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喜欢许多种,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包涵亲人、佳友、眷侣,另一种是人与物之间的关系,飞禽走兽、造物、家国。孤可以欢喜这两类中的任意一种,只要它能叫孤得到一丝欢愉之情。”

“恩惠亲人,赠礼好友,垂怜伴侣。博爱世间,从飞禽走兽、青山绿水,到匠心造物,甚至是家国天下,因为能从这些东西上得到喜爱、快乐、满足诸多情绪,所以想要再见、再念、再次尝试。”

他顿了一下,“简单来说,你见到某个人、某件事,你足够高兴,那便是最纯粹的喜欢。”

“你见到灵山十巫十分高兴,你喜欢他们。那么除了他们以外,你还见过谁,并且觉得很高兴?”

话题回到了原点,他又在执拗地追问那个问题,试图从卯日本人口中得到准确答案。

卯日:“很多人,我见到他们都很高兴。灵山十巫、天下子民,只要他们高兴,我便……”

姬青翰打断他:“卯日,你明知道孤问的不是百姓,也不是灵山十巫。我在幻觉里看见一个人,他喂了你木芙蓉……你喜欢他。”

“卯日,你过去,喜欢过谁?”

石墙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地面开始颤动,匕首夹在了石缝当中,姬青翰停了手,抓着石壁,勉强站起身,稍微退了一步。

巷道深处隐约传来细崽的喊声,对方正在找他们。姬青翰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少年与两人同行。

不过细崽自小在百色寨中长大,又是个滑头,就算遇上困难,估计也比他们更容易脱身,姬青翰与卯日根本就没担心过对方的安危。

倒是卯日,现在该考虑一下十傩蟒蛇会把自己缠起来,拖到哪里去。

地面在抖动,十傩神的魁丝把幽精困得结结实实,似乎是要将他带回之前的密室,不过密室里的傩面被细崽偷走大部分,剩下的也被姬青翰烧毁了,继续用来藏匿祭品也不大安全。

卯日猜测,阿摩尼会将他换一个地方藏起来,直到献祭。

“姬青翰,不如我们再立一个赌约。你赢了,我就告诉你,我喜欢过谁。”

姬青翰如鲠在喉,想的却是,他真的有喜欢过别人,这个解答到一半的谜题,无论最终回答是谁,都变得无关紧要。再赌下去,也不过延长他对无名之人愤怒与嫉妒的时间。

可他答应了卯日,要哄一哄对方。

他垂下头,眼中晦涩难辨。

“好,你要想赌什么,孤都奉陪。”

石墙在松动。

细崽在远处大喊:“哥哥,我找到破解的机关了,是个活板石拼图,只要拼出十傩的样子,就可以打开石墙,我拼完了!你们小心啊,石墙要开了!”

阻隔两人的石墙缓缓打开,透过一指宽的缝隙,十傩神的幽光从那面传过来,姬青翰微微偏过头,当即瞳孔一缩,浑身震骇。

那面的密道已然坍塌,石块堆成了丘,莲花台上狰狞的十傩神俯视着逼仄的巷道,巫礼被压在碎石山下,魁丝线似是银雨充斥着视线,一条巨蟒将巫礼的身体裹缠起来,正慢慢拧纠着,往黑暗深处拖行。

他看见巫礼的长发,散在碎石之间,被拖拽出蜿蜒曲折的痕迹,如同是百川之间分出支叉的大河,网罗着天地。

又像是一面错综复杂的蛛网,将他视线捕捉,呼吸也短暂停止。

姬青翰想要过去,但是石墙与巷道之间狭窄的缝隙阻拦着他。

他在一霎那惊慌失措,双手一左一右掰着墙,企图用蛮力把石墙快速打开,但石墙纹丝不动。

姬青翰眼睁睁看着巫礼被一点点拖进黑暗中。

绝望之情将他笼罩时,在视线的尽头,卯日故意仰起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从容的笑意,仿佛一位引弓射虎的猎人。

他说。

“赌约是,追逐我。”

“拥有我。”

“找到我……”

艳鬼还说了什么,但是十傩神已经转身,蟒蛇的声音远去,他的最后一句话也吞没在了黑暗中。

姬青翰的眼眶赤红,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情蛊在胸腔里嘶嘶悲鸣,催促着他冲过去,找回自己的巫礼,他跌跌撞撞地挤过缝隙,在乱石中追逐卯日留下的痕迹。

最后撞上另一面石墙,更厚,更封闭。

是压在百色寨四面的高山。

姬青翰无路可追,伸手摩挲着墙面,试图找到之前一样的薄弱地方,但是那就是一条死路,活人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他握着拳头砸了一下墙面。

他以为自己看见了新的幻觉,认为这又是噩梦制造出来的新的死亡方式,于是身体下滑,跌跪在碎石间,抓住一块石头往黑暗深处的墙砸。

砰。

石头砸到了墙上。

声音闷闷的。

后面是实心的。

十傩神带走巫礼去了他找不到地方,去了一个活人进入不了的地方。

砰!砰!

那块石头被墙弹了回来,砸到地上,在地上弹了几次,最后停止了翻滚。

他抱起一块更重的石头砸在墙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石块就算砸得生出缝隙,那面墙也完好无损。

姬青翰的呼吸骤然急促,耳畔回荡着卯日的声音。他的笑。他的呼吸,他一开一合的唇。

时而在远在天涯,时而又近在咫尺。似乎贴在他的耳垂,轻轻舔吻着耳廓,湿绵的吻随即从耳垂上的坠子一路蔓延,到了侧脸,然后一遍又一遍啄着姬青翰的唇角。

呼吸交织,活人温热的呼吸与艳鬼冷冰的吐息,如同粘腻的两条蛇纠缠在一起。

姬青翰抓起一块石头。

听见幻觉里的卯日在蛊惑他。

来找我。找到我,我就告诉你那个让你嫉妒生恨的答案。

我就告诉你,我过去将目光停在谁的身上。

望着谁,凝视着谁,喜欢着谁。

万劫不复的赌约。

姬青翰想着,这个赌约立下的那一刻,他会被愤怒、羡慕、暴躁、绝望之情占据头脑,会永远铭记在黑暗中消失的鬼魂,他的目光从此以后都只能被今日惊骇的一幕俘虏。

所有阴郁、焦躁的低靡情绪杂糅在一起,将太子爷拖入噩梦、坠入深渊,他就成了鬼神的掌中之物。

哪怕过去姬青翰不信神佛,不敬鬼神,从此以后也会在梦中徘徊、沉沦,最后,他会心甘情愿爱上他过去嗤之以鼻的鬼。

姬青翰坐在黑暗中,望着那面墙,细崽的脚步声响起,并在密道一遍又一遍追问他与卯日在哪,但是姬青翰已经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他垂下头,凝望着自己手里那块巴掌大的石头,痴痴地注视了片刻。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白如玉的手,对方伸过来捧着他的手。

那双手上还有绚丽的蝴蝶纹,边缘扭曲,如同张狂的烈焰,当双手并拢,手背上的纹样便能组成一只完整的蝴蝶。

原本该是圣蝎。

那只灵蝶散发着盈蓝色的光芒,带着一点淡雅的香,在眨眼之间拥有灵智,超脱出皮肉的束缚,展翅而起,环绕着两人起起伏伏地飞,最后停在姬青翰握着的那块石头表面。

蝶羽轻轻地扇动。

姬青翰也僵硬着不动。

那双手便抚着他的手背,顺着姬青翰的手腕与胳膊慢慢上滑,直到爬上姬青翰的肩头,如愿以偿环绕在太子爷的颈项上。

姬青翰的视线模糊了一瞬,当他抬起头,发现卯日正坐在他怀里,依靠着他,扫眼过来的时候,眼尾的孔雀翎鱼鳞般闪烁,令人倾倒。

“你想要拥有我。”

“你想要我喜欢的人是你。青翰。”

姬青翰没有回答。

巫礼侧坐在他身上,轻得如同一捧烟,姬青翰明知道不该那么重的触碰对方,可他被情蛊催发得有些癫狂,竟然猛地环着卯日的肩,一面重重地含吻卯日的唇,手掌迫不及待抚摸着巫礼平坦的腹部,将卯日揉得轻轻颤抖起来。

幻觉里的卯日慵懒地靠在他身上,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姬青翰,呢喃叹息着。

“好急,弟弟,饿了么。”

鬼神总是对将要饿死的生民怀有怜悯之心,不能只是赏一碗斋饭供他饱腹,还要充盈他空虚的内心,丰满他匮乏的灵魂。

佛陀曾割肉喂鹰与舍身饲虎,艳鬼当焚膏继晷,学着慈悲,用自己的身体拧成绳索拯救堕入深渊的太子爷。

他虽然是这么做的,可双臂环着姬青翰肩背的时候,却更像是那条缠住卯日,将他拖进黑暗中的蟒蛇,碾压着姬青翰骨骼与脊背,逼迫高傲的太子爷垂下头,歇斯底里地亲吻他。

他把太子爷的舌头吃得啧啧有声,炽热滚烫,双唇紧密贴合,直到舌头与舌头纠缠的速度越来越快,姬青翰舔过他的上颚,重重地舔到卯日的喉咙。

在一霎那,似有满堂金光灿灿的佛像,慈悲地俯瞰着一人一鬼。饥肠辘辘的凡人难得饱餐一顿,舔舐的力度仿佛都透着一股荒诞的虔诚。

卯日猛地合上眼,眼睑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打湿了鬓发,水草一般贴在太子爷的臂腕上。

脑海里的神佛劝诫他,既然要训服对方,就该坦诚以待,哪怕他的胳膊酥软,无力地搭在姬青翰的肩上,也应当双臂张开,揽对方入怀。

姬青翰靠着他的脖颈。

卯日垂下脸,漫不经心地说。

“好快……”

好急,好凶。

艳鬼就像是一位佛子,怜惜地端详着子民进食,面带微笑,淡淡地说。

“好饿,好可怜,我给你讲三则故事吧,弟弟。”

卯日今日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身份,一面享受着,一面兴致勃勃地扮演说书人。

与此同时,他被撩拨得神思恍惚,察觉到姬青翰正捂着自己后腰,又揉又磨。

“西周不光有灵巫、方士、道士,还有佛陀唔……佛家里有一则故事,讲的是佛徒以身化莲,渡佛狼成圣。”

卯日靠在太子爷结实的臂弯上,惬意地眯着眼享受,被服侍得像一只偷腥的猫,慢悠悠地哼,贴着姬青翰垂下的头颅,靠着他的耳畔,呼出轻飘飘的气息,偶尔也吐出几声高亢的惊喘,告诉姬青翰,自己被他掌握了。

会因为姬青翰的摆弄,高兴、惊诧、舒适,因为短暂的欣喜,喜欢上太子爷。

就像是印证了姬青翰口中说的话。

让他蒙蔽自己的内心,欺瞒自己——幻觉里的卯日在喜欢他。

“喜欢着他”的卯日开始饰演自己的说书人,尽职尽责地讲述佛狼三则的故事。

“这第一则,讲的是半夜时分,佛徒只身一人返回寺庙,却在途中遇上一匹病狼。”

天将日暮,曲折的小路藏匿在昏黄的天际线下,夹道的枯树好似魑魅魍魉。佛徒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背上斜挎包裹,只身一人返回寺庙。

突然,树上老鸦哑哑乱叫,扑打着翅膀从佛徒头上仓惶飞过,林间传来一声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