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全尸,魂飞魄散。

骨髓里蒸腾着情欲的热,血肉被烹煮得岩浆般粘稠。他要被鬼神咀嚼个一干二净。

赋长书维持着坐在原地的动作,好半晌没有动。隔了许久,他侧过身,额角渗出汗,鼻峰上坠着汗液,有意避开卯日的手,将脑袋仰靠在床榻上。

一觉醒来,赋长书不在船舱。

卯日还以为赋长书是因为睡地板和他置气,套上外衣转出去,瞧见赋长书站在船头。

夜航船顺流而下,眨眼之间已过万重山,湘妃三峡奇雄险峻,传说异闻不胜枚举,畅快的风吹拂着面颊,卯日走到他身边,瞧着两岸高山,不由得心中感慨。

偶尔还能看见崖壁上朱红色的大字,苍劲有力,卯日好奇问船家:“船老大,那是什么?”

“小公子,那是诗!”

“谁题上去的?”

船老大笑起来:“是忘忧君!”

卯日来了兴趣:“他题的什么?”

“可笑不惊如虚舟,八万四千说如是!”

自来下渝州新都与出湘妃三峡的文人墨客多如牛毛,船家听多了,也会背上那么几句,索性手持船桨,长喝一声。

那呼喝回荡在崖壁之间,久久不散,高崖两侧想起孤猿的嚎叫,船家却当做遇见熟人,吸一口气,拔高嗓子唱道。

“以歧路为麦光,险地成绨椠,曲行作狼毫,灵府化玄圭,斩金剑之妖。”

“山外万马喑,峡中夔龙灜。身负屠龙志,力践宝筏行,犹云襟带系盘涡,蛟腭虬龈皆无惧。”

高崖夹青天,孤舟上立着孤鹤般的剑客,他手持宝剑,对上盘踞在陡峭高崖之间的夔龙浑然无惧。

我当斩龙足,嚼龙肉。

嗤笑求长生的痴儿,唾弃惧怕夔龙淫威的小人。

浪打船头,他们的歌声雄浑有力,嘶哑高亢,明明浑身粗野之气,唱出的诗歌却气势磅礴,自成一片广阔天地。

“万丈竹竿不俗,凿乱石插青冥。倏过千仞,不误眉目!”

卯日抚掌,忍不住赞道:“好,好一个金剑斩妖,不愧是六哥!”

赋长书别过眼:“你到底有几个哥哥?”

卯日数了一下:“不多不少,刚好三个。有个与我同年出生,只比我早几个月,我却与他不熟,但从不叫他哥哥。”

“那人是谁?”

卯日:“我六哥的亲弟弟,许嘉兰。”

***

二十日后,夜航船出了三峡,船靠岸的时候,赋长书见到了岸边等候多时的谢飞光。

赋长书上了船,朝着谢飞光点头。

榜首将解药递给他,两人始终无话,直到船舱内传来卯日的含糊声音。

“赋长书,到哪了呀?船怎么停了。”

卯日打着哈欠地走到甲板上,他还没来得及束发,长发随意披散着,眯着眼在甲板上扫了一圈,惊喜道:“二哥!”

谢飞光颔首。

卯日立即跑到谢飞光身前:“二哥在这?高秋姐姐呢?”

谢飞光见他披发,衣着单薄,只命人拿来斗篷,给人披上,卯日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只是仰着下巴等榜首系好绸带:“张高秋乘坐马车先去枸忍,你收拾一下,我们赶上去。”

卯日点头:“我没什么要收拾的,换身衣物就行了,二哥你等我片刻。”

说完,他急匆匆就走了,甚至没察觉到谢飞光身侧站着的赋长书。

谢飞光难得开口:“我们离开后,他有同你动手吗?”

赋长书被冷落在一侧,目光落在卯日移开的方向,他和卯日打架次数难以数清,就连出三峡的船上偶尔还会互殴,大多数时候是少年先动手,赋长书率先动手只有在巴王宫打他屁股的那次。

但这事他肯定不能给谢飞光说,可如果说完全没有打架,赋长书自己也不信。

“打过几次。”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开口,好在卯日回来得很快。

谢飞光带了一身新的圆领袍给他,绯红底,金色团花刺绣,外面罩着一层茶红色透薄长衫,腰带上坠着各种玉石环珮与禁步,卯日边走还在往右耳上挂自己的红流苏耳坠。

一路碎响,似泉水叮咚。

“二哥,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他路过赋长书的时候,赋长书欲言又止,但直到少年兴致勃勃地跃下甲板,他都没和卯日说一句话。

那么个大活人,卯日回来就看见了,不过他故意没和对方说话,索性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当作没看见。

谢飞光突然道:“你们又吵架了?”

这回不是吵架,按照约定,出了三峡后,他们应该割袍断义,对外宣称二人关系碎如瓷杯。

只是卯日不太理解,自从甲板上的那日后,赋长书与他的话少了许多,也不会和他呛声,似是有意冷落他。

少年不会长期热脸贴冷屁股,赋长书无视他几次,就算招惹对方也极其平淡,卯日不上赶着凑,更觉得他近来无趣。

“他又不能去丰京。”卯日想了想,把准备好的说辞念给谢飞光听,“而且他身份敏感,若我要入朝为官,最好不要与他有来往,这不是二哥你告诉我的么。我思来想去,觉得你说得对,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恩断义绝才是最好的结局。”

谢飞光负手而立,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一动,望向停在渡口的夜航船。

过了湘妃三峡,曲折汹涌的川江河道逐渐变得宽阔,江水平缓,不时有白鹭群飞而过,在河道上拉出零碎影子。

夜航船的转角,却有一片衣角倏然收了回去。

谢飞光:“不后悔?”

卯日没懂他的意思,说的话足够铁石心肠:“他不是正好讨厌我吗?我也玩够了,那不正好。”

谢飞光盯了他半秒。

“你想清楚即可。”

士兵来报马匹已经准备妥当,卯日与谢飞光需要追上前面的张高秋乘坐的马车,最好即刻出发。

士兵给卯日牵来一匹白马,他利落地翻上马背,牵着缰绳,听见身后夜航船上传来船家老大的呼声,缰绳被拉回船。

他们要走,夜航船也要驶离渡口。

卯日最先想到的,他还没和赋长书道别。

马匹沿着河道走了几步,夜航船渐渐远离渡口,甲板上仍旧没有赋长书的人影。

也是,这些天都是卯日逗弄对方,赋长书估计巴不得离他远远的,生不见面,死不送终,敬而远之,不相闻问。

卯日皱了一下眉,心里骂他不孝儿,又觉得自己与赋长书好歹相识一场,分开的时候他都不出来送一送,当真小气。

白马喷出响鼻,少年引着缰绳:“你也觉得他没良心,是不是?都不来送哥哥,白疼他了。”

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扬鞭催马,朝着谢飞光追去,全力追赶了一刻钟。

卯日心中恼怒,突然从士兵马背上抓来弓箭,又骤然调转方向,朝着渡口赶。

士兵甚至来不及制止他:“公子!”

“弓箭先借我,我晚些时间还你!”

谢飞光停了马,望他一眼:“走,不必管。”

卯日急匆匆赶回渡口,见那艘夜航船已经在河道上形成了一个墨点,气得怒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咬牙沿着河道追赶。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在河道上急驰。

直到追上那艘夜航船,在河岸距离船最近的地方一把扯下自己雕刻好的扳指,套在弓箭上,随后张弓引弦,嗖的一声,一箭射在甲板上。

船家正在甲板上收拾船锚,被那支箭吓了一跳,拔出箭,那扳指在甲板上滚动,船家连忙捡起来,趴在船舷边左右张望,却见岸上有一位少年策马追船。

那可是祖宗!

船家喊:“公子!你有何事?”

卯日大声回他:“我找赋长书!”

船家连忙派人去问。

“公子!赋公子不开门!估计是睡下了!”

卯日还在追:“叫那个混账滚出来!赋长书?长书!”

赋长书当真不愿意见他?

他红着眼接着喊:“船家!你们派人把我的话记下!立刻!”

船家不敢怠慢他,只能催人去拿纸笔,恭敬地问他要说什么,却听少年忽然开口唱道。

“常忆朝霞泻金翎,芙蓉盛紫云。”

船家捧着纸笔,干巴巴瞪眼,汗流浃背同自己的渔夫说:“不会写啊……”

但那面卯日还在喊。

“楚江阔然,灯影星波;道途坦荡,缘盖围花。绫罗迭梦,拾遗为书。”

墨痕在纸上晕开,他们大约听懂了,这应当是要给那位赋公子送别,可他们实在不通笔墨,记不下来。

“车梁长虹,层楼流丹,匣蛇形宝剑在城;香木不凋,樊圃难折,庇金堤载徒于碑。”

“白首松云,得意鹤骨,万丈竹竿皆不俗。长阳笛晚,风雨两乡,天涯终有君归处。”

“送尔三千里,望长毋永安。莫愁前路……莫愁前路,快善至哉!”

卯日一鼓作气唱完,胸膛起伏,便停了声,皱眉问:“记下来了没!”

船家们望着空白的纸张面面相觑,这时,却有一只瘦削的手从船家手中夺去了笔,船家抬头,正对上赋长书冷淡的眉眼。

赋长书:“你回他……”

他顿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回卯日什么话,迟疑了半晌,叫卯日捉到了他的身影。

少年气得直接喊他:“赋长书,是不是你!你在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