一让……让一让……”

“楼征!赋长书!你们在哪!”

春以尘寸步难行。

突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脚踝。

那一刻,他像是在尸山血海中前行时,被阴魂缠住了腿脚。

第15章 鬼灯如漆(十五)

他垂下头,见到一只手从人堆里伸出来,似是废土里摇摇欲坠的一根枯枝。

春以尘挣脱不开,只能蹲下身,去掰开那人的手。对方抓握得很紧,春以尘卯足了力气,一根一根掰开,等摸到对方的食指时,他顿了一下。

雨水顺着脸庞滑下,他捏着对方的手怔忪在原地。

那根手指十分特别。

寻常人只有三截指骨,但那只手的主人却有四截指骨。

世间中人通常有十根手指,指腹上的指纹不尽相同,春以尘曾细细绘画那些指纹,练就了根据指纹判断人的本领。后来,他与张高秋在汝南世家习医,又学会了根据骨骼判断人的身高、体重、外貌、年岁等等。

他曾医治过千万人,阅览过数不尽的手掌纹理。

唯独有一个人的手骨,他记忆犹新。

那人的食指也有四截指骨,为了防止旁人发现异常,总会戴着漆黑的半指手套,并在食指上戴上一枚扳指。

他左右推开凄惨哀嚎的祭祀,从这些人的身体下,挖出了趴在地上的姬青翰。

天上闪射出一道暗金色的光,似是雷公圆睁的怒目可怕地一闪。

他惊惧地喊到:“赋长书!”

春以尘拽着他手臂,将他拖出人群。

姬青翰闭着眼,神志全无,额角的血顺着脸庞下流,整个人气若游丝,已经半条腿踏入了鬼门关。

春以尘慌慌张张地喊他,双手从他的双臂下抄过,正面拥着他,试图将人抱起来。

但昏迷的人重量远远大于平时,春以尘试了几次,都没能将姬青翰抱起来,反而因为脱力,自己摔坐在地上,姬青翰的身体没了力量支撑,迎着他的面砸下来。

春以尘也被砸得躺在地上。

他抓住压在自己身上的姬青翰肩膀摇了摇,焦急地喊,“赋长书,你醒一醒!”

姬青翰没有反应。

雷鸣在头顶轰隆,暴雨模糊了视线。

姬青翰面朝大地,垂着头颅,闭着双眼,惨白的脸无悲无喜,污秽的血块黏在脸颊上,好似一尊将要倾塌的斑驳神像。

春以尘的眼眶被雨水打湿了,他揽抱着姬青翰,将他护在怀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

他哆嗦着唇瓣,喊了姬青翰一声。

“青翰,你醒醒。”

生金雪魄丹已经被他服用,春以尘还没来及准备新的丹药,他抹了把脸,捞过姬青翰的双臂扛在肩上,将人背起来。

起身时,姬青翰怀里的木盒落下去。

一溜烟滚到春以尘脚边。

咔嗒一声。

锁自动开了。

里面的几样物件散落出来,那枚金箔包衣的丹药在地上打着旋,好似白洛河上不断的涡旋。

春以尘认得那枚丹药。

“生金雪魄丹!”

他放下姬青翰,跪下身去捡拾丹药,擦掉泥水,在阴雨中瞧见丹药上刻着蝴蝶一般的花纹。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将丹药掰成两瓣,一半捏在手里,一半含入口中,用舌苔碾成泥。

春以尘掰过姬青翰的脸,手指匆忙地去拨对方的两片薄唇,然后倾下身,将丹药渡过去,另一只手衔住姬青翰的下颌,迫使对方扬起下巴。

“咽下去……”

春以尘垂着头催促他。

“快咽下去!青翰!”

他瞧见姬青翰脖颈上交错的红痕,似乎是什么东西勒出来的。

有人要杀太子。

这个恐怖的念头在头脑里生根发芽,春以尘有再多疑惑,现在都豁然开朗。他不能留姬青翰在这,就算是尸体,也不能留下。

春以尘捂住他的嘴,也不管那半枚生金雪魄丹咽下去没有,只将人背在背上。这一次,他不再往祭台上前行,而是改道,背着姬青翰往城外跑。

血液在地上流淌出蜿蜒的痕迹,又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将姬青翰拖上马背,自己跃上去,用沿道撕下来的彩旌将人和自己绑在一起,随后双手拽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厉声高呼。

“驾——”

马匹撒开四蹄,在暴雨中一跃而出。

他需要将姬青翰藏起来。

最好是什么人都找不到地方。

脑子里率先冒出来地名,竟然是李莫闲行凶的苗寨,但最危险的地方,同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值得他赌一把。

他载着姬青翰穿越山林,冲进毒障迷雾。黑雨笼罩下的高头林海,如同蛰伏的野兽。

马匹披荆斩棘,冲上古驿道,沿着山道逶迤而上。当他窥见浓雾中的山神石柱时,背后射来一只冷箭,咻的一声扎在石柱上。

迷雾中传来吆喝声。

“他们在前面!”

春以尘不敢停留,拽了一把身后的姬青翰,俯低身体,躲进了苗寨深处。

***

土地旁的茼蒿被马蹄踩倒,一只黑红的蝎子从泥地里翻出来,扬起尾部扎在马蹄上。马匹高声嘶鸣,扬起前蹄,追兵从马背上跌落。

雾中传来同伙的问话:“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马受惊了!”

火把微弱的光亮出现在士兵身后,一匹黑马突破雾气。

李莫闲跨坐在黑马上,短发凌乱,他也不避雨,雨水淋湿了衣物,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壮硕的身形。

他似笑非笑,点评道:“好生废物。”

“我的人是废物?”

一道阴鸷的声音接下他的话。

铃铛声声,白马从另一侧的浓雾中走出来,马上的人披着黑红的斗篷,底下的官服鎏金,看上去身份贵重。

就是可惜,他相貌十分平凡,与外表狂佞的李莫闲并肩而立时,根本引不起旁人注意。

官员道:“李莫闲,若不是你突然收手,没杀掉姬青翰,我也无需冒雨前来为你收拾烂摊子。”

李莫闲撩了一把湿发,调转马头,绕着官员走了一圈,神色阴狠:“丘处机,我怎么做事,轮不到你这条朝廷走狗来教。姬青翰双腿被我敲烂了,跑不了。倒是你,你手下的人都是些吃干饭的草包,连那个县令懂医术都查不明白,还要我专程回去杀他。”

他的马匹撞到丘处机的马身上,李莫闲一脚蹬在丘处机的马匹脖颈上。

“月万松不在牢房里,你把她弄哪去了?”

丘处机安抚好受惊的马匹,眼中闪过仇恨的光,又克制下来,冷静回复他:“自然是好生招待着。”

自然是,招待下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