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 第148章
作者:夙夜无声
沐良玉嗓子冒出血,拔高声音:“臣西南边护使沐良玉,奉命守城,但傩尸凶猛,武真军守城一月,终不敌,臣无能,前门已破,请陛下立即撤离——”
王庭内无人回应他,也没有人给他俩开门,马匹在原地焦急打转,时不时喷鼻,士兵咳嗽着,拍了拍沐良玉的肩,艰难地说:“边、边护使,傩尸追上来了……”
沐良玉转头,见刚刚破城的傩尸骑兵就在不远处,黑压压的,气势骇人,像是黑狼群盯着两人。
一想到连月来都是这些人不人不鬼不鬼的东西在戏弄自己,沐良玉目眦欲裂,要不是武真军主力不在丰京,他们根本不会这么狼狈。
他不甘心。
武真军没能守到支援抵达,他愧对边护使一职,更愧对丰京百姓与宣王,要是有机会……
“嗖——”
谢飞光和箭一齐抵达傩尸后方,他一脚踹断了马匹的腿脚,将手里的烧红铁索向上一抛,铁索绕过傩尸的身体,直接把怪物从马背上拖下来,千百根魁丝从地面缠缴过来,将它裹成茧。
卯日牵着缰绳落后他一步,在他身后是匆匆跟上来支援的中州白马。
沐良玉瞪大眼,燃起希望:“镇南王!”
“城门处有我们的人!”卯日命令道:“抓活的!”
中州白马鱼贯而出,将傩尸驱赶到一处,随后形成两道包围圈,内圈士兵持盾,盾上打上几排铜钉,逆时针缓行。外圈士兵持长枪与烧红的铁索,顺时针前行,将铁索一齐投出,织成天罗地网。
傩尸想要突出重围,马匹狠撞在铜钉盾上,仰起马身将傩尸掀翻,它们想要从上方逃走,但一跃起靠近那些烧红的铁索,身体就被烧得滋滋作响,只能被困在阵中。
卯日隔着缝隙,观察这些傩尸骑兵。
它们遇上铜钉盾有慌乱,但能很快镇定下来,甚至瞄准了同一处盾连续撞击,长时间下来被撞的持盾士兵可能疲乏,好在外层用长枪进行攻击的士兵不断轮换,缓解了他的压力。
卯日抬手,风中似乎传来隐约的鼓声,矮小的傩神纷至沓来,围绕着包围圈逼近,它们有时扮演卧虎、雄鹰,有时又是狼群狩猎,穿插、交错,层层罗列上去,直到最上方金光压顶。
一张豪放的金面展开了,垂着眼审视傩尸,随后张开焦黑的口,嘴里盈千累万的傩神跳动、闪烁,猖笑,拖拽着傩尸进入口中。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身体里空灵灵的,又胀鼓鼓的,像是安详地躺在家中,身边燃起一捧温暖的篝火,阖家团圆,正享着天伦之乐。
同与此同时,他们又觉得好冷。
骨子都在打颤,牙关发着抖,明明那么神秘的景象,像千佛跃动,但就是好冷,跟躺在棺椁里,淋着磅礴大雨一样,四面没有活人,他就算尖叫求救也无济于事。
是死亡。
鬼神消失后,傩尸身上燃着一层青金色的火,在地上蠕动挣扎,可中州白马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镇南王一眼。
他们经历了太多生死绝境,此刻后背都冷汗津津,知晓镇南王有些不一样。
光焰黯淡,后方夺回城门的其余士兵跟了上来,姬青翰也在。
姬青翰:“怎么回事?”
卯日:“处理了几个傩尸。”
“把头砍下来。”
沐良玉:“殿下!宣王……”
姬青翰才转过脸,打断他:“父皇人呢?”
“臣请旨开宫门,但迟迟等不到回应。”
姬青翰也不废话,直接下令破宫门,谢飞光与沐良玉留下回去守城,他与卯日带着人进入王庭。
宣王确实病了,连月操劳过度,加上内忧外患,一气之下高烧不退,姬青翰到的时候,王庭内只有几个近侍与大臣正在陪侍,楼征一见姬青翰热泪盈眶。
怪不得没人去开宫门。
宣王一病,大皇子又疯疯癫癫的不在丰京,宫中没有主持大局的人,惧怕傩尸的人早跑光了。
姬青翰无心问罪那些逃跑的人,只坐在宣王床边,道:“宣王曾准太子监国,如今父王尚在病中,臣虽然戴罪,却也知晓如今奸佞当道,王公乱法,妖孽横行,狂祸戆漏之人,臣当忧其忧,拯其危,斩罚朋党,除尽奸邪。”
卯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陛下圣明,想来等宣王醒来,知晓您为他守住了大周,一定会赞誉有加。”
镇南王现在是唯一手里有兵权,能与何儒青大军抗衡的人,在宣王清醒之前,他的态度决定了王庭内剩下人的生死,更何况姬青翰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再怎么打也比外面的乱臣贼子名声好。
只是听说大皇子是因为疯了才废的太子……
有官吏颤巍巍地问:“听闻大人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如今可好了?能否支撑大业?”
姬青翰摘了面具,直直地看向他:“朕现在就可以拔刀砍了你,让你瞧瞧朕还有没有力气,能不能指挥军队。”
还是疯子!
那官吏立即蹲下身,叩首高声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征也随之应声,王庭内其余人也伏跪在地,算是暂时承认了姬青翰这个君王。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好在只有卯日知晓,姬青翰让他们照顾好宣王,又留了一批士兵看顾。
等到了王庭外,傩尸正不断聚集,姬青翰和卯日商议后,吩咐道:“之前割下来的傩尸头颅,滚一遍铁水,捞来给朕。”
沐良玉对他的自称有些诧异,但也没多说,只照做,派人准备好傩尸头颅,悬挂在箭上,在黑夜里张开弓。
姬青翰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便问卯日:“镇南王,他们的领头在哪?”
卯日报了精细的距离,姬青翰在他的指挥下调整方向直接一箭射出,嗖的一声响,傩尸头颅自内爆开,飞溅出金色的铁水,在空中划出弧度,坠落在远方的黑暗里。
随后响起傩尸愤怒的嚎叫声。
姬青翰:“就是那个方向,把头颅串起来用投石器砸回去。”
他又叫卯日:“镇南王!”
姬青翰转过身,捏了一把卯日的手:“和朕上一起战场,做朕的眼睛。”
卯日笑了笑,总觉得自己想叫这个称呼很久了,郑重地说:“好啊,陛下。”
武真军苦傩尸许久,听闻天子亲自出战,个个气势高涨。不过这场战需要由中州白马做主力,不多时,城外摆起精简的八阵图。北方来的中州白马位于游骑二十四阵的外环位置,伺机而动。
这场动乱持续太久了,是时候结束了。
半个月后,姬青翰的眼睛好了许多。
何儒青被押送到王庭时,外面正是狂风雨骤,电闪雷鸣。
姬青翰提着剑,踩着何儒青的头,神色倨傲,睥睨他,剑刃也顺着他脸颊移到了额心。
何儒青死到临头还在咒骂:“小畜生,没有老夫,姬如归只是个圈在封地永不得宠的废物皇子,一辈子都登不上皇位!至于你,不过就是一个野种,你以为长了一张相似的脸你就是赋长书那王八羔子了吗?你永远都不是他!你永远都比不过他!”
何儒青高声嚎叫:“你以为春以尘喜欢你?真是好笑!他不过把你当成……啊啊啊!”
他骤然瞪大眼,大叫起来。
姬青翰一剑从他的额头扎下去,直接划烂了他的额头与左眼,紧跟着高举着剑又是一刀。
血液飞溅。
怒骂声渐渐消失,姬青翰却没有立即停手,盯着何儒青尸首目光幽幽的,像是风里的火把稍微一闪,光就熄灭了。
“我是谁?”姬青翰轻声说,“轮不着你管,该死的人就赶紧去死。”
天已经擦黑,陆续有士兵涌进来,见姬青翰拖着带血的剑从尸体上走开,绕着何儒青走了一圈,用剑上的血圈出一块地,随后又走到边上拿过了火把,点燃血淋淋的尸首。
沐良玉匆匆赶来,打量着姬青翰的神色,伸臂拦住其余人。
姬青翰已经走到皇位上坐下,揉着额角,闭着眼说:“何儒青已死,关城门。”
“叫镇南王过来。”
王庭里格外幽静,士兵们垂着头站在两侧,卯日到的时候被王庭里肃穆的氛围弄得一怔,瞧了一眼地上烧成黑灰的遗骸,又去看姬青翰。
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跟他解释过,何儒青已被姬青翰处理。
三十年的蹉跎,就这么轻飘飘地随着一个人身死结束了。
姬青翰双手交叠撑在剑柄顶端,脸上还有些血污,他不笑,看上去就凶悍,仿佛阎罗王盘踞在王座上。他审视了卯日一会,示意卯日走到跟前,用剑拨弄他的衣摆,顺着卯日的小腿线条蹭血迹。
“卯日,”姬青翰说,“你说宣王还会醒吗?”
卯日端详着他的脸,那种诡异的不安又涌上心头。
姬青翰太平静了。
他很奇怪,每次受重伤都坦然接受,每次听闻噩耗也无动于衷,卯日原本以为是他心性好,就算遭受折磨也不会改变,直到今日,他又察觉到那种诡异。
卯日伸手擦干净他的脸:“会好的。你也会好的,疯病、眼疾我都会慢慢治好,不用担心。”
姬青翰却说:“朕还春以尘的清白,昭告天下春以尘当年是怎么死的,但朕也有要求,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叫朕长书,不准再提赋长书这个名字,如何?”
卯日皱起眉。
前些日子姬青翰还乐此不疲地一人分饰多人,今日就突然转了性子。
赋长书是他的前世,姬青翰却要当做腐肉一样从身上剐去。他开始变得偏执,是非观也扭曲了,总对卯日有不同寻常的占有欲,患得患失得可怕。
卯日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西周成王姬野,那是个昏君,疯癫馈聋,他坐在皇位上,败光了西周的江山与百姓。
太子、帝王的身份就像是恐怖的诅咒,施加在姬家子孙身上,会让这些人也变得神志不清。
卯日这次没有顺着他:“他是你,你是他,你拒绝长书,不过是在拒绝你自己。青翰,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是我表现得哪里让你不安?我等了你三十年,从没有别人,我叫长书是在叫你,叫青翰也是你,我的目光也一直在你身上,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姬青翰:“朕说了,不准提他。”
一时间,王庭内的众人全都跪下身,姬青翰一怔,也察觉到自己声音太大,又见卯日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姬青翰揉着太阳穴,面色僵硬,只能生硬地缓了声。
“何儒青已死,朕答应你的事都办到了,卯日。你不该拒绝朕。”
卯日反应过来:“是不是何儒青说了什么?”
姬青翰不肯开口,卯日瞧了他半晌,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连带着把何儒青尸首运出去,等王庭内焕然一新,他揪着姬青翰衣领,抬手就是一巴掌。
年轻的帝王被打得偏过头,有些发怔,转过头后,卯日已经不耐烦地爬上了龙椅,一条腿跪在姬青翰腿当中,脊背挺直,提着他的衣领,脸上笑吟吟的,却有些嘲讽意味。
“姬青翰,我是不是太顺着你了,叫你一天到晚闹个没完,”卯日盯着他,“你觉得赋长书被我吊着抽是我开玩笑的吗,我敢逼着他叫爹,自然也敢逼着你小子叫我爹,你再听何儒青一句话,接下来一个月你都别进我房间,天天见了我都给我叫爹。”
这才是本性暴露。
姬青翰眨了一下眼,怒火都被卯日一巴掌和一段话打得烟消云散,反而心潮澎湃,他觉得心痒,想要嘶一声。
这样的卯日,他好喜欢。
可他本能不愿意叫卯日爹。
姬青翰脱口而出:“心肝,你用彐屮朕吧,骑朕头上都可以。”
卯日被他狂野的言论冲击得也愣了一下,两人对视片刻,压不住笑意,他揪着姬青翰衣领,吻上去。
焦躁地舔吻,得空呼吸时竟然失笑出声,卯日捏着他的下颌,任由姬青翰抱着自己的腰。
“我可不是爬你头上了吗?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许给我了,被我玩你就该受着。”
姬青翰凝视他片刻,认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