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 第115章
作者:夙夜无声
卯日又等了片刻,起身出了车,姬野的人前来询问,他一撩下摆,朝着姬野的马车直跪在地,双手作揖,目光坦荡:“陛下,臣有奏折启奏!”
赋长书是跟着姬野一道回来的,但他离得很远,只能看见卯日的马车上溅得都是血,游商倒在地上,血却渐渐渗透出来。
赋长书面色一变。
谁都知道游商是突然暴毙,与卯日无关,但是卯日偏要和他扯上关系:“陛下!此人意外身亡,与臣无关!左右百姓与随行都能为臣作证!臣在汝南学过巫医之术,能看出此人面色姜黄,估计是身体不适,所以为他诊治,又命他在车外随行,臣在车中为他写药方,但谁知他突然倒在地上身亡。臣惶恐。”
他露出惶恐神色,似乎被吓到了。
百姓们没有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俊美公子,纷纷证实他说的确有其事。
卯日把自己写到一半的药方交给秋公公:“陛下,臣在汝南便会为百姓们写药方,这是跟着元业度元大人与学宫师氏们学习时留下的习惯。若您不信,可以传书问元大人!臣确实无辜,只是好心坏了事,没想到他突然横死。”
姬野原本就不怀疑他,等见过卯日的药方便让人起身,只是有些疑惑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暴毙:“他生了什么病?”
卯日惹了乱子,姬野不会怪他,但也需要掌握好度,他没打算现在在百姓面前公开疫病,露出为难之色,只道:“臣的巫医之术算不得精湛,只是怀疑,还需要各位医师定夺。”
“去请袁涣。”
有了这个不大不小的乱子,足够姬野暂时将赋长书抛在脑后,卯日不忘叮嘱士兵,去买一些药草,将附近的百姓都留下喝一碗药。
第105章 *白骨生虮(七)
袁涣也是汝南袁家子弟,年纪轻轻便因精湛医术入京为官。袁涣查的结果如何,卯日并不在意,他只关心袁涣怎么和成王说这事,结果袁涣借病退避,不肯入宫。
成王又派了另一位医师去诊断横死百姓的病,医师见到尸首皮下血被吸干,似是一具枯柴,惊恐万状,直接同成王说是厉病,可能感染他人,恐怕上雒岌岌可危。医师言辞动人,字字惊心。
但最后,他被人发现在停放尸首的义庄上吊自缢,留了一封血书,书上只有一句话。
臣医术不精,胡言乱语,恐天子责罚,遂自戕。
成王的反应让卯日大失所望,赋长书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卯日面见慧贵妃后,得知对方现在正在禁足,谢飞光因为护卫不利被成王调走。
赋长书下落不明,卯日向秋公公打听过,但秋公公先是避而不谈,等到卯日被点为祭祀大典的告祭官时,他才缓声道。
“陛下仁德,已经送颖川公子出丰京了。”
“去北方了吗?”
“这咱家就不清楚了,春告祭若是担忧,可以亲自去问陛下。”
卯日只让秋公公将两人的对话说给他听。
“颖川公子说,我曾是颖川人,无功无绩。后来在中州长平将军亲自接见我,并以礼相待。我替陛下与长平平定中州,杀匪寇千余人,你照理应该宽容对待我。如今我护送春卜师平安回京,陛下却不放我回北方,甚至要囚禁我,必然是有人在您面前恶语相加,故意中伤我,我常年累月在外征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们,竟然要治我于死地?”
姬野没有置他于死地,甚至松口将人放走。
卯日觉得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人,还想打探一二,张高秋却在门前唤他。卯日只能送走秋公公,引张高秋进门。
回丰京后,姬野没有再开灵山长宫,而是让两人住在城中一处别院。院中陈设照旧,庭中栽种着花树。
张高秋穿着一身轻便的衣物,身上背着行囊。
卯日皱眉:“高秋姐?你要去哪?”
张高秋来和卯日辞行,她原本该抵达丰京后立即出发前往北方,探查疫病的根源,没想到回丰京后被点为灵山十巫之一,杂务缠身,寸步难行。
“你我在寿春的事也不知怎么被疯传开,现在都说我俩福星高照,有天人庇佑才能在那样凶恶的条件下存活三日?”张高秋叹道,“在寿春三日的确实令人心生恐惧,却到不了说书人口中险象环生的景象,也不知道是谁夸大其词,弄得陛下也以为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好在这一月并不是全然无用,我将能搜到的医书典籍都送到你那,以尘你先翻阅,”张高秋愁容满面,“也不知道疫病传到哪,总归心慌,我马上就走,不用你送了!”
张高秋只带了几位武氏离开,她前脚刚走,成王接颓不流到丰京的召令便传到了灵山长宫。
卯日惊喜地站起身:“消息属实?不流哥真要来丰京?他的身体受得了长途跋涉吗?”
传信的驿使道:“千真万确!陛下特意嘱咐不流先生慢行,他身子微薄,怕陪侍的人照顾不周,准许先生的学生们同行,走到哪都有人接应。旁人来丰京大约半月,先生这趟至少走上个两三个月。”
颓不流为名门之后,祖上禄位贵盛,家境富厚,但他身患疾病,在家闭门授读。成王元年,颓不流写出算数名篇后,上门拜访的人与日俱增,便在当地开设书院,教习子弟。
但民间有许多百姓家中困难不敢入学,颓不流便周恤资助百姓家中愿意读书的人入书院,一时间当地文风兴盛。
他不忘改当地积弊,教百姓耕作,积累余粮。张高秋在汝南求学时常与他传书,颓不流知晓汝南发生水患,担忧汝南百姓稻田受灾会闹饥荒,派人将余粮送到汝南,赈灾济民,美名传颂。
颓不流比张高秋年长四岁,两人相处融洽。
卯日与高秋姐相处多年,自然能看出她对颓不流的心意,对方要来丰京,他第一时间想要告诉张高秋这个喜讯。但张高秋已经出发,卯日只能派人去追张高秋。
“高秋姐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卯日笑道,赏了传信的驿使,“最近北方不太平,你回去传信的时候记得同不流哥的人说,小心看护我五哥,走得动就走,实在太累就原地休息,不用着急赶路!蜀道难行,但沿途景色宜人,你让他就当做游玩即可。”
他算了算时日,“若是慢悠悠走几个月,最迟年底就能抵达丰京。”
五月时,许嘉兰班师回朝。
丰京街上都在传“不夜侯”仅用五千人击退高柳先锋军的奇闻,现在却没人记得三年前那位“绯衣郎”。
卯日刚从太卜那里回来,轺车在城中遇上了许嘉兰的军队。
许嘉兰高坐在马上,簪缨披甲,目光如龙似虎,见到卯日先是一怔,随后从容不迫转过头。
卯日同车夫道:“停车,让他们先走。”
卯日现在是春告祭,等许嘉兰大军开拔时,他需要负责主持祭祀,但现在也比不过不夜侯的锋芒。
许嘉兰需要入宫述职,成王为其大摆庆功宴,不夜侯在京中忙得人影都见不着。
等到中旬的时候,成王设宴祭天,许嘉兰却不请自来。
告祭官的龙亭堂中设有香案,卯日需要斋戒三日,正坐在案前核查地方官恭奉的御祭文与香帛,四面垂着纱幔,香炉里的香烟袅袅婷婷。
等左右侍从退下,许嘉兰显得十分随意,只将自己的祭文叩在案桌上,自己寻了一处位置坐下。
两人不对付,只装模作样寒暄几句,卯日便不再理会他。
他不知道许嘉兰来做什么。
许嘉兰却自顾自地谈起成王“家事”。
“陛下的子嗣并不多,太子为董淑妃所出,娇纵无能,不堪大用。六皇子虽然受陛下钟爱器重,可年纪太小,就算他有意传位给六皇子,也要考虑群臣答不答应。慧贵妃膝下无子,当年那个流产的胎儿让她被封贵妃,却换不来昔日恩宠。但我与你都是她的义弟,我现在战功赫赫,你在汝南治水有功,只要我们反对姬野立六皇子姬蘅为太子,姬野定然会犹豫不决。”
卯日手持绿玉杖,将香丸放在炉鼎中,闻言并不回话。
许嘉兰继续说:“我记得姬野有一个庶子,名唤姬如归。姬如归生母本是戏子,武艺却十分高强,姬野某次外出遭遇埋伏,被她救下,两人一时情起,产下小皇子,但那位女子不喜宫中拘束,最后留下姬如归远走他乡。姬野每次看见庶子便会触景生情,将人打发到南边封地,甚少过问。”
这本是皇家秘史,许嘉兰却打探得这么清楚。
卯日仔细回忆了一番,想起一事:“六哥曾在信中说,如归伯年十三,金鞭跃马,丰神飘洒。我本来疑惑如归伯是谁,原来指的就是姬如归?”
他抬眼打量许嘉兰,直接道:“你既然这么担心你哥,把青丘打探得一清二楚,当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许嘉兰,和他不欢而散你不后悔?”
许嘉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激就怒气冲冲的绯衣郎,目光里似有刀光剑影,冷冷反问:“春以尘,若我不回丰京,你怎么保下赋长书?还是准备用你换他?三年前你不愿做他的绯衣郎,如今会为了一个无官无爵的废太子之子甘居他人之下?”
赋长书难道没有离开丰京?
卯日疑惑一瞬,却又觉得这似乎才是真相。他没有想过用自己换赋长书,只信对方能保自己平安,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这是我与他的事,不劳不夜侯挂心。”
“你与谁厮混本侯管不着,但赋长书是本侯麾下将领,他若安心随我班师回朝,他今日便会在庆功宴上论功行赏,荫职锦衣千户,而不是被姬野幽禁起来,听候判罪,就地等死!”
“春以尘,赋长书弓马娴熟,神力悍勇驰名中州。他提出建议在大风雪之夜,率五千人从高山丛林间杀入敌营,直插高竹阵地,敌军措不及防,仓皇应战,全军败溃,要不是为了寻你,这次讨伐高竹的主力本该是他。”
许嘉兰怒道:“可他没有去,他告假一整月,就为了来找你!我早就听说贵妃娘娘不准你与他见面,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春以尘,你不过蓝颜祸水!”
卯日怒极反笑:“许嘉兰,我看你是打仗打糊涂了。昔日中州三军退军千里,重渡分烟河,长平与赋长书深受重伤,西面军队伤亡惨重,难道不是因为你这位统领急功近利造成的?你的错为何怪在我身上?长书受那么重的伤,你这个统领又在哪?在做什么?你有没有问过长平的队伍?你知不知道长平回北方后因为瘟疫死了?许嘉兰,你重军功,却不问军中庶务。你离开丰京时我便说你赛马不相马,三年过去,你仍旧如此!”
一言不合,两人相看两相厌,许嘉兰一拍案桌:“你敢这么对本侯说话!”
卯日坐直身体,冷笑道:“为何不敢?许嘉兰,你出师时开坛祭天还需要我主持祭祀,我道诸天顺势,你将凯旋,你必须凯旋。但我道你将功高震主,步淮阴侯后尘,迫使姬野疑心,你说你接下来在北方还安稳吗?”
身为西周官吏,卯日肯定不会那么做,但现在逞口舌之快谁也不管那么多。许嘉兰掌管军权其实无需与他一个无实权的春告祭计较,但不知为何两人就是不对付,总会忍不住唇枪舌战一番,最后不欢而散。
不夜侯站在门前道。
“我将赋长书领了出来,会带他走。他被姬野幽禁一月,不敢吃姬野给的东西,好在姬野身边有一位侍女见他可怜,偶尔会送他一些水与残羹,勉强维持生计。我回京以后,陛下原本想要封赏他,可他什么都不要,只是听说你要继任巫礼后,持刀斩断了自己的一截指骨。”
隔着层层的纱幔看不清许嘉兰的脸,卯日茫然一瞬,似乎没有听懂他说的话。
许嘉兰又重复一遍后,卯日的眼前陡然花白,也不知是不是身上的礼服太过厚重,压得他直不起身,更喘不过气,他试图平常发问,可语调却有些颤抖。
“为什么斩手指?”
“他说,你与他如同手与骨,皮肉相融,筋骨相连,永生永世,不分彼此,日后也可当做此骨,骨肉分离,永不相见。赋长书可以不要军功,再不入丰京半步,但姬野必须保你此生官运亨通,顺遂无忧。”许嘉兰恨铁不成钢,“春以尘,你当真好运气,朝玉京为平息帝王之怒甘愿去青丘,赋长书为平天子欲壑、打消他的猜忌之心情愿放弃自己前程。”
“你有什么好?你有什么好?你凭什么?”
许嘉兰见他不回话,终于畅快一回,抬脚要走,忽然听见堂中玉石碰撞。
卯日拨开层层帷幕冲了出来,穿着一身玄黑的礼服,拖尾在地上如同凝黑的血,猛地揪住许嘉兰衣领。
“他在哪?赋长书在哪?”
许嘉兰望着他,道了一个地名。
卯日揭了官帽,往外跑。
龙亭堂中侍女与宦官追在他身后,高声喊:“告祭大人,今日斋戒,你不能出去!”
但卯日没有理会众人,许嘉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按着剑柄同随行的将领说:“将这些侍从拦在宫中,不准放出去。”
第106章 *白骨生虮(八)
关押赋长书的房门前都是士兵,见到卯日目不斜视。卯日命他们开门时,士兵却拒绝了。
“不夜侯说了,他不能见任何人。尤其是春告祭。”
卯日冷冷一斜眼,竟然拔剑出鞘,搭在对方脖颈上:“我说,开门。”
士兵并不畏惧他,就算卯日今日大发雷霆在军中杀人,他们也只听许嘉兰的命令。双方僵持不过半刻钟,许嘉兰的口令传来,士兵才撤走人马放卯日进去。
屋内寒飕飕的,没有什么摆设,唯独当中立着一道半人高的长围屏,阻拦住向内窥视的目光。
卯日转过围屏,才看见赋长书。
赋长书没有穿战甲,只穿着一身长袍,腰带松散,看上去清减许多,两边颧骨格外明显,眼下的紫黑痕迹如同黑云,卯日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榻边换绷带,因为手上也缠着绷带,上药有些不方便。
春告祭在门口大闹一通,赋长书自然听见了,却没有开门见他,现在站在他附近,赋长书还装作若无其事,卯日憋了一腔怒火,走过去一把抓住赋长书手掌。
等取下绷带,见那根手指已经和常人一样都是三截指骨,只是皮肉还没痊愈,手背上也有些细碎的伤口。
卯日原本想问他当真要与自己再不相见,可对上赋长书的目光,忽然又问不出口,怒意到了嘴边,被赋长书的目光一激,争执欲似乎也淡了,有些软,又莫名其妙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