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区别于精细宫廷绣品的绣图,使用了大量图案与纹样描绘故事。

背景的红色锯齿纹中纵横穿插着红色长条纹,中部是倒斜的井字田,田字笔画交叠的地方则绣上了方形的纹样。

前景是两个捧着芦笙,单膝跪地朝天吹奏的黑色小人。小人中间矗立着一面粗壮的鼓,约有两人高,鼓身绣满了各类纹饰,正中是一只青金色的蝴蝶。

百色人崇拜蝴蝶,认为蝴蝶是他们共同的始祖与信奉的母神,所以这副《百苗图》上除了那只青金色蝴蝶,还存在大量蝴蝶纹,以及一些动物纹、山川云雷纹。

在百色,红色锯齿纹代表山峰,中部斜井字纹代表田园。横贯整个画面的红色条纹代表百色萦绕的湖泊、河网。方形纹则代表白色寨中的祭祀塔位置。

百色寨中共有九座祭祀塔,最大的一座祭祀塔在田字的正中心,也就是百色寨地势最低平宽大的广场上。

苗绣《百苗图》中的图案与纹样极其繁复,外人破解其寓意的过程往往漫长,如果与百色地势结合起来却要容易些。

姬青翰初看那幅图只觉疑窦丛生,便合上眼不再去看,倒是卯日饶有兴致地走到《百苗图》前,端详起那副被誉为”无字天书“的绣品。

阮次山为他介绍百色图的时候,不忘给姬青翰诊脉,半晌后,他不再说话,只是皱起的眉舒展开,随后由面色古怪地看向姬青翰。

“我能看一下你的伤吗?”

姬青翰嗯了一声。

阮次山小心翼翼解下绷带,随即猛的睁大眼,瞳孔一缩。

姬青翰胸膛上的指印已经结痂,估计过段时间就会痊愈。

阮次山不可置信:“怎么会?”

他伸手按了一下那处伤口:“这不可能!你受伤到现在不出三个时辰,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阮次山百思不得其解,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最后他狐疑地问姬青翰:“你受伤之前,有服用过什么东西吗?丹药?或者是蛊?”

姬青翰下意识想要望一眼卯日,但自从他嫌卯日恶心后,对方便有意保持距离,现在还在观察那副《百苗图》。

他沉默不语,阮次山似乎也察觉到他有所隐瞒,犹豫了一下,才道:“你身体里有蛊虫,你知道吗?”

姬青翰咳嗽起来:“知道。”

阮次山面色严肃:“是狠厉的蛊,有可能会要了你的性命。解蛊也十分麻烦,必须要知道下蛊的人是谁才行,然后再用那人的血做药引,把你的子蛊从身体里引出来。你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蛊吗?”

“……他死了。”

卯日不是活人,这么解释倒也合理。

阮次山却愁得直挠头:“不对,不对!他死了你怎么会还活着?你再想想,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祭司、方士、巫师一类的人?”

给姬青翰种幻蛊的鬼族祭司正站在屋里,伸手触摸百苗图上的蝴蝶,闻言扬起唇角。但是阮次山却看不见对方。

“那人给你下了情蛊,子蛊在你身上,母虫在那个人身上。情蛊这种东西,只要他活着,你就活着。他死了,你也会死!情债最难还,你好好想想,接触了谁?”

姬青翰:“……”

他终于忍不住将目光移向了卯日。

阮次山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只能满头雾水出去翻医书,他之前为姬青翰诊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情蛊存在,阮次山不可能怀疑自己的医术,那就只能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要给孤种幻蛊?”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屋中的一人一鬼异口同声。

卯日礼让病人,微微颔首,率先回答姬青翰:“我想了想,幻蛊无趣。我虽然想要一具听话的傀儡,可傀儡不能满足我的欲望。情蛊也是一样的。反正我不会死,你也死不了,日久生情,我总不信日后太子爷你还不听我的。更何况,情蛊乐趣更多,何乐而不为?”

他言辞之间完全把姬青翰当做床伴,轻视到了极点,姬青翰从未被这样对待过,听得面无表情,躺在病床上像是在思考从哪个角度捅他一刀子死得更快。

“你发现了什么?”

卯日从墙上取下《百苗图》,拆了画框,将绣图翻转过来。屋内光线昏暗,他便举着画走到窗边。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虽然也不太明朗,却有隐隐夜色照亮了百苗图的另一面。

“这是双面绣。”

那幅《百苗图》的背后绣着一个男人,男人却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掌中握着一把芦笙。画面余下的部分被朱红色占满。背后相较另一面更加朴素,只装饰着零碎的枫叶纹、蝴蝶和鸟纹。

卯日:“这人的眉宇神似阮次山。这些图案依次是枫树、蝴蝶和鹡宇鸟,都是百色人信奉的始祖神。”

竖直看画的时候,只能称赞一句那双面绣技艺精妙。

姬青翰对百色并不了解,所以看不出门道。

“所以?”

卯日却笑了一声,拿着画走到姬青翰床边,他坐在榻边,将双面绣平放在床榻上,朱红的底色便成了一张床。

“你这样看呢,像什么?”

姬青翰侧过脸,窥见画中人变形的脸。

他却说:“像躺在棺材里的尸首。”

卯日嗯了一声。

“好聪明啊,小姬。”卯日顺口打趣了他一句,没等姬青翰嫌恶心,接着说,“据我所知,百色一代的丧葬风俗中,很早开始就有用红木棺存放尸首下葬的习俗。”

“所以这红色代表红木棺。而这人长得像阮次山,应该是阮红山。”

“你没见过阮红山?”

卯日回忆片刻:“长姐给我的医典里曾有记载阮红山与他的巫医之术,所以我知道他,但没见过他。”

姬青翰对慧贵妃的态度十分中立。如果站在他的太子身份而言,慧贵妃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若以寻常人的眼光看待慧贵妃,姬青翰倒也赞赏对方的魄力。

但他以太子身份而言说出的话,却容易让卯日与他不合。

姬青翰只能顺口接道:“慧贵妃为了让你学习巫医之术,煞费苦心。”

卯日嗯了一声:“是,那几年长姐几乎将西周各个地方的巫医之术都命人收录起来,最后编纂成册交给了我。”

他将双面绣重新挂回原位,“阮次山将他师傅的悼亡图绣成双面绣挂在屋中,倒也仁孝。”

姬青翰躺在床上,因为虚弱闭上了眼:“阮次山说百苗图是一百幅图中的其中一副,孤觉得……咳咳他不像是会把一百福图绣满的人。这图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足够他挑出来单独绣成双面绣。”

卯日垂下脸,看着他:“所以,是有人送给他的。阮次山不知道这是双面绣。”

他眼中流过一道光,似乎单方面与姬青翰冰释前嫌,笑吟吟地问:“弟弟,不如来打个赌。”

喜怒无常,当真是鬼。

姬青翰冷冷一应:“说。”

“我赌他不知道这是双面绣。”

“赌注是什么?”

卯日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一息之后,姬青翰猛地睁开眼,扣住了他的后颈,一手捏着他的手骨,气势汹汹地将卯日按在了床上。

他目光凶狠,胸膛剧烈起伏,浑身疼痛,却比不过被轻慢以待刺激出来的震怒之情,咬牙切齿地骂卯日:“放浪形骸,不堪入耳。你这巫礼才是无耻狂徒!”

卯日只朝着他面上悠悠地吹了一口气,拉长语调指责他。

“真凶啊,弟弟。”

第32章 得鹿梦鱼(四)

姬青翰欲言,卯日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姬青翰的脸,截住他的话,“阮次山回来了,太子爷还不打算放开我,是打算吓着我们的柔弱巫医吗?”

姬青翰并未放手,目光从他的脖颈上掠过,垂下头泄愤般地咬到卯日的咽喉上,在阮次山进屋的前一刻又躺了回去。

阮次山抱着阮红山的药典手记环顾屋内,疑惑追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姬青翰并不回答。

屋内只有一个病人,昏迷的楼征在隔壁,阮次山想不出他在同谁说话,索性不再纠结。

“我听阮红山师傅说起过情蛊,西周时,有些男女被爱意蒙蔽了头脑,就想着向巫师求这道蛊,用来下在妻子、丈夫身上,好套住对方的身心。”

“一道蛊下去,那人便成了专情人。多道蛊下去,此生非下蛊人莫属。会制情蛊的巫师因此也多了起来。后来因为疫祸与战乱,陆陆续续死了许多巫师,炼制这道蛊的办法也随之失传。”

“这是楼征的药方,我都进行了标注,等月万松醒来,可以交给她去熬药。”阮次山将一叠药方放在桌上,“我对你身上的情蛊十分感兴趣,想试着为你解蛊。不过有一味药百色寨中没有,我需要进山里去寻。但后面几天估计要忙着赶鸟节的活络,腾不出时间,而过了赶鸟节就要进入雨季,那药草容易被雨水冲烂根。事不宜迟,我只能今日去一趟。”

阮次山已经在收拾采药的东西,“我会请阿摩尼长老看顾着你们。阿摩尼长老为人和善,还是百色的第二位巫医。若我不在,寨中人生了伤病都是他在救治。你们大可放心养病。”

卯日却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阿摩尼,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

阮次山:“我会在今日天黑之前赶回来。”

阮次山因为情蛊显得有些亢奋,匆匆交代完,披上蓑衣斗笠,扛着背篓出门。正巧月万松听见响声下楼,阮次山与她简单说明了缘由。

见他没有带上鹦哥,月万松便主动揽下了照看楼征与鹦哥的活。

片刻后,月万松提着鹦哥的笼子走进屋内。

鹦哥缩在鸟笼角落,歪着脑袋看向卯日的方向。

月万松拿了一把草籽过来,诱哄着鹦哥飞出鸟笼:“阿达,来。”

阿达扭过头,突然嘎嘎地叫起来,翅膀快速拍打,在鸟架上慌乱地起飞,又被爪上的锁链扯住。

月万松没有办法,只能伸手将它捉出鸟笼。阿达便在屋中惊慌地叫喊起来,声音十分像男人。

“阿摩尼!阿摩尼!”

“红胖胖!绿瘦瘦!”

它又反复叫了几遍,都是相同的话。

一时间,屋内只充斥着它尖锐又诡异的声音。

“红胖胖!绿瘦瘦!”

卯日察觉到古怪:“阿达是阮次山养大的?”

月万松把食物递给阿达,尖叫的鹦哥儿终于安静下来,却没有吃东西,只是耷拉着脑袋,立在桌角不动了。

“不是。阮大哥说是六年前他从别人那里将阿达领过来的。那时候阿达精神比现在还糟糕,因为上一任主人离世,阿达受了很大的惊吓,到了阮大哥家滴水不沾。阮大哥一度以为它活不下来。”

卯日观察着阿达:“它上一任主人是谁?人在哪?”

月万松:“阿达的上一任主人在六年前得了传尸痨,咳死了。还是阮大哥去给人收的尸。百色常用红木棺下葬病死的人,阿达主人死后,阮大哥跟着人将棺材抬上附近的洞穴葬了。”

悬棺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