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长书神色严肃:“十分糟糕。”

成王先后点了三位官员前往中州剿匪,前两人都是文官,一位是上饶观津家的子弟,那小子去中州前还是章台走马的风流子弟,见到中州匪徒浩浩荡荡,杀官宦如杀猪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过一月便哭着求家中父母将自己接回上饶。

“第二位是成王的内廷官员唐帷,说起来,他应当与你长姐认识,唐帷负责宫中祭祀。不过此人倒还聪明,到了中州后,先是勘察了当地地貌,发觉中州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且气候干旱,三月里下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平民百姓走投无路,于是投了当地的山大王,跟着大王打家劫舍,勉强糊口。”

赋长书在收拾工具。

“不过民脂民膏总有搜刮殆尽的一日,后来中州又生了另外几窝匪徒,他们倒不对百姓们烧杀抢掠,反而护着附近百姓。”

卯日皱眉:“这不像山匪。”

赋长书:“确实不像。唐帷也发觉了不同,上书给成王,但许久没有回应。”

卯日:“怎会如此?唐帷是多久给成王递的信?”

“年初。”

卯日回忆了一番,隐隐有些记忆:“我听说年初时丰京大雪,董淑妃觉得宫中清冷,陛下于是领着淑妃去了荷花台避寒潮。我在禁足,所以只能听见一点消息,不太准,丰京人人都说董淑妃如今恩宠更胜,甚至比长姐还要得宠。”

赋长书抓住他的手,看他手背上的纹样:“你听说的不错,后来中州谣言便生了。成王大怒,派了第三人过去。岳毅,此人曾是西南春城的武将。慈济一战中,他把越人打得落荒而逃,将春城百色一代城县都收编为西周郡县,又向南边纵深进兵,直取越的腹地。”

“很勇猛对不对?”

“岳毅此人正直无私,刚勇不凡,到了中州,他认为单靠武力不能降伏匪徒,于是请唐帷去与匪徒谈判,自己率军摸到匪徒营地附近,却被匪徒反困,用火阵围困在岐山山谷中。”赋长书眸光冷冽,“是因为唐帷早已投敌,故意设计诓骗岳毅。岳毅来不及反应,被数百人围困在岐山,最后。”

赋长书捏着扎针,转了一下:“他被砍下头颅,挂在匪徒寨前暴晒三日!武氏将我引荐给中州的友人,那位好友正好是岳毅麾下将士,曾随岳毅在西南出生入死。他叫长平,那日他特意留守营中等候我,却听闻这样的噩耗,几乎目眦欲裂。长平懊恼愤怒,连夜部署,领着我半夜杀上岐山,就为了接回岳毅将军的头颅。”

“我这次便是随长平回的丰京。”赋长书亲了一下卯日指尖,“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我与长平约定,后日折返中州。”

赋长书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石吊坠。

“给你的礼物。”

卯日接过吊坠时,碰到了赋长书的掌心,很烫。

“我那日跟着长平去了,斩杀了几位贼寇,救了十一位百姓,”赋长书望着他,“长平把山匪抢来的东西都退还给百姓,唯独留了这块玉石给我。我记得你喜欢青玉,所以雕刻了一下,做成了吊坠。”

卯日捂着质地上乘的玉石,又想着逗弄他,“你拿山匪抢来的东西送我?好啊,赋长书,不仅是流氓,还是匪徒!”

赋长书猛地拽住卯日手腕,抱着少年的腰把人举到桌上,狠狠摸了一把卯日的腰胯,才揉着他的耳垂,舔上去,咬到卯日侧颈。

“我要是匪徒,就该把你抢走,直接抢到中州去,让你做我的随军娈宠,让你叫天,天不应。”

“还挺凶的呢,”卯日笑吟吟的,也不怕他,握着吊坠,推他的脸,“你属狗的,又咬我,把坠子系在我腰上。”

赋长书把坠子系在他的腰封上,又整理上面的流苏,却碰到了卯日腿上硬硬的腿环。

“什么东西?”

他伸手就要去掀卯日的下摆。

卯日夹住他的手:“别乱摸,你该走了。我听见高秋姐的声音了。对了,我等会要去宫中祭祀,午后,大约是午后吧,会骑马在丰京转一圈,你记得来看。”

“看什么?”

卯日半玩笑,半自信地说:“看你哥哥怎么引得全丰京的男男女女为我疯狂,讨人喜爱,而你却抢不走我,气死你。”

赋长书当真板着脸走了。

卯日乘上车前往宫中,季回星为他设好了午宴,宴席当中还有一方祭祀高台。入宴前,侍女把卯日没有佩戴的饰品全部戴上,最后呈上一张金色的青铜面具与六只长翎。

青铜面突目阔鼻,一张唇紧抿,宽长覆盖整张面具,形状凶煞,是祭祀巫术的重要器具。

那六根长翎轻颤。

第85章 *忽疑君到(十)

卯日拿在手中侍弄了片刻,被人服侍着戴上青铜面。

乐师已经开口:“天命玄鸟,将而生商——”

宫廷傩祭祀时会在高台两侧分别设两排乐师,乐师们身着相同形制的服饰,丝竹管弦样样不缺,乐师之后才会摆放编钟与磬鼓。

乐师开口,磬鼓一并被敲响,沉重的鼓声与雄浑的吟唱声一齐响彻天地。

祭坛有三层,卯日手持长翎,开道的巫师便在路上撒下朱砂红花,他一步步踩上去,礼服下摆卷着红花。

两侧的巫师双手揣进衣袖,蹲身行礼,又捧着青铜樽膝行到卯日面前。

他用长翎点了三下樽中清水,踩着鼓声走上祭台第二层。

第二层的巫师们跪在地上,头顶着阔口大盆,盆中盛满酒水,面朝四方。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

丰京六月白日晴天,热浪从祭坛最高处的篝火中汹汹滚下来,卯日藏在面具下的脸已经冒出细汗,却还要维持着双手持翎的姿势。

祭台第二层的巫师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巫师眯着眼在龟甲面前挥动双臂,张牙舞爪,神秘诡谲,苍老枯瘦的手指沿着龟甲崎岖的表面细细摸索,陡然停在一点。

高声喝道:“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卯日逐层往上。

祭台最高处有一方四方青铜鼎,鼎中燃烧着熊熊篝火,热浪滚滚,也不知道是不是热出了幻觉,卯日仰起头时,飞起的火焰竟然如同展翅的玄鸟,猛然上升到湛蓝的空中。

玄鸟是上古神鸟,自来与巫傩祭祀离不开关系。

势如烈火,猛如野兽。

卯日却感受到一股灼热,他却不能退下去,还要坚持着,在铜鼎前完成祭祀傩舞,不能休息,连续起舞一个时辰。

祭台上起舞实在太过辛苦,有几次卯日都以为自己要累得晕厥过去,幸好抓到立在祭台边的旌旗长棍,他便拔出旗杆,在台上挥旗。

旌旗挂起的大风吹散了热意,卯日终于能喘一口气。

等他重新走到祭台下时,卯日脚步一软,被左右的巫师扶住,搀扶到姬野面前。

卯日缓缓道:“陛下,臣祭祀出了一身汗,臣想先换一身衣物。”

姬野自然允许。

卯日换了一身轻薄的衣物重新回到宴席,他没有戴面具,四面目光不断汇聚在他身上。

直到少年跪在堂中,姬野微微眯起眼:“抬起头,朕好好瞧一瞧你。”

卯日仰起头,他面上因为热气蒸出来的绯红还没有全部消淡下去,眸尾微挑秾艳,除了明艳之色,便是无畏的轻狂之意。

虽然之前就见过惠妃的义弟,但今日一见,姬野也被他的相貌激得心神一晃:“听说你在灵山长宫禁足两月,朕瞧着果真瘦削不少。”

这是在打听卯日被禁足的原因,卯日不知道姬野查到什么地步,只是将准备好的说辞念给他听:“臣性子顽劣,逃了傩舞到丰京城中玩耍,又在有居饮酒彻夜不归,所以惹了惠妃娘娘生气。被禁足以后在宫中日日反省,同舞氏学习,不敢再贪玩,有辱长姐教诲,好在今日祭祀并未出错。”

他说的都是事实,不过隐去了赋长书的存在,这样的“真话”让姬野信了三分,眉宇都舒展开,同惠妃说:“少年人玩心大,知错能改就是好事,爱妃不必再苛责。”

“以尘,你上前来。”

卯日提着衣摆,缓步上前,在姬野桌前停下。

“你今年多大?”

“十七。”

姬野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不小了,也可以尝一尝美酒的滋味,朕的绯衣郎那日在宫宴上足足喝了三十杯才醉倒,你与许嘉兰同岁,不能被他比下去。”

卯日接过酒杯,不明白姬野的意思,只能饮下那杯辛烈的酒。

姬野命秋公公又倒了两杯酒给他,等到卯日端着第三杯正要喝时,又听姬野问:“怎么没见忘忧君。之前宴会他便担忧你,今日竟然没来同你庆生?”

卯日如实回答:“臣的六哥今日不在灵山,臣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姬野传人一问,果然其余人都不知玉京子下落,唯独董淑妃搁下筷著,娇媚道:“本宫听闻,有人曾在西域回丰京的官道上见过他,不过忘忧君千里迢迢跑到哪边去做什么?”

姬野眉头微皱,颇感好奇:“竟有此事?说来听听。”

秋公公谦笑道:“据说忘忧君已经离开丰京数月,似乎去了西域,只身一人去的,回来的时候却驾着二十六匹宝马。”

董淑妃笑道:“难道忘忧君上西域买马去了?”

秋公公:“娘娘有所不知,坊间皆传,忘忧君对一位姑娘一见倾心,所以为博美人一笑,上西域去求了二十六匹汗血宝马,不吃不喝驾马而归。”

秋公公神气十足,微微直起身子,手持拂尘,如同抱剑在怀:“有人曾在官道上见过他,先是听见群马嘶鸣,脚下大地震颤,四面烟尘飞扬,突然一辆浩浩荡荡的车驾冲来,忘忧君身穿着宽衣博带,抱剑立在车辆上,身长如松,好似神仙排云而出。陛下,您想想那景象。”

姬野淡笑不语。

董淑妃:“好一位谪仙人呐。自古天子驾六,而我们谪仙人却能驾驭二十六匹宝马,当真不是一般人,真想见见忘忧君的英姿,说不定也能沾染几分仙气。”

卯日察觉到不妥,抬起头想要开口,慧妃却递来一个眼神,劝住他。

季回星:“本宫记得,陛下前些日子才招揽了一位绯衣郎入宫,宫中人谈起绯衣郎都说他模样俊逸,是陛下的托梦神仙。董淑妃既想沾沾仙气,不如把绯衣郎请来。何必对一位忘忧君念念不忘?”

姬野睨了董淑妃一眼:“忘忧君如今到哪了?”

“回陛下,午后便过丰京。”

姬野:“带他来见朕。”

瓷杯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季回星起身行礼:“本宫手腕酸软,没能握好酒杯,望陛下谅解。”

姬野并未动怒,只是打量她片刻,命人换了杯盏。

季回星微微一笑,脸庞明艳动人:“陛下,本宫已有身孕,不宜饮酒。”

姬野没料到她在此时说起这事,询问了月份,正巧对得上,顿时龙颜大悦。当即拟了封贵妃的圣旨,陛下正在兴头上,也不忘赏一赏贵妃的义弟。

“春以尘,今日是你十七岁诞辰,想要什么赏赐?”

卯日垂着脸,跪在堂中:“臣本惠妃娘娘义弟,陛下与贵妃娘娘情投意合,便是臣最大的幸事,臣不敢请赏。”

他现在担心玉京子,那句自古天子驾六是把玉京子往刀山火海里送。好在季回星用自己有孕的事吸引了姬野注意,暂时把玉京子的事压后。

一顿午宴,卯日吃得并不尽兴。

离开时,秋公公拦住卯日,笑眯眯地说:“小公子,这是陛下赏你的。”

卯日转过头,见殿外停着一辆三匹马拉的轺车,车舆涂漆,青盖金华,四面敞露,驾车时可以眺望远方。

轺车轻便,行进时车速较快,倒十分符合卯日的性子与身份。

他没有立即表现出欢喜的神色,只是微微抬眼,扫过季回星与姬野的神色,才跪下谢恩:“陛下恩典,谨向圣恩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