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 第109章
作者:夙夜无声
她荒秃秃的,但是长久不息。
卯日这次没有去送赋长书。
他放任对方悄无声息地离开,却没有放纵赋长书从自己心里走失。
赋长书聪明得可恶,就这么在他心上留下了不轻不重、意味深长的一刀。
年底的时候,卯日将自己的治水方案交给了学宫的师氏,最终的方案不用车拉过去,只是书简与纸页存放了几个箱子,师氏们耗费整整三日三夜才翻完那堆手记。
卯日不光写了治水方案,还将自己在巡查时遇到的见闻与工匠、役夫们遇到的难事都记录下来。
学宫师氏翻到方案最末的留名时,发现上面足足记载了上万人。
汝河堤坝还未竣工,那三尊水则碑石人最先建造完成,立在金水口观测每日水位。
石人模样栩栩如生,衣冠朴素端正,目光镇定,矗立在汝河边,面朝生生不息的大河。
成王十一年,仲冬,中州传来捷报。
三军集结,在中州劲竹山与唐帷展开决战,大获全胜。许嘉兰一刀斩下敌将首级,官拜车骑将军,封为不夜侯。远在青丘的忘忧君调任渝州新都。
张高秋捏着丰京传来的信:“以尘,元业度治水有功,连带着你的名字也呈上了姬野案桌。他觉得你学业有成,准备让你明年开春就回丰京,但没说让你做什么官,只说先从祭司做起。”
卯日因为长期在堤坝巡守,没有穿那身繁复的礼服,只穿着春卜师的官服,闻言坐在椅中,揉了揉额心。
“他还没死心吗?”
张高秋:“态度模棱两可。姬野近来总是亲近董淑妃,贵妃娘娘被他冷落半年,因为许嘉兰凯旋,姬野才想起看望贵妃娘娘,也是那晚他跟你长姐说,想让你回丰京。”
天子的野心实在难平,可卯日总不能因为有人对自己虎视眈眈就不崭露头角,汝河治理方案他不仅要写,还要做出功绩,让姬野看见他绝非池中之物,他在朝堂之上比在他的后宫能做的事更多。
卯日:“我知道了,我会在年前将所有事务交接好。高秋姐,你的武艺练得如何?”
张高秋平日跟着袁太公学医,医术逐渐精湛,但是看诊病患实在耗费心神,闲暇之余就和袁太公练八段锦。
张高秋笑道:“强身健体而已。你要回丰京,我自然也要跟着回去,这次送你回去后,我准备先回渝州新都。我现在的医术,也够诊治颓不流的病了,重病无法,但一定能调理好他的身子!”
卯日这才展颜:“高秋姐还是那么喜欢不流哥哥。”
张高秋揉了揉他的发顶:“你就知道打趣你姐姐!高秋姐也喜欢你不行吗!你们都是高秋姐最重要的亲人。”
卯日揶揄道:“估计不流哥比我更亲一些,是爱人吧?”
张高秋轻轻拍了他一下:“坏小子,惯会胡言乱语!你今年也要二十了,怎么没见你喜欢上哪家姑娘?”
卯日顿了一下,合上书简,一双眸子眸尾上挑,似是云霞:“我倒是想,只是姑娘们见着我就脸红,我想和她们说话,还没开口人就跑了。也就姐姐们会和我玩。至于学宫里的同窗,我与她们无缘。”
“你是汝南大名鼎鼎的春卜师,元业度的学生,谁和你说话都会偷着笑,和我打听你爱好与家室的人每日都有。不过你天天待在汝河金水口,不知道罢了。”
张高秋一脸欣慰地望着他:“我们以尘长大了,更俊朗了,是汝南第一美男子!”
卯日淡笑不语。
一个噱头,不如治水有功的春卜师更令人骄傲。
成王十二年,二月下旬,卯日与张高秋结束了汝南求学,返回丰京。
送行的百姓将城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夹道抛花,两人的马车香气四溢。
另外一辆车上放着卯日的治水方案与各类医典,整整一车,车轮在泥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第99章 *白骨生虮(一)
成王十二年,三月。
官道上的两辆马车不疾不徐地往前,卯日坐在车前驾马,看见两侧树木枯死,群鸟掠过天际,一只黑鸦飞停到马车顶上,歪着头打量他。
张高秋掀开车帘:“以尘,到哪了?”
卯日:“马上到寿春。高秋姐,是不是睡累了?”
张高秋伸了伸懒腰,敲着自己的肩膀:“你休息一会儿,换姐姐来驾马。”
“不用,姐姐陪我说会话就行。”
两人坐在车上闲聊,张高秋忽然指着北方问:“我看见炊烟了,那就是寿春吧?咦?怪了。”
她又看了一阵,发现那不是百姓烧火做饭的炊烟,而是大火烧出的黑烟,烟尘滚滚,如同一根柱子捅破了苍灰的天宇。
马车驶过官道,张高秋还在回首看远方的大火,总觉得说不出的奇怪,闲聊的兴致消淡了一些,她索性抓了一些干果投喂卯日。
寿春城的城墙近在咫尺,门前却没有审查的官差,两人将车驾驶进去。
街上竟然没有人,卯日感到蹊跷,马车在一条笔直的街上缓慢前进,道路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地上有残羹剩菜和脏布碎条与一卷草席,蚊虫在附近盘飞。
临近的屋子更加寂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坐在门前,闭着眼,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
卯日停下马车,想要去叫醒老人,他走到老人身边时脚步一顿。
脚下的触感十分古怪。
张高秋:“是不是踩到什么东西?”
卯日低下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条大约五分长的肥硕蠕虫,已经死了,表面是深褐色,透着殷红,表面光滑、无毛。
那条虫瘫死在污黑的水潭里,卯日之前没有看清,一脚碾上去,里面污黑浓稠的血顿时炸了出来。
卯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虫,似乎体内都是血液,十分恶心:“踩到了一条虫,高秋姐你别看,脏了眼睛。我上百姓家借点水冲洗干净就好。”
张高秋也没他想的那么娇贵,巫医里奇闻异事不胜枚举,有些药材更是凶骇,让人闻一闻止不住干呕,看一眼更是恶心。
她没在意,只低头看了看那条虫:“你见过吗?”
“没有。”
张高秋嘀咕了一句:“好奇怪的虫,这么多血。”
卯日在老人家面前蹲下身:“老人家,我有事请教。”
老人没有回应,卯日又问了一遍,才伸手想摇一摇对方,但是他一碰到老人,对方的身体便如同老墙坍塌,顺着墙倒了下去。
卯日瞳孔一缩,连忙探对方的鼻息,没有气,又摸了摸老人的手。
“凉了,走了有一阵了。”
张高秋同样吃惊:“怎么回事?寿春城怎么会让老人死在街上,我们进城的时候我就在奇怪,怎么没有盘查的官差?而且这街巷看上去根本不像有人照料!人呢?”
卯日察觉了事态严峻,神色肃穆地站起身,转道去搜寻城中其他人家,他看见各家百姓门前都停着棺椁,再往城中走,又响起了沙哑的哭声。
与此同时,他又在一具棺椁附近发现了那种肥硕的虫。
怪虫还活着,一直在血泊中缓缓抽搐。
这种虫出现的地点与时机都不太对,令人生疑。
卯日又往前走,棺椁更多,草席也频繁出现,空气里尸臭萦绕不散,他后知后觉,那些草席下裹的都是死去的人。
“高秋姐……”
卯日脸色骇人。
寿春的百姓将棺椁与草席停放在门前,却不及时下葬,这说明,一时间死了太多人来不及下葬,或者人都死完了,所以没有人能将死去的人下葬。
联想到城门口已经没有守城的官差,卯日心里不安,冒出一个恐怖的猜想。
寿春这种情况,估计只能是城中人死得七七八八了。
他听见哭泣声与哀恸声,在这样景象下更添了几分阴郁死气。
“以尘。”
张高秋却在此时叫他。
卯日转过身,见她站在一道破了纸的窗户前,正定定地注视着屋内的景象,他从没见过张高秋那副惊恐又难以置信的神情,对方就算差点被汝河洪水冲走,也没有害怕。
卯日走过去,隔着木窗往里看,迎面撞上一张死人脸。
那张脸面色发青,眼白上翻,眼皮呈现铅灰色,嘴唇蜡黄,呼吸微不可闻,唯独脸颊上鼓起指甲盖大小的一团,正在慢慢耸动。
屋内光线奇差,很臭,是那种腐尸与闷热混杂的气味。
那个人站在窗边像是雕塑,异常刺眼。
“死人?”
卯日面色凝重,疑惑不解,“还是活人?”
张高秋忍无可忍,赶忙要推门进去,房门被从内反锁,她急得踹门。
卯日一脚踹开房门。
张高秋直径走到那人身边,上手去拽对方的胳膊,试图查出他患上什么疾病。
屋内光线太暗,卯日摸索着,找到一根烛火点燃,却见屋内的床上被被褥包裹着,鼓起一块,一条枯枝样的胳膊从被褥下探了出来。
地上都是血,干涸的、漆黑的,那些蠕虫死得到处都是。
卯日再迟钝也觉得那虫有问题了,立即道:“高秋姐,先别碰那个人!”
他回头,见张高秋正在给人探脉,连忙过去,推着张高秋的肩就往外走。
“以尘!那个人还活着!”
卯日:“等着。”
他进屋将那个活人扛了出来。
那是个高瘦的男人,扛起来的时候体重却十分轻,卯日将他扛到宽敞的地方,张高秋连忙抱来医药箱,挨着诊治。
“高秋姐,他的手脚在痉挛。”
张高秋撕开了他的衣服,发现男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胸膛上的肋骨清晰可见,皮下还有另外几处鼓起。
“到底是什么?医书上有过这样的记载吗?”
张高秋:“看上去像是某种疾病。”
卯日回过神:“之前在汝南,也有人生病,不过都没有这么古怪的病症。我听有些北方的役夫说,北方洪水死了很多人,所以他们一路南迁,正好赶上汝南招收役夫工匠,所以来了汝南。”
卯日也蹲下身,协助张高秋,他探男人的脉搏时几乎察觉不到脉象,皱着眉又等了一阵,才探到一些微弱的脉搏。
他松开手,把男人袖子推上去,看见对方胳膊上也有一团鼓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