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案稗编 听雨案稗编 第145章
作者:不猫
蔺慈仪道:“无患所本就是不得之举,自然有叫停之日,圣上此举圣明。”他顿了顿,“但、京中毕竟才有过起义,朝廷正是要立威的时候,若是……若是叫那些刁民得知,不领天恩,反倒觉得不安全,再闹起来,倒是不好了。臣建议,解开无患所,自然可以,但至少,要徐徐图之,并非一日之计。”
他这话说完,皇帝很久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蔺慈仪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于是他又习惯性地补了一句:“自然,一切听由陛下安排。”
皇帝笑了笑:“朕还有一句话想说。”
蔺慈仪疑惑不解,朝下众臣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
只听得皇帝说:“朕早听说,这人麻,并非真是一种疾病,而是有人在京中水井下了毒。”
蔺慈仪眼中划过一丝不安。
“皇上说的是你吧?左相?”
皇帝话音刚落,众臣身后便又传来一个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司若自洞开的金殿大门中进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一个与皇帝身边的沈灼怀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
第205章
见到此人,群臣哗然。
众人目光在沈灼怀与沈德清之间来回运转,审视、疑惑、震惊。
但无人发一言。
沈灼怀是已经被认回宫里的皇嗣亲子,他们都知晓,这本已是板儿上钉钉的事,还是蔺慈仪蔺左相亲自办的。可任是谁也没有听说,他还有个孪生兄弟啊?
如此一来,沈灼怀血脉的真实度,便瞬间大打了折扣。
面对堂下种种目光,沈灼怀面上神色未变,甚至只是与远远的司若身后的沈德清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隔空微微颔首,似是在互相示意。
站在皇帝身边的位置,几乎能够全瞰殿中任何人的神情,质疑的,奇异的,不解的,以及在金殿最前端,蔺慈仪那复杂中带着一点懊悔的表情。
……沈灼怀唇边轻轻勾起一个笑。
是对蔺慈仪的。
殿中骚动稍缓,司若方也走到了金座跟前,到这里,就几乎是到了可以和蔺慈仪平视的地方。他微微挑眉, 冲蔺慈仪道:“怎么,左相,只是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就不认识自己的义子了?”
司若注意到,在眨眼的瞬间,蔺慈仪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蔺慈仪答得四平八稳:“老夫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沈德清。”司若唤道,“你不是想见你的义父吗?是时候了。”
“义父。”一道声音响起,随即,皇帝身边的人走下金座阶梯,与司若身边的男人交换了目光。
蔺慈仪愣了一下。
两个在外人看来长相完全相同的人对立站着,仿佛是在照镜子。不过片刻,司若背后的男人便上前一步,与他平行而立。
“其实你也认不出来我们吧?”有些戏谑的声音响起,跟随司若进来的“沈德清”,不,应该说是真正的沈灼怀轻笑一声,用几乎只能他们几人听到的声音说,“就像十三年前那样。我去到沈家,沈德清阴差阳错回到你身边,我们都在模仿彼此€€€€而你虽然并不满意,却也只能将错就错。”
除去已经知晓真相的皇帝,余下的大臣们都一脸迷茫,根本不知道沈灼怀和蔺慈仪在打什么谜语,只以为这是皇帝整出来的戳破蔺慈仪阴谋的东西,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继续看着戏。
但蔺慈仪是个何等聪明的人,他很快就明白了沈灼怀和司若要做的事€€€€还等不及他阻挡€€€€
果然,下一刻,沈灼怀便开口:“我并非什么三皇子的孩子,我只是沈家世子,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声音朗朗,这一句,能叫殿中所有人都听到,“而我身边这位,则是我的孪生兄弟€€€€”
他眯起眼睛,朝蔺慈仪笑了笑:“当年我与他同在二十一年前那场宫中大火中出生,也因此失散,我被接回沈家,至于弟弟€€€€”沈灼怀看了一眼沈德清,沈德清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则被蔺左相掳走,下落不明。待我与司公子找到他时,他已成了为左相做事的死士。”
沈德清接着沈灼怀的话头,顶着蔺慈仪快要杀人的目光说话了:“由于我们的母亲与先三皇子妃同天孕育,因而我从小被义父,哦,左相告知,我是有皇室血脉的孩子。左相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能继承大统€€€€”
沈德清嘴角勾起一个与沈灼怀相似的弧度,在这个时候,他又与沈灼怀看起来像是亲生兄弟了:“于是他派我去暗杀前任礼部尚书,派我与狺族交好,而后扶持狺族势力,并偷偷运出一味药,好给京中诸位金贵的大臣们做‘雪眉春’。”
“只可惜后来我才发现,不仅仅雪眉春需要这东西,人麻也需要。”
“或者说,是假借人麻之症肆虐京中的毒。”
沈德清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但毕竟经过了司若和沈灼怀的苦心安排,几句下来,便将京中林总事迹,都曝光了个一干二净,从井中被司若发现的投毒痕迹,到人人相食的可怖情景,以及与这些并不稀罕人命的大臣们相关的名药“雪眉春”。
当然,也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
蔺慈仪推沈灼怀或是沈德清出来,为的就是景丰帝那个如今不稳的皇位。他年岁已高,不可能以一个老臣的身份亲自去坐,因此才需要一个活着或者死了的傀儡。但这番大量真话掺杂着一点假话的告白一出,哪怕是最担心皇位无人继承的蔺慈仪的人,心里也会为沈灼怀皇室血脉的正统性打鼓。
而司若他们不指望这些大臣真的能查出什么,只需要他们开始怀疑,就足够了。
只要怀疑,沈灼怀就永远不可能顶替当今皇帝的位置,皇帝再有生之年得以心安。
木已成舟,蔺慈仪无法改正过去。
毕竟现在摆在他眼前的,还有更严峻的真相。
蔺慈仪在井中经营数年,并非没有自己的党派,相反,他做过多年主考官,不说门生遍野,也算是桃李满门。文官一途,进仕后没有拜过蔺慈仪的,都算是毁了自己的前程。
因而,在沈德清,不对,是沈灼怀出现之前,蔺慈仪只是心中忐忑,却不曾想过皇帝真的能把自己怎么样。
但如今,哪怕是自己嫡亲的学生€€€€蔺慈仪望了一眼,收回失望的目光,都在回避自己的眼神。
毕竟沈德清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蔺慈仪对皇室意图不轨。
他了一下大袖:“似乎是很有道的说法。”蔺慈仪看向并肩而立的沈灼怀与司若,目光重新凝实,“可也实在是胡编乱造,闻所未闻!”他一甩袖,“只是因为臣做了将沈公子送回宫的出头鸟,陛下就要这样污蔑臣这样的老臣?实属荒谬!先帝赐臣尚方宝剑,可斩佞臣,可惩昏君!”
“这话!”
“骂陛下是昏君,我看左相才是真昏了头了……”
“但那可是尚方宝剑啊……”
喧杂议论又自背后出现,这回就连皇帝面色也不太好看了。
蔺慈仪见状,方施施然补上一句:“沈世子和司公子说我意图谋逆,可是为了什么呢?臣今年已经快要七十,半边身子入土。若是说要谋逆,也实在太晚了一些罢?!”
“我没说过你要造反。”他话音刚落,司若清朗的嗓音便接着响起,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他,“左相所求的,应该只是一个简单的天下大乱吧。”
“毕竟左相从未忘记自己的来时路。”
司若微微垂下眼睑,一副无害模样,但说出的话却仿佛叫蔺慈仪心中如惊雷连响:“城郊青冢山,也就是如今无患所后头的荒山顶上有一座无名坟,我挖开了,是一座空坟。”
“你!”司若话音未落,蔺慈仪怒责便起。
面对蔺慈仪突如其来的震怒,司若面色丝毫未变,用一种俯视的姿态,近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静非常:“那座坟没有墓碑,没有尸体,只有一套腐烂的布衣€€€€上面绣着一个名字,叫做林辞一。这个名字,读音与左相你几乎只有一字之差呢。”
蔺慈仪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沈灼怀问沈德清,他认不认识林辞一这个人的时候,沈德清的神情很奇妙。
他先是和蔺慈仪一样,愣了一下,然后面上升起一种近乎是思考的神情,接着郑重其事地告诉沈灼怀,这个名字就是那座荒坟墓碑上曾经出现过的名字。而蔺慈仪本人,似乎对林这个姓的人异常的偏爱,曾经还问过他,要不要姓这个姓氏,但随即又很快改变了主意。
沈灼怀与司若意识到,这个名字或许才是蔺慈仪做出这一切的原因和命门。
也多亏了吴延寿对于人麻的重视,多年以来,宁朝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人麻疫乱,无论死伤如何,无论地方有多偏远,都被吴延寿亲自记录在了宫廷档案之中,得益于此,司若很快将“蔺慈仪”和“林辞一”联系了起来,并且确定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他们并非出身于同一个川府,但两个川府相隔不远€€€€清川和苍川。且经记录,林辞一是狺族罪臣之后,在林辞一七岁那年,他们的村子迎来了一场顶天灭地的灾难€€€€人麻。几乎同时,所有人丧命于此,直至吴延寿的药的出现,救活许多人,也死了许多人。只是不久之后,一场大火,村落的幸存者死于大火之中。
林辞一在火中消失的同一年,蔺慈仪出现了,作为一个没有过去,全新的人,聪慧的蔺慈仪备受清川某个氏族重视,一路考上探花,将自己得到的一切反哺回托举自己的氏族。
而后蔺慈仪的官场之路算得上顺利,但也略有波折。他在京中作为新锐清流,刻意锐进,大施拳脚,却被世家针对,皇帝厌恶,与好友一同流放苍川€€€€也就是林辞一的故乡,几年之后再度回京,已是高歌猛进、不可抵挡之势,当年对他下过手的权贵重臣,都很快成了手下败将。至于那些见证过他过去的氏族?也从此没有了消息,隐灭在时间的尘埃之中。
直至今日。
“……蔺大人,我说得对吗?作为你,作为林辞一的过去。”司若话头的那个“蔺”字咬得很轻,叫人有些分辨不出他说的到底是“蔺”还是“林”,“你埋葬的是过去的你自己,你怨恨作为从前的林辞一那样不能把握命运的自己,所以你想把控住所有人的命运,乃至天下。”
“所以你要看看,如果这天下乱了,会怎样。”
第206章
“……”蔺慈仪一言未发。
他的沉默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无法陈罪的证词。
即使没有承认,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已是默认。
“咳咳……”高坐朝堂之上的景丰帝轻咳两声,暂时终止了这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司若和沈灼怀二人对视一眼,让出一些视线。
“朕都知道了。”景丰帝说,“左相,你在无患所所做之事,为所不容,为法无可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蔺慈仪转过身去。
他手上仍捧着笏板,看起来一身正气,若是个未听闻此事的人见了,或许会认为蔺慈仪才是那个被冤枉的对象。他抬起头,直视皇帝,又转圜目光,去看自己的义子沈德清,还有不远处的沈灼怀与司若。
“我,无话可说。”他用的不是身为臣子的“臣”,而是“我”。
“咣当”一声,那副笏板被蔺慈仪丢在地上,又听得他冷哼一声后,笏板被一脚踢远:“你们说的没错,雪眉春,苍川之乱,人麻之毒,都是我做的。”
此刻,蔺慈仪身上彻底褪去了那种温和的、慈祥的伪装,毕露的是一种狠戾的,几乎能够称之为阴鸷的气质,他目光扫射过乱糟糟聚在一团的众臣子,哈哈笑了两声:“我欲报国时,朝廷不予我公平,要把我赶回我千辛万苦爬出来的那个地方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错,我是想要叫这天下乱起来,毕竟天下本就是这样混乱,我只是让它变回来原本模样。”
“……蔺慈仪,你好大的胆子!”皇帝带着威压的目光压过堂下,“欺下犯上,意图搅乱皇室血脉,居心叵测……御林军何在?”
“在!”
皇帝一声令喝,殿中持器兵士便纷纷涌出,与先前不同,这些都是皇帝真正的亲卫。
“将此叛贼拿下€€€€”
但就在兵士一拥而上之际,蔺慈仪却看起来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相当镇定自若:“圣上不是问臣有没有话可以说吗?臣的回答是€€€€有。”
皇帝目光微闪。
司若与沈灼怀目光相对,语气里有些担忧:“他似乎还有后手。”
沈灼怀的手在宽大袖袍下轻轻牵住司若,而后用力地握了一下:“或许只是他并不怕死。”沈灼怀宽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朕允你说。”皇帝并没有思考太久,就给出了答复。
蔺慈仪笑笑,有些滑稽地行了个礼。
但随即,他却转过身去,面对众臣。
“我这话,是对诸位大臣说的。”他说。
“兵部李尚书,吏部张尚书,礼部王尚书……”他点兵点将一般,在众臣队伍前头走了一圈,点出几个朝中重臣,叫人摸不清头脑,而后又越过他们,按着层级高低,一一向下点,“……户部陈侍郎。”然后是他们姓甚名谁,何时进官,家里几口人,住哪里,有没有过贪腐,和他有没有过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