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后脑袋疼得似要从里面炸开,他从车驾上直起身子,抓着身上的毯子,没能回想起自己怎么爬上的车驾,又从哪里摸出的毯子。

车下还在争吵。

卯日摸到车边,上半身趴在栏杆上,难受地往下看:“吵什么……”

下面有许多人。

秋公公也在,还有一位披着斗篷的绯红官服的少年。

卯日觉得对方有些面生,但看对方的样子,总觉得他眉宇间有股戾气,与寻常少年人不同。

他头疼得听不清几人在吵什么。

玉京子已经察觉到他醒了,示意秋公公稍后再说。

玉京子走到车边,放下梯子,给卯日端上来一杯清水:“醒酒的,喝了会好受些。”

正是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寒风吹得卯日浑身都冷,他不知道为什么手有些疼,掌心还磨破了。

“怎么了?”

秋公公道:“小公子又见面了。”

卯日微微起身,又疼得趴下去:“失礼,秋公公,我许是感染了风寒,头疼得厉害。”

秋公公知晓他的身份,不会为难他:“小公子注意身体,您先歇着吧。咱家今日是来请忘忧君与这二十六匹宝马的。”

玉京子挡在秋公公面前,把斗篷顺手摘了,盖在卯日身上,从车上跃下:“秋公公请回,宝马已经有主,不能献给陛下,玉京子恕难从命。”

都是宿醉,玉京子像个没事人,卯日却爬不起来。绯衣官员拦住秋公公,他一开口,玉京子便不耐地侧过身。

“兄长。”

卯日披着斗篷,感觉好受一些,又听见少年开口,立即辨认出官员身份,是玉京子的亲弟弟,许嘉兰。

许嘉兰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少年人,他太过锋利,就算穿着红衣,也不明艳,他更适合玄色一类的衣物,淬着血也瞧不出痕迹。

“某当不起你兄长。”

许嘉兰神色自若:“劳秋公公回避片刻,我来劝兄长。”

秋公公含笑退下,卯日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一队卫兵,卫兵的后面停着自己的轺车,驾马人赋长书却不见踪迹。

他回忆了半晌,想不起赋长书是何时追上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将轺车停在那,最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没了外人,许嘉兰说话十分直接:“兄长,不过是一群畜牲,给他便是,何必跟天子对着干?”

玉京子冷笑一声:“你少在那假他人之慨,陛下缺我这些马?到底怎么回事?说。”

许嘉兰抬眼,扫过车上的卯日。

“无妨,他日后也会入朝为官。”

许嘉兰:“董淑妃与慧贵妃结下仇怨,动不了慧贵妃,所以想着从她身边人入手。上月水衡都尉弹劾你骄横无度,目中无人。隔了几日,又有官员弹劾你僭越礼制,作风不正。”

吹捧玉京子的官员与憎恨他的人同样多,玉京子向来不放在心上。

“这次呢?”

“这次,董淑妃说,自古天子驾六。姬野生性多疑,怀疑你有不臣之心。好在慧贵妃说自己有孕,暂时歇了姬野的怒火。”许嘉兰道,“兄长,但纸包不住火,按姬野的性子,只要董淑妃再提上那么几回,总有一日他会对你发难。你不如今日暂避锋芒,将马献给他,表自己的忠心。”

玉京子打量他片刻:“忠心,难道只是几匹马就能证明的?”

“许嘉兰,我也有话问你。我从西域回来的途中,曾听闻中州聚了数千盗匪,在额头上刺字涂墨,写的是黥字。他们都是刑徒!却在中州聚集,对外称为匪寇。”

“更可恶的是,唐帷在中州如鱼得水,在各个山寨当中来往频繁,身边聚集了一批拥护者。”玉京子手按着剑,“这群人行动有序,且只在中州一带活动,你跟我说他们是流寇?怕不是越狱的亡徒,流窜到中州,拥立了一位领头!”

“还有!唐帷投敌之前曾传书回丰京报告此事,但姬野却不在丰京,而在荷花台。那封信最后到了谁手里?”

许嘉兰脸色阴沉下来:“兄长心里知晓,何必再来问我?”

“你想做什么?”

许嘉兰的眼中闪烁着寒光:“我十五岁入朝为官,却始终在外不得赏识。我没有兄长的好名声,能一出师便名噪丰京,更不得陛下看重。就连回丰京也是因为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怎么甘心?谁想做他的绯衣郎!”

“弟弟做官之前学的是兵法,在外游学也是穿行于各个古战场,你说我急于求成、急功近利,我只觉得能者居上!”

玉京子皱眉:“所以你便拦下书函,任凭中州乱事更甚?你想去中州?”

许嘉兰颔首。

玉京子拔出剑,横在他脖颈上,冷声问道:“许嘉兰!中州爆发战事,若你平定有功自然会青云直上。唐帷那封书函就算到了陛下手中,也不会挡着你去中州的路!你凭什么为了一己之利拦下书函,让中州情况更加糟糕?中州百姓何其无辜?那些死去的将士又何其无辜!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中州百姓陷入水深火热当中,你却一心只想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你——”

许嘉兰抓着剑刃:“朝玉京!中州之事早有预兆,绝不是我一手促成,死去的百姓与将士们更不是我一人的错。上饶家的子弟避之不及,唐帷投敌杀害了岳毅,谁都不敢接下中州烂摊子,只有我敢!他们血肉尸骨纵使匍匐千里又如何?难道我拦着那封书函,他们便不会死?”

“朝玉京!他们照样会死!”

与其死得悄无声息,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许嘉兰稍微冷静下来,移开他的剑,也没管手上的血:“兄长,也没见你接下治理中州的折子。若我今日不告诉你此事,你难道就会因为猜出背后之人是谁去中州?说到底,你也不过自己口中对中州百姓惨死却坐视不管的那种人。”

玉京子眼中掠过厌恶之感,要不是他还有理智,估计直接一剑刺了过去。

闹得有些凶,卯日趴在栏杆上故意打断两人:“许公子,冒昧问一句,您去了中州会怎么做?”

许嘉兰抬起头,不知为何耻笑了一声。

卯日不知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许嘉兰:“中州匪寇主力藏在岐山以北,若是我,我会兵分三路。一路率主力北上,穿越岐山;左侧向西进攻,占领中州干涸的分烟河床;右侧从东发兵,我做先锋,杀过去,逼唐帷投降。若不投,就地斩杀。”

卯日眯起眼,觉得他对中州之事烂熟于心,谈起中州地势地貌时与赋长书十分相似,又想起赋长书现在是跟着广陵扶风的长平,而许嘉兰也是广陵扶风人。

“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许嘉兰狐疑地望着他,脚钉在原地,分毫不动。

玉京子却转过身走向卯日。

许嘉兰便动了,率先一步挤上车驾,坐在另一边椅子上。

离得近了,卯日便能仔细打量绯衣郎的相貌,和他不同的是,许嘉兰眉宇十分英气,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小子不好惹,准是个刺头。

绯衣郎看着也是个练家子,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长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背上还有一道疤痕,许嘉兰也懒得消去。

卯日想着,他不像大祭司那般注重外貌,身上留不得伤痕。

“你与我六哥是亲兄弟?”

许嘉兰皱起眉:“是。”

卯日抓住他的话:“玉京子与你都是陛下的臣子,地位相当,侍奉之事也无不相同。你却骂他高居庙堂之上,对中州之事作壁上观,认为自己才是行事有功,为陛下分忧的臣子。”

“那么我要是劝陛下将你留在丰京,就像过去一样做些为丰京百姓排忧解难的小事,又说你连区区小事都做不好,是废物草包,只想着血战,却不想着百姓生活。那你也不过对民生袖手旁观的那一类人,不光是对丰京百姓生活置之不理,往大了说,西周千里土地,你没看见地方,没有接手的地方的百姓,都是你熟视无睹之地,都是你鄙夷之人。”

“那你又是什么人?”

“是为功标青史的人,还是为百姓安居乐业的人?又或者,你都可以是。许嘉兰,我知晓人各有志,你或许也该知道专攻有术。对百姓尽心竭力的人,从不分高低贵贱。”

卯日说完还觉得头昏眼花,小声说:“你要是去了中州,照顾好自己。六哥向来嘴硬心软,你去了,他会担忧你。”

许嘉兰原本审视他,闻言眉一挑,态度却软了半分,只伸手。

卯日眼皮一跳,疑惑地望着他。

许嘉兰猛地站起身,将卯日按在座椅上,从他身上将玉京子的斗篷摘下来。

寒风凛冽,卯日瞬间被冻清醒,瞪大了眼,许嘉兰却拎着斗篷从车驾上翻下去,二话不说直接走人。

卯日连打了几个喷嚏,嘴唇乌青,正要骂他。

玉京子立即解开外袍,准备披在他身上,急道:“以尘!”

但另外一张袍子落在了卯日身上,毛绒绒的狐毛挡着风,暖意被罩在袍子下,一双结实的胳膊捞着卯日的腰。

玉京子疑惑地对上驾马人的面具。

“是你,你追上来了?”

赋长书点头。

他的胸膛暖烘烘的,卯日窝在赋长书怀里不动,又听见玉京子问:“以尘,还冷吗?”

卯日手脚还没回暖,喉间干渴,直往赋长书怀里缩:“有一点。”

玉京子把外袍递给他。

赋长书却没给他裹上,而是脱了最后一件衣衫,直接让卯日套上,自己披着玉京子外套。

玉京子极其困惑地打量了二人一眼,慢慢地说。

第88章 *忽疑君到(十三)

“你这驾马人对主子倒还尽心。”

卯日忍着笑:“自然,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他。”

他着了寒,一直缩在车上。玉京子不肯献马,与许嘉兰不欢而散。

秋公公领的卫兵拦在车马前,两队人马僵持了半个时辰,又有一队士兵从丰京城赶过来,他们向玉京子行了礼,直接上手牵着宝马的鞍绳,调转马头,往丰京走。

“陛下正对西域的风土人情感兴趣,想让忘忧君同他说道一二。”秋公公将卯日请下车,“这群马估计是回不了灵山长宫了,小公子,不如让您的驾马人送你回去。”

玉京子的宝剑横搭在秋公公肩上:“秋公公,我说了,不献马。”

许嘉兰单手扣住剑鞘,厉声呵斥他:“兄长!”

他没能拽动玉京子的剑,想伸手揪住玉京子的手腕,但对方立即露出厌恶的神色,手腕一翻,右手长剑挺出,白晃晃的剑刃挡住许嘉兰的手。

“滚!”玉京子不留情面,“你又装什么好人?你要是真当我是你兄长,就该劝着陛下,群马无害,人心难测!因为妃嫔的一句枕头风就怀疑臣子不忠不义,天不亡他姬野,亡谁!”

坏了。

卯日心鼓一擂,听见玉京子的话就知道不妙,佯装从容道:“六哥宿醉醉糊涂了,都说酒后误事,我今日算是见着了。”

卯日耐着头疼,走过去,捧着玉京子的剑鞘顶端,随意一握,将剑从秋公公的肩上取下来,又伸手挡着剑刃光,悄无声息站在许嘉兰与玉京子中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话多说多错,在旁人面前慌张解释,不如想办法打消姬野本人的顾虑。

“六哥,你就去见见陛下,和他说一说西域的见闻。我与高秋姐在长宫等你回来。”

他故意提起张高秋,玉京子果真冷静些许。

“到了长宫记得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