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蛊折磨他的灵魂,姬青翰在幻境中行事越发癫狂。

等从幻觉里解脱,他便恢复了从容不迫,看上去还是原来那个太子,只是周身弥漫着一股阴郁气质,咳嗽得也越发严重。

姬青翰同他解释。

“我让阮次山去临近驿站递一封信函,命边护使沐良玉转道来百色。”姬青翰冷静地说,“阮次山说,百色寨内没有驿站,如果要寄信,需要划船到临近的村寨,来回至少五六日。”

所以姬青翰回答对方,你只管去,你要的鼓我会给你抢来。卯日和细崽我也会接回来。

阮次山深深看了他一眼,等姬青翰写好了信,把准备好的草药交付给两人,随后戴着斗笠出发。

“我与月万松找出绳索,将楼征捆起来,防止对方突然清醒暴走。因为赶鸟节的缘故,百色寨中人来人往,我们有意避开人群,却不想开门时鹦哥从架子上飞过来,停在了四轮车椅背上。”

那时,鹦哥拉长声音叫着。

“红胖胖!绿瘦瘦!”

“阿摩尼!阿摩尼!”

“它叫声刚落,大水搀扶着阿摩尼走到院前。”

***

大水与阿摩尼今日穿着蓝黑的祭祀服饰,腰间挂着一顶长翎傩面。阿摩尼更是在头上戴了一顶夸张的黑色祭司冠,手持着一根漆黑的权杖。

大水明显是冲着卯日来的,但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只能询问院内的两人。

“阮大哥呢?赶鸟节开始了,大长老和我来领你们去!”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阮次山刚刚离开的时候来,姬青翰沉下脸。

“我想先救你,所以没打算去。但有两人看着,我们分身乏力。”

姬青翰与月万松只能先跟着阿摩尼与大水前往芦笙广场。

丰京宫廷傩祭将傩舞称为“大傩”,寓意惊驱疫厉之鬼,以人之身,与神共舞。而百色的赶鸟节与鼓臧节,由百色人起舞祈福。傩面更加粗犷豪放,或是剽悍狰狞,或温柔慈祥。

芦笙广场上乌压压挤满了人,身穿黑色短衫的百色人头围黑布帽,双手捧着三尺长的长芦笙吹奏。

芦笙细长的顶端系着一段红绸,百色人高高举起芦笙时,长芦笙便成了竹竿,顶上的红绸也成了彩旗。

女人们盛装出席,头顶压花牛角形银头饰,佩戴响铃。

一根刀梯矗立在广场中央,赤脚赤手的大水昂头喝下烈酒,随后喷洒在手脚上,他丝毫不惧怕刀梯上锋利的刀刃,抓握蹬踩着刀片,身手矫健地爬上了高梯。

大水立在高高的顶端,掏出腰间的短芦笙,深呼一口气,一鼓作气吹响了芦笙。

声音高亢清亮,气息绵长。

姬青翰听见群鸟振翅的声音,他与月万松抬起头,却见百色高低错落的寨屋外,千鸟出山。

群鸟铺天盖地,如同涌动的黑潮压在头顶,在赶鸟人的召集下,汇聚在芦笙广场上空。

一面长幡矗立起来。

紧接着,六个人簇拥着一根长竹杆从广场外赶来,竹竿顶端系着一条银蓝印花长幡,在风中荡漾。

姬青翰心里只想着去见情蛊的主人,见到光怪陆离的群傩起舞时,还有些分神,直到四轮车微微抖动,姬青翰捏着扶手,察觉到大地在颤动。

太子爷有些疑惑。

百色人一齐吹响了芦笙与唢呐。

他转过头。

经幡之后,十六个大汉单手举着夔牛战鼓,喊着响亮的口号出现。夔牛战鼓上供奉着一颗牛头。牛头似乎是刚砍下来,血淋淋的,把战鼓一端喷湿。

在鼓声下,抬鼓人遵循着某种诡异的规律,踏着鼓声来到广场中央。

大水在刀梯顶端招来飞鸟,一只蓝孔雀斜飞而落,停在夔牛战鼓上,一声一声啄着鼓面。

千鸟过山,朝拜的众人如潮起起伏伏。

阿摩尼笑眯眯地说:“公子,觉得我们百色的祭祀如何?”

姬青翰从傩舞中品出了一丝宫廷傩的韵味,不过宫廷傩舞本就源自民间,两者一脉相通。

姬青翰睨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大长老,昨日有位少年来阮次山家,嚷嚷着你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手。我见大长老性情和睦,对外乡人也盛情款待,不像是少年口中残忍恶人,猜测是对方做了坏事,被罚了,所以扯谎欺骗我们外乡人。”

“大长老,你觉得呢?”

阿摩尼:“公子说的少年,是细崽吧,他偷了我的东西,所以我罚了他。那也是个可怜孩子,他爹是我们寨的抬棺人,早年冒雨抬棺,却不想脚下一滑,从崖壁上跌下来摔死了。他母亲便丢下他,改嫁他人。百色的阿嬷们怜惜他,总想着喂他一口饭吃,叫他吃着百家饭长大。”

“只是那小子成天不学无术,不知在哪染上了偷鸡摸狗的坏习惯,光吃不说,还偷拿百色人家的东西,久而久之,大家伙都厌恶不已,甚至也不留情面了,直接扭送到我这来,让我这个长老管教管教他。”

阿摩尼双手杵着拐杖,混浊的眼睛微微眯起,恨铁不成钢道,“细崽他爹是个实诚人,我也不忍心看着他儿子长成个混小子,所以下手重了些,没曾想,才用棍子挨了他一下,他便惊叫着,骂我老不死的,举着板凳要来砸我。”

广场上的祭祀还在进行,一只黑鸟飞到了阿摩尼面前,大长老双手举起拐杖,伸出去,供黑鸟停栖,又慢吞吞放下拐杖,用枯枝样的手抚了一把鸟的翅膀。

“好在院子里大水也在,帮我挡了下来。那凳子就砸在了大水背上,我是又急又气,扬起棍子就教训了那个臭小子一顿。他忙着逃跑,在屋子里上蹿下跳,最后爬到夔牛战鼓上。”

阿摩尼眯起的双眼便掠过一道精光。

“那可是十三年才挖出来一次的宝贝,是请神的重器,怎么容一个毛头小儿玷污。我一扬手,把他从鼓上抽下来,结果细崽跌得四仰八叉,捂着手哀嚎,说自己手断了。”

他自己摔断了。

事实真的像阿摩尼说的那样吗,细崽撒谎成性,本就不该轻易相信,可姬青翰却也不信阿摩尼的话。

原因无他,只是那只鹦哥的喊话实在太过古怪,让本就多疑的太子爷,不得不留心大长老。

更何况,卯日生死不明,他还要被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大长老拦在广场上,姬青翰十分不耐,只呵了一声,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

密室里,姬青翰继续道。

“后来,我又陷入幻觉了。”

姬青翰停顿许久,最后也没说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

面壁思过的细崽这次插嘴道:“祭祀那么乱,除了万松姐姐谁知道你陷入幻觉了呀?要不是我专门留心了你一眼,看见你那个脸色,你就是死在广场上也没人注意到!”

“你还不相信我,臭男人,别碰我的媳妇哥哥!”

姬青翰一把将少年推开,接着问卯日。

“我该怎么把你弄下来?”

卯日:“你用火烧魁丝。”

细崽便一把摘过桌上的蜡烛,塞到姬青翰手里,那截蜡烛只剩下几寸长,估计难以坚持到烧完所有魁丝。

姬青翰便伸手一抓,从地上抓来一张傩面,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敲了敲,听出那时木头制作的,于是先点了上面木片,随后丢在墙角,让傩面慢慢燃烧。

那张傩面是一张俗世人神面,面容英气,被火舌一点点舔舐,火大了,就被姬青翰用两张傩面夹起来,丢到十傩神像下,去烧那些密密麻麻的魁丝。

细崽没想到他直接烧了驱邪的傩面,心里有些肉痛,却还是想着先救卯日,于是学着他的样子翻出来许多傩面,挨个焚烧起来,屋内浓烟滚滚,两人被呛得双目通红。

姬青翰:“你烧这么多做什么?”

“我想救媳妇哥哥啊!阿嚏!”

“等会我们就先呛死在这屋子里。”

他连忙去看卯日,见对方身上的魁丝烧得所剩无几,便让细崽将自己扶起来,把卯日从十傩神像上抱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火焰的缘故,那十位傩神没有反应。

卯日卧在他怀里不动,还有一些魁丝残留在他身体里,让他行动缓慢。

姬青翰咳嗽着,抚了一把巫礼的脸。

“别怕,走。”

两人一鬼便从地下室钻出去,地下室停着姬青翰的四轮车,姬青翰坐回上面,卯日推着他前行,但细崽似乎没能辨清方向,他们没有回到芦笙广场,而是进入了一个回字长廊。

长廊尽头有一处机关,只有同时开启机关,才能打开所有石墙。

三人便顺时针沿着回字长廊走,各自停在一处转角处。卯日速度快,需要在石墙关闭之前抵达第二个转折处,开启两个长廊的机关。

细崽高声倒数着三二一,三人同时抬起机关,卯日并在瞬间移到下一个机关处,将机关打开。

石门轰隆隆的响,细崽抱着脑袋蹲在墙角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姬青翰的四轮车滑到墙边。

卯日那边传出一声巨响。

姬青翰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连忙转着轮子,朝着反方向回去,但那是个坡道,车轮往后转时,卡进了墙边凸出的碎石里,随后纹丝不动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黑暗,勾下身去挪动石头,但那块碎石似乎连接着整面墙,姬青翰这么大的力气都没能掰动。

姬青翰砸了一下墙面,又喊了一声。

“卯日!”

声音回荡在黑暗里,卯日还是没有回复。

姬青翰撑着扶手试图起身,可双腿实在无力,他上半身一用力,就和拖着石块一般。

好在黑暗中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就算他做些出格的举动也无人知晓。

姬青翰便扶着墙,在墙面上四处摩挲了一下,直到找到一块能抓握的凸起,双手抓在上面,手腕用力,咬着牙站起来。

只是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的背后渗出了薄汗,姬青翰面不改色,扶着墙挪回阴影里,走向传出巨响的地方。

他走得很慢,几乎三步一踉跄,最后实在没力气,双腿一软跌跪在地,他握着拳砸了一下地,拳头关节上是伤口,细细刺痛在情蛊的剧痛下显得微不足道,姬青翰深呼一口气,双掌用力,手背青筋绽开,努力撑起上半身,拖着腿朝前爬过去。

万幸密室将细崽隔开了,谁也不知道堂堂太子爷竟然会在偏僻的山寨中的曲折巷道里匍匐爬行,好笑又可怜,却也毅力十足,他就这么一点点爬到回字走廊的转折处。

姬青翰摸到了转折处的墙,支着身体侧靠着墙面,敲了一下石墙。

“卯日,你在吗?”

片刻静谧之后,姬青翰都要问第二遍了,没想到巫礼诧异的声音响起来。

“青翰?”

“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卯日没有立即回答,大约三次呼吸后,巫礼轻缓的声音才响起。

“遇到一点麻烦,巷道塌了。我被阵法镇压住,不能穿过石墙……”卯日道,“我现在不能动了。”

姬青翰没有回话,他也不知道,与他一墙之隔,十傩神等着火焰燃尽,终于姗姗来迟,追上了幽精。

半晌,卯日听见刀划在石墙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巷道里被骤然放大,他怔了一下,不确定地问。

“你不会在用刀凿墙吧?”

那石墙根本就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凿开,他还以为姬青翰不会蠢到用匕首去凿墙,没想到话音落下,太子爷压着声叫让他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