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十一年,卯日成为巫礼,他炼制出一道幻蛊。

此蛊能让心有间隙的好友在幻境中反目成仇,也能让不共戴天的仇人将对方幻想成自己的毕生挚爱。

后来这蛊误用在了其余灵巫身上,卯日痛心地以为自己会见到长兄姊妹们决裂,但出乎意料,幻蛊没在灵巫身上发挥作用。

卯日惊喜之余,更多的是震撼。只因灵山十巫之间并不是一开始就相互熟识。在被册封之前,他们出生各异,上至宫廷侯爵,下至贩夫走卒。人生五味,千姿百态。可就是这么一批人,待他向来真心实意,心智坚定到就连幻蛊也不能发挥作用,何其可贵。

在听闻他误用了幻蛊后,诸位兄长姐姐也没有冲他发怒。灵巫之首社君赞赏他天资聪颖,询问他炼制过程中是否遇到困难,并派负责察听世情的驾前左护卫百里为他寻来珍贵的药材,供他继续炼制。

玉京子得知幻蛊在自己身上没能发挥效果,以为卯日炼制失败,于是特意出山,带回来十位自愿试药的追随者,要卯日在他们身上试蛊。

张高秋更是连夜查阅医术典籍,协助卯日研制出幻蛊的解蛊,之后试药就算有人中了蛊,也无后顾之忧。

他们与卯日遇到的大多数人不同。

丘处机的人马更不能与灵山十巫相比。

白蛇毒液发作得很缓慢,卯日护着春以尘,还有闲心回忆旧事,可惜中了幻蛊的士兵没有那般幸运,只能在大悲大喜中惊惧而亡。

士兵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丘处机牵着缰绳,企图让躁动不安的马匹冷静下来,半晌,他不甘心地下令:“撤!回春城!”

李莫闲望了春以尘一眼,翻身上马,引着缰绳跟上丘处机。

卯日放下双手。

春以尘已经闭上了眼,他紧紧抱着那个石头包裹,掌心的刀口还在渗血,打湿了包裹石头的衣料。

卯日横抱着他,折身往山寨里走,直到回到姬青翰待的那个木屋。屋中四处散落着木块,一片狼藉,姬青翰仍旧躺在角落,身上盖着春以尘的官服。

卯日跪坐在姬青翰身旁,将春以尘抱在怀里,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他持起春以尘的手,又握住姬青翰的手,垂眸默念起诵词。

“灵山十巫此生,一试鬼神、占小祭司、驱疫避鬼。二救世人,化生万物,求风调雨顺、家国安定。”

昏暗的室内,他的身体散发着莹润光泽,好似暗中烛火悠悠。荧光流淌到两人手掌上,随后将两人的身体覆盖住。

因为毒液发作,春以尘的神志已经不复清明,掀起眼帘时,发现自己在卯日怀中,还呆滞了一下,才轻声问:“……丘处机撤退了吗?献祭结束了吗?”

卯日对年少的自己知无不言:“被我的幻蛊吓走了。献祭正要开始。”

春以尘放松下来,点点头,脱力感随之袭来,他也毫无扭捏,只把脑袋靠在卯日身上:“奇怪,明明你只是一道鬼魂,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

卯日笑道:“我认识一位少年,他自来风流快活,曾扬言要杯酒宴请群山,后来他长大了,经历了许多变故,也设下过许多筵席宴请八方,可却再没有年少心境。于是,他总想着,如果有一日,他要宴请一回年少的自己。”

“我不想欺瞒你,你是年少时的我。”卯日抚摸着春以尘的脑袋,“没有经历后来变故的我,没有亲历其余灵巫身亡,没有见过成王十三年的疫祸,也没有最后一步一步陷入生死局。只是最初那个自由快活的少年。”

春以尘眨了一下眼,似乎为他感到难过,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仰起脸:“那太子爷,与我,与你又是什么关系?我摸到了那个石刻,见到他在喊你。”

屋外骤雨不歇,雷电交加。屋内尘烟散去,生息俱平。

他凝望着姬青翰,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模糊两可地回答。

“我是艳鬼,我想睡他,仅此而已。”

春以尘面色浮上薄红,认真同他说:“太子爷不好睡。”

卯日:“那就关起来,强迫他睡我。你也知道我逼退丘处机,幻蛊何其厉害,种在他身上,大可以叫他幻想爱上我。”

春以尘干巴巴地说:“这样不好。”

他瞄了一眼卯日的脸,生涩地劝他。

第19章 鬼灯如漆(十九)

“你很漂亮,也很厉害,他会喜欢你的,不要下蛊。我的兄长告诉我,感情这种东西要讲究水到渠成。幻蛊得来的爱,终究是假的。”

卯日愉悦地笑起来,眼尾上扬时,仿佛世间山水在一瞬染上青绿之色,叫人移不开视线。

“兄长告诉你的?你口中的兄长其实是玉京子,也是你我的六哥,而他,”

卯日有意顿了一下,“而他对张高秋一见钟情,于是为博美人一笑只身出西域,求了二十六匹名马而归,开始了他三起三落的故事。但高秋姐姐,早已心有所属,是她的青梅竹马。我离世时,她的爱人已不再人世。高秋姐姐也拒绝了玉京子。”

“六哥自己情路坎坷,却还同我说情爱讲究缘分,你觉得该信吗?”

春以尘似懂非懂,而卯日怅惘道,“可惜,我当年真信了,所以错过了许多人。在做鬼魂的三十年里,我有时会站在寨中仰望自己的石雕,思索为何当年的自己那般小心翼翼,不敢挽留对方,尝试对自己心仪的人说一声,和我在一起。”

春以尘捕捉到了关键点,惊诧道:“你做了三十年鬼魂?”

“三十年,不长,也足够让我后悔。”卯日道,“当然,也不全是后悔,能做灵山十巫之一,我此生无悔。”

春以尘听完觉得有些乏了,眼皮发涩,赞了他两个字:“真好。”

真好。

虽然有后悔过,可更多的是无悔。

他在心底觉得自己的以后也不错。

“我想睡了,等我醒了,青翰就会醒了吧。”

卯日认真地嗯了一声:“我同你保证,会还你一个平安的太子爷。”

毒液让春以尘的身体麻木,他只能维持一个动作,依靠在成年的自己怀里听那些他感兴趣的故事。当他得到了保证后,春以尘的四肢随之放松,拽着卯日衣襟的手也松开,他唇边带着笑,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终于,木屋内再无活人的气息。

卯日的眼边淌下一滴泪,如同月下金佛拈花撒下的一滴慈悲花露。

在那一刻,他感到一丝茫然,就和三十年来,困在高山密林中时的情绪相同。

这三十年中,寨中的旧人已亡,故土落败,他徘徊在山林中,见过金乌东升、春潮带雨。更多时间里,陪伴他的是浓雾缭绕、毒虫蛰伏。

他等不到一位外来人。

那尊石雕的故事随着时间推移湮灭在岁月长河中,而卯日这个人,也消失在茫茫史书中。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记得灵山十巫,是不是只有他一道飘渺鬼魂还铭记着那些人的故事,是不是世上再无新的灵巫,是不是已经东风入律、万象更新,唯有他被困在过去的牢笼中,无法解脱。

直到某一日,有驾车辆跌下山崖。

群马嘶鸣,百鸟惊飞,虹车一坠千丈,回响在山崖间徘徊,传得极远。

卯日循着声音,抬头望向了迷雾之外的地方。

他挪动了步伐,离开了石像,拾起竹杖,顺着泥泞的道路,穿越过山林,来到车架坠落的地方。

见到一张惨烈的面孔。

他生前做的灵巫,救了许多人,卯日知道面前这个人需要自己的帮助。

他在无人之际,孤独地念完后半段诵词。

“世态炎凉,尘世纷扰,万望莫负初心。

且若磷圹漆火,照耀世人,指引前路。”

“知我是我,尘净光生。

夜点松花,万载流芳。”

恬淡的声音回荡在屋内,最终归于宁静,漫长的沉寂后,屋外雨势渐小,直至变为淅淅沥沥的春雨,润泽着颓废的山寨。

天光逐渐明朗,卯日身上的光亮淡去,他坐在屋中缓慢睁开了眼,眸中神采奕奕。初看时,似乎与春以尘的眼神一模一样,仔细品味,才发觉多了几分沉稳与平和之意。

他将春以尘放回地面,朝沉眠的春以尘行礼:“谢谢你。”

随后望向姬青翰,歪着头细细地打量了他片刻,五指抚上姬青翰冰凉的面颊,他与太子爷十指交握,主动俯下身,吻到他冰凉的唇瓣。

——太子爷,若你想帮我,不如在白洛河堤边再设一出降神之宴吧。由你请神,愿我降世。从此之后,我便跟着你。

——当然,我还需要我的三魂回到我这里,并且得让他们自愿回到我身上,好比是献祭于我。否则,我还是不能神降。

——怎么自愿?

——只要你受伤或者断绝生机,胎光肯定会想办法救你,让我神降,自愿献祭,然后回到我这里。

姬青翰没有立即答复,他的手抚摸着春以尘的后颈,指腹微微摩挲,像是在安抚一只狸猫,他的眸光落到春以尘的面容上,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你这是在用孤的安危做赌注。好大的胆子。

卯日靠着他的肩臂,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姬青翰的耳垂下方。

——你初到春城之时,曾驾群马出城,那时的你,可没想过胆小怕事四字。

半晌后,卯日又道。

——我这有一道情蛊,只要把子蛊种在你身上,母蛊留在我这里,如果你死了,我也会魂飞魄散。所以我竭尽全力护着你。长书,你可愿信我?

姬青翰呵了一声。

——不信。

——你与情蛊都是莫须有的东西,对这种东西孤向来不屑一顾,更何况是将性命交与鬼魂。不过,既然是孤提出要救你,旁人不敢做的事,我自然敢做。

——孤注一掷,必以性命相试。

他微微一笑,道。

卯日,不要辜负了我的信任。

姬青翰是个疯子。

身居高位,竟然敢将性命托付给一道鬼魂,他甚至与卯日相识不久。这样的人,要么心智不全是个傻子,要么就是喜好豪赌的疯癫之人。

很明显,姬青翰是后者。

而春以尘也竟然将自己的性命和姬青翰的性命放心交到他手中。

卯日对年少的自己了若指掌,知道自己不是擅长豪赌的人,所以年少的他,只是一片赤子之心,为了救人甘愿牺牲自己。

他到底是羡慕与欣赏春以尘的。

风流烂漫,满腔热忱,就算只是做了一个小官,也全心全意护着自己的子民。

姬青翰的睫毛颤动,难受地闷哼一声,似要苏醒。

卯日一时间有些紧张,生动的眉眼凝固住,只是微微从姬青翰的唇上退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面颊。

姬青翰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上,手指微蜷,摩挲着,抓住卯日的衣摆,因为那枚生金雪魄丹与卯日的能力发挥作用,他捡回半条命,但是双腿仍然血肉模糊,毫无知觉。

苏醒后的第一时间,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过大脑,他甚至没能睁开眼看身上的人是谁。

“咳咳……春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