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 停泊 第93章
作者:梨花糖
江子车在一旁道:“博士,您是担心感染吗?上校都做过检测了,没有问题。”
“不是,不对……”陈泊秋目光混沌地摇着头,双手开始有些脱力发抖,口中也愈发语无伦次,“上校,你等我、我有狼瞳,我帮你、看……”
陆宗停还来不及说什么,江子车便道:“陈博士,不可以再开狼瞳了!胎儿已经很不安分,您不能在这种时候早产!”
陆宗停察觉到陈泊秋开始使不上力,便迅速反握住他的手,心下却闪过一丝异样€€€€手上的伤明明疼得很厉害,却不知为何能使得上力而且反应灵活,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多维仪传来的通讯一直没有断过,他必须尽快赶到总舵室。
“泊秋,你不要被谷云峰的胡说八道影响了,他那张破嘴能有江医生的感染试剂靠谱吗?我没有被感染也不会被感染,试剂不会骗人的!”
陈泊秋听不进陆宗停的话,陆宗停说得越多他的脸色就愈发苍白难看,冷汗顺着紧蹙的眉心涔涔而落,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在听到陆宗停最后一句话之后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对!除了我、没有人……没有人能确定。”
“你在说什么?”陆宗停不太明白,总舵室情况还未知,他难免茫然急躁起来。
“你……有没有、感染,”陈泊秋眼底赤红,连带灰蓝色的瞳孔都像有层朦胧血雾,“别人、不能测,我才能。”
陆宗停心脏一颤,皱起眉头:“泊秋,你状态不好,你需要江医生帮你……”
“我……不需要,”陈泊秋固执地摇头,他表情仍旧木讷得像个挣不脱束缚的傀儡,浑身却濒临崩溃一般地颤栗着,“你不能去。”
陆宗停深深吸了一口气,和江子车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道:“泊秋,我是陆宗停。”
陈泊秋神智是混乱的,却是第一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烧得泛红,嘴唇却是僵白一片:“我、知道。”
陆宗停松开他的手,用指腹擦拭他湿润的眼角,轻声道:“我要去总舵室,不是去无垣废墟……你也知道吗?”
陈泊秋用力点头,声音里带了几分微弱的哽咽:“你、你相信我,上校,我清醒的,我、呃€€€€”
手臂处忽然一阵刺痛,迅速推入的药液几乎要将陈泊秋细弱的血管撑破,他努力睁大眼睛拼命摇头,瞳孔却迅速地失焦溃散,手上也再没有力气能攥住陆宗停。
陆宗停吻上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眼睫的颤抖和湿润,心尖一阵酸涩,微哽着道:“休息一下,我会很快回来,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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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宗停感到总舵室时,里面已经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他环视一圈没见到林荣平,便问离他最近的温艽艽:“林叔叔呢?”
“被我逼着喝药休息了,”温艽艽赶紧攥住他胳膊,“赶紧,到许慎他们那边去。”
“抱歉来迟了,”陆宗停平复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喘息,“现在什么情况?”
许慎把监听耳机递给他:“蜉蝣基站捕捉到的来自希望舰的音频波段。”
陆宗停接过来听了两三秒就头皮发麻€€€€求救声,哭喊声,尖叫声,仓皇奔逃的脚步声,物品落地的碎裂声,舰船全速驱动的引擎声交错嘈杂地充斥在耳边,他喊了半天对面也没人回应,就皱着眉头摘下耳机:“什么情况?”
许慎苍白着脸撑着桌沿,哑声道:“从我们目前能获取的信息来看,希望舰本身并没有遭遇什么险情€€€€我是指,遭遇风暴,或者设备故障之类的险情。”
沈栋听他声音哑得厉害而且说话有些混乱,给他递了一杯温水:“他们也不太可能是一路都以这种状态过来,毕竟海上航行时间这么长,这么个闹法人早就耗干了。”
许慎边喝水边闷着咳了两声,瞥见水里混了血丝,就索性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角落里:“所以是突然发生的……人为变故。”
陆宗停皱眉看着云图上不断靠近的希望舰,又看了看多维仪的时间:“只剩2.9海里了,才八分钟。”
“越来越快了,”许慎轻轻吸了口气,“他们是直冲着恒星舰全速驱动而来,能锁住恒星舰的定位,说明通讯系统应该是正常的,但却没有人和我们联络。”
“现在还能避开他们吗?”沈栋问。
“避不开了,这个速度和距离,”许慎摇了摇头,“本身恒星舰就刚刚脱险,还没有完成全部检修,周边的环境也不知道是否发生变化,贸然改变航道风险太大。目前看来硬着头皮接应是唯一的选择。”
他顿了顿,撑着桌沿哑声道:“这是我的失职,只来得及修复蜉蝣基站,其他的就没能顾得上。”
陆宗停拍了拍许慎的肩膀:“没事,总得接上头才知道是人是鬼,准备接应吧。”
他示意许慎打开环舰广播,下达完各方任务就赶到甲板上。希望舰还在不断加速,几乎是在恒星舰沉锚完成云梯搭好的一瞬间,希望舰就完整地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船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掉?”
沈栋刚想让人拿航海远望镜过来看一眼,就听到旁边的陆宗停沉声道:“人。”
沈栋愣了半秒,看着陆宗停不太确定地道:“......人?”
陆宗停看着希望舰上一个又一个大活人像下饺子一样坠入海里,瞬间就被张牙舞爪的巨浪吞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头皮发麻地道:“嗯,人。都是人。”
随着希望舰距离越来越近,陆宗停再次听到了自己在总舵室监听耳机里听到的那些声音,也能够看清他们脸上惊恐绝望的神情。
船上的人显然也发现了恒星舰,他们争先恐后地冲到护栏前,挥舞着伤痕累累的四肢,整张脸都被挤得青紫,两眼赤红眼球凸起,近乎面目狰狞地求救。
“恒星舰!那是恒星舰!”
“我看到恒星舰了,救命!救命!”
“救救我们!岩桑海角要杀了我们!”
沈栋轻轻吸了口凉气:“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多的人在拥挤和推搡中坠海,陆宗停摇了摇头,后退两步转身对甲板上待命的军官和船员们道:“三队上驱逐舰逼停希望舰,六队上护卫舰保护恒星舰。云梯下八道,准备接人,白舰做好登船人员感染筛查。”
他按着胳膊喘了口气,哑声道:“沈栋,跟我去守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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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舰被逼停之后,船上依旧一片混乱,没有任何人能冷静下来做正常交涉,所有人仿佛都只剩下求生这一个念头,起初还能勉强按秩序上云梯,不多时便又开始推搡争抢,甚至有身强体壮的男人用力到脸庞扭曲,要将一个瘦弱的姑娘挤下去。
陆宗停单手撑着护栏,正想翻出去救人,伤口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他眼前一黑,胸腔里腥甜翻涌,意识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被沈栋叫了好几声才勉强缓过来一些,但眼前仍旧昏花重影不断,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吐血了,”沈栋担心地道,“内伤好像更严重了。”
“嗯,”陆宗停喉咙灼烧着疼,呼吸也困难,说不出太多的话,只能言简意赅地道,“沈栋,救人,云梯上。”
沈栋闻言便回头朝云梯上看去,只见那个姑娘大半个身子已经挂在云梯外,眼看着就要坠海,便匆匆扶着陆宗停靠在一边,系上安全绳翻身跃出,将人接住带回甲板上。
陆宗停缓过来一口气,看着云梯上还是一片混乱,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从武装带上卸下枪支,朝天鸣枪三发之后,火冒三丈地道:“不是岩桑海角精心培养的人才团队吗,就这点出息!谁再乱动就把云梯撤了,都别上船!”
云梯上的喧闹和争抢都随之消停下来一些,陆宗停喉咙眼里血腥气直冒,他费劲地吞咽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口太疼了,他好像又感觉不到手上伤口的疼痛,甚至刚刚开枪好像用的都是受伤的手。
如果是之前,他只会觉得是自己头昏脑涨,记忆出了差错,但眼下,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谷云峰的疯言疯语,还有自己从舱室离开时陈泊秋的反应,还有他那句“你的伤有问题”。
他胳膊上的伤由来已久,但从未让陈泊秋仔细查看过,他忽然说伤有问题,原先以为他只是因为在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下受了谷云峰的刺激,稀里糊涂地和林止聿去无垣废墟之前的场景混淆到一起,但现在陆宗停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伤口不太对劲。
江子车说,临近产期的荒原灰狼会变得高度敏感,能察觉到身边许多东西细枝末节的变化,以至于进入一种草木皆兵惊弓之鸟的状态。陈泊秋是因为这个原因察觉到了什么吗?
陆宗停正想要联系江子车,江子车却先给他发来了196号植株的各项材料,他打起精神仔细翻了几页,脑子里便有一记灵光闪过,迅速去翻自己武装带上最为隐蔽的一个战术口袋。
那里面放着两枚培养胶囊,一枚装的是不久前他清理海洋异种时抓到的小海鱼,另一枚装的则是燃灰大陆的秀秀在临走前送给他的小花,这还是陈泊秋采回来的,秀秀给它取名叫雪夜停泊。
陆宗停把胶囊里的小花和多维仪里的资料图片再三对比€€€€或许根本不需要对比,这朵小花的模样实在太过独特,陆宗停活了这么久也没见过长这样的花,所以就算他是个纯外行,凭肉眼也能确定被谷云峰毁了个遍的196号植株就是秀秀送他的雪夜停泊。
陆宗停还来不及高兴,就被一个突然摔倒在自己面前的人吓了一跳,连忙把胶囊收好过去搀扶。
这人也是鼻青脸肿的,又冷又怕,整个人瑟瑟发抖,被陆宗停碰到的第一反应是失声求饶,声嘶力竭地求他不要杀自己。
陆宗停瞥到他胸前的名牌上有生命科学系的字样,便安抚道:“冷静点,这里没人要杀你。”
那人剧烈地喘息着,苍白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宗停:“你是陆宗停上校吗?”
陆宗停觉得这个问题很突兀而且很奇怪,没有正面回答:“你找他?”
“没、没有。”那人哆嗦着摇头。
“我看你专业是生命科学,”陆宗停拿出小海鱼的培养胶囊递给他看,“方便问一下这是什么鱼吗?”
“.......不知道。”那人嘶哑地回答着,颤抖地低下头,目光甚至都没有在小海鱼身上聚焦。
陆宗停蹙了蹙眉,神色微凛。
要么岩桑海角培养人才团队时完全忽视了职业道德,要么这个人生命科学专家的身份就是伪造的。否则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无法理解一个生命科学学者在面对健康珍稀物种时是这样的反应。
“别问了。”忽然有人在一旁轻轻开口,陆宗停抬头看去,正是沈栋救上来的那个姑娘。
她戴着一只口罩,脸色很苍白,露在外面的眼睛疲倦又冷漠,正如她的语气一般,仿佛刚刚险些坠海的人不是她。
“他不懂。”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下半张脸又被口罩挡着,陆宗停甚至有些无法确定说话的人是不是她。
“你认识他?”陆宗停问。
她摇了摇头,移开视线:“不认识。”
沈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了一张薄毯过来披在她身上,她连声谢谢也没说,表情依旧是木然的。
她的状态和希望舰上大多数人都不一样,陆宗停心下起疑,继续追问道:“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是不是人才团队?”
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抬眸淡淡地看向陆宗停:“是失败品。”
沈栋一愣:“失败品?”
她点头:“培养一个人,天赋、态度、资源、平台,无论哪个环节出现问题,就是失败品。岩桑海角需要产生很多人,供养很多人,超负荷之后,也需要丢弃很多人。”
陆宗停蹙眉看着眼前的人苍白冷漠的脸,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怪异的熟悉感,是一种令他感到不适的、甚至厌恶的熟悉感。
或许这种熟悉感是来自于谷云峰,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对生命和人性的蔑视,但他觉得这只是一部分。
另一部分,大概是来自于陈中岳。
陆宗停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凝视着她。
“所以执政官是要把你们丢弃吗?”沈栋感到难以理解,“可你们是自幼便在岩桑海角生活的公民,不是废弃大陆上的难民,怎么能说扔就扔?”
“十方海角没有遗弃公民的先例,”她淡淡道,“所以你应该知道了,这群人为什么会被送过来。”
沈栋面露难色:“要收容这么多人,只怕……”
“这么多人?”她挑了挑眉,像是一种嘲讽,“已经有一大半坠海了,比之前报给雷总司的人才团队数量少太多。十方不是最提倡人文关怀的海角吗?五百个人才照单全收,五十个倒霉的失败品就左右为难了?”
“这是混淆概念,”沈栋说,“你们的执政官欺骗雷总司在先,十方没有义务收容这一船人。”
“是没有,”她并不争辩,“陆上校,你完全可以把我们都扔进海里,或者在船上枪毙。”
“陆上校?”陆宗停微哂,“你在叫谁,这位是我们黑舰军的沈队长,我是给他打下手的。”
女人眉心似乎轻轻皱了皱,虽然动作微乎其微,但陆宗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沈栋察觉到异样,没有出声。
陆宗停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姑娘,希望舰上发生了什么?你们这一船人,不可能一路都是这么撒泼打滚地闹过来的吧?那样的话人早都虚脱了。”
“是、是陆宗停上校!”那位虚假的生命科学学者忽然情绪激动地道,“我们收到秘密消息,来接应我们的陆宗停上校发现了希望舰的异样,准备带领十方的舰队打道回府,要把我们丢在大海上!希望舰的燃油已经耗尽了,我们会死在海上!所以我们不顾一切也要到这上面来,我们要想办法让他屈服,让他乖乖把我们带回十方海角,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
他神经质地攥住陆宗停的衣襟,失声痛哭起来:“你们还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他怕引起恐慌,还没有告诉你们对吧?你们帮帮我们,让陆上校收留我们吧!我们只是想活下来!求求你们了!”
陆宗停按住他的手腕,沉声道:“如果上校不同意怎么办?”
那人如遭雷击一般,瞳孔震颤,眼珠子几乎要爆出来,嘴唇哆嗦着,口中念咒一般重复道:“不同意……不同意……如果他不同意的话……杀了他!”
陆宗停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杀?靠你们啊?”
“你们帮帮我们啊!陆上校太残忍了,我知道他是个变种人!他和你们、我们,都不是一路人!他今天抛弃我们,明天就会抛弃你们的!长官!你相信我啊!”那人额角青筋跳动不止,仿佛要迸裂一般。
“不相信我们自己的上校,相信你?”陆宗停挑眉,“这是不是有点太为难人了?”
那人双目赤红地瞪着陆宗停,浑身发抖,气喘如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