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 第16章
作者:夙夜无声
他的声音逐渐低微下去,再不可闻。
春以尘轻声喊了他一声:“殿下?”
姬青翰没有回复。
春以尘在黑暗中,抚上他的肩臂,又问:“长书?”
也无人回答。
“青翰?”
什么回答都没有了。
他的手指移到了姬青翰的鼻腔下。
春以尘屏住呼吸。
但外面却响起了轰然的倾塌声。
春以尘手指哆嗦着,瞪大了眼,他不可置信,回光返照的时间竟然这样短,上一秒还在同自己说话的人,竟然就这样没了呼吸。
他的手指也开始发麻,慌乱地抓起木棍,又放下,曾经游刃有余验尸的人,竟然蠢笨得再一次去探对方的鼻息。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炽热的呼吸,随着大雨一并消失。
屋内变得又湿又冷。
春以尘握着那根木棍呆若木鸡。
木门被砸开,他扭过头,见到漆黑的雨幕下,李莫闲提着刀站在门框里。
方寸天地间,他好似一尊煞神。
“找到了。”
春以尘站起身,挡在姬青翰身前,同他对峙。
“李、”春以尘开口时,声音还有些颤抖,但他深呼一口气,握紧木棍,另一只手藏在袖子下,指缝间的银针也伸了出来,他重新开口,目光锋锐,语调镇定,“李莫闲,又见面了。”
李莫闲目光刮过他的面颊,又往下滑,落到姬青翰身上:“是你,”他一指姬青翰,“今日我心情好,只要他的命,可以放了你。”
李莫闲以为姬青翰还活着。
春以尘敏锐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信息有误差,他站直身体,用衣袍将坐在地上的姬青翰整个人遮蔽,格挡住李莫闲窥视的目光,摇了摇头。
“春某毕竟是吏部封的县令,”春以尘半分不惧,“就算是七品芝麻官,也该护着天下子民。”
“呵呵。”李莫闲迈进屋中,嗅着腐朽的味道与浓重的血腥味,他像一头猎犬垂头,望见春以尘身后蔓延开的血迹,似笑非笑,“你身后的人可是当今太子。若他不死,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心情好,想起你曾护过他,便提拔你一二。心情不好,选个罪名,将你推出去斩首。兔死狐悲,你连叫的权利都没有,还想做百姓的衣食父母,护着天下子民?你是大善人么,春县令。”
春以尘双目炯炯,回答:“我不是,我只是一介草民,想要活得更久,想要身边的人康健平安,想要家国安定,仅此而已。”
“那你还不快滚?”李莫闲冷漠道,“我说了,我只要砍下他的头,你的命我可以不取,但你要是再废话,我照杀不误。”
春以尘突然道:“你是越的人。”
“春城往南三百里就是越,你双目异色,相貌不似中原人,应当是越女所生。”春以尘曾摸过他的手骨,“李莫闲,你姓李,越一代,以女子为尊,你随了母亲的姓氏。但你的名字,却是中原的叫法,我猜测你的父亲大约是位中原人。”
李莫闲来了兴致,将横刀插在地上。
“不错,你还猜出什么?”
春以尘:“你恨你父亲。如果我没猜错,他也是大周官吏。”
大周风俗与越不同,以男子为尊,李莫闲虽然随了母姓,可名字仍然是中原人的叫法。
春以尘的大脑飞快运转起来,曾经绘制过的上千张指纹在脑海中依次掠过,最终停在一个人名上。
他念出那个人名。
李莫闲提起刀,架在他的脖颈上。
春以尘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当风雷劈下,照亮了他另外半张脸。
他脸上的雨水已经流干,目光中闪烁着锋锐的光,唇角短暂上扬,又平淡放下。他感到活下去的天平往自己那方倾倒,却始终小心谨慎,斟酌着继续道。
“你恨他,你想杀了他,我能帮你。”
李莫闲凑近了他的脸:“你觉得我需要吗?就凭你?”
春以尘道:“不,凭姬青翰。”
“他是当朝太子,若是以后登上宝座,取你仇人性命不是轻而易举?”春以尘顿了一下,“若你想手刃对方,也可以。”
李莫闲想要伸脚踹姬青翰,但被春以尘侧身挡下来,他便踹在了对方的官服上。春以尘皱了一下眉,听见自己的小腿腿骨轻微一声响。
好大的力气。
怪不得能徒手砸断太子爷的腿。
“你知道谁要他的命吗?”李莫闲道,“太子殿下的仇人,何儒青将军,何尝不是权利滔天、只手遮天。更重要的是,我杀了满城的人,跟着你们,以你们太子爷的性子恨不得把我抽筋扒皮,怎么可能容忍我?春以尘,别把我当傻子。很不幸,我的耐心耗尽了,你和你的太子爷一块去死吧。”
第17章 鬼灯如漆(十七)
李莫闲二话不说,一刀劈来。唐刀砍在木头上发出巨响,硬接李莫闲的刀把春以尘震得虎口发麻。
那根木棍被刀砍成了两截,春以尘机械地抓着尖锐的那截,手腕腕骨止不住颤抖。
他咬着牙,飞快道:“李莫闲!丘处机是什么人你未必不清楚!他当年被何儒青杖责六十板后侥幸活下来,不光赶走了训鹰院所有人,院中鹰隼也全部毒杀,就连负责每日为鹰隼倒水的宫女也悉数杀之,此人心肠歹毒、手段阴狠。等你杀了姬青翰,你觉得他还会留你吗!”
他躲开李莫闲的刀,抱着姬青翰在地上滚了一圈,大声喊道。
“他必不可能留你!”
李莫闲砍倒了屋内废弃的木桌,一时间尘土飞扬。
“你想为你母亲报仇,那就更不能跟着何儒青!”
春以尘被烟尘呛得闷咳了一声,立即被李莫闲捕捉到,唐刀摧枯拉朽劈下来,直接拦腰折断了屋内的立柱,就要落到春以尘的头上。
“但如果今日你放了姬青翰,我不仅还你母亲清白!还会在李家宗祠为她立一方衣冠冢!有冤洗冤,有名有份!”
他声嘶力竭的大喊,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朝着自己额头砍下来。
春以尘抱紧了姬青翰。
“李莫闲!别让她死不瞑目!”
呼啸的风戛然而止。
雷鸣在闪烁,时间仿佛静止了。
唐刀悬停在了春以尘额头上方。
只有一寸的距离。
李莫闲的手很稳,那刀刃纹风不动,上面的雨水却嘶嘶下流,淌到春以尘的额上,随后沿着鼻梁蜿蜒下滑。
他眨了一下眼,一颗心悬在嗓子眼,落下不去,也吐不出来,只知道下意识将姬青翰的脸往自己怀里埋了埋,确保李莫闲看不清姬青翰断了生机。
“李莫闲,救你母亲的办法有很多,可你却选择了最复杂的一种,”他重新整理思路,继续道,“或许你不在意那些东西,可,你母亲呢?过去你父亲有薄于她,叫她含冤而死。你这些年游走大周与越一代,杀了无数贼人,里面有多少辜负妻女的男人,或许只有你知道。但那仅仅是让另外的一个女人解脱,这里面,不包括你的母亲!”
李莫闲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俯视着他,眼神冷冷的。
他的身子藏在黑暗里,像是一头正在审时度势的猎犬。
春以尘道,“要洗清冤屈,就要先抓住真正有罪的凶手。这是我兄长教会我的。你也看见我在春城中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值得换取你的一次信任?”
李莫闲许久没有回答,他的拇指摩挲着刀柄。
春以尘藏在背后的手也露出了银针,他悲哀地想。
如果李莫闲不能转变心意,那今日,只有鱼死网破这一种结局。
时间仿佛凝结住,李莫闲迟迟未答复。
在下一道雷霆落下时,李莫闲终于开了口。
“你,”李莫闲蹲下身,反手举起唐刀,他与春以尘面对面,眼中有一丝阴霾,只问,“你真要给她立衣冠冢?”
春以尘不清楚他的意思,屏住呼吸,郑重地点头。
“是。我会劝太子,按照诰命夫人的礼仪为她举办葬礼,并在大周为她立一所衣冠冢。若你想要她回归你父亲的宗祠,也未尝不可。”
李莫闲直直地瞪着他,邪佞得叫人心惊胆战。
“我要将那个混蛋从宗祠逐出去,按照越的礼仪,以我的母亲命名祠堂,从今以后,只有越女生的李莫闲。我与他,再无半分关系。”
他言辞中的混蛋肯定指的自己父亲。
春以尘连猜带蒙选对了正确答案,现在就算李莫闲开出如何的条件,他都会答应。更何况这些条件本就在合理范围内,他自然都会应允。
李莫闲盯着他,移开唐刀。
“我可以暂时放了你们,”他站起身,“但丘处机的人还守在寨子外,就算我不杀你二人,你们也逃不出去。所以我需要一点东西,以假乱真。”
春以尘暗自松了口气。
“我可以帮你。”他抬起头,“但麻烦你在屋外等候片刻,只需要一刻钟即可。”
李莫闲当真提着刀出去了。
春以尘也没想到杀人如麻的血侯,软肋竟然是自己母亲。他凭着多年探案经验大致猜出李莫闲的身世,以此为条件换得短暂平安。紧接着,又面临第二个难题,他该怎么带着姬青翰逃出去?
春以尘沉默片刻。
不对,是姬青翰的尸首。
他甚至没有时间为太子离世悲伤,春以尘捂着脸深呼了一口气,将姬青翰靠在柱子上,跪坐在原地。
他从衣兜里掏出余下的半枚生金雪魄丹,塞进太子口中,牵着姬青翰的右手,垂首闭目,轻声念诵起一段傩词。
春以尘不常念那些神神叨叨的傩词,他更擅长捧着白骨,聆听亡人的话。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灵山大巫,云上蛊神。
赐我无边的法力,
某愿作磷圹漆火,
照耀亡人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