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谢飞光及时告诉他,还挺好的,万一他真下手没个轻重把人打残打死了,那不罪过大了。

不要去招惹对方。不要去招惹他。

趁赋长书没有察觉到他,砰的一声,他关上了窗户。

后面三日,卯日烧得厉害,正好躲在屋里不出去。

张高秋每日都带着一堆零嘴与玩意来看他,见少年裹着被子靠在床上病恹恹的,往日亮晶晶的眸子都黯淡了些,更加心疼。

“我落水都没事,你倒还染了风寒。”

张高秋在给他剥红柑橘,将果肉上的白橘丝一条条抽了,投喂到卯日嘴边。

少年嘴里没味,专门要吃酸的,张高秋喂他的也是酸橘瓣。

卯日酸得只拧眉,随后才品出一点甜,终于噗呲一声笑出声:“这么酸啊,高秋姐。”

张高秋:“酸到了?我给你拿块蜜饯去。我挑了几盘,才找出这么几个酸的,你可别不吃了。”

卯日含着蜜饯,哄自己的姐姐:“姐姐挑的,我肯定要吃!来!再喂我一块。”

张高秋自己尝了一块,酸得连忙吐了,十分嫌弃,将剩下的橘瓣用丝帕捧着,放到卯日手里。

“酸死了,你自己吃,都使唤上姐姐了,你在惠妃那,怕不是要人喂饭!”

“长姐要是喂,那我肯定吃!”

张高秋:“得了,你长姐跟我说,你小时候最不爱吃饭,回回吃几口就开小差,喂你饭的嬷嬷端着碗,从宫门追到后山,饭菜都凉了,你都没吃几口。”

卯日含着酸橘瓣,酸得五官狰狞:“唔污蔑!污蔑!”

张高秋:“后来怎么好了?谁给你治好了?”

其实没治好。

卯日咽下橘瓣,连忙含了一块蜜饯:“没好,其实是因为,有日长姐遇上刺客,二哥突然窜出来,一剑就把刺客捅死了,啊!高秋姐!你不知道,那血,”

他哄着自己姐姐玩,语调十分夸张,眉飞色舞地说,“喷得到处都是!宫里的地是红的,山哥的皮毛也染红了,我抬头,见长姐宫里的藻井也溅上了血!后来,长姐说,我吓得失魂落魄,什么话也不说,等洗干净了,就缩在床角发抖,谁安慰都不好使,也不吃饭,也不哭。”

“二哥那时候,好凶,根本不笑,我又是第一次见他,怕得梦里都在做噩梦!想着突然窜出来一个大黑影,一剑把我砍成两半!”

张高秋也露出吃惊的神情:“然后呢?后来谁治好的?”

卯日哼哼两声:“闹了几日,长姐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把二哥从房梁上喊下来,让他端着米粥来哄我。”

麒麟阁榜首样样精通,却唯独不会哄孩子,端着碗像是拿着刑具,板着脸,长臂一伸,冷冽吐一个字:“吃。”

宫内一片死寂,嬷嬷们紧紧瞅着他,生怕浑身煞气的陌生男人突然拔刀砍了以尘。

惠妃一怔,却见卯日惊恐地盯着谢飞光,竟然开始委委屈屈落泪,然后从床上爬过来,捧着饭碗一勺一勺舀着吃。

泪水都吃进了肚子里。

好歹是吃东西了。

“后来她们发现,我还是怕二哥,只不过饿了,所以自己吃东西了。”少年说着自己的黑历史哄姐姐,丝毫不觉得羞耻,“我吃完了,还给二哥看空碗,他没有凶我,也没夸我,只按了一下我的头,疼死了,然后朝着长姐行了礼,嗖的一下,又窜没影了。”

惠妃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半晌才露出一抹笑容,又让人去百兽园把山君带来,陪着卯日玩耍。

“然后嘛,我渐渐知道二哥其实一直都在,他只是藏着,没让我发现。有一阵子我总想着把他找出来,好难,找不到,”卯日双目亮晶晶的,“但是我发现,长姐每次找他,他都在!”

“只要长姐念一声,飞光。二哥,就像是一道光突然降临。我见他次数多了,也不怕他了,知晓他只是面冷心热,他还经常教我画暗器图纸呢!”

张高秋笑着点头:“谢飞光与惠妃娘娘相识许久,和我与不流一般,似青梅竹马,却更胜。”

她又和卯日说了一会话,突然问道:“以尘,那日咬你的人,是不是住在右边第五间的男子?”

卯日疑惑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张高秋怎么突然提起他。

他都已经不去招惹对方了,赋长书还往他面前凑做什么。

“是啊,怎么?他欺负高秋姐?”

“没有,他……我远远瞧见过他几次,总是一个人,上膳房去领汤药。我听膳房的人说,有几次他都病得糊涂了,差点撞上门,还要自己领药,他……”

张高秋迟疑着问,“他是不是没什么下人照顾,我去问谢飞光,他也劝我不必理会。”

卯日叹息一声:“不必理他,那是个犟种。别人照顾他,他还嫌烦的。”

话是这么说的,等张高秋离开后,卯日还是端着药汤摸出去了。

走之前,他瞧了一眼自己的酸橘子,挑了几个,又抓了一把蜜饯,最后都用丝绸捆起来。

他这次没做傻事,专门等赋长书出去领汤药时才去的,把装着零嘴的丝帕吊在门上,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回到门前时,他意外见到了路过的赋长书。

卯日下意识找了个角落藏起来。

隔了半晌,等赋长书走开了,他从角落出来,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怎么回屋子还避着人。

他踩在软趴趴的东西上,脚步一顿。

卯日垂下头,见地上放着一只皮影。

第65章 *大书鬼手(五)

连着几日,卯日都在门口发现皮影,有时张高秋会帮他捡起来,捎进屋,少年便将蜜饯与柑橘裹在丝帕里,悄悄挂在赋长书门上。

他病好了,屋里便待不住,找士兵制作了一个弹弓。

抓着弹弓趴在窗边,等着赋长书开窗透风的时候,卯日嘴里含着一枚蜜饯,又从盘里挑一枚,用弹弓弹到赋长书屋里。

他只露出半颗头,弹进去了立即猫下身藏起来,偷偷看赋长书捏着那枚蜜饯陷入沉思。

弹过去几枚蜜饯后,又抓来一张纸,写上,哥哥知错,我们聊一聊?

随后揉成一团,弹到赋长书屋里,他这次不躲了,只靠在窗边,手指转着弹弓的弦。

赋长书捏着纸条目光古怪。

卯日在雨里喊他:“那个谁,聊聊?”

他俩当真凑到一块,卯日选了巴王宫唱皮影戏的屋子,张高秋曾带他来过两次,看了几出皮影戏。

他点上烛火,从箱子里翻出自己挑选的好的皮影,手捏着木棍,支撑着脆薄的皮影演戏。

赋长书认真看了半天,没看懂他在演什么,就要起身离开。

卯日从戏台后探出头:“诶别跑!我正哄你呢,看不出来吗?”

赋长书:“你演的皮影,人都爬地上了,哄什么?”

卯日疑惑地嗯了一声,折到戏台前一观,因为他没掌握好距离,皮影的影子没有准确投影在白布上,画影整个趴在地上,完全瞧不出是什么角色。

“你不早说!”

他索性把赋长书拉到戏台后,把自己的那只皮影递给他。

赋长书只想看他要搞什么名堂,一直忍耐着还没骂人。

卯日翻出皮影,断断续续给他演了一出戏,因为直接举着皮影演,这次勉强看出来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你知道巫山云雨的典故吗?”

赋长书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什么。

“猜你也没听过,昨日巴王宫的人演给我看的,我还记得。”

“还记得湘妃三峡外的高山吗,就是横卧着,似婀娜神女的那座,那座峰名为神女峰。”

卯日先是拿着宋玉的皮影站在一侧,赋长书手里的那只皮影是楚襄王,他操纵着木棍叫“宋玉”皮影张嘴、抬手,惟妙惟肖地讲述起来。

“传闻楚襄王与宋玉游历云梦高台,见云海飘渺,变化万千。”

卯日从箱子里翻出各种卷云,云海翻涌,变化莫测。站在云下的两个小人仰起头。

“楚襄王于是问宋玉,这是什么云?”

“宋玉指着流动的云海,回答他:朝云。”

“楚襄王摇了摇头,似乎不理解。”

宋玉走了两步,仿佛在思考,随后转过身来,同他解释:先王曾在高唐游猎。

卯日便翻出一个先王形象,挽弓骑马,在高唐打猎。过了许久,先王许是困倦了,跃下马背,靠着一颗大石头,地为席天为被沉睡过去。

“却见彩云追月,梦里有一位婀娜的女子徐徐降临,广袖飘飘,绸带飞扬,女子自称是巫山之女,在高唐做客,听说先王来这里游猎,愿意为先王铺好枕头与席子。”

于是先王与她同寝。

第二日,神女离开前,同先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即巫山的南面,高山的险要处,清晨是云,徬晚是雨。日日夜夜,都在高唐下生活。

楚襄王对她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在巫山为她建立了一座朝云庙。

“这就是巫山神女的故事,”卯日捏着木棍偷偷瞄了赋长书一眼,见对方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觉得氛围正好,适时道:“赋长书,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你今年贵庚?”

赋长书:“我年长你两岁。”

卯日哦了一声,有些可惜,心道这小子真比自己大,嘴上还不忘说:“就算比我年长,可你连巫山云雨都不懂,可见年岁不与学识见闻挂钩。”

赋长书似是讥讽:“你懂?”

“自然,”卯日抓起两张薄薄的皮影,盖在一起,“男女欢好,鱼水之欢,颠鸾倒凤,翻云覆雨。”

他支撑着两张皮影的脸庞逐渐靠在一起,赋长书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卯日却依依不饶,把两个皮影凑到赋长书眼前,差点用木棍戳到他的脸。

“弟弟,你叫我一声哥哥,我教你什么是云雨呗。”

赋长书嫌弃地推开皮影:“胡说八道,不必你教。”

卯日眨了一下眼,又忍不住逗弄他:“怎么不用我教,我偏要教你,你知道男女欢好时要做什么吗?你那么虚,别行房事的时候成了底下那个,到时候夫人还没亲你一口,你先不行了,丢了哥哥的脸。”

“滚出去。”

“你今日又凶我,赋长书,我好心好意看望你,带着你玩,你还要凶我,你没良心。”

“那个楚先王和神女玩耍一晚上,人家都念叨着神女的好,为她修建了一座朝云庙,可你呢?除了凶我,就是让我滚,就连哥哥都不叫一声。”

赋长书似乎也气急了,猛地抓住他的两只手:“我说了,我会,不必你教。”

他猛地用力,蛮横地把卯日推到戏台边,皮影戏的红木台颤巍巍一抖,右侧的烛火倒下来,灭了,只留左侧豆粒大的烛火,照亮赋长书半张脸,另外半张却隐藏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