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征得了令,头也不回地出去拔伞,片刻之后,扛着四把高头红伞回来了。

那和尚瞪大了眼,盯着四把红伞,支吾不出声音,连连说了好几个大,直到楼征走到他面前,一股脑把红伞全部丢在地上,和尚倒吸一口气,似乎要气得昏过去。

徐忝哼了一声,却只能憋着气不敢笑出声。

曾驾驶虹车撞倒一条街红伞的姬青翰浑不在意,只朝春以尘道:“你挑吧。”

春以尘也不含糊,里外翻看那四把红伞,见全都完整无损,于是抱起一把伞,飞快往外走。

伞上的铃铛泠泠地响,院内侍卫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楼征的面色瞬间阴郁,拇指拨出剑。徐忝左右张望了一下,就要伸手抱住他的手腕。

好在春以尘及时反应过来,在门口停住步伐,转过身向姬青翰行礼:“……大人,我们要去验尸,您要一起去看吗?”

姬青翰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欣然应允,甚至邀请和尚一道去看春以尘验尸。

出发前,春以尘怕他受不住尸首的臭味,钻上姬青翰的马车,从包里取出一盒药丹交给他。

“大人……这是生金雪魄丹,能镇心安神、解毒,你含在口中。”

他打开木盒,一股清幽的香气在车厢中散开。

盒中盛有两枚金箔包衣的丹药,精巧美观。

春以尘见姬青翰未接,伸手取出一颗丹药,要当着对方的面服用。

姬青翰截住他:“将你手里的那颗给我。”

他坐在四轮车中,原本就比坐在软垫上的春以尘高出一截,现在让春以尘将手里的那颗丹药给自己,语气听上去自然,实则带着一股不容置辩的命令意味,态度十分强势。

姬青翰垂下头,俯视他,似乎怕吓着对方,故意软了一些语气:“我要你手里那枚,以尘哥哥。”

春以尘盯着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从盒中暗格取出一片薄薄的刀片,熟练地将手里的那枚丹药一分为二,递给了姬青翰,随后把剩下半枚抛入口中。

姬青翰也含入口中。

却听春以尘含糊地问:“你,常叫人哥哥吗?”

雪魄丹入口腔,一股清气贯通喉脑,姬青翰觉得神清气爽,连日酷暑造成的乏意也消淡了些许。

他靠着椅背,坐姿松散了些:“不曾,你是第一个让我叫哥哥的人。”

姬青翰是姬如归长子,自然不用喊他人兄长,至于旁人,估计也没胆量让太子这般称呼自己。

他用手托着下巴:“你要那些红伞做什么?”

春以尘胸有成竹:“验尸。河堤上的那具尸首,以及那颗头颅出自同一个人。尸首躯干已经烧焦,那头放在衙门,我需要判断他什么时候死的,还有一些别的需要查清。”

他仰头瞧了一眼姬青翰,“长书弟弟不准我碰尸首,我只能换个法子。”

车厢内静悄悄的,外面响起有节奏的车轴声,大约是临近了祭祀的地方,街上传来了风铃声与祭祀的唱词声。

姬青翰声音淡然:“你在怪我为难你?”

春以尘啪的一声合上木盒,随后将它放到姬青翰的脚边,他笔直跪在软垫上,神色坦荡,不卑不亢道。

“为人臣,为君分忧解难当属本职。你我同为宣王子民,虽然远在西南,却同食俸禄,同享君恩,自然知晓哪怕是一桩命案,某也应当敬职尽责查清,才对得起宣王赐的这身差服,这张任职令。”

车帘被风掀起,姬青翰侧过脸望向车窗外,半晌才回答:“说得不错。”

他唇边带着笑,目光深邃,“还望以尘哥哥做的事与说的话一样漂亮。”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衙门外,这里的红伞已经被全部挪走,成堆堆在衙门墙角,百姓们将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中间的空地上铺着一张草席。

马车停在衙门外,春以尘跳下车,命人将清理干净的尸首抬出来,平放在草席上。

因为连日天晴,那颗头颅散发着一股恶臭,围观的百姓立即捂着口鼻退出数米。楼征推着姬青翰的四轮车到了一处树荫下。

同行的和尚站在两人一侧,见到草席上的遗骸时,连忙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诵起经。

姬青翰见有祭祀在往衙门靠,皱眉道:“把车上的红伞拿来遮荫。”

春以尘朝徐忝道:“去找殿下,把红伞拿来。”

徐忝低声问:“我和陆丰都没告诉你大人的身份,你怎么猜出来的?”

春以尘看了一下掌心,戴上手套,一本正经地说着玄乎的话:“做仵作之前我还做过算命先生,我摸出来的。去,别愣神,陆丰把酒和醋都准备好了,别耽误时间。”

第6章 鬼灯如漆(六)

徐忝四面张望了一下,见姬青翰坐在树荫下,护卫们将那块地方隔得严严实实,陆丰还搬了一张竹编小案在姬青翰的位置旁,竹案上放着一篮新鲜水果,过得十分舒坦。

他走过去,正好撞见楼征把高头红伞一把插进泥土地里。

徐忝:“大人,我来取伞。”

姬青翰颔首,抱着伞的护卫上前一步,走到楼征面前时却没有将伞递给他,而是错过他的肩膀,笔直朝着广场走。

姬青翰:“他去送伞,徐忝,你留下,孤有事问你。”

徐忝悄悄绷直了脊背。

“别站在那,来孤旁边。”徐忝走到姬青翰身侧,两人一起注视着广场。姬青翰神色自然,仿佛午后吃茶时闲适地问道,“你在孤这里立了十五日的军令状,本该想办法负责这桩案子。春以尘走马上任不过一日,准确来说,若是他昨日下午才去登记,那也不过上任一夜加一上午,孤倒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叫你心甘情愿听他号令,且为首是瞻,哪怕是立了军立状也浑不惧怕。”

“你可别给孤说,春以尘是县令,官大一级压死人。”姬青翰头也不回,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凉茶润了一下唇,“孤不信你怕这个。”

徐忝缩着手,垂下头:“大人,下官说了,您可别生气。”

姬青翰扬了一下手。

徐忝在姬青翰的四轮车旁跪下身。

“太子爷,之前下官冒犯了您,在此诚心实意地向您道歉,下官现在这么做,不是为了请求您原谅,而是为了春大人。下官自己先入为主,以为您也是沽名钓誉之辈,不在意案件真相是什么,只图便捷省事,要一个完美的调查结果向上面交差。未曾想您是太子本尊。”

说到此处,徐忝懊恼不已,“当然,下官知晓,就算您不是太子,下官也不该这般敷衍了事,用好人顶罪,犯了包庇的大罪。”

“其实,下官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三月前,曾有两位大人来春城。其中一位同您一样,是丰京来的。那时,下官也在衙门任职,在审理一起命案时,发现凶手只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但死者身上却有数百道刀伤,看上不像同一人所为。下官便提审了那少年凶手,废了一遭口舌,终于让少年说出了真相。”

“他是替人顶罪的。”

那少年父亲早亡,母亲重病,家中尚有一位嗷嗷待哺的幼妹,穷得揭不开锅,少年于是拿了一位富人的钱,前来顶了罪。

“下官提出要帮他翻案,但少年泪流满面,拒不配合。只因他怕家中母亲与妹妹受到牵连,倒不如以孝子之名死在狱中。”徐忝回想起当时之时仍旧怒火中烧,咬着牙接着说,“下官实在不忍心,于是找了真正的凶手,也就是出钱的那位富人,南边越来的李大人,李莫闲。”

那位李大人当时正在春城的大户人家中做客,徐忝躲开侍卫,冒冒失失地冲进去,想与对方当场对峙,但他见到的却不是觥筹交错、笑语笙歌,而是尸首横陈、血流成河。

唯一的活人李大人坐在尸体堆上同他乐呵呵地招手,他身上血迹斑斑,面上也不甚干净。

徐忝惊惧不已,一面质问他发生了什么,一面想着如何退出去。

可这时,李大人睁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身,他踩着虚浮的步子,躬身从血堆里捡起一只酒壶,在一地尸首中高举起酒壶,昂起头,张开口,酒壶细长的壶口流出一线淡红色酒水。

他像一只秃鹫张着嘴接着血酒,咽喉间扭曲的刀伤如同勋章。

徐忝被吓得难以动弹,耳畔只回响着水滴声,他凝视着对方上下滚动的咽喉,注视这一头正在饮鸩止渴的野兽,手指震颤,努力探上腰间的匕首。

“下官本想同他同归于尽,但我越靠近他身体就越发绵软。”

徐忝咬着舌尖,试图逼自己清醒,却在一股浓烈的香风中逐渐意识迷离,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那李大人大笑起来,提着酒壶歪歪扭扭地走到他身边,抬起手,将剩下的半壶酒尽数倒在徐忝脸上。

细长的血酒如同千根针扎在他的脸上,徐忝紧闭着嘴,酒却从鼻腔逆流而入,更污了他的眼睛。他废力睁开潮红的眼,试图记住李大人的模样。

对方倒完了酒,将酒壶举到耳边,摇了摇,确保听不见酒水声,倏然松开了手,铜制的酒壶笔直地砸到了徐忝鼻子上。

“下官昏了过去,等再醒来,下官已经从那户人家到了衙门监狱里。李大人告下官贪恋陈家财产,醉后失手杀害了陈留一家,要下官以命抵命,若抗拒不从,便将下官的家眷全部收入牢中,甚至还要让下官的弟弟来一并顶罪。”

“可大人,下官的弟弟如今只有六岁,怎么可能会害人!下官自然不答应!但李大人只手遮天,他说自己能便能,当日便将下官的家眷全部送进了牢中,还当着下官的面,对她们动用私刑!”

徐忝抓着牢房的铁栏杆绝望地哀嚎,泪流满面,最后只能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尖叫着答应对方。

“我认罪……我认罪!我认罪啊!大人!李莫闲!求你放了她们!放了他们!我认罪!都是我做的,陈留一家是我杀的,与她们无关,是我杀了人,我有罪!求求您处置我,我全认了。”

徐忝顶替凶手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在牢中滴水未入,受尽酷刑,浑浑噩噩趴了五日,终于等到行刑的时候。

这一日,一双锦靴落到徐忝的鼻子边,杂乱的枯黄稻草衬托得那双绣工精致的靴子如同举世珍宝,徐忝虚睁着肿胀的一只眼,努力偏过头,视线往上爬,瞧见的却不是李莫闲那张恶魔的脸。

“丰京来的第二个人,是丘大人,丘处机。”

丘大人说能救他,还能不连累他的家眷。

更重要的是,只要徐忝听他的话,那恶鬼李莫闲也能落狱。

峰回路转。

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事?

难不成是菩萨显灵?

“丘大人要下官将那日的事全忘了,他会处置了凶手,还下官一个清白,下官的家眷也会安然无恙送回家中。”

只要他将那日地狱一般的场景烂在肚子里,丘大人便能让一切重回正轨,徐忝混混沌沌签了状纸。隔日,他被放出大牢,等他养好了病,回到衙门,见到陆丰正在整理档案。

“下官问他,丘大人呢?陆丰疑惑地问,哪个丘大人?”徐忝揣着一肚子疑惑,又追问,“就是丘处机,丘大人。”

陆丰回答:“哦,丘大人啊,他寻着自己要找的人,回丰京去了。许多日未见你,本想着去看望你,但令堂说你在病中不宜见人,留我吃了杯茶,我就走了。怎么样?病好了吗?”

***

“丘处机,”姬青翰念叨了一遍他的名字,又问,“那李莫闲呢?”

“他不见了。”徐忝垂下头,“所以这也是下官需要同您道歉的理由之一,春城三月前有人失踪,失踪的人正是李莫闲。”

楼征问:“这与春以尘有什么关系?”

徐忝伸出手:“大人,您听说过摸骨寻踪吗?昨日您离开后,春大人回衙门要梳理案件的卷宗,当差的不懂事想为难他,就让春大人自己去找卷宗。半夜的时候,他传下官进内室,给下官看了两张卷宗。第一卷,是十五岁少年顶罪的卷宗。第二卷,是一副画。”

徐忝古怪道:“他分别说了两句话,他先说,此案有疑。紧接着是第二句,这画上的人,才是凶手。下官便打开那卷画,发现画上的人正是失踪的李莫闲!”

楼征皱眉:“怎么可能?他见过李莫闲?”

徐忝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大人,下官保证他没见过李莫闲!因为我见过李莫闲,他喝酒的时候,露出了脖颈上的一道蜈蚣样的伤痕,下官记得清楚!但春大人的画上没有画那道疤痕,可他又完完全全画出了李莫闲的样子。下官想,如果他见过李莫闲本人,肯定会记得那道骇人的疤,可是他没有画,这不就说明他没有见过李莫闲吗?”

“下官便问春大人怎么做到的,他只让下官跟着他。我们一路出了春城,日暮时分抵达一处墓地,我看那墓碑,是陈留家的坟墓,春大人掘了墓,挖出了骸骨,用麻绳将遗骸穿起来,重新组成人形。”

“夜半三更,鬼灯如漆,他就坐在坟边摸骨。”

春以尘一言不发,坐在遗骸边,从上至下,专心致志地抚过每段骨骼,每记下一段骨骼的样子,便在停上几息,也不同我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思考。

“他验尸的手法娴熟,那画面也极其诡异,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骨头是他的亲人!他摸了整整一宿,您没看见那情景,不知道多恐怖,只有下官被吓得浑身发冷,大气都不敢喘。”

“等到天光破晓,春大人将遗骸重新放回墓碑里,从行囊中取出笔墨,当场画出了陈留的模样,那画简直就是照着陈留本人描出来!”

奇闻轶事,这般的本事,那翻供也尚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