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 第100章
作者:夙夜无声
“臣见过陛下。”
姬野一身玄衣,从偏殿里走出来,站在行跪礼的卯日面前:“你是因为玉京子的事来找朕的?”
卯日本想从长姐那面入手,没想到姬野在慧贵妃宫中,正好省去了口舌,闻言坦白,却没有提起许嘉兰同他说的话。
“陛下,忘忧君入朝为官不过五年,尚且年轻,年少轻狂,考虑难免不够全面,觉得只是二十六匹马,想送给心上人,哄一哄对方应当无忧。没想到陛下您钟意那群马,所以连夜和臣商议着,挑选各处的汗血宝马,准备等陛下诞辰时献上。”
姬野:“抬头。”
卯日抬起头,坦荡地迎上姬野的目光。
“朕听说,那些马是要送给你的?”
这本是一场误会,卯日坦白:“不是。臣不喜欢马。马匹于臣而言,不过是出行工具。从灵山到宫中,原本需要半日,好在陛下体恤下臣,赏了轺车,只用了两匹马,路程却缩短到两个半时辰。若是日后陛下与贵妃娘娘需要臣,臣也好及时入宫,为陛下二人分忧。”
姬野审视他片刻,正想开口,听见外面山君低鸣一声,慧贵妃回宫。
卯日并不喜欢与姬野独处,只是日后君臣相处的时候估计还会更多。
他乖觉地退到一侧,听慧贵妃与姬野调笑,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目光却忍不住往长姐肚子瞄一眼,想着慧贵妃原本便是金枝玉叶,现在孕育着龙子,风采却不减半分。
等送走姬野,季回星才道:“玉京子没事,别担心。”
卯日松了一口气:“长姐,我听闻六哥讽刺了陛下,惹得陛下不快……”
季回星云鬓凤钗,远山眉微颦:“不快就不快吧,他什么时候舒坦过。”
卯日被她的态度弄得一顿,也不知道该哄长姐,还是该担心玉京子。
季回星又安抚了他几句,才把卯日放出宫。
只是又等了几日,得到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事。张高秋也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了来龙去脉,恐怕现在只有玉京子还不知道到底是谁喜欢宝马。
后半夜,卯日忽然听见马匹嘶鸣声。
他拢着外袍,披着长发转出去,遇上多日没见的玉京子,模样算不上狼狈,只是下巴上还有些青色的胡茬,眼中带着红血丝。
“六哥!”
玉京子把御马随手系在门前,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大步流星走来:“张高秋呢?”
“高秋姐姐已经睡下了……六哥你的马从哪来的?陛下有没有为难你?你……”
玉京子走到张高秋的院子,穿过垂花门时,月光落进天井,当中栽种着一株矮小的木芙蓉树苗。
他脚步一顿,站在台阶下,却没有敲门,卯日要去叫醒张高秋,玉京子拉住他。
“别去了,我回来看一眼就走。”
卯日不解:“你不是来看高秋姐的吗?六哥你去哪?”
玉京子来去匆匆,卯日满腔困惑,也没敢告诉他真相,只是额外提了一句。
“许嘉兰或许真不愿做陛下的绯衣郎。”
“他不愿意与我何干?”玉京子干脆道,“谁也没逼着他承君恩,他自己做的决定,怪不了旁人!”
翌日,许嘉兰带着圣旨到了灵山长宫,他也不下马,只等着秋公公念玉京子的贬谪书,看着玉京子在自己面前跪下身,卯日也不得不跪下领旨。
秋公公话音落下,许嘉兰才抚掌三声,笑道:“青丘倒是一个好地方,远离朝堂、远离中州,远离陛下。兄长,一路慢走,到了青丘,可要想念弟弟。”
玉京子半分眼神都没分给他,只接过圣旨,叩首谢恩。
去青丘的马车停在灵山长宫外,卯日送了他一段路,直到丰京边界。
玉京子:“以尘,不必难过。就算陛下不将我调去青丘,我也想请旨外放。如今朝堂之中,姬野说话算不得数,我本就不喜。至于你长姐,后宫当中董淑妃恩宠更甚,好在慧贵妃如今怀有子嗣,没人敢动她。你快要成年,不宜频繁出入后宫,我和贵妃娘娘商议,先为你讨要一个从下九品的卜师,但不用你去太卜那里,只将你派去汝南学习巫医。”
给了他官职,却要把他往外放,联想到姬野对他模棱两可的态度与许嘉兰的话,卯日有了荒谬的猜测,心中直犯恶心。
“六哥,你知道了。”
“慧贵妃也看出来姬野对你的态度奇怪,所以从不让你俩独处,那日你因为我的事去找玉京子,不巧撞见他,万幸贵妃娘娘听见谢飞光的消息,及时返回打断了姬野与你独处,事后姬野便冷落了她三日。我知晓你本意是想托贵妃娘娘劝一劝他,但谁能想到他对你动了心思。”
玉京子的声音里暗含怒意:“卜师虽然是芝麻大小的小官,但好歹是他亲自开口封的官吏,再将你送去汝南,等过几年宫中有了新人,他消了心思,慧贵妃再把你调回来。”
卯日:“这与六哥被贬有没有关系?”
“天子既然发怒,总要有人受罚。”玉京子没有打算隐瞒他,只揉了揉卯日的脑袋,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我盗御马回灵山的那晚,谢飞光给我说张高秋不喜宝马。我都知道,你也别自责。虽是误会,但并不后悔。”
怎么可能不自责。
卯日把自己写好的书画递给他,心中难平:“六哥,一路顺风。”
玉京子的马车慢悠悠驶走,隔了片刻,官道上又有人快马加鞭赶来,但遇上卯日便停了。
许嘉兰气喘吁吁,望着官道:“我哥走了?”
卯日心里有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闻言只点了一下头,又见许嘉兰手上带着血,随口提醒道:“你手受伤了。”
许嘉兰没管:“他走的时候有没有提起我?”
“没有。”
卯日忍不住想,不是你同他说,一路走好的吗,谁还想理你。不过两人是亲兄弟,这事他不能插嘴。
许嘉兰竟然把官帽揭了下来,丟在土地上,朝着茫茫官道怒吼一声:“朝玉京!”
把人弄走了,现在又后悔?
卯日不想看他莫名其妙的表演,牵着马就走,不想隔了一阵,又听见许嘉兰带着哭腔地自言自语。
“兄长,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他转过头。
许嘉兰垂着脸,眼中却没有泪,只自顾自同卯日说:“我听说了你的事,玉京子和贵妃娘娘为了保你,将你送去汝南。你也走好!”
卯日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只是等回到丰京时,他听见坊间皆传。
“绯衣郎醉后顶撞了董淑妃,自请去中州了。”
第90章 *羲和敲日(一)
成王十年秋,马车慢悠悠载着新任的春卜师去了汝南。
卯日送走玉京子后,并没有立即收到春卜师的认命书,姬野拖着不放人,连着几日往灵山长宫赏赐东西,甚至想以陪伴慧贵妃的名头直接将人接进宫小住。
这一去还能不能出来实在难说,卯日只能称病,怕病气冲撞贵妃娘娘与腹中皇嗣,又自请在灵山长宫静养,每日除了习舞,就是跟着麒麟阁来的武氏学习。
他禁足三个月,变故突生,京中传来消息慧贵妃小产,姬野为了安抚贵妃娘娘,不得已松口放人。
卜师的任命书与去汝南学宫研学的口谕一齐发下来。卯日没能在临行前再见长姐一面,张高秋实在不放心他一人远行,竟然也收拾了行囊,和他一道去汝南。
……
成王十一年,汝南秋日一直暴雨连绵,难得放晴,桂芝酒楼里挤满了学生与酒客。
桂芝酒楼距离汝南学宫不过几里路,沐休的时候,学生们总会结伴到楼中小酌一杯,看一出百戏,谈天说地,自由快活。
楼下传来喧哗声,宋也和几位吃酒的子弟们纷纷猜测,又是哪家的公子来吃酒。
“我猜是上饶家的信越!那小子做什么都不行,唯独嗜酒如命,之前被他家送去中州,吓得连滚带爬回上饶,就差把朽木不可雕刻在脑门上了哈哈哈!”
他们常年在一起胡闹,说话也不像在学宫里那么讲究,几人玩味地笑闹起来,宋也和说话的人走到美人靠边,避开养花的瓷瓶,手扶着栏杆往下看。
“嚯不是信越,你们猜是谁?”
宋也屏住呼吸,手捏着栏杆。
其余人也递了个眼神,好奇催问:“谁啊?”
袁秋揽住宋也的肩:“还能是谁,能闹这么大动静,只有我们那位丰京来的春卜师呀!”
宋也皱着眉:“别胡说。”
袁秋:“只是叫一声,有人就急了。春卜师果真是汝南学宫第一才子,美名只是提一提,都叫人眼饧骨软。”
几位子弟们心知肚明,闻言笑了几句,凑到窗边,瞧见下面演戏的戏子们痴痴地注视着春卜师走进楼中。
那美人身材修长,穿着玄色的长袍,袍尾曳地,金色的宽腰封勒着瘦削的腰,掌中捏着一把户扇,慢悠悠地扇,明明动作不疾不徐,宋也站在二楼却隐约能闻到对方身上沾染的熏香。
春卜师,春以尘。
名字也和他的美貌一般,温柔似水。
袁秋拈了一枝带水的时花,朝着楼下吹了一声口哨,随即抛出那朵花,有的放矢,就是朝着春以尘抛的。
“哥哥要是抛中了,宋也要不请春卜师上来为你舞一曲?谁都知道春卜师跳得一手好舞……”
他话音未落,那只花颤巍巍落向卯日发顶,眼看就要插到他头发上,卯日却往右侧挪了一步,户扇扑蝴蝶似的将花枝打落,抬眼散漫地望了二楼一眼。
宋也憋得满脸涨红,连忙抱拳行礼:“抱歉抱歉!是手误、手误!他喝醉了!与我无关。”
“下次记得长眼再投,再投错。”
卯日没有说下去,只是轻缓地笑了一声,抬脚踩住地上的花,随后转身上了二楼。
袁秋被他激出怒火,连忙拉住宋也:“宋也你怎么回事?兄弟帮你呢,你却转手出卖我!”
宋也苦笑:“别去招惹他,他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还记得前年的周仁度吗?汝南世家子弟,就是和他对上,最后被逐出学宫的。”
座中几位子弟来了兴致:“我记得,周仁度是汝南有名的纨绔子弟,章台走马,欺男霸女。来了汝南学宫后,不到一月就把学宫里的规矩犯了个遍,尊经阁里的藏书也毁了,师氏们却拿他没办法,只因学宫是汝南世家支持的。结果秋天时,丰京来了一位春卜师。”
学宫里学生大多都是世勋贵族,刚入学时就已经把对方的底细摸查得一清二楚,他自然知晓卯日是慧贵妃的义弟。
少年刚来汝南学宫的第一年,宋也便被对方的相貌惊艳,那是个晴日,卯日亲自驾着轺车到了学宫,一身天青色的长袍,金色的宽腰封勒着腰身,宋也还在同自己的同窗讨论这是哪家的公子,看上去风流多情,估计是个脾性柔和的美人。
未曾想,卯日性子与他们设想大相径庭,霸道强势如同暴雨,小小年纪待人处事十分有压迫感,甚至称得上有恃无恐。他初到学宫,连着一月收了大量同窗子弟的情诗与书信,从没放在心上,隔了半月,学宫中却传出有贵人曾想收他做“绯衣郎”的谣言。
卯日找到造谣的小子,正是周仁度,从他房中搜出一叠淫书,以及自己的画卷,怒火中烧,不光一把火烧了学生住处,还几乎将人活活打死,最后是武氏及时赶到劝住卯日。事后论错,竟然是周仁度被逐出学宫,卯日却安然无恙。
后来遇上几次,卯日倒不打人了,宋也不知道他怎么做的,只是哄上两句,原本憎恶他的学生便支支吾吾的,红着脸不敢再妄言。
“他怎么做到的?”
“他是隋乘歌先生的学生,”袁秋打量了一下宋也的神色,低声道,“周仁度的消息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我家中曾道,那入学之前,天子曾邀他入宫陪侍贵妃,但那张脸,陪侍谁恐怕……”
“袁秋!”
宋也拽着袁秋领口,竟然一拳打了过去,两人在地上扭做一团,其余子弟连忙劝架,见两人缠斗分不开,便下楼去叫自己护卫。
宋也摸着嘴边的血:“学宫师氏教你的不可妄言都学到哪去了,只是听周仁度胡说几句,你就这么揣测春卜师,我看师氏就该罚你三十戒尺,将你逐出学宫去!”
袁秋不可置信:“宋也!你就为了一个卜师和我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