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良玉攥紧了手,最后垂下头:“卑职僭越,还望殿下赎罪。”

姬青翰的声音冷淡,如同一块冰顺着他的脊骨滑下去:“宣王有意,臣子自当为其分忧。”

这听上去,便是宣王本人的意思了。沐良玉松了一口气。

姬青翰接着道:“屋里那个叫春以尘的县令,是我物色的新的灵巫人选之一,孤不想他有事。谁伤了他,谁做了恶,谁是凶手,你沐良玉得一一为孤揪出来。”

沐良玉躬身应下,又将搜寻广场找到的东西交给姬青翰。那是一根木簪,簪身染着泥土,簪头留有一丝血迹。

“过来,推孤去大牢。”

沐良玉便戴上头盔,接手轮椅,推着姬青翰前往牢房,路上,徐忝核对完毕灵巫名册回来禀报,三人便一道去了牢房。徐忝顺道和沐良玉简洁阐述了一下案情进展情况。

沐良玉:“其余之事暂且不谈,不过那李莫闲与丘处机,卑职却有些想法。殿下,卑职常年在西南一代驻军,也曾听闻过李莫闲的浑名,附近的百姓都叫他血侯。血侯此人阴蛰古怪,手上亡魂无数。但西南官吏没有收押此人,是因为他杀的都是越蛮之地的贼人。换句话说,他与武真军或许是盟友。”

徐忝啊了一声,愤愤道:“可他在春城中犯下两起命案,皆与越蛮人无关,他还差点杀了我,难道就放了他!大人,下官决不同意!”

姬青翰没有立即回答:“说一说丘处机。”

“是。”

沐良玉推着他进入牢房中,牢中阴暗,午间抓获的九十三个灵巫将牢房塞得满当当的,走进去的时候,一股刺鼻的人味扑面而来,徐忝捏住鼻腔,又将一张细绢递给姬青翰。

牢房中的百姓们叫着冤枉,伸手想抓几人的衣袍。

将无罪之人收押牢房于理不合,但凶手殴打大周官吏,牵扯多条命案,姬青翰不得不管。

“大人,您忘了,丘处机是何儒青老将军的人。您及冠之时,宣王曾为你设宴祭天,您兴致昂扬,举弓在降神宴上射杀了一只鹰隼。没想到那只鹰隼是何儒青养的新宠,老将军为此大发雷霆,杖责了训鹰的少年六十大板,几乎将人活活打死。那个训鹰人,那就是丘处机。”

姬青翰也是在那时与何儒青结下恩怨。

“恕卑职直言,您此番西南巡查,实在冒险。往日在丰京,他虽然同你水火不容,却不敢在明面上对你做什么,可一旦你离开了丰京,失了陛下的庇佑,那老狐狸决计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弑太子。谋逆大罪。

只要何儒青敢动这个手,那他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但与此同时,姬青翰也彻底沦为废子。

“可您为何要答应宣王,冒这个险?”

姬青翰没有理会他,一指牢房:“打开门。”

徐忝在他的指示下押出一个年近中年的女人,几人在一处空旷的牢房进行审讯。

女人哆嗦着来到姬青翰面前跪下,姬青翰道:“你不是灵巫,为何会跟着其他祭司来衙门前耽误查案,甚至殴打大周官吏?”

女人趴在地上,神色惊慌,颤抖着声音道:“大、大人,草民……草民不知道啊,草民只晓得跟着祭司们驱疫避鬼,祈福保平安啊!”

姬青翰:“不知道?那你可认得这只木簪?”

沐良玉拿出那枚木簪,递到女人面前,女人瞳孔一缩,连忙在地上叩头:“大、大人,草民只是听了祭祀的话,拿了钱到衙门前跳巫舞哇!祭司说,那里死了人,是污秽之地!要我们去驱走阴魂不散的鬼魂,你看见了,就是那具尸首,不干不净的,我听说那个新来的县令还把骨头混着醋酒蒸,拔了红伞去验什么骨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死后还不让人安生,他多半是什么吞食人精气的妖怪!”

徐忝一哼:“大人还什么都没问你,你怕什么。这根簪子划伤了一位当差衙役,我们需要找到它的主人是谁,但没想到你全招了。承认自己伤害大周官吏,妨碍公务,可是重罪!”

“大人!我冤枉啊!我只是不小心划了他一下,没想到他流了这多血!我没想着害他啊,只要他走得远远的就好了!”

徐忝:“谁指使你们来妨碍春大人查案的?”

女人泪流满面,还没答复。

楼征从牢房外走了进来:“大人,您派人找我?”

姬青翰扭过头,见到神色诧异的楼征:“我没有传你……你来了,那春以尘呢?”

楼征也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转过身迅速往回跑,姬青翰命徐忝领着女人,和沐良玉一道去找春以尘。

半晌,楼征回来了,他面如菜色,跪在地上向姬青翰请罪:“属下失职,春大人不见了。”

姬青翰捏着山根:“谁派你来找孤的?”

楼征的目光移到了沐良玉身上:“回大人,是沐统领的人。”

现在不是怀疑自己人的时候,姬青翰摆了摆手:“去找人,立即。全部都去!”

***

天将日暮,晚来风急。

橙红色天穹中,黑鸦呕哑着斜飞而过,老树枯枝如魍魉鬼影,街道上的行人形单影只,红伞下铃铛凄凄地摇晃。

衙门中驻守的士兵半数进了春城寻人,不多时,街巷上的门户便吱呀一声闭上。

日暮四合,打更的人拉长声唱道。

夜半三更,百鬼横行——

游神驱邪,生人回避——

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里面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姬青翰孤身坐在马车上,等候其他人归来。

铃铛声从道路尽头飘来,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夜风呼啸的声音里,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拖着步子擦着地前行。

姬青翰撩起车帘,望见街巷上起了大雾,浓雾白如油,伸手不见五指。寒风细细地吹,搅不开雾气,却仿佛细密的针扎在他的面颊上。

叮铃——

叮铃——

环珮相撞的声音自雾气深处荡开。

姬青翰坐直身体,循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却见血红色伞下,白经翻飞,徒然冒出一道左右摇晃的人影。

那人浑身上下长满了白色的面具,或张口大笑,或撇嘴哭泣,他的步伐似野兽一般,三步一跳,大开大合,僵硬又扭曲。

千人面在雾中穿行,眨眼之间越过了姬青翰的马车。

夜游神款款而来。

横眉竖目、长袖飘荡,背上的五色旌旗随着步伐摇摆。

阴风流穿体肤,姬青翰浑身冷如寒冰,坐在马车上,如同躺在棺材里。

一众夜游神穿过红伞,诡谲的铃声后,长翎搅动开雾气,落在最后的巫礼缓步向着马车走来。

他手持着筇竹杖,长礼服的衣摆逶迤地拖在地上,身上的环珮碰撞出泉水般的声响,抬起眸时,仿佛一缕青烟轻缓地飘到了姬青翰身上。

他在雾气中,赤脚而来,脚踝上精致的银饰品如同镣铐,又似乎是某种神秘而古老的仪式。

巫礼一步步登上姬青翰的马车,离得近了,他身上的黑衣似乎也在散发着荧光。

卯日坐在他身边,温柔开口。

“你需要我。”

他垂下脸时,面上投影着夜中烛火的光影,如同晚霞之时斑驳的云彩,轻柔又瑰丽。眼边青色的孔雀翎纹随着主人的低头,蜿蜒出山川河流的弧度。

吐息之间,草木皆青。

巫礼伸出手,手背上的半只蝴蝶纹样吸引了姬青翰的注意。当他抚上姬青翰的手背时,冰凉的触感叫太子回了神。

“怎么不理会我?”

他停在咫尺的距离,身上的环珮与银饰停下了碰撞。

巫礼虚敛着眼,半笑,半责怪道。

“长书弟弟,上次的你,可没有今日这般冷漠。”

第9章 鬼灯如漆(九)

姬青翰目光凝在巫礼的面庞上,仔细打量着他眼尾青黛色的雀翎。

这般近的距离,叫姬青翰回忆起在山崖下的那晚,巫礼在月影下有一道纤长的影子,如同湘妃竹一般轻盈。

只有人才会有影子。

他食指微微蜷缩,感受到热血缓慢淌回四肢,难得镇定下来,却没有顺着对方的话接下去:“我曾在春以尘的手上看见过类似的图腾,他与你,是什么关系?”

巫礼唇边带着笑,因为身处逼仄的车厢,不得不躬着身,便用筇竹杖敲了敲牵车的马匹。马车缓慢驶动,他索性跪坐在姬青翰面前,伸手端详起自己的手。

那只手肤色莹白,腕上坠着繁复的苗银饰品与腾蛇样的臂环,手背上的图腾是半只翠凤蝶,就是边缘纹样有些曲折,不似真实的翠凤蝶。

“这是作为巫礼的证明,”卯日缓缓道,“在古老的苗寨中,曾有在新任祭司手上绘制图腾的习俗,除了灵蝶,还可以选择绘制白蛇、雀翎、圣蝎等等,我原本选择了圣蝎,但上一任祭司惧怕圣蝎,所以我改选了灵蝶。”

他两只手的手背上各有半只灵蝶翅膀,双手并拢时便组成一只完整的翠凤蝶。

“讨小姑娘欢心的东西,”卯日笑道,“长书弟弟,你觉得呢?”

姬青翰原本想认同他,可那双手实在养眼,上面的灵蝶展翅,似要乘风而起,认同的话便被卡在咽喉间,隔了半晌,姬青翰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马车在三更天里幽幽滑行,车帘偶尔被阴风掀起。外面是墨一样的黑,偶有几点灯火,也虚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黑幕吞没。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卯日。”姬青翰道,“如果是身为祭司的证明,那为何春以尘手上也有类似的图腾?以及,你要带我去哪?”

卯日:“你需要我,我自然是来帮助你的。至于要去哪里,等到了,你便知道了。”

姬青翰心中升起了无名的火,觉得被巫礼耍着玩,可越生气,他便止不住咳嗽,偏过头咳嗽了好几声,再发话时,声音里压着怒火,音色也微微沙哑。

“方才外面那些是什么?”

“是游神,在驱邪。”

他语气古怪,似有讥讽之意:“眼下除了你,还有什么邪祟鬼怪可驱?”

卯日转过头,眨了一下眼:“你觉得我是妖邪?”

他跪得笔直,微微仰脸望来的时候,神色茫然又困惑,看上去十分无辜。

马车内长时间的静默。

姬青翰的怒火也在同他对视中偃旗息鼓,他总觉得自己糊涂,居然会因为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发火,早先那点兴奋退潮,不满与失望接踵而来。

他冷冷地说。

“不然呢?孤从未见过有什么活人能在游神的队伍里。卯日,你到底是什么?”

卯日却答:“你好凶呀。”

“回答孤。”

卯日瞧了他一眼,忽然扶着他的膝盖,借着力支起身子,贴上去,身上的环珮轻轻撞到姬青翰的四轮车上,他凑过去的时候,姬青翰的上身微微后仰,下意识保持着两人的距离。

姬青翰面色阴郁,似乎下一刻就要发怒。

卯日停在距离他面部一寸的地方,目中带着玩味的笑,语调轻柔:“其实,我是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