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患者的渡过之路 抑郁症患者的渡过之路 第33章
作者:茉莉深雪
爸爸妈妈带着伤痛长大,然后又把这些伤痛代际传递给孩子,把那些好的坏的,错的对的,喜欢的不喜欢的,美好的缺陷的,一股脑地全都传递下去,然后又让遍体鳞伤的孩子继续传给他的孩子,就这么一代一代盲目又麻木地往下传。
这就是上一辈心心念念的传宗接代啊。
但这是社会的现实,没办法。
徐启芳也哭了,拉着连星夜的手,好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当妈妈的,好像总是很能说,揪着一点小事就一直说个不停,容易被老公嫌弃烦人,容易被孩子埋怨唠叨。
徐启芳作为一个老师,更是将婆婆妈妈这个充满性别歧视的成语发扬光大。
她拉着连星夜的手,翻来覆去地说家人怎么怎么爱他,家里怎么对他好,父母大人怎么怎么不容易,连星夜最后连妈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空气好像在某一刻突然就寂静下来了,耳边却还交错回荡着外婆和妈妈的哭泣声和对他自私冷漠的诉告声。
“星夜啊,你不能死啊,你背负的是我们全家人的命啊,你要是死了,我们一家子都不活了,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你爸爸妈妈,一家三代,全都别想活了啊!”
“星夜啊,你知道外婆最喜欢你了,总说你小时候多乖巧,多听话,没有人不喜欢你,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外婆考虑一下啊,你忍心就这么丢下外婆不管吗?”
连星夜蜷着身子,捂着耳朵,在泪水中听着耳畔那一声声萦绕不散的亲人的呼唤。
星夜啊,你不能死啊,做人不能像这么自私自利啊,你不能只为了自己着想啊……
星夜啊……星夜啊……
第26章 纵容
夜里,连星夜又一次偷偷戴上了耳机。
当他在乐队伤感的旋律里听到那句“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时,整个人都像被活生生剖开了一样,咬着被子痛苦地哭泣。①
可谁都清楚,没有一滴眼泪能洗掉后悔,没有一个世界能永远不天黑,没有一朵玫瑰能永远不凋谢,没有一个明天能重头活一遍。
星星万物不会听他的指挥,月亮也总是忙着圆缺,春天总是离他好远。
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但没有人能紧紧拥抱着他。他来自漆黑,又终将回归漆黑。①
昏昏沉沉的时候,有人开了门,悄悄地进了他的房间。
连星夜几乎瞬间醒了。他知道,那是妈妈。
随后,脸上落下了一只手。
妈妈的手做了一辈子的家务,少女白皙娇嫩的手皮变得乌黑干燥,掌心总是糙糙的。妈妈先是用手在他的脸上和眼睛摸了摸,似乎在看他有没有偷哭,摸到他脸上潮湿的眼泪,顿了顿,立刻就知道他没睡着了。
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悄悄地出去,又静悄悄地进来,带来了一只热毛巾,为连星夜擦了擦脸。她摸到了楼照林耳朵上的耳机,叹息地取了下来,放到了床头柜上。
耳机被摘下来的那一刻,妈妈的叹息声就在静默的深夜里悄然落进了连星夜的心里,像一颗石头砸起了涟漪,连星夜心脏微弱地一绞。
……
连星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是被清晨屋外的动静吵醒的。
他的意识还不清醒,外婆和妈妈的说话声像飘在另一个宇宙里一样模糊不清,他敏感的神经本能地绷紧,劳累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十数年来在早晨被人从梦中惊醒的恐惧感,即使闭着眼睛也丝毫不安稳。
没一会儿,果然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却不是喊他起床,而是外婆端进来了早餐。
“乖孙啊,把早餐吃了再继续睡吧。”外婆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搀起连星夜的身子,想扶他起来。
连星夜像一条死鱼一样翻了一个面,把脸埋在枕头深处,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外婆,我就不吃了,让我继续睡吧。”
外婆继续扒他的肩膀:“乖,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连星夜痛苦不堪:“外婆,求你了,让我直接睡吧,我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差,醒了之后再睡就睡不着了,会难受一整天的。”
外婆喋喋不休:“不行,怎么能空着肚子睡觉呢?那多难受啊,乖,把早饭吃了再睡,你要是不想起来,我喂你好不好?”
外婆当真端起碗,夹了一个饺子,咬开一个小缝后,用嘴呼了呼气,又用嘴唇碰了碰,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到连星夜的嘴边。
“来,星夜啊,张嘴,乖€€€€”
连星夜的嘴唇碰到了饺子的汤汁,沾上了一点咸滋滋的濡湿:“外婆,你别€€€€”
他不得不艰难地撑着手臂,疲惫不已地坐了起来:“我自己吃就好。”
他总不至于让外婆真的在床上喂他,他又不是瘫痪了。
“这就对了,”外婆见他起来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搬了一个床桌过来,把碗架在连星夜的面前:“好好吃饭,等吃了饭,你想睡多久睡多久,胃里也舒服,是不是?”
连星夜耷着肿胀的眼皮,头痛欲裂地往嘴里机械地塞着饺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话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没什么份量,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等他吃完,外婆收了碗筷,连星夜重新钻回被子里,果然再也睡不着了。
他静静听着屋外的门不断开启又关上,直到外面再没有一丝动静,他才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爬起来。
外婆出去买菜了。明明是周末,爸爸妈妈却都不在家。
连星夜并不在意他们去哪里了,现在他只要跟家里人同处一室就感到尴尬,一个人反而能透得过气。
以往他在家的时候总是在学习,但他现在不想学了。连星夜打开手机,看到妈妈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给他发了一些公众号,全是类似于《坚强是最好的出路,内心强大比什么都重要》或者《世界这么大,总该去看看》的心灵鸡汤,断断续续发了十几条,一直到早晨五点才结束,这意味着徐启芳昨天也一晚没睡。
连星夜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心疼又心酸,感恩又愧疚,近乎感到惶恐。
他没想过用死威胁家人,但死亡的威胁确实管用,家里人突然就开始无限地纵容他了,放任他的任何脾气和懒惰,碰也不敢碰他一下,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好像他是什么易碎品一样。
他忽然就理解那些小学生为什么都会用自残来吓唬大人了,伤害自己确实是一种最见效吸引别人的关注和关心的方法。
连星夜把这些鸡汤一个个看完了,心里却并没有感到好受一些,反而越来越堵,胸口也越来越烦躁,他突然意识到,脱离一个人身处环境和心理状态的鼓励只是空泛无用的喊口号,不找寻困境的源头,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徐启芳还在问他看完了吗,看完了之后有没有什么感想,有没有觉得人生有希望了一些?
完了,她也发表了一些自己的感想,显然对这些文章很满意。
【星夜啊,你现在还小,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你想想看,世界上比你惨的人多得多,有的人天生就缺胳膊少腿的,还有人天生就出生在战乱国家,你看你,又没有身体缺陷,还生活在一个这么平安幸福的国家,有爹妈养着你,照顾你,你应该感到幸福才对,还有什么可抑郁的呢?你说是不是?】
连星夜焦虑地抓了抓头发,抓着手机在地上走来走去,喘着气咬着自己的手指,额上莫名又渗出了冷汗。
为什么要比较苦难啊?心理痛苦难道是什么可以量化的存在吗?每个人的苦都不一样,永远都有人比另一个人过得更惨,那个相比之下过得没有那么惨的人就不值得怜悯了吗?
连星夜随便敷衍了几句,感谢了妈妈,然后忍着反胃感退出了聊天框。
所以说,倘若无法感同身受,把嘴巴闭上就是最好的安慰了,如果无法关心到点子上,不如不关心,免得他还要假模假样地发表一下感谢。
这个世界上,除了同类,根本没有人理解他的痛苦。
想到这里,连星夜点进了聊天群,群里依然在热火朝天地抱怨着世界的不公。
看了没一会儿,连星夜本就状态不佳的情绪顿时被满满的负能量侵占了。
群文件里上传了很多自杀的方法,他随便点开一个,是教人怎么用塑料袋把自己捂死。
这个没什么操作难度,只需要用纸巾塞满口和鼻腔,然后把塑料袋捂在头上,尽量挤出里面的空气,用绳子把封口系在脖子上就行了。
东西都是家里很常见的,连星夜去厨房找了一个塑料袋,又从客厅拿了纸,回了房间,从柜子里掏出了系着绳子的棉絮,依然是上次勒过脖子的那根。
他把东西在桌上依次摆开,先把卫生纸塞在嘴巴和鼻子,很快就感到呼吸困难,他赶紧趁机把塑料袋套在头上,用绳子勉强绕了几圈。
连星夜也不是真的想死,至少不是此时此刻死在家里,尤其是他的外婆和妈妈昨天还跟他谈了那么久的心之后。
他只是心里不舒服,想给自己找点痛快,但他家里人现在知道他会自残,居然把他房间里所有尖锐的物品全都收走了,连一个卷笔刀都没有给他留下。如果他现在把自己弄伤,肯定会被家里人发现的,他需要采取一些不留痕迹的方式。
空气被塑料膜阻隔住了,鼻子和嘴里的卫生纸让他喘不过气,呼吸变得短促而慌乱,熟悉的窒息感很快弥散开来。
连星夜的脸憋得青紫,脸上的皮肤因痛苦止不住地抽搐,冰冷的麻痹感很快像水一样蔓延到他的四肢,双手因求生的本能在脸上的塑料袋上不住抓挠,在耳朵里发出呲啦的响声,如同黑白无常腰间摇晃的铃声。
绝望的濒死感让连星夜骨头都在战栗,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畅快,身体因为激动甚至有了不正常的反应。
他抱着头躺倒在地,缓缓蜷缩起来,大腿光滑的肌肤不断摩擦着地面,细白的脖颈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不停蠕动的单薄纤细的身体像水栖动物般柔软冰凉,衣服像被水打湿了一般汗津津。
就在连星夜快要昏厥的那一刻,屋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连星夜身体吓得弹动了一下,当即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袋子和绳子扯开,又把被口水打湿的卫生纸吐出来,和塑料袋一起团起来,扔进垃圾桶里,绳子则塞回棉被里。
门外的人又敲了两下。
连星夜快速用毛巾抹了一把脸,确认自己的脸勉强能见人,这才走到门口去开门。
然而当他打开门一看,外面却是一张他绝对不想见到的熟悉的脸。
连星夜脸色一变,反手就想关门,却被楼照林用腿卡住了门缝。
“连星夜!你等一下!”楼照林吃痛地咬着牙,焦急而恳切地望向连星夜,“我想跟你说说话,可以吗?你把我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我只能到你家来找你了。”
“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过了,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你快松开吧。”连星夜扫了一眼楼照林被门夹得死紧的腿,把着门的手下意识顿了顿,不禁泄了一点力。
楼照林趁机把门挤开,一溜烟儿钻了进来。
连星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房间跑,被楼照林追上来,抱进了怀里。
“楼照林!你放开我!”连星夜心头的火腾地冒了出来,红着脖子奋力挣扎起来,他很少发脾气,但楼照林总有办法让他轻易丢失平日的冷静自持,“你滚出去,你这是私闯民宅!”
“对不起,我不是在耍流氓,我只是想让你先冷静一下,”楼照林一边道歉,一边把连星夜压在床上,他们在这儿闹了这么大动静,屋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楼照林便问,“连星夜,你家里人都不在吗?”
连星夜脱口:“关你屁事!”
楼照林说:“那就是不在家的意思了。”
连星夜粗着脖子,瞪着他喘气。
楼照林被他这样看着好难受,就好像他是连星夜的什么仇人一样,他收紧双臂,把脸藏进连星夜的肩窝里,心脏酸涩地问:“连星夜,老师说你突然不来上学了,是不是家里把你关起来,不让你上学了?”
身上的少年跟他不是一个体重等级的,连星夜挣脱不开,只能梗着脖子吼道:“是我自己不想上学的!楼照林,我在家里好好的,你能不能别跑来碍事?”
楼照林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紧咬着眼中的泪,不让自己哭出来:“连星夜,你能不能不要推开我?能不能不要拒绝我?”
连星夜身心俱疲,他闭了闭眼睛,嗓音哑得好像掺了沙子:“我上次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有听懂吗?”
“我听懂了!”楼照林喘着粗气,着急忙慌地诉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是因为觉得没有什么能还我的,虽然我不需要你还我什么,但如果你非要给我什么,你就学着喜欢我一点就好了,别的我也不要什么。”
“可我根本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我不信!”楼照林一边吼叫,眼泪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你要是讨厌我,你干嘛还要跟我亲嘴!”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骗子!你这辈子尽骗我去了,我才不会相信你!”
连星夜一时无言,半晌,他说:“对不起,我不该亲你的,让你误会了。”
“你道什么歉?是我要亲你的!是我非要追你的!我误会个屁!”楼照林把连星夜都话全部反驳了一遍。
“可我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啊,楼照林,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连星夜苍白的手背捂住眼睛,缓缓流出泪来,近乎恳求道,“你喜欢我哪儿,我改行不行?要是我改了,你是不是就能换个人喜欢了?”
楼照林牙齿都快咬碎了,还想说什么,目光落在连星夜脖子上极其微弱的勒痕上,脸色登时一变:“连星夜,我来之前,你正在做什么?”
连星夜身体一僵,竟觉得理所当然:“又被你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