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顶端,松枝摇颤。一只蓝孔雀斜飞出来,不紧不慢地绕着赶鸟人环飞了一圈,最后才停在他的独竹正前方。

当芦笙曲渐至高潮,群鸟啼鸣,青山外涌来大批鸟雀,成群结队,如乌云蔽日。

赶鸟人将手探进斜挎的织花小兜中,抓出一把包谷籽,洒向四周,鸟群便在空中接下包谷籽。

月万松得了姬青翰首肯,主动喊对方:“大哥,百色寨还有多久到呢?”

赶鸟人停了洒谷,也高声回答她:“再行船半个时辰就到了!你们去百色做什么!”

月万松道:“我们想去拜访阮红山老先生!问他求一味药!”

“红山师傅十年前便离世了,我是他的首席弟子,阮次山。”

“阮先生,我家公子邀请你上船做客!”

阮次山登了船,将竹竿拉上船。他身形十分瘦削高挑,耳畔边扎着一条长辫,相貌清俊,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他先去看了一眼楼征,又接过月万松递过去的药房核对了一遍,点点头:“确实需要无衣草。”

阮次山又望向姬青翰:“那他呢?需要什么草药?”

姬青翰道:“我是陪他来的亲眷。”

阮次山似乎猜出什么,笑道:“你既然知晓我百雀堂的规矩,那可知道,我百雀堂活人不医。”

卯日站在姬青翰身边,疑惑地嗯了一声,朝着姬青翰小声道:“难不成换人也换规矩了。”

阮次山看不见他。

“他中了血吸虫蛊,半条腿迈进鬼门关,至于我……”姬青翰顿了片刻,目光不经意掠过卯日,“我曾跌下过春城外的高崖,双腿被人砸断,如何算不得死人?”

阮次山打量他片刻:“我见你眉心总笼罩着一层阴云,你是否被什么东西缠身?”

姬青翰眸光一暗:“不劳阁下挂心。”

月万松见气氛低沉,当即问道:“阮次山先生,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阮次山也不是纠结的人,闻言道:“我是百色的赶鸟人,在为六月祭祀做准备。你们来得挺巧,五日后便是百色一年一度的赶鸟节。你们想要求无衣草,可以。今年百色的祭祀上有一面鼓,我想要,你们去取来,我就用一株无衣草与你们交换。”

还有半个时辰水路才能抵达百色寨。

阮次山立在船头,伸手供一只花花绿绿的舒雁鸟停栖。那只舒雁能口吐人言,十分讨月万松欢心。

月万松便向阮次山讨了一把谷籽,放在手心期待舒雁鸟飞到自己掌上,逗弄了舒雁鸟一阵。

姬青翰回到船舱中休息,卯日便在一侧同姬青翰说:“我认识阮红山先生,是因为我的五哥颓不流。”

月万松净了手,走进船舱,闻言低声惊叹一声:“小女也知晓他。或许说,读过数算名篇的人都认识颓不流先生。”

卯日微笑着点头:“没错。五哥擅长数算。他与高秋姐姐是青梅竹马。但五哥自小身体虚弱,跟着山中仙人隋乘歌练过几天八段锦,一直在川蜀养病。养病之余他便自学了堪舆、数算、天文。”

成王元年,颓不流写了一卷算术篇章。篇章广为流传,颓不流成了西周盛极一时的名士。就连成王也将篇章收录,一直想见一见这位身体虚弱却有大才的颓不流。

“就是可惜,成王十二年九月,西周疫祸初显,成王姬野下旨将五哥接到丰京养病,但五哥在途中感染疫病,性命垂危,不得已停在安邑荷花台。”

卯日声音平静:“成王十三年,西周大疫第二年春节。五哥没能扛过去,于四月病死在荷花台。”

“他死的时候,高秋姐姐没能赶回来,两人没见上最后一面。四月末的时候,宣王为其送葬,知晓颓不流生前喜爱空山鸟语,于是命送葬的队伍纷纷学鸟雀啼鸣。千人便在空山之前学各种鸟叫。”

百鸟啼鸣,如临空山。

官吏与学生们面上戴着洁白方巾,身穿白衣,模仿着鸟叫声。

一身素衣的张高秋便是这时候来的,她骑马立在山坡顶。

张高秋手持着芦笙,在山坡上吹响了乐曲。

众人模仿鸟叫的声音低微下去。

卯日听见了翅膀鼓动的声音,他抬起头,睁着通红的眼睛努力去寻张高秋的方向。却见张高秋身后的山坡上,群鸟如同黑潮喷涌而出。

霎时间,鸟叫声嘤嘤成韵。

鸟群环绕着送葬的队伍伴飞,那叫声似泣似诉。

“高秋姐姐一直遗憾没能见上颓不流最后一面,所以独自南下深入百色,请阮红山先生出山,赶来群鸟只为了同五哥道别。”

月万松恍然:“所以百色的赶鸟,是纪念颓不流先生。”

船舱外又响起人声,但却口齿不清,卯日仔细辨别了一下,觉得不像在场的人声。

月万松回答:“大人,那不是人在说话,是阮次山大哥养的一只舒雁鸟,聪慧机敏,能口吐人言。我听大哥说,那只舒雁很特别,寻常舒雁只会说一些平安喜乐的话,但阮次山大哥的那只,却经常说一些红啊白啊的颜色,很厉害!臣女想再去看看舒雁!”

姬青翰准许了,月万松便揭开帘子出去了。

姬青翰却在此时问卯日:“我曾在张高秋的自传中看见,她说颓不流是试药无果病死的。卯日,他是怎么死的?”

卯日偏过头:“你真想知道吗?”

姬青翰镇定地注视他,卯日走到他一侧坐下:“还记得之前春以尘给你的生金雪魄丹吗?”

那枚丹药十分好用,春以尘几乎从不离身。

“那便是我为了西周疫祸炼制出来的丹药。”

“五哥来丰京的途中染病,病因十分蹊跷,寻常御医都诊断不出结果。我便知晓他感染的是,我与高秋姐姐在寿春遇到的瘟疫,也就是血吸虫病。我不敢放松,却也不敢轻易断言是瘟疫,只每日问诊五哥,开始着手研究药方。”

卯日知晓这种病的厉害,能让寿春家家有僵尸,他半分也不敢怠慢,恨不得早晚都守着颓不流,研究病理,早日找到解药。

他说:“我没遇到过这么凶险的病,医书上也没有相关记载,所以药方需要一点点试出来。我不眠不休改了五日药方,累得在五哥养病的屋外睡着了,隔日又被五哥的咳嗽声惊醒,我爬起来去看他,发现他的病更严重了。”

***

一罐一罐的药汤下去,颓不流的病一点不见起色。

外面烽火流天,疫祸已让西周大乱。

颓不流靠在窗边,仿佛只是一副皮包骨头,身上的血吸虫停在手腕上不动,他手边散落着还未写完的数算篇章。

卯日抱着新的药方冲进去:“五哥!我又想出了新的药方,这次一定救好你!”

颓不流虚弱一笑:“以尘,还是这么积极。”

他见卯日没有戴方巾,立即偏过脸,掩住自己的唇鼻,严肃道,“怎么不戴方巾冲进来!咳咳!去,戴了方巾再进来!”

卯日不敢触怒病人,连忙退出去净了身,重新摸出方巾戴上,才跑到颓不流病床前,给他看新的药方。

颓不流安静地听他说每张药方,突然发问:“外面多少人染病了?”

卯日身体一僵:“没有的事,五哥,都是小病,你好好养病,不用担忧。”

“卯日。”

颓不流少有唤他全名的时候,他总是在病中,精力大不如从前,平日都是笑着唤他以尘,卯日知晓他对此事十分认真,也不敢看他的目光,只垂下头,回答:“六成。”

颓不流没有表现得很意外:“陛下怎么说?药方研究出来吗?”

卯日摇头。

颓不流似乎想摸一摸他的头顶,他叹息一声:“以尘,别哭,不是你的错。”

他努力直起身子,从卯日抱来的药方纸中抽出一张,扫了一眼:“我近来有个想法,以尘不辞辛苦写了这么多药方,我的病却不见起色。我听大夫们说此病凶险……想着或许是药效不够猛咳咳,不如,你换一批药,再让我试试。不必考虑我的反应,当我是寻常试药的人即可。”

“不行!”卯日立即反驳他,就要夺回药方:“我怎么可能拿你试药!”

卯日抬眸,视线撞进颓不流眼中。

颓不流的目光十分镇定,却有一股被病痛缠身的忧虑之感萦绕不散。

卯日忘不掉颓不流的那个眼神,夺走药方的手便顿在了原地。

颓不流努力坐直身子,缓缓道:“以尘,我幼时读书时,便想着,我如今为学生,明白万物造化的道理,日后应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我此生潦倒,终日缠绵病榻,无法实现心愿。”

他缓慢而坚定地抽走了药方。

“而如今,有一个解救万民的机会摆在眼前,我难道该视而不见吗?以尘,哪怕献出我的性命又如何?又如何呀?我本就是人命危浅,一条命换取千万条性命,何止是值得。”

他笑着追问:“以尘,你说,五哥说得对不对。”

卯日知道,他心意已决。

他跪坐在原地,直到腿脚发麻,才俯下身向着颓不流行了礼,额头抵在手背上,眼中含着泪,声色喑哑地回答对方:“五哥,我会治好你。”

颓不流知晓自己的身子,也不愿他有太多负担,淡然地说。

“尽力而为罢了。”

“哥哥相信你会治好百姓们。”

***

卯日不再继续开口了,只是从袖中掏出了方盒,里面原本该放着两枚金箔包衣的丹药,但现在却空着。卯日的指腹摩挲着方盒,目光幽幽。

“五哥染上瘟疫近半年,半年内总共试药七十三次。到后来,他试药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我听见他在咳嗽,在嘶吼,他好疼,疼得在榻上掐自己。有时候,我给他检查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血吸虫造成的血口,还有青紫掐痕。我就会懊恼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不能再厉害一些,不能再努力一些,不能研制出真正的药方。”

卯日平静地说着过去的事,姬青翰望过去时,见他眼底泛着一层光,他以为艳鬼在哭,可其实什么都没有。

卯日没有哭。

“我站在门外抱着药碗,满心愧疚,我恨不得自己替五哥。可是、可是我答应了五哥,不光要治好他,还要治好百姓,所以我捡起药方,走进去记录五哥的反应。他说哪里疼,我一定记下来,他说哪里没有了知觉,我也记下来。他说……他说着说着晕过去,我还要救醒他,继续问他感觉怎么样了。”

“我记载他病理的书,垒了有一人高。废掉的药方全拿去充当柴火,据说,那些日子,房中的炉火一直未歇……”

“四月的一日,荷花台天光破晓,我端着新的药碗走到门前,发现门前养的碗莲竟然早早开了,花香清幽,让人神清气爽。五哥平日最喜欢拨弄碗莲的花骨朵,我还在想,他见了花开一定很高兴。与此同时,我察觉到,五哥那日清晨也没有咳嗽,我想着他终于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卯日敲响了房门,告诉颓不流自己来送药。屋内却没有响起往日的铃声。

颓不流患病没有力气,于是和卯日讨论着,在榻边系上一个铃铛,有事便摇铃铛唤人。

卯日想得了颓不流应许再进去,可屋内一片寂静,铃铛声迟迟未响。他试探着推开房门,却见颓不流趴在塌下一动不动,五哥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跌了下来,也没有力气去够那枚铃铛。

卯日惊惧不已,汤碗摔落在地,他跑过去抱起颓不流,见对方闭着眼,面下鼓起一团,血吸虫已经爬到了他的侧脸。

卯日流着泪喊他五哥,给他服下吊命的药物。

颓不流终于苏醒过来,只是奄奄一息。

卯日见过许多回光返照的人。

很多很多。

自己的五哥也是其中一个。

颓不流虚虚睁开眼,辨认出是卯日,也无力要他戴上面巾了,只是缓慢地说:“以尘……若你遇到月精,劳你劝让她别伤心……玉京子平生虽然大起大落,功过难评,却是真心实意爱她、护她,有他在,我也放心。”

他喘了半天,嘴角渗出血。

说了最后一段凄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