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 霹雳神书 第137章

作者:麦客 标签: 穿越重生

  这尸体衣着绛褐紫裳,腰上一枚玉质印信,乃是官员服饰。虽犹如被吸光了精气,只剩一层皮包骨,形容枯槁可怖,却仍能辨认出属于谢书玉的五官。

  谢书玉的确死了。

  商恪俯身,似乎想从尸体身上找到什么,手方一靠近,却有残余的秽气因畏惧他散发的剑意而逃逸出尸身表面,丝丝缕缕的黑雾像是爬虫一般。商恪看着这一幕,手僵停在半空,耳边的风声说道:“杀死他的是江宜。”

  雨声说:“这很明显。你若说看不出来,就是在自欺欺人。”

  “江宜不会杀人。”商恪说。

  风道:“他虽不会功夫,杀人的方法却有一百种,你可不要小看他,此人应当是江宜用秽气杀死的。”

  雨道:“以前的他也许不会杀人,但你别忘了,秽气本是人心中的浊鬼,他为秽气所影响,心性早与从前不同。如今,你可将他视作另一个人,一个仅仅披着江宜外表,被秽气所操纵的,满怀仇恨与愤懑的傀儡。”

  “这就是你们想让他做的?!”霎时间商恪好似也被秽气影响了,怒火呼之欲出。疯狂的士兵举刀来砍他,瞬时被爆发的剑气罡风所掀翻,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风与雨盘旋在商恪周围,既凛冽又柔和,因势象形,并不惧怕锋利的剑,这犹如一种挑衅。

  屏翳道:“凡人虽然渺小,却拥有最大的自由,即使是神灵也不能操纵一个人的生命。欺骗、利用、借刀杀人,这些都是自以为是的行为,我等不屑为之。江宜做事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想这么做。”

  漭€€道:“你还记得洞庭湖畔的千秋一梦?梦中你与江宜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一直在寻找江宜,是想阻止他,还是解救他?商恪,你只是不明白他。”

  商恪行走在巷陌间,四处秽气肆虐,血流成河,垫江遗族与官军厮杀不休,黑色妖雾冲天而起,简直不似在人间。他看着那些人陌生而扭曲的面孔,又伸手一个个将他们推开,寻寻觅觅,总是不见。他终于放弃了。

  街道太漫长,好似要走到天荒地老。灵晔到得商恪身边,风雨悄然散去,雷声也停了,他身上带着争斗后凛冽如割的气势,无声息地切开沿街瓦当。二人并行在废墟之中,倒塌的望楼下,有拖曳着残肢哭叫的受难者。

  这里是灵晔的道场,数百年来即使为他利用,亦受他庇护,变成如今这般炼狱模样,灵晔沉默看着,阴云在他上空汇聚。

  商恪低声道:“不要再增加这座城的死难了。”

  灵晔闭上双眼,翻滚的云流渐渐平静。片刻后,他冷静下来:“丰隆插手雷墓,故意激我相斗,我心中便有所预料,才请你来查看。屠灭信徒之仇,仇深似海,数百年来丰隆却隐忍不发,这当然不是胸怀宽广,只不过是等待时机。我早知会有这一天。对世外天而言,€€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垮塌的山墙下压着半副人体,那人仍睁着眼睛呻吟,瞳孔中倒映着且兰府黑色的天,商恪蹲下来,一只手虚虚笼罩在其人脸上,如同他十六年前对江宜所做的。那人呻吟渐止,露出一个幻梦般的笑,生命的残喘终结。

  灵晔冷漠地看着他作为,待得商恪起身,开口道:“战火已经烧起来了,很快这样的场景会随处可见。沙州与白崖镇只是那个人的开始。”

  他对商恪说话的语气从未有如此真诚:“找到他,商恪。”

第169章 马昭

  白崖镇破户,废井中。

  井底厚厚积着淤泥枯叶,士兵靠坐在井壁,脱下头盔,解了皮甲,胸前是一道狭长的血痕。对面阴影里一人道:“你从前一定细皮嫩肉,如今可是沧桑了。”

  士兵忍痛揭开前襟,裸裎的肌肤上,前胸、后背、腰腹皆有疤痕,旧伤添新伤,果然沧桑。

  阴影中的人正是江宜,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细看之下,皮肤上亦有细小纹路游走。

  士兵冷然道:“我的伤,受了还能好,你若是再伤下去,可就回不来了。”

  他声音虽不像,语气却全然就是狄飞白。

  望楼垮塌的一刻,狄飞白冲入黑雾中,于废墟里扒拉出被轧断成两截的江宜。大雨令江宜顷刻就从人形变成一团浆水,狄飞白忙以一面藤牌收集了,背到此地来。

  他随手擦去胸前血水,膝行几步到得江宜身前,江宜已是半干的状态,腰部断面齐整,淌出黑水。狄飞白从江宜身上摸出经纶千丝,柔软得像一握倒映月华的春水,但这种丝线刀砍不断、火烧不尽,不仅缝合肉体,更能接续生命,重新把江宜变成一个囫囵的人。

  江宜摸着线缝,不禁赞叹:“徒弟,你的技术愈发优秀了。”

  狄飞白只是不答,看着江宜身上一道两道的线缝,腹上补丁似的疤,那些游走的黑字。

  “你也愈发不像个人了,”狄飞白说,“你还能活多久?”

  凉风灌入井口,发出幽远的呜咽。井口逼仄的一方天空里,积厚的雨云开始重新酝酿一场雷暴。枯井虽早已干涸,却弥漫着更为窒息的沉默。

  江宜在黑暗中淡然道:“放心吧,还死不了。”

  游龙似的惊电划破天际,朝着日出之地,东方天空光明璀璨,一派金碧堂皇。紫极金阙下,灵晔现出真身,向莲灯浮桥走去,他所经之处紫电闪没,莲灯枯萎坠入云海。入得玄天大殿,殿中百年空寂,壁画上的神人微笑垂眸。

  灵晔于壁画前盘膝坐下,闭目凝神。须臾片刻后,安静得似乎睡去。

  一人脚步声踱到他身后,轻轻地犹如从他肩头拂去灰尘:“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这一手扫去了悬浮在灵晔周身的雷电,使其平静下来,睁开眼睛。

  “陛下。”灵晔道。壁画上空无一人,回过头,那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当年飞升之际,陛下肉身被毁,一直以来受困于壁画之中,不得离开寸步。这是世外天对陛下的忌惮,设下阳谋将他软禁于此。那些神人号称自然封正,超脱六欲,也不过是群胆小鬼,自矜于超然的地位,惧怕被人拉下神坛。

  陛下寻觅数百年,方才得一法门,可以离开壁画与他稍会。可惜其中亦有许多局限,做不得真。

  “丰隆那厮,已然亮明态度,襄助江宜激我相斗!”灵晔仍有余怒,“这凡人到处挑拨是非,只他一人不足为惧,然世外天假他之手,搅乱人间百年基业,此人决不能留,必立除之。怪的是连商恪也找不到他究竟在哪儿……”

  李桓岭道:“世外天圆光池号称能窥见百代因果,不妨借池一观。”

  二人离开金殿,投身西天。

  方到太初之境,神庭之外,看见那九重天上,一池悬天之水犹如明月一般,散发淡淡光辉。周围不见半个影子,空荡荡寂静如死。

  二人到得池边,灵晔说:“这是在我梦中,只怕圆光池也不能找到现世里的人。”

  李桓岭将手一挥,抹开池水€€纹,现出一副画面:“且看看他身上的因果。”

  水中倒映出一座祠堂,燃香的青烟孤直飘渺,两小儿俯身堂前,灵晔说:“这是什么?”

  “这是他小时候,”李桓岭并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让我们看的,也许算是前因。”

  倒影又回到更早时候,江家操办周岁宴,年纪稍长的江合逗弄襁褓中的弟弟。

  灵晔莫名道:“什么前因牵扯这么远,难道还要从他怎么出生的说起?”

  李桓岭饶有兴趣,看着倒影中四季更迭,竟然真回到了江宜出生以前,江母身怀六甲于院中槿树下乘凉。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出现在水中倒影,她端详自己的影子,盈盈掬水浇在脸颊。

  那姑娘的脸一闪而没,接着又是农夫牵牛走过,猎户在林中奔跑,财主点灯数钱,官员殿前拜相……囚犯、流民、伶人、书生……无数张脸,无数个场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这是他的前身……?”灵晔立刻明白过来。

  圆光池能看见一个人的前因后果,这些人如果与江宜无关,是不会出现在映像中的。今生的叶子曾长在别处的树上,凡人死后肉体枯朽,精神离体往投他处,就成了别人的前身。

  灵晔自己也曾使用圆光池,探问谢家的运势,并在那映象中看见了谢公书玉的投身之处,因此授意谢励将璧山出身的新科进士收入门下。

  在那无数个前身中,出现一条漫漫长路,一老者拄杖而行,前往道路的尽头。这一幕似乎没有什么分别,李桓岭却蓦地伸手触及水面,涟漪荡开的瞬间画面消失。那老人只是遥远过去的一个残影,并非现实。

  灵晔看眼李桓岭:“这人是谁?”

  李桓岭语气中不辨喜怒,注视着空静澄澈的池面:“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你没有见过他老去的样子。”

  “……”

  灵晔有所领悟,听见李桓岭自言自语:“竟然是他,这世上之事,当真无前不后,无因不果,呵呵。那年在天刀陉,我亲手杀了他……”

  灵晔冷不丁一个激灵:“军师……是江宜的前身?”

  八百年前天刀陉一战,李桓岭阵前处决军师冯仲,年轻的一代谋臣就此绝迹。纵然后世流言蜚语,揣测冯仲乃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假死脱身,当事的灵晔却很清楚,冯仲的确是死了。死于背叛主君。

  他曾经对此人无比敬佩,得闻他有贰心,一度难以接受,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冯仲死后,他追随李桓岭飞升白玉京,数百年光阴漫长,他本早已把旧事放下。直到得知此人死而复生。

  或者说,逃离了死后世界,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李桓岭道:“对冯仲而言,一切事都在他算计之中,就连自己的生与死亦然。此人身负神通,晓畅阴阳,不仅知道魂魄如何逃出地脉,还拥有让孤魂在光天化日下行走而不被天道发现的法宝。我找到他后,取走那件法宝,他很快就被天地脉发现,收走了魂魄。那一缕天魂几经辗转,原来到了江宜身上。我同他,果然是宿命里注定的缘分。”

  灵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布衣纶巾、羽扇轻摇的文士,面对他人疑问,他总是胸有成竹、捻须微笑,仿佛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一个算天算地算无遗策,连百代之后世都尽在算计之中的人,寻常凡人怎能与他相提并论?江宜若是军师投身,还能将他等闲视之吗?

  李桓岭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笑道:“谁人身上无有前缘的牵绊?然而过去的事业已过去。冯仲已死,人死灯灭,纵使他的一部分落在江宜身上,意义也全然不同了。我能杀他一次两次,就能杀他三次。”

  察觉到李桓岭言语中的杀意,灵晔不禁侧目。陛下对待江宜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虽不杀亦不放,今次于圆光池中惊鸿一瞥,看见冯仲,却就因此萌生杀机。纵使时光不返,斯人已逝,陛下对冯仲的忌惮曾不能减少分毫。

  “我会找到他的。”灵晔说,眼神变得凌厉,手中闪现的剑光如电插入圆光池中。

  “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夜阑灯静,壶矢棋枰。琳琅街隐藏在名都腹地,入夜后正值热闹,戏馆内伶人歌舞助兴,座屏上烛火影影绰绰,四下席面里人声低语。

  商恪打帘入得雅间,里面已有人在,见是他来,招呼道:“寸刃兄弟,快坐,上酒上酒!”

  那人衣衫不整,坐没坐相,怀里一个小倌服侍他吃喝,正是狄静轩。

  另外还有两人,却是陌生面孔,作文人骚客打扮,一个青年模样,另一个则年纪稍小,神情里带着一丝探究,打量商恪。

  “这位是云峤云贤弟,这位是吴珠吴小友。”狄静轩介绍。

  商恪略一点头,却没有兴趣,独自于几案后落座,一口闷了酒。

  狄静轩道:“怎么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商恪淡然道:“今早且兰府事变,消息还未至名都,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狄静轩:“?”

  云峤与吴珠对视一眼,俱都莫名。云峤笑道:“这位莫非也是哪座府上的大人?”

  狄静轩笑道:“哈哈哈,什么大人不大人。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不谈国事。寸刃兄,你讲话太多机锋,恕我听不懂。来来,我敬你一杯。”

  杯中满上,商恪心情烦闷,一气饮罢,一杯接一杯,看得狄静轩咋舌。

第170章 少年祝史

  商恪最是好酒,喝来喝去,还是梅园的陈酿深得他心,因此常来名都找人喝酒,与狄静轩竟混成了酒友。

  今晨他与灵晔分开后,便往观圆光池,搜寻江宜的踪迹,虽是依旧不见其人,这一回,境中出现的却是名都街景。

  江宜不知习得什么谜法,可以在天道的注视下隐藏踪迹,此时人应当就在名都城中,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商恪百般无奈,只好来此借酒消愁。

  云峤见他兴致不高,搭话道:“今日可是出好戏,这位朋友不感兴趣?”

  商恪不答,狄静轩打趣道:“这你就不懂了。戏是好戏,可一起看戏的人不一样了,心境自然大不同。寸刃兄弟,要我说,既然想见,你不如就去找他好了。”

  商恪饮酒,闷闷不乐道:“他不想见我。”

  “哦?”狄静轩狐疑,搞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人生短暂,还有什么是比及时行乐更重要的?商恪又不愿多说,转脸去看台上春戏,杯中空了,云峤挽袖取来酒壶为他斟上,吴珠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云峤笑道:“你说的,是一位红颜知己?”

  商恪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看在云峤给他倒酒的份上,答道:“是一个朋友。”

  “只是一个朋友?”

  “……”商恪看着杯中一泓青雪,在烛光里消融。

  云峤道:“看来这个朋友的意义,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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