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 第121章

作者:夙夜无声 标签: 年下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古代幻想 美强惨 先婚后爱 玄幻灵异

卯日怀疑那碗药方里掺着活人血。

自从去年九月兵变后,董、黄两家满门抄斩,董淑妃被软禁,姬野也不再召幸对方。成王虽然活着,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庭现在是慧贵妃做主。

姬野不可能在慧贵妃眼皮底子用活人的血做药,除非慧贵妃准许,所以他犹豫了许久,没有直接说那碗血药的事。

“臣约见了颓不流先生,他病情严重,臣心中焦急,赶着去见他。”

慧贵妃点点头,点了两人送卯日出宫。

卯日心中有许多事,等到了荷花台又听学生说颓不流咳血,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握着药方冲进去。

颓不流昨日说的话终于在今日重新续上,他想为卯日试药。

卯日不知怎么的,哭得双目通红。他真切感受到了滔天恐惧与悲哀,如同一把巨斧朝着他的颈项砍下来,要将他的脊骨皮肉都砍砸得四分五裂,把他剁碎了丢进大雪里。

他竟然浑浑噩噩地想,如果人血能治病,他也放血好了。

随后又猛然惊醒,唾弃自己犯浑。京中百姓觉得鬼神能治病,求神拜佛,难道他该向神佛下跪祈求对方还颓不流一条生路吗?

不光是颓不流,还有西周百姓,要是他跪在雪地叩首,能让神明还死去的百姓一条生路,那他就算叩得头破血流也可以。

卯日竟然猛地跪在雪地里,朝着万千雪下孤坟重重叩首,流着泪哀嚎出声。

可雪没有停,雪下死去的人没有复活,他们死了就死了,神佛不存在。

第109章 *白骨生虮(十一)

三月时,丰京的大雪还未停。

往年三月临近春分的时候,王庭会设春日宴,邀请世家踏春赏花。

卯日也曾参加过春日宴,只是他在京中没有什么同龄好友,少年时他不曾在意,后来长大些才明白,他虽然是慧贵妃义弟,住在灵山长宫,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无权无势,所以世家子弟不愿与他结交,布衣百姓又畏惧与他攀谈。

他还记得有一年春日宴,自己不愿与世家子弟结交,只坐在季回星身边,问她宴会中央为何会有一座青铜大鼎。

季回星让他走到铜鼎旁,伸手去摸一摸鼎面凸起的铭文。

那口鼎高约半米,双耳竖直,四足鼎立,曾用来烹煮肉食,热度从内而外散发出来。

卯日只是触碰了一息,便倏然收回手,手指被烫得泛白,忍着没有哭,茫然地望着季回星。

季回星告诉他,你碰到了上面的饕餮兽纹,古兽会震慑住想要接近你的邪灵,你今生定然平安无忧。

卯日不觉得那些兽纹会保佑他,手掌已经被烫出白泡,至少眼下并不平安。

他这么同季回星说了。

季回星夸了他一句乖孩子。

“这世上本就无三尺神明,天子说鼎上有神兽镇恶,百臣自然无人敢反驳。天子道鼎上是魑魅魍魉,铸鼎人、献鼎人通通该死,世人也会附和。以尘,他们敬畏的是鼎还是人?”

是人。

“是,他们怕的是人,能对他们生杀予夺的人,但若是有朝一日我也成了那位能对他们生杀予夺的人,却不是天子,你觉得他们还会怕我吗?”

会。

“所以百臣畏惧的是权力。而权力谁都能拥有,谁都想拥有。”季回星道,“以尘,怎么不跟着皇子们去打马球?”

卯日说:“我想陪长姐。”

那时季回星笑而不语。

等到晚膳侍女们捣腾鼎中熟肉时,侍女却惊叫不止,只因那座青铜鼎中的滚油里浮着一张人面。

被烹杀的是江夏家的嫡长子,杵作查验后禀告群臣,那位十三岁的少年因为贪食,趁着无人的时候踩着桌案爬上铜鼎,想第一个尝一尝鼎中烹煮的牛肉,没想到跌进油锅。

江夏家先喝了肉羹,闻言扶着廊柱干呕不止。成王让江夏家把那捧不成人形的尸骸领走,坊间自此流传起江夏家教子无方,饕口窃食,不智遭鼎烹的歌谣。

季回星听罢笑道:“世人畏惧鼎上王权,恐惧死亡,也敢为了一口肉汤犯上作乱,难道是因为他们不懂肉汤与性命哪个更重要吗?不,正是因为他们知晓天子不会因为一碗肉羹要了他性命,顶多斥责少年天真无邪、贪食顽劣,所以不以为意,胆敢僭越。他江夏家小儿今日敢先陛下霸占鼎中第一口肉羹,他日便会因旁的贪欲将天子礼法弃之脑后。”

“如果是我,江夏家小子觊觎鼎中肉羹时便会让他成为鼎中肉,汤中泥。不为别的,仅仅是震慑与警告罢了。”

今年没有春日宴,卯日下朝后,宦官把他引到路边,和和气气地说,慧贵妃有意封他为巫礼,灵山十巫每人都得到自己的封号,继任典礼已定下日辰,让他早做准备。

卯日便顺势打听:“王庭这几日有没有新的女子出入?”

宦官:“有的。”

那些年轻女子倒没有身死,卯日以为成王是逼她们割腕放血。

“劳你去端一碗陛下惯用的药,”卯日将一张药方放在他掌中,柔和道,“送到太医署即可,这张药方是避疫的药方,你拿着,按照上面的药方调配用药,可保你平安。”

他一进太医署,袁涣却一脸肃穆地走来,弄得卯日连忙整衣敛容,确保自己没有沾染污秽,才严肃地问:“袁师氏,出了什么事?”

袁涣:“大人从哪端来的这碗药?”

卯日没直接说从王庭里端出来的,找了个借口,说巡查时撞见百姓在私自服用,问不清药方,所以带回来研究。

袁涣将信将疑:“百姓不明事理,胡乱用药,这种东西还是拿去倒掉的好。”

卯日觉得他话里有话,打发侍从离开:“我刚从外头回来,还没来得及研究这是什么药,袁大人是看出来了?还望指点迷津。”

“可听说过红铅?”

卯日脚步凝重,抿唇不语。

血吸虫病在许多人看来是外邪入侵,他们认为以人血补人气能解毒、破邪,甚至延年益寿。但卯日学过岐黄,知晓“人补人”不过邪说,还会给放血的人带来极大痛苦。他与太医署的大夫废寝忘食制药改良药方,姬野却躲在王庭私自用红铅入药。

袁涣:“上次送到颓五子那里的药方有用吗?”

颓不流在灵山十巫排行第五,袁涣便称呼他五子。

卯日:“我每日观察那鼓包,发现这一月它忽然缩在五哥胳膊关节处不动,估计是药方有用,我想再试试。”

袁涣交给他几卷书:“太医署有我与其他大夫在,你多去颓五子那里走动。京中百姓的病历都记在上面了。”

卯日决定在荷花台长住。

颓不流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算血吸虫在他的身体长久不动,但他本就病体沉疴,近来用的又是猛药,不过一月就肉眼可见身形消瘦。

卯日偶尔陪他在院中散步,两人一起练习八段锦。颓不流问他碗莲什么时候会开,卯日说再过几月,等入暑。

颓不流没力气走动的时候就坐在回廊上,卯日端着他的胳膊,将绸带往上移一点。他曾切开颓不流的皮,试图引导血吸虫爬出来,颓不流疼得大汗淋漓,直接晕厥过去。

血吸虫离开颓不流的身体三日后,新的鼓包又出现,卯日才知道虫卵残留在他的身体里,不根治只会加剧病患的痛苦。

卯日还尝试了外敷内用,用松柏草药等熏身体,同时给颓不流喂药,可都是无用功。

颓不流有一日问:“你继任典礼是多久?”

卯日回答:“四月。”

颓不流便放下未写完的数算篇章,认真同他说:“兄长等着。”

四月的继任典礼还是延后了,颓不流也没能等到卯日的继任典礼。丰京连日骤雨,大雨如天漏,赤白的闪电似是龙蛇盘踞在空中,长久不散。

难得放晴的那日,学生们扶着颓不流的灵柩往群山走,卯日听见了芦笙的声音,先是尖锐的,随后才是悲怆之音。挽歌的声音低微下去,他戴着粗麻的白头巾,察觉到山坡上有风沙吹来,逼得他掩面眯起双目,只觉得当时仿佛天崩地裂,脚下踩的都是杂乱的野草与骨灰。

卯日有些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似是一尊傀儡站在人群中,泪却淌了下来。

张高秋抱着芦笙,声音似从风中飘来:“我去了寿春,一路打听向北游走,发现北面的彭城、曲阜早已尸横遍野,我暗自惊心,越走越远,竟然到了夜邑。”

“夜邑临近孤竹战场,是疫祸的源头。也是因此我没能收到你的信,不知不流来了丰京,更不知道他也染上了瘟疫。要是我知道……”

她顿了顿,卯日望过去的时候发现张高秋面颊上挂着泪,隔了许久,张高秋又道。

“这一路上实在不好走。”

丰京疫病尚能控制,但出了城门往北方走,地皮皲裂、草木枯寂,坟墓与棺椁野蛮地长在荒山野岭。

骑马经过的时候,张高秋望见尸体匍匐在路边,身上挂着一层霜,脸庞贴着地,面上带着生涩的笑,似是睡在阿妈怀中的稚子。地上有一滩褐红的血,蠕虫爬上那些冻得青白的尸体,如同黑鸦在青天徘徊。

瘟疫比疾风骤雨还要骇人,是山川草木生了脓疮,流着血痴痴地呻吟。人便如掉落的毛发一般,疲惫不堪地瘫在泥土里,被虫啃食掉血肉,变成白骨。

说来也古怪,每每这种时候,祭台上供奉的百万傩神失了声,杀猪杀牛绫罗供品请不来的神与佛此时被蒙着眼,堵着双耳,流浪到人世之外。

谁知道它们去了哪,反正不会看凡人一眼。

颓不流的丧事由张高秋操办,卯日再也没去过荷花台,每日都住在太医署中,潜心研制药方。

“春告祭!”太医署外响起了敲门声。

卯日混混沌沌,站起身去开门。

回来报信的侍从急道:“大人,不、不好了!城外涌进来许多难民,袁涣老先生和大夫们想去检查难民们有没有染病,没想到难民暴动,把袁涣老先生推倒在地,几番推攘之间,袁涣大夫的脊柱骨被踩断了!难民冲进城后,沿着家户抢夺食物,香光楼今早还在分发救济粮,难民堵着大门,直接把门拆了……大人,大人!”

卯日因为整宿没睡,乍见天光眼睛有些晕眩,被侍从搀扶了一把,才镇定道:“你先去请周将军,让他派些士兵去香光楼……我去找袁涣先生。”

他骑马赶到香光楼附近,撞上难民潮,卯日原本想调头绕行,没想到被衣衫褴褛的百姓团团围住。

难民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力道蛮重,只一下便将衣袍撕裂了,他们又去抓卯日的手脚,嘴里喊着食物。

他挤出人群,索性进了临近香光楼的一座屋子,又反锁上屋子,爬上楼,朝着香光楼那边张望。

难民数量远远超过卯日预计,似是蝗虫密密麻麻堆在香光楼附近的街巷上。

他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袁涣大夫,隔了一阵瞧见难民在攀爬香光楼的外墙,那栋鎏金香榭被拆得七零八落,难民顺势涌上二楼。

“袁大人——”

周问刀领着兵匆匆赶来,也被堵在难民潮边上,距离香光楼数百远。

就在这时,卯日听见咚的一声响,随后是尖叫。

袁涣与两位大夫从香光楼上跌了下去。

第110章 *白骨生虮(十二)

臣子戴着面巾站在王庭中,往日整齐的队伍有许多位置空缺出来,就连许嘉兰都不在。

如今的朝会早已名不副实。

三具盖着白布的遗骸被禁军抬上来,一时间,王庭里肃穆得有些骇人。

官员们纷纷避让开,缩在角落,怕尸首传染给自己疾病。

只有卯日穿着丧衣站在那三具尸首旁,低眉垂目,无悲无喜,冷漠得似一具雕塑。

禁军跪在地上报告香光楼惨状:“袁涣与另外两位大夫跌进难民潮后没能爬起来,等周将军将香光楼附近的难民疏散完,春大人才找到几位大夫。都验过尸了。是被踩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