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青翰果断说:“撤。细崽,你带着月万松离开,我留下。”

既然阿摩尼要把卯日献祭,那肯定是藏在某个祭祀塔附近,姬青翰决定先从九族座祭祀塔开始搜寻。

月万松:“不如公子核查当中的五个,最外围的四个祭祀塔让我和细崽去。”

“多加小心。”

临行前,姬青翰挑了一只蛊虫出来,命两人把存放蛊虫的瓦罐带上。等两人离开,姬青翰把捆住楼征的绳索解开,把蛊虫放在楼征手背上。

不消片刻,屋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阿摩尼与大水果然领着人群来了。

姬青翰特意不闭门迎接,阿摩尼负着手走进屋,瞧了他一眼,又走到楼征身边,双手杵着拐杖,叹息似的说:“可惜了小伙子。”

姬青翰:“大长老何出此言?”

阿摩尼:“本长老体谅你们是外乡人,想邀请你们参加我们的赶鸟节与鼓臧节,感受一下百色人的风土人情,可公子和你的伙伴们倒好,一个装模作样是病人,转头却在祭司大典上发疯,破坏我们祭祀。一个信口雌黄,觉得老夫要娶她做什么小老婆,到处在寨子里说老夫的坏话,败坏老夫名声。要不是老夫在寨中积威颇深,大家伙都信任我,真叫你们的臭娘们污蔑了!”

姬青翰扫了一眼他的腿脚:“大长老,慎言。无凭无据,可算不得数。”

阿摩尼:“算数?叫那个臭娘们出来,和老夫当面对峙,看看她是怎么败坏我名声的!她在哪?大水!大水!”

“诶!”

大水侯在门口,闻言垂着头进来,看了一眼四轮车上的姬青翰。

“大长老,有什么吩咐?”

阿摩尼一杵地面:“去把月万松找出来!这种胡说八道的女人,我们百色寨可留不得!”

大水嗯了一声,在阮次山家中搜寻起来,万幸月万松已经先和细崽走了,大水没能找到,只能折返回来。

“大长老,屋内没人!”

他又看了一眼姬青翰,欲言又止,姬青翰却不理会对方,只说:“阿摩尼,你已经搜了阮次山的屋子,什么都没找到,还想做什么?”

阿摩尼瞪他一眼,半晌后,笑眯眯地说:“月姑娘污蔑不成,自个丢下公子逃跑,此人品行有失,不适合做同伴,比起那位舍己救公子的鬼魂可差太多了。不过,鬼魂难得心善救你一命,可说到底本质是妖邪,非我人族,其心险恶,他竟然敢阴魂不散缠着公子,理应当诛。”

姬青翰面不改色,只是衣袍下的手却暗暗捏紧。

“老夫怕公子有苦难言,所以专门为你报仇,请傩神镇压妖邪,用不了几日,必定叫他魂飞魄散,一丝一毫痕迹都不留在着世上。”阿摩尼慢条斯理道,“小公子,可要答谢老夫啊。”

姬青翰沉着脸转过头,大水也惊诧地望着阿摩尼。

“大长老,神仙哥哥他……”

阿摩尼打断他:“住嘴!这没你说话的份。”

他转过头,却见姬青翰眼中冷冽,盯着他,叫人无端心寒,阿摩尼自诩不该被一个瘸子吓到,却还是微微睁眼,听见对方说。

“阿摩尼,我向来不谢将死之人。”

姬青翰拍了拍榻上楼征的肩,此前昏迷不幸的太子右卫率蓦然睁眼,起了身,在姬青翰身侧单膝跪地。

姬青翰道:“不过你今日敢骂我的人,理应好好答谢一番。楼征,记得留口气,我还要留着他问卯日的下落。”

楼征的清醒时间很短暂,姬青翰却抓住这段时间,以武力镇压对方,试图逼问出卯日下落。大水上前一步,皱着眉挡住楼征,还没开口,楼征便伸手扣住他的肩背,反手一绞,把大水胳膊拽脱臼,伸脚踹在大水的后腿膝盖窝上。

大水虽然身材高大,却不是训练有素的太子右卫率的对手,不过几招便被踹倒在地,楼征一步步逼近阿摩尼。

阿摩尼自然觉察了他的古怪,上下一扫,视线盯在他掌背上的蛊虫上,当即也不再负隅顽抗,只是高呼一声,屋外竟然涌进来手持锄头木棍的百色百姓。

众人一看,一向和煦的大长老阿摩尼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孤苦无依。熟悉的大水手臂脱臼,被人打倒在地。

唯独两个陌生的外乡人完好无损地待在屋里,谁行凶,谁是受害者,几乎一眼得见。

百姓们顿时义愤填膺,纷纷上前扶起阿摩尼与大水,把伤员往屋外带,关上房门,挡在楼征与姬青翰面前:“我们好心招待你们这群外乡人,你们反倒殴打我们大长老和大水!欺负我们百色人,我们今天就和你们拼了!”

“逼叨逼叨和他们说什么!直接打死他们!”

“打他们!滚出百色!”

人群混乱起来,有人一锄头敲到楼征的背上,但似乎是血吸虫蛊影响,楼征只是身形顿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背,却没有倒下去。

人群窃窃私语,他们看着不怕痛的右卫率像是怪物,心里有些发怵,有人便瞧见了屋里的姬青翰。他们怕打不死的怪物,可不怕坐在四轮车上的姬青翰,当即有人猫着腰冲到姬青翰身边,一把撞翻了四轮车,举着棍子就要往太子爷头上砸。

姬青翰挨了几下闷棍,口齿又咳出血来,脑子嗡嗡的,半天没缓过神,趴在地上护着自己头颅。

他本就虚弱,这几下几乎把他剩下半条命也打没了,眼前闪烁着白光,偶尔能看见人群怒气冲冲的脸,偶尔屋子里又什么人都没有,只是巫礼跪在他面前,抱着花琴,弹的曲子似是蚕茧将他裹得密不透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姬青翰晃了一下脑袋,巫礼便从眼前消失,只有一个百姓高高举着凳子向他砸过来。

这一下,估计能把他砸死。

“公子!”

猛然间,有一声尖锐的鸟叫传来,原本不知飞到哪里去的鹦哥扑进屋里,一下子扑到举椅子的人脸上,扑腾着翅膀,用爪子抓挠对方的眼睛。

阿达还在大叫:“阿摩尼!阿摩尼!”

“啊!哪来的鸟!”

那人传出惨叫,眼边被抓出了两道血痕,椅子没有砸到姬青翰身上,倒是其余人见到阿达扑脸,连忙满屋子蹦哒着,伸手捉住鸟,阿达在屋里东躲西藏,一面惨叫着阿摩尼。

他们将鹦哥逼到墙角,啪的一声脆响,一铲子把鸟儿拍到地面。阿达的叫声便停了,扑腾了两下翅膀,被抓破脸的小个子男人揪着翅根拎起来。

男人眼里冒着火,也没问大长老的意思,在慌乱中,把鹦哥往地上一摔,狠狠碾踩了几下,啐了一口唾沫,龇牙咧嘴地走开。

大水不放心,走到门口,隔着门缝见姬青翰被人群围着,楼征被手持棍棒的众人阻拦着,对方似乎有手下留情,没有伤害百姓,想要往姬青翰那面靠,却回回被挡回来。

大水皱眉,朝着屋里大声喊到:“够了!别打了!”

暴怒的人群停了一会儿,但他们现在都在气头上,正放肆地发泄着莫名其妙的不满,也没理会大水,还要动手。

忽然,屋外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是鞭炮声与敲锣打鼓声。

细崽尖细的声音响起来,连喷带骂,梆梆敲着傩舞的鼓,骂得唾沫星子乱飞,一屋子人气得脖子通红,骂骂咧咧丢下姬青翰与楼征要冲去教训他。

细崽身边插着一根竹竿,竿上还有一串正在炸的鞭炮,都是平时用来祭祀的东西,他手脚不干净,各种杂东西屯了不少,见姬青翰与楼征遇难,当即和月万松折返回来,自己身上绑着小鼓,一只手敲得鼓乱响。

见有人真出来抓他,细崽一踹竹竿,撒腿就跑。

屋内人少了,楼征解决起来更加轻松,月万松又换了一身衣物,混在人群里钻进屋,把姬青翰扶起来,看着他浑身的伤就眼里带泪。

“太子爷!”

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又止住了,只是把楼征叫回来,让对方背着姬青翰。三人往百色寨外跑,但没多久,又被人群发现了,巷道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

“他们在这!”

“别跑!抓住他们!他们打了大长老!”

第51章 得鹿梦鱼(二十五)

前路被拦,三人只能匆忙调转方向,在百色曲折的巷道里来回奔波。不出片刻,几人路过了一座祭祀台,趴在楼征背上的姬青翰隐隐有了反应。

“祭台……”

那座祭台由碎石搭建而成,当中插着数根竹竿,搭成简易的鸟架,上面系着五色彩经,几只黑色的鸟停在支架上,歪着头打量姬青翰。

这种小祭台,根本藏不下一个成年男子。

姬青翰胸腔里生出一阵难以压抑的闷痛,额上一道血水淌下来,污浊了视线,眼眶里方寸天地变成了血红色。

他趴在楼征背上咳嗽起来,唇边的血越来越多,姬青翰抹了一把,掌上都是猩红的血,温热的,又令人恐惧。

眼前的景象时而混沌,时而清晰,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难挨的剧痛,姬青翰偶尔想像幻觉里的那般,伸手剖出自己的心脏,快速结束性命。

姬青翰难得想着,自己倒是命硬。自打掉下悬崖开始,他日日咳嗽不止,中箭、断腿、被三番四次殴打得头昏眼花不说,还被卯日种了情蛊,折磨得时常看见幻觉。可他竟然还活着,甚至没有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卯日除了说他凶以外,却没有说过他萎靡不振。

月万松几人也不觉得他性子有什么问题,反而倒还觉得姬青翰傲得理所应当,只是看着尊贵的太子爷一身伤痛,随行的几人还是有些不忍。

楼征已经背着他转过了巷道,那座祭祀台也被抛到几人身后,后面只有追逐不放的百色人,凶神恶煞,估计被追上就会被活活打死。

“卯日……”

幻觉出现得恰到好处,卯日的侧脸就在他身边,姬青翰恍惚以为对方在跟着一道逃跑。

巫礼侧过脸,温柔地望着他,当姬青翰伸出手想要抚摸对方时,卯日竟然主动握住了太子爷的手掌,看着姬青翰,唇角带着笑说:“青翰,怎么又弄得这么狼狈?”

他扫了一眼身后的百色人,心里有了计较,只是问:“需不需要我帮你一把。”

姬青翰隐约听见一声缶声,紧接着便是哀嚎声,他转过头,瞧见巷道里积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蛇,将百色人阻拦在后面,黑蛇顺着百色人的腿脚蜿蜒而上,几乎转瞬间将人群吞没。

卯日还在安慰他:“他们不该欺负你,你想杀了他们是应当的。”

巫礼的掌中升起一团青色的火焰,火在最高处幻化出一个青铜面具的形状,姬青翰疼得脑袋似要炸开,他猜到幻觉里的卯日想做什么,可又隐隐觉得不对。

“我帮你杀了他们。”

火焰如同流星坠地,落到蛇群上,似是草野上的熊熊烈火向着巷道后方扑去,将追赶而来的百色人吞噬,惨叫与哀嚎声充斥了天宇。

不出片刻,那条巷道只剩火海,所有人都倒了下去,估计已经死得七七八八。

卯日牵着他的手,笑得温柔和煦:“别怕,长书,有我在。”

火海太过猩红,竟然比卯日还要瞩目,惊恐与困顿交织,姬青翰古怪地望着他,手不肯松开,咳嗽起来。

他的脑子里冒出一段话,是张高秋与悬崖之下的卯日异口同声:灵山十巫此生,一试鬼神、占小祭司、驱疫避鬼。二救世人、化生万物,求风调雨顺、家国安定。

世态炎凉,尘世纷扰,万望不负初心,若磷圹漆火,照耀世人,天上人间,均一是。

姬青翰其实没做错什么,却被百色追了这么远。卯日也没有做错,他只是幽精,却要被人捉去献祭。

姬青翰隐隐约约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

有时候寒心更容易击溃人的心智。

理智逐渐回笼,姬青翰压下喉舌间涌上来的血,缓缓说:“你不是卯日,巫礼不会轻易杀害愚昧的普通人。”

卯日笑吟吟地望着他:“那我是谁?”

姬青翰顿了顿,用力握了一把他的手,再无力松开。

他说:“你是,我的欲望。”

疯狂的、不受约束的、充满暴虐之意的欲望。

就像他想占有卯日时,总是遵从本心,不顾一切将对方裹进自己怀里,炙热的体温将冰冷的鬼魂染得温热,十指相扣,唇齿相依,他行事蛮狠粗野,如同山林野兽在卯日身上纵横肆虐。

可姬青翰又想轻柔地拥着他,捧着他,似是揽着柔弱的稚儿,捧着一株娇嫩的荷花,他会温吞地亲吻巫礼,从对方的发梢,如同水流一般徐徐往下,吻过卯日的眼睛,他眼边的孔雀翎,高挺的鼻梁,带着笑意的薄唇。

他在一霎那,觉得卯日的身体便是横亘在大周土地上的山脉,笔直如刀的山峰,深渊中潜藏的沟谷与洞穴,平坦裸露的荒野,会有盛开出花卉的白骨与郁郁葱葱的林木。

他在痛苦与梦境中交汇边界,心怀怜悯地登上山脉,触碰到卯日的灵魂,犹如爱上的广博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