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僧衫 红僧衫 第47章

作者:影耶 标签: 古代架空

  伤他的是一只羽毛火红的小云雀,此刻这只罪魁祸首跳上发灰的神龛,正歪着脑袋瞧他。

  小太子昨夜睡的地方从自己的寝殿变成了一间破庙,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晏安陷入一阵冥想。须臾后,他拍了拍脑袋,发现脑袋空空,果然只记得“睡觉散人”的名号,仍旧记不清对方的模样;手中空空,仿佛还有被牵过的余温。

  肚子也空空......这个、这个没办法,怪不到那人头上去。

  可恶。

  晏安浑浑噩噩的,他此刻俨然是个少年人的姿态,比梦里高出很多,因此说话也沉稳些。

  他道:“你长得很像我从前见过的一只云雀,是你昨晚将我送出的妖仙山吗?”

  云雀站得笔直,模样倨傲。

  晏安松开手,发现掌心里有一滴黏稠的红色,只是额间伤口没再继续流血,像是已经止住了。

  太子惊愕:“你把我咬流血了!”

  云雀点点头,很欣慰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杰作,如愿以偿地拍翅膀飞走了。

  它前脚刚飞走,后脚庙外就轰然撵过去一群人。

  破庙位于一座灰头土脸的小镇尾巴上,从前很少有人经过,因为再往前走就是列修国的国都€€€€靖京。

  倒不是大家不愿入靖京,相反,靖京是许多人心中的仙都,里头朱楼画栋,崇阁巍峨,令人心生向往。

  只是奈何许多年前太子殿下受刺一案至今没有抓到凶手,最后将罪责推到一只小云雀身上,根本算不上一个交代,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也是从那时起,入靖京的关卡盘查开始变严,已经许多年没有对城外老百姓开放了。

  然而防住了杀手入京,却防不住太子殿下出逃。并非是太子殿下神出鬼没,很有滑头,而是因为太子的老师是个手段高明的人物。

  常常就是小太子在殿里睡下,再醒来却不知道在哪儿了。

  故此,今日这样喧阗,实在很反常。晏安随意扯了片衣布遮脸,跟了上去。

  “你们跑慢些!姣子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吗?我警告你们,撞伤了少爷,我、我打死你们!”少爷口是心非,在轿子里跺脚,“快快快!这群刁民,靖京城门只免一日,他们休想抢在本大爷前面!”

  “真是谁都能进?不要牌子?!”

  “那是自然!圣子临世,恶棍都得老老实实!谁敢在神€€面前生事!”

  “圣子隐世多年,从不轻易下山。上一次€€来,我爷爷的爷爷都还是个光屁股蛋呢!”

  “但姣子也真是神秘啊,从不在人前露出真容。据说€€生得如玉一般动人,美得出尘!也不知这样的女子会不会动了凡心,让谁便宜了去!”

  “呸!谁说€€是女子了?又是谁规定女子便一定要困于家长里短,小爱小恨了?倒是你思想狭隘,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姣子被从你们口中说出来,简直是脏了神名!”

  晏安默默认同:说得很对。

  又一人说:“此番圣子下山,靖京中花草都生机充沛,但百花齐放,€€这样清冷的性格却独独喜欢枫。君主这次可是下了大血本,不仅在靖京中铺设花路相迎,更是将宫中花草全换成了红枫,甚至大摆五千桌宴席为€€接风洗尘,杯子盏子全是上等品,是琉璃做的呢!”

  “看热闹也就罢了。可若如今天下太平,€€也会有闲心入世吗?会不会……会不会是逢乱才出,咱们列修国已经出现祸害了?!”

  晏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心说:这么穷奢极侈,分明€€才是祸水。

  临近城门,晏安缓了步子。他遮了脸肯定很引士兵注目,若是不遮脸,这张脸也会招来麻烦,但此刻人多,又没地方乔装易容,走正门势必会被守卫认出来。

  趁着今日防守松懈,晏安打定主意€€€€择路翻了墙。

  城中人挤人,街上乱得像锅粥,只是长街中央洋洋洒洒地淋了一路的花瓣,却没人敢轻易踩踏。

  这些花瓣的花色很有讲究,淡雅又清冷,符合大伙儿心中神€€的形象。

  晏安闻到花香,钻上城墙,正准备飞檐走壁,一路踩着屋顶回去,怎料他没走多远,便听见下方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哗然之声。

  晏安悄然顿步。

  哄闹之潮一浪更比一浪高,只是和方才的景象有所不同,此刻人群乱中有序,都规规矩矩站在两侧,让出中间那道花路。

  两侧的百姓春风满面,皆忍不住探头张望,想要目睹神€€的真容。

  瓦砾掉进人堆,却被笑语声掩盖。晏安和身后的人打了个照面,发现是个和他身量相当的少年,对方也爬上了楼顶。不仅如此,四周的房顶上陆陆续续上了人。

  晏安不料有这么一出,正要赔礼,解释自己并非毛贼,还未开口,那少年便善解人意地坐在他身侧:“看你脏兮兮的,想必是从外城来的吧。理解理解,大伙儿都想看姣子的样貌,不必拘束,我家屋顶随便用,不过你别爬到对面那家去了才好。”

  晏安瞬时语塞,也坐下。他顺着对方的手指瞧过去,看见个阔绰的府邸,便问:“那家怎么了?”

  “祝家啊……有个草€€禽€€的禽兽!还是个将军!据说他家里有十多个姊妹,全被他杀了。而且……”少年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死状凄惨,个个衣不蔽体,像被人凌辱过一样!但这祝将军呢,常年在外征战,是朝中少有的英才,英才就算了,还脾气火爆,一句说不得,一说他就要撂挑子不干。因此君主也拿他没办法。虽说最后查出来凶手另有其人,但我觉得是借口。你外来的可不知道,靖京中这类借口可不少,先前太子遇刺,那群人查来查去,最后把罪名扣在一只鸟头上,实在很荒唐!”

  晏安盯着他,很赞同地“嗯”了声,为这事,他俩一时变得同仇敌忾起来。

  晏安道:“我倒是没听说过什么祝将军,在皇城脚下,岂容这样猖狂的元凶?”他虽一副怀疑的模样,但他父皇向来欺软怕硬这一点,这点倒是有些可信度。

  晏安还要问,人群忽然炸开了锅。

  少年“噌”地下站起来,说:“来了!”

  一阵浩瀚的马蹄音传来,晏安闻声偏了下身子,只见长街尽头都变得朦胧起来。

  可雾不是雾,而是马蹄下的飞花。

  晏安心说:浪费。

  八匹浪淘似的雪白骏马在前,不仅个个金辔镂膺,还浑身都簪了花。马后拉着一辆挂有白€€纱幔的车,车身的蓬顶边沿处绕了圈白栀花茎。

  隔着摇曳的白纱,能隐隐绰绰瞧见其中的人影,只是那人影并不端正,歪斜着身子,支着脑袋,闭目养神般懒散。

  晏安再一皱眉:虚张声势。

  百姓立刻哄闹起来。

  起此彼伏喊道:“恭迎圣子!”

  “恭迎圣子!”

  “主公!”

  “主公!”

  风一吹,挑起那圣子车前的白纱幔,露出车内一张芙蓉似的脸,€€耳旁别了一朵白海棠,跟个从脂粉堆里泡出来的美玉似的。

  然而€€瞧上去年纪很小,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嗯”了声,撩起眼皮凉凉扫了一眼,模样骄矜,很看不起人,却带着些刻意,仿佛这样的深沉€€只能装一时。

  晏病睢腹诽:好讨厌。

  他这话刚落地,只听“哗啦”一声,那糜丽的马车骤然四分五裂。里面的圣子没坐稳,一骨碌翻身摔了下来。

  马声嘶鸣,八匹马原地禁锢住了。

  这一摔可不得了,苍生两眼一黑,哄抢着要去扶。圣子摔得人仰马翻,那朵花就和€€一样,弱不禁风,轻轻一碰就碎掉、坏掉了。

  屋顶那少年表情怪异,难以置信:“一碰就倒,倒了就不起?!还守护天下呢,还顾及自个儿身子吧!”

  “呼€€€€”

  一阵长风卷过,满地的花瓣全然飘浮在半空,飞得很高,又簌簌落下。在这漫天花雨里,忽然绽开了一朵巨硕的白花€€€€是那人落下时的重重白衣。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方才“圣子”坐过的白绒椅上,手一支,一双红瞳轻飘飘扫过群人,大伙儿心照不宣地噤声,全然呆住了,竟没人敢上前。

  花瓣飞舞之中飘零下来一片红色,被风遥遥携来,落到晏安的肩头。晏安满是狐疑,拿起来一瞧,便听一声哀嚎,车上那白衣人曲了下手指,地上那位倒地不起的“圣子”便被某种力道猝然提了起来,拎到一旁。

  到这一刻大家才明白,原来车上那位才是真正的圣子。众人议论纷纷,正要数落那个假货,不料刚转头,那位脑袋上插花的假神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神扔了那朵花,又是心疼又是泄恨。

  此处名叫竹间楼,建在靖京内,玉栏绕砌,珠宝争辉。

  假神罩了个面纱,坐在楼阁的屏风里,是个婀娜的美人。面前有人折扇一开,为€€斟了盏茶:“花奶奶别生气。”

  花侑手指微动,还没碰到茶,先施了个咒将茶打翻了:“你乱叫什么呢?”

  茶水泼到对面那人的身上,红衣染湿了,但€€却全然不生气,只道:“你男扮女装,发髻精丽,和凡尘中人别无二致,难道不是要做女子?既然如此,你打翻我的茶,怎么能用咒力呢?”

  花侑道:“嗯?女子就不许用咒力?”

  “是凡人不可。”那人很有耐心,“我们如今乔装了出来,便不是神了。”

  花侑道:“有理。你新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那人道:“临枫。”

  花侑说:“这么不要脸?”

  临枫不爱喝茶,只是用唇沾了点茶面,道:“嗯。”

  他神色如常,仿佛被评价惯了,又仿佛是真不要脸惯了。花侑瞧着他这副模样,便想起来白日的事,一时向后撑着身子,吊儿郎当地说:“今天你真是让你花爷爷丢了大脸。”

  临枫拿出茶匙拨弄茶面上的花瓣,说:“是我想错了时刻。”

  花侑微讶:“你能有算错的时刻。如今天下算是完啦,姣子连个小娃娃都算不准。”

  “是‘想’不是‘算’。”临枫笑了下,盯着茶面的目光很专注,他如今乔装改面,一并掩去了那双红瞳,“世间人太多,我懒得算,对他我也不想算。”

  “哦。你不算,便让我丢面子。嗯?化鹤,你在装什么?这马车明明就该你坐,花路也是给你铺的,你非要先把我踹一脚,自己再风风光光出场。”花侑撑着身子,说,“老子不是你甩威风的工具。”

  “也很威风不是吗?”临枫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哦?难怪今夜你换成了女装,原来是脸丢太大了啊,对不起行不行?”

  他道歉很有一套,像是哄人哄惯了。可是对不起,她花爷爷不吃这套!花侑冷冷嗤了声,还要找他算账,门口却骤然传来“嘭嘭嘭”三声巨响。

  花侑即刻端正了姿态,收起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模样,柔声问:“来者何人?”

  “你点的我!”那人音色粗犷,明显是做了声音伪装。

  花侑皱眉,用眼神询问临枫,发现临枫撑着脑袋,竟在敲门的巨响里昏昏欲睡。

  花侑低声问:“点什么?我没点,是不是你点的。”

  临枫敷衍道:“我为你点的。”他敷衍完又松垮地往门口瞧了一下,旋即露出一副“不是吧”的表情,道,“花侑?不听神?你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花侑有“不听神”的称呼,是化鹤给€€乱起的,因为这家伙承受不住一点大事,大事一压身,€€便要装聋作哑,甩手不干,以求得自己身心舒畅。

  €€€€当然,€€这是和化鹤学的。

  花侑捂住双耳,像被那敲门声打了似的,神情难受:“什么什么地方?你请我来玩,自然是玩的地方。”

  “不错,正是玩的地方,要紧的是怎么玩。”临枫说,“我以为你今日换成姑娘装扮,进这竹间阁里又故作气势,是明白的。”

  花侑预感不妙:“明白什么?!”

  临枫先难以置信地笑了声,而后又笑得合不拢嘴。

  那门就在这时被“嘭”地声踹开了。

  花侑捂着耳朵向后一挪,根本来不及退,头顶倏然罩下来一个宽肩窄腰的男人身影。

  男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一手端着果盘,一手提着琵琶,睥睨道:“谁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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