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 讲不出再见 第26章

作者:陈在舟 标签: 近代现代

  “不是......”周景池不懂他的脑回路,争辩道:“你也忙我也忙,消息我看见了就会回的。你是老板,难道不希望员工好好工作么?”

  “你明天才上岗。”赵观棋一字一句。

  “好吧。”周景池乱飘的眼神终于落到赵观棋身上,没说难以回忆的黑历史,“我怕耽误你工作。”

  “耽误?”赵观棋眉皱得更狠,“我?”

  “你总和我一起,大家会说你的。”周景池弱弱开口。

  已经有很多员工认识自己,月池上来工作的本地人也不少,尤其是有许多与他父母同龄的本地员工。只这两天,打过不少照面,那些荒唐炽热的眼神又开始贴在后背。背上职位,那些窃窃私语分毫不见收敛。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像以前一样笑着和所有人打招呼。有时候躺在床上也会想,也许别人并没有在议论自己,只是他太敏感。

  但他还是不想给赵观棋带去任何负面的、任何含有可能性伤害的烦恼。

  独身一人,少了父亲的家暴和母亲的泪流,身上的东西却分毫不减。

  不对,也不是没有变化。

  他还新提了克死父母的新名号。

  古镇、古山、古水,古圆月。年轻人一代代出走,思想却并没有开明到哪里去。

  周景池呆愣在原地,低垂着个头,倒像个乖乖被训斥的下属。

  赵观棋觉得无稽,站起身,托起周景池的下巴,问他:“说我什么?”

  目不转睛的注视比追问的话语还难捱,下巴被不轻不重地禁锢。赵观棋从仰视换为俯视,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势诘问他。

  目光如炬,周景池看到对面眼中的不解与探究,不知道如何措词回应,他选择一如往常、最保险的沉默。

  悄然落入一场实力悬殊的博弈,周景池毫无征兆地分心,去描摹那双脱离遮阳伞的庇护、自己从未细细观摩的眼。

  分秒中,周景池最后得出结论€€€€赵观棋审美肯定有问题。

  他这双眼睛明显比自己的好看得多。阳光下,像一颗无暇纯净的琥珀,微黄、细闪,被长长的睫毛保护得很好。

  “又发呆?”赵观棋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下巴,无法理解他无缘由的担心,他学着周景池的语气骂道:“老古董……”

  “算了,我也指望不上你这闷葫芦能说出点什么。”赵观棋看着还在发愣的人,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周景池的脸颊,“喂,醒醒,看我!”

  “你眼睛真好看。”

  赵观棋怔然,看着面前呆呆傻傻的周景池。以前每天骂他的次数小于三次都算是他运气好,今天居然破天荒夸自己。这不是脑子瓦特了就是做噩梦早上起来脑子坏了。

  “......完了完了,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上班得把你为数不多的脑子上熄火吧!”

  “还提前上班?你真当自己是菩萨,没你我这度假村就不开了呗?”

  “这下好了,傻了吧?!”

  赵观棋一口气输出一连串伤害,旋即深深叹口气。接着,惋惜且坚决地对他说:“这算工伤,我会对你负责的。”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啊你?”周景池快无语笑了。

  天天骂他,还给他骂爽了。

  “不能耽搁了。”赵观棋急切起来,一把抄起周景池的手,“跟我去看医生。”

  “?”周景池和他面面相觑,岿然不动,“我发个呆你要我去看医生?”

  “我觉得你比较需要看医生。”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赵观棋踏实多了。见周景池不乐意去看医生,心念一动,垂头靠在他耳边。

  太近了,周景池下意识地就想退开一点,却被按住了肩膀。赵观棋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呼吸像一阵燥热的风扫过他的耳廓。

  耳语过后,周景池只觉得耳边像有几只小蚁爬过,怎么都拂不开,赵观棋都已经站直身子,他还觉得耳边一阵一阵的痒。

  艰难提取到信息,周景池摸着耳朵问:“为什么?”

  “你面子这么薄啊,这都要脸红?”赵观棋见他耳朵像滴血似的,笑道:“那要和人接吻的话,岂不是更没法看了?”

  被直白的话惊得一跳,周景池慌不择路,转移话题:“到底为什么要去?”

  “你觉得自己不需要看心理医生吗?”赵观棋反问。

  “我......我觉得自己挺正常的。”

  “别的我不多说,单是你这个经常不自觉出神就该去看。”赵观棋据理力争,“关心员工身体,义不容辞。”

  “还有别的?”周景池皱眉,不争气的耳朵像起了火一样,褪不下来。

  自顾不暇地揉耳朵,周景池后知后觉抬起头来,对上一张严峻肃穆的脸。

  回想起那晚的情形,赵观棋一改嬉皮笑脸,板着脸问他:“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喝醉以后说的话?”

  “都喝醉了,哪里能记住。”

  赵观棋追问:“那你一直有说梦话的毛病?”

  周景池底气不足:“我……我记得没有吧。”

  见当事人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赵观棋的神色变得考究,正色道:“那你记错了。”

  “跟我去一趟。”赵观棋瞟了眼腕表,见周景池还是犹犹豫豫,手也拉不动,便喊他:“周景池。”

  周景池抬起头。

  赵观棋一字一顿:“我说,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池子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第20章 周景池 呼吸!

  “远吗?”坐到副驾,扣上安全带,周景池才想起问这个。

  “你别管。”赵观棋罕见地驳回问题,“我又不会把你卖了。”

  一大早夹枪带棒的,周景池咂咂嘴,转过头去拿文件。

  阳光从风挡玻璃照射进车厢,干净整洁得一如往常。走得急,没有回去拿帽子,周景池想把座位往后调调。

  手还没伸到,还没系安全带的赵观棋突然从主驾探过半个身子来:“别动。”

  夏日阳光金黄似稻谷,全全打在赵观棋侧脸。周景池注意到他今天穿得很休闲,衬衫领口的扣子被随意地解开一颗,微微敞开着,露出些锁骨的边际。

  再往下,坚实的肌肉轮廓将衬衫撑起,到腰腹部分又宽泛下来。

  替他调完座椅,赵观棋又随手将遮阳板扳下来。隔得太近,那些早已爬远的蚂蚁仿佛又卷土重来,周景池只得尽力往后靠,整个人如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蜷在右边。

  整理完毕,赵观棋直起身子。深呼吸中,耳垂上和鼻尖的小痣终于离周景池远去。

  刺眼不适被尽数遮挡,周景池垂头在位置上继续看起文件来。之前怎么都看不进去的东西,到颠簸的车上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坐车别看这个。”赵观棋像个老大爷似的开口,“早晚得近视,到时候两只眼睛都得戴隐形了。”

  话题又一下子被扯到眼睛上,周景池往面前遮阳板里的梳妆镜里扫了一眼,左眼一如既往,被遮得严严实实。

  看见这动作,赵观棋瞥他一眼,问:“你这隐形是什么牌子的?”

  周景池愣怔看着左眼,仔细回想后说:“没有什么牌子,随便买的。”

  “随便买的?”赵观棋握着方向盘的手简直想换岗给他一拳,“戴在眼睛上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买?真想看看你脑子里是不是左边面粉,右边水。”

  没等质疑,他贴心解答:“一动,脑子里全是浆糊。”

  “......”周景池垂头盯着文件,很轻松的语气:“我这个只是为了挡一挡而已,又没有一直戴,习惯了也没什么。”

  “要是瞎了怎么办?”赵观棋敛着眉问,“天天揉眼睛,不舒服还硬要戴。”

  周景池翻页的手顿住,虽然知道便宜的隐形没有那么好,但也不至于会瞎眼吧。

  半晌,他回答:“瞎了正好。”

  “你倒想得开。”赵观棋目视前方,“瞎了还得重新学走路,磕磕碰碰的,照你的体质,三天准得去医院。”

  随口一说,赵观棋还分析起来了,周景池一直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抿着唇不知如何作答。虽然小时候的自己真的很希望变成瞎子,但毕竟他又不会真的瞎。

  黄灯跳红,车在红灯前停驻,赵观棋扭头去看副驾,文件搁在腿上,周景池靠在颈枕上看闪动的红绿灯。

  “你要是瞎了,会不想活了吗?”赵观棋冷不丁发问。

  周景池随红灯秒数点着的脚停住,侧头回视:“你说自杀吗。”

  没有开口,对面人点点头。

  周景池抽回视线,出乎意料地摇头:“不会,至少不会因为失明自杀。”

  “瞎了还可以靠导盲犬,重新学走路也并没有多么可怕,就是看不见亲人朋友,还挺遗憾的。”

  “不过,没到自杀的地步。”周景池顿了顿,“在我这里。”

  红灯转绿,身后车笛与夏日蝉鸣一并吵闹起来,分毫不让地催促着,赵观棋不得不转过脸,一脚油门疾驰而出。

  强烈的推背感袭来,周景池顺势后靠到椅背上,将头偏向一边。

  窗外临界指示牌一闪而过,太阳似一盏巨大功率的暖光灯,从天照到地,穿过薄云也穿过贴着车膜的窗。膜布之下,一切仿若失真的疾驰影片,辨不清颜色,更看不清内容。

  失明,周景池看着飞速倒退的树影,在心里默念这个词。

  失明很可怕吗?

  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设想一遍,好像并不可怕。

  看不见之后,他想到的不是再也看不见美丽景色和亲友面庞,也不是痛失诸多精彩的影视片集,更不是要再次蹒跚学步的艰辛。

  而是和那些有色眼神与表情一刀两断,再也不见。

  简直是天赐,对小时候的自己来说。

  车流中穿梭,赵观棋脚下的宾利将月池毫不留情地抛弃在身后。周景池却恍惚觉得背后始终有东西跟着,像一袭沉重冗长的披风,一刻不停地贴在后背,阴魂不散地掐着他脖颈。

  于是他开始深呼吸,试图解开披风勒在颈间的绳索。解来解去,连指尖与脖子都磨出血渍,才猛然发现,那里被系了个实实在在的死结。

  忍无可忍,几近窒息。

  他像在往常无数个梦和现实瞬间中回头一样,再次回看,才发现€€€€那是一句一句坠在身上扎进骨肉里的,毫不掩饰到难以入耳的话。

  那些字眼与他再熟悉不过,有时在父亲口中骂出,有时从不知姓甚名谁的亲戚口中说出,有时也在街角牌桌,甚至不谙世事的孩童口中津津乐道般蹦出。

  挣扎二十余载,话语之间的联结坚不可摧,字字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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