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 第10章
作者:夙夜无声
回到衙门时已近午时,徐忝站在门前迎接众人。
姬青翰:“人捞上来没有,还活着吗?”
徐忝怔了怔:“大人,我们衙门后院的井里早就干枯了,淹不死人的,你别担心。春大人好好的呢。就是凶手……”
“怎么?”
徐忝附耳过去,小声道:“大人,那凶手知道衙门里的井,原本想把昏迷的春大人弄进井里杀人灭口。结果没想到春大人及时苏醒过来,反而将他给制服了!”
这原本是件喜事,可他面露难堪,“我们没找着人……其实是因为春大人将人制服后实在太累,就在井底睡着了。沐统领回来后,派人下井底探查,见春大人还未苏醒,而凶手被五花大绑着倒在地上,尚在晕厥当中。”
姬青翰一时无言,神色复杂地睨了徐忝一眼,“那他人呢?”
“现在已经醒了,在前堂审案有一会了。”
春以尘在主位上听审,见楼征推着姬青翰进来,便起身行了礼:“大人,下官已经有眉目了。陆丰将人带上来。”
先进来的是一位少年,同样是在广场上跳傩舞的人。
少年跪在堂下:“各位大人,小人真是冤枉的,我是听邻居们说,衙门前需要人手跳傩舞,所以过来凑个热闹。小人也不知道会耽误各位大人查案呀!至于殴打官员,小人的表叔就是大周的官员,虽然只是芝麻大的小官,那也确确实实是官吏。表叔曾告诉小人,殴打官员是重罪,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殴打各位大人的!”
姬青翰问:“你表叔呢?”
少年叩头:“表叔在半年前便与我生分起来,来往很少,不过几个月前,我听说他攀上了一位大官,之后就没消息了。”
第二个押进来的人,是之前丢失簪子的中年女人。
女人一进入堂中,便撕心裂肺地哭述起来:“大人,小人也不知道死的是王旭啊!要是知道,怎么可能去跳傩舞驱邪?”
姬青翰问春以尘:“王旭是何人?”
春以尘抽出一副卷轴,核查了一眼,才递给姬青翰。姬青翰缓缓打开,发现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
“就是被分尸的那个,”春以尘补充道,“这个女人是王旭的情妇。死者,王旭,今年35岁,嗜酒成性,好赌赊债,养了十来个小老婆。对大老婆和女儿不闻不问,动辄打骂。他虽然人是个畜牲,但好在对待女人大方,所以还是有不少人着了他的当,主动跟着他。”
女人哭得稀里哗啦的,连连附和:“是的,大人,他虽然是个动手骂人的王八羔子,可兜中钱多,我就想着骗点钱来花花,用不了多少!我平日里见人还是穿着朴素,戴着那只木簪子,钱就存起来看病,除此之外,还余下不少。大人要是需要我偿还赃物,我现在就可以还!我可以还!但我真是冤枉的!”
春以尘点点头,又将王旭的画卷递给少年:“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表叔?”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叫嚷起来:“是的!是的大人,就是他!小人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就是我表叔!不过他以前不叫王旭,而且他也没那么多钱在外面养女人!我听说,当年表婶因为他好吃懒做,还跟他闹着要分!”
“若你说的是事实,那么他的钱从何来?”春以尘走到女人面前,“若是谁能提供证据,我便以将功折罪之名将她放了。”
女人眼睛一转:“大人,我想起来了!我和王旭刚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对我百依百顺,从不藏着掖着,有天王旭喝醉了酒,顺口说,他结识了一个贵人,每回去见对方,帮对方办事,那人都会慷慨地支付他一大笔钱财,他要和贵人多走动走动,如果有机会也要领着我去见见对方。我当然晓得男人喝醉后的话当屁放,敷衍了过去。”
女人仰起脸,语气失落:“后来,王旭对我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也不给我说他和贵人的事了,唯独最近一次,就是他失踪的几个月前,他说他原来那位贵人是从丰京来的,要他去一座寨子找什么祭祀!”
女人扬起眉梢,神色变得不屑,“我就说,春城祭祀这么多,你去什么山寨找祭祀?费力不讨好!王旭怪我见识短浅,骂我婊子,说拿到钱他就上丰京去找更好、更漂亮聪明的女人,让我早点滚蛋!我早就厌倦他得意洋洋骂人的那股窝囊劲了,呸!什么东西!老娘还不稀罕他那根针呢,当天就跟他一刀两断,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春以尘微微一笑:“不错,记你一功。”
姬青翰一直没有发话,他想起了很多事。
丰京来的贵人。要去山寨寻祭祀。
如果将一切这联系起来,不就是——丘处机请王旭去山寨找祭祀。
县衙外的鼓被敲响,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来,众人一齐望向来人,见堂外站着一位衣着朴素的女人。女人挽着简约的堕马髻,仪态端方,面容恬静。
她走进堂中,径直掠过跪在地上的王旭情妇,同春以尘欠身行礼:“各位大人安好。”
少年惊诧喊她:“表婶,你怎么来了?”
女人叹息一声:“婶婶不来,谁来赎你回家?”
她至始至终未看那情妇一眼,只将一叠纸张呈给春以尘,自己脱下簪花,跪在地上,叩首,恬淡道:“大人,王旭是我所杀,我今日来自首。这里的其他人皆是无辜的,请您放了他们。”
春以尘不忙看那些状纸,只道:“那么,你是何人?又为何杀他?”
第11章 鬼灯如漆(十一)
女人直起身子,娓娓道来:“我名为月万松,本是枸忍一户人家的长女。十六岁那年,我陪家中母亲去临近的佛寺上香,却不想在途中遇到了山匪。”
那时,距离东月寺尚有十里路,附近山路坎坷,林深无人,高声呼救也唤不来一个活人。
月万松与母亲不过一介女流,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将全身盘缠交于山匪。谁知匪徒出尔反尔,不光劫走钱财,还绑走母女二人,以此要挟月父,让他带一千两白银换人,不然就将母女二人抛尸荒野。
“我家中不过寒门陋室,掏空家底,两日内勉强凑出五百两白银。”
月父领着白银去见山匪,那匪徒见钱财数量不对,勃然大怒,抬手将银盘掀翻,凶狠地揪过月父衣领,将人推倒在地。三个匪徒抡起袖子,围上去,当着月万松母女的面,将年近中年的月父殴打一顿。
山匪们的大笑肆无忌惮,月父哀声连连。月母哭得声嘶力竭,几番下来心悸交加,软在地上,几乎晕厥。
情急之下,月万松告诉山匪,家中旧宅能变卖两千两白银,希望对方宽容些时日,让月父下山继续筹钱。
月父便一瘸一拐地下山了,而月万松母女被丢进柴房,连日只有一个白面馒头充饥。
“转机发生在第三日夜晚。”
夜半之时,万籁俱寂。
山寨中鼾声如雷,匪徒们烂醉如泥,月万松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一声惊惧的叫喊,她恍然惊醒,趴在地上,从门缝里看出去,却见月下有一个人,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持着剑,踩着虚浮的步子,一路杀进山寨中。
月下神剑,杀人如麻。
月万松捂着嘴,也不敢呼救,只和月母躲在柴房角落,浑浑噩噩之间,母女相拥昏睡过去。鸡鸣三声,日出东方。柴房被踹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跑了进来,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扭头撞见角落的月万松母女,顿时双眼一亮。
男人解着裤头就要扑向月万松,腰上悬挂的宝剑摇摇欲坠,月万松质问他要做什么,却听见外面马蹄声声,月父领着官差姗姗来迟,男人当即也不敢继续那点念头,连忙躲起来。
月万松没功夫理会他,搀扶着月母走出去,见山寨中再无活人,山贼的尸首被整齐停放在地上,有人用剑在地上写了一句诗,一把木剑插在地上,可剑的主人却不知去向。
“那句诗是,敢问南山君何在,云门仗剑月中行。”
月万松一口气说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抬首望向春以尘,“从山寨离开后,高人救了我母女的事不胫而走,不少人学着高人的样子,在月下饮酒、提剑起舞。我本奇怪,自己从未对第三人说过此事,为何会有人知晓,直到有人上官府领赏,自称是救了我母女二人的恩人。”
春以尘问:“谁领的赏?”
月万松神色冷静:“王旭。那时他自称王九,我一见他,就认出他就是第二天冲进柴房,想对我行不轨之事的那个山贼。他前夜不在寨子中,意外躲过了高人的追杀。”
王九回到山寨后,发现寨中生变,搜刮了一堆赃物想逃跑,临行前,又瞧见了插在地上的那把剑。他说,那把剑华光耀耀,一见便知是把绝世宝剑,于是心生贪念,把剑拔走,换了一把差不多的木剑插在地上。
“他原本打算把宝剑典当了,结果听说了那夜高人救我母女的事,于是带着真的剑、自称是那夜高人去官府领赏。”
“王九做了许久山匪,自然有些许积蓄,便用财物贿赂了县令,希望县令将我许配给他。他说,毕竟我是在山寨中度过几日的女人,不干不净,估计也没人敢娶我。”
月万松父母熬不过县令,无奈之下,只能允了这门亲事。
成亲那日,照旧是八抬大轿,喜糖纷飞,月万松大喜婚服在身,却双泪洗面,就这么不情不愿地下嫁给了王九。
“我嫁给王九后,发现他是个好吃懒做,徒有其表的混蛋,猜出他肯定不是那夜的高人。便想着与他问清楚,王九非但不说,还对我拳脚相加,当日我便没能爬起来。”
月万松神色凄凉,“后来就算我不问,王九也对我动辄打骂。我年岁已过,容颜不在,他便在外面找了人,我想着他不回家也好,我松了口气,却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半年前的一日,王九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哪里的祭司最有名?我回答他,自来枸忍、巫一代出巫师,而西南春城的灵巫最多,只因为城外曾有一个古老苗寨,多年前出过一个年少的巫礼,手很漂亮,拥有一身非凡本领,但英年早逝,尸首也烧得一干二净。”
“他要去那里找出名祭司。”
月万松神色冷静,目光不再悲凉,除了仇恨与厌恶,甚至有几分解脱的快意,“我知道,我唯一的机会来了。我父母已逝,王九不允许我去见二老最后一面。母亲临终前托人给我送了最后一笔遗产,我没有告诉王九,将那笔钱全藏起来,他离开后,我就用全部钱财买了一位打手。”
春以尘问道:“你买了谁?”
她目光镇定,“血侯。”
月万松仰起脸,望着堂上挂的月明风清匾额。
“我买了血侯!我听说过他的事,知晓他是个疯子,但我将所有家产典当给他,就连父母给我的遗产也都给了血侯,我要王九的头,我要王九的头!”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自己膝上的料子,手腕颤抖,但语调冷静道,“我请求他跟随着王九到那座山寨,等抵达寨子中,手刃了王九。我都想好了,之后就说那个寨子有古怪,是鬼怪作祟,一定万无一失!”
月万松的声音回荡在堂中。
“血侯将尸首分解了,带着头颅回来见我。我想着需要处理尸首,便乘着马车在城口接应他。车上拉的都是我亲手捡拾回来的松柏树枝,王九的尸首埋在下面。大人,是我亲手点的火。”
月万松唇角带笑,轻声道,“火势滔天啊,大人。您知道吗,我盯着那团火,想的居然是,灵巫之流,不过如此。我被王九殴打的时候,曾求神告佛,磕破脑袋,希望上神能救救我,可神呢?没有神佛,什么都没有。百神从不管普通人生死,更不会管我这条区区贱命。我便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月万松身上穿着那身彩鳞的戏服,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大婚那日。锣鼓喧天,彩旌翻飞,她坐在轿子上泪流满面,假的恩人却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
她恨,她不甘。
而现在,她站在焚烧王九尸首的大火前,浅笑嫣嫣,手捧着那颗头,像是抛绣球一样,轻轻一转手腕。
哗啦——
头颅落进了滚滚的白洛河里,激起水花。
她笑起来,好不快活。
既然没有神明,自然也没有什么白洛河神,她丢一个绣球下去,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后来,我终于知道我的恩人是谁了。敢问南山君何在,云门仗剑月中行。那句诗,出自陛下钦点的忘忧君,玉京子。”
月万松眸中含泪,流下了今日的唯一一滴泪水。
“大人,可我知道的太晚了。听说啊,那段日子里,玉京子因为自己义弟身死,归隐山林,终日醉心仙术,他为求长生服用了大量丹药,致使神志不清。某日,忘忧君意外听说山匪之事,独自杀入山中,屠了山寨后,丢了自己的剑。”
“数月后,他与各位客卿酒后醉言,想重现当年乘龙如虹的仙姿,于是夜中登舟,在月色中划船而去,却因为酩酊大醉,望着河中冷月仰天长啸,最后跌落河中淹死了。”
扑通一声。
月万松向着白洛河丢了一颗头颅。
或许,她想抛的,是给自己真正恩人的一颗绣球。
月万松挂着那滴泪,向着春以尘叩首:“从来傩舞队伍香烟如海,白雾当中视线不清,无人发现头颅顺江而下。我便戴上那花里胡哨的傩舞面具,一步一步登上傩舞的轿子,在双层小亭上面跳着自己的舞。那里视野好高,白雾也少,我能远远眺望到那颗头颅,在河中打着旋,漂浮着,不知归途。”
等傩舞队伍到了春城另一端,月万松找到自己准备好的马车,挖出自己埋好的所有盘缠,想要离开。
却发现人潮逆流,尖叫声自城那头传来。
她知道,头颅被发现了。
春以尘走到堂下,蹲下身,与她平视:“你原本可以离开,为什么没走?”
“血侯替我手刃了王九,他没有走,我也不该走。”月万松坦然道,“我的父母教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血侯本人如何我不论,但他替我解决了王九,他便是我恩人。我们月家,没有抛弃恩人不管的道理。”
春以尘接着问:“广场上的傩舞队伍耽误了我查案,且殴打了官差,是你指使的吗?”
这一次,月万松犹豫了,没有立即回答。
春以尘心里有了计较:“实话实说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