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日转过头,讨好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壶茶,又从桌上摸起一个点心,叼在嘴里:“自然在听呀。高秋姐,你继续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二哥说你的船撞上了神女峰?真的吗?”

张高秋点点头:“那夜大雨,夜航船撞上了礁石,一道大浪打来,船只直接翻了过去,我也昏了过去,等醒来,已是三日后。附近砍柴的老人救了我,说船上的人都在巴王宫,让我来这暂住几日。”

雨太大,估计没有别的航船下三峡,张高秋别无他法,只能先上巴王宫,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十来日。

她回忆当日之事仍然心有余悸,正想问卯日,却见少年猛地攥紧了窗栏,叼在嘴里的零嘴都没来得及吃,探身出去,如临大敌般望着外面,险先跌出去。

“以尘!”

卯日匆匆吐出嘴里的小吃,在屋里快速环顾一圈,瞧见张高秋来时撑的那把伞,大步流星过去,提着伞就往外跑,也没撑伞,只是行色匆匆地跑开。

张高秋在后面莫名其妙,根本追不上他,连喊了他几声:“打上伞呀!以尘!”

天地之间都是暴雨,拦在巴王宫高耸的石墙外,那些石墙上挂着阴诡华美的巴巫面具,卯日却来不及欣赏,只提着伞,冲了出去。

下台阶时三步并做两步。

他看见。

他看见那病恹恹的公子一手抱着伞,突然伸手用伞骨捅进随从的腹部,另一人冲过去,要擒住他,抓住了颖川公子的胳膊。

抓的就是那条被谢飞光拧脱臼的胳膊。

于是,颖川公子二话不说,从士兵那边拔出剑,砍在了自己手上!

怎么会!

不可能不可能!

就算是有些私仇在身上,他也不能见到一个人陷入危险,却坐视不管!

卯日一路狂奔下去,连伞都没打,生怕是自己看错了,想去确认一番,面上都是雨水,乌发被冲成一缕一缕的。

转过弯道,他正对上几人。

“颖川!”

石阶上的士兵转过身,惊讶地望着他,见到他浑身湿漉漉的,伞都没打,连忙凑过来给他撑伞。

颖川公子站在两具尸首当中,石阶上晕开乌黑的水液,闪电不劈下来,倒是看不清那是血液的颜色,他捂着自己胳膊,绷带上满是黑红的血,顺着手指淅淅沥沥往下滴。

一张脸上,有些污秽的血丝。

明明身着白衣,却像是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这哪是什么病秧子,这是疯子!

“小公子……”

卯日冷静下来:“怎么回事?”

颖川公子抬起头,望着他。

他的背后是巫山神女峰,高耸壮丽,山风浩荡,吹来腥臭的血腥味。

西周无数瑰丽神话都由湘妃三峡开始,巫山神女自然也是当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可那些半真半假的传说,向来出自不同神仙。

唯独面前这个人,这个快要病死的人,长了一副人面,杀起人来却状似阎罗。

卯日把伞推到士兵怀里,也同他们一起淋雨:“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是首领的命令,帮助颖川公子解决私事。”

卯日睨他一眼:“我不是问这个。”

他走上前,瞧到颖川公子那只胳膊没有断,只是受了一些伤,却没有松气,胸腔里又冒出一股无名野火,觉得自己都没能揍得他这么狼狈,两个护卫却要把他打死了。

耻辱。

他咬了一下牙,凶狠地瞪着对方:“你到底是谁?”

颖川公子垂下头,就算是一身沾了血的湿淋淋白衣,也别有一番风骨。

他没有立即接话。

等卯日不耐烦,他才抬起头,缓缓道:“与你何干?”

卯日就要走:“好啊,与我何干。”

“你们跟我走,让这个人自己爬上巴王宫。不许帮他。”

颖川公子抬起手腕,瘦削的手掌握上捅入护卫腹部的那把伞,手腕一用力,从里面拔出来。

血水倒淌,把油伞染成了血红色,他捏着伞骨,隔了半晌,才低声说:“我随母姓赋,名为长书。”

被人利用,又被耍着玩,就算他随着成王改姓姬,卯日也给不了他好脸色。

只微微错身,睨他一眼,圆润的双目分毫无惧,眼尾上挑,看人时带着一股傲劲。

“哦。与我何干?”

第64章 *大书鬼手(四)

卯日把四人带走了。

士兵们都是谢飞光的人,先得了令,要协助赋长书处理两个护卫,现在已经解决,自然护着卯日上巴王宫。

卯日衣衫淋湿,撑着伞也无用,索性就拢了蓑衣斗笠胡乱披着,还能避避风。

“二哥,除了让你们帮他,还说什么没?”

士兵摇头。

卯日走了一阵,停了步伐,又忍不住往后面看了一眼。

心道,一个浑身是伤的病秧子,刚杀了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他也不是好奇,就是觉得把人丢下了,不太符合自己的行事风格。

少年在雨中咳嗽起来,偏艳的脸上红彤彤的,士兵们怕他发热,劝他先回去。

卯日摆手,抓了一下自己的耳坠,一会拧着眉,一会又舒展开,最后又下了决心,朝着阶梯下走。

天上又打了雷。

刚刚躺着两具尸首的地方,只剩下一具尸首,赋长书不在,一条血道顺着石阶蜿蜒而下,延伸进林子深处。

错落的山木之间,隐约看见赋长书背影,对方正拖着尸体慢吞吞往山林深处走。

估计是打算把人拉去埋了。

“犟种。”

他嘀咕了一声。

“你两把这人处理了。”卯日站在老松下,指挥剩下的两人,“你们去帮他。”

谢飞光的人处理尸首得心应手,从赋长书背上接过遗骸时,还不忘朝着对方颔首,又把一个斗笠交给赋长书。

“小公子在等你。”

卯日瞧着他从枯枝乱林里走出来,摇摇欲坠,惨烈得触目惊心,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他没忍住:“你撑得住吗?”

赋长书凉凉地瞥他一眼,就往山下走。

卯日太阳穴一跳:“你哑巴吗?”

赋长书停了步伐,转过头,终于施舍一般开口:“能闭嘴吗?”

卯日拳头痒,牙根也在发痒,气得打了个喷嚏,心里默念了八百遍不和傻子一般计较,一脚踹在老松上,瞧见松边有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连忙挖起来,拦住赋长书。

赋长书瞧见他手里的石头,警惕地望着他。

“怎么?气不过要砸死我?”

卯日带着斗笠,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明知故问,犟种!看石头!”

赋长书举起那条好的手护住头,卯日却没有砸下去,而是飞快扔了石头,双手拽住他那条脱臼的胳膊,猛地拉到自己背上。

他连拖带拽把赋长书弄到自己背上,对方身量比他高大,双腿还拖在地上,脱臼的手被少年扯着,疼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卯日的斗笠刺着赋长书的脸,不伦不类地背着赋长书往巴王宫走。

赋长书掐住他的后颈,手掌上冰凉的血水接触到少年的皮肉。

温热的体温,冷若寒冰的水,对比太过明显,激得他五指颤了一下。

赋长书头晕目眩,压着声:“松开。”

卯日哼哼两声,热情高涨:“叫大哥,我放你下去!”

五指捏紧,虽然被对方背着,可那条脱臼的胳膊也被卯日紧紧抓着,纯当做威胁,疼得赋长书双目发白,模样狼狈。

也不知道卯日是真的想帮他,还是羞辱他。

“烦人精。”

卯日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胳膊,果然疼得赋长书闷哼一声,滚烫的吐息喷洒在后颈,他咬着牙,也凶得很。

“赋长书,你再骂我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丟山崖下去!”

“求之不得。”

“我算是知道那两护卫为什么不管你这副破烂身子了,就你这张嘴,他俩就该左右开弓,一人赏你一个巴掌!”卯日还觉得不过瘾,“丑人多作怪,你又丑,嘴巴还欠,活该孤家寡人!”

背后没声,卯日觉得骂赢了对方,实在大快人心,得意洋洋地捏了捏赋长书的胳膊。

“怎么不说话了?真哑巴了呀弟弟?”

没想到赋长书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盖在他身上,一口咬到卯日的肩上。

少年的叫声响彻云霄,几个士兵匆忙寻过来,却见自家小公子又和那病秧子在地上互殴。

不过这一次是卯日单方面殴打对方,赋长书已经没有还手的力气,那张脸上就没一处好肉,鼻腔与唇角的血流了一脸,神色阴狠地瞅着卯日。

几人连忙把卯日拉起来。

卯日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疼得只皱眉,指关节也疼:“把他给我拖上去!”

他又气又疼,路过地上的赋长书时,还不忘踹一下他昨夜扎过的小腿。

“你等着!”

张高秋一直在巴王宫门前等卯日,见他匆匆跑出去,又狼狈跑回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去叫人抬来热水,又去找谢飞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