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作者:夙夜无声 简介: 大周西南边陲,传闻有一座石像藏在败落苗寨中。该石像栩栩如生,面若桃花,周身绘满诡谲的图腾,立在密林深处眺望着远方。 是鬼?是仙?众说纷纭。 车辇从山崖跌落,林中瘴气弥漫,丝丝冷风吹来三点鬼星。太子呼救不成,却见掌中灯被吹成长长一线,雾气中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太子赋长书此行后一蹶不振,成了双腿残疾的病秧子。 唯有他一人知晓,夜中有艳鬼来访,巫山云雨,共赴极乐。艳鬼吸食了精气,叫他长病不起,赋长书却甘之如饴。 百日后,“艳鬼”功德圆满,将要离开。 赋长书请来国师,将艳鬼镇在殿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听西南天迹传来丝竹之声,万蝶群飞,艳鬼化成石雕,而远在深林中的石像表面寸寸剥落,鬼族祭祀玉琢的容颜重现人间。 【钓系艳鬼受×年下太子攻】 内容标签:年下灵异神怪宫廷侯爵古代幻想美强惨先婚后爱 主角:卯日(春以尘),姬青翰(赋长书) ┃ 配角:库布奇沙漠日落,甘肃拼图,内蒙古拼图,封面二,封面三 其它:前世今生,钓系,宫廷侯爵 一句话简介: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立意:自强不息 第1章 鬼灯如漆(一) 1 宣王三年,春城飞花。 宣王姬如归之子姬青翰挑了一百二十匹宝马,挥鞭出了春城。 群马如龙似虎,并辔而行时声势浩荡。姬青翰的虹车霸道地横跨整条官道。立好的高头红伞被马群冲倒在地,满地红铃急响。 旋伞的群僧惊惧退居两侧,双手合十默念罪过。祈福的百姓连忙跪地,不敢窥视贵人真颜。 姬青翰不光冲撞了绕城旋伞的行僧。 驾马路过城前十巫祭坛时,姬青翰也没有下马牵行,甚至嚣张地驱车从祭坛上一跃而过。虹车被撞毁一角,祭坛上的供奉七零八落,头带青铜面具的祭司气得两眼一抹黑,口吐白沫晕倒在地。 姬青翰头也不回,驾马离去。 等出了春城,飞花骤停,姬青翰见官道宽阔坦荡,道边白堤犹如一条银龙盘踞在土地上。 白堤尽头,巨型石碑矗立在青山草木之前,姬青翰胸腔一热,兴起而歌:“车梁长虹,层楼流丹,匣蛇形宝剑在城;香木不凋,樊圃难折,庇金堤载徒于碑!驾——” 不过,他的兴致也不是人人都有。太子右卫率楼征也在虹车上。 楼征听闻他念出这句话,当即面色一白,手拽着缰绳,喊到:“殿下,昔日隋乘歌的弟子忘忧君千里求宝马,高轩过丰京,被先帝姬野斥责自古只有天子驾六,命其将二十六匹名马上贡朝中。忘忧君抗旨不从,将名马放归南山,甚至连夜盗走了先帝的一匹汗血宝马,一路上了灵山。您如今,也要学他吗?” 姬青翰引着缰绳,不怒反笑:“那忘忧君之后如何了?” 楼征回答:“忘忧君曲循礼法,对先帝大不敬,被贬去青州了。” 姬青翰眉梢一挑,胸有成竹:“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忘忧君之事我也略有耳闻,此人在西周时三次为官、三次被贬,经历颇为传奇。第一次,是因他师出名门,被先帝赐封忘忧君,一路青云直上。直到他盗御马上灵山,被贬青丘。” 虹车快速驶过官道,河洛白堤消失在身后。前方夹道双树如斗拱,黄土飞扬,草木萧疏。 离开春城不过十里,四野的景象逐渐荒凉。 姬青翰神色不改:“第二次,是因其同父异母的弟弟许嘉兰。许嘉兰官拜车骑将军,被封不夜侯。此人向来看重手足之情,于是请圣上开恩,将远在青丘的忘忧君调任渝州。自己乘船顺江而下,到渝州与忘忧君一会。但忘忧君与其志趣相驳,将其拒之门外后,转而去见了自己的义弟。” 楼征皱眉:“这……情愿见自己拜把子的义弟,也不见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这位忘忧君真是……” “离经叛道。”姬青翰点评到。 “正因如此,他又被贬了。转机出现在三年之后,西周大疫,忘忧君因师出隋乘歌,被钦点为灵山十巫之一。” 在大周,灵山十巫此生,一试鬼神、占小祭司、驱疫避鬼。二救世人,化生万物,求风调雨顺、家国安定。 世态炎凉,尘世纷扰,万望不负初心,若磷圹漆火,照耀世人,天上人间均一是。 知我是我,尘净光生。 夜点松花,万载流芳。 姬青翰的神色有些讥讽:“不光是他,许嘉兰,还有忘忧君的义弟也成了灵山十巫。” 他顿了片刻,讥讽的神色淡去,有些感慨,“虽是灵山十巫,可河洛白堤上的石碑,却是百姓为那位义弟建的。” 楼征:“那他是位好人?” 眼下虹车行驶在高崖峭壁边,百马踏路,山石震动,山崖下传来如雷回响。 姬青翰的目光落到群山万壑之间,只用了十六字点评:“吞花卧酒。宴请群山。天之骄子。英年早逝。他去世后,忘忧君辞官归隐,终日醉心仙术,在不久之后驾鹤西去,三起三落的故事也至此为止。不过我们此次远赴春城,可不是为了忘忧君,而是为了其他的灵巫……” 虹车下传来哐当一声,车身剧烈摆动,姬青翰的声音戛然而止。 楼征捏着栏杆,另一手拨剑出鞘:“殿下,快停车!” 箭支射中了一匹白马,宝马立即引颈长嘶,挣扎着朝前翻滚而去,尘土飞扬,并辔的群马步伐逐渐杂乱无章,虹车开始不受姬青翰的掌控,歪歪扭扭地在官道上前行。 姬青翰早有所料:“果然来了……” 楼征又接下一支箭,见官道后方追上来一群黑衣刺客。 “殿下!” 话音刚落,漫天箭雨如同流星坠地。一箭没入虹车的车轮,一箭插入了姬青翰的肩臂。 姬青翰闷哼一声,手掌一松,虹车立即失去控制,重重撞上山崖,几番天旋地转后,最终滚到悬崖边上。 姬青翰被摔得眼冒金星,只听见楼征撕心裂肺的喊声。 “太子殿下——” 群鸟惊飞,虹车竖直坠下悬崖。 *** 山谷之下传来连续的巨响,许久之后,虹车骇然落地。 林中弥漫起雾气。十来匹马横七竖八倒在枯枝败叶中,废墟间,一块断裂的木板被推开。 姬青翰的左半张脸上都是凝固的血迹,右脸上被乱枝划出数道擦伤,下颌与额头上布满淤青,唇色青白,活像具死尸。 他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呕出一口鲜血,随后手臂一软,跌回地面。五脏六腑传来剧痛,姬青翰神色恍惚,双目前有血光浮现,似有千万残破的光影在眼眶中跳跃、腾挪。 山崖之下是一片高树深林,毒虫蛰伏,林中瘴气弥漫,似乎经年无人踏足。 从跌下山崖到现在不知道过了多久,楼征居然还没找来,眼见夜深人静,寒风凛冽,姬青翰被冻得牙关打颤,别无他法,只能摸索着,先从虹车废墟上拆下一盏金莲花灯照明。 花灯被磕碎了一角,好在灯芯完整。他点起灯盏,一张脸在幽幽烛光下显得苍白憔悴。 环绕的瘴气被阴寒的夜风吹开,头顶有两三点鬼星悬挂在空中。烛灯原本如豆粒大小,此刻,倏然被吹拉成长长的一线。 瘴气当中,一道瘦削的竖影徒然逼近。 密林深处,似有铃声萦绕。 姬青翰脊背紧绷,汗毛倒竖,只觉毛骨悚然,惊惧的喊声卡在咽喉间,欲发不发,却见雾气逐渐淡薄,那道竖影缓慢地显出一个人的轮廓。 先出现的是玄衣朱裳,视线上移,紧接着是腰围的红绳流苏,衣袍拢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显得瘦骨嶙峋。 他手执两根漂亮的雉鸡翎,诡谲图腾环绕在掌背与颈项上,色如烈火。头顶戴着一张狰狞的吊睛圆目木制面具,白色的、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 他穿行在瘴气中,似一道沉郁的光,举手投足间都缭绕着一股衰弱病气,但脊背挺直,又如同一株不朽青松。 对方见到破烂似的姬青翰,步伐一顿,掌中长翎颤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 四目相对,异口同声。 “你,是人是鬼?” 姬青翰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人是鬼,但他知晓,如果对方不帮他离开,那自己今夜必死无疑。 他憋得颈项浮出一层不正常的红,好不容易脸上有了些血色,终于稳定了心神,缓慢开口:“我是人,我名叫……赋长书。” 对方将雉鸡翎别在腰后,曲下身来。 离得近了,姬青翰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与古怪装束不同的是,这人拥有一张不似世间人的芙蓉冷面,恍若神仙。 狭眸长睫,瞳色浅淡,眸尾有黛青色的雀翎纹。双耳坠着长流苏挂饰,长度及前胸。 他说:“我不是人,也不是鬼。” 隔了一阵,他垂下头,脸庞在月色下似蒙着一层纱,显得缥缈遥远:“我叫卯日,是灵山十巫之十的巫礼。” 姬青翰深吸了一口气,却被胸腔中的血液呛得咳嗽起来,他没想到早先还在谈论灵山十巫,夜间便在密林浓雾中撞见自称巫礼的“鬼魂”。 他恍恍噩噩,冷汗淋淋,三魂六魄似乎脱离了躯体,只喃喃问道:“吞花卧酒,宴请群山的人,是你吗?” 卯日一怔,片刻之后,竟然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微笑,点了点头。肉眼可见的高兴。他揭下了头顶的面具,一双手上的图腾若烈焰燃烧:“灵山十巫此生,救世济民,化生万物……我能感受到,你需要我。” 他的手抚上了姬青翰的心口。 “把你交给我,我会救你。” *** 成王九年,“忘忧君”玉京子为博美人一笑,不远千里赶赴西域,求得二十六匹宝马,随后不吃不喝并辔驾马而归。 据说,有人曾在官道上远远地望见过他。 那人形容只见官道坦荡,前方烟尘翻涌,脚下碎石震颤,如雷的巨响碾过耳畔,玉京子身着高冠博襟立在车头上,整个人稳如磐石,他背负着长剑,双目凝视前方,似仙人在御龙腾云。 遂有诗人写下一句“玉京千里求宝马,乘龙如虹高轩过”赞其仙姿。 玉京子过丰京的那日,正巧赶上义弟卯日十七岁生辰。玉京子一把提携过卯日的后领,将人拎上了虹车。两人一路直往南方灵山而去。 快到灵山时,卯日因为兴致高昂喝得酩酊大醉,玉京子被迫停下脚程。 当着群青草木,卯日拾花而食,撒酒为池,举杯对着群山唱道:“宴请群山酒一樽,他年草木满青山!” 玉京子举杯淡笑,只调侃他:“异想天开。若想青山满在,绿水长流,只是敬天地一杯酒不可能实现。想要满山青绿,就去栽柳三千里。想要青溪直流,就去引渠筑长堤。以尘,信天地鬼神,不如信自己;信虚无人心,不如信真实行迹。” “群巫虽有意将你培养为灵巫之首,但你要时刻谨记。世态炎凉,尘世纷扰,莫负初心,且若磷圹漆火,照耀世人,指引前路。” “知我是我,尘净光生。 夜点松花,万载流芳。” 第2章 鬼灯如漆(二) 春城每临近中元时节,总会在城中安上无数红头高伞。十八骨轴的伞绕城一周,遮蔽着日光。伞骨下坠着银铃,在血红的阴影中泠泠作响。 春城顶好的茶肆中,二楼今日被贵人包下了。姬青翰坐在四轮车上,靠在栏杆边,面色苍白,只用手托着脸,懒懒地张望着楼下朱红的伞面。 他脸上的擦伤与淤青倒是淡了,只是身上透着一股草药味,绷带一路缠直脖颈,高领都遮盖不住。 楼征将一封缣书呈给他。 缣书是用细绢写的。细绢价格昂贵,只有王公贵族才会使用。 显然,这是一封从丰京快马加鞭传来的书信。 姬青翰也不着急看,先在侍女服侍下用了药,才接过缣书,缓慢抖开。 绢面微微黄,质地绵软,手感平滑。信上的篆书苍劲有力,落款人是太子太傅周恒公。 姬青翰面无表情地扫完,长眉一舒,身体往四轮车上闲闲一靠,手捏着问安书,胳膊垂在四轮车扶手上,似笑非笑追问。 “前些日子献马的犬丘人呢?” 楼征:“杀了。” “可惜了。不必留全尸了。孤从河洛白堤那的悬崖跌下去的,也将犬丘人从那丢下去。”他顿了一下,想起那夜遇到的鬼魂巫礼,“罢了,随便挑个悬崖弃了,别扔在河洛白堤外的崖下。至于太傅那里,挑个会说话的,将孤跌下山崖险些丧命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一说,哭一哭。太傅他知道在宣王面前该怎么做。” 楼征一一应下。 姬青翰将缣书收入袖中,道:“你去祭坛那边问问,春城除了现任的灵巫,还有没有其他灵巫。最好是,长得好看的,男巫。” 楼征当即跪下:“殿下,您此番到春城巡查。临行前,太傅曾特地嘱咐您,安分守己一些。半月前,您百马虹车出春城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属下失责,没能劝住您。您如今还要大张旗鼓地打听城中男巫,要是传到丰京,恐怕对您不利。” 姬青翰:“利与不利,孤何时怕过。你只管照做。” 半年前,姬青翰因章台一案被宣王责罚,之后又被派到南部春城巡查。 离开丰京前,太傅周恒公特意叮嘱太子,此次春城之行不要太过招摇。但姬青翰充耳不闻,行事照旧。先是结识了不少宾客,与他们一道游山玩水,而后又是点了百马,驾驶虹车出春城。 现在,甚至还要打听城中的男巫。 外人不知,但楼征却清楚,姬青翰向来不信巫师祭祀一类的鬼神之说。 大周的灵巫以歌舞为职位,乐鬼神、人事。 从家国兴盛、战争胜败、农事丰歉,到个人祸福、婚丧嫁娶、恩怨纠纷,朝中君王乃至民间百姓无不祈祷上苍,希望得到冥冥之间鬼神的保佑,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姬青翰不信鬼神,请灵巫祭祀只是为了国事。 他们一行人刚抵达春城,姬青翰便将春城中现有的巫师、方士、道士、僧人名列成册。 太子对城中灵巫数量了如指掌,但现在却要另寻长相好看的男巫。 楼征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姬青翰反应过来:“你以为孤想做什么?” 楼征直言:“殿下,您大病初愈就寻欢作乐,恐怕不行。” 姬青翰轻描淡写地一扬手指:“滚出去。” 楼征滚到门前。 姬青翰气笑了:“等一下,滚去把楼下旋伞的行僧给孤叫上来。” 身穿绛红僧袍的行僧被引了上来,与姬青翰之间隔着一张屏风。等僧人行了礼,姬青翰观察着楼下围聚的人群,一面随口发问:“为何立这些红伞?” 行僧:“回施主,春城每逢上元日,行僧们便会在城中立上数千把红伞,与百姓在伞下排成队列,绕着城池环行半月,祈求驱疫避鬼,逢凶化吉。” 来春城的路上,姬青翰便了解了不少关于西南的风土人情,自然知晓春城绕城旋伞的习俗。 他还知道,城门口的灵巫祭坛,同样也是为了安度中元日设立的。 不过这些侍鬼神的人物,太子都不放在眼中,所以直接驾驶百匹马撞得行僧乱了阵型、气的祭司眼冒金星。 至于他跌下山崖,姬青翰心里清楚,那是人祸。 姬青翰命人撤了屏风,一张脸在日光中略微有些憔悴,礼仪却完美无缺:“我行路不便,劳烦大师随我下楼,也跟着绕城旋伞一番。” 半月前,春城有位丰京来的纨绔子弟驾马冲撞了避鬼的红伞,群僧群情激昂,想找人讨个说法。领头的行僧四处打听,回来时却满面青紫,矢口不言。 群僧以为他被那纨绔欺辱了一顿,没想到领头行僧道,没能打听到纨绔是谁。 倒是回来的时候,在城中撞上一位骑马返城的武夫。 那武夫行色焦急,怒火冲天,似乎要召大批人马去救什么人,只丢了一袋钱币让行僧滚蛋。 行僧想与他理论,但武夫是个蛮不讲理的,直接一掌拍得领头行僧飞了出去。等他爬起来时,武夫带着人马早已没了踪影。 僧人憋了一肚子委屈无处倾吐。 而此刻,姬青翰撤走了屏风,行僧见他眼生,似乎不是本地人,下意识将两者联系起来,有些迟疑地打量他片刻。 “施主,是初到春城吗?” 四轮车被抬下楼,姬青翰睨了他一眼,唇边带笑,张口就来:“不错。我自小身体不好,腿脚疲软无力,只能依靠这四轮车出行,让大师见笑了。” 楼外红伞下,百姓们正垂首前行。楼征推着姬青翰的四轮车跟在队伍旁前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绕着红伞旋城,过城门口,见到一座三丈高的祭坛。 祭坛四面点着红烛,每面上下共有四排,烛排高低错落,火光长明,供桌上摆满了茶酒、三牲盘。二十六堆燃烧着柏枝冒着浓烟的火盆落在地上。 祭台有一角生了裂缝。 是姬青翰驾虹车撞出来的。 姬青翰别过眼:“大师,我从丰京来,丰京的蜡祭为岁终之祭,意在答谢百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祭典举行时,舞、技、戏,样样不缺,你们春城有什么不同吗?” 行僧:“春城的蜡祭不仅仅是每年年末举办,因为祭祀对象是白洛河堤的堤坝神、射牛山的昆虫神等,所以几乎月月都有祭典。” 绕城队伍的前方出现了一支逆行的队伍。 姬青翰偏过身子,瞧见最前方有两人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戏装,面上戴着肥大的面具。两人共提一根木竿,木竿中间挂着一个火盆,当中的柏枝燃烧起腾腾的烟雾。 红伞下不见日光,百姓垂着头向前,偶尔抬起头,也是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铃声中夹杂着几句零碎人声,姬青翰身处的这支队伍,沉默得好似一条红色河流。 而旋伞队伍对面,喧闹的傩戏队伍喜洋洋地走过,一面敲鼓打锣,唱辞神词,演着五花八门的戏,彩布编织的神龙随着抬轿人的步伐左右摇摆。 整条队伍穿行在充满柏枝香的烟雾中似真似幻。 咚! 大鼓重重一响。 唱戏的队伍里,十个人抬着一张红漆大鼓,鼓上架着一顶双层楼的华丽小亭。 他们路过姬青翰时,彩旗哗啦啦的响,雾气若腾蛇飘荡,一阵高昂的乐声后,亭上的人站起了身。 姬青翰正巧抬起头。 只见那人身披彩鳞羽衣,面上戴着一张红面吊睛的古怪面具,面具后红布遮盖住长发。他双臂一展,舞姿夸张得似熊熊燃烧的烈火。 姬青翰没能移开目光。 他只觉得被一种莫名的视线锁定,肩臂上的箭伤生出密密麻麻的瘙痒感,指尖发麻,似是一座雕塑僵在四轮车中。 他听见了飘忽的乐声,不是两支队伍里的任何一种声音,那乐声似乎从遥远的山谷密林传来,时而在身后,时而又跳跃到耳畔。 他循着声音转过头,一张脸徒然出现在眼前。 卯日的脸,那个巫礼。 他的脸在日光下流转着光,一双眸子含着笑,就弯着腰站在姬青翰面前。 两人面颊贴着面颊,呼吸交织,亲昵得仿佛情人之间耳鬓厮磨。 姬青翰脊背生寒,双眼快速一眨,猛然回神,但面前根本没有巫礼。 对面的队伍跳着舞走过,那亭上的人也见不到了。 隔了片刻,队伍突然躁动起来,伞下受惊的百姓连忙跑开,剩下的人堵在路上不再前行。 跳舞队伍的乐声戛然而止。 后面的队伍似乎凭空消失。 日头高照,姬青翰额上却浮出一层冷汗。 有一声突兀的尖叫声:“死!死人啦!” 姬青翰朝楼征递了一个眼神:“过去看看!” 楼征一把拨开人群,推着姬青翰挤到拥堵的前方,却见绕城队伍外,香柏的烟雾逐渐散了,白洛河堤上落了一地彩旌。 堤坝上站着一个身披戏装的女人。 女人神色惊恐,正指着河里漂浮的一颗头颅叫喊。 姬青翰神色一变,一把按住楼征拔剑的手,手上青筋暴起,神色隐隐激动,克制着声音说。 “楼征,那有个人。” 那个神秘的巫礼,就站在河洛白堤上,与喧闹的众人格格不入。 楼征却问:“您说的,是那个女人吗?” 姬青翰诧异无比:“那是个男人,你看不出来?” “大人,别说笑了。白堤上除了一个女人,河里有一颗头,没有别人了。” 第3章 鬼灯如漆(三) 白洛河堤边堆满了乌压压的人群,高头红伞下的铃声和河堤上的流水声不断。 姬青翰下令,楼征立马将他推到河堤边。 脱离了旋伞的人群,一股怪味扑面而来。 姬青翰拧起眉:“什么气味?” 楼征没回话,只是走到河堤边。正巧有看热闹的百姓跑来帮忙,他主动接了旗杆,伸手解下顶端的彩旗,举着杆子去拨河里那颗头。 那颗头在河里浮浮沉沉,终于在吆喝声中靠了岸。 已经有人去寻官差了。 看热闹的人却越聚越多。 姬青翰的注意力仍旧不在头颅上,他捂着鼻腔,目光在人群里巡游,最后落到那位神秘巫礼身上,却见对方穿过人群,施施然退到堤坝边。 巫礼今日身穿黑色的长礼服,五指宽的腰封掐着瘦削的腰身,腰封上坠着两串雕花的银制禁步,禁步长至小腿。 他的衣摆垂在地上,走动时却没有扫走地上的彩旌。 直到停在白洛河堤边,巫礼的衣摆顺着堤坝滑进水中,浸在水里,随波漂流。 他站在水边,仿佛一株临水幽兰。 那夜在悬崖下发生的事,姬青翰一直没有告诉第三人。 太子心中存疑,以为是自己濒死产生了幻觉,又或者是昏迷时做了一场古怪的梦,于是命令楼征在城中寻找男巫。 男巫还没找着,却先见到本尊。 姬青翰心中除了困惑,还有些隐隐激动。 他有话想问对方。 比如,你怎么救的我? 那么重的伤,竟然救了回来,说是起死回生也不为过。传说的巫礼难道是一位杏林高手? 还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河洛白堤上? 若巫礼是鬼魂,河堤边设有驱鬼的祭司祭坛,沿途还有绕伞的行僧,你这鬼魂,怎么驱不走? 为什么…… “大人!”楼征喊他。 姬青翰回神。 日光下,香柏烟灰消失殆尽,河水波光粼粼,视野逐渐开阔,姬青翰远远瞧见一座青碑,就矗立在视线尽头。 衙役们将头颅出现的现场围起来,正在劝周围的百姓离开。 “这头,是谁捞上来的?”衙役高声喊道。 姬青翰朝着楼征一点头。 楼征:“是我。” 那衙役瞧见了楼征与一身病气的姬青翰:“和我们走一趟吧。”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挤进来另一位当差衙役,对方撞见了四轮车上的姬青翰,神色一变,当即拽过领头的衙役。两人耳语了几句,才一前一后走到姬青翰面前。 陆丰露出谦卑讨好的笑容:“这位大人,日头毒辣,不如去衙门坐坐,喝口凉茶,消消暑。” 姬青翰原本就嫌弃周围缭绕的古怪气味,再加上现在被这么多人打扰,他估计也没法与巫礼交谈,于是顺势应下来。 楼征推着他的车折返春城。 留下拎着头的衙役面色铁青。 陆丰擦着虚汗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小徐啊,那位大人可不是你我能得罪的。” 徐忝垂下头:“陆大哥,这位大人又是什么来历?” “前些日子冲撞了祭坛的那位。”陆丰指了一下东北方向,“丰京来的,比之前的那位还要厉害。” 徐忝暗暗心惊:“这些大人物,怎么个个都往我们春城跑?” “据说,是为了选新的灵山十巫。何儒青老将军和太子争着给宣王举荐自己的人,双方各持己见、关系势如水火。宣王便定了一道规矩,在明年开春之际,每人举荐十位身有奇才的人物,让这二十人当朝比试,谁能力更甚,谁便是灵山十巫。” 徐忝:“那之前的灵山十巫呢?” 陆丰垂下眼,看着正滴水的头颅包,低声道:“你可听过那句话。成王十二年,疠气流行,灵山十巫为调阴阳,平疫救世,半数具亡。” 成王十二年,瘟疫流行,灵山十巫中有半数人因为那场瘟疫而死。 成王十二年距今已有三十年,三十年间没有新的灵巫问世。 宣王三年,当朝天子姬如归终于准备挑选新的灵巫。 灵巫的名号听上去似乎与鬼神打交道,其实是一群身负奇才、博闻强识的能人。 他们最大的作用,就是在合适的时候,济世救民、为国捐躯。 *** 春城的衙门中,姬青翰的四轮车停在主位旁,办案的衙役在堂中呈报,他便挑了一卷档案翻阅打发时间。 “眼下正是行僧绕城旋伞、群巫设祭坛游行的时候,城中百姓络绎不绝,光是路过那段路的每天都有几百、上千号人,搜查难度极大。” 徐忝将那颗头颅放主桌上,伸手揭开麻布。 那是一个男人的头,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眼睛的位置汪满了墨绿色的脓水,面部有些塌陷,仿佛皮骨下经历了一场暴雨后的坍塌。 再加上在水里滚过一遭,粘稠的液体一直往下流淌,打湿了包裹的麻布,在桌上洇出了一摊水圈。 姬青翰觉得有些刺鼻。 徐忝:“白洛河堤前是旋伞官道,还有戴着面具的傩舞游行队伍,凶手很可能藏在这两支队伍中。” 楼征领着之前的行僧回来了。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各位大人,今日参加祭祀的行僧共有七十八人。都在这名册上了。” 楼征将另一份名册交给姬青翰:“祭司说,他们那边负责祭祀、游行的人大约有二百多人,这其中不包括春城临近城镇来帮忙的祭司。” 姬青翰浏览了一下名册:“最近可有百姓上报家中人口走失?” 陆丰:“没有。” 姬青翰放下册子:“那这案子查起来耗时耗力,你们可有把握?” 徐忝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桌上面相丑陋的男人头颅:“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陆丰高声喊他:“徐忝!” 姬青翰咳嗽了一声:“让他说。” 徐忝抬起头,直视姬青翰,声音有些讥讽:“大人,案子难查,但是快速结案的办法倒是有。只要说是你失手杀了他。” 寒光一闪,楼征拔剑出鞘,已经将长剑搭在徐忝的脖颈上。 陆丰神色焦急,连连制止他不要再说了。 姬青翰来了点兴致:“楼征,退下。” 徐忝脊背挺直,继续道,“以您的身份,断此人一个醉后失仪,冲撞了贵人的罪名,估计也无人敢说什么。等您离开春城后,我们便将这桩案子销毁,保准一丝一毫证据都不留下来。到时候就算有人觉得事有蹊跷,但死无对证,就算追查,也不敢轻易追查到你身上。您觉得如何?” 只要姬青翰点头,那这桩案子便完美结案。 他是太子。 太子失手杀害一个寂寂无名的男人,谁敢问罪? “很好。” 姬青翰笑了一下,手腕一紧,猛地抓起放下的竹简,砸在徐忝身上。 “放肆!” 楼征收了剑,展臂按在徐忝肩臂上,一脚踹在他的后腿膝盖窝。 徐忝跪倒在地,陆丰也连忙跪下:“大人息怒!徐忝他年少不懂事,胡说八道呢!大人别同他生气!徐忝!徐忝,早就给你说了别乱说话,你还不给大人道歉!快点!” 姬青翰气得直咳嗽,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唇色泛白,面上瞧不出一丝笑意,冷冷地说。 “孤竟然不知道你们竟是这般当差?好得很啊。案子难查,便想着找替罪羊草草结案,不光找替罪羊,还敢找孤的头上来。徐忝。” “你哪是年少轻狂,孤看你是活腻了。” 陆丰与徐忝都知道姬青翰是丰京来的人,并且很有可能是太子一派的人,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太子本尊。 两人的脸色瞬间难看下去,徐忝一咬牙,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直起身子时,额头已经乌青。 姬青翰道:“徐忝,半月之内,找不到凶手,提头来见。” 从衙门出来,姬青翰便止不住咳嗽,楼征连忙叫了辆马车,快马加鞭赶回住处。 “大人,那徐忝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怎么不让属下一剑了结了他?” 姬青翰:“徐忝这人贸然激进,胆子却大得很。半月的军令状,三四百号人,够他查的,若他拿不出结果再问罪也不迟。孤在意的是,这案子有些蹊跷。”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两侧行人少了许多,姬青翰掀开车帘,命楼征转道去白洛河堤。 河堤边游行的队伍落了一地柏枝香灰。 巫礼不在。 姬青翰失落地转过头,他扫过满地的彩旌,指挥着楼征往上游走。 大约走了一刻钟,两人抵达那块巨型石碑附近,姬青翰瞧见碑下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背着行囊的书生。 书生身穿着朴素的长袍,系着一条雀翎纹的腰带,头戴着一顶当地特有的彩锦小帽,手持着三根松香。 书生站在石碑前仰望上面的字迹,隔了一阵,他阅读完了上面的刻字,从行囊里掏出一壶酒、一碟花瓣,放在碑前。 第4章 鬼灯如漆(四) 姬青翰闻出了酒味,那是一种西南特产的青梅果酒,果香清甜,不易醉人。 他看向那碟花。 “木芙蓉?” 木芙蓉花是一种清秀淡雅的花,花色多是淡粉与乳白色,生长在西南地域,尤其是川蜀一代。 书生将松香插在碑前,插香时,袖子往下一落,手背上类似图腾的花纹便露了出来。 他察觉到了姬青翰的目光,于是收了手,将图腾藏在袖子里。 “我还以为春城的人不认识这种花。” 姬青翰瞧着那碟木芙蓉点了下头,自然地接下去:“小的时候,家中有一位姨娘是渝州新都的人。她和我讲了许多那边的风土人情,包括芙蓉花。” “她曾说,此花皎若芙蓉出水,所以称为木芙蓉,与其他花不同的是,木芙蓉还能入药、做成膳食。她的弟弟就喜欢将木芙蓉制成糕点,酿成花酒食用。” 姬青翰目露怀念之意:“她说了许多,我记得这种特别的花。” 书生望了他一眼,将盛有木芙蓉的白碟往姬青翰方向移了移:“要不要试试?” 姬青翰:“如果我没猜错,你这花是用来祭典石碑上的人,我用,合适吗?” 书生扬起唇角,他笑起来时唇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年少风流:“我说合适就合适。更何况,碑上记载的人早已不在人世,花和酒却是人间的佳肴。碑上人在九泉之下无福享用,我们活着的人替他品尝了,也不算浪费。” 姬青翰挑了一朵木芙蓉,花瓣沁凉,他犹豫了一下,捧在掌中。 “冰的?” 书生煞有其事地点头:“为了保木芙蓉新鲜,我都用冰镇着这些摘下来的花。自然是凉的。” 他顿了一下,“不过你伤势刚痊愈,忌生冷,最好等冰化了再吃。不必紧张,我懂一些医理,能瞧出来你面色不好。以及,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味?” 姬青翰目光微凝,答道。 “不是我身上的。” 他伸出一指,撩起腰上环珮的流苏。细密轻盈的流苏顺着风向轻轻晃动,根据风吹的方向,判断出哪里是上风口。 姬青翰道:“楼征,去石碑背后瞧瞧。” 楼征手按着剑,绕过高大石碑。 石碑后面便是白洛河堤的尽头,这里有一个已经熄灭的火堆。 火堆烧的是灰白帆布,大部分被烧毁,只留下一捆烧得干瘪焦黑的树枝。 灰烬打着旋溜过几人脚边,最后摇摇摆摆地飘进河水中。 楼征找了根树枝,刨开灰烬,挑走破烂的风帆,最后翻出了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 令几人在意的是,这尸首没了项上头颅。 姬青翰还未发话,那白面书生已经主动走到尸首边,他蹲下身,捡了一根树枝,在尸首上各处戳了三下,随后丢了树枝,竟然要伸手去碰那具尸首。 楼征的剑鞘挡住他伸出的手。 姬青翰转着车轮来到他身侧:“小友,尸首污秽,别脏了你的手。” 三人心里清楚,不能脏了他的手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不能破坏了现场。 书生没有太坚持,直起身:“来的路上,我听说城中出了案子,这具尸首便是那个案子里的吗?” 姬青翰与楼征都没有回答。 书生恍然大悟:“忘了介绍自己,我名为春以尘。你呢,叫什么?” 姬青翰格外看了他一眼:“赋长书。” 楼征折返城中去叫人,把佩剑留给了太子爷。 春以尘抱着自己果酒,目光中藏不住探究之意。 姬青翰坐在四轮车中,脸庞泛着玉一样的冷光,他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乌青,唇上的血色也浅,颜色甚至比不过食碟中的木芙蓉花鲜艳。 虽然看上去是个病秧子,但偶尔阖起次狭长双眼时,视线却徒然逼锐起来,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威仪。 少有人敢直视太子真颜,就数春以尘大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偏偏姬青翰还不能拿他怎样。 他闷咳起来,岔开话题,随意问道:“你看上去比我小,还未及冠?” 春以尘怔了片刻,站直身体,声音拔高道:“我二十又一!” 姬青翰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也没点破,玩味地说:“我比你年长两岁,你可以称呼我为兄长。” 春以尘寸步不让:“长书弟弟。” 姬青翰食指微蜷,顿了片刻。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叫太子长书弟弟。 大不敬。他却不生气。 说起来也有些意思,或许是因为那一碟花,一壶果酒的缘故,他看春以尘总觉得亲切。 “你是春城本地人?知道白洛河堤上游是哪吗?” “我是川蜀一代的人,不过之前在春城小住过一段时日,”春以尘又去拨那捆烧焦的树枝,发出噼啪的脆响, “白洛河是东西走向,它的上游是城西,那里高山密林,鲜有人烟。只因密林深处有一处山寨,是个落败的苗寨。” “寨中有一座祭司的雕塑。虽然雕工精美,栩栩如生,但不知是人是鬼。春城百姓不想触了鬼神,所以无人敢前往苗寨一探究竟,时间长了,就留下了许多秘闻怪谈。” 他转过头,“你打听那寨中做什么?不会是想去那里吧?” 姬青翰的手挪到腿上,手指揉了一下细滑的丝绸,心道:想去,只是还没到就跌下悬崖了。 他的话半真半假:“我近来对巫蛊比较感兴趣。” 春以尘轻哼了一声,提起青梅酒,直言道:“我对灵巫不了解。倒是你,为什么对灵巫感兴趣?” 姬青翰睨了他一眼,倚着靠背,淡然道:“家中姨娘是一位大夫。她早年以身试药,不料出了差池,导致乌发皆白。到后来,姨娘不过古稀之年便油尽灯枯,只留下了大量医书,从此一梦不醒。” 姬青翰的目光凝在那堆灰烬上,“她生前曾专研南方的巫医,知晓了苗疆的蛊术里,有一种邪恶的蛊术。该蛊术,只要将人活活烧死,并打造出一尊与其模样相似的石像,再将烧成灰烬的尸骨用石匣封起来,压在石像下,那人便会三魂分散、六魄离体,永世无法解脱。” 世间真有这么凶恶的蛊术吗? 姬青翰却不信。 他的目光冷然,面对那堆灰烬生不出半点怜悯之情,“这种残害人命的法子,就连大周刑罚中都不曾记载。” 姬青翰的手按在了剑上,那朵木芙蓉落到了地上,“我不相信世间真有人会因这种巫术而亡。三魂六魄离体,更是无稽之谈。我只知,就算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人,也该交由本朝天子予夺,依照大周律法问罪。” 后半段话他没有说出口。 姬青翰觉得,用这么残忍的办法去杀死一个人,并让他的三魂六魄永远漂泊在尘世间,永无宁日,那杀他的凶手,与恶鬼有什么区别? 想出这种蛊术的人,不是人间的恶鬼又是什么? 春以尘沉默了一阵:“你这不是对巫师感兴趣。更像是想灭了神佛一道。你看上去,不像是会在意他人性命的人。” 姬青翰似笑非笑,只接了他的后半句:“我也是人。哪有人,不在意人的性命。” 官道上响起马蹄声,楼征去而复返。 他在回春城的路上遇到了前来查案的徐忝等人,将尸首的事简洁转述后,一队人马马不停蹄赶来。 陆丰派人将火堆围起来:“官差办案,闲杂人等皆需离开。” 春以尘从行囊中摸出了一沓文书与一卷绫罗:“等等!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是新到的县令,这是我的敕碟与告身,你们可以核查。” 一众人狐疑地望着他。 姬青翰的视线也移了过去。 第5章 鬼灯如漆(五) 官员走马上任都需要带两样凭证,一样是敕碟,是吏部发的委任状,上面有吏部的大印,很难弄虚作假。而绫罗制成的告身,则详细记载了官员的姓名籍贯年龄等。 谁也没想到这位少年竟然是真的县令。 姬青翰将信将疑,只派楼征再去查验一番,隔日返回春池小院报告。 “春以尘的确是春城的新县令。他是渝州新都人士,今年二十一岁。大约三年前,他曾辗转东南的枸忍、巫一代,在那里,”楼征顿了一下,“做的是仵作。” 仵作,即是验尸人,这是大周最低端的行当,因为总与污秽恶臭的尸骨打交道,被人视为阴晦之人。 这也解释了春以尘为何见到被火烧焦的尸首后,第一反应是伸手去碰。 他想验尸。 “春以尘虽然是个仵作,但他在巫一代小有名气。据说是因为他有一项特殊的本领,他能摸骨识人。” 屋外响起来喧闹声,姬青翰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楼征也停了话。 不出几个呼吸,徐忝拽着一个和尚冲进院内。楼征去开房门时,徐忝与和尚险先撞到他身上。 楼征二话不说将两人踹倒在地,剑鞘抵着徐忝的脖颈,厉声呵斥道:“大胆,这里也是你们敢闯的!” 护卫们追进来,将地上的二人围住。和他们一道进来的还有方才两人正在讨论的春以尘。 他背着手,在院中仿佛闲庭信步。 姬青翰坐在主位上,不咸不淡地问:“什么事?” 楼征退了一步,目中怒火却没有消退。 徐忝却不怕他,扭头瞪了一眼和尚,松开拽对方袈裟的手,连忙爬起身整理衣襟,又往后看了一眼春以尘,气得胸膛起起伏伏:“大人,这个和尚妨碍春大人查案!小的看不惯,就和他吵起来了。” “信口雌黄!”和尚当即反驳他,“是你们想拔伞破坏祭祀!” “大人你也看见了,城内安了许多红伞,是僧人们为了百姓们绕城祭祀,特地每年从别处扛来的。祭祀对于春城百姓是头等大事,可现在!竟然有人想要拔除红伞!岂有此理?” 和尚先偷看了一眼姬青翰的神情,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愤愤地睨了春以尘一眼,指着对方道,“大人,就是这个人!” 徐忝急红了脸,作势要打:“你再指!” 徐忝是个急性子,没想到却对只上任一日的春以尘这般维护,想来新县令也有些手段。 姬青翰朝护卫们递了一个眼神,院中护卫们立即涌上前将徐忝按住,等双方拉开了距离,姬青翰又望向春以尘。 春以尘长了一张少年的脸,若不是告身上明确记载了他的岁数,估计没人会相信他是新来的县令。 姬青翰语气平和:“他说的确有其事?” 春以尘点点头,单刀直入:“我需要一把红伞。” 姬青翰也没问他要做什么,直接道:“楼征,去拔伞。” 大约没想到他这般容易说话,春以尘眨了一下眼,歪着头盯着他。 和尚得意的表情凝固住。徐忝的怒骂到嘴边又止住,疑惑地嗯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望向姬青翰。 楼征得了令,头也不回地出去拔伞,片刻之后,扛着四把高头红伞回来了。 那和尚瞪大了眼,盯着四把红伞,支吾不出声音,连连说了好几个大,直到楼征走到他面前,一股脑把红伞全部丢在地上,和尚倒吸一口气,似乎要气得昏过去。 徐忝哼了一声,却只能憋着气不敢笑出声。 曾驾驶虹车撞倒一条街红伞的姬青翰浑不在意,只朝春以尘道:“你挑吧。” 春以尘也不含糊,里外翻看那四把红伞,见全都完整无损,于是抱起一把伞,飞快往外走。 伞上的铃铛泠泠地响,院内侍卫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楼征的面色瞬间阴郁,拇指拨出剑。徐忝左右张望了一下,就要伸手抱住他的手腕。 好在春以尘及时反应过来,在门口停住步伐,转过身向姬青翰行礼:“……大人,我们要去验尸,您要一起去看吗?” 姬青翰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欣然应允,甚至邀请和尚一道去看春以尘验尸。 出发前,春以尘怕他受不住尸首的臭味,钻上姬青翰的马车,从包里取出一盒药丹交给他。 “大人……这是生金雪魄丹,能镇心安神、解毒,你含在口中。” 他打开木盒,一股清幽的香气在车厢中散开。 盒中盛有两枚金箔包衣的丹药,精巧美观。 春以尘见姬青翰未接,伸手取出一颗丹药,要当着对方的面服用。 姬青翰截住他:“将你手里的那颗给我。” 他坐在四轮车中,原本就比坐在软垫上的春以尘高出一截,现在让春以尘将手里的那颗丹药给自己,语气听上去自然,实则带着一股不容置辩的命令意味,态度十分强势。 姬青翰垂下头,俯视他,似乎怕吓着对方,故意软了一些语气:“我要你手里那枚,以尘哥哥。” 春以尘盯着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从盒中暗格取出一片薄薄的刀片,熟练地将手里的那枚丹药一分为二,递给了姬青翰,随后把剩下半枚抛入口中。 姬青翰也含入口中。 却听春以尘含糊地问:“你,常叫人哥哥吗?” 雪魄丹入口腔,一股清气贯通喉脑,姬青翰觉得神清气爽,连日酷暑造成的乏意也消淡了些许。 他靠着椅背,坐姿松散了些:“不曾,你是第一个让我叫哥哥的人。” 姬青翰是姬如归长子,自然不用喊他人兄长,至于旁人,估计也没胆量让太子这般称呼自己。 他用手托着下巴:“你要那些红伞做什么?” 春以尘胸有成竹:“验尸。河堤上的那具尸首,以及那颗头颅出自同一个人。尸首躯干已经烧焦,那头放在衙门,我需要判断他什么时候死的,还有一些别的需要查清。” 他仰头瞧了一眼姬青翰,“长书弟弟不准我碰尸首,我只能换个法子。” 车厢内静悄悄的,外面响起有节奏的车轴声,大约是临近了祭祀的地方,街上传来了风铃声与祭祀的唱词声。 姬青翰声音淡然:“你在怪我为难你?” 春以尘啪的一声合上木盒,随后将它放到姬青翰的脚边,他笔直跪在软垫上,神色坦荡,不卑不亢道。 “为人臣,为君分忧解难当属本职。你我同为宣王子民,虽然远在西南,却同食俸禄,同享君恩,自然知晓哪怕是一桩命案,某也应当敬职尽责查清,才对得起宣王赐的这身差服,这张任职令。” 车帘被风掀起,姬青翰侧过脸望向车窗外,半晌才回答:“说得不错。” 他唇边带着笑,目光深邃,“还望以尘哥哥做的事与说的话一样漂亮。”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衙门外,这里的红伞已经被全部挪走,成堆堆在衙门墙角,百姓们将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中间的空地上铺着一张草席。 马车停在衙门外,春以尘跳下车,命人将清理干净的尸首抬出来,平放在草席上。 因为连日天晴,那颗头颅散发着一股恶臭,围观的百姓立即捂着口鼻退出数米。楼征推着姬青翰的四轮车到了一处树荫下。 同行的和尚站在两人一侧,见到草席上的遗骸时,连忙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诵起经。 姬青翰见有祭祀在往衙门靠,皱眉道:“把车上的红伞拿来遮荫。” 春以尘朝徐忝道:“去找殿下,把红伞拿来。” 徐忝低声问:“我和陆丰都没告诉你大人的身份,你怎么猜出来的?” 春以尘看了一下掌心,戴上手套,一本正经地说着玄乎的话:“做仵作之前我还做过算命先生,我摸出来的。去,别愣神,陆丰把酒和醋都准备好了,别耽误时间。” 第6章 鬼灯如漆(六) 徐忝四面张望了一下,见姬青翰坐在树荫下,护卫们将那块地方隔得严严实实,陆丰还搬了一张竹编小案在姬青翰的位置旁,竹案上放着一篮新鲜水果,过得十分舒坦。 他走过去,正好撞见楼征把高头红伞一把插进泥土地里。 徐忝:“大人,我来取伞。” 姬青翰颔首,抱着伞的护卫上前一步,走到楼征面前时却没有将伞递给他,而是错过他的肩膀,笔直朝着广场走。 姬青翰:“他去送伞,徐忝,你留下,孤有事问你。” 徐忝悄悄绷直了脊背。 “别站在那,来孤旁边。”徐忝走到姬青翰身侧,两人一起注视着广场。姬青翰神色自然,仿佛午后吃茶时闲适地问道,“你在孤这里立了十五日的军令状,本该想办法负责这桩案子。春以尘走马上任不过一日,准确来说,若是他昨日下午才去登记,那也不过上任一夜加一上午,孤倒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叫你心甘情愿听他号令,且为首是瞻,哪怕是立了军立状也浑不惧怕。” “你可别给孤说,春以尘是县令,官大一级压死人。”姬青翰头也不回,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凉茶润了一下唇,“孤不信你怕这个。” 徐忝缩着手,垂下头:“大人,下官说了,您可别生气。” 姬青翰扬了一下手。 徐忝在姬青翰的四轮车旁跪下身。 “太子爷,之前下官冒犯了您,在此诚心实意地向您道歉,下官现在这么做,不是为了请求您原谅,而是为了春大人。下官自己先入为主,以为您也是沽名钓誉之辈,不在意案件真相是什么,只图便捷省事,要一个完美的调查结果向上面交差。未曾想您是太子本尊。” 说到此处,徐忝懊恼不已,“当然,下官知晓,就算您不是太子,下官也不该这般敷衍了事,用好人顶罪,犯了包庇的大罪。” “其实,下官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三月前,曾有两位大人来春城。其中一位同您一样,是丰京来的。那时,下官也在衙门任职,在审理一起命案时,发现凶手只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但死者身上却有数百道刀伤,看上不像同一人所为。下官便提审了那少年凶手,废了一遭口舌,终于让少年说出了真相。” “他是替人顶罪的。” 那少年父亲早亡,母亲重病,家中尚有一位嗷嗷待哺的幼妹,穷得揭不开锅,少年于是拿了一位富人的钱,前来顶了罪。 “下官提出要帮他翻案,但少年泪流满面,拒不配合。只因他怕家中母亲与妹妹受到牵连,倒不如以孝子之名死在狱中。”徐忝回想起当时之时仍旧怒火中烧,咬着牙接着说,“下官实在不忍心,于是找了真正的凶手,也就是出钱的那位富人,南边越来的李大人,李莫闲。” 那位李大人当时正在春城的大户人家中做客,徐忝躲开侍卫,冒冒失失地冲进去,想与对方当场对峙,但他见到的却不是觥筹交错、笑语笙歌,而是尸首横陈、血流成河。 唯一的活人李大人坐在尸体堆上同他乐呵呵地招手,他身上血迹斑斑,面上也不甚干净。 徐忝惊惧不已,一面质问他发生了什么,一面想着如何退出去。 可这时,李大人睁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身,他踩着虚浮的步子,躬身从血堆里捡起一只酒壶,在一地尸首中高举起酒壶,昂起头,张开口,酒壶细长的壶口流出一线淡红色酒水。 他像一只秃鹫张着嘴接着血酒,咽喉间扭曲的刀伤如同勋章。 徐忝被吓得难以动弹,耳畔只回响着水滴声,他凝视着对方上下滚动的咽喉,注视这一头正在饮鸩止渴的野兽,手指震颤,努力探上腰间的匕首。 “下官本想同他同归于尽,但我越靠近他身体就越发绵软。” 徐忝咬着舌尖,试图逼自己清醒,却在一股浓烈的香风中逐渐意识迷离,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那李大人大笑起来,提着酒壶歪歪扭扭地走到他身边,抬起手,将剩下的半壶酒尽数倒在徐忝脸上。 细长的血酒如同千根针扎在他的脸上,徐忝紧闭着嘴,酒却从鼻腔逆流而入,更污了他的眼睛。他废力睁开潮红的眼,试图记住李大人的模样。 对方倒完了酒,将酒壶举到耳边,摇了摇,确保听不见酒水声,倏然松开了手,铜制的酒壶笔直地砸到了徐忝鼻子上。 “下官昏了过去,等再醒来,下官已经从那户人家到了衙门监狱里。李大人告下官贪恋陈家财产,醉后失手杀害了陈留一家,要下官以命抵命,若抗拒不从,便将下官的家眷全部收入牢中,甚至还要让下官的弟弟来一并顶罪。” “可大人,下官的弟弟如今只有六岁,怎么可能会害人!下官自然不答应!但李大人只手遮天,他说自己能便能,当日便将下官的家眷全部送进了牢中,还当着下官的面,对她们动用私刑!” 徐忝抓着牢房的铁栏杆绝望地哀嚎,泪流满面,最后只能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尖叫着答应对方。 “我认罪……我认罪!我认罪啊!大人!李莫闲!求你放了她们!放了他们!我认罪!都是我做的,陈留一家是我杀的,与她们无关,是我杀了人,我有罪!求求您处置我,我全认了。” 徐忝顶替凶手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在牢中滴水未入,受尽酷刑,浑浑噩噩趴了五日,终于等到行刑的时候。 这一日,一双锦靴落到徐忝的鼻子边,杂乱的枯黄稻草衬托得那双绣工精致的靴子如同举世珍宝,徐忝虚睁着肿胀的一只眼,努力偏过头,视线往上爬,瞧见的却不是李莫闲那张恶魔的脸。 “丰京来的第二个人,是丘大人,丘处机。” 丘大人说能救他,还能不连累他的家眷。 更重要的是,只要徐忝听他的话,那恶鬼李莫闲也能落狱。 峰回路转。 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事? 难不成是菩萨显灵? “丘大人要下官将那日的事全忘了,他会处置了凶手,还下官一个清白,下官的家眷也会安然无恙送回家中。” 只要他将那日地狱一般的场景烂在肚子里,丘大人便能让一切重回正轨,徐忝混混沌沌签了状纸。隔日,他被放出大牢,等他养好了病,回到衙门,见到陆丰正在整理档案。 “下官问他,丘大人呢?陆丰疑惑地问,哪个丘大人?”徐忝揣着一肚子疑惑,又追问,“就是丘处机,丘大人。” 陆丰回答:“哦,丘大人啊,他寻着自己要找的人,回丰京去了。许多日未见你,本想着去看望你,但令堂说你在病中不宜见人,留我吃了杯茶,我就走了。怎么样?病好了吗?” *** “丘处机,”姬青翰念叨了一遍他的名字,又问,“那李莫闲呢?” “他不见了。”徐忝垂下头,“所以这也是下官需要同您道歉的理由之一,春城三月前有人失踪,失踪的人正是李莫闲。” 楼征问:“这与春以尘有什么关系?” 徐忝伸出手:“大人,您听说过摸骨寻踪吗?昨日您离开后,春大人回衙门要梳理案件的卷宗,当差的不懂事想为难他,就让春大人自己去找卷宗。半夜的时候,他传下官进内室,给下官看了两张卷宗。第一卷,是十五岁少年顶罪的卷宗。第二卷,是一副画。” 徐忝古怪道:“他分别说了两句话,他先说,此案有疑。紧接着是第二句,这画上的人,才是凶手。下官便打开那卷画,发现画上的人正是失踪的李莫闲!” 楼征皱眉:“怎么可能?他见过李莫闲?” 徐忝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大人,下官保证他没见过李莫闲!因为我见过李莫闲,他喝酒的时候,露出了脖颈上的一道蜈蚣样的伤痕,下官记得清楚!但春大人的画上没有画那道疤痕,可他又完完全全画出了李莫闲的样子。下官想,如果他见过李莫闲本人,肯定会记得那道骇人的疤,可是他没有画,这不就说明他没有见过李莫闲吗?” “下官便问春大人怎么做到的,他只让下官跟着他。我们一路出了春城,日暮时分抵达一处墓地,我看那墓碑,是陈留家的坟墓,春大人掘了墓,挖出了骸骨,用麻绳将遗骸穿起来,重新组成人形。” “夜半三更,鬼灯如漆,他就坐在坟边摸骨。” 春以尘一言不发,坐在遗骸边,从上至下,专心致志地抚过每段骨骼,每记下一段骨骼的样子,便在停上几息,也不同我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思考。 “他验尸的手法娴熟,那画面也极其诡异,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骨头是他的亲人!他摸了整整一宿,您没看见那情景,不知道多恐怖,只有下官被吓得浑身发冷,大气都不敢喘。” “等到天光破晓,春大人将遗骸重新放回墓碑里,从行囊中取出笔墨,当场画出了陈留的模样,那画简直就是照着陈留本人描出来!” 奇闻轶事,这般的本事,那翻供也尚有可能! 徐忝便从那一刻开始,看春以尘的目光都散发的精光,他是真心实意佩服起春以尘。 他不忘继续道:“春大人在巫一代做仵作时,便常用这个法子破案。他能通过摸尸骸还原受害者的相貌,也能根据受害者描述还原出一张相似度极高的凶手画卷。大人,谁都瞧不起仵作,可春大人不一样,他是有真本事,下官信他。” 姬青翰静默片刻。 李莫闲失踪与丘处机离不开干系。 春以尘却是个例外,他似乎凭空冒出来,就为了解决一桩桩案子。 姬青翰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事情逐渐变得有趣起来。 他命徐忝起身,饶有兴致问道:“不过一晚,你们的经历倒挺丰富多彩,那之后呢?” 徐忝兴致勃勃地回答:“回衙门之后,春大人派陆丰去取二升的酒与五升醋。自己在衙门挖了一个土坑,烧得地皮通红。他又派下官去城中拔红伞,准备重新验尸,结果拔到一半,负责安放红伞的和尚来了,就和下官吵起来了,于是闹到您那里去了。” 广场上,春以尘接过护卫递过来的红伞,手顺着伞把探上去,对着正盛的日头撑开了伞,伞面投下一片血红的阴影,伞骨上坠着的铃铛叮铃铃地响。 人群议论的声音逐渐变为窃窃私语声,最后只有几声疑惑发问。 “他在做什么?” “不知道啊!诶诶!看他又动了!” 百姓瞪着眼,目不转睛地看春以尘,生怕错过了他动作。 而徐忝凑近了一些,神秘道,“大人,您一定没听说过,天街香满瑞云生,红伞凝空景日明,春大人这招叫,红伞验尸。” 第7章 鬼灯如漆(七) 春城中松柏香盈空、白烟祥云缭绕,成排的高头红伞铺出了一条殷红的河,河下是旋伞的百姓,他们神色迷惘、行动迟缓,好似游荡在河中的孤魂野鬼。 鬼魂们聚在广场外,眼巴巴地望着春以尘撑开的伞。 伞下的遗骸用草席盖着在土坑中烧了两个时辰,等土坑外的地皮冷却,春以尘才命人将遗骸抬出来。 被酒与醋蒸了许久的遗骸散发着一股刺鼻气味,此时被红伞遮盖,遗骸上的多处地方便显出了淡红色的血荫。 春以尘将伞插在地上,绕着遗骸走了一圈,将所有血荫出现的地方都做下记录,最后拾起一块遗骸,走到阳光下照看。 那块手骨颜色红润,他心中有了判断,命人去请姬青翰前来。 “大人,红伞验尸,是指用伞面红漆在阳光下使得物体清晰可辨,显见伤痕。便能从这些血荫上分辨出死者生前有无其它伤势,进一步判断是他杀还是自杀。”他指着那块手骨,“显然,这副尸首是他杀。这副遗骸上有多处血荫,说明死者生前遭人殴打,血液渗入了骨质,才会有血痕存在。而从血荫数量来看,殴打的人很有可能对死者恨之入骨,所以才在遗骸上留下了大量伤痕。” 春以尘顿了一下,“下官检查了发现尸首的河堤现场,那里除了火堆没有打斗的痕迹,不是案件发生的第一现场。再加上附近都是祭祀的队伍,下官想着,凶手不会蠢到明目张胆在白洛河堤将人分尸,所以他只能在别处先动手伤人至死,后斩首抛尸,最后在河堤上进行焚烧。” 徐忝问:“那他怎么带着尸首来到白洛河堤?并将一个人的身体留在那里烧毁,还不叫人发现呢?” 春以尘抬起头,望向四周的百姓,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层层的人海,落到了遥远的地方:“大人,这些日子春城一直在举行祭祀。一支队伍是行僧带领的百姓绕着城池祈福,另一支队伍则是起舞的灵巫。据我所知,灵巫祭祀都会提前准备大量松柏枝进行燃烧,那时,河上香云缭绕、白烟如海,起舞的灵巫如行雾中。大人,昨日发现尸首的火堆里有一捆烧焦的松柏树枝,您还记得吗?” 那味道极其刺鼻,姬青翰自然记得,他微微颔首,示意春以尘继续说下去。 “下官曾同您说过,白洛河是东西走向,傩舞队伍顺江流淌方向而行。凶手只要装作祭祀的人,将尸首埋藏在松柏树枝中,运载到河洛石碑上开始焚烧,旁人只会以为他在为祭祀做准备,便无人会有所怀疑,再然后他只需要戴上面具,披上彩衣,混入祭祀的人群,便可顺利离开。” 那么,凶手是谁呢? 春以尘正要开口,一声响亮的铜锣声截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四面八方爬来白烟,祭祀的舞乐徒然开始。 姬青翰皱了下眉。 人群中两顶五色纸伞被高高举起,伞呈穹隆状,一根竹竿贯穿伞顶,五色的纸张披靡,罗伞不断旋转,戴着白面具的祭祀生硬地扭动头颅。 他踩着诡异的曲音,舞着伞上场。 眼下正是查案最关键的环节,祭祀的出现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姬青翰面露不快,手扶着轮把手,指尖缓慢地敲击了几下。 “楼征,将人赶走。” 楼征提着剑朝着祭祀大步走去,未曾想,那祭祀似乎察觉了他们的意图,猛地转过头。 他用一种嘶哑得如同老鸦的声音唱道。 “天有乌云之色,人有大凶之徒! 莫问祸福无门,只怪妖邪未离! 五色笠伞覆荫,十二载灵引途。 焚香设台祭拜,漆火上供刀头! 众神缘树而下,逐鬼化生万物。 若有赤鸟蔽日,将执桃弓射之!” “还来太平——” “还来太平——” 祭祀们纷至沓来,面上覆盖的吊诡面具审视着人间,无数长翎左右摇摆,几个呼吸之后,清空的广场挤满了人。 罗伞旋转,滚灯起落。 祭祀们做着躬身、蹲舞步的动作,逐渐将春以尘与姬青翰隔开。 不多时,徐忝踮起脚也望不见春以尘与红伞下的遗骸了,顿时气得破口大骂,牛一样往人群里挤,却回回倒霉地被挡回来,三番两次如此,徐忝已是晕头转向,焦急地怒骂。 “谁喊来的巫师?没看见我们正在查案吗?快走开!快走!” 楼征已经退回来,守在姬青翰身边寸步不离,警惕地打量人群。 场上还在重复唱词,陆丰站在春以尘身旁,抱怨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的时候来!” 五色红伞的伞尖擦着陆丰的鼻梁掠过去,春以尘及时拉了他一把,两人退到遗骸边上。 春以尘:“小心些,先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话音落下,他眼尾瞥到了一团亮光,春以尘转过头,只见头戴白面具的祭祀一手斜举着伞,一手捏着燃烧的纸张。 他面色一变,下意识望向红伞下的遗骸,发现祭祀距离遗骸不过几步路。 春以尘也无心管陆丰了,只匆匆说:“陆丰,保护好遗骸!” 话音落下,祭祀蛇形而来,手中燃烧的纸张如同纸钱飘落,春以尘扑过去,掀起衣摆将纸张扑到地上,他来不及管官服有没有被烧毁,连忙用脚踩灭纸火。 另一张纸火被丢出来。 春以尘忙不迭叫陆丰:“陆丰,快把纸打下来,踩灭火!别让他们烧着了遗骸!” “嗯?啊好的大人!” 陆丰正在拍打袖口,闻言立即伸手将那张火纸打在地上,火焰燎到了他的掌心,陆丰跳起来连连直吹掌心。混乱中,不知谁的罗伞砸在了陆丰脊背上,纸伞哗啦一声散架,陆丰踉跄了一步,撞到那柄遮挡遗骸的高头红伞上。 铃声淹没在唱词与曲音里。 祭祀将燃烧的纸张举到了五色纸伞边。 “天有乌云之色,人有大凶之徒! 莫问祸福无门,只怪妖邪未离!” “妖邪未离,漆火上供,还来太平——” 数道声音重叠在一处,阴恻恻叫嚷着。 “烧死他!” 火苗蔓延上纸伞,祭祀举着腾腾燃烧的纸伞,摇摇晃晃地晃动伞面,他斜举到春以尘的头顶,让烈火就在春以尘上方升腾。 周围起舞的祭祀也同样附和。 “烧死他——还来太平!” 他们举起火纸,点燃一把把五色纸伞,一簇簇火焰在人流中升起来,如同旷野中冒出来的鬼火。 陆丰惊恐喊道:“大人!小心!” 燃烧的纸伞砸了下来。 陆丰从背后扑倒春以尘,两人一并摔倒在地,并翻滚了几圈。期间,春以尘闷哼一声,他被起舞的人群踩到了手背,只好耐着疼痛,缩回手。 面对混乱的人群,倒在地上两人不得不护住脑袋,躬身趴在地上,防止再被踩踏。 春以尘回过神,扭头道:“陆丰,遗骸——” 他们躲过了燃烧的红伞,那火就落到了遗骸上。 陆丰喊道:“大人,别管遗骸了!这群人失心疯,根本没管我们,诶小心头!” 他连忙伸手,护着春以尘的额头,却被一根竹竿敲在了手腕上,陆丰疼得冷汗直冒,连忙按着春以尘的头,两人狼狈地将脸贴在泥地上,防止再被误伤。 春以尘用双手护着脑袋,还想往遗骸那边爬:“可是遗骸要被烧毁了!” 陆丰:“小命要紧啊大人!” 话音落下,他被人一脚踹在后腰上,陆丰叫了一声,春以尘爬行的动作停了,弯着腰挪动到陆丰身边:“陆丰,你有没有事?” 陆丰捂着后腰,疼得双眼都睁不开:“哎哟,我的腰,这群王八犊子下脚可真狠!” “还来太平——” 所有的纸伞都被点燃,一齐扔向了遗骸,遮阴的高头红伞被人踩断,伞骨七零八落,上面的铃铛满地乱滚。 春以尘知晓,那遗骸救不了了。 可这时,他面上投下阴影,迎着刺目的日光,春以尘被迫眯起眼。 面前站立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祭祀。 春以尘仰起头,视线定格在对方那张惨白的面具上。 祭祀歪着头,俯视着他,面具上的嘴颜色嫣红,唇角开裂直耳后,看上去似在放肆狂笑,似乎在嘲笑他狼狈的姿态,又似乎只是在审视一个不起眼的蝼蚁。 春以尘眼中毫无惧意,同他对视,他心中清楚,此人很可能就是凶手。对方专门回来破坏遗骸。 祭祀身上的彩衣飘动,他手里拿着一根支撑罗伞的竹竿,随着逐渐直高潮的唱词,他双手交握,如同拿着一柄剑对准春以尘的额头刺下去! “还来、太平——” “春大人——” *** “驾——” “武真军在此,谁敢闹事!” 马蹄声有序传来,一队骑兵冲到衙门前,将场上的祭祀团团围住。为首的士兵从马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姬青翰四轮车前,按着剑柄单膝跪地。 “西南武真军的统领沐良玉拜见太子爷。”沐良玉戴着红缨头盔,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双目,“殿下,属下来迟,还望殿下赎罪。” 沐良玉出身延陵世家,少时曾在丰京做太子伴读,后来被太傅周恒公引荐给宣王,成了边护使,此后长年驻守西南边陲,逐步成长为西南武真军的统领。 他常年行军,春城并不在沐良玉的巡查图上,姬青翰原本以为此行见不到对方,没想到今日在此地故人重逢。 姬青翰也没多少喜悦之情,不接他的话,他盯着混乱的场地,只阴郁道:“场上的祭祀,全抓起来,一个不准跑。” 沐良玉得了令,立即下令抓人,祭祀们原本只是仗着人多势众才能在场上作乱,眼下见到精良有序的兵马,当即一哄而散。 有人趁乱逃过了包围圈,士兵们立即追上去,举起长戈,当做棍棒毫不留情地敲打在逃跑的人小腿上。 徐忝念叨着春大人,不忘东张西望寻找春以尘和陆丰,只见场上烟尘散去,祭祀们被兵马驱赶到两旁,露出场地中间烧着大火,而陆丰扶着春以尘姿态狼狈地坐在地上。 陆丰面上带着伤,好歹人是清醒的,他虽然心中诧异凭空冒出来的军队,但此刻更担心春以尘的情况,一见到姬青翰,立刻大喊道:“大人,凶手就在人群里!他烧了遗骸,还打了春大人!” 姬青翰:“楼征,先救人。” 楼征大步流星赶到两人身边。 春以尘已经昏过去了,他额上有一片拳头大的乌紫,额中心淌着血,血液沿着鼻梁逶迤而下,一路流到了脸上。 “将人给我,你有看见凶手的相貌吗?” 楼征将人背起来,陆丰捂着腰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不忘摇头:“没看见,但他戴着一张白面具!” 沐良玉高声下令:“找戴白面具的祭祀!” 士兵们立即在人群中搜寻戴白面具的祭祀。 楼征朝沐良玉一点头,架着春以尘走到姬青翰身边:“大人,县令昏过去了,需要大夫救治。” 徐忝主动道:“我去我去!” “把人送回衙门,楼征你守着他。其余人留在此处,把凶手给孤找出来。” 半个时辰后,沐良玉将祭祀的人群统计完毕,名列成册交到姬青翰手中。士兵们从人群里找出了九十三个戴白面具的祭祀,命他们成排站在空地上,队伍外四面驻守着士兵。 “摘了面具。” 祭祀们纷纷取下面具,丢在地上,露出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姬青翰:“陆丰,里面有那个人吗?” 陆丰一拐一瘸走到人群前,挨着扫过去,最后垂头丧气回来:“大人,这些祭祀戴上面具后差不了多少,下官判断不出来!” 沐良玉:“殿下,卑职有一言,能否说?” 姬青翰点头。 “殿下,这些人大部分不是祭祀,只是春城中的百姓。” 沐良玉一颔首,立即有士兵押着一位祭祀走到姬青翰面前跪下,沐良玉一把抓过祭祀的手腕,将他的手掌呈在姬青翰面前。 那双手肤色土黄、五指肌肤粗砾,掌上满布老茧和细小伤痂,只有长年累月做大量粗活、农活才会养成这样的手。 陆丰探头看了眼,恍然:“祭祀大都从事舞、艺、技,尤其是灵巫,不可能做粗活累活,而且他们受君王赏识、百姓爱戴,日常出行几乎能媲美富庶人家。例如先帝时期的灵山十巫,大都出身显赫。家中门楣丹楹、非富即贵,要么便是仙姿玉貌、朱笔点斗,就连当中出生最平凡的月精,后来也因一身精妙医术,成为宣王府上的客卿,后半生享尽荣华富贵……”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了姬青翰一眼。 月精既然成为了宣王府上的客卿,那自然是与姬青翰相识,更有可能是太子的人,他妄论太子的人,不论讨论的是谁都是冒犯。 “下官失言。” 姬青翰免了他的责罚,道:“孤曾见过月精的手掌,不过那时距离她做灵巫已过数年,月精年岁已高,掌上纹路不甚明了,但却看得出来保养得当,确实如陆丰所言。” 他又道,“孤刚到春城之时,曾命人将城中灵巫全部名列在册,虽不曾亲眼见过他们,却能知晓哪些人是真正的灵巫。你们去春池小院将名册取来,一一核查。” 他转过头看向陆丰,“若你们说的摸骨识人真有这般神奇,那只要等春以尘苏醒,让他试一试,辩识出谁是凶手即可。” 姬青翰睨了一眼熊熊燃烧的大火,虽然有士兵努力灭火,可那具遗骸和红伞在日光下烧得劈啪作响,就算救了,估计也再无作用了。 他原本以为只是一桩寻常的命案,没想到越来越麻烦。 “回衙门,”姬青翰咳嗽了一声,语调不怒自威,“把这些人全部送进牢中,孤亲自来审。” 第8章 鬼灯如漆(八) 衙门中针落可闻,姬青翰坐在主位上正在服用药膳。徐忝请了大夫已经回到衙门,现在正在核对两份名册。 沐良玉得了召见,单手抱着头盔走进堂中。 徐忝用余光悄悄暼了他一眼,见这位统领样貌年轻,大约不到三十。 沐良玉髻着高马尾,面庞刚毅,剑眉星目,他肤色偏麦色,左眼睑上留有一道浅浅的刀痕,浑身淬着一股凶煞之意。 只一眼,徐忝便收了视线。 “你怎么来了?”姬青翰搁下药膳,冷淡道。 沐良玉站在堂下:“太傅传书说您掉下了悬崖,要卑职来看看您有没有事。” 姬青翰似乎懒得理会他:“徐忝,你去问大夫,春以尘多久才会醒。” 徐忝连忙抱着名册站起身,告辞后便匆匆跑出去,堂中两人对峙的场景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太子,一个边护使统领,两人闹起来只有他这个小官遭殃的份。 见闲杂人等离开,沐良玉缓步走上前,一把将头盔扣在桌上,他力道极大,震得桌面药碗一抖。 “赋长书,腿怎么了?” 姬青翰在成为太子前,倒还真叫赋长书,不过这事只有几位亲眷知道,沐良玉做过他的伴读,叫惯了这个名字,现在竟然也脱口而出这个名讳。 “沐良玉,太傅让你来看望孤,不是让你来质问孤做了什么。”姬青翰坐在位上,冷声道,“你最好从哪来滚回哪去,边护使,孤如何,轮不到你管。” 沐良玉:“你还因为那些被烧的书同我置气?这么多年了,赋长书,能理智一些吗?灵山十巫早就死在了成王之时,就连你最亲近的月精张高秋也一梦不醒。你要不要看看,她的坟头草都有三米高了!” 姬青翰一拍桌案:“沐良玉!闭嘴!” *** 姬青翰曾说自己曾有一位姨娘,倒也不是杜撰的人物。不过真实情况是,那人并不是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姨娘,而是宣王府上的客卿,灵山十巫之一的张高秋。 成王二十年,正好是绥靖之乱的第六年。宣王妃诞下一子随后撒手人寰。宣王痛失爱妻,为了怀念宣王妃,将哀子取名赋长书,随了宣王妃的姓。 赋长书满月的时候,大夫查出来他身体不好,估计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宣王四处寻找医术精湛的大夫,张高秋便到了王府做客卿。 又过两年,绥靖之乱结束,姬家终于不用再躲避战火,诸多变故下,赋长书便又得到了另外一个名字:姬青翰。 成王二十六年,张高秋一梦不醒。月精弥留之际,编纂了大量医书。年幼的姬青翰将她所著的书卷全部收集起来,求宣王将书交给自己留做念想。因为医术中时不时参杂几本杂集,宣王应允了他。 夜深人静之时,姬青翰便在灯下捧读客卿的书卷。一来数月,直到他翻阅到一卷一本名为《新都纪实》的书,里面详细记载了灵山十巫的生平。 姬青翰也是从那本自传中了解到灵山十巫,包括“吞花卧酒,宴请群山”的巫礼卯日。 他彻彻底底认识了灵山十巫。 不过坏就坏在,宣王曾是厌巫一派,与姬青翰交好的伴读沐良玉自然也是厌恶巫师之流。 沐良玉身为伴读,需要每日请姬青翰去太学上课。那些日子,他见姬青翰眼下青紫,常常昏昏欲睡,甚至因此在周恒公的课上犯困被责罚,于是四处打听,知晓姬青翰近来整宿读张高秋留下的书。 沐良玉不可置信,半夜爬进书房,就候在里面,也不点灯,见姬青翰真的手持烛火、披衣沐月而来,就坐在房中仔仔细细地读灵巫的自传。他当下怒不可遏,跳出去,厉声质问姬青翰。 “赋长书!你道巫蛊之行十恶之不道,朝廷礼备百神秩,不比媚奥犹燔柴。昔日巫蛊之祸冤污罔极,人人自危,是动摇家国之大害。但现在,怎么自己在这里整宿读灵巫的书?” 沐良玉怒火中烧,深感背叛,甚至胆敢指责太子行事。 姬青翰同样被他的话刺激到,放下书要将他逐出门外。 沐良玉手脚抵着门,咬牙切齿:“赋长书!我知晓你与张高秋速来亲近,甚至私下视她为姨娘。她生前身份不明,我便不提!可如今,谁都知晓她是灵山十巫之一,你还读她写的书,你是不是信了巫师的谗言,想要亲信巫蛊之术,忤逆宣王!” 姬青翰睁大眼,推了他一把:“沐良玉,你别胡说!我怎么会忤逆父王!”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沐良玉急红眼了,凭着自己比姬青翰年长几岁,身量高大一些,直接撞到他肩臂上,将人撞开,挤入房中。他冲到桌前,见张高秋的那卷自传被姬青翰打理得干净明朗,上面还有朱笔批阅的痕迹,一把抓起书籍,左右张望了一下,从案桌上薅来烛灯,就当着姬青翰的面将那卷典籍点燃。 “这种蛊惑人心的妖书,我烧了它!” 姬青翰从地上爬起身,惊愕地瞪大了双目,怒气冲冲地喊:“沐良玉!你!” 他跑向燃烧起来的书,火势已旺,无法徒手扑灭,姬青翰在房中急得满头大汗,几乎六神无主,不得已连忙抱来插花的瓷瓶,要将瓶中水浇在上面。 “赋长书,不准碰那些书!” 沐良玉先是担心火焰烧着了他,现在又见姬青翰失了往日从容礼仪,真以为太子被巫蛊妖术迷了心智,当即挡住他。两人抓着瓷瓶寸步不让,最后不知是谁失手摔了瓶子,在房中扭打起来。 书卷熊熊燃烧,灰烟在屋内弥漫,不多时,太子府的其余人发现了动静,连忙带人来灭火。两人打架的事便闹到了宣王面前,姬青翰面对那一盆灰烬无言,等责罚完毕,他端着那盆灰,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沐良玉在后头追他:“赋长书,你别执迷不悟了!那是妖书!” 姬青翰转过头,冷冷地望着他:“我是曾同你说巫蛊之术十恶之不道,巫蛊之祸危害世间。但,沐良玉你要知道,行巫蛊的是人,有害人之心的是人,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亦是人。世上有好人,亦有恶人。判断一样事物是鬼怪,还是神佛,不是在于事物本身,而是取决于行事的人心如何。他若是十恶不赦之辈,就是大慈大悲的佛子也会成为他的帮凶。可他若是善人义士、一心为民,世间恶念于他不过就是一纸荒唐言。” “张高秋做灵巫之时,擅长各类技艺,专精医术,常帮助百姓开拓技艺,治病救人,到后来西周生疫、绥靖之乱,她一直行医救世济民,就连临终之际,也想着将一身医术传给后人,这样的人是恶人吗?” “是妖邪吗?” “她常念叨在嘴上的弟弟,灵山十巫之十的卯日,虽然被称为巫礼,但你可知道他不过二十又一,却精通医理、歌舞、数算。他年纪轻轻就调制出一种良药,在疫祸之时救了许多人。那河洛白堤上的青碑,就是百姓为了纪念他亲手建立的。” 姬青翰站在月光下,身姿挺拔,似是一座巍峨青山。 他说。 “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出现在我面前,我肯定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就算是你与他同时在我面前,要我二者择其一,我也会义无反顾选择他。更甚,我会鼎力相助,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沐良玉反驳他:“那不过是纸上的托词,你没有亲眼见到那些灵巫,你怎么知道她们是什么人!赋长书,别发疯了!巫蛊之术为人诟病自有它的道理,灵巫祸事、蛊惑人心也是铁板钉钉,你没必要因为一卷胡扯的书钻牛角尖!” 姬青翰盯着他,似乎第一次认识沐良玉,半晌他才答:“我与你,已无话可说。” 沐良玉也气昏了头,听到他这般说,只觉得一盆凉水浇灭了满腔热忱,他揉了把脸:“好!好好!无话可说,这太子伴读我是做不了了,您另请高就吧。我走,我这就走!您和你的妖书做伴去吧!” 两人在月下不欢而散,隔日,沐良玉便没有来伴读。等姬青翰消了气,已过数日,他终于放下面子去问太傅,才知晓沐良玉家中生变,对方早已跟着武真军去了西南。 *** 春城县衙中,姬青翰平复了心神,用了剩下的药膳,才道:“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如今孤在西南巡查,遇到这桩命案,你管,还是不管?” 沐良玉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姬青翰不愿旧事重提,他也不会再紧揪不放,只是气得胸膛起伏,半晌后,折过身行了礼:“卑职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助您查清再离开。不过有一事,卑职需要听听殿下的意思。” “说。” “卑职听闻宣王要挑选新的灵山十巫,不知道这是宣王本人的意思,还是您的提议?” 姬青翰睥睨着他一言不发。 沐良玉攥紧了手,最后垂下头:“卑职僭越,还望殿下赎罪。” 姬青翰的声音冷淡,如同一块冰顺着他的脊骨滑下去:“宣王有意,臣子自当为其分忧。” 这听上去,便是宣王本人的意思了。沐良玉松了一口气。 姬青翰接着道:“屋里那个叫春以尘的县令,是我物色的新的灵巫人选之一,孤不想他有事。谁伤了他,谁做了恶,谁是凶手,你沐良玉得一一为孤揪出来。” 沐良玉躬身应下,又将搜寻广场找到的东西交给姬青翰。那是一根木簪,簪身染着泥土,簪头留有一丝血迹。 “过来,推孤去大牢。” 沐良玉便戴上头盔,接手轮椅,推着姬青翰前往牢房,路上,徐忝核对完毕灵巫名册回来禀报,三人便一道去了牢房。徐忝顺道和沐良玉简洁阐述了一下案情进展情况。 沐良玉:“其余之事暂且不谈,不过那李莫闲与丘处机,卑职却有些想法。殿下,卑职常年在西南一代驻军,也曾听闻过李莫闲的浑名,附近的百姓都叫他血侯。血侯此人阴蛰古怪,手上亡魂无数。但西南官吏没有收押此人,是因为他杀的都是越蛮之地的贼人。换句话说,他与武真军或许是盟友。” 徐忝啊了一声,愤愤道:“可他在春城中犯下两起命案,皆与越蛮人无关,他还差点杀了我,难道就放了他!大人,下官决不同意!” 姬青翰没有立即回答:“说一说丘处机。” “是。” 沐良玉推着他进入牢房中,牢中阴暗,午间抓获的九十三个灵巫将牢房塞得满当当的,走进去的时候,一股刺鼻的人味扑面而来,徐忝捏住鼻腔,又将一张细绢递给姬青翰。 牢房中的百姓们叫着冤枉,伸手想抓几人的衣袍。 将无罪之人收押牢房于理不合,但凶手殴打大周官吏,牵扯多条命案,姬青翰不得不管。 “大人,您忘了,丘处机是何儒青老将军的人。您及冠之时,宣王曾为你设宴祭天,您兴致昂扬,举弓在降神宴上射杀了一只鹰隼。没想到那只鹰隼是何儒青养的新宠,老将军为此大发雷霆,杖责了训鹰的少年六十大板,几乎将人活活打死。那个训鹰人,那就是丘处机。” 姬青翰也是在那时与何儒青结下恩怨。 “恕卑职直言,您此番西南巡查,实在冒险。往日在丰京,他虽然同你水火不容,却不敢在明面上对你做什么,可一旦你离开了丰京,失了陛下的庇佑,那老狐狸决计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弑太子。谋逆大罪。 只要何儒青敢动这个手,那他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但与此同时,姬青翰也彻底沦为废子。 “可您为何要答应宣王,冒这个险?” 姬青翰没有理会他,一指牢房:“打开门。” 徐忝在他的指示下押出一个年近中年的女人,几人在一处空旷的牢房进行审讯。 女人哆嗦着来到姬青翰面前跪下,姬青翰道:“你不是灵巫,为何会跟着其他祭司来衙门前耽误查案,甚至殴打大周官吏?” 女人趴在地上,神色惊慌,颤抖着声音道:“大、大人,草民……草民不知道啊,草民只晓得跟着祭司们驱疫避鬼,祈福保平安啊!” 姬青翰:“不知道?那你可认得这只木簪?” 沐良玉拿出那枚木簪,递到女人面前,女人瞳孔一缩,连忙在地上叩头:“大、大人,草民只是听了祭祀的话,拿了钱到衙门前跳巫舞哇!祭司说,那里死了人,是污秽之地!要我们去驱走阴魂不散的鬼魂,你看见了,就是那具尸首,不干不净的,我听说那个新来的县令还把骨头混着醋酒蒸,拔了红伞去验什么骨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死后还不让人安生,他多半是什么吞食人精气的妖怪!” 徐忝一哼:“大人还什么都没问你,你怕什么。这根簪子划伤了一位当差衙役,我们需要找到它的主人是谁,但没想到你全招了。承认自己伤害大周官吏,妨碍公务,可是重罪!” “大人!我冤枉啊!我只是不小心划了他一下,没想到他流了这多血!我没想着害他啊,只要他走得远远的就好了!” 徐忝:“谁指使你们来妨碍春大人查案的?” 女人泪流满面,还没答复。 楼征从牢房外走了进来:“大人,您派人找我?” 姬青翰扭过头,见到神色诧异的楼征:“我没有传你……你来了,那春以尘呢?” 楼征也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转过身迅速往回跑,姬青翰命徐忝领着女人,和沐良玉一道去找春以尘。 半晌,楼征回来了,他面如菜色,跪在地上向姬青翰请罪:“属下失职,春大人不见了。” 姬青翰捏着山根:“谁派你来找孤的?” 楼征的目光移到了沐良玉身上:“回大人,是沐统领的人。” 现在不是怀疑自己人的时候,姬青翰摆了摆手:“去找人,立即。全部都去!” *** 天将日暮,晚来风急。 橙红色天穹中,黑鸦呕哑着斜飞而过,老树枯枝如魍魉鬼影,街道上的行人形单影只,红伞下铃铛凄凄地摇晃。 衙门中驻守的士兵半数进了春城寻人,不多时,街巷上的门户便吱呀一声闭上。 日暮四合,打更的人拉长声唱道。 夜半三更,百鬼横行—— 游神驱邪,生人回避—— 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里面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姬青翰孤身坐在马车上,等候其他人归来。 铃铛声从道路尽头飘来,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夜风呼啸的声音里,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拖着步子擦着地前行。 姬青翰撩起车帘,望见街巷上起了大雾,浓雾白如油,伸手不见五指。寒风细细地吹,搅不开雾气,却仿佛细密的针扎在他的面颊上。 叮铃—— 叮铃—— 环珮相撞的声音自雾气深处荡开。 姬青翰坐直身体,循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却见血红色伞下,白经翻飞,徒然冒出一道左右摇晃的人影。 那人浑身上下长满了白色的面具,或张口大笑,或撇嘴哭泣,他的步伐似野兽一般,三步一跳,大开大合,僵硬又扭曲。 千人面在雾中穿行,眨眼之间越过了姬青翰的马车。 夜游神款款而来。 横眉竖目、长袖飘荡,背上的五色旌旗随着步伐摇摆。 阴风流穿体肤,姬青翰浑身冷如寒冰,坐在马车上,如同躺在棺材里。 一众夜游神穿过红伞,诡谲的铃声后,长翎搅动开雾气,落在最后的巫礼缓步向着马车走来。 他手持着筇竹杖,长礼服的衣摆逶迤地拖在地上,身上的环珮碰撞出泉水般的声响,抬起眸时,仿佛一缕青烟轻缓地飘到了姬青翰身上。 他在雾气中,赤脚而来,脚踝上精致的银饰品如同镣铐,又似乎是某种神秘而古老的仪式。 巫礼一步步登上姬青翰的马车,离得近了,他身上的黑衣似乎也在散发着荧光。 卯日坐在他身边,温柔开口。 “你需要我。” 他垂下脸时,面上投影着夜中烛火的光影,如同晚霞之时斑驳的云彩,轻柔又瑰丽。眼边青色的孔雀翎纹随着主人的低头,蜿蜒出山川河流的弧度。 吐息之间,草木皆青。 巫礼伸出手,手背上的半只蝴蝶纹样吸引了姬青翰的注意。当他抚上姬青翰的手背时,冰凉的触感叫太子回了神。 “怎么不理会我?” 他停在咫尺的距离,身上的环珮与银饰停下了碰撞。 巫礼虚敛着眼,半笑,半责怪道。 “长书弟弟,上次的你,可没有今日这般冷漠。” 第9章 鬼灯如漆(九) 姬青翰目光凝在巫礼的面庞上,仔细打量着他眼尾青黛色的雀翎。 这般近的距离,叫姬青翰回忆起在山崖下的那晚,巫礼在月影下有一道纤长的影子,如同湘妃竹一般轻盈。 只有人才会有影子。 他食指微微蜷缩,感受到热血缓慢淌回四肢,难得镇定下来,却没有顺着对方的话接下去:“我曾在春以尘的手上看见过类似的图腾,他与你,是什么关系?” 巫礼唇边带着笑,因为身处逼仄的车厢,不得不躬着身,便用筇竹杖敲了敲牵车的马匹。马车缓慢驶动,他索性跪坐在姬青翰面前,伸手端详起自己的手。 那只手肤色莹白,腕上坠着繁复的苗银饰品与腾蛇样的臂环,手背上的图腾是半只翠凤蝶,就是边缘纹样有些曲折,不似真实的翠凤蝶。 “这是作为巫礼的证明,”卯日缓缓道,“在古老的苗寨中,曾有在新任祭司手上绘制图腾的习俗,除了灵蝶,还可以选择绘制白蛇、雀翎、圣蝎等等,我原本选择了圣蝎,但上一任祭司惧怕圣蝎,所以我改选了灵蝶。” 他两只手的手背上各有半只灵蝶翅膀,双手并拢时便组成一只完整的翠凤蝶。 “讨小姑娘欢心的东西,”卯日笑道,“长书弟弟,你觉得呢?” 姬青翰原本想认同他,可那双手实在养眼,上面的灵蝶展翅,似要乘风而起,认同的话便被卡在咽喉间,隔了半晌,姬青翰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马车在三更天里幽幽滑行,车帘偶尔被阴风掀起。外面是墨一样的黑,偶有几点灯火,也虚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黑幕吞没。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卯日。”姬青翰道,“如果是身为祭司的证明,那为何春以尘手上也有类似的图腾?以及,你要带我去哪?” 卯日:“你需要我,我自然是来帮助你的。至于要去哪里,等到了,你便知道了。” 姬青翰心中升起了无名的火,觉得被巫礼耍着玩,可越生气,他便止不住咳嗽,偏过头咳嗽了好几声,再发话时,声音里压着怒火,音色也微微沙哑。 “方才外面那些是什么?” “是游神,在驱邪。” 他语气古怪,似有讥讽之意:“眼下除了你,还有什么邪祟鬼怪可驱?” 卯日转过头,眨了一下眼:“你觉得我是妖邪?” 他跪得笔直,微微仰脸望来的时候,神色茫然又困惑,看上去十分无辜。 马车内长时间的静默。 姬青翰的怒火也在同他对视中偃旗息鼓,他总觉得自己糊涂,居然会因为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发火,早先那点兴奋退潮,不满与失望接踵而来。 他冷冷地说。 “不然呢?孤从未见过有什么活人能在游神的队伍里。卯日,你到底是什么?” 卯日却答:“你好凶呀。” “回答孤。” 卯日瞧了他一眼,忽然扶着他的膝盖,借着力支起身子,贴上去,身上的环珮轻轻撞到姬青翰的四轮车上,他凑过去的时候,姬青翰的上身微微后仰,下意识保持着两人的距离。 姬青翰面色阴郁,似乎下一刻就要发怒。 卯日停在距离他面部一寸的地方,目中带着玩味的笑,语调轻柔:“其实,我是艳鬼。” 他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遮挡住眸中流转的光,只是飞扬的雀翎夺走了姬青翰的全部心神。 微弱的气息交融,他似乎要亲吻姬青翰,可又徘徊不定,双唇在对方唇边游弋。 “我缠上你了,太子爷。” 他自言自语:“怎么办啊?” 卯日伸手抚摸姬青翰的耳垂,手指虚虚沿着对方的下颌往下滑,掠过姬青翰的喉结,最后落到他的胸膛,五指按在他的心脏上。 “艳鬼要吃了你的心。” 他的手落到姬青翰的腹部。 “还要你的五脏六腑。” “你害怕吗,太子爷?” 他微微后退,见姬青翰的视线随着自己移动,便又靠过去,这一次,更近。 卯日笑道:“你心跳加快了,呼吸也快了,生气了?嗯?” 姬青翰不语。 卯日停了半秒,面上玩味的笑意淡去,目光恢复了温柔,决定不再逗弄他,他一面缓缓退开,一面思索着该如何安抚对方。 下一刻,一言不发的姬青翰却突然伸手,一把抓握住他的咽喉。 姬青翰眸中凝着寒光,不容分说将人拉向自己,矜傲地一垂头,吻到卯日的唇角。冰冷的唇瓣贴在一起,似是两片毫无温度的阴云交汇。他也不闭上眼,只是冷漠地睥睨卯日,并死死攥住巫礼的另一只手,就往自己身上拖。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凶狠的光,以及古怪的胜负欲,如同暗夜一般,无边无际。 仿佛猎人捕获一只猎物,不仅要占有对方,还要逼猎物顺从自己。 在缠斗的空隙,姬青翰甚至哼笑了一声。 “怕?孤何时会怕。” 他垂眸,抓着卯日的后颈,五指摩挲着对方细腻的肌肤。 “你既然是艳鬼,为何不自荐枕席,只是欲擒故纵,献吻还要孤来取,算什么艳鬼。” “哥哥,只是吻怎么够吸走孤的阳气。你得取悦孤,才对。” 马车外响起不合时宜的风声,树枝噼啪,乌鸦腾空而起,顺着山势砸进了深谷。车厢内异常静谧,只有低低浅浅的呼吸声。 姬青翰握着卯日的那只手,上面还有一点撩人的热气,也不知道是他手掌的温度染给对方的,还是卯日真有了体温。 “你输了,艳鬼。” 他嘲讽道,随后松开手。 马车逐渐停下,卯日失笑:“好吧,这回是我输了。” 交锋点到为止,马车却在此时缓缓停下,姬青翰偏过头。 卯日则捡起自己的筇竹杖,推着姬青翰下了马车。 夜中雾气蒙蒙,卯日点起一盏灯。雾中便隐隐约约显出一条废弃的古驿道,如同蛇一般蜿蜒缠在半山腰。 两人在山中前行,古驿道两侧黄土裸露,怪石嶙峋,蹲伏的无叶灌木疲萎不堪,姬青翰仔细看时,才发现那些灌木是一桩桩低矮的坟碑。 驿道逐渐成了湿滑古旧的石板路。 密密麻麻的蒿草长在路边,一块布满苔藓的碎裂石柱出现在前方。 卯日道:“我知晓你心中疑惑,这是哪里?我为何要带你来这里?” 他用手中的筇竹杖敲了一下地面,天色竟然澄明了几分,雾气飞快往两侧爬开,露出前方的寨子,以及一座石雕。 比起四周荒凉凋敝的景象,那座石雕竟然是这片山头最干净精美的存在。 正巧天光破晓,白油一般的雾气逐渐淡去,四周泛起青蓝的微光。 卯日用筇竹杖敲打着石雕的底部,三下之后,一方石块向内回缩,露出一个方寸大小的空间,他弯下身,从里面取出一只表面腐朽的盒子。 “你或许听说过一个传闻。” “苗疆有个古老而邪恶的蛊术,只要将一个人活活烧死,并打造出一副相同的石像,将烧死的人的骨灰压在石像下,那他的三魂六魄便会分离,永世不能解脱。” 咔哒一声,他拨开盒子上生锈的锁。 “许多年前,这里有过一位年轻的祭司,上一任大祭司正要为他举行祭祀典礼,但谁没想到典礼是一场鸿门宴,新任祭司在宴会上被烧死了。不光是他,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都葬身火海,为他陪葬。” 他顿了一下,语调里有些怅然:“那个祭司,死的时候二十一岁。名叫,卯日。” “你想知道春以尘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站在原地,身影孤零零的。 “他是我的三魂之一,胎光。白洛河堤上曾举行祭祀,他预感到世人需要他,所以神降到了一位少年身上。” 换句话说,之前姬青翰在白洛河堤边看见的巫礼,其实是卯日的胎光。 姬青翰望着他,终于将卯日与客卿张高秋口中的弟弟联系到了一起。他沉默许久,斟酌着用词,最后才开口:“他卷进了一桩命案里,昨夜失踪,孤已经派人去寻他。” 卯日并不担心,安慰他:“不必担心他,胎光应该也继承了我的一部分能力,常人奈何不了他。不过他既然神降,理应帮助世人,他可有帮助到你查案?” 姬青翰点头:“若你不出现,我会将他挑选为新的灵巫人选。” 卯日似乎有些欣喜:“也好,我不能离开此处,最远也只能走到春城,他能代我离开最好。” 他死后常年困在此地,已经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解脱。甚至在旁人问起时,第一反应仍旧是自己的三魂之一有没有帮助到他人。 巫礼,生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会做到这种地步? 只是为了灵山十巫那句“夜点松花,万载流芳”吗? 可如今春城中人,似乎没人知晓山寨中的石雕是他本人。 姬青翰心中微微一动,一股酸涩之意自唇边蔓延开。 三魂分离,六魄离体,永世不能解脱。 用这种办法残害一个人,不是恶鬼又是什么? 他坐在轮椅上,一字一句,认真询问:“若我想带你离开,该怎么做?” 第10章 鬼灯如漆(十) 话音刚落,一只箭支从姬青翰身侧掠过,擦过卯日的鬓角,咔嚓一声插在石雕上。 姬青翰转过头,见沐良玉手挽长弓站在古驿道上,正张弓引弦准备射第二箭。数十位骑兵手持长戈,在古道上一字排开。 风中传来细微的响动,楼征提着剑从侧面的树林悄无声息地扑出来,电光火石间,一剑劈在卯日手持的筇竹杖上。 他目中聚着精光,怒喝:“贼人,哪里跑!” 卯日因为他的蛮力退后一步。 沐良玉则射出了第二箭。 姬青翰:“住手!” 卯日侧过脸,那只箭笔直射向他的面颊。姬青翰手捏着把手,试图起身,但也只能废力地向前倾身。 他转而喊到:“楼征,截住箭!” 楼征劈刺的手一顿,却还是听令轻盈一抛长剑,反手握住剑柄,剑刃斜挑,瞬间将箭支切成两截。箭支一截落在地上,另一截却偏离了射程,刺入了卯日的腹部。 巫礼没有出声。 一片寂静。 姬青翰的目光凝在那半只箭上。 楼征面容古怪,退了一步。沐良玉率领着士兵们赶过来,先检查了姬青翰的状态,随后隔着一段距离审视着对方。 那半支箭没有对巫礼造成伤害,就像是穿透了一缕阳光,斜插在石雕上。 卯日对姬青翰眨了一下眼:“你的部下和你一样凶。你要找的人,现在在衙门后院的一口井里,现在去,还来得及。” 他的身影消淡,随后竟然消失在原地。 藤蔓上的蓝紫小花合上花瓣,轻盈的薄雾流向四方,密林之巅,一只雪白的孔雀斜飞上了枝头。 那只盒子不知道何时被放回了原位,石雕下的洞也关闭了。 大变活人,在大周闻所未闻。 姬青翰立即下令:“沐良玉,回县衙救人!” 沐良玉欲言又止,见姬青翰态度坚决,只能转身点了两位骑兵离开。 姬青翰则命楼征将自己推到石雕下。 他回忆着卯日敲击的位置,伸手在石像底部仔细摩挲,不多时,摸到一块略微松动的石块,缓慢抽了出来。 洞口里面黑漆漆的,楼征打了火石,跪在石雕洞口往里看。 “里面有什么?” 楼征将那只盒子抽了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那是一只造型精美的镂空青铜方盒。 盒盖呈覆斗形,盒身四壁竖直,盒盖与盒身镂空雕花。 姬青翰接过盒子瞧了一眼:“这种盒子,里面原本有一只配套的木盒,估计因为年代久远,里面的木盒腐朽,没有保存下来。” 他面露疑惑,“这是一只存放冷香的香盒。不过这种造型的方盒在丰京也极其少见,就算有,其器物的主人也多是女性贵族。” 女性贵族的器物,和深山中的古老苗寨八竿子打不着,又怎么会用来存放传闻里的尸骸? 他翻过盒子,找到那把生锈的锁,随意拨弄了一下,锁便打开了,姬青翰揭开方盒盒盖,里面没有尸骸,但却有几样古怪的东西。 一枚金箔包衣的丹药,失了香气,早已不能服用。 一只留有模糊刻字的竹简片,边缘腐朽,上面的刻字遒劲有力。 一条生了青苔的玉石吊坠,似乎是从某把宝剑上解下来的剑穗。 还有一个同样生锈的箭矢头,不知来历,造型寻常,是这几样物件中最没存在感的东西。 *** 回到衙门时已近午时,徐忝站在门前迎接众人。 姬青翰:“人捞上来没有,还活着吗?” 徐忝怔了怔:“大人,我们衙门后院的井里早就干枯了,淹不死人的,你别担心。春大人好好的呢。就是凶手……” “怎么?” 徐忝附耳过去,小声道:“大人,那凶手知道衙门里的井,原本想把昏迷的春大人弄进井里杀人灭口。结果没想到春大人及时苏醒过来,反而将他给制服了!” 这原本是件喜事,可他面露难堪,“我们没找着人……其实是因为春大人将人制服后实在太累,就在井底睡着了。沐统领回来后,派人下井底探查,见春大人还未苏醒,而凶手被五花大绑着倒在地上,尚在晕厥当中。” 姬青翰一时无言,神色复杂地睨了徐忝一眼,“那他人呢?” “现在已经醒了,在前堂审案有一会了。” 春以尘在主位上听审,见楼征推着姬青翰进来,便起身行了礼:“大人,下官已经有眉目了。陆丰将人带上来。” 先进来的是一位少年,同样是在广场上跳傩舞的人。 少年跪在堂下:“各位大人,小人真是冤枉的,我是听邻居们说,衙门前需要人手跳傩舞,所以过来凑个热闹。小人也不知道会耽误各位大人查案呀!至于殴打官员,小人的表叔就是大周的官员,虽然只是芝麻大的小官,那也确确实实是官吏。表叔曾告诉小人,殴打官员是重罪,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殴打各位大人的!” 姬青翰问:“你表叔呢?” 少年叩头:“表叔在半年前便与我生分起来,来往很少,不过几个月前,我听说他攀上了一位大官,之后就没消息了。” 第二个押进来的人,是之前丢失簪子的中年女人。 女人一进入堂中,便撕心裂肺地哭述起来:“大人,小人也不知道死的是王旭啊!要是知道,怎么可能去跳傩舞驱邪?” 姬青翰问春以尘:“王旭是何人?” 春以尘抽出一副卷轴,核查了一眼,才递给姬青翰。姬青翰缓缓打开,发现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 “就是被分尸的那个,”春以尘补充道,“这个女人是王旭的情妇。死者,王旭,今年35岁,嗜酒成性,好赌赊债,养了十来个小老婆。对大老婆和女儿不闻不问,动辄打骂。他虽然人是个畜牲,但好在对待女人大方,所以还是有不少人着了他的当,主动跟着他。” 女人哭得稀里哗啦的,连连附和:“是的,大人,他虽然是个动手骂人的王八羔子,可兜中钱多,我就想着骗点钱来花花,用不了多少!我平日里见人还是穿着朴素,戴着那只木簪子,钱就存起来看病,除此之外,还余下不少。大人要是需要我偿还赃物,我现在就可以还!我可以还!但我真是冤枉的!” 春以尘点点头,又将王旭的画卷递给少年:“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表叔?”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叫嚷起来:“是的!是的大人,就是他!小人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就是我表叔!不过他以前不叫王旭,而且他也没那么多钱在外面养女人!我听说,当年表婶因为他好吃懒做,还跟他闹着要分!” “若你说的是事实,那么他的钱从何来?”春以尘走到女人面前,“若是谁能提供证据,我便以将功折罪之名将她放了。” 女人眼睛一转:“大人,我想起来了!我和王旭刚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对我百依百顺,从不藏着掖着,有天王旭喝醉了酒,顺口说,他结识了一个贵人,每回去见对方,帮对方办事,那人都会慷慨地支付他一大笔钱财,他要和贵人多走动走动,如果有机会也要领着我去见见对方。我当然晓得男人喝醉后的话当屁放,敷衍了过去。” 女人仰起脸,语气失落:“后来,王旭对我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也不给我说他和贵人的事了,唯独最近一次,就是他失踪的几个月前,他说他原来那位贵人是从丰京来的,要他去一座寨子找什么祭祀!” 女人扬起眉梢,神色变得不屑,“我就说,春城祭祀这么多,你去什么山寨找祭祀?费力不讨好!王旭怪我见识短浅,骂我婊子,说拿到钱他就上丰京去找更好、更漂亮聪明的女人,让我早点滚蛋!我早就厌倦他得意洋洋骂人的那股窝囊劲了,呸!什么东西!老娘还不稀罕他那根针呢,当天就跟他一刀两断,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春以尘微微一笑:“不错,记你一功。” 姬青翰一直没有发话,他想起了很多事。 丰京来的贵人。要去山寨寻祭祀。 如果将一切这联系起来,不就是——丘处机请王旭去山寨找祭祀。 县衙外的鼓被敲响,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来,众人一齐望向来人,见堂外站着一位衣着朴素的女人。女人挽着简约的堕马髻,仪态端方,面容恬静。 她走进堂中,径直掠过跪在地上的王旭情妇,同春以尘欠身行礼:“各位大人安好。” 少年惊诧喊她:“表婶,你怎么来了?” 女人叹息一声:“婶婶不来,谁来赎你回家?” 她至始至终未看那情妇一眼,只将一叠纸张呈给春以尘,自己脱下簪花,跪在地上,叩首,恬淡道:“大人,王旭是我所杀,我今日来自首。这里的其他人皆是无辜的,请您放了他们。” 春以尘不忙看那些状纸,只道:“那么,你是何人?又为何杀他?” 第11章 鬼灯如漆(十一) 女人直起身子,娓娓道来:“我名为月万松,本是枸忍一户人家的长女。十六岁那年,我陪家中母亲去临近的佛寺上香,却不想在途中遇到了山匪。” 那时,距离东月寺尚有十里路,附近山路坎坷,林深无人,高声呼救也唤不来一个活人。 月万松与母亲不过一介女流,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将全身盘缠交于山匪。谁知匪徒出尔反尔,不光劫走钱财,还绑走母女二人,以此要挟月父,让他带一千两白银换人,不然就将母女二人抛尸荒野。 “我家中不过寒门陋室,掏空家底,两日内勉强凑出五百两白银。” 月父领着白银去见山匪,那匪徒见钱财数量不对,勃然大怒,抬手将银盘掀翻,凶狠地揪过月父衣领,将人推倒在地。三个匪徒抡起袖子,围上去,当着月万松母女的面,将年近中年的月父殴打一顿。 山匪们的大笑肆无忌惮,月父哀声连连。月母哭得声嘶力竭,几番下来心悸交加,软在地上,几乎晕厥。 情急之下,月万松告诉山匪,家中旧宅能变卖两千两白银,希望对方宽容些时日,让月父下山继续筹钱。 月父便一瘸一拐地下山了,而月万松母女被丢进柴房,连日只有一个白面馒头充饥。 “转机发生在第三日夜晚。” 夜半之时,万籁俱寂。 山寨中鼾声如雷,匪徒们烂醉如泥,月万松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一声惊惧的叫喊,她恍然惊醒,趴在地上,从门缝里看出去,却见月下有一个人,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持着剑,踩着虚浮的步子,一路杀进山寨中。 月下神剑,杀人如麻。 月万松捂着嘴,也不敢呼救,只和月母躲在柴房角落,浑浑噩噩之间,母女相拥昏睡过去。鸡鸣三声,日出东方。柴房被踹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跑了进来,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扭头撞见角落的月万松母女,顿时双眼一亮。 男人解着裤头就要扑向月万松,腰上悬挂的宝剑摇摇欲坠,月万松质问他要做什么,却听见外面马蹄声声,月父领着官差姗姗来迟,男人当即也不敢继续那点念头,连忙躲起来。 月万松没功夫理会他,搀扶着月母走出去,见山寨中再无活人,山贼的尸首被整齐停放在地上,有人用剑在地上写了一句诗,一把木剑插在地上,可剑的主人却不知去向。 “那句诗是,敢问南山君何在,云门仗剑月中行。” 月万松一口气说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抬首望向春以尘,“从山寨离开后,高人救了我母女的事不胫而走,不少人学着高人的样子,在月下饮酒、提剑起舞。我本奇怪,自己从未对第三人说过此事,为何会有人知晓,直到有人上官府领赏,自称是救了我母女二人的恩人。” 春以尘问:“谁领的赏?” 月万松神色冷静:“王旭。那时他自称王九,我一见他,就认出他就是第二天冲进柴房,想对我行不轨之事的那个山贼。他前夜不在寨子中,意外躲过了高人的追杀。” 王九回到山寨后,发现寨中生变,搜刮了一堆赃物想逃跑,临行前,又瞧见了插在地上的那把剑。他说,那把剑华光耀耀,一见便知是把绝世宝剑,于是心生贪念,把剑拔走,换了一把差不多的木剑插在地上。 “他原本打算把宝剑典当了,结果听说了那夜高人救我母女的事,于是带着真的剑、自称是那夜高人去官府领赏。” “王九做了许久山匪,自然有些许积蓄,便用财物贿赂了县令,希望县令将我许配给他。他说,毕竟我是在山寨中度过几日的女人,不干不净,估计也没人敢娶我。” 月万松父母熬不过县令,无奈之下,只能允了这门亲事。 成亲那日,照旧是八抬大轿,喜糖纷飞,月万松大喜婚服在身,却双泪洗面,就这么不情不愿地下嫁给了王九。 “我嫁给王九后,发现他是个好吃懒做,徒有其表的混蛋,猜出他肯定不是那夜的高人。便想着与他问清楚,王九非但不说,还对我拳脚相加,当日我便没能爬起来。” 月万松神色凄凉,“后来就算我不问,王九也对我动辄打骂。我年岁已过,容颜不在,他便在外面找了人,我想着他不回家也好,我松了口气,却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半年前的一日,王九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哪里的祭司最有名?我回答他,自来枸忍、巫一代出巫师,而西南春城的灵巫最多,只因为城外曾有一个古老苗寨,多年前出过一个年少的巫礼,手很漂亮,拥有一身非凡本领,但英年早逝,尸首也烧得一干二净。” “他要去那里找出名祭司。” 月万松神色冷静,目光不再悲凉,除了仇恨与厌恶,甚至有几分解脱的快意,“我知道,我唯一的机会来了。我父母已逝,王九不允许我去见二老最后一面。母亲临终前托人给我送了最后一笔遗产,我没有告诉王九,将那笔钱全藏起来,他离开后,我就用全部钱财买了一位打手。” 春以尘问道:“你买了谁?” 她目光镇定,“血侯。” 月万松仰起脸,望着堂上挂的月明风清匾额。 “我买了血侯!我听说过他的事,知晓他是个疯子,但我将所有家产典当给他,就连父母给我的遗产也都给了血侯,我要王九的头,我要王九的头!”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自己膝上的料子,手腕颤抖,但语调冷静道,“我请求他跟随着王九到那座山寨,等抵达寨子中,手刃了王九。我都想好了,之后就说那个寨子有古怪,是鬼怪作祟,一定万无一失!” 月万松的声音回荡在堂中。 “血侯将尸首分解了,带着头颅回来见我。我想着需要处理尸首,便乘着马车在城口接应他。车上拉的都是我亲手捡拾回来的松柏树枝,王九的尸首埋在下面。大人,是我亲手点的火。” 月万松唇角带笑,轻声道,“火势滔天啊,大人。您知道吗,我盯着那团火,想的居然是,灵巫之流,不过如此。我被王九殴打的时候,曾求神告佛,磕破脑袋,希望上神能救救我,可神呢?没有神佛,什么都没有。百神从不管普通人生死,更不会管我这条区区贱命。我便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月万松身上穿着那身彩鳞的戏服,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大婚那日。锣鼓喧天,彩旌翻飞,她坐在轿子上泪流满面,假的恩人却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 她恨,她不甘。 而现在,她站在焚烧王九尸首的大火前,浅笑嫣嫣,手捧着那颗头,像是抛绣球一样,轻轻一转手腕。 哗啦—— 头颅落进了滚滚的白洛河里,激起水花。 她笑起来,好不快活。 既然没有神明,自然也没有什么白洛河神,她丢一个绣球下去,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后来,我终于知道我的恩人是谁了。敢问南山君何在,云门仗剑月中行。那句诗,出自陛下钦点的忘忧君,玉京子。” 月万松眸中含泪,流下了今日的唯一一滴泪水。 “大人,可我知道的太晚了。听说啊,那段日子里,玉京子因为自己义弟身死,归隐山林,终日醉心仙术,他为求长生服用了大量丹药,致使神志不清。某日,忘忧君意外听说山匪之事,独自杀入山中,屠了山寨后,丢了自己的剑。” “数月后,他与各位客卿酒后醉言,想重现当年乘龙如虹的仙姿,于是夜中登舟,在月色中划船而去,却因为酩酊大醉,望着河中冷月仰天长啸,最后跌落河中淹死了。” 扑通一声。 月万松向着白洛河丢了一颗头颅。 或许,她想抛的,是给自己真正恩人的一颗绣球。 月万松挂着那滴泪,向着春以尘叩首:“从来傩舞队伍香烟如海,白雾当中视线不清,无人发现头颅顺江而下。我便戴上那花里胡哨的傩舞面具,一步一步登上傩舞的轿子,在双层小亭上面跳着自己的舞。那里视野好高,白雾也少,我能远远眺望到那颗头颅,在河中打着旋,漂浮着,不知归途。” 等傩舞队伍到了春城另一端,月万松找到自己准备好的马车,挖出自己埋好的所有盘缠,想要离开。 却发现人潮逆流,尖叫声自城那头传来。 她知道,头颅被发现了。 春以尘走到堂下,蹲下身,与她平视:“你原本可以离开,为什么没走?” “血侯替我手刃了王九,他没有走,我也不该走。”月万松坦然道,“我的父母教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血侯本人如何我不论,但他替我解决了王九,他便是我恩人。我们月家,没有抛弃恩人不管的道理。” 春以尘接着问:“广场上的傩舞队伍耽误了我查案,且殴打了官差,是你指使的吗?” 这一次,月万松犹豫了,没有立即回答。 春以尘心里有了计较:“实话实说即可。” 月万松垂下脸,声音平静:“是我指使。” 春以尘站起身,一手抱着臂膀,五指依次动了一下,他往月万松身边走了一步,似在思索,片刻之后,转身朝着姬青翰行礼:“大人,这便是全部案情经过了,月万松与血侯该如何处置?请您定夺。” 姬青翰的目光停在春以尘那张少年的脸上,在对方疑惑地又重复一遍后,才答:“月万松收归牢房,暂后发落。至于血侯李莫闲择日问斩。之前大闹县衙的那群人,都放了。” 月万松松了一口气,转过身体,向姬青翰跪伏下去:“月万松多谢各位大人明察秋毫,还他人清白。” 春以尘顿了一下:“大人,劳烦借一步说话。” 第12章 鬼灯如漆(十二) 有了姬青翰首肯,牢中其余人陆续被放走,姬青翰与春以尘离开时,唯独月万松还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跪在堂中。 王旭的情妇拍着裙摆站起身,正想往外走,又见她还跪在那里,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跑到少年身边,去踹了他一脚。 “去,你婶婶招供了,你还留在这做什么,赶紧回家。” 王旭侄儿哭起来:“我的婶婶。” 女人看着他就烦:“滚!和王旭一样窝囊废!老娘看着就烦。” 她出了衙门,碰到门前正在安抚众人的陆丰,便问对方春大人在哪,转道去见春以尘。 “春大人,小人想打听一下月家小姐怎么发落呀?” 春以尘正在看案件档案,闻言和煦道:“你觉得该怎么发落?” 女人咳嗽了一声,小声道:“王旭不是什么好人啊,月家小姐也算为民除害,能不能……能不能从轻发落啊?” 春以尘还未答复,姬青翰的声音截住她:“依照大周律法,月万松杀害自己的丈夫,理应偿命。法不容情。至于你,从哪来回哪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姬青翰的四轮车正巧被一株矮松树挡住,女人没有看见他,闻言被吓了一跳,骂了一声瘸子,随后拎着裙摆离开。 春以尘放下档案:“殿下,何必发怒,她也不过是一位受害者。” 姬青翰转过脸,仔细打量他的面容,春以尘与卯日本人不同,春以尘这具身体是一位少年,穿着一身官服,杏眼扬眉,意气风发。 卯日多穿黑与青长袍,腰封束身,银饰装点,端庄沉稳,但本人行事却轻佻风流,就连相貌也漂亮得引人注目。 所以他从没想过,春以尘竟然是卯日的三魂之一。 姬青翰:“我问你,你如实回答。你如何制服的那位血侯?” 春以尘眨了一下眼,伸出一只手:“殿下,能否将手递给我。” 姬青翰伸出手,他的手比春以尘大了一圈,五指修长有力,掌心光滑,保养得极好,唯独虎口有些薄茧,拇指上戴着一枚青玉扳手。 春以尘抚上去,左右按摩了一阵,最后按在姬青翰的经脉上。 姬青翰抬起眼,见他中指与食指缝隙之间披露出一点银光,一枚银针正对着自己的血管。 一针扎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 春以尘收了手,告了失礼:“下官,略懂一些医理,就算是血侯,也不敢被人捏着命门时还猖狂,再加上,下官还用了一点使人软弱无力的药、配合一点点武功。” 卯日曾说,春以尘继承了他的一部分本领。 姬青翰沉默片刻:“你这些,都是同谁学的?” 春以尘的表情凝固住,似有些茫然。 片刻之后,忽然听见婉约的铃声,一只蝴蝶从姬青翰脸边飞过,春以尘如同傀儡僵在原地,笔直地望着前方。 姬青翰转过头,见卯日屈膝坐在衙门院墙上,一条腿随意垂下,姿态闲适。他穿着一身青黑色的礼服,身上的银饰晃动时,流动出一片耀眼的银浪。 卯日没有拿昨夜的长杖,而是怀抱着一只长杆的花琴。琴筒绣着五色的花纹,如同孔雀开屏一般绚烂。 卯日五指虚虚地搁在琴弦上,温柔回答他:“同我的兄长与姊妹们学的,我是灵山十巫中最小的那位。长书弟弟,唯独你比我小,你说,巧还是不巧?” 姬青翰:“若我记得不错,我今年二十有三,而你,死的时候不过二十一。” 卯日轻盈地跳下院墙,施施然走到他面前:“可我的幽精在那片林子里徘徊了三十年。我做了三十年鬼魂,难道还不比你年长?换句话说,你叫我一声哥哥,并不吃亏。” 姬青翰冷哼一声:“花言巧语。” 卯日曲下身,坐在他的轮椅扶手上,姬青翰怔忪片刻,猛地缩回手,拧着眉怒喝:“下去!” 卯日却不听,依靠着四轮车,一条腿挨着姬青翰的腿,他自然而然坐在扶手上,腰腹刚好挨着姬青翰的脸,身上的幽香便渡到姬青翰身上,就连那些繁琐的饰品也垂到姬青翰身上。 “弟弟,哥哥来见你,可走了好长的路,你让我休息一下嘛。”他故意拖长语调,语气温柔又娇嗔地说,“你的四轮车蛮大的,让我也坐坐。” 若不是姬青翰双腿残疾,他能气得将人踹下去。 从没有人这般逗弄过太子,以往都是姬青翰折腾别人的份。但谁让面前的卯日是鬼是仙都不知道,唯独不是人。 姬青翰弄不过他。 “灵山十巫,便是这般行事的?” “你提醒我了……” 卯日扶着轮椅椅背,垂下身,整个人上半身横躺在姬青翰的腿上,头枕着另一边的扶手,他的上衣便顺着动作往上滑,露出一截浑白的腰肢,坠在衣服下摆的细碎银片闪烁,贴在玉色的肌理上。 他仰躺着,手提着花琴的长筒,唇边带着笑,仰望面色铁青的姬青翰,觉得逗弄他可实在有趣。 于是时重时缓地捏着姬青翰的手臂,慢吞吞地说,“灵山十巫行事不拘小格,尤其是卯日呀,是个混世魔王,他想要的东西,向来没有得不到的。” 姬青翰耐着怒火,垂下头望着他。 “所以,他想要什么?” 卯日偏过头,贴在他的身上,看上去面容乖顺,他的气息扑在姬青翰的外袍上。 “卯日说,他想要一个可爱的弟弟。太子殿下,你忍心不答应他吗?” 姬青翰面无表情,隔了许久,他的手落在卯日的侧腰,掐着他的腰,将人扶正,坐在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上。掌下的肌肤冰凉,触手时仿佛捧着一块细腻的绸缎,但肌理匀称、腰腹劲韧,动弹时蕴藏着火热蛮横的爆发力。 “孤只需要一位哥哥。”姬青翰冷静道,“若将西子相唐突,正恐莲花似六郎。你欲做那六郎?” 卯日握住他的手,五指细细摩挲了一阵,才长眉舒展,将双臂环在姬青翰的颈项上,他贴过去。 “未尝不可。” 他吻到姬青翰的双唇。一点点,从唇珠缓慢濡湿,循着顺序自上而下,时分时离,暧昧而温存,最后含着姬青翰的唇轻啄,直至唇皮泛出淡薄的红。 刚开始,姬青翰没有反应,只是扶着他的脊背。大约半刻后,他张开了唇瓣,默许卯日的献吻。 卯日原本穿着长袍,下裙尾部垂在地上,姬青翰的手便搭在他的腿上,顺着接吻的力度逐步上移,最后停在悬挂的环珮上。 卯日用额头抵着他:“这样了,你还不愿意喊我哥哥?” 姬青翰:“昔日六郎可不仅仅献吻。” 卯日哼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胸膛:“虽然我想做些别的,可你行吗。太子爷,腿摔断了,那处可还好?” 姬青翰默了几息,终于变了脸色。 “下去!” 卯日笑吟吟地贴着他的脸,登徒子一般,亲了他一下他的耳垂。 “好呀,月上柳梢、梦中相会,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卯日道,“太子爷,若你想帮我,不如在白洛河堤边再设一出降神之宴吧。由你请神,愿我降世。从此之后,我便跟着你。” *** 不过几日,案件便已查清,立了军令状的徐忝忙不迭吹嘘春以尘是天神下凡,救他于水火之中。 边护使沐良玉得了军令,第三日清晨准备启程离开,临行前,他抱着头盔站在春池小院外,却迟迟不肯进去。 楼征外出领药回来,见到沐统领,两人交谈了几句,沐良玉便不再等姬青翰召见,托楼征转交一份书函给太子爷,随后骑马离开。 隔了一阵,春以尘领着六位祭司抵达了小院,同楼征打过招呼后,一行人进了姬青翰的居所。 却见太子爷穿着单薄的里衣,正歇息在窗边软榻上。日光沐金,姬青翰在梦中也不安稳,额头、颈项上满是冷汗,春以尘不敢打扰他,只能站在院内。 一柱香后,忽听姬青翰喟叹一声,幽幽转醒。 春以尘抬起头,正巧对上姬青翰投来的视线,里面怒火冲天,野欲横生,阴鸷得似要将他撕成碎块,一块块吞入腹中。 姬青翰哑声道:“你来做什么?” 春以尘垂下眼,认真道:“大人,你要寻的男巫,我给你带来了。” 姬青翰回忆了半晌,终于想起自己曾要楼征在城中寻找长相貌美的男巫,顿时脸色难看。 一众祭司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喘。 “春以尘,”姬青翰道,“你进来,一个人。” 春以尘走进去,掩上房门。 屋中弥漫着草药的味道,姬青翰依靠在窗边,双腿无力地平放在软榻上,他面色阴郁,冷声道。 “过来,到孤身边来。” 春以尘便在榻边跪下。 他见姬青翰衣襟敞开,胸肌与腹肌上都是薄汗,不由得垂下双目,不敢再看。 没想到,太子爷突然双手用力,撑着上半身倾倒过来,一下子跌下软榻,将春以尘按倒在地。 他撑在春以尘的上方,咬牙切齿道:“即可派人在白洛河堤边设降神宴,孤要见卯日!” 他怒道,“外面那些个祭司都给孤赶走,孤一刻钟都不想见到他们!” 第13章 鬼灯如漆(十三) 春以尘一脸莫名:“大人,下官会都依你说的做,能请您先从下官身上起来吗?” 姬青翰似乎尚有余怒,却没有再对春以尘做什么,被扶起后,自己偏过头坐在榻上,也不发话。 春以尘瞄着他的神色,小心追问道:“大人,是不是身体不适?” 姬青翰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似乎在提醒他不要僭越。 他对待卯日本人与春以尘总有一条明确的界限,似乎并没有将二者联系起来,或者说,姬青翰只当春以尘是另外一个人,有着严格的上下级之分。 春以尘见他不答,欠身告了一句失礼,走到门边时,忽然听见姬青翰的声音。 他的声音清明了许多,似乎摆脱了噩梦影响,其中的怒火也消淡了。 “孤做了一个梦。” 春以尘停了步伐,转过身。 姬青翰揉着涨痛的额角,合上双眸,日光下,他面白如瓷,眼下的青紫痕迹十分显眼。 矜贵的身份加上伤病的虚弱,叫他身上混杂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郁之感,但却让人生不出排斥之意,而是冒出了一股想要以下犯上的戏弄欲望。 好在春以尘是个正人君子。 春以尘眼观鼻鼻观心:“下官洗耳恭听。” “孤在梦中遇到一头白虎。白虎身长八尺,毛色鲜亮。它是山中之王,终日盘踞在山林里。” 有一日,白虎独自离开山林,奔到河岸边,却见湖上徘徊着一只黑鸦。那黑鸦叫声呕哑,似在哭丧,白虎兴致勃勃,奋力一扑,将黑鸦扑入水中。 可黑鸦逃离了虎爪,冲出水面,也不继续在湖面盘旋,而是扑打着羽翅停在枯木横枝上。 唯独白虎却成了落水虎。 “你可知道,是何意?” 春以尘静默片刻:“乌鸦歇梁、梦中遇虎,玉楼赴召、灵童引路,意味着……有人将命丧黄泉。” 他见姬青翰面色骤变,立即道:“大人,不过是民间谬言,算不得数。下官还有另一种解释,白虎出山在路头,时逢灾厄有危忧。乌鸦渡水难歇梁,当有震天破武侯。这是,逢凶化吉的好兆头。” 姬青翰转过头,将信将疑道:“当真?” “千真万确。” *** 四月十五,无风。 春池小院的桌上摆放着十张花色不同、模样不一的面具。这些面具不似宫廷傩中的面具那般精美,甚至算得上诡异,但却是降神之宴必不可缺的一样。 姬青翰挑了一张白底黑纹的面具,覆在面上。 楼征也挑了一张纯黑的竖目面具戴在脸上,他欲言又止,却知道事已至此,再也阻止不了姬青翰举办降神之宴。 降神之宴,泽悦上神。 在丰京之时,也曾举行大型祭祀。不过那时的祭天仪式,主要是为了家国大事,并不像姬青翰这般,为了请一个鬼神降临。 楼征不知道他举办降神之宴的目的。 为了何种目的,只有姬青翰自己清楚。 好在太子向来行事高调。他敢冲撞祭祀,自然也敢礼遇巫师。在白洛河堤边设下一出降神之宴,宴请全城百姓。火舞祭天,环城起傩,祭祀队伍沿袭城中傩礼举行驱疫仪式。 现在城中处处点着松柏火坛,高头红伞下缭绕着香雾。祭祀们在伞下穿行。 两个戴着面具的祭祀从烟雾中跳出来,他们一人饰演大神钟馗,一人饰演小鬼。 一大一小,在街上斗酒嬉耍。 钟馗贪杯,被小鬼灌醉,它的步伐摇晃,路过姬青翰时,差点因为重心不稳撞到姬青翰身上。 楼征一把将其推开,钟馗连连退了几步,长袖一甩,面具一转,瞪着两人,看上去似乎酒醒了。 姬青翰不理会它,与楼征往城外去。 官道上,有白面双伯郎则在阵前祭拜,各持枪戈同舞。判官、开山、大鬼执铁链挨家挨户地搜寻躲藏在阴暗角落的疫鬼,并加以去驱除。 城门口人山人海,沸反盈天。 姬青翰抵达时,遇上了东门赶来的祭祀的仪仗队。 彩旗连云,鼓声若急雨。十二个人抬着双层龙亭前呼后拥而来,在他们身后,是数百人抬的板龙灯。纷乱急促的鞭炮声里,板龙在浓雾中狂舞。 仪仗队停在祭坛前。 姬青翰被楼征推上祭坛,与此同时,典礼的乐声响起。 祭祀从面具箱里抽出一张伏羲傩面,俯身一吹,尘烟腾飞。他走到供桌前,将面具放在神龛前,点燃两排火烛,燃起三炷松香,随后手臂一扬,高声唱道:“众人垂面,有请白洛河堤神!” 火光长明,祭坛下的百姓闭上了眼。 “诸天百神,怜爱世人。 今有黎甿,坐殿请神。 催旗立伞,舞方满灯。 抱罗祈顺,引戏上奉。” 白洛河滚滚,似乎有无数兵马自上游杀来,呐喊声穿透云霄。 大鼓声震得祭坛地面微微抖动,祭祀的唱词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香若悬河,灯似鬼火。 声当洪雷,哭歌和合。 面有忧难,旦求渡我。 上下一心,驱疫避祸。” …… 神降—— 姬青翰取来三根松香,面朝那尊青碑,微微垂首道:“将神之宴,悦泽上神。” “望百神听孤的心意,命巫礼来到孤的身旁。” *** 月万松尚在牢房中,春以尘命人好生招待她,所以她在牢中衣食无忧。 值守的官差掐着点前往牢房送饭,将三菜一汤从窗口送进月万松的牢房里。 “月小姐,今日的午膳给你送来了。” 月万松坐在草席上,她虽然是戴罪之身,却将自己打理得十分整洁,面容白净,就连囚服也干净无污损。 月万松侧着头,望着牢房上面的方窗:“大人,外面什么声?” 牢房外隐隐约约传来锣鼓声,这般大的响声,估计是什么隆重的祭祀。 县衙的其余人都去帮忙,官差乐得清闲,便留下和她聊几句:“开降神大宴呢,祭祀们现在正在城门起舞。” 月万松:“我听说那日审案的大人是厌巫一派,为何还会开规模这么大的降神宴?” 那日最终下令的人是姬青翰,所以她现在问的是太子。 官差叹息一声:“谁知道呢,上头的事,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晓得。你先用饭,我还要给那位煞神送饭呢,先不说了。回头晚了,就要被他骂!真不知道,神气什么……” 官差骂骂咧咧地转向牢房深处,月万松走到牢房的栏杆边,努力探头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却根本寻不到官差的影子。 血侯也关押在牢房中,月万松却从没见到过对方。 她端起自己的午膳,坐在草席上享用,刚用了一口,听见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牢房的地面似在震动,无数沙砾落下来。 月万松没来得及盖住饭菜,沙子脏了饭菜。 脚步声又响起来,官差去而复返,这一次,他头上流着血,一只手捂着流血的手臂,惊慌地从牢房前跑过去。 “来人啊!血侯跑了!” *** 祭坛上香云飘散。 姬青翰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什么变化,他耐着性子将松香插在香炉,忽然听见一声耻笑。 姬青翰循声望去,却见有祭台上的一个祭祀一把摘下面具,身手矫健地跳上供桌。 那人的头发十分短,他伸手随意捋了一把,露出一张不似中原人的面庞,细看时,双眸竟然是异色的。 “初次见面,” 那人从供桌上踱步而来,双手垂下的铁链随着步伐摇晃,他踩扁桌上的面具,踢飞桌上五花八门的贡品,为自己清理出一块空地,舒舒服服地蹲下身,踮起脚,双手手肘搁在膝盖上。 “在下李莫闲。” 李莫闲伸手,推倒了姬青翰插上松香的那个香炉。 香灰散在供桌上,三根松香很快熄灭。 李莫闲居高临下,带着笑俯视四轮车上的姬青翰,大声喊他:“喂,我听说,你是太子?没想到我李莫闲这般有幸,能见当今太子一面哈哈。” 姬青翰:“你不在牢里好生呆着,现在有何事需要见孤。” 李莫闲收了笑,语调一转,目光阴测测的,“太子爷,你不打算放了月万松?” 陆丰等人已经领着官差从人潮里挤过来。楼征警惕地注视着李莫闲。 姬青翰从容不迫,镇定回他:“月万松杀害自己丈夫,按律当斩,孤不可能放了她。你也是。” 楼征拔出剑,准备上前。 李莫闲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只是随手取来一只酒盏,里面盛着淡黄的酒,他也不喝,反手泼在姬青翰面前的空地上,随后将酒盏单脚立在桌上,做陀螺旋转玩耍起来。 “别轻举妄动,楼征。” 他准确叫出了楼征的名字,“你们今天都喝了宴会的酒,酒里我下了毒,解毒的药被我藏在无人发现的地方。若不想全城的人毒发身亡,就按我说的做。” 徐忝不可置信,立即取来酒盏,低头嗅了嗅,却没有嗅出奇怪的气息。 “蠢货,若是你能闻出来,我还下什么毒。” 李莫闲笑起来,胸有成竹,“我杀的人,比你们吃的饭都多。如今这一城池的人,换一个月万松,这笔买卖,难道不划算吗,太子爷?” 第14章 鬼灯如漆(十四) 划不划算,也得要确有其事才行。全凭他李莫闲一张嘴,姬青翰可不会信。 姬青翰的手臂搁在扶手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把手:“孤为何要信你?” 李莫闲用指尖抹了一寸香灰,举到面前,他摩挲着细腻的灰烬,轻轻一吹,尘飞空中:“我数到五,这台上有十位祭祀会毒发。” 祭台上的祭祀面面厮觑,分明不相信他。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 姬青翰下令:“楼征,拿下他。” 一众官差挤上祭坛,见李莫闲手无寸铁当即蜂拥而上,抱手的抱手,拽脚的拽脚。楼征揪准时机一把夺过锁链,并在手腕上缠绕了几圈。 李莫闲丝毫不躲,被压在人堆里,雀跃地大笑起来,伸出第二根手指。 “二。” 祭祀们低声交谈,询问对方的身体有没有异样。 诡异的气氛如同毒雾在台上蔓延开。 “三。” 楼征掰过李莫闲的脸,入手只觉得手感生硬,全然不似人面皮肉的温软。他诧异地垂头,李莫闲不知何时成了一具傀儡,此刻,他正抓在傀儡满是血污的面具上。 李莫闲的声音如同响箭般激射进耳膜。 “四。” 白洛河汹涌地淌,河上的水打着旋,漂浮的彩旌起起落落。 犀角神号的响声冲出城池,经越山峦。 红青的舞扇被高高抛起,在空中旋转成花。 楼征直起身,回望姬青翰:“大人,这……” “五!” 砰—— 一串鞭炮炸开,噼里啪啦,响声震天。楼征的手指开始发麻,眼前的姬青翰成了一道左右跳跃的虚影,他摇了一下头,又见掌中的屯口面具咧着嘴,惊悚地大笑。 青红的颜色在眼前漂浮,漆黑的吊睛时大、时小。 他松开手。 佩剑哐当一声落地。 姬青翰疑惑地看向楼征,却见他面上涨红,高大的身影一踉跄,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倒了下去。 地上通红的木制面具被弹开。 随着楼征倒地,正在看戏的祭祀们忽然哀痛一声,歪着脖子,扭曲着胳膊倒在地上。 一连倒了十个。 徐忝冲过去查看楼征情况,官差们连忙将毒发的祭祀搬到场地中心。 陆丰跑到姬青翰身边,焦急地说:“大人,李莫闲有古怪,下官先送你离开!” 他与一个官差左右扶起姬青翰,将人的手臂扛在颈项上,半拖半抱着姬青翰往祭坛边上逃。 祭台上乱糟糟的,包括楼征在内的十一个人倒下去后,惊叫声此起彼伏,所有祭祀都朝着祭坛阶梯下涌去。 姬青翰想阻止陆丰:“楼征还在……” 他们抵达祭台的阶梯边。 姬青翰听见一声尖锐的乐声。 “乌鸦歇梁、山中遇虎,有人要去那头了!灵官前来,开黄泉道——” 他们被人潮推攘到楼梯边,姬青翰双腿无力,实在走不了路,这么混乱的场景,他也来不及判断,只是觉得陆丰的声音古怪。 他忍着痛转过头:“陆丰!春以尘在哪?” “他毒发了。”他的声音怪怪的。 “毒发?”姬青翰,“他不是懂医理吗,怎么会毒发?” 他一顿,猛地转过头,正对上陆丰那双异色的瞳孔,里面寒光四射,凶光毕露。 是李莫闲伪装的陆丰。 李莫闲道:“你提醒我了,太子爷,擒贼要先擒王,下蛊毒时也要先杀巫医才行。” 他脚步一歪,松开了手,将姬青翰如同一捆草从阶梯上扔了下去。 阶梯只有一人高,但姬青翰原本就有伤在身,在地上滚了两圈,好半天没起来。 四周都是慌张逃窜的人群,逃难的百姓没留神踩了他两脚,姬青翰晕头转向,面色灰白,嘴唇剧烈颤抖,捂着自己的肩膀,连连喘息。 李莫闲轻盈地跳下阶梯,走到他身边。他将姬青翰原本的白色面具取了下来,盖上一张褐色的土地公面具。 “太子爷,有人想买你的命。”李莫闲笑眯眯地说,“你不想用全城百姓的命换月万松,那用你的命来换月万松,好不好?” 他没等姬青翰回复,站直身,在乱糟糟的场面中,碾上了姬青翰的左腿膝盖。 姬青翰的哀恸声淹没在人群的吵杂声里。 李莫闲躬下身,用锁链缠在他的右腿膝盖上。 姬青翰直起身子,捉住他的手腕,因为疼痛,他手臂颤抖,但掌上却不断用力,阻止李莫闲的动作。 两人僵持了片刻,李莫闲没了耐心,大声吆喝道。 “天有乌云之色,人有大凶之徒!” 凭空一道巨响。 雷光闪烁,乌云密布。 李莫闲一拳砸在他脑袋上。 被姬青翰握住的手,他也一根根手指掰开,挣脱了束缚后,李莫闲随手捡起一个供奉神像的铜器,高高举起。 姬青翰下意识用手去够自己的腿,试图抵挡对方的行凶。 下一瞬,铜器重重砸在锁链上。 姬青翰惨叫出声。 暴雨浇了下来,如同千把铁锤敲在他的身上,黑压压的视野里,染血的双手落在地上,他费力地睁开眼。 李莫闲砸断了他的双腿后,终于要来收他的性命。 李莫闲用锁链缠绕在姬青翰的脖颈上,瞳孔阴冷,似是一位猎虎的凶手。 他俯身,在姬青翰耳边残忍道。 “用你的命,换月万松,值不值?” 锁链夺走了他的呼吸,暴雨中所有一切都叫姬青翰疲倦地睁不开眼,他攥住脖颈上的链子,气若游丝。 李莫闲偏过头,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 “李莫闲……我……必杀你。” 我必杀你。 不是放了月万松。 李莫闲没听到满意的回答,但这个回复却叫他兴致高昂:“若你有命来,你就来。太子爷,就是恐怕你只能在黄泉下面,做鬼魂来缠着我了。真可怜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死得比一条狗还惨。” 他眨眼。 “不,您不如狗。” 他的声音沙哑,似是嘲笑。 远处的乌鸦传来失魂落魄的叫声,随着雷鸣,砸进山林。 *** 祭台生乱的消息还没有传回县衙,春以尘因为李莫闲逃跑的消息忙得焦头烂额。 李莫闲的牢房开了一个大洞,也不知道被什么炸毁了,好在他的牢房在最深处,周围没有其他囚犯。 牢中阴暗潮湿,碎石散落在各处。 春以尘没有去参加降神之宴,正在调查牢房炸毁的原因,他捡拾起一枚碎块,在日光下仔细辨别。 他眯起眼,视野却阴暗下来,他放下碎石,见金日被乌云遮盖,厚重的云层里,似乎有闪电在翻涌。 降神之宴是请祭祀定好日子才开设的,按理来说不会起大风大雨,没想到今日却出了意外。 空旷的牢房中响起了脚步声。 春以尘头也不回:“殿下的降神宴开得怎么样了?” 无人回应。 春以尘转过身。 面前是一位面容陌生的官差。 “你有些面生,新来的?大人开设的降神宴怎么样了,算一下时辰,该到上香祭天环节了。” 官差道:“大人,月万松想见你。” “好,我这就去。” 春以尘诧异地偏过头,将碎石用手绢包裹起来,放入袖中,一面思索,一面往月万松的牢房前行。 没走几步,牢房外响起一道闷雷,紧接着,骤雨铺天盖地而来。 春以尘皱起眉,自言自语:“怎么下雨了,这祭祀算的时日也太差了,可别淋坏了殿下……” 他还怕大雨冲毁了李莫闲逃跑的痕迹。 春以尘走到月万松的牢房外,步伐顿了一下,他瞳孔一缩,惊呼:“月小姐!” 牢房内,三尺白绫绷直,月万松闭着眼,挂在上面。 月万松上吊了。 春以尘连忙取来钥匙,开了锁跑进去,他将月万松放下来,平躺在地上,检查她的呼吸。 探出她还有微弱的气息,春以尘连忙双手交叠按在她胸口上,多次按压,反反复复,直到月万松闷咳一声。 虽然没有苏醒,但好歹小命还在。 春以尘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盒,掀开盒盖,将生金雪魄丹塞入月万松口中,才将人横抱起往牢房外走。 外面正在下暴雨,县衙里人手短缺。 春以尘抱着月万松进了偏房,找来能用的药箱,给她包扎颈上的伤口。 屋外传来响动。 春以尘走到门前,见两个官差打着伞跑回来,他们官服打湿了半边,神色匆匆。 春以尘招呼他们:“这么大的雨,祭坛怎么样了?那位大人呢?” “春大人,不好了!李莫闲破坏了祭坛,给祭祀们下了毒,非要大人放了月家小姐!” 春以尘紧张起来:“那现在呢?大人怎么说的?祭祀们有没有事?” “不知道啊!祭坛一乱起来,我们就被陆丰大人派回来调人手,现在怎么样,我们也不晓得。春大人,您懂医理,李莫闲说他给祭祀们下了毒,你快去看看吧!” “稍等,我准备一下药箱!” 春以尘扭头看了一眼屋内的月万松,挎起药箱,又将剩下那颗生金雪魄丹含入口中,才掩上房门,快步跑到门前。 他跃上官差备好的马,冒着雨纵马前往城门。 路上行人折返城中。 暴雨中,他听见哀嚎声。 春以尘满腔疑惑,足下不停,直到望见高高的祭坛。 他跳下马,拨开人群,往中央的祭坛挤去,一面不忘高声喊:“陆丰!徐忝!” 有人撞到了他,春以尘扶了对方一把,却窥见那人面具下的双目紧闭,他扯下对方的面具。 祭祀嘴唇乌紫,神色痛苦,皮骨下似有什么生物在攒动。 根本不是毒。 这是蛊! 他恍然一惊,抬起头时,耳畔的喊声全成了清晰的痛苦哀嚎,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蛊毒发作,所以还没有离开! 春以尘没有解蛊的办法,只能先寻找姬青翰,可他如同无头苍蝇在雨中乱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抵达祭坛边,他要爬上台阶,可台阶上都是横七竖八倒地呻吟的祭祀。 “让一让……让一让……” “楼征!赋长书!你们在哪!” 春以尘寸步难行。 突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脚踝。 那一刻,他像是在尸山血海中前行时,被阴魂缠住了腿脚。 第15章 鬼灯如漆(十五) 他垂下头,见到一只手从人堆里伸出来,似是废土里摇摇欲坠的一根枯枝。 春以尘挣脱不开,只能蹲下身,去掰开那人的手。对方抓握得很紧,春以尘卯足了力气,一根一根掰开,等摸到对方的食指时,他顿了一下。 雨水顺着脸庞滑下,他捏着对方的手怔忪在原地。 那根手指十分特别。 寻常人只有三截指骨,但那只手的主人却有四截指骨。 世间中人通常有十根手指,指腹上的指纹不尽相同,春以尘曾细细绘画那些指纹,练就了根据指纹判断人的本领。后来,他与张高秋在汝南世家习医,又学会了根据骨骼判断人的身高、体重、外貌、年岁等等。 他曾医治过千万人,阅览过数不尽的手掌纹理。 唯独有一个人的手骨,他记忆犹新。 那人的食指也有四截指骨,为了防止旁人发现异常,总会戴着漆黑的半指手套,并在食指上戴上一枚扳指。 他左右推开凄惨哀嚎的祭祀,从这些人的身体下,挖出了趴在地上的姬青翰。 天上闪射出一道暗金色的光,似是雷公圆睁的怒目可怕地一闪。 他惊惧地喊到:“赋长书!” 春以尘拽着他手臂,将他拖出人群。 姬青翰闭着眼,神志全无,额角的血顺着脸庞下流,整个人气若游丝,已经半条腿踏入了鬼门关。 春以尘慌慌张张地喊他,双手从他的双臂下抄过,正面拥着他,试图将人抱起来。 但昏迷的人重量远远大于平时,春以尘试了几次,都没能将姬青翰抱起来,反而因为脱力,自己摔坐在地上,姬青翰的身体没了力量支撑,迎着他的面砸下来。 春以尘也被砸得躺在地上。 他抓住压在自己身上的姬青翰肩膀摇了摇,焦急地喊,“赋长书,你醒一醒!” 姬青翰没有反应。 雷鸣在头顶轰隆,暴雨模糊了视线。 姬青翰面朝大地,垂着头颅,闭着双眼,惨白的脸无悲无喜,污秽的血块黏在脸颊上,好似一尊将要倾塌的斑驳神像。 春以尘的眼眶被雨水打湿了,他揽抱着姬青翰,将他护在怀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 他哆嗦着唇瓣,喊了姬青翰一声。 “青翰,你醒醒。” 生金雪魄丹已经被他服用,春以尘还没来及准备新的丹药,他抹了把脸,捞过姬青翰的双臂扛在肩上,将人背起来。 起身时,姬青翰怀里的木盒落下去。 一溜烟滚到春以尘脚边。 咔嗒一声。 锁自动开了。 里面的几样物件散落出来,那枚金箔包衣的丹药在地上打着旋,好似白洛河上不断的涡旋。 春以尘认得那枚丹药。 “生金雪魄丹!” 他放下姬青翰,跪下身去捡拾丹药,擦掉泥水,在阴雨中瞧见丹药上刻着蝴蝶一般的花纹。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将丹药掰成两瓣,一半捏在手里,一半含入口中,用舌苔碾成泥。 春以尘掰过姬青翰的脸,手指匆忙地去拨对方的两片薄唇,然后倾下身,将丹药渡过去,另一只手衔住姬青翰的下颌,迫使对方扬起下巴。 “咽下去……” 春以尘垂着头催促他。 “快咽下去!青翰!” 他瞧见姬青翰脖颈上交错的红痕,似乎是什么东西勒出来的。 有人要杀太子。 这个恐怖的念头在头脑里生根发芽,春以尘有再多疑惑,现在都豁然开朗。他不能留姬青翰在这,就算是尸体,也不能留下。 春以尘捂住他的嘴,也不管那半枚生金雪魄丹咽下去没有,只将人背在背上。这一次,他不再往祭台上前行,而是改道,背着姬青翰往城外跑。 血液在地上流淌出蜿蜒的痕迹,又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将姬青翰拖上马背,自己跃上去,用沿道撕下来的彩旌将人和自己绑在一起,随后双手拽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厉声高呼。 “驾——” 马匹撒开四蹄,在暴雨中一跃而出。 他需要将姬青翰藏起来。 最好是什么人都找不到地方。 脑子里率先冒出来地名,竟然是李莫闲行凶的苗寨,但最危险的地方,同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值得他赌一把。 他载着姬青翰穿越山林,冲进毒障迷雾。黑雨笼罩下的高头林海,如同蛰伏的野兽。 马匹披荆斩棘,冲上古驿道,沿着山道逶迤而上。当他窥见浓雾中的山神石柱时,背后射来一只冷箭,咻的一声扎在石柱上。 迷雾中传来吆喝声。 “他们在前面!” 春以尘不敢停留,拽了一把身后的姬青翰,俯低身体,躲进了苗寨深处。 *** 土地旁的茼蒿被马蹄踩倒,一只黑红的蝎子从泥地里翻出来,扬起尾部扎在马蹄上。马匹高声嘶鸣,扬起前蹄,追兵从马背上跌落。 雾中传来同伙的问话:“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马受惊了!” 火把微弱的光亮出现在士兵身后,一匹黑马突破雾气。 李莫闲跨坐在黑马上,短发凌乱,他也不避雨,雨水淋湿了衣物,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壮硕的身形。 他似笑非笑,点评道:“好生废物。” “我的人是废物?” 一道阴鸷的声音接下他的话。 铃铛声声,白马从另一侧的浓雾中走出来,马上的人披着黑红的斗篷,底下的官服鎏金,看上去身份贵重。 就是可惜,他相貌十分平凡,与外表狂佞的李莫闲并肩而立时,根本引不起旁人注意。 官员道:“李莫闲,若不是你突然收手,没杀掉姬青翰,我也无需冒雨前来为你收拾烂摊子。” 李莫闲撩了一把湿发,调转马头,绕着官员走了一圈,神色阴狠:“丘处机,我怎么做事,轮不到你这条朝廷走狗来教。姬青翰双腿被我敲烂了,跑不了。倒是你,你手下的人都是些吃干饭的草包,连那个县令懂医术都查不明白,还要我专程回去杀他。” 他的马匹撞到丘处机的马身上,李莫闲一脚蹬在丘处机的马匹脖颈上。 “月万松不在牢房里,你把她弄哪去了?” 丘处机安抚好受惊的马匹,眼中闪过仇恨的光,又克制下来,冷静回复他:“自然是好生招待着。” 自然是,招待下了地狱。 派去的人都是老手,吊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再伪造成月万松畏罪自杀。 妙哉。 李莫闲是条疯狗,用月万松来要挟他始终不安稳。 丘处机不愿意继续用这枚威胁巨大的棋子,当然也不愿李莫闲投靠姬青翰那方,所以必定先杀月万松,随后才能拿下血侯。 丘处机捏紧缰绳:“县令带着姬青翰进了苗寨,那里荒无人烟,举目无援。姬青翰不过穷途末路、垂死挣扎。丘某听闻血侯最享受捕捉濒死猎物的快感。眼下,正适合不过。” 丘处机颔首:“请吧,血侯。” “让你的人守在此处,不要进山寨。不然,”李莫闲冷笑一声,横扫了他一眼,驾马往前,“我一并杀之。” *** 想要藏住一个正在失血的病患很难,尤其是外面还有一个失心疯的猎人,循着血味而来。 像是在油灯下的鼹鼠,自以为身量狭小微薄、不易发现,其实被灯火照出的灯影就足够庞大,且令人侧目。 春以尘将马系在石雕旁,自己背着姬青翰进了苗寨最深处的一间屋子。木门发出陈旧的吱呀响声,他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掩上房门后,暴雨被隔绝在外。 屋内漆黑,木头腐朽的气息混杂着烟尘。 闪电一劈,照亮了屋中的一座灰白的神龛。 春以尘不敢点灯,只能伸手抚摸过去,灰尘与蛛网缠在手指上,神龛的样子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他发现那不是神佛的造像。 往常的高大金佛,拈花垂眼,审视着荒唐的人间,在闪电的照彻下会显得黄澄澄,又惨淡淡的。 但他手上这尊。 是木雕刻像。 木头上满是裂痕,缝隙里还蜿蜒生长出藤蔓。 他顺着藤蔓一寸寸探上去。 一些凌乱的记忆便如同针扎进了脑中。 烈火在燃烧,人群凄声惨叫,身着华服的祭祀手脚戴着镣铐,一步步登上熊熊燃烧的篝火。 祭祀回首望来时,眼尾有一滴泪滑过青黛的孔雀翎。 百灵孔雀似乎也在垂首哭泣。 他远远地望过来,一眼穿越数十年光阴。 青山巍峨,绿水长流。 世间万物,皆为傩哭。 春以尘瞧见了一个人,披星戴月而来。那人身骑在马上,手持长弓,瞄准了火海,却在看清跌入火中的人是谁后,惊惧大喊,随后驾马狂奔而来。 火焰照亮他的脸,以及那双潮湿通红的眼眶。 是姬青翰。 靠在门边的姬青翰闷哼一声,随后闷咳起来,他的唇边流下了污血。 春以尘跑过去,扶正他的身体,紧张地探了探他的脉搏。 “青翰?” 姬青翰虚虚掀开眼帘,瞧了他一眼,随后又咳嗽起来,他咳得十分厉害,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半晌才道。 “是你啊……” 春以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月万松在牢中上吊,被我救下了,我将她暂时留在偏室内,无人知晓。殿下,是谁要杀你?是李莫闲吗?” 姬青翰身体发软,依靠着门几乎瘫在地上,春以尘只能全力将他抱在怀里。 “嗯……是他,”姬青翰喘得厉害,抓着春以尘的官服,靠在他的肩上,有些昏昏欲睡,“丘……处机……何儒青咳咳……他们恨孤。” 春以尘抱着他,仔细分辨他的话。 屋外大雨滂沱,偶尔闪过的雷电如同打在两人头顶的鞭子。惊悚的电光下,雨夜有了短暂的视野,就在此时,木门与地面的缝隙之间,徒然出现一道黑影。 春以尘的视线凝在那道黑影上,听着姬青翰断断续续的话,手往下移,摸出自己的银针。 他咬住下唇,屏住呼吸,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刀刮过木门。 撕拉的声音从门左边滑到右边。 随后湮灭在雨声里。 影子也随之消失。 春以尘绷紧的神经缓慢放松,他的脊背弓下来,靠着姬青翰,两人在黑暗中相互依偎,像是两只湿漉漉的黑鸦。 第16章 鬼灯如漆(十六) 喷洒在颈边的呼吸滚烫,春以尘摸了摸姬青翰的脸颊,察觉到他正在发热。 姬青翰的喉咙里似含了一块碳,灼伤了他的嗓子,吐出的呼吸沉重又干燥。他的眼皮发涩,难以睁开,全身酥软无力,唯独被砸断的双腿钻心刻骨的疼。 姬青翰双眉紧蹙,上半身微微蜷缩,他紧紧攥着春以尘的后背,手上青筋暴起,咬紧了下唇。 “哈……” 隔了片刻,他似乎从疼痛中苏醒过来,慢吞吞地打量过周围,双眼从空洞无神到聚焦,瞧清闪电白光下的那尊木刻。 他的唇角渗出了一缕血。 姬青翰手撑着地,直起身子,从春以尘怀里坐起来,嘴唇翕动,似乎默念着什么。 春以尘凑近了一些,听见他沙哑着声音,气息微弱地喃喃自语。 “孤咳咳……睡了多久了……” 春以尘注视着他,觉得他突然来了精神,很像是。 回光返照。 他抿了一下唇:“不久的,殿下。” 姬青翰的每次呼吸都显得很困难:“哈……降神宴……卯日神降了吗?” 那降神大宴几乎成了尸山血海,满地倒着蛊毒发作的祭祀,一张张阴诡的面具在黑雨中讪笑、哭泣。 春以尘不敢刺激他:“今日的日子不好,大雨影响了宴会……” 姬青翰的目光中没有往日的半点神采,只有疲惫与阴郁,“回答孤,他有没有神降?” 春以尘唯有沉默以对。 不言等同于答案。 太子爷似嘲笑一般,短促地哈了一声,又问:“那些中毒的人,还活着吗?咳咳,又有多少人死了,一个?十个?还是一百个,亦或是满城池……” 大雷如千山崩塌。 惨淡的白光下,春以尘窥见他仰起脸,白如纸的脸上挂着两行泪。 太子爷哭的时候没有声响,春以尘不忍心拆穿他,只能偏过头。 “回答孤,还有没有人活着?死了多少人啊?春以尘。” 春以尘并不清楚。 情况危急,他只能带姬青翰率先离开,至于那台上的其他人,他无力援助。 “殿下,下官无能,暂时不清楚有多少人……” 姬青翰身体摇晃,剧烈咳嗽起来,好似只剩下一副脆弱的骨架在支撑。 “都死了?”他疑惑地问,又重复了一遍,唇齿都是血,“哦,都死了,原来是我做的好事。” 他的唇角微微下撇,神色麻木地给自己定罪,“大周太子一意孤行,在白洛河堤边设下降神之宴,却引来血侯,屠杀全城人。都死了。宣王的好太子,姬如归的长子,混账的太子爷,干得好。” 他模样狼狈,自言自语:“那孤……为何还活着?” “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去见宣王?” 他沉默下来,目光中了无生机,似乎笼罩着阴霾。 “孤想起来了,”姬青翰微微转过脸,望着木门,“我要,杀了李莫闲。” 春以尘心神震撼,抬起头。 姬青翰神色冷静,命令他:“去把那个木刻拿过来。” 春以尘咬牙,从供桌上抱下木刻,姬青翰接了过来,也不在意木刻是何方神佛。 只是当雷落下的时候,姬青翰便双手捧着木刻,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地上。 木刻四分五裂。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捡拾起每一块木块,细细摩挲着木块的边缘,检查木块是否拥有锋利的边缘或者尖锐的角。 实话实说,以姬青翰现在的身体与精神,对上全盛时期的李莫闲,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砸的时候喘息得厉害,不得不依靠在春以尘身上。 可春以尘仔细考虑一下,觉得两个人未必没有活路,于是也帮着他,在惊雷里砸木头,并把砸成条的木头放到姬青翰手边。 一柱香后,姬青翰获得了一根小臂长的木棍,木棍有孩童手臂粗,顶端尖锐如刺。 他道:“春以尘……咳咳。” “下官在的,殿下。” 他把木棍丢进春以尘怀里。 “你爬到房梁上,躲起来……不要出来。” 春以尘一怔:“殿下,我可以帮你。” “我拖住李莫闲的时候,你就跑,不要回头。”姬青翰垂着脸,有些昏昏欲睡,“如果我死了,你不必管我。两个人,二对一,总要活下来一个……” 姬青翰说,“上一次……你死的时候二十一,这一次,要活得更久。如果可以……也好替孤给那些因孤而死的人道个歉……” “如何可以……” 他的声音逐渐低微下去,再不可闻。 春以尘轻声喊了他一声:“殿下?” 姬青翰没有回复。 春以尘在黑暗中,抚上他的肩臂,又问:“长书?” 也无人回答。 “青翰?” 什么回答都没有了。 他的手指移到了姬青翰的鼻腔下。 春以尘屏住呼吸。 但外面却响起了轰然的倾塌声。 春以尘手指哆嗦着,瞪大了眼,他不可置信,回光返照的时间竟然这样短,上一秒还在同自己说话的人,竟然就这样没了呼吸。 他的手指也开始发麻,慌乱地抓起木棍,又放下,曾经游刃有余验尸的人,竟然蠢笨得再一次去探对方的鼻息。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炽热的呼吸,随着大雨一并消失。 屋内变得又湿又冷。 春以尘握着那根木棍呆若木鸡。 木门被砸开,他扭过头,见到漆黑的雨幕下,李莫闲提着刀站在门框里。 方寸天地间,他好似一尊煞神。 “找到了。” 春以尘站起身,挡在姬青翰身前,同他对峙。 “李、”春以尘开口时,声音还有些颤抖,但他深呼一口气,握紧木棍,另一只手藏在袖子下,指缝间的银针也伸了出来,他重新开口,目光锋锐,语调镇定,“李莫闲,又见面了。” 李莫闲目光刮过他的面颊,又往下滑,落到姬青翰身上:“是你,”他一指姬青翰,“今日我心情好,只要他的命,可以放了你。” 李莫闲以为姬青翰还活着。 春以尘敏锐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信息有误差,他站直身体,用衣袍将坐在地上的姬青翰整个人遮蔽,格挡住李莫闲窥视的目光,摇了摇头。 “春某毕竟是吏部封的县令,”春以尘半分不惧,“就算是七品芝麻官,也该护着天下子民。” “呵呵。”李莫闲迈进屋中,嗅着腐朽的味道与浓重的血腥味,他像一头猎犬垂头,望见春以尘身后蔓延开的血迹,似笑非笑,“你身后的人可是当今太子。若他不死,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心情好,想起你曾护过他,便提拔你一二。心情不好,选个罪名,将你推出去斩首。兔死狐悲,你连叫的权利都没有,还想做百姓的衣食父母,护着天下子民?你是大善人么,春县令。” 春以尘双目炯炯,回答:“我不是,我只是一介草民,想要活得更久,想要身边的人康健平安,想要家国安定,仅此而已。” “那你还不快滚?”李莫闲冷漠道,“我说了,我只要砍下他的头,你的命我可以不取,但你要是再废话,我照杀不误。” 春以尘突然道:“你是越的人。” “春城往南三百里就是越,你双目异色,相貌不似中原人,应当是越女所生。”春以尘曾摸过他的手骨,“李莫闲,你姓李,越一代,以女子为尊,你随了母亲的姓氏。但你的名字,却是中原的叫法,我猜测你的父亲大约是位中原人。” 李莫闲来了兴致,将横刀插在地上。 “不错,你还猜出什么?” 春以尘:“你恨你父亲。如果我没猜错,他也是大周官吏。” 大周风俗与越不同,以男子为尊,李莫闲虽然随了母姓,可名字仍然是中原人的叫法。 春以尘的大脑飞快运转起来,曾经绘制过的上千张指纹在脑海中依次掠过,最终停在一个人名上。 他念出那个人名。 李莫闲提起刀,架在他的脖颈上。 春以尘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当风雷劈下,照亮了他另外半张脸。 他脸上的雨水已经流干,目光中闪烁着锋锐的光,唇角短暂上扬,又平淡放下。他感到活下去的天平往自己那方倾倒,却始终小心谨慎,斟酌着继续道。 “你恨他,你想杀了他,我能帮你。” 李莫闲凑近了他的脸:“你觉得我需要吗?就凭你?” 春以尘道:“不,凭姬青翰。” “他是当朝太子,若是以后登上宝座,取你仇人性命不是轻而易举?”春以尘顿了一下,“若你想手刃对方,也可以。” 李莫闲想要伸脚踹姬青翰,但被春以尘侧身挡下来,他便踹在了对方的官服上。春以尘皱了一下眉,听见自己的小腿腿骨轻微一声响。 好大的力气。 怪不得能徒手砸断太子爷的腿。 “你知道谁要他的命吗?”李莫闲道,“太子殿下的仇人,何儒青将军,何尝不是权利滔天、只手遮天。更重要的是,我杀了满城的人,跟着你们,以你们太子爷的性子恨不得把我抽筋扒皮,怎么可能容忍我?春以尘,别把我当傻子。很不幸,我的耐心耗尽了,你和你的太子爷一块去死吧。” 第17章 鬼灯如漆(十七) 李莫闲二话不说,一刀劈来。唐刀砍在木头上发出巨响,硬接李莫闲的刀把春以尘震得虎口发麻。 那根木棍被刀砍成了两截,春以尘机械地抓着尖锐的那截,手腕腕骨止不住颤抖。 他咬着牙,飞快道:“李莫闲!丘处机是什么人你未必不清楚!他当年被何儒青杖责六十板后侥幸活下来,不光赶走了训鹰院所有人,院中鹰隼也全部毒杀,就连负责每日为鹰隼倒水的宫女也悉数杀之,此人心肠歹毒、手段阴狠。等你杀了姬青翰,你觉得他还会留你吗!” 他躲开李莫闲的刀,抱着姬青翰在地上滚了一圈,大声喊道。 “他必不可能留你!” 李莫闲砍倒了屋内废弃的木桌,一时间尘土飞扬。 “你想为你母亲报仇,那就更不能跟着何儒青!” 春以尘被烟尘呛得闷咳了一声,立即被李莫闲捕捉到,唐刀摧枯拉朽劈下来,直接拦腰折断了屋内的立柱,就要落到春以尘的头上。 “但如果今日你放了姬青翰,我不仅还你母亲清白!还会在李家宗祠为她立一方衣冠冢!有冤洗冤,有名有份!” 他声嘶力竭的大喊,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朝着自己额头砍下来。 春以尘抱紧了姬青翰。 “李莫闲!别让她死不瞑目!” 呼啸的风戛然而止。 雷鸣在闪烁,时间仿佛静止了。 唐刀悬停在了春以尘额头上方。 只有一寸的距离。 李莫闲的手很稳,那刀刃纹风不动,上面的雨水却嘶嘶下流,淌到春以尘的额上,随后沿着鼻梁蜿蜒下滑。 他眨了一下眼,一颗心悬在嗓子眼,落下不去,也吐不出来,只知道下意识将姬青翰的脸往自己怀里埋了埋,确保李莫闲看不清姬青翰断了生机。 “李莫闲,救你母亲的办法有很多,可你却选择了最复杂的一种,”他重新整理思路,继续道,“或许你不在意那些东西,可,你母亲呢?过去你父亲有薄于她,叫她含冤而死。你这些年游走大周与越一代,杀了无数贼人,里面有多少辜负妻女的男人,或许只有你知道。但那仅仅是让另外的一个女人解脱,这里面,不包括你的母亲!” 李莫闲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俯视着他,眼神冷冷的。 他的身子藏在黑暗里,像是一头正在审时度势的猎犬。 春以尘道,“要洗清冤屈,就要先抓住真正有罪的凶手。这是我兄长教会我的。你也看见我在春城中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值得换取你的一次信任?” 李莫闲许久没有回答,他的拇指摩挲着刀柄。 春以尘藏在背后的手也露出了银针,他悲哀地想。 如果李莫闲不能转变心意,那今日,只有鱼死网破这一种结局。 时间仿佛凝结住,李莫闲迟迟未答复。 在下一道雷霆落下时,李莫闲终于开了口。 “你,”李莫闲蹲下身,反手举起唐刀,他与春以尘面对面,眼中有一丝阴霾,只问,“你真要给她立衣冠冢?” 春以尘不清楚他的意思,屏住呼吸,郑重地点头。 “是。我会劝太子,按照诰命夫人的礼仪为她举办葬礼,并在大周为她立一所衣冠冢。若你想要她回归你父亲的宗祠,也未尝不可。” 李莫闲直直地瞪着他,邪佞得叫人心惊胆战。 “我要将那个混蛋从宗祠逐出去,按照越的礼仪,以我的母亲命名祠堂,从今以后,只有越女生的李莫闲。我与他,再无半分关系。” 他言辞中的混蛋肯定指的自己父亲。 春以尘连猜带蒙选对了正确答案,现在就算李莫闲开出如何的条件,他都会答应。更何况这些条件本就在合理范围内,他自然都会应允。 李莫闲盯着他,移开唐刀。 “我可以暂时放了你们,”他站起身,“但丘处机的人还守在寨子外,就算我不杀你二人,你们也逃不出去。所以我需要一点东西,以假乱真。” 春以尘暗自松了口气。 “我可以帮你。”他抬起头,“但麻烦你在屋外等候片刻,只需要一刻钟即可。” 李莫闲当真提着刀出去了。 春以尘也没想到杀人如麻的血侯,软肋竟然是自己母亲。他凭着多年探案经验大致猜出李莫闲的身世,以此为条件换得短暂平安。紧接着,又面临第二个难题,他该怎么带着姬青翰逃出去? 春以尘沉默片刻。 不对,是姬青翰的尸首。 他甚至没有时间为太子离世悲伤,春以尘捂着脸深呼了一口气,将姬青翰靠在柱子上,跪坐在原地。 他从衣兜里掏出余下的半枚生金雪魄丹,塞进太子口中,牵着姬青翰的右手,垂首闭目,轻声念诵起一段傩词。 春以尘不常念那些神神叨叨的傩词,他更擅长捧着白骨,聆听亡人的话。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灵山大巫,云上蛊神。 赐我无边的法力, 某愿作磷圹漆火, 照耀亡人的前路, 远离邪魔,驱散阴客。 怜惜生者,永葆平安。 世世代代,绵延不息。” 他埋下头,将额头抵在姬青翰的手背上,一共念诵了六遍。等到最后一声念诵结束,屋外响起了李莫闲的砸墙声,对方在催促他快点结束。 春以尘将姬青翰抱到角落,脱下身上的官服盖在他身上,随后站起身,头也不回推门出去。 李莫闲站在雨中,看上去心情不错,见他一人出来,不免讥讽他。 “好一位太子,真当得起缩头乌龟的名号。” 春以尘不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走到苗寨中,从草边泥地里挖出来一个石块,随后撕了一片中衣下摆,将石头包裹在里面。 他抱着石头走到李莫闲附近,也不说话,只是手抚上李莫闲的唐刀,手掌向前一抹,用刀刃划出一条血口。 手掌上满是血,春以尘将血擦在包裹上,模拟出滴血的头颅。 李莫闲一挑眉梢。 “你要用这个伪造太子的头?你当丘处机是三岁小孩?” 春以尘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他的前一句提问,但也没有告诉他下一步计划。他准备好以后,双手捧着包裹,望向李莫闲:“我准备好了。” 李莫闲道:“提前知会你一声,若你死了,合约即刻作废,我会回来取走真的缩头乌龟的头颅。” 春以尘:“不才,下官的太子爷福泽绵延,定会活得比何儒青更久。” 李莫闲哼笑一声,提着刀和他一起往苗寨大门走。雨幕如帘,视野十分逼仄,丘处机的人马影影绰绰,恍若孤魂野鬼,唯独那尊石雕在天地间分外显眼。 春以尘路过石雕时停下脚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李莫闲侧过头:“别装神弄鬼。” “好像是铃铛声,”他疑惑地说,“又好像是弦乐……” 他闻到一股香,在大雨中还能嗅到香气是一种很奇特的事,那股香似乎缭绕在鼻腔,让他心神恍惚。 春以尘摇了一下头。 恍惚望见雨幕中,有一道人影坐在石雕下。 那人手里抱着一把二弦的花琴,穿着一身森绿的长袍,身上是金线修的竹叶花纹,二指宽的腰封勾勒出瘦削的腰身,腰上还坠着花样繁多的禁步。 他抬起头时,露出一张妍丽的脸,眼边青黛的孔雀翎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他在雨里,可雨也怜惜他。 万雨皆不沾身。 艳鬼。 春以尘的脑海中突兀地冒出一个词。 与此同时,他生出了一股别扭的欲望,想要靠近艳鬼,甚至和对方说说话。他抱着石块装的头颅包裹,困惑地同李莫闲说。 “那里有个人。他想和我说话。” 李莫闲提着刀,走到他指的地方,一刀砍在石雕上。石雕开裂,艳鬼的身影也消散了。 春以尘瞪大了眼,听见耳畔响起了美妙的琴音。 艳鬼的声音轻柔,恍如天籁。 “你想救他。嘘。” 他转过头,对上艳鬼的脸,对方带着笑。春以尘从对方风月般的眉目上窥探出了一丝熟悉感。 “他看不见我,”艳鬼抱着琴,走到李莫闲身边,提着刀的李莫闲不耐烦地盯着春以尘,浑然不觉自己身边有一道鬼魂,“只有你与青翰能看见我。”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三魂之一。胎光。”卯日道,“而青翰,见到了我的幽精,也就是徘徊在此的鬼魂。他被我缠上了。” 春以尘:“你是鬼?” “不是,当然我也不是人。” 卯日随意拨弄着琴弦,长长的琴筒上蜿蜒生长出紫色的花。 春以尘以为自己眼花,竟然瞧见他肩上爬过一条白蛇,但是再一眨眼,他又见一只白孔雀斜飞而落。 “你念了灵巫的诵词,只要把你的命交给我,我会救活青翰,并且,”卯日手中的花琴消失,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方才消失不见的白蛇又出现在臂腕上。 卯日把指尖虚虚搭在李莫闲的肩臂上,白蛇便顺着手腕缠绕而上,直至用蛇身缠住李莫闲整个身躯,“我会代你杀了所有要害你与他的人。” 李莫闲还在雨中催促他,寨门口的丘处机似乎发现两人引马前来。 卯日的声音十分有蛊惑力。 “只要你自愿献祭。” “成为我。我就会是你。” 卯日如同一片雾飘到他面前,微微躬身,一张恍若天人的脸与春以尘平视。 “他不是想我神降吗?你现在就可以帮他完成。救下青翰,破开此局。” “只要你成为我。” 第18章 鬼灯如漆(十八) 天赐良机,怎么不可能答应。 丘处机的马匹走到春以尘面前,他仰起头,抱紧了怀里的石块,手掌上的伤口隐隐灼痛,春以尘目光落到丘处机的面上,想要记住对方的脸,话却是对着卯日说的。 “那么该怎么做?”春以尘问,“该怎么做,我该怎么救他?怎样才能……成为你?” 卯日的五指落到了他的侧脸上。 他微微垂头,鬓边的青丝虚虚下滑,如同墨色的帘雾飘过。 卯日眸中带着笑,温柔地倾靠到春以尘身上,仿佛拥抱着春以尘:“原来我少时是这副模样,还挺……纯情。” 他安慰春以尘,“别害怕,很快的,也不疼。” 那条细长的白蛇又出现了,这一次环绕在卯日的腰肢上。 当他的身体向着春以尘倾靠过去,白蛇便渡过两巨躯壳搭建起的桥梁,沿着春以尘的脊背蜿蜒上攀。 白蛇的蛇身环绕着春以尘的脖颈,蛇头微微下垂,蛇信时不时吐出,指着春以尘的心脏。 它轻轻地咬了春以尘一口,咬在春以尘的耳垂上。 毒液发作需要时间。 一人一鬼在举行献祭仪式的时候,丘处机已经察觉到古怪,他见春以尘呆滞在原地,派人上前要取走那个石块包裹。 骑兵翻身下马,走到春以尘前方大约两尺的地方时,忽然见到一条白蛇从寨中游了出来。 紧接着是第二条,随后成片的白蛇如潮袭来。金色的蝎子从泥地里翻越而出,紫色的亡蝶密密麻麻地涌出雨幕。 士兵甚至来不及呼救,便被蛇潮淹没,成了一根供群蛇玩耍攀附的柱子。白蛇顺着他的双腿攀绕而上。 士兵惊惧地瞪大眼,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脸面上停息着大批亡蝶,正在缓缓展翅,手背传来针灸一般尖锐的疼痛,士兵的瞳仁下落,瞧见一只金蝎爬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他的瞳孔放大,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心神,终于想起求救。 “啊——救……” 卯日捂住了春以尘的双耳,偏过头,眸中翻涌着浅紫色的微光,似是山岚雾气,他端详着陷入幻觉的人,神色甚至有些悲天怜人。 “不必理会,你只要安心沉睡。剩下的都交给我。” 士兵浑然不觉自己看到的都是幻觉。 他尖叫着甩掉手上的蝎子,飞快揪住缠在身上的白蛇,往外抛。可白蛇太多了,他像是撕扯墙上的爬山虎,拉扯下一大片交叠缠绕的蛇。 他又摇晃着脑袋,挥舞着手掌试图驱赶停在面颊上的亡蝶。 但一批蝴蝶飞走,新的一批亡蝶又落下。前仆后继,绵延不息。 他无论如何,都赶不走那些畜牲。 士兵的心神剧烈动荡,觉得自己不可能赶走这些地狱来的东西,他的手臂酸软,声嘶力竭的叫喊也逐渐疲倦低微,哐当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被白蛇吞没,眼前只剩下黑暗,就连呼吸也被遏制住。 士兵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面容泛起青紫,在地上不停翻滚,隔了一息,他停下翻滚,一只手掐着自己,一只手撑在地上,朝着丘处机的方向狰狞爬去。 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大人……救我……啊啊!” 丘处机牵着缰绳,俯视突然陷入癔症的士兵,他还没有发话,两侧的骑兵已经勒马上前。 丘处机皱了一下眉:“丑陋。” 骑兵手起刀落,一刀了结了正在凄惨求救的士兵。 丘处机:“李莫闲,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莫闲没有接话,只当做这是春以尘未告诉他的计划一环,他提着刀观察了片刻,走到士兵的尸体边,用脚踹翻他的尸首。 “你把蛊毒种在他身上了?” 丘处机被他倒打一耙,忍不住气笑了:“那些蛊毒十分难得,我怎么可能用在区区杂碎身上。” 李莫闲用刀刃挑开士兵的手,见对方怀着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才蹲下身,掀起对方的眼皮瞧了一眼。 “瞳孔放大,死前惊吓过重。”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阴森的笑,“那个县令,有点古怪。” 他提着刀走到另一侧,“我不想看见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人我已经杀了,头就在县令手上。你想要,自己去取。” 丘处机似乎已经习惯他的性子,没有半分怨言,一颔首,又命新的人手冲上去。 这一次,幻觉降临得更快,且悄无声息。 士兵们就像是醉酒的流浪汉,在雨中跌跌撞撞地徘徊,不久,他们与自己的同伴迎面相撞,并误以为对方是鬼怪,惊恐地相互攻击。 卯日沉默地注视这一切,心中平静无波,且在此时,回忆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成王十一年,卯日成为巫礼,他炼制出一道幻蛊。 此蛊能让心有间隙的好友在幻境中反目成仇,也能让不共戴天的仇人将对方幻想成自己的毕生挚爱。 后来这蛊误用在了其余灵巫身上,卯日痛心地以为自己会见到长兄姊妹们决裂,但出乎意料,幻蛊没在灵巫身上发挥作用。 卯日惊喜之余,更多的是震撼。只因灵山十巫之间并不是一开始就相互熟识。在被册封之前,他们出生各异,上至宫廷侯爵,下至贩夫走卒。人生五味,千姿百态。可就是这么一批人,待他向来真心实意,心智坚定到就连幻蛊也不能发挥作用,何其可贵。 在听闻他误用了幻蛊后,诸位兄长姐姐也没有冲他发怒。灵巫之首社君赞赏他天资聪颖,询问他炼制过程中是否遇到困难,并派负责察听世情的驾前左护卫百里为他寻来珍贵的药材,供他继续炼制。 玉京子得知幻蛊在自己身上没能发挥效果,以为卯日炼制失败,于是特意出山,带回来十位自愿试药的追随者,要卯日在他们身上试蛊。 张高秋更是连夜查阅医术典籍,协助卯日研制出幻蛊的解蛊,之后试药就算有人中了蛊,也无后顾之忧。 他们与卯日遇到的大多数人不同。 丘处机的人马更不能与灵山十巫相比。 白蛇毒液发作得很缓慢,卯日护着春以尘,还有闲心回忆旧事,可惜中了幻蛊的士兵没有那般幸运,只能在大悲大喜中惊惧而亡。 士兵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丘处机牵着缰绳,企图让躁动不安的马匹冷静下来,半晌,他不甘心地下令:“撤!回春城!” 李莫闲望了春以尘一眼,翻身上马,引着缰绳跟上丘处机。 卯日放下双手。 春以尘已经闭上了眼,他紧紧抱着那个石头包裹,掌心的刀口还在渗血,打湿了包裹石头的衣料。 卯日横抱着他,折身往山寨里走,直到回到姬青翰待的那个木屋。屋中四处散落着木块,一片狼藉,姬青翰仍旧躺在角落,身上盖着春以尘的官服。 卯日跪坐在姬青翰身旁,将春以尘抱在怀里,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他持起春以尘的手,又握住姬青翰的手,垂眸默念起诵词。 “灵山十巫此生,一试鬼神、占小祭司、驱疫避鬼。二救世人,化生万物,求风调雨顺、家国安定。” 昏暗的室内,他的身体散发着莹润光泽,好似暗中烛火悠悠。荧光流淌到两人手掌上,随后将两人的身体覆盖住。 因为毒液发作,春以尘的神志已经不复清明,掀起眼帘时,发现自己在卯日怀中,还呆滞了一下,才轻声问:“……丘处机撤退了吗?献祭结束了吗?” 卯日对年少的自己知无不言:“被我的幻蛊吓走了。献祭正要开始。” 春以尘放松下来,点点头,脱力感随之袭来,他也毫无扭捏,只把脑袋靠在卯日身上:“奇怪,明明你只是一道鬼魂,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 卯日笑道:“我认识一位少年,他自来风流快活,曾扬言要杯酒宴请群山,后来他长大了,经历了许多变故,也设下过许多筵席宴请八方,可却再没有年少心境。于是,他总想着,如果有一日,他要宴请一回年少的自己。” “我不想欺瞒你,你是年少时的我。”卯日抚摸着春以尘的脑袋,“没有经历后来变故的我,没有亲历其余灵巫身亡,没有见过成王十三年的疫祸,也没有最后一步一步陷入生死局。只是最初那个自由快活的少年。” 春以尘眨了一下眼,似乎为他感到难过,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仰起脸:“那太子爷,与我,与你又是什么关系?我摸到了那个石刻,见到他在喊你。” 屋外骤雨不歇,雷电交加。屋内尘烟散去,生息俱平。 他凝望着姬青翰,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模糊两可地回答。 “我是艳鬼,我想睡他,仅此而已。” 春以尘面色浮上薄红,认真同他说:“太子爷不好睡。” 卯日:“那就关起来,强迫他睡我。你也知道我逼退丘处机,幻蛊何其厉害,种在他身上,大可以叫他幻想爱上我。” 春以尘干巴巴地说:“这样不好。” 他瞄了一眼卯日的脸,生涩地劝他。 第19章 鬼灯如漆(十九) “你很漂亮,也很厉害,他会喜欢你的,不要下蛊。我的兄长告诉我,感情这种东西要讲究水到渠成。幻蛊得来的爱,终究是假的。” 卯日愉悦地笑起来,眼尾上扬时,仿佛世间山水在一瞬染上青绿之色,叫人移不开视线。 “兄长告诉你的?你口中的兄长其实是玉京子,也是你我的六哥,而他,” 卯日有意顿了一下,“而他对张高秋一见钟情,于是为博美人一笑只身出西域,求了二十六匹名马而归,开始了他三起三落的故事。但高秋姐姐,早已心有所属,是她的青梅竹马。我离世时,她的爱人已不再人世。高秋姐姐也拒绝了玉京子。” “六哥自己情路坎坷,却还同我说情爱讲究缘分,你觉得该信吗?” 春以尘似懂非懂,而卯日怅惘道,“可惜,我当年真信了,所以错过了许多人。在做鬼魂的三十年里,我有时会站在寨中仰望自己的石雕,思索为何当年的自己那般小心翼翼,不敢挽留对方,尝试对自己心仪的人说一声,和我在一起。” 春以尘捕捉到了关键点,惊诧道:“你做了三十年鬼魂?” “三十年,不长,也足够让我后悔。”卯日道,“当然,也不全是后悔,能做灵山十巫之一,我此生无悔。” 春以尘听完觉得有些乏了,眼皮发涩,赞了他两个字:“真好。” 真好。 虽然有后悔过,可更多的是无悔。 他在心底觉得自己的以后也不错。 “我想睡了,等我醒了,青翰就会醒了吧。” 卯日认真地嗯了一声:“我同你保证,会还你一个平安的太子爷。” 毒液让春以尘的身体麻木,他只能维持一个动作,依靠在成年的自己怀里听那些他感兴趣的故事。当他得到了保证后,春以尘的四肢随之放松,拽着卯日衣襟的手也松开,他唇边带着笑,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终于,木屋内再无活人的气息。 卯日的眼边淌下一滴泪,如同月下金佛拈花撒下的一滴慈悲花露。 在那一刻,他感到一丝茫然,就和三十年来,困在高山密林中时的情绪相同。 这三十年中,寨中的旧人已亡,故土落败,他徘徊在山林中,见过金乌东升、春潮带雨。更多时间里,陪伴他的是浓雾缭绕、毒虫蛰伏。 他等不到一位外来人。 那尊石雕的故事随着时间推移湮灭在岁月长河中,而卯日这个人,也消失在茫茫史书中。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记得灵山十巫,是不是只有他一道飘渺鬼魂还铭记着那些人的故事,是不是世上再无新的灵巫,是不是已经东风入律、万象更新,唯有他被困在过去的牢笼中,无法解脱。 直到某一日,有驾车辆跌下山崖。 群马嘶鸣,百鸟惊飞,虹车一坠千丈,回响在山崖间徘徊,传得极远。 卯日循着声音,抬头望向了迷雾之外的地方。 他挪动了步伐,离开了石像,拾起竹杖,顺着泥泞的道路,穿越过山林,来到车架坠落的地方。 见到一张惨烈的面孔。 他生前做的灵巫,救了许多人,卯日知道面前这个人需要自己的帮助。 他在无人之际,孤独地念完后半段诵词。 “世态炎凉,尘世纷扰,万望莫负初心。 且若磷圹漆火,照耀世人,指引前路。” “知我是我,尘净光生。 夜点松花,万载流芳。” 恬淡的声音回荡在屋内,最终归于宁静,漫长的沉寂后,屋外雨势渐小,直至变为淅淅沥沥的春雨,润泽着颓废的山寨。 天光逐渐明朗,卯日身上的光亮淡去,他坐在屋中缓慢睁开了眼,眸中神采奕奕。初看时,似乎与春以尘的眼神一模一样,仔细品味,才发觉多了几分沉稳与平和之意。 他将春以尘放回地面,朝沉眠的春以尘行礼:“谢谢你。” 随后望向姬青翰,歪着头细细地打量了他片刻,五指抚上姬青翰冰凉的面颊,他与太子爷十指交握,主动俯下身,吻到他冰凉的唇瓣。 ——太子爷,若你想帮我,不如在白洛河堤边再设一出降神之宴吧。由你请神,愿我降世。从此之后,我便跟着你。 ——当然,我还需要我的三魂回到我这里,并且得让他们自愿回到我身上,好比是献祭于我。否则,我还是不能神降。 ——怎么自愿? ——只要你受伤或者断绝生机,胎光肯定会想办法救你,让我神降,自愿献祭,然后回到我这里。 姬青翰没有立即答复,他的手抚摸着春以尘的后颈,指腹微微摩挲,像是在安抚一只狸猫,他的眸光落到春以尘的面容上,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你这是在用孤的安危做赌注。好大的胆子。 卯日靠着他的肩臂,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姬青翰的耳垂下方。 ——你初到春城之时,曾驾群马出城,那时的你,可没想过胆小怕事四字。 半晌后,卯日又道。 ——我这有一道情蛊,只要把子蛊种在你身上,母蛊留在我这里,如果你死了,我也会魂飞魄散。所以我竭尽全力护着你。长书,你可愿信我? 姬青翰呵了一声。 ——不信。 ——你与情蛊都是莫须有的东西,对这种东西孤向来不屑一顾,更何况是将性命交与鬼魂。不过,既然是孤提出要救你,旁人不敢做的事,我自然敢做。 ——孤注一掷,必以性命相试。 他微微一笑,道。 卯日,不要辜负了我的信任。 姬青翰是个疯子。 身居高位,竟然敢将性命托付给一道鬼魂,他甚至与卯日相识不久。这样的人,要么心智不全是个傻子,要么就是喜好豪赌的疯癫之人。 很明显,姬青翰是后者。 而春以尘也竟然将自己的性命和姬青翰的性命放心交到他手中。 卯日对年少的自己了若指掌,知道自己不是擅长豪赌的人,所以年少的他,只是一片赤子之心,为了救人甘愿牺牲自己。 他到底是羡慕与欣赏春以尘的。 风流烂漫,满腔热忱,就算只是做了一个小官,也全心全意护着自己的子民。 姬青翰的睫毛颤动,难受地闷哼一声,似要苏醒。 卯日一时间有些紧张,生动的眉眼凝固住,只是微微从姬青翰的唇上退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面颊。 姬青翰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上,手指微蜷,摩挲着,抓住卯日的衣摆,因为那枚生金雪魄丹与卯日的能力发挥作用,他捡回半条命,但是双腿仍然血肉模糊,毫无知觉。 苏醒后的第一时间,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过大脑,他甚至没能睁开眼看身上的人是谁。 “咳咳……春以尘……” 明明也是年少自己的名字,卯日却垂着头,没有回答他。 半晌,他撑在姬青翰的颈边,轻声说,“是我,青翰弟弟。” 姬青翰掀起眼帘,努力聚焦了一阵,望见一张近在咫尺的妍丽脸庞,那张脸的主人实在是为数不多的美人,但他现在因为剧痛无心关心对方,竟然又偏过头闭上了双目,他的眉目拧成川,看上去十分痛苦,喑哑着提问。 “嗯……咳咳!春、春以尘呢?” 卯日心中异样,仔细打量着他,回忆着哪里出了差池:“太子爷,你忘了吗,他献祭于我了。” 他察觉到姬青翰浑身一颤,额上竟然浮出了冷汗,随后才睁开了眼,目光中满是惊讶与疑惑。 “什么叫献祭于你?咳咳!他逃出去了吗?” 卯日偏了一下头,脱口而出:“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他又缓了下来,远山般的长眉微微皱起,长发蜿蜒地垂在姬青翰脸边,卯日伸手,动作轻柔又强势地掰正姬青翰的脸,声音缓和,语调甚至带着笑意。 “太子爷,他是我,本该回到我这里。而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忘了和我的赌注?还是故意耍我么?” 姬青翰又问一遍:“春以尘,还活着吗?” 卯日心中升起莫名其妙的不甘心。 他回答说,“他是我,我活着,他便活着。” 姬青翰却不满意这个答案,深深喘了一口气,推开了他,他支撑着破烂似的身体,支起上半身,就这么一点动作就疼得大汗淋漓,喉结连连滚滚。 支起身体后,他自然看见了一侧的春以尘。 姬青翰的脸色瞬间难看下去,眸中昏暗,似有风云欲来。 他一眼看出来,春以尘已经死了,留在原地的不过是具躯壳。 “他死了?” 卯日的眸中不再有温柔的光,只是耐着性子又回复了一遍。 “他是我,我活着,他便活着。” 姬青翰手肘撑在地上,支着上半身,他没能爬起来,终于他力量耗尽,又跌回原地,仰躺在地上,冷峻地说。 “你不过是鬼魂,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卯日眸光一闪,阡陌不语,戴着臂环的手臂抬起来,揪住姬青翰的衣领,他覆盖在太子爷的身上,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容,笑却达不到眼底。 “弟弟,是我救了你,可你为什么,一醒来就念叨着别人?更何况,” 他似乎要把姬青翰提起来,但是理智提醒着他对方不过一位需要救治的病人,于是在不满与酸胀之意的鼓吹下,卯日再一次重申。 “他是我。我的少年时期。” 姬青翰的神色也冷下来:“孤知道,我与你之间有一场赌约。但是献祭于你,孤以为春以尘只是独立的一个人,胎光是依附在他身上的鬼魂。但现在看来是孤错了,孤又犯了错,叫一个人死了。” 卯日的目光落进他的眼底。 他的手越攥越紧,半晌才松开,抚平姬青翰衣领的褶皱,似笑非笑道。 “是,你的错。死了很多人,太子爷,因为你听信了一道鬼魂的谗言,所以才落到这样的下场。而现在,你不过是一位双腿残疾的废人,还需要我这个鬼魂的帮助。” “要不要,再做一个赌注?” 姬青翰:“什么赌注。” “我做了许久鬼魂,还未尝一尝生人的滋味。话本上不都说,艳鬼食人阳气,才能修炼成精?”卯日抚上他的心口,“我会治好你,但我要你,取悦我。” 话音落下,他不愿意再听姬青翰的回答,强势如太子爷,在此刻也不过一位任鬼魂玩弄的物件。 卯日不那么温柔的拽着他的手腕,放在自己后腰上,俯下身在他的鼻尖落下轻柔一吻,卯日睁着眼,凝视着他,又伸出一点殷红的舌苔濡湿了姬青翰的唇瓣。 “青翰,我要你。” 第20章 鬼灯如漆(二十) 这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吻。 唇瓣相贴的时候,仿佛两块冰碰撞在一起,除了血水交融,生不出一丝旖旎之情。 卯日说到做到,竟然主动与他深吻,他们目光冷静地对视,好似吻不过一场交易的开始。 卯日舌尖尝到血腥味的时候,他还故意将那抹滋味卷走,随后停下接吻,吐露着舌苔,给姬青翰欣赏从他那夺来的殷红血水。 身后便是破烂衰败的屋子,蛛网满布、尘飞空中,卯日直跪在那里,压着满身是伤、鲜血淋漓的姬青翰,两人旁边还躺着自已无生机的躯壳。 他原本就生了一张绮丽的面庞,眼尾的青黛孔雀翎张扬而耀眼,现在双目落到姬青翰身上,眸中是漫不经心的惑色,丰润的唇瓣上染着太子爷的血与津液,当真夺人心魂。 有艳鬼,要吃了他。 姬青翰与他对视了不过一瞬,便一边咳嗽一边笑起来,但似乎牵扯到了身上的伤,额角留下一道血水,整个人颤抖着咳嗽,使出仅存的力气推开了卯日。 姬青翰的唇瓣也带血。 “……咳咳你要孤?果真是艳鬼食人。” 卯日懒得同他继续这种无聊的问答游戏,他跪直身体,一条腿越过姬青翰,骑在太子爷的身上。 卯日原本穿着繁复的长袍,当他的双腿分跪,身上的环佩与禁步泠泠相撞,下身的长袍也随之分开,露出里面的雪白内衬,上面漂亮的暗纹流转着华光。 长袍下摆堆叠在姬青翰的腿上,盖住那些惨烈的伤口,虽然是柔软的布料,但异物叠在伤口上,也让姬青翰疼得冷汗直冒,他眼睑颤抖,努力克制着音调,却还是忍不住仰起头,咬紧了下唇。 “哈……你是来折磨孤的吗?” 卯日直跪在他的上方,笑道:“怎么会?我是来嘉奖你的。” “弟弟,我估计你现在房事也行不了,我可以勉强一下自己,” 卯日顺势坐在他的双腿上,鬼魂原本是没重量的,但姬青翰似乎被刺激到,手腕青筋暴起,偏过身体想要避开。 卯日按住了他的手腕,拨开他的五指,他捏着姬青翰手,细细抚摸他的四截指骨,似乎十分满意。 他说,“用手指也行。” 卯日俯视着他,取下了身上的繁复饰品,一一丢在地上,抽走自己腰封时,他见姬青翰正注视着自己,于是弯下腰,牵着姬青翰的手勾住自己的腰封。 轻缓地一勾,腰封便逶迤堆叠在姬青翰身上。卯日的长袍自两肩滑落,身上只剩下单薄的中衣,显得整个人瘦削冷清,好似一道轻盈的月色。 “手指长,也有长的好处,对吗,弟弟。” 姬青翰是太子,自然明白他言语之间的挑逗与暗示之意。但他现在浑身是伤,想要维持清醒都算困难,这道嘉奖,与其说是奖赏他,不如说卯日是在奖励自己。 “你……” 他被卯日攥着手腕,五指勾住了中衣的领口,姬青翰的指尖触到一点冰凉的肌理,如同玉石般的细腻。 霎时间,指尖传递出的酥麻之意让姬青翰的眼睑颤动了一下,他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下意识将脸转向卯日所在的方向。 卯日的中衣下什么都没穿。 卯日紧紧握着他的手,似笑非笑:“怎么,不敢碰我?” “可我敢碰你呢,太子爷。” 他一只手搁在姬青翰的腰腹上,拇指打着旋一抹,指腹轻蹭着对方的身体,似是在太子爷的腰上弹拨那把二弦花琴,随后游刃有余地挑开姬青翰的腰封,手指顺着里衣边缘探了进去。 他摸到了姬青翰的腹肌。 虽然身体的主人几乎濒死,可皮肉却还残留着余温,卯日有些眷恋那些温度,指腹沿着腹肌轮廓轻缓地按压、揉捏。 他察觉到姬青翰浑身一僵,似乎被定在原地,就连喉结都不敢滑动了。 卯日挑起眉梢,语气揶揄地赞赏了他一句。 “太子爷,没想到你残废一个,腹肌手感还不错。” 他动作实在轻柔,比起伤口的剧痛,更像是一群蝴蝶落到了身上,用触角细细地舔着肌肤。 姬青翰短促地嗯了一声,手掌不自觉地攥紧,又举起来,没太多力气地抓住卯日的手腕。 就是可惜,他抓住了卯日手腕上的腕环,撞出一片清脆的响声。姬青翰面上淌着血液与冷汗,惨烈得让人心疼,一双长眉皱着,深深喘了口气。 “……够了。” 卯日的手还在摸他的胸肌,闻言嗤笑道。 “这就够了?好生废物啊,弟弟。” 姬青翰气得咳嗽起来:“若不是孤现在……就凭你,能碰孤?” 卯日不以为然:“等你病好了,我照样睡你。若你能拦得下我,我这十几年的巫礼就是白做的。弟弟,不如省点力气,把心思用在手指上,也好让我不小看了你。” 姬青翰被气得面庞都有了些气色,大约是没想到卯日本性如此恶劣,有些失望,更多是被冒犯的恼怒之意。 他忍耐了半天,架不住疼痛与脱力倾轧,终于缴械投降,仰躺在地上,放弃了与卯日进行口舌之争,任凭自己的手被卯日拉着落到对方的大腿上。 姬青翰忍无可忍,怒上心头,咬牙说:“脱裤子,快点结束咳咳……” 卯日扫了他一眼,也没什么怒意,笑着指责他。 “好凶啊你,急什么。” 他撩起下袍,带着姬青翰的手摸到自己的大腿,腿上有一个冰凉的腿环,卯日考虑到姬青翰重伤无力,竟然将他的手腕与自己的腿环绑在了一起,用的就是抽下来的腰封。 这般行事简直闻所未闻。 姬青翰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似乎恼怒得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你……”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身下的血顺着地面渗开,声音艰涩,“最好别让我好起来。” 卯日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仰起眉梢,张了一下唇,半晌才弓着腰俯下身子,一只手撑在姬青翰的头边,他眸中带着笑,慢吞吞开口,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怎么?这就不想好了。” 姬青翰不再回复他。他拧着眉,看上去十分不悦。 卯日也不再用言语刺激他,只低低地啊了一声,轻轻挺一下腰腹。手掌捂住姬青翰的手背,居高临下睨着太子爷的脸,眸中掩藏着光,薄唇轻启,溢出一两声短促的叹息。 姬青翰浑身泡在血水里,听见那声音只掀了一下眼帘,恼怒过后,他没有太多情绪,卯日又不像活人那般炙热,姬青翰以为自己是在抚摸一块玉石。 卯日眯起了眼,在动作下微微仰起了脖颈,那段脖颈雪一样白,在破败荒凉的屋中似乎浑身散发着荧光。 姬青翰望了他一眼,模糊不清的视野里,他撞见卯日额边散落了一些长发,因为主人扬起头贴在了脖颈上,他积攒了半天力气,才愤愤地使劲,卯日的咽喉便细细一滚,那段黑色的长发也轻盈一落,滑进了卯日敞开的衣领中。 姬青翰阖了阖眼,剧痛侵占了他的大脑,他身上的伤致使他半晌无话,只是鼻尖也积攒着一层薄薄的汗液,倒比之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养眼。 他的另一只手捏着卯日的大腿,指腹偶尔会把腿肉捏得陷进去,卯日也不责怪他,只是满意地哼了两声,皱起烟霞般的长眉,身上的长袍堆在腿弯上。 苗寨近乎废墟的屋内光线昏暗,一副少年躯壳闭着眼躺在角落,在他不远处一个模样妍丽的艳鬼压着当今太子,骑跪在对方身上,强迫着重伤的太子爷安抚自己。屋内只有低低浅浅的呼吸声以及一些低不可闻的水泽声。一人一鬼就像是在废墟中偷欢的情人,为了不可告人的赌约贴近彼此。 卯日猛地攥住了姬青翰的手腕,克制不住低吟一声,垂下了脸庞。他额上竟然布着一层细汗,双眼有些失神,无措地往姬青翰那面靠了靠,他五指捏得越来越紧,眸尾也多了层水光,身体紧绷着,含糊地喘息。 姬青翰的目光滑过他的脸庞,他似乎不太想看卯日,可片刻之后,他的视线还是巡游回来,停在了卯日身上。姬青翰的手骨节分明,手指很长,因为没太多力气动作有些不紧不慢。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卯日。 两人难得没有说话,估计也知道一开口便会说些讨人厌的话,不如就陷在此刻的氛围里,刨开虚假的温情,倒还品出几分暧昧来。 酥麻的痒意自体内弥漫开,卯日眼尾浮上一层嫣红,一双狭长的眸子浮着雾气,一张脸在灰白的木屋内妍丽得触目惊心。 就算是太子爷也不得不承认,卯日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并且这位美人的脾气也不大好,性子更是古怪,说冷不冷,说热忱大抵也算不上,只是一举一动恰到好处的撩人,每次一出现,就叫人下意识把视线锁定在他身上。 姬青翰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咳嗽起来,他感到手上有一些冰凉的水液顺着手骨下滑。太子爷自然知晓那是什么,只是无端的,心弦一颤。 他被艳鬼俘获了视线。 这视线里还掺杂了几份复杂的情绪。外面下着雨,那些来不及捕捉的情绪如同纷繁杂乱的雨丝一般散进了大地,很快寻不到踪迹。 屋中一切腐朽不堪,视野里灰白哀寂,死气沉沉,就连与鬼的约定都充斥着假情假意。明明只是赌约,在那一瞬间,他见到卯日的双目却饱含情谊,紧接着,那股莫名而来的情潮转瞬即逝。 卯日笑得张扬刺目,眉目间全然是餍足之色,甚至愉悦地抚摸了一下姬青翰的眼睑当做奖赏。指腹蘸着血,他按在姬青翰的喉结上,如愿听见对方半咳半喘的喑哑声音。 卯日垂下身子,贴在姬青翰的肩颈边,吐息温热,故意说着污秽的话语去脏太子爷的耳朵,做好了一切身为艳鬼该做的事。 “嗯哈……”他喘息着夸奖对方,“做得好。” 他的声音融在清晨的春雨中,潮湿而绵软。 姬青翰抿着唇,被他逼得目光深邃,怒火横生,似乎只要有力气,就能反扑过来,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打死。 就是可惜,卯日并不在乎太子爷有多生气。 他现在很满足。 能强迫身份贵重的太子爷普天之下仅他一人。一时间,占据主导地位的快感大于一切,之前被忽视的不甘怒意褪了下去,身体濒临顶峰的酥爽接踵而来。 掌控欲吞噬了所有理性,诸多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又或许,旁的事原本就不足挂齿,只有欲望才是区区鬼魂能轻而易举看见的存在。 看见了,才会想办法紧紧攥住。 这种感觉好比,他攀上了一座巍峨高山,占山为王,当他俯瞰天地时,却萌生出一个贪婪欲望,只想把视线所及之处全部收入囊中。 是野心。 他的野心在姬青翰身上。 卯日偏过头,亲吻了一下姬青翰的耳垂,眸中含情脉脉,笑意盎然。 “被艳鬼弄脏的滋味,如何。” *** 回春城路上,姬青翰始终一言不发,他浑身是血,伤口灼痛,就算这样还是满脸阴郁地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卯日坐在他旁边,贴心地说:“洗干净了。” 姬青翰又咳嗽起来,不接他话,只答:“春以尘呢?” “藏起来了。” 姬青翰:“……这是要回春城?” 卯日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姬青翰也不躲,只是板着一张脸,行如傀儡。卯日觉得他有趣,便挪过去,将面颊在他的臂膀上,他的长发覆盖在姬青翰半边身上,姿态看似柔顺,可行动却极为强势。 “弟弟今日倒还让我满意,艳鬼大发善心帮你处理一下烂摊子。” 姬青翰感到一股燥热与烦闷。 “我们的赌约仅限于你救活我,我满足你,”他冷冷地说,“春城之事,不劳你费心。” 卯日呵了一声:“可我偏要管。谁让我是艳鬼,万一再相中一个不错的生人,满足一下欲望不是更美妙。” 姬青翰偏了一下头:“滚开。” “你脏了孤的衣袍。” 卯日扬了一下唇:“小姬真娇气。明明身上都是血,还没我这道鬼魂干净。” 姬青翰头一次被人叫小姬,他怔了半天,紧抿着双唇,神色竟然有些脆弱。 “哪来的古怪称呼?” 卯日升起一点怜爱之意,捏着他的下颌,笑意克制不住:“生气啦?哥哥瞧瞧,小姬弟弟这脸,好生可怜,要不要哥哥给你一个安慰的吻呢?” 他笑起来,也没等姬青翰回答,又贴过去,将姬青翰压在车厢上亲吻,半舔半咬,动作缓而温柔,当真是充满怜爱。 第21章 鬼灯如漆(二十一) 姬青翰双手垂在身侧,实在没力气阻止他,他的眼睑颤动了一下,虚虚敛着,睨着卯日,甚至瞧清了他眼尾雀翎的走势。 车厢内十分寂静,卯日身上的饰品不住的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将唇舌间的水渍声吞没。他从姬青翰的唇边滑开,顺着下颌线悠悠而下,一路吻到了姬青翰的脖颈。 姬青翰迫不得已偏过头,绷紧了脊背,半晌才积攒出一些力气,抬起手捏着卯日的后颈将人拉开。 他靠在车厢上,鬓发凌乱,神色倦怠,微微喘息着抚干净唇上的血,顿了片刻,也没有看卯日。 “……降神宴生变是孤考虑不周,导致李莫闲趁虚而入行凶作乱,不仅害自己身处险境,还将城中百姓牵扯进来。事已至此,你无需搅和进来。” 姬青翰神色落寞,想起春以尘,自感失责,“近来已有太多人因为孤的一己私欲献出性命,等回了丰京,孤会向宣王请罪。” “一己私欲?” 卯日轻哼了一声,两指捏着他的下颌,掰正姬青翰的脸。 “弟弟,还需要我教你该如何说么?太子爷受艳鬼蛊惑迷失心智,一时失察才犯下过错。而后幡然悔悟,率部下惩治了凶手,治好中毒百姓,安抚了故人家属。城中祭司深感太子爷宅心仁厚,江山有望,自发设宴祭神,重起傩舞,不光为了百姓们祈福,更是誉阐元储,寄崇明两。” 他语调轻缓,“宣王圣明,选了一个好储君。” 姬青翰移来视线。卯日的这番说辞恰到好处,不光将责任推卸到“艳鬼”身上,把降神宴之变的过失转为了太子功绩,最末还不忘赞颂宣王。这种正式说辞只有在官场耳濡目染多年才会如此。 “你想让孤把过错推卸到你身上?” 卯日在他身侧坐下,自然而然道:“为人臣,当为圣上分忧解难。” 姬青翰眸光一闪,春以尘也曾同他说过相似的话,只是这两人的性子实在天差地别,姬青翰将他们当做一个人还有些难度。 “你做过官?” “灵山十巫算西周官吏么?” “成王并未将灵山十巫记入史书,孤从未找到相关记录,你们算不得官吏。” 卯日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早有所料:“那我们大约算成王养的一群……鹰犬?名声在外,富贵在天。圣上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去顶上去。” 他没有靠过来,姬青翰这才静默地打量他,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你的死也是成王的需要吗?” “不是成王所需,而是另有所需。”卯日目光悠悠,似乎回忆起什么,一息之后,他眉梢飞扬,恢复神采,斜斜地瞟过来,“与弟弟无关罢了。” 姬青翰与他对视一眼。一股胜负欲油然而生。他不愿卯日牵扯进降神宴生变,卯日也不愿告诉他过去之事。 卯日今日做的事,样样不顺着他的心意。 姬青翰道:“若要兴师问罪,李莫闲必除之。” 卯日道,“春以尘为了保你,答应为他的母亲立衣冠冢,以诰命夫人的礼仪下葬。你暂时,不能动他。” 短时间内,他又忤逆了姬青翰一次。 姬青翰的目光一凝,一字一顿,颇有些疯狂道:“他砸断了孤的腿,此仇不报孤非储君。就算有你相护,我也必杀他。孤要在白洛河堤边磊起高台,燃起篝火,在祭台上烧死他。” “到时,孤倒要看着你,如何护他。” 卯日伸手按在他的腿上,眸光流转:“我可是艳鬼,将从你那得来的阳气给他,何其容易。” 车厢内一片死寂。 马车剧烈一晃,姬青翰将卯日按倒在地,拖着两条废腿压在他身上,他疼得面色狰狞,连连喘息,却不忘用手掌捂住卯日的唇鼻,咬牙道。 “卯日!你胆敢……胆敢一而再、再而三试探我的底线。” “我自出生以来,想要的人与物哪样不是手到擒来,王公贵族献媚于我,平民百姓畏惧于我。我便没见过哪个不长眼的人敢夺我所好。”他垂下头,“你就算是艳鬼,那也是孤一人所有,谁敢碰你分毫!而你、你咳咳胆敢肖想他人?” 他越说越生气,眸光阴冷,压着声线道:“孤动不了你,还动不了旁人?” 卯日被他狠狠捂住唇鼻,不能开口,只能眨了一下眼。 姬青翰的身体伏低,两人的面颊似要贴在一起。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愤恨与阴郁的光,语调凶狠。 “孤既然在春城犯下大错,那也不介意再多一桩荒谬错事。被艳鬼缠身致使头脑昏沉,为难一两个看不顺眼的人又何妨?” “我便是昏庸无道的太子爷,谁能奈我何!” 他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竟然气得自己先咳出一丝血,手掌一松,脱力倒在卯日身上,脑袋压在卯日的肩颈上,再也无力动弹。 卯日嗅到了血腥味,知晓他的伤势更重了,揽着太子的脊背轻缓地拍了一下。 “凶什么呀,弟弟。” 他也知道把人惹急了,语调温和下来,捋顺姬青翰的长发,抚着他的脊背,“哥哥说着玩的,我错了还不行吗?况且我还挺喜欢你的手的。等你好了,我们再试试别的。” 姬青翰还在闷咳。 卯日贴着他的耳垂,半哄半劝。 “我的太子爷,不能做祸害他人的事,想要任性妄为,不如来祸害我。” “我都受得起。” 没有回应,姬青翰的咳嗽也低微下去,卯日等了一阵,发现姬青翰双目紧闭,已经昏死过去。 卯日不知怎的,觉得他像虚弱的白虎崽子,被刺激了就嗷嗷乱叫,就差一口咬在他身上。 *** 月万松醒来时已是正午,她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时还有些神色恍惚,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地狱还是人间。 半晌,她才捂着自己的脖颈,长松了一口气,环顾房中,见摆设朴素但规整,猜测出自己还在衙门内,于是起身走到门边。 外面十分安静,也不见官差留守,月万松便推门出去,寻遍县衙也不见活人,她正无比诧异,转到县衙大门,撞见两个官差倒在地上。两人面朝下一动不动。 月万松喊了一声,没人回应,便小跑过去,翻过官差的身体。官差的面容灰白,双目瞪大,脖颈上留有一线刀痕,见血封喉,身体已经僵硬许久。 她知道有一个人使刀,血候李莫闲。 月万松不由得心中一凉。 出事了。 门前传来车轱辘的声响,她先躲在角落观察,却见一辆无人驱使的马车缓缓停在县衙前。车帘被竹杖挑开,马车上下来一个陌生青年,一袭青绿的长袍,身上环珮繁复。 青年从马车上抱下一个人。 月万松看了眼,竟然是昏迷的姬青翰。 她连忙起身,紧张地呵斥对方:“站住!你是谁?你对大人做了什么?” 卯日抱着姬青翰,转过头。 月万松对上那张脸不免被晃了一下。 “你竟然看得见我。” 月万松狐疑道:“什么意思?你把太子怎么了?” 卯日抱着姬青翰进了县衙,路过门前时自然见到了门前的两具尸体,他神态未变,从容不迫地同跟上来的月万松说:“降神宴生变,青翰的双腿被李莫闲砸断了,如今重伤不醒。春以尘为了救他,落下悬崖尸骨无存。至于其他人,我并不知晓他们的情况,安顿好青翰后,我会去白洛河堤边查看一二。” 月万松:“这……可有人去救救春大人?” 卯日抱着姬青翰走进月万松的那间偏室,把人轻柔地放在榻上。 “那里山高林密,我无能为力。只能先救下了青翰。”他朝月万松道,“我已经给他服下了保命的药,现在劳你照顾他。” 卯日的目光落到月万松的脖颈上,发现了那道被勒出来的红痕,心中有了计较。 普通人见不到三魂中的幽精,自然也看不见作为幽精的卯日。姬青翰落曾下悬崖徘徊在生死边缘,所以看见了他。而月万松似乎也曾命悬一线。 “春以尘告诉我,李莫闲得了丘处机的命令要青翰的项上人头,不过却因为某些原因临时停手,返回了县衙,想要除掉春以尘。没想到春以尘前往了白洛河堤,两人正巧错过,春县令侥幸保住了性命。李莫闲既没能杀了春以尘,也没有找到你。” 月万松立即反应过来:“昨日春县令在调查李莫闲越狱一事,没陪着我,忽然有两位官差走进牢房,问我是不是月万松,我答了一声是,官差便冲上来捂住我的口舌,另一个人则掏出了白绫,我挣扎不止,被他迷晕了。我醒来便在这间屋子里,县衙没有其他人,或许是春大人离开前,将我留在了这间屋子里。” 提起春以尘,月万松难免哀恸。 “是春大人救了我。可他……却没人能救他。” 卯日便是春以尘,可他一时间也没办法同月万松解释。 “劳你照顾青翰,我去白洛河堤寻其他人。” 第22章 鬼灯如漆(二十二) 月万松下意识点点头,转念想起李莫闲为人凶狠,难免担忧他:“公子,你一人去白洛河堤吗?会不会有危险?” 已经许久没有人同他说过危险二字了。 他站在屋前台阶上,半身沐浴着光芒。暴雨后起了风,一片花瓣从远方飞来,粘在他的眉毛上,卯日拈住那片花,袖口的银饰摇晃出一片银浪。 他的眸光柔和下来,笑着同月万松说。 “别担心,我可是巫礼。” “保护好你自己和青翰。” 月万松买血侯杀了自己的丈夫固然不妥,但在卯日看来,对女子行凶的男人不过畜牲,而惩治畜牲实在大快人心。 单就这一点,他欣赏月万松的魄力。 这让他想起灵山十巫中的几位姐姐,除了医者仁心的张高秋,还有一位是仪态万千的慧贵妃。 慧贵妃为灵巫之首社君,她本名季回星,其人目若秋水,风姿秀逸,宛如姑射神人。社君出身延陵世家,家世显赫,但自幼不喜女红,反而十分钟情骑射,且技艺高超。 成王三年,社君随父亲入丰京,在秋狝上扮作灵动公子,背负长弓,只身驾马在木兰围场巡视。 四周无人,虫鸟蛰伏,社君路过山溪时,见一头梅花鹿栖息在树下,距离梅花鹿二十尺外的草丛后,一头山虎正对小鹿虎视眈眈。她无意猎杀幼小的梅花鹿,而是骑在高头大马上张弓引弦,瞄准了白虎。山中无风,社君的那一箭锋利肃杀,竟然射穿一片林中落叶,精准地射到山虎的头颅上。 随着一声虎啸席卷山林,山虎落荒而逃。社君勒马追上去,足足追赶了两个时辰,终于追上盘卧在山洞中哀鸣的山虎。她又耐心地等候了半个时辰,直到哀啸停歇,山虎流血而死,才引着弓上前。她心细如发,发现山虎腹下压着一只嗷嗷待哺的虎崽。 那日,社君单猎山虎的事传遍木兰围场,成王大肆褒奖这位灵动公子。社君却自告欺君之罪,公开了自己的女儿身,只为了向成王讨要那只虎崽。她得了那只虎崽,取名为山君,并将山君时时驯养在身侧,入宫为妃后,还专门为山君修了一处园林。 成王九年,十六岁的玉京子出山,那时的卯日不过十二岁,因为年纪太小,没有玉京子那般响亮的名声,被老师隋乘歌临时送到社君身边学习。 社君早年也曾在隋乘歌门下研习,没有外人的时候,卯日便唤社君一声长姐或师姐。久而久之,社君待他也真如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有一日,社君没有将山君送回园林。卯日进入正殿时,只见一头白虎懒洋洋地趴在越进贡的团纹簇花地毯上,身子有两个成年男子那般壮硕,长尾垂在地上,眸中闪烁着精光,旁人见了都要退避三分。 唯独卯日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口一个山哥,笑吟吟地跑过去,扑在山君的身上,又蹭又挠,爱不释手。山君任凭他玩耍,也不发怒。社君调侃他天生受百兽喜爱。自那以后,卯日总与山君同进同出,社君无空去陪山君时,卯日便主动领了活去园林陪白虎望风。 成王十二年,灵山十巫问世,因为十巫之首社君与山君相伴已久,一人一虎亲密无间,山虎便位列十巫之三,做了社君的右护卫。 社君早年独身猎虎、驯虎为友,整个西周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比她更晓勇的女子。卯日自然是对长姐崇敬无比,社君的命令更从无怀疑。而山君与他相伴为友,卯日唤一声白虎三哥也绝不为过。 成王十三年,卯日临死之前,见了长姐最后一面,美人眸中含泪,除了不舍还有许多复杂情绪。 让姐姐难过,他这个做弟弟心中难免愧疚。 可身后就是烈火,卯日别无选择,拖着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进去,火舌一点点舔上他的衣袍,灼痛他的肌肤,他在绝望之际听见山林中传来虎啸,隐约瞧见熊熊烈火之外,山哥飞奔出山林,就朝着他的方向冲来。 但社君流着泪,冷静下令。 放箭。 长箭射穿了山君的后肢,高大的白虎在地上滚成泥团,人群蜂拥而上,将山君按倒在地,山君挣扎不休,连伤数人,朝着烈火方向咆哮连连。 卯日想喊一声,别伤害山哥,但喉咙嘶哑,似有一团焦火烤灼了他的嗓子,他哀嚎着,在火中化为灰烬。 如今已过数年,也不知道长姐与山哥之后怎么样不光是她们,卯日也想知道其余灵巫的结局。从前他困在林中无法见人,好在现在可以等姬青翰醒后再问一问。 想起姬青翰,他的唇角难免上扬。 身为巫礼,卯日是他们当中最小的那个,其余人从来护着他,他总想试一试护着比自己小的人,但从来没有机会。 幸好,他遇上了姬青翰。 *** 卯日很快抵达白洛河堤。 祭台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惨烈,桌上五颜六色的面具被扫落,似无数哂笑的神怪侧眼审视着他。 成排的烛火一暗,红烛台被扑来的风吹倒,烛油淌在桌布上,火苗嘶嘶,焰火在桌上如蛇游走开。 祭祀们在燃火的供桌前站成一排,垂着脑袋,身体摇摇晃晃。楼征也在当中,他身材高大,十分显眼,卯日一眼看出他的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他们就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什么。 卯日停下步伐,眉间染上些许困惑之色。 这些人中了蛊,但又不全是蛊。 卯日认为,这还是“血吸虫”。 西周大多数人认为血吸虫流行与孤竹战场死去的士兵,即“厉鬼”作祟离不开关系。 成王十一年,气候异常寒冷,导致作物歉收。北方高柳入侵西周,孤竹战场成为伏尸百万的坟场,满地尸骨横陈,乌鸢啄人肠,腐烂的尸首变成疫虫的温床。 再加上连日的暴雨侵袭,藏有疫虫的尸首流入江河中,污染了孤竹水源,于是在短时间内爆发出一种瘟疫。染病的人面色蜡黄,手脚颤抖,皮肤上通常挂着一条吸血长虫。就算拍打虫身,血吸虫也决不会松口,反而会钻入皮肤之下,开始蚕食人的血肉。 一时间,战火与血吸虫病席卷孤竹,临近的灵寿、夜邑等县城的百姓纷纷南下躲避,更致使疫病大规模传播。 成王十二年初,卯日与张高秋在汝南结束求学返回丰京,路过寿春时,见家家门前都停着棺椁。有些贫苦的人家买不起棺椁,就在门前备好了草席。屋内哭泣声、哀恸声不断。 他站在门外,隔着房门就已经闻到一股腥臭气味,那味道让卯日胃中翻江倒海,不得不屏住呼吸。张高秋却在此时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唤他到窗边。卯日悄声走过去,撞见窗里面立着一个活死人。 那人面色发青,眼白上翻,尸体僵硬得如同木头,手脚又不停颤抖,唯独脸皮下鼓起指甲盖大小的一团,正缓慢移动,似有囊虫在里面吸血。 这种病,便是孤竹流传来的“血吸虫”。 不过“血吸虫病”在西周泛滥,还有另一个原因。当时西周巫觋盛行,百姓多信巫不信医,视疾病为不可逆的天命,一旦染病决不就医,只求巫师驱疫,等同于一心求死,更加剧了西周疫祸。 未到第三年春天,西周就已经死了近一半人。 卯日与张高秋便是最早发现西周血吸虫的人之一,他虽是巫礼,却没有在血吸虫流行之时搭设祭台,驱疫避鬼。而是同社君直言“血吸虫必须以药救治”,随后全身心投入制药防疫,终于在第二年年中研制出药方,并在社君的鼎力支持下将药方推广到全国。 就是可惜,他死的时候,是疫祸的第二年年末,未能亲眼见到疫祸结束。 卯日做了三十年鬼魂,还以为血吸虫病早已消失,没想到今日再见。他的面色一时间凝重下来,思索着。 到底哪里出了错? 难道西周的吸血虫病没有消失,一直流行至今?亦或是短暂消失后,又在三十年后突然爆发? 不管哪一种,都是卯日不想看见的情况。 还有那蛊毒。 金蝉蛊,大凶之蛊。 炼出这道蛊的人根本没想让中蛊的人活下来。而现在这道蛊的蛊虫从金色的金蝉变成了吸血的血吸虫。就算卯日驱除了蛊虫,中蛊的人也很有可能留下后遗症。 城门前没有百姓,那排中蛊的祭祀立在原地迟迟不动,丘处机的人马便守在边上。 大约半刻钟后,丘处机披着斗篷出现了,李莫闲却没有跟着他。 丘处机手捏着一只盒子:“我便说过李莫闲是条养不熟的疯狗,早就该给他种下金蝉蛊,用起来才听话。现在倒好,姬青翰生死未定,春城倒乱成一锅粥,如此节外生枝,李莫闲万死不足惜。” 他匆匆从卯日身边走过,一众人只觉得脊背寒凉,却无人看见身为幽精的卯日。 丘处机一一审视过中蛊的祭祀,最后在楼征面前停下脚步,他啪的一声合上盒子,死死地盯着楼征。 “大人,不必置气,小人们会为你除掉李莫闲。” 丘处机一扬手,打断士兵的发言,“这个人,是不是太子右卫率?” 士兵们并没有见过太子右卫率,但几乎人人知晓姬青翰身边跟着一条忠心护主的鹰犬,名叫楼征。 丘处机:“搜他的身。” 士兵上前一步,在楼征身上搜寻起来,片刻之后,他从楼征腰封内侧摸出了一块象征身份的令牌。 丘处机接过令牌,扫了一眼,道:“不错,是姬青翰养的狗。看来李莫闲也不是全然废物,能让太子右卫率也中了招。我听闻,太子爷的这条狗身手不凡,不如让他去帮我除掉李莫闲。若姬青翰还活着,也让他尝一尝被自己人反水的滋味。” 丘处机将盒子丢给士兵。 “再给他种一枚血吸虫蛊。” 士兵打开蛊盒,里面养着一条两寸长的血吸虫。 楼征原本就中了一道蛊,第二道蛊虫种在身上,他就算体质非人也绝不可能活下来。卯日知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 第23章 鬼灯如漆(二十三) 岸边大风骤起,供桌上的火焰朝着春城方向倒伏。 那风太过凶猛,竟然将士兵手中的方盒吹翻在地。士兵弯身去捡,却见方盒周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夸张面具,有傩神太子、欧阳金将军、八大十王等等,色彩不一、造型诡异。 士兵被吓得缩了一下手,以为是幻觉,眨了一下眼睛,又看不见那些面具了,他满头雾水,想要继续捡方盒。 忽然听见一阵响雷般的缶声,紧接着整个祭坛都在瑟瑟发抖。 卯日头顶出现了一张金色的青铜兽面罩。 他伸手将面具覆盖在脸上。 排山倒海的缶声接踵而来,大风吹翻了供桌,桌上的贡品如同红豆弹落到大地这面漆鼓上。 方盒中的血吸虫翻滚而出。 又是一声雷鸣般的缶声。 大风。大风。 丘处机迫不得已用斗篷挡住面颊。士兵们短暂地慌乱后,连忙伏低身子半蹲在原地。片刻之后,他们站起身面面厮觑,有些忐忑不安。 雨后万里无云,白洛河堤水势平缓,没有人知道是从哪来的妖风。 “怎么起了这么大的风?” “奇怪,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是缶声!” “我听见了!有人在击缶唱歌!” 与此同时,卯日向着右前方迈出一步,步伐好似龙蛇出洞,他身后的虚空中闪烁起五花八门的傩面,千张面具好似一堵高墙压在土地上,逐渐高过了白洛河堤边高大的祭坛。 百神聚此。 卯日的右手中出现了四根细长的翎羽,在风中抖动。 大风吹得中蛊的祭司们身形不稳,犹如弱小的荒草左右摇晃。 卯日转过面,金色的青铜兽面具兽瞳外鼓,如同猛兽一般虎视眈眈。他又朝着左侧迈了一步,左手中也出现了四根翎羽。 卯日身后的千面高墙消失,一堵竖直的缶阵高墙凭空出现。 阵中每张金缶都呈方形,缶身鎏金刻花,四角有兽耳,缶面微鼓,无人击缶也能鸣响。 卯日双手于胸前交叉,指缝间夹着的八根翎子如同孔雀抖羽。 他开口,唱道。 “诸天百神,皆聚于此。 击缶而歌,迎舞谢礼。 许鬼族祭司,取生人为魁。 除世间邪祟,灭灾厄病疫。”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缶面陆续出现了众神的面庞,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慈眉善目。它们都沉静地审视着世间,观察着众生的一举一动。 那八根翎羽在大风中颤抖,最后似乎系在了一块东西上,再也不抖动了。 卯日仰起脸,金色的青铜兽面具上流过一道光泽。 “百神恩典,许祭司点楼征为魁。” 左右摇摆的祭司队伍中,唯独楼征身形稳健,当卯日点他为魁,楼征似乎突然苏醒过来,猛的抬起头,只是双目紧闭,唇上毫无血色,面颊上的血吸虫却不再移动了。 他头顶有根细长的丝线延伸出去,伸进高高的虚空中。不光头上有魁丝,就连他的四肢也分别被两根魁丝连接着。 一共八根丝线,竖直落下来,仿佛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操纵傀儡,探下的魁丝在大风中纹丝不动,轻而易举吊起楼征这个人。 卯日弯曲了左右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夹在当中的两根长翎一倒。 电光火石间,楼征僵硬地抬起腿,一脚踩在翻滚出的血吸虫上。 紧接着,他的身体便顿住了。 卯日继续操纵楼征,这次他动了中指与无名指间的翎子。 楼征一顿、一顿地抬起手,动作逐渐熟练,甚至开始活动手腕与脚腕,他碾碎了脚下的血吸虫蛊,迅速抬起手,用三指钉在自己身上那枚血吸虫的周围,困住皮下血吸虫移动。 卯日轻声道:“蛇虫退避,疫病当死。” 丘处机甚至来不及制止楼征,眼睁睁看见他拔出一只松香,杵到了自己的脸上。 星星点点的香火灼伤了皮肉,下面的血吸虫似乎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奋力挣扎起来,将那片皮肤顶得耸动,似乎泥中蚯蚓将要破土而出。 游神驱邪,破除灾厄。 白洛河激荡,上游似有嘶喊声传来,雄壮的缶声中,游神踏乐而来,他们身后的彩旗猎猎,脚下浪花如云。 乍一看去,仿佛千军万马从河上杀来。 游神杀到祭坛边,撞见了被蛊毒缠身的祭祀们,当即一个个面红耳赤、怒目圆睁,踩着浪涌上了祭台。 蓝面的魁星用朱笔将蛊虫的位置圈起来,红面钟馗桀桀大笑,从腰间拔出一把三尺宝剑。 卯日与钟馗的动作重叠。 他的目光瞄准了被朱笔圈住的血吸虫,钟馗的剑也对准了皮下的恶虫。 只见白光一闪,宝剑划开皮肉如同划开一块布,黑漆漆的蛊虫被剑刺穿,钟馗迅速将蛊虫挑出祭祀们的身体。 卯日旋身,狠狠一碾。 钟馗的靴子也碾上了挑飞在地的血吸虫,手中的长剑直插入地,将余下血吸虫剁成了数断。 缶声如潮,好似掌声。 万千神面放肆大笑起来,似在赞赏祭司漂亮的身手。 百神的面具闪烁着,逐一消失。游神破除血吸虫后,心满意足地顺着白洛河离开。 风停了。 楼征捡起自己的剑,对着自己面颊上的蛊虫位置,斜切了进去。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闭着眼,丘处机见他如见鬼神。 丘处机没料到血吸虫的蛊会有这般古怪,面色铁青。士兵们也没想到被操控的祭祀们竟然会自己挑开血吸虫,仿佛有神佛在操纵他们的身体。 楼征除了血吸虫蛊后仍然没有苏醒,卯日掌管着他的身体,直面丘处机。 “你的血吸虫蛊从何而来?” 丘处机没有回答,四周的士兵当即蜂拥而上,仗着人手众多将楼征围困在当中,试图乱剑砍死他。楼征的身上多了许多伤口,好在卯日略懂一些拳脚与剑术,使起剑来还像模像样。 他揪准时间,踩着士兵的肩翻出去,冲到没人保护的丘处机身边,举着剑就要砍下他的头颅。 咔嚓—— 横刀接下了楼征的剑。 丘处机惊诧道:“血候!” 李莫闲那张狂傲的脸出现在丘处机身后,他双手举着刀,不忘让丘处机滚蛋。 李莫闲眼一横:“滚一边去,碍手碍脚的废物。” 李莫闲可不是等闲之辈,卯日虽然能操控着楼征躲避开士兵围困,但还是无法用傀儡打过李莫闲。不过几招下来,他感到楼征身上的魁丝剧烈震颤,甚至因为李莫闲巨大的力气崩断了一根。 他控制不了楼征的左手,楼征的左手便倏然下落。 李莫闲自然注意到了,专朝着楼征的左手攻击。 不消片刻,又崩断了一根魁丝。 卯日收了手,操纵着楼征跳下祭坛,往自己身边奔来。 李莫闲紧随其后。 *** 月万松端着熬好的药进入房内,发现姬青翰已经苏醒过来,靠在榻边,大夫正在为他号脉。 姬青翰十分虚弱,见月万松进来只是掀了掀眼帘:“是你……卯日呢?” 月万松将药碗递给大夫:“大人,他去白洛河堤了。去了有一段时间了,估计该回来了。” 姬青翰掀了掀眼帘:“咳咳他一个人去的?” 月万松也有些担忧:“他说自己是巫礼,只是去查看一二,不会有危险……大人,你起身做什么?” 姬青翰推开大夫,一张脸严肃凝重:“胡闹!去准备马车,将县衙中的人召集起来,去找人。” 他因为脱力差点滚下床榻,好在及时被大夫与月万松扶住了。姬青翰的双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又打了木板,他根本难以挪动。 月万松一狠心:“大人,说句难听的,你去了,只是给巫礼倒添麻烦。” 姬青翰:“你!” 怒意快速聚集,姬青翰被气得胸膛起伏,可目光落到自己的腿上,与屋中摆满的草药上,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砸了一下床,从未感觉自己这般无能为力。 大夫适时道:“大人之前便受过伤,伤着了根本。这次又被人砸断腿脚,想要痊愈,至少要养上三个月。只是痊愈了,恐怕会留下病根,不能像旁人那般跑跳了,甚至阴雨天膝盖骨会针扎一般的疼。” 姬青翰好半晌才回过神,只是神色阴蛰,似乎山崩地裂。 他的目光瞧着屋内的人都惧怕不已,好在姬青翰只是深深咽一口气:“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众人退了出去,姬青翰掀开了衣摆,望见自己被绷带缠得寸步难行的双腿,他目光阴沉,胸中茫然与恼怒之情交织。 周朝从未有过太子是个残废的先例,他双腿彻底残疾的事迟早传回丰京,到时候等他的可能不仅仅是惩罚,而是废太子诏书。 说到底,是他的错,竟然为了一个赌注,将自己安危性命放在年少轻狂的誓言之前。 他该死。 但是现在他死不足惜,因为他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残疾的废太子,死了也是平添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姬青翰眸中阴云不散,他转过头,见月万松重新为他准备了一张四轮车,当即双目一红,探手要去够那张车。 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月万松与侍女们不放心姬青翰,立即推门进了房间。姬青翰已经滚到地上,正斜靠在榻边喘息,腿上的伤又隐隐渗出了血。 他面色本就惨白,现在虚脱无力,抬起眼望来时,目中竟然充满了一股平静感,诡异得月万松不敢离开他的身边,生怕他做傻事。 “去取纸笔,再将城中驿站信使都喊来。” 侍女取来纸笔。 月万松忧心忡忡:“大人,你要写什么?” 姬青翰手起笔落,道:“请罪书。” 这请罪书不仅要写,还要发自肺腑。他写的时候屋外起了大风,吹得窗户直响,最后猛地吹开窗门,将姬青翰正在书写的请罪书掀翻了一地,月万松连忙关上窗,帮着侍女们捡纸页。 她余光瞥见上面的书文,暗暗一惊,知晓了姬青翰的身份,犹豫了片刻,忽然道:“大人,你想举荐我为灵山十巫之一?可万松无能,恐怕没有能帮助你的地方……” 剧烈的风声中,姬青翰的声音稳如泰山。 “孤说可以便可以。返回丰京之后孤十有八九会成废太子。但如今宣王只有三位子嗣,除了我这个长子,二弟资质平平,三弟年纪太小。既然孤能做这东宫之主,自然也能做第二次。” “孤迟早会重新坐上太子之位。” 他胸有成竹,低声道,“如果李莫闲不死,孤不放心这么一个煞神在身边。届时,何儒青必定将他收归己用。他既然敢用李莫闲,那孤必定也要推出一个牵制李莫闲的人。与其是旁人,不如是知根知底的你。月万松,你可有一技之长?” 他目光幽幽:“若有,孤可以赦你无罪,并将你的孩子接到丰京,当做沐良玉家的旁系子弟,入太学,做周恒公的学生,从此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月万松左思右想,最后咬牙道:“臣女懂数算!” 姬青翰明显一怔,片刻后竟然扬唇一笑,笑容转瞬即逝:“很好。” 他写完了书信,又让月万松将自己染血的绷带取来,用左手在绷带上誊写了一遍,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病入膏盲之人费力之作。 信中言辞情真意切,叫人看了潸然泪下,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姬青翰写信的场景,当真以为太子爷身负重伤,还要在深深的自责中,书写请罪书。 这信不光是给宣王看的,更是给群臣百姓看的。 月万松将信纸交给了信使,又听闻远方隐隐传来缶声,她仰起头,望向县衙外的天空,姬青翰却被侍女推出来了。 侍女还抱着一张巨弓。 姬青翰手中拿着一只箭,箭矢顶端闪烁着寒芒,他的手指轻轻点着箭尖,浑身是伤,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血人,开口时更是自带一股疯狂之意。 “随孤去白洛河堤,射犬。” *** 卯日陷入了苦战。 李莫闲被人叫做疯狗自有理由,他就是一条咬住猎物不放的疯狗,不光是要杀了对手,更享受猎物节节败退濒死绝望的快感。 之前在苗寨,春以尘用言语逼他暂时收手,他也确实照做了,但没想到现在遇上卯日操纵的楼征,李莫闲觉得棋逢对手兴奋不已,追下祭坛还不放弃,刀刀直逼楼征要害。 卯日的翎子也因为剧烈打斗折断一根,他十分心疼,索性收了翎羽,掌中出现了一根八尺长的邛竹杖。 邛竹杖状如长竹,但表面鎏金,并雕花刻字,顶端有无数璎珞摇颤。 是卯日初见姬青翰时拿的那根。 他正要上前,耳畔呼啸,一只长箭徒然射了过来,直直插到李莫闲的脚边。 卯日转过头,见姬青翰坐在高处,手挽长弓,面色苍白。侍女们在他身前蹲下身,用身子遮挡着他的轮椅,月万松抱着弓箭站在一侧。 姬青翰手脚酸软,第一箭瞄准了许久依然射偏,他也不恼,取了第二只箭,积攒了片刻力气,便在诸位侍女的帮助下又一次张开了弓弦。 他咬着牙,屏住呼吸,额上布满了冷汗。 长风呼啸,缶声高亢。 那一箭不是冲着李莫闲去的。 而是直直射向了祭坛上的丘处机。 并且故意一箭射中了他的膝盖! 丘处机身子一踉跄,从祭坛上跌落进白洛河中,士兵们连忙跳下去救人。李莫闲停了手,目光炯炯地盯着姬青翰的手。 似乎没想到敲断他的腿还不够,竟然带着满身伤病能射这么远。 月万松瞪大了眼。 卯日不放过这个时机,双手握住邛竹杖,从中段往两边一拔。 铮—— 邛竹杖中露出两把细短的剑,剑柄缠绕着细长坚韧的丝线。当卯日双手握着竹仗把手开始抡剑花,丝线带动双剑在空中翻转,如同抛出的水袖一般起舞。 姬青翰在准备射李莫闲,这一次李莫闲故意没有躲,长箭射中了他的肩臂,他身体一踉跄,闭了眼睛,又睁开,终于阴森一笑。 “我便说楼征出手怎么这般缓慢,原来操纵楼征和我打的人是你。”他说,“之前和春以尘说话的人,也是你吧?你是什么东西,鬼?” 他兴致勃勃,也不拔箭,只是又要打过来。 现在他能看见幽精,卯日自然更好出手,双剑如同腾雾长龙缠绕在李莫闲的手腕上,他卖力一拉,丝线绷直,剑柄插入李莫闲的血肉里。 姬青翰喘息着,再一次引弓。 李莫闲分毫无惧,大笑着问:“太子爷,春以尘答应我的事,你可忘了?让他白白送死,你良心何在?” 姬青翰手执长弓,腕骨轻颤,他抿紧唇,可身上却有一股血腥气散发出来。 月万松垂首一看,见他身上各处都在渗血,姬青翰咬紧牙冠,脊背绷直,拉弦的手在颤抖。 他的指腹勒出了血。 姬青翰不清楚,他在写请罪书时明明表现得从容不迫,可为何遇上春以尘三字却不再冷静。又或者只是身体再也扛不住,他的那一箭到底没能射出去,自己捂着唇鼻咳嗽起来,掌心都是血。 卯日如同一片云雾落到李莫闲身后,双剑架在他的脖颈上,一条白蛇沿着李莫闲身上的箭缠绕而上。 “陆丰在哪?” 李莫闲的脖颈上拉出了血线,声音沙哑着回他:“祭坛下面。” 他只是一瞬间走神,却不想风声呼啸,一只箭倏然射来,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李莫闲的心脏! 两人具是一惊。 卯日抬眸,见姬青翰唇边带着血,射出了那一箭后自己便晕厥过去。 月万松不能阻止太子爷报仇,只能远远望着李莫闲,她神色复杂,目光中竟然闪烁着泪光。 李莫闲慢吞吞哼笑一声,被射中心脏似乎也不意外,紧接着他的呼吸一滞,接着问出心中疑惑:“那个春以尘和你是什么关系?” 卯日没打算隐瞒将死之人,毕竟他做了三十年鬼魂,早与鬼怪打了不少交道。 “他是我。” 李莫闲噢了一声,似乎无话可说。 卯日:“你有什么遗言?” “你可以将我的尸骨抛到荒郊野岭喂狗,不过春以尘答应我为我的母亲立衣冠冢,你既然是他,那会履行承诺吗?” 卯日道:“自然。他是我,他说的话,本就是我想说的话。” 李莫闲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片刻之后,他的口中渗出了大量血水,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 卯日轻声问:“她名叫什么?” 李莫闲念了一个名字。 他从来没这么轻柔地念一个人的名字,充满了爱护之情与怀念之意。 “我本想,亲手杀了何儒青……” 他没有说下去,睁着眼看着上方的阴云,生机极快衰退,李莫闲没有姬青翰那般好的命,能获得鬼魂青睐死里逃生,就像他杀的那些人一般,草草死了。 卯日解开了他手腕上的剑,收回邛竹杖中,重新合为一根手杖。白洛河边的大风散了,他闻到松柏的香气,走到姬青翰身边,抱起了对方。 月万松:“我可以再去看他一眼吗?” 这个他指的李莫闲。 卯日点点头,温柔地回复她:“早去早回。” 月万松小声答谢,跑到李莫闲的尸首边时,跪坐下来,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 月万松心中其实很复杂,李莫闲杀了许多人,是个侩子手,可他也确确实实帮着自己从王旭手中解脱出来。 真要说起来,这一切的开始,其实都是因为她买了血侯行凶。 月万松的手指抚上箭,她觉得自己才是该死的那个。但她又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错,她不该平白忍受王旭的暴力,不该平白受人污蔑,她明明可以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什么将她的前半生毁了呢。 月万松冷静下来。 “谢谢你。”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再回去毁灭王旭的遗骸。” 她没有指使祭祀们阻拦春以尘查案,更不可能殴打大周官吏。她也更没想到,只是一笔钱竟然叫血侯再一次折返现场,为了防止春以尘查到她头上,去破坏那些遗骸。 月万松知道后,于是自己来领罪了。 人就是古怪。 天天做善义之举的好人只要做一件错事就是一生污点,坏人做一件善事便被大肆褒扬。 她从不恨血侯,完全恨不起来。 “我答应了太子爷,为了制衡你去做新的灵山十巫,”月万松道,“我错了,我该为了自己。前半生既然已经毁了,我还有后半生能重新来过。谢谢您,让我能重新开始。” *** 姬青翰昏迷不醒,身上的伤也流血不止,大夫们在屋中急得焦头烂额。卯日坐在榻边,牵着姬青翰的手,身上又一次散发出荧光,如同血液流淌到姬青翰身上。 与此同时,他取来一张白纸,在上面留下了药方。 大夫们进出匆忙,没有注意到白纸上突然生出来的字文。倒是有一位老眼昏花的老中医在桌上找自己的眼镜时翻到了那页药方,他捡起来,认真品读片刻,眉头皱拧成丘,随后恍然大悟,大声道。 “有救了!有救了!快按这方子去抓药!” 月万松是随着县衙其他人一道回来的,她救下了陆丰,又从人堆里扒出了徐忝。几人扛着楼征回到了衙门。 三日后,姬青翰率先苏醒过来。 卯日进屋时,听见他正在与徐忝、月万松讨论自己。 内容却是,哪些人能看见他。 姬青翰缓声:“孤听太傅周恒公提起过,沐良玉初到西南时桀骜不驯、难服管教,曾在出战前一夜只身到越军阵前叫阵。” 越军道他黄毛小儿,没有将沐良玉放在眼中,只派来几个杂碎收拾他。沐良玉仗有武功傍身在身,打得倒还漂亮。只是让越军误以为这是武真军的新计谋,不敢再懈怠,竟然派出越的双鬼迎战。双鬼有两人,沐良玉落了下风,被双鬼中的其中一人一锁链抽在脸上,在眼上留了一道疤痕。 那夜是武真军中的沐阳将军发现他不在帐中,急行阵前将他救出来的,只是沐阳将军因此受伤,险险延误战机。而沐良玉自己命悬一线,醒来后被沐老好一顿处罚。据说抽得皮开肉绽,让人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才痊愈。 姬青翰低声咳嗽起来:“沐良玉性情急躁,是需要沐老好生治治。就是可惜拖累了沐阳将军。孤猜测,或许正是那次经历,沐良玉才能看见卯日的幽精。” 卯日瞧着他那副病弱模样,心中就痒痒,越发想闹他,他仗着屋中只有月万松能看见自己,毫不扭捏坐在姬青翰的四轮车边,手扶着他的肩臂。 姬青翰怔了一下,面不改色,轻声说:“做什么?” 卯日眨了一下眼,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瞧着你咳嗽我就心动,想做了。” 姬青翰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就连徐忝都紧张地望过来:“大人,您没事吧?” 姬青翰摇头,“你们暂时退下吧。” 月万松一脸担忧地出去,姬青翰吸了一口气,抚开卯日的手:“你能不能……矜持一些?” 反正姬青翰也推不开他,卯日索性从扶手上坐到了姬青翰的腿上,双臂环着他的肩颈,眉目含笑: “我可是艳鬼,矜持是什么?” 他凑近了一些,姬青翰便偏过了头,卯日便伸手拨正他的脸,四目相对,他见姬青翰眸里颇为无奈。 “以前在苗寨中,数我最讨阿哥阿姐们欢心,回回跳舞都邀请我做伴。不过在我们那,答应对方跳舞便是同意对方告白,甚至能在当晚就共赴云雨,所以我都没答应,只能看着别人跳。弟弟,哥哥我可是方圆百里苗寨最矜持的鬼。” 他说话没个正经,姬青翰不敢全信。 “所以呢?你现在想做?” 卯日:“我想了想,抱着也行。我勉为其难将就一下。你继续说吧。” 姬青翰盯了他片刻,继续道:“至于楼征。孤遇到他时,他差点饿死在巨阳城外。” 卯日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成王二十五年,我随族人一路南下往会稽迁移,快抵达巨阳时遇上了一批流民。” 西周先是经历三年疫祸,又历经七年战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时虽然距离绥靖之乱已过去三年,但仍有百姓流离失所,甚至白日里途径官道,也能瞧见森森白骨。 那批流民数量庞大,首尾横亘在黄土地上,宛如一条无首无尾的长蛇。 第24章 玲珑书客(一) 姬家的马车被阻拦在队伍之外,姬如归与姬家随军商议后,认为流民一时半会儿不能过去,姬家不如在原地休整。姬如归便下令将车辆停在一桩枯树旁,随行仆从则升起篝火,支起案桌,准备起姬家与门上客卿的晚膳。 姬如归上了姬青翰的那辆马车。车厢内光线幽暗,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正在为年幼的姬青翰擦汗。 姬如归:“张先生,长书的风寒好些没?” 张高秋声音沉静:“好些了。已经不发热了。只是公子刚刚睡下,大人来得不巧。” 姬如归在姬青翰身边跪坐下来,叹息一声,心疼地摸了摸姬青翰的鬓角:“苦了长书,这般小便要随家族南迁,同行的大夫还要照料伤员,实在腾不出空时时陪伴他。还好有张先生在,让长书少受些罪。先生,去用饭吧,我来陪着他。” 张高秋擦了手:“我正好去取一碗粥给公子预备着。” 张高秋正要起身,却听闻外面传来喧哗声,隐隐还有呼救声,姬如归推开车门,正巧一只碗砸到了门上。碗里干干净净的,已经没有食物。 随军正拦在马车外,外面的流民不知何时围聚过来,正在争抢姬家的晚饭。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随军只能拦不能动手,所以处处受制。 面黄肌瘦的流民蜂拥而上,越过了随军,豺狼一般抢夺着姬家煮饭的锅鼎,姬家厨子被挤倒在地。四面伸来的手推攘着掀翻了案桌上筷箸,饭菜落到地上,流民们便趴跪在地上手抓着饭菜狼吞虎咽。 张高秋连忙将姬如归拉回车中。 姬如归差点被流民投来的石头砸中额头,现在心有余悸,他让张高秋带着姬青翰,等随军将流民赶走后再出去。没想到姬青翰被巨大的响声吵醒,揉着眼发生何事。 姬如归安慰他:“遇到了一伙流民,在外面抢食物。张先生会陪着你,父亲去看看。” 姬青翰晕乎乎地点头,抓着张高秋的袖子,慢吞吞地问:“高秋姨姨,我们到哪了?” 张高秋掀起车帘一角,往外面看了一眼:“快到巨阳了。长书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 姬青翰摇头:“外面流民很多吗?” 张高秋将他抱到窗边,掀起帘子让他自己看。姬青翰望见外面乱糟糟的,各处是趴跪在地上舔舐饭菜的人,姬家的马车不少也遭了殃,被流民翻了个底朝天,姬如归只能让随军优先护着族中人与各位客卿,至于食物只能任凭百姓们争抢。 姬青翰看了一阵,抓住张高秋的袖子,却不说话,张高秋问他怎么了。 年仅四岁的姬青翰流着泪,道:“众生不得饱,残阳泥中歇。常哭饿夜叉,人人不可活。高秋姨娘,该怎么结束乱世?” 张高秋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他,姬青翰却踮起脚,努力往外面看,连忙抓着张高秋的袖子一扯:“姨娘!我看见一个小孩!他要被踩死了!” 姬青翰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门,跳进人群里,张高秋在后面没能抓住他。四周传来惊叫声,姬青翰仗着身量小,在流民里穿行,终于找到了那个趴在地上抱着脑袋的少年。 他想伸手去拽对方,但周围的流民并没有注意到他,将他撞到在地,姬青翰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到少年身边。少年抬起脑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按着姬青翰的脑袋,两人缩成一团趴跪在地上。 少年警告他:“别动!小心被踩死!” 姬青翰也不敢再乱动了,隔了许久,流民被驱散了。张高秋将姬青翰抱起来,随军则一把揪住少年的后衣领将人提起来。那少年穿着一身单薄的破烂衣物,浑身都是伤,唯独一双眸子黑黝黝的,亮得惊人,被人提起来在空中张牙舞掌,对着随军脑袋就是一拳。 他虽然瘦弱,可那一拳可包含了他浑身的力气,将随军打得一踉跄,松开了手,少年滚落在地,却没有爬起来,张高秋再看时,发现他已经饿昏过去。 姬青翰道:“那少年便是楼征。” “楼征说,自己本是旬阳子弟,自幼贪玩不喜练武,因为常听着门中大师兄的事迹长大,所以十分敬佩对方。楼征的大师兄许多年前就离开了宗门。直到成王二十二年,楼征收到一封信,信是丰京传来的,信中说,他的大师兄在战场上失踪了。” “楼征不信,于是独自出门寻人,没想到在途中迷失方向,跟着流民一路去了东南,饥寒交迫,几乎饿死。我见他可怜,便求父王将他留下做我的侍剑童子。” 后来旬阳门中来人,要将楼征领回去,赋长书拒不放人。甚至又请周恒公做楼征师傅,传授其武艺。 “他留在孤身边做了太子右卫率,顺带寻找自己的大师兄。” 卯日原本兴致勃勃地听他说过去的事,听到张高秋的名字时,有些意外地扬了一下眉,而后转过头仔细回忆着什么。 “你说楼征是旬阳子弟?是不是旬阳那个出武林高手的麒麟阁?” 姬青翰点头:“是,怎么了?” 卯日恍然大悟:“我就说为何楼征的手骨与指纹这般熟悉。灵山十巫里也有一位出自麒麟阁,是大祭司社君的右护卫百里,也就是我的二哥。他名为谢飞光。麒麟阁专门培养杀手、暗卫,这些人往往专精暗器,常年训练下掌中有一层厚厚的茧。我曾摸过二哥的手掌,与楼征极其相似。” 他眸子亮晶晶的,瞧着姬青翰好似一尊宝贝:“弟弟,你怎么又遇到我高秋姐姐,还捡到了我二哥的师弟?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姬青翰沉默了一阵。 他私下会称呼张高秋为姨娘,而卯日与张高秋平辈,那岂不是也能做他的,舅舅? 他的舅舅现在正坐在自己腿上,环抱着他的肩颈,两人挨得极其近,只要微微垂首就能接吻。 他板着脸:“别乱动。灵山十巫其余九巫都是天之骄子,平生惊艳绝绝,他们的故事单拎出来能著成书册。怎么就你胡搅蛮缠,没个正形。活像、”姬青翰瞧着卯日那张妍丽的脸,停了一下,才说完后半句,“活像几辈子没见过男人?” 卯日亲了亲他的眼睑,坦然道:“是呀。没见过。” 他又贴到姬青翰耳垂边,手指却顺着姬青翰的胸膛下滑,“做大祭司需要主持祭祀巫舞,所以我常常会跟着上任祭司练习舞蹈,保持身体柔软劲韧。巫舞里有一个动作需要下腰,大祭司会让我嘴里倒衔着一只酒樽,向后下腰直到头顶挨到地面,同时保持酒樽里的酒水不洒。所以我能正面骑在你腰上自己动,也能反身背对着你,然后弯下腰来和你接吻。能做到这些姿势的人,可没几个,太子爷难道不想试试?” 姬青翰没有回话,只同他对视了几息,随后偏过头,他捂住自己唇咳嗽了几声。 卯日仔细看时,发现他耳垂微红,目光闪烁,没有看他。 卯日趁热打铁,掰正他的脸,吻了过去。随后啄着他的唇皮,暧昧道,“弟弟,不用手试试。” 第25章 玲珑书客(二) 姬青翰没有回话,这种时候再三拒绝的人便是落了下风。 卯日很满意他这种识趣。 虽然是被迫,可也在配合。就是不知道太子爷心里是不是在想着等自己痊愈后将他大卸八块。他觉得有趣,连带着染指姬青翰这件事也变得生动起来。 卯日骑在他身上,直跪在四轮车中,原本宽敞的位置似乎变得逼仄起来,看上去像是将姬青翰困在方寸之地。 他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搭在姬青翰的肩上,垂着头凝视对方的眉眼。 实话实话,卯日很喜欢亲吻姬青翰的眉眼。 病痛如同恶鬼缠绕着太子爷,姬青翰近来总是皱着眉目光阴郁,但有时候,他的眸中又透露着一股野心与强势。 虽然是被卯日压在轮椅上亲吻,他靠着椅背中却是享受的那一方。 这让卯日更想招惹他,他带着笑,故意道:“太子爷,吻技有待提高。” 姬青翰捏着他的大腿,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他的脸庞正对着卯日的腰腹,于是凑过去吐了一口气,就这么咬开了卯日的腰封。 他掀起眼帘,睨了卯日一眼,隔着细腻的衣袍深深地吻他。 屋内很安静。 只有一声短促的、似乎是惊诧的闷哼。 夕阳将苍穹熨烫出一片瑰丽的橙红色,霞光透过纱窗映照到相拥的两人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拖长,仿佛两株树木纠葛生长。 卯日身上的银饰淹没在姬青翰的衣袍中,他的身体细微地一颤,腹部一缩,紧接着大腿被姬青翰五指紧攥住。 姬青翰很用力,指腹陷入皮肉,就像是用铁索将卯日扣压在了椅中,他猛地一拽,逼卯日压下身,坐在自己腿上。 姬青翰的半边侧脸印上了霞光,璀璨的暖光没有让太子爷锋锐的眉眼变得柔和,反而散发着一股狂厉之意,若不是因为伤病面色偏白,他的面色估计会更加骇人。 姬青翰冷笑着说:“那不如就拿你练习。” “转过去。背对孤。” 卯日眨了一下眼,身体还没做出反应,姬青翰已经一巴掌拍打在他的大腿上,力道不重,但却叫他身体一酥,神色古怪地瞧了姬青翰一眼。 “快点。” 兴奋感如潮涌来,卯日抿着唇折过身坐在他怀里,脊背贴着姬青翰的胸膛,姬青翰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靠在他的耳边冷漠地下令。 “孤今日想要安静养病。所以你不准喘。” “也不许叫。” “如果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抚上卯日的小腹,声色阴狠:“孤就命人在你身上穿两个环。反正你哪张口都下流,不如再多几个。” 谁想卯日身体一颤,声色隐隐激动。 “嗯……太子爷,我好喜欢这样你。”他说,“真想让你快点好起来,把我从你的四轮车上干到你的虹车上。” 他背对姬青翰,看不见太子爷的神色,只是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孤的虹车您想都别想。” 卯日捂着他的手掌,有意遗憾地回答:“真可惜,那只能让您在四轮车上把我干得死去活来了。” 他顿了一下,拖长语调,声音似是一片羽毛撩过姬青翰的皮肉,“噢我忘了,我现在可是鬼,你可不能再把鬼干死了,只能把我弄活才行。我的太子爷,您说……唔?” 姬青翰不予回答,只是手指爬过他的鼻梁,插进他的口中,用拇指与无名指上下抵着卯日的唇瓣,两指衔住软舌,堵住了他的话。他气得一口咬在卯日的侧颈上,因为有些用力,卯日缩着肩下意识想离开,但又被姬青翰按在腹部的手牢牢困住。 他捕获了一只蝴蝶,可没有闲心将它养在满园的春色中,而是将蝴蝶攥在掌中,用指骨摧折了它的羽翼。 姬青翰对他并不怜惜。 卯日也不在乎他的怜爱。 他只是要一个有趣的人,能让他皱起艳霞般的长眉,在了无生机的鬼域中感受到活人般的灭鼎快意。意乱情迷也好、逢场作戏也好,他笑。他哭。他喘。当汗液随着颈项线条流淌,他获得的自由与愉悦将会攀上高峰。 这是,唯独做艳鬼才能获得的嘉奖。 屋内只有低低浅浅的呼吸声。 姬青翰额上有些薄汗,望着眼角绯红的卯日掀不起一丝波澜,他在卯日的礼服上将手擦干净。 太子爷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听上去似乎是称赞,又似乎是讥讽。 “做得好。孤的命令你都听从了。不过,孤竟然不知道艳鬼也会因为这种事哭。” 卯日坦白道:“太舒服了,弟弟要是身子能行,我也能让你爽到。” 他垂下头,亲在姬青翰的眼睑上,温声诱哄。 “再来一次,青翰。我把自己交给你。” 姬青翰沉默不语,只是注视着他的眉尾,他发现卯日的泪光将眼尾的青黛痕迹洇开了,现在似是一洼春水荡漾。姬青翰胸中烦闷与不爽就淡了下去,他扫了一眼对方嫣红的唇,移开视线,隔了片刻才道。 “将衣服脱了,去榻上。” 晚霞的余温从窗外消失的时候,他抱着卯日坐在榻上。 艳鬼感受不到从温暖黄昏走向寒凉末夜的变化,唯有姬青翰拢着他瘦削但肌理紧实的身驱,交换了一个尚有温度的吻。 屋内没有点灯,两人都没有提。 两道影子在朦胧的月色下缠绵,直到弦月爬上窗户顶端,卯日才抱着他的脑袋,颤抖着身躯,惊叫了一声。 到最后,他竟然没能听从太子爷的命令。 *** 翌日,姬青翰得到一个坏消息。 楼征一直没有苏醒。不光是他,春城中凡是被血吸虫蛊种过的祭祀都没能醒来,万幸的是,他们也没有命丧黄泉。 城中大夫轮番把过脉,就连姬青翰不屑一顾的行僧与灵巫都被请来看过患者,结果全都无功而返。 姬青翰不得已让卯日去救治楼征,却见巫礼换了一身深蓝色的礼服,抱着二弦花琴悠闲地走进里屋,他坐在一侧,见卯日神色认真地弹拨着琴弦,音色倒还悦耳,可怎么都不像是在救人。 一曲终了,月万松摇着说:“楼征没醒。” 姬青翰耐着性子问:“巫礼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卯日对太子爷昨夜的服侍十分满意,心情愉快地回答他:“给病人弹曲。” 两人无言地对视片刻。 卯日终于认真回答他:“他们性命无忧。但血吸虫蛊毕竟是凶蛊,血吸虫虽然剔除了,可余毒还残留在体内,所以一时间难以清醒。我需要一些药材制作生金雪魄丹,拔除他们身体里的余毒。” 姬青翰便命月万松取来纸笔,让卯日写药方。卯日写完药方顺手递到姬青翰怀中,用笔杆指着其中几味药草。 “这几味药草较为珍稀,需麻烦弟弟你派人去丰京取来。”他又凑近一些,身上的冷香便渡到了姬青翰身上,“其余药材并不难得,唯独无衣草生长在越一代。好在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人专门种植这种草药,不过那人为人古怪,向他讨要一批无衣草恐怕要费些心思。” 他顿了一下,“就是我死了三十年了,我也不清楚他是否还活在世上。” 姬青翰淡然道:“派人前往一查便知。” 卯日触了一下姬青翰的手腕,似笑非笑道:“好巧不巧,他古怪之一便是需要求药的人亲自登门。” 第26章 玲珑书客(三) “那万一求药的人正是病人本人,比如楼征这般昏迷不醒怎么办?”月万松觉得不妥。 卯日道:“那就只能提前找几位信得过的亲眷知会一声,等他昏过去后将人抬到百雀堂门前。否则只能就地等死。” 月万松惊诧地睁大眼。 倒是姬青翰勾起唇角:“他叫什么?” “阮红山。百色寨的人。” 百色距离春城大约四百里,往返至少需要一月,他们不能将楼征独自留在城中,姬青翰便让徐忝准备了三辆马车,准备在第三日清晨出发。 日出东方,天光蒙蒙。 春城的田地里已经有了不少百姓干活,城门口的残骸早已被清除,祭司们正在重新搭建大宴的祭坛。 三两马车停在河堤边。 徐忝将姬青翰腿推上马车,担忧地问:“大人,您真的不在春城多休养一段时日吗?” 陆丰也道:“是啊,大人!要不您等沐统领回来护送您去?百色地势偏僻,又临近越,消息传递缓慢,若真有事,下官们也不能及时增援!” 徐忝犹豫了片刻,又问:“大人,下官还有一事想问。春大人何时被调到丰京去的?为何走得这般匆忙?” 姬青翰偏过头:“孤将他调走的。当时情况紧急,孤让他不必告诉你们。日后他会留在孤的身边辅佐孤。孤不会亏待他,你们不必担忧。” 徐忝与陆丰因为寻不到春以尘几日没有睡好觉,现在听太子爷亲口说提携了春以尘,连忙松了一口气。 月万松歉意地望着两人,她从卯日那里知道春以尘身死,但在太子爷面前,当然不能直接告诉两人。 “万松会代各位护好大人的。” 徐忝嗯了一声,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月小姐,你的孩子,我与陆丰替你照看着,等丰京来人接她,我们会传书给你的。” 他小声道:“大人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月小姐一定要好好把握。我们不能陪伴大人一道去百色,劳你千万要保护好大人!大人有时候脾气大,但其实心肠软,你别忤逆他。以及,照顾好你自己。” 徐忝眨了一下眼,觉得自己提醒得还不够直接,于是坦言道,“月小姐,其实我也看不惯打女人的窝囊废,知道你的事后,那日的遗骸我们都没收拾,正巧李莫闲将遗骸毁了一部分,我们便把剩下的扬了。是以我和春大人的个人名义做的,你不用担心。春大人将所有细节都记载在验尸格目中,万无一失。买凶杀人按律当斩,但我们都认为你情有可原,也可以从轻发落。” 他藏在官服下的手暗暗指了一下姬青翰。 “这不光是我们的想法,还是那位大人的。所以你这次去百色,若是有需要你的地方,不如大胆一试。” 月万松心中五味陈杂,告别两人后来到姬青翰的车辆前,却听姬青翰压低声音问车外的月万松:“卯日呢?” 月万松收拾好心情,左右寻找了一下,回答他:“大人,公子站在一匹白马前不肯动。” 姬青翰掀起车帘,望见卯日果真站在马匹前不肯移动。他同月万松道:“你的马车是第三辆。上车前将卯日叫过来。” 卯日回来时神色之间竟然有些委屈:“弟弟,我想骑马,于是同它商量别摔我下来,它不肯。” 姬青翰盯着那张脸,发现他的神色不似作伪,太子爷不也不明白为什么一道鬼魂竟然想要骑马,甚至还因为会被摔下马在和马匹“商量”。 他静默片刻,朝卯日招手。 卯日没动,倒是他身边的白马识趣地走过去,马脖子上的铜铃声声,马尾撩起卯日的袖袍。 卯日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马,直到马匹停在姬青翰的马车前,月万松打开了车厢门,姬青翰便伸手拍了拍马匹,俯下身在白马耳边耳语了几句。 他咳嗽一声,同卯日说:“过来。” 巫礼施施然走过来。 “手递给孤。” 卯日眨了一下眼,站在车边被姬青翰握住了手腕。 姬青翰便牵着他抚摸上了马鬃毛。 “这是孤的马。”姬青翰警告他,“不许欺负它。” 卯日:“它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姬青翰:“孤还不够你欺负?” 一人一鬼对视一眼。 卯日突然转了性子,挤上了姬青翰的马车,自己跪坐在地上,就在姬青翰的车边,说什么也不动了。 车辆慢悠悠前进,卯日趴在姬青翰腿上无所事事,有时去拨姬青翰的环珮,有时又揉捏着他无知觉的腿。不多时,他趴在姬青翰膝上昏昏欲睡。 姬青翰垂下头,窥见巫礼浑白如雪的脖颈,他伸手拨开卯日的长发,也不说话,只是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卯日的耳廓,像是在爱抚一只狸猫。 卯日支起头,神色倦怠地说:“弟弟,你挠得我睡不着。” 姬青翰却淡然发问:“你在焦躁什么?” 卯日眉眼一弯:“你怎么看出来的?” 姬青翰没有回答他,突然道:“你眼尾的雀翎花了,需要孤帮你重新画吗?” 卯日下意识想寻找铜镜看看自己眼尾的雀翎花纹。 姬青翰又道:“上来,孤帮你重画。”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卯日明白了他的上来是什么意思,于是坐到他腿上,靠着姬青翰,他的面颊也凑近了姬青翰的脸。 姬青翰一手扶着他的腰,手指沾了车厢中准备的清水,抚上他的眼尾,一点点沾湿,再用细绢擦掉了涂花的花纹。 卯日拥有一双狭长的眼睛,眼睫卷翘,眸光流转之间似乎含情脉脉。 “一紧张连笑都忘了,第一次做艳鬼。”他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平静问道:“离开春城开始,你便一直惶惶不安,怎么了?” “我很久没离开过苗寨了。”卯日看了一下自己手掌,“离开了那里,我感受不到三魂之一的爽灵,实力或许会受到影响。” 姬青翰冷哼一声,攥住了他的手腕,偏过头,将卯日靠在自己肩上,道:“这不是艳鬼该思索的事。闭上眼,睡觉。” 卯日欲言又止。 他察觉到姬青翰的手一直抚着自己的后背,偶尔还会轻轻拍打一下。太子爷倒还挺会哄自己的鬼。卯日朝着他的脖颈吹了一口气,也不等姬青翰反应,就合上眼坐在他怀里假寐。 *** 马车停在百色的群山外。 百色的石山不像春城附近群山那般高耸如云,而是低矮圆润,是一个个山丘。山上草木丰茂,山间绿水环绕,水面缭绕着一层薄薄的乳白雾气。 侍从在岸边寻到一个小码头,买了一条船,将楼征抬上去。卯日则推着姬青翰紧随其后。 船只滑行了近三个时辰,转过下一处河湾时,山间隐隐传来了芦笙曲,乐声如同溪水缓缓流淌,又似乎是一只自由的鸟乘风而来。 卯日坐在船舷边,见溪水波动。 绿水上划出了一根竹子。 独竹漂上立着一个人。 对方孤鹤似地站在竹子上,双手横握着一根维持平衡的长竹竿。 那人穿着黑底蓝纹的特色服饰,衣裳上绣着繁复的银蓝色花纹,什么首饰都没佩戴,只是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木架子,架上绑扎着多个鸟巢。 赶鸟人先是拉长调子吆喝了一声,随后手轻轻拍打着腰间悬挂的一面手鼓。 鼓边的苗银如水流动,鼓点合着芦笙曲有节奏响。 湖面微颤,先听见一声鸟鸣。 山林顶端,松枝摇颤。一只蓝孔雀斜飞出来,不紧不慢地绕着赶鸟人环飞了一圈,最后才停在他的独竹正前方。 当芦笙曲渐至高潮,群鸟啼鸣,青山外涌来大批鸟雀,成群结队,如乌云蔽日。 赶鸟人将手探进斜挎的织花小兜中,抓出一把包谷籽,洒向四周,鸟群便在空中接下包谷籽。 月万松得了姬青翰首肯,主动喊对方:“大哥,百色寨还有多久到呢?” 赶鸟人停了洒谷,也高声回答她:“再行船半个时辰就到了!你们去百色做什么!” 月万松道:“我们想去拜访阮红山老先生!问他求一味药!” “红山师傅十年前便离世了,我是他的首席弟子,阮次山。” “阮先生,我家公子邀请你上船做客!” 阮次山登了船,将竹竿拉上船。他身形十分瘦削高挑,耳畔边扎着一条长辫,相貌清俊,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他先去看了一眼楼征,又接过月万松递过去的药房核对了一遍,点点头:“确实需要无衣草。” 阮次山又望向姬青翰:“那他呢?需要什么草药?” 姬青翰道:“我是陪他来的亲眷。” 阮次山似乎猜出什么,笑道:“你既然知晓我百雀堂的规矩,那可知道,我百雀堂活人不医。” 卯日站在姬青翰身边,疑惑地嗯了一声,朝着姬青翰小声道:“难不成换人也换规矩了。” 阮次山看不见他。 “他中了血吸虫蛊,半条腿迈进鬼门关,至于我……”姬青翰顿了片刻,目光不经意掠过卯日,“我曾跌下过春城外的高崖,双腿被人砸断,如何算不得死人?” 阮次山打量他片刻:“我见你眉心总笼罩着一层阴云,你是否被什么东西缠身?” 姬青翰眸光一暗:“不劳阁下挂心。” 月万松见气氛低沉,当即问道:“阮次山先生,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阮次山也不是纠结的人,闻言道:“我是百色的赶鸟人,在为六月祭祀做准备。你们来得挺巧,五日后便是百色一年一度的赶鸟节。你们想要求无衣草,可以。今年百色的祭祀上有一面鼓,我想要,你们去取来,我就用一株无衣草与你们交换。” 还有半个时辰水路才能抵达百色寨。 阮次山立在船头,伸手供一只花花绿绿的舒雁鸟停栖。那只舒雁能口吐人言,十分讨月万松欢心。 月万松便向阮次山讨了一把谷籽,放在手心期待舒雁鸟飞到自己掌上,逗弄了舒雁鸟一阵。 姬青翰回到船舱中休息,卯日便在一侧同姬青翰说:“我认识阮红山先生,是因为我的五哥颓不流。” 月万松净了手,走进船舱,闻言低声惊叹一声:“小女也知晓他。或许说,读过数算名篇的人都认识颓不流先生。” 卯日微笑着点头:“没错。五哥擅长数算。他与高秋姐姐是青梅竹马。但五哥自小身体虚弱,跟着山中仙人隋乘歌练过几天八段锦,一直在川蜀养病。养病之余他便自学了堪舆、数算、天文。” 成王元年,颓不流写了一卷算术篇章。篇章广为流传,颓不流成了西周盛极一时的名士。就连成王也将篇章收录,一直想见一见这位身体虚弱却有大才的颓不流。 “就是可惜,成王十二年九月,西周疫祸初显,成王姬野下旨将五哥接到丰京养病,但五哥在途中感染疫病,性命垂危,不得已停在安邑荷花台。” 卯日声音平静:“成王十三年,西周大疫第二年春节。五哥没能扛过去,于四月病死在荷花台。” “他死的时候,高秋姐姐没能赶回来,两人没见上最后一面。四月末的时候,宣王为其送葬,知晓颓不流生前喜爱空山鸟语,于是命送葬的队伍纷纷学鸟雀啼鸣。千人便在空山之前学各种鸟叫。” 百鸟啼鸣,如临空山。 官吏与学生们面上戴着洁白方巾,身穿白衣,模仿着鸟叫声。 一身素衣的张高秋便是这时候来的,她骑马立在山坡顶。 张高秋手持着芦笙,在山坡上吹响了乐曲。 众人模仿鸟叫的声音低微下去。 卯日听见了翅膀鼓动的声音,他抬起头,睁着通红的眼睛努力去寻张高秋的方向。却见张高秋身后的山坡上,群鸟如同黑潮喷涌而出。 霎时间,鸟叫声嘤嘤成韵。 鸟群环绕着送葬的队伍伴飞,那叫声似泣似诉。 “高秋姐姐一直遗憾没能见上颓不流最后一面,所以独自南下深入百色,请阮红山先生出山,赶来群鸟只为了同五哥道别。” 月万松恍然:“所以百色的赶鸟,是纪念颓不流先生。” 船舱外又响起人声,但却口齿不清,卯日仔细辨别了一下,觉得不像在场的人声。 月万松回答:“大人,那不是人在说话,是阮次山大哥养的一只舒雁鸟,聪慧机敏,能口吐人言。我听大哥说,那只舒雁很特别,寻常舒雁只会说一些平安喜乐的话,但阮次山大哥的那只,却经常说一些红啊白啊的颜色,很厉害!臣女想再去看看舒雁!” 姬青翰准许了,月万松便揭开帘子出去了。 姬青翰却在此时问卯日:“我曾在张高秋的自传中看见,她说颓不流是试药无果病死的。卯日,他是怎么死的?” 卯日偏过头:“你真想知道吗?” 姬青翰镇定地注视他,卯日走到他一侧坐下:“还记得之前春以尘给你的生金雪魄丹吗?” 那枚丹药十分好用,春以尘几乎从不离身。 “那便是我为了西周疫祸炼制出来的丹药。” “五哥来丰京的途中染病,病因十分蹊跷,寻常御医都诊断不出结果。我便知晓他感染的是,我与高秋姐姐在寿春遇到的瘟疫,也就是血吸虫病。我不敢放松,却也不敢轻易断言是瘟疫,只每日问诊五哥,开始着手研究药方。” 卯日知晓这种病的厉害,能让寿春家家有僵尸,他半分也不敢怠慢,恨不得早晚都守着颓不流,研究病理,早日找到解药。 他说:“我没遇到过这么凶险的病,医书上也没有相关记载,所以药方需要一点点试出来。我不眠不休改了五日药方,累得在五哥养病的屋外睡着了,隔日又被五哥的咳嗽声惊醒,我爬起来去看他,发现他的病更严重了。” *** 一罐一罐的药汤下去,颓不流的病一点不见起色。 外面烽火流天,疫祸已让西周大乱。 颓不流靠在窗边,仿佛只是一副皮包骨头,身上的血吸虫停在手腕上不动,他手边散落着还未写完的数算篇章。 卯日抱着新的药方冲进去:“五哥!我又想出了新的药方,这次一定救好你!” 颓不流虚弱一笑:“以尘,还是这么积极。” 他见卯日没有戴方巾,立即偏过脸,掩住自己的唇鼻,严肃道,“怎么不戴方巾冲进来!咳咳!去,戴了方巾再进来!” 卯日不敢触怒病人,连忙退出去净了身,重新摸出方巾戴上,才跑到颓不流病床前,给他看新的药方。 颓不流安静地听他说每张药方,突然发问:“外面多少人染病了?” 卯日身体一僵:“没有的事,五哥,都是小病,你好好养病,不用担忧。” “卯日。” 颓不流少有唤他全名的时候,他总是在病中,精力大不如从前,平日都是笑着唤他以尘,卯日知晓他对此事十分认真,也不敢看他的目光,只垂下头,回答:“六成。” 颓不流没有表现得很意外:“陛下怎么说?药方研究出来吗?” 卯日摇头。 颓不流似乎想摸一摸他的头顶,他叹息一声:“以尘,别哭,不是你的错。” 他努力直起身子,从卯日抱来的药方纸中抽出一张,扫了一眼:“我近来有个想法,以尘不辞辛苦写了这么多药方,我的病却不见起色。我听大夫们说此病凶险……想着或许是药效不够猛咳咳,不如,你换一批药,再让我试试。不必考虑我的反应,当我是寻常试药的人即可。” “不行!”卯日立即反驳他,就要夺回药方:“我怎么可能拿你试药!” 卯日抬眸,视线撞进颓不流眼中。 颓不流的目光十分镇定,却有一股被病痛缠身的忧虑之感萦绕不散。 卯日忘不掉颓不流的那个眼神,夺走药方的手便顿在了原地。 颓不流努力坐直身子,缓缓道:“以尘,我幼时读书时,便想着,我如今为学生,明白万物造化的道理,日后应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我此生潦倒,终日缠绵病榻,无法实现心愿。” 他缓慢而坚定地抽走了药方。 “而如今,有一个解救万民的机会摆在眼前,我难道该视而不见吗?以尘,哪怕献出我的性命又如何?又如何呀?我本就是人命危浅,一条命换取千万条性命,何止是值得。” 他笑着追问:“以尘,你说,五哥说得对不对。” 卯日知道,他心意已决。 他跪坐在原地,直到腿脚发麻,才俯下身向着颓不流行了礼,额头抵在手背上,眼中含着泪,声色喑哑地回答对方:“五哥,我会治好你。” 颓不流知晓自己的身子,也不愿他有太多负担,淡然地说。 “尽力而为罢了。” “哥哥相信你会治好百姓们。” *** 卯日不再继续开口了,只是从袖中掏出了方盒,里面原本该放着两枚金箔包衣的丹药,但现在却空着。卯日的指腹摩挲着方盒,目光幽幽。 “五哥染上瘟疫近半年,半年内总共试药七十三次。到后来,他试药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我听见他在咳嗽,在嘶吼,他好疼,疼得在榻上掐自己。有时候,我给他检查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血吸虫造成的血口,还有青紫掐痕。我就会懊恼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不能再厉害一些,不能再努力一些,不能研制出真正的药方。” 卯日平静地说着过去的事,姬青翰望过去时,见他眼底泛着一层光,他以为艳鬼在哭,可其实什么都没有。 卯日没有哭。 “我站在门外抱着药碗,满心愧疚,我恨不得自己替五哥。可是、可是我答应了五哥,不光要治好他,还要治好百姓,所以我捡起药方,走进去记录五哥的反应。他说哪里疼,我一定记下来,他说哪里没有了知觉,我也记下来。他说……他说着说着晕过去,我还要救醒他,继续问他感觉怎么样了。” “我记载他病理的书,垒了有一人高。废掉的药方全拿去充当柴火,据说,那些日子,房中的炉火一直未歇……” “四月的一日,荷花台天光破晓,我端着新的药碗走到门前,发现门前养的碗莲竟然早早开了,花香清幽,让人神清气爽。五哥平日最喜欢拨弄碗莲的花骨朵,我还在想,他见了花开一定很高兴。与此同时,我察觉到,五哥那日清晨也没有咳嗽,我想着他终于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卯日敲响了房门,告诉颓不流自己来送药。屋内却没有响起往日的铃声。 颓不流患病没有力气,于是和卯日讨论着,在榻边系上一个铃铛,有事便摇铃铛唤人。 卯日想得了颓不流应许再进去,可屋内一片寂静,铃铛声迟迟未响。他试探着推开房门,却见颓不流趴在塌下一动不动,五哥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跌了下来,也没有力气去够那枚铃铛。 卯日惊惧不已,汤碗摔落在地,他跑过去抱起颓不流,见对方闭着眼,面下鼓起一团,血吸虫已经爬到了他的侧脸。 卯日流着泪喊他五哥,给他服下吊命的药物。 颓不流终于苏醒过来,只是奄奄一息。 卯日见过许多回光返照的人。 很多很多。 自己的五哥也是其中一个。 颓不流虚虚睁开眼,辨认出是卯日,也无力要他戴上面巾了,只是缓慢地说:“以尘……若你遇到月精,劳你劝让她别伤心……玉京子平生虽然大起大落,功过难评,却是真心实意爱她、护她,有他在,我也放心。” 他喘了半天,嘴角渗出血。 说了最后一段凄美的故事。 “以尘,我眼前有一座玉石所砌的高大楼阁,楼上湘娥仙姿玉貌,舞若游龙。楼上乐师演奏的箜篌仙乐,声坠九天。鸟舞鱼跃,空山凝云。好美啊。” “以尘,我看见他们在向我招手,他们好像在等我。我想,我该去赴约了。” 颓不流抚摸了一下卯日的头顶,嘴唇翕动,眼角滑下一滴泪。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合上了眼,手掌从卯日的发顶落了下去。 他去玉楼赴召了。 *** “五哥在我怀里病死了。”卯日道,“那是我第一次亲自送走自己的亲人。” 但谁也没想到,半年之后,他便被烧死在苗疆。 姬青翰朝他伸手。 “过来。” “做什么?” 姬青翰没有回答,只是强硬地攥过他,捏着卯日的后颈,将人压在自己怀里。 “孤乏了,你陪孤坐一会。” 卯日靠在他怀里,胸膛相抵,他感受到对方的心脏在缓慢而稳定的跳动,温热而宽阔的触感让他许久未说话,他不知道姬青翰什么态度,只是觉得姬青翰揽他的手有些用力。 “你在为我五哥伤心吗?” 姬青翰有些不耐烦:“你便这么认为吧。别吵。” 第27章 玲珑书客(四) 卯日只安分一柱香,手指便摩挲着姬青翰的耳垂,轻柔地揉捏对方。 “弟弟,你能同我说说其余灵巫的结局吗?” 姬青翰偏过头,躲过了他的手指:“那便从慧贵妃讲起。西周疫祸的第三年,董淑妃矢口咬定疫祸与慧贵妃离不开关系,指认社君身为灵巫之首,结党营私,包藏祸心。成王遂将社君软禁宫中,不许贵妃离宫半步。 “绥靖之乱开始后,不夜侯许嘉兰调任回京,他出任孤竹太守时,逼成王将社君放了出来。但社君对成王心灰意冷,主动请旨随军北上。” “成王不肯,社君便拔箭出鞘,张弓引弦对准了董淑妃,山君怒吼一声,四周亲卫无不畏惧。她铁了心出宫。” 自古没有贵妃随军出征的先例,成王不肯为她松这个口。 社君自道家中亲眷在疫祸之时全部已死,只身一人,浑然无惧,当日一箭射死了董淑妃。 姬青翰停顿了片刻:“社君有独身射虎的经历,我原本以为她该是一位有勇有谋、沉着冷静的女子,未曾想她竟然敢一箭射杀妃嫔。实在冲动。” “我便翻阅了其余人的生平,突然想起昔日玉京子被贬,也是因为董淑妃那句玩笑,自古天子驾六,所以后来许嘉兰才会在宴会上醉酒顶撞董淑妃,自请去了中州。” “那么,她当日行事,只有一种可能,社君在为玉京子报仇。” 董淑妃身死,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有官员请旨成王即刻赐死妖妃社君。而部分人则认为不夜侯正出兵孤竹,不宜赐死他的长姐。 “成王无奈之下,只能下旨再一次软禁社君。但这一次,社君没有坐以待毙。” 成王亲自去见社君,却见慧贵妃宫中宫门大敞,没有一位宫女,通传的宦官迟迟未回来,成王的仪仗队便踏入宫中。 两扇大门缓缓合上,起伏的高墙后响起虫笛声。似是藏在深山野林中的最后一声回响。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慧贵妃脱了一身贵妃服制,穿着一身蓝紫色的长袍,身上诡谲的图文似熊熊烈火,她身上银饰繁复,举手投足间便响起流水般悦耳的响声。 社君正在对镜梳妆。 鲜红的唇泥印在两片丰润的唇上,美目如同秋水盈盈,慧贵妃当真为丰京第一美人,也不怪成王当年非要点她入宫为妃。 宦官拉长声调斥责她:“罪妃季回星!陛下在此,怎么不起身接驾!” 房门碰的一声关上。 山君低声嘶吼着,一步一步走到社君身侧,朝着成王的仪仗队虎视眈眈。 众人惊惧不已,宦官连忙大喊。 “这头畜牲怎么在这!侍卫呢?怎么还没将它赶回百兽园!” 社君回答:“是我将它留在宫中的。秋公公,山君好歹是我养的白虎,你骂它畜牲,不就是骂我。” 她站起身,半分眼神也没有分给宦官,直接逼问成王:“姬野,卯日已死,你为何不放我出宫?” 成王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高坐在轿辇上,回答她:“爱妃今日又在胡闹。只是这身祭祀服饰实在合身。没想到爱妃穿蓝紫色也是这般貌美。” “姬野!”社君面沉如水,“你把他关在哪里?” 姬野的目光也沉郁下来:“季回星,董淑妃道你与谢飞光暗中苟且,互生情愫。朕一直相信你,认为是董淑妃心生嫉妒,信口雌黄。你入宫这么多年,从对朕不屑一顾到殷切爱护,朕都看在眼中,你决计不会为了一个下人背叛朕。但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还在问他的下落?季回星,你大胆!区区一个护卫,朕要他死,他就得死!” 社君冷笑一声:“姬野,我便知晓你怀疑他。所以今日也不是在问你要人。” 她抬起头,掌中出现一只虫笛。 “姬野,你这皇帝做得好生无能,三年疫祸,紧接着又是绥靖生乱,你若做不来皇位,不如换人来坐。”她目光中充满野心,“比如我,就比你更合适皇位。” 社君是灵巫之首,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给她的名头。 那日宫门紧闭,虎啸声声,虫笛凄凛。许嘉兰的军队驻守在宫墙外,无人敢进出。 姬野原本以为季回星不过一位女流,有自己近卫在此,就算有山君在侧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没想到不出片刻,身侧近卫全全惨叫着倒了下去。 殿门外响起一阵砸墙声,姬野转过头。 瞧见外面青天白日,一道雄壮的影子堵在门口。 那个怪物就这么逃出了天牢,拖着脚铐与手铐杀到了社君的宫殿前。 姬野怒目圆睁,气得面红耳赤,厉声质问她:“季回星!你还敢说自己与他绝无私情!你们这对……这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殿门被砸开,谢飞光站在外面。 谢飞光已经算不得一位正常人,他身材极为高大,手脚上各拖着一个巨大的铁球,限制着行动。他虽然拥有一副高鼻深目的俊美长相,但肤色却是青色,瞳仁里一片漆黑,是一具会行走,但却没有意识的傀儡。 负责为大祭司查听世情的右护卫,百里,谢飞光。 社君一见到他,如遭雷劈,脚步一踉跄,手按在梳妆台上,半晌才回神,她不可置信,饱含怒意地问道。 “姬野?你拿他试药?” 她又重复了一遍:“你拿他试药?” “云螭已经拿自己试药了,卯日也将药方全给你了,还不够吗?你还想多少人为你试药?啊?姬野?他死的时候还在想着救更多的人,而你呢!你把灵山十巫当什么?你养的一群狗?想活就活,想杀便杀?” 季回星流着泪,冷静地说:“姬野,你不得好死。” 她为姬野量身打造了一枚蛊。 天生杀星,飞光谢酒。 “她控制了姬野,对外宣称成王一病不起,随后自己身披黄袍,登位摄政。”姬青翰的神色竟然没有半分难堪,而是自然地说,“慧贵妃……社君当真对得起她的封号,她雷霆手腕,绝不心慈手软,反对她的群臣一律斩首示众。不夜侯许嘉兰在外征战,她凭一己之力扛起了摇摇欲坠的西周。” 绥靖之乱的第六年,女帝社君杀上了战场。 左右护卫山君与谢飞光随行。 谢飞光没有自己的意识,他原本身手了得,被姬野暗中试药多年,早已成为非人,上了战场便如同一具凶器,不知疼痛,不畏艰险,敌军见了无不胆战。 而山君陪伴在社君左右,从不离身。 最后的原阳之战持续了三月之久,战场极为惨烈,山君在战场被万箭穿心,谢飞光从此失踪。 社君屏退所有人,抱着山君的遗骸,坐在帐中哭了一整夜。隔日班师回朝,她最先做的事却是写了一封退位书,将皇位还给了姬野。 灵山十巫向来不会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 社君认为他人无颜评说自己的此生。唯独在龙驭宾天前,召见了月精张高秋。 那时,张高秋青丝已白,蒙着面,撑着伞立在一株木芙蓉树下。 季回星见着她,忽然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也曾持伞,在孤鸿桥上一舞,就是那日,她与谢飞光有了一面之缘。 后来,季家父调任丰京,季回星举家搬迁至丰京。宫宴上老太妃对社君十分满意,想将其纳为成王的妃妾,特意召社君入宫。 为了让少年百谢飞光成为自己的暗卫,社君最终同意入宫。 她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丢失了所有想要的东西。 天生杀星,飞光谢酒。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卯日闭上了眼。 隔了一阵,他怅然地说:“二哥,其实喜欢长姐,但他性子沉寂,从不感情外露,我也是好久才发现的。我在世的时候,他总是追随在长姐身侧,长姐若在宫中,他便藏起来,无人发现他。” “他是麒麟阁常年位居杀手榜榜首的人,武艺高强、身轻如燕,可却心甘情愿陪伴在长姐身侧,形影不离,就这么过了二十余年。” 他活成了季回星的影子。 季回星在哪,他就藏在阴影中守护着对方。 卯日平复了许久,也不敢问其余人的结局,姬青翰抱着他,发现他靠在自己肩上,正无声地流泪。 “她们肯定很难过。” 越是回忆,他便被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感笼罩着,卯日早已经在疫祸第二年身死,就算知晓那些过去,卯日也没办法为故去的人分忧。 姬青翰拢着他单薄的脊背,沉默片刻,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偏过头,有些生硬地吻到他的鬓角。随后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堪称温柔地哄他。 “哥哥。别哭了。” 他用指腹触了一下卯日的眼尾,“你的眼妆哭花了。” 卯日不知怎么的,破涕为笑:“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吗?” “那你想如何?” 卯日直起身子,将额头抵着他的头角,睫毛上还带着泪水,姬青翰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听见他说。 “你亲我一下?” 姬青翰扶着他的身体,亲到了卯日的眼尾。很轻柔的一吻,就像是一片叶子扫过了眼尾。 卯日眼睑轻颤,周身泛起酥麻之感,他五指微动,攥着姬青翰的衣袍,免不得心头一悸。 “都做鬼了,就别哭了。谁欺负你了,你吓死他吧。孤会保你的。” “弟弟,你要是做了皇帝,铁定是昏君。” 姬青翰眯起眼:“孤做过的混账事不只这一件。这就成昏君了,未免太容易了。” 卯日弯了弯眉:“艳鬼眼下心情好,晚上嘉奖你。现在告诉我许嘉兰的结局吧。放心,我与他关系平平,就算听见伤心的事,也不会哭的。” 姬青翰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许嘉兰的经历其实是最多、最长的。他十五岁入朝为官,因为玉京子一事自请去中州。” 据说,许嘉兰在中州时因没有功名常穿白衣,某日遇到两只乌鸦分南北飞,于是令人占卜。巫师说:三年后,重回丰京。许嘉兰不以为意。在那之后,他在中州立下赫赫战功,且向东北行三千里,官拜车骑将军,世人谓之不夜侯。 “这是你还在世时发生的事,”姬青翰道,“你离世后,许嘉兰鼎力支持慧贵妃,从孤竹调任回京。成王十六年,玉京子驾鹤西去,许嘉兰原本远在北方战场,听闻噩耗后,在同年十一月路过玉京子的衣冠冢,将玉京子身前佩剑挂在了墓碑边的松树上。” “你还记得月万松曾说,玉京子因为醉后失仪,丢了自己的佩剑吗?许嘉兰去把佩剑寻了回来,连夜去看望玉京子,没想到只见到了自己兄长的一座孤坟。” 玉京子当真是同他置气,死后都没见自己弟弟一面。 “他的结局,谁也没想到。” 成王十七年六月,不夜侯正在同何儒青等人巡查,马走到半路,许嘉兰突然捂住心口,面色快速灰白下去,紧接着手一松,整个人就从马背跌落下去。 就这样,身死。 “有人说,他是过劳而死。” 也有人说,许嘉兰便是那只乌鸦,歇了枝。 而玉京子便是落水的白虎,从此淹死湖中。 “乌鸦歇梁,梦中遇虎。灵童引路,玉楼赴召。所以孤听春以尘说这十六字时惊诧不已,这其中三个,指的便是三位灵巫的结局。” 第28章 玲珑书客(五) 姬青翰若有所思:“那剩下的灵童引路,指的是谁?” 卯日熟悉的灵山十巫中人,竟然只有张高秋寿满天年,他心中五味陈杂:“我少年时曾听社君说过,十巫中有两位是隐士,他们从不参与西周政事。大部分灵巫都没见过他们。” 既然没见过那两人,张高秋的自传中自然不会记载。 姬青翰换了一只手揽卯日的腰。他的手十分冰凉,摩挲着肌肤的时候,让卯日浑身酥痒,他不自觉挺了一下腰,抓着姬青翰的臂膀,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 “说话就说话,别挠我,小姬。” 姬青翰皱了一下眉,将手挪开,就让卯日坐在自己腿上,也不去扶,他身躯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你死之前对人也这样?” 卯日坐在他没知觉的腿上,明知故问:“哪样?” 姬青翰似乎吐不出那个词,他瞟了一眼卯日的腰,忽然双手捏住卯日的腰肢,手腕猛地用力,竟然将卯日举起来,随后将人放回自己腿上,低低地咳嗽起来: “好轻。” 卯日没说话,脑海里还残留着侧腰被抓握的感觉,他手撑在姬青翰身后的椅背上,微微垂头。 “这么有力,之前用手的时候怎么不抓我腰?” 姬青翰偏过头咳嗽。 卯日紧追不舍:“问你话呢,弟弟,嗯?” 姬青翰没头没尾地回答:“要到百色了。” 卯日对于他抗拒不回答的态度有些不满意,凑过去咬到他的下颌,没等姬青翰反应,五指往上一撑逼迫姬青翰仰起头。 卯日顺势吻到姬青翰的咽喉上,双唇轻启,似是叼着一枚饱满的玻璃葡萄,叼着姬青翰的喉结一含,他听见姬青翰闷哼一声,身躯突然紧绷,便咬在喉结上,轻慢地用舌尖去触碰对方滚动的喉结。 姬青翰咽喉间滚出一声喟叹,捏着卯日的后颈,试图将人拉开,但卯日又往前挪了一下,腰腹紧贴着他的腹部,一只手撑在姬青翰的胸膛上。 他寸步不让,甚至更加靠近。 姬青翰捏卯日后颈的手,改为圈住他的脊背,掰在卯日的肩上,他闭着眼,一把将卯日掰开。 退开后,卯日满意地瞧见,姬青翰的咽喉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姬青翰斜睨他一眼,眸中晦暗不明,他深呼一口气。 “卯日。” 卯日怎么可能会听从他的话,他正在兴头上,抚玩太子爷就像是在抚玩当年的山哥。不同的是,他没有故意引诱山君,只是一心一意挑逗姬青翰。 看他面色几经变化,目光逐渐幽深,一副想要弄死他的模样,卯日便乐得自在,兴致勃勃地凑过去,朝着他的面颊喷出一口热气。 “你能拿我怎么办呢,弟弟。好可怜啊,这副忍耐的模样,”他趴在姬青翰的肩上,凑近对方的耳垂,故意喘给太子爷听,“可惜,你连弄死我都做不到。” 姬青翰几度张口,抓握卯日手腕的手都紧了几分,他盯着卯日,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要到百色了。” “所以?” 他道:“所以你还有片刻时间,弄脏孤的手。” 船舱内十分安静,他俩对视片刻,没有再去回忆那些叫人怅惘的过去。 姬青翰抽走了卯日的腰封,将他侧抱在怀中,低头吻到卯日的唇角,堵住艳鬼嘴里漏出来的短促欢愉之声。 浪花撞到船板上,航船随着起伏的浪微微摇摆,外面云雀纷飞,百鸟过山。航船内门窗紧闭,看上去有些冷清。 姬青翰抱着艳鬼,他抚慰卯日的时候带着一股狠意,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但卯日全都不在乎。 或者说做鬼三十年后,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在卯日这里逐渐变得陌生。 三魂被迫分离,他在世间浑浑噩噩地漂泊,早已经感受不到快乐,就连悲戚之情也随之遗忘。于是他会爱上人的温度,迷恋上一切凶狠、疯狂的存在。 太过平淡的情感在鬼魂这里掀不起一丝波澜,根本不值一提。 他先是被一点点疼痛缴住神经,随后就被汹涌的快意侵占了大脑,彻底忘记了那些悲哀的人与事,被扣住雪白劲韧的腰,在姬青翰怀里细细地颤抖,双手环抱着姬青翰的肩颈,一遍又一遍承受舔吻。 没有感情的吻。 一方是温热的人,一方是冰冷的鬼。 可似乎又是缠绵悱恻的,好似真的有情谊从唇舌的纠缠中生出来,随着亲密无间的拥抱,变得充满温情,甚至延伸出虚假的爱意。 叫人逐渐沉沦其中,流连忘返。 因为环境受限,卯日不能喘出声,外面的月万松估计会听见。所以姬青翰贴心地堵住了他的声音,只是居高临下观测他身体的反应,并施加合适的动作,让卯日爽得身体震颤,几度脊背紧绷。 行舟在轻缓的浪中摇摆,船舱里没有声音,只有深吻的两人,似是纠缠的两株水草。 卯日恍惚中掀开眼帘,迎上姬青翰没什么表情的脸,对方眼下的青紫痕迹更重了,明明是个活人,倒比他这道幽精还像鬼魂。 他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指腹轻轻揩着姬青翰的皮肉,薄薄的指尖掠过他的眼睑,在姬青翰浓重的眼圈上打转。 情爱总是能叫人快速从哀伤中抽离,卯日几息前还在因为其余灵巫的结局失落,现在那些遗憾之情却被抛在脑后,他重新做回了无忧无虑的艳鬼,掌控着另一个高高在上的灵魂被欲望俘虏。 他慢吞吞地问:“啊嗯……青翰,你有喜欢过人吗?” 姬青翰在用细绢擦手,闻言停了动作,他沉默片刻,才道:“没有。” 卯日笑道:“那你试着喜欢我。” 这句话不是提问,像是神袛居高临下给太子爷下一道冷冰冰的命令,仿佛喜欢也成了轻飘飘的言语,轻得似是白洛河上漂浮的松柏香烟。 除了宣王姬如归,没有人敢这般同太子爷说话。姬青翰心中不满,古怪看了他一眼,冷淡地回复卯日。 “孤不可能喜欢你。” 姬青翰摸了一下卯日的脸颊,凉丝丝的,没有活人的温度,估计只有傻子才会喜欢上一道鬼魂。 他顿了片刻才道,“灵巫之流,本是这世上最莫须有的东西。怪力乱神也只有弱者才会信仰。” 卯日握住他的手指:“喜欢不是信仰。” 姬青翰却道:“若孤猜的不错,你与其余灵巫关系和善,你应当十分喜爱他们。” 卯日点头:“自然。” “灵山十巫此生,救世济民,化生万物。你在世之时所做之事全为了这八字,所以先入为主认为其余灵巫与你一般是善人义士。但也可能你一开始就错了,比如社君慧贵妃,你当真以为她只是好人为了救西周于水深火热当中,为了保全其余灵巫迫不得已所为?” “卯日,你对她们深信不疑,信奉灵山十巫的道义,这便是你的信仰。那孤就可以告诉你,社君觊觎西周江山社稷,权欲熏心。许嘉兰功高震主,在位之时排斥异己,培植党羽,把持朝政。他们,绝非良善之辈。” 卯日皱起长眉,姬青翰还没打算放过他,他一把捏过卯日的腰,按着卯日的后腰窝,弄得卯日身子一晃,下意识扶着姬青翰的肩臂,颤动着眼睑,自上而下观察着他。 “不喜欢听?” 他不愿意听,姬青翰偏要继续道,“你的六哥玉京子……” 姬青翰的声音戛然而止。 卯日伸出了一指按在他的唇上,抬起头深深吻到他的唇瓣,堵住了他的未尽之言。半晌,他才松开姬青翰,薄唇上染着一层晶莹的水光,卯日歪了一下头,笑意未达眼底。 “你故意激怒我。” 姬青翰同他对视,从容不迫道:“你将自己的喜欢下意识奉为信仰。这种喜欢不堪一击,信仰也极易崩塌。等到那时,喜爱之情会转变成被背叛的恨意。何其可笑。所以与其喜欢他人,奉他人为信仰,不如信自己,奉自己为君主。” “黄天之上无神。地狱之下无鬼。人间失格,唯我长存。” 行舟随着浪晃荡了一下,姬青翰坐在四轮车中,明明浑身病气,却莫名的威仪。 卯日同他对视,其实他从心底觉得姬青翰那副模样自己该是喜欢的,可听他说的话胸中却又生出一股烦躁之意,他捏了一下姬青翰的肩臂,眼光流转,淡笑一声。 “太子爷,总有许多法子让人不快。” *** 行舟靠岸时,卯日同月万松打过招呼,提着衣摆独自先行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姬青翰独自行动,太子爷竟然也没发表看法,随着巫礼大人胡来,月万松当即察觉到两位大人生了矛盾。 百色寨依山而建,黑砖木墙,檐下坠灯,远望去似是坠落群山间的一片黑云。山涧最低处,一条蜿蜒清溪穿寨而过,溪边挤满了卖蔬果的百色人。 卯日走进寨中时,沿途都是背着鸟架的赶鸟人,鸟架上栖息着一两只小巧的鸟雀。 果然是临近赶鸟节。 百色人的服饰与大祭司的礼服不同,卯日观察了片刻,礼服的长拖尾消失在手里,身上的服侍便变为百色的蓝紫服饰。卯日的头顶戴着一个巨大的苗冠,耳垂上也坠着长流苏,他的颈项上挂着巨大的苗银项圈,行走时总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祭司的礼服是慧贵妃一手操办的,宫廷傩向来礼仪繁琐,卯日的礼服不便出行,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社君的要求。 姬青翰有一点没有说错,卯日以社君为尊。 他被隋乘歌送到社君身边时不过十二岁,自幼又听闻过社君传奇事迹,对这位长姐自然心怀敬仰之情。 社君惧怕族中圣蝎,所以他在手背上绘制的是灵蝶。社君命他学习宫廷傩舞、巫医之术,卯日只尽心尽力学习,力求达到社君要求。之前放在石雕下的方盒,是贵族女子所用,他自然也知晓那盒子是社君放的。 他死的时候害怕长姐伤心,却不想自己死后社君登上皇位,权倾天下。 他真的认识社君吗? 认识的是那位独自射虎的女子吗? 还是姬青翰口中说的觊觎天下的乱臣贼子。 卯日登上百色寨的最高处,他在那侯到天色昏暗,寨中人点亮檐下的灯笼,一时间,点点灯火在蓝黛山野之间连成逶迤的长龙。 卯日手腕翻转,掌中便出现了那把二弦花琴,他坐在楼阁的檐上,混着渐暗的天色,弹奏一曲《见鹤》。高处生风,卯日的衣袍飘动。 直到一曲终了,百色下起了绵绵细雨,他心中装着许多事,不免觉得自己胸中烦闷,看着落雨也缓解了不了焦躁之情。 但在这时,卯日却听见两声低沉的咳嗽,他放下琴,垂下头,见姬青翰的四轮车停在楼阁下。 他不愿见的太子爷就在楼下。 姬青翰坐在雨里,身上的衣袍被雨丝晕出点点印记,也不知道在那听了多久。他不说话,姬青翰也不开口。 终于,还是卯日退让了一步,可他却故意讥讽对方:“太子爷,还有闲情逸致在这淋雨?” 姬青翰没回话,只是手腕从扶手上滑下,露出了车边挂的纸伞。 卯日眨了一下眼,将花琴放在膝上,问他,“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懒得见到你么?” 姬青翰充耳不闻,只答:“阮次山领月万松先回了居所,她担忧你寻不到路程,所以请孤来找你。” 卯日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可心中却有一股热气堵着他,让他不愿展颜,同姬青翰像往日那般亲昵说话。 怪不得会有恃宠而骄这词,他还没得姬青翰的宠爱呢,便娇矜无比,似是一只骄奢难养的狸猫,只要有丝毫不顺心的事便窜上房梁不见人。 这哪是艳鬼,是祖宗还差不多。 姬青翰仰头,声线紧绷,语调却意外温柔,只是口吻仍旧是发号施令的意思,估计一时半会也改不了。 “卯日,下来。” 卯日坐在高处,姬青翰双腿残废根本不可能爬上那么高的地方,他要是不肯下去,姬青翰拿他也没办法。 卯日瞧着他,想着自己和一个病人置气有些可笑,心中的焦躁之意便暂时消淡了些,他支起一条腿,一只手虚虚按着琴弦,一只手托着腮,笑吟吟回答他。 “让我下去断无可能。弟弟,要么你上来,我就原谅你之前说的话。” 天色又沉了一些,飞鸟在暮色中回荡,卯日的身影就要融在夜色中。姬青翰仰得后颈酸软才能望见他。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让你下来吗?” 卯日拨着琴弦,顺口回答:“有啊,你得服侍我。让我满意。” 姬青翰没有回话。 “怎么?太子爷这都做不到?” “明日赶鸟节的祭祀大典便会开始,不能耽误了典礼,孤需要楼征保持清醒。” 卯日唇角微扬:“好啊。” 第29章 得鹿梦鱼(一) “那烦请太子爷自行回去,某不过一道孤魂野鬼,何须您劳心。” 这一次就连姬青翰也察觉到他在同自己置气了,太子爷手搁在扶手上,耐心被消磨干净,音色极冷:“卯日,你就偏要同孤作对?” 卯日一挑眉梢:“就是偏与你作对,如何?弟弟,你的命是我救的,我高兴了就哄哄你,若是不高兴,呵。若我是不高兴,我大可以不管你死活,去寻一个更得我欢心的人。” 卯日站起身,身上的苗银泠泠作响,他落到姬青翰的车前,雨丝分毫未染他的衣袍,他浑身干净,只抱臂望着姬青翰,狭长的双眸中带着笑,吐出的话却冷得人心寒。 “姬青翰,我知晓你是太子。若是在我活着的时候,你的身份还能束缚一下做巫礼的我。很可惜,现在我是鬼,你的身份在我这道鬼魂眼中不过是床榻缠绵之时增添趣味的东西,其余时候,分文不值。” 他背着手微微倾身,眸光淡淡的,“我不是非你莫属,与你作对更是无稽之谈。你连我的三哥都比不过。哪里轮得到,让我留心。” 姬青翰捏紧了扶手。 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叫人听着心中除了怒意,还有一股子烦闷的躁意,恨得牙关都在打颤,想要做些什么,却又苦于无处发泄,胸中堵得慌。 他似乎想伸手,但碍于自己只能坐在四轮车上双腿不便前行,不能及时抓住卯日,倒叫巫礼轻而易举避让开。 若是在平时,卯日倒还不介意让发怒的太子爷碰一碰,但现在他在同姬青翰置气,自然不愿对方碰到自己,卯日退了一步,姬青翰便连他半片衣袍都触碰不到了。 姬青翰的目光阴沉沉的:“卯日,孤说过,就算你是鬼,孤也不许旁人染指你分毫。你是我的人,你的目光、身体哪怕是心,都不该想别人。之前孤谅在你初犯,不与你计较,但你反而恃宠而骄。” 他顿了一下,“卯日,你太任性了。” 楼阁下没有其他人,百色寨罩在一片雨雾中,街巷烛灯照出阴柔的光影,卯日垂下头,眼眸竟然流露出一丝森青色的光芒,他眼尾的青黛孔雀翎还没有重新画上去,现在少了几分神秘,显得整个人更加冷硬。 “赋长书,”卯日拎着花琴的琴柄,琴筒哐当一声落到地上,“你才是,同我摆什么架子?” 他今日原本便焦躁不安,和姬青翰话不投机半句多,竟然直接喊了对方另一个名字。 卯日伸手揪住姬青翰的衣领,逼近他。 “你是太子又如何,你的命现在掌握在我手里。你不会以为我做了三十年鬼,还和当年一样,是那个一心为民,忠心耿耿做成王鹰犬的春以尘吧?” 姬青翰忍不住失笑,捏住卯日的手腕,一瞬不瞬盯着他的脸:“终于暴露本性了。孤的巫礼。只是可惜,孤不管你是春以尘,还是灵巫卯日。就算你是地狱里的阎王爷,那也与孤有染了。” 他的手很用力,将卯日的手骨捏出了响声。 “昨日有染,今日有染,只要孤还活着一日,你日日都属于我。你高兴也好,恼怒也罢,孤都不会理会。但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人,那该做的,该应承的,都该做到。” “怎么?与你有染,所以凡事都该听你的?”卯日轻慢地一扬眉梢,“我的太子爷。做人本就不容易,做鬼我岂会委屈自己。想我顺从你?少做梦了。” “我要是知道……” 他直直地瞪着姬青翰的眉目,竟然不能做到像往日那样张扬的笑出来。 “我要是知道你现在是这样的,我必定不救你。赋长书,我没兴趣救一个祖宗起来对我发号施令,你要么收收你的太子脾气,要么……你就。” “就如何?”姬青翰打断了他,只捏着卯日的手腕往自己的脖颈间放,“就要杀了孤?” 他扬起下颌,眼中毫无波澜,捂住卯日的手掐住自己的咽喉,“那你来,掐住我的脖颈,用力,现在杀了我。” 掌下的咽喉因为主人说话而滚动,皮肉也泛着一股寒意,卯日的手掐在上面,就是把姬青翰的命脉握在掌中,他这才感觉到姬青翰是实打实的疯子,将自己的性命视做儿戏,却在对待自己的所有物上有着难以忽视的偏执占有欲。 卯日沉声问:“你以为我不敢?” 五指收紧,姬青翰的喉舌间滚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紧接着掀起眼帘,阴郁的目光逐渐变得混浊,唇边也挂着满意的笑。 太古怪了。 他倒像是挺享受的。 “咳咳……” 他的脖颈浮出一层不正常的红,渐渐漫上苍白的面颊,姬青翰握着卯日的手腕,近乎贪恋地摩挲了一下。 卯日到底不会掐死他,他松开手的时候,也没错过姬青翰不出所料的目光,太子爷算准了他不会真杀了自己。 一种被戏弄的恼怒感汹涌而来,卯日只怔了一瞬,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他原本不理解姬青翰的疯癫,可在那一霎那,他觉得姬青翰视线里充满了轻蔑,像是在嘲笑他不敢下手,又或者是在通过他不会真杀人这一行为判断出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被看穿了。 “孤的巫礼,太过优柔寡断。” 姬青翰一面咳嗽着,另一只手圈住卯日的腰,撑着扶手借力站起来,但他双腿没有力气,直接整个人砸到了卯日身上,将卯日撞得一踉跄。 寨中传来鸟雀尖锐的啼鸣,白日里高低错落的寨屋死在黑夜中,好似一张张焦黑的棺材排在山坡上。 雨幕如同牢笼关押着两人,苗银的脆响也成了锁链与镣铐的撞击声。 姬青翰压在卯日身上,将巫礼按在地上,强势地吻到他的唇角。 他睁着眼,不带一丝一毫感情,吻仿佛讨伐与训戒。 “孤就知道你不敢。” 主动接吻与被迫承吻的滋味完全不能比较,卯日的唇舌被侵占,牙关还被趁乱顶开,他尝到一点血腥味,苦涩又腥气。 他索性张开了口,等着姬青翰的深入。 之前都是他主动从姬青翰身上讨吻,何时离开、何时贴近都全全在他把控当中,卯日就如同一位游刃有余的渔人,高高坐在岸上,甩出自己的鱼竿,闲闲地钓着姬青翰这尾白鱼,没想到鱼钩挂到了白鱼,拉上岸后发现那分明不是鱼,而是一头落水的白虎。 白虎会冲着他龇牙咧嘴,扑向他,用虎齿咬他的咽喉,但它又不会威胁卯日的性命,而是留下带血的伤口,给他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 是姬青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在作祟。 卯日难得没有闭上眼,过去他享受这种旖旎的亲吻,但现在唇舌间还杂糅了其它情绪,不光是恼怒、躁热,还有姗姗来迟的兴奋感,他抓住姬青翰的长发,微阖着眼眸,眼睑轻颤,他用指腹扣住姬青翰的后颈,用比对方更重的力度回吻姬青翰。 一只手落下去,五指扣住了姬青翰的胸膛,指腹扎破了姬青翰的皮肉。 喘息的间隙,他一把将姬青翰推开,太子爷平摔在身侧,卯日覆盖上去,骑在姬青翰的腰腹上,弓着背,捏着他脸。 他唇边带着血,眼尾泛着红,卯日垂下头,长发逶迤滑落,在墨色的夜中隐隐散发着红。 卯日笑了一声。 “不敢?” 他五指用力,如同鹰隼的利爪嵌进姬青翰的胸膛,一把抓握住了那颗热气腾腾的心脏。姬青翰还没有开口惨叫,卯日已经躬下身,堵住了他的唇。 剧痛叫姬青翰眼前浮现一片白光,原本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彻底失了神采,浑身剧烈抽搐,手指牢牢地掐着卯日的大腿。地板上很俩淌出大片的血,顺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流淌。 卯日紧紧抓着他的心,吻着他。 心脏是热的,唇皮也是炙热的。 艳鬼爱上了这样的温度。 他看见姬青翰的瞳仁逐渐涣散,紧绷的肩颈逐渐松懈,卯日身上又开始浮现青色的光晕,顺着手臂注入姬青翰的心脏。 他杀了对方,又救活对方。 一条白蛇盘踞在卯日的腰腹间,吐着蛇信从他的背脊骨攀上去,白蛇爬过卯日的肩时蛇头撞到了他双耳的长流苏耳坠,随后绕着卯日手腕爬到了姬青翰身上。 卯日要给他种下一枚幻蛊。 与其救活一个不得他心意的太子爷,不如费点蛊药得到一个听从他心意的傀儡。 好在他不需要姬青翰的爱,只是想要睡对方而已,死人与活人,根本毫无分别。 根本就不值得他纠结。 “巫礼大人!长书公子!你们在哪?” 不远处响起了月万松的声音,幻蛊还未种进姬青翰的心脏,卯日没打算停下,可几息之后,月万松的惊呼声响了起来。 卯日俯视着姬青翰的那张白如纸的脸,脑海中不断涌现出太子爷高高在上的模样,只差一点,他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空壳人偶了。 只差一点。 “巫礼大人你在这,公子呢?” 月万松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只上前两步,这时,她看见了一侧的四轮车,那柄纸伞倒在地上,而巫礼正压在某个人的身体上,她满腔疑惑地往一侧挪了一步,窥见姬青翰苍白的脸。 卯日却猛地呵斥她:“别过来!” 第30章 得鹿梦鱼(二) 月万松停在了原地,没有再开口。 卯日将手从姬青翰的胸前收回来,指腹还染着血丝,卯日手臂一顿,下意识想将手藏在长礼服的大袖中,但他忘了自己身上已经是百色的服饰,腕口的袖子窄而繁复,不可能将手缩进去。 好在天色昏暗,只要月万松不再靠近两人,她就察觉不了卯日对姬青翰动了手。 卯日悄悄将那只手在姬青翰的衣袍上蹭干净,装作若无其事,一派温和地回她:“对不住,吓到你了。万松来做什么?” 月万松目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她是个聪明人,也没追问两人发生了什么。 “大人,臣女有些事想跟你说。” 卯日看了一眼闭着眼的姬青翰,对方一时半会估计不能清醒,他将姬青翰抱起来,拢在怀里。 “是什么事?” “阮次山大哥养的那只鹦哥儿,有点奇怪。”月万松道,“之前臣女同你说,那只鹦哥会说一些红呀白呀的话,觉得它有趣,所以找阮次山大哥借来逗逗,但那只鹦哥并不活泼,反而有些萎靡不振。我想着办法哄它、喂它吃东西,可鹦哥儿就是不肯开口,阮次山大哥也说,那只鹦哥儿很久不吃东西了。” 她放低声音:“还有,大人,刚刚百色下起雨,那只鹦哥原本缩在架子角落,听见雨声忽然扑腾着翅膀在屋内上蹿下跳,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我仔细听了一下,是什么阿摩尼、阿摩尼!我便问了阮次山大哥,他说是百色寨的一位长老。我看他面色很平静,又不像有什么隐情。可臣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大人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月万松没有过问卯日与姬青翰的事,反倒让卯日松了一口气。现在听到她说的古怪之事,思绪一下子被勾走,熟练地代入了杵作的身份,当即应下来。 他将姬青翰抱起来,望了一眼月万松。 “劳烦您,将殿下的四轮车推过来。” 月万松把车扶正,推着车走过去,她来的时候还提着一盏灯笼,光线幽幽的,现在挂在车边,靠近了两人后,月万松自然见到了姬青翰惨白的脸色,以及唇角的血迹。她踩到那洼血,裙边也染上了一线血液,血色蜿蜒地渗透上去,似是绣上了一朵瑰丽的花。 月万松好歹是见过血侯分尸的女人,见到眼前的景象还算镇定。 卯日扶着姬青翰的脊背,对上她的目光,有些感慨月万松不愧是狠心从牢笼里逃出来的女人,眼中毫无惧意。又或者,月万松就算心中惧怕,也没有在卯日面前表现出来。 并且足够机敏。 这样的场面,要么行凶者另有其人,要么动手的人就是卯日。月万松不是楼征,没有了得的身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装作不知情,但卯日又让她靠近,月万松便不可能装作没看清两人的情况,只是看清了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观察着卯日的反应,主动询问。 “需要臣女帮大人吗?” “你扶着车就好。” 卯日将姬青翰放回车中,站直身,望着垂着头的姬青翰。 太子爷胸前的衣襟敞开,胸口有一处伤口。 月万松皱着眉:“这是怎么弄的?得快些回去找阮大哥!” 卯日不假思索:“是我弄的。” 月万松转过脸瞧了他一眼,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在说笑,最后她说:“大人,先回去找阮大哥吧。” 她推着四轮车往回走。 那盏灯笼随着四轮车颠簸来回摆动,最后撞在车轴上,光线瞬间一暗,巫礼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右手边,伸出一只手按在车背上。 那只手背上的灵蝶展翅,眼下却像魑魅魍魉的鬼影。 月万松垂下眼,瞥见他指甲上还留着一些血丝。 卯日的语气很轻柔:“我想杀了他。你不害怕吗?” 月万松深呼一口气:“您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鬼。会吸食人精气,残害活人的鬼。” 月万松道:“可在臣女眼中,您是人。殿下肯定也这么想。您只是孤单太久,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而已。况且你救了殿下,还想着救春大人。就算是鬼,也是好鬼。” 月万松不知道春以尘就是卯日的三魂之一,在她看来卯日是姬青翰的救命恩人,再加上卯日在白洛河边应对血侯李莫闲,至少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人。今日卯日与姬青翰不和,她也看在眼中。 现在两人动了手,姬青翰全然不敌巫礼,弄成这副模样。卯日如果真的要对她出手,月万松也没有还手的能力,所以她只能用言语试探卯日。 那话有月万松的七分真心,充斥着三分惧意,卯日听出来了,手上泄了力,放开了四轮车,转而落下去撑开了纸伞,伞面往四轮车倾斜。 好鬼么。 好鬼想着把姬青翰剖心种蛊,没有完成还忍不住可惜。 他是好鬼吗? 他望着姬青翰发顶,轻声道:“快回去吧,我去看看那只鹦哥儿。” 三人沉默地回到阮次山家。 那是一个独栋的双层小楼,内围用竹片装饰墙壁。小楼建在一处几米高的崖壁上,从窗户望出去视野极佳,楼前有一个宽大的院子,院中晾晒的草药已经被阮次山收了回去。楼的东面毗邻山坡,坡上都是阮次山的药田。 阮次山在楼上收拾了两间客房出来,本想着姬青翰与月万松一人一间,昏迷不醒的楼征被他留在一楼煎药的药房,阮次山需要时刻关注他的病情。 月万松推着卯日回来时,阮次山打着伞站在门前。 “哪来的血腥味?”阮次山看见了姬青翰,神色一紧,“快进来!” 阮次山接过车,将人带进药房,检查姬青翰的伤势,揭开上衣,他瞧见了那道被五指抠挖出来的伤。 阮次山叫住月万松。 “你留下,帮我拿东西。” 月万松原本还想带卯日去见那只鹦哥,现在不得不留下来。卯日便也不着急去看鹦哥,一同留下来研究阮次山的医术。 阮次山神色严肃:“只是出去一阵,怎么会留下这么严重的伤?这也不是野兽伤的,分明是有人用手……”他的语气有些激动,阮次山飞快地看了月万松一眼,“分明是用手挖出来的,什么仇什么怨,要剖一个病患的心?” 月万松有口难言,她也不能护着卯日,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找到公子的时候,他就这副样子了,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歹人。” 阮次山没再多说,只写了几样药材的名字给她:“你去药房,把这些药材抓给我,我现在给他止血包扎。” 月万松带着药房走进药房,卯日主动走过去帮她。 若是阮次山这时候往药房看一眼,就会发现除了月万松拉开的柜子,她头顶的抽屉也陆续被拉开,草药悬在空中,“飘”到月万松身边,月万松便会拿起药方核对一下。 为姬青翰包扎完伤已经是后半夜,月万松困得趴在桌上睁不开眼,阮次山便让她先回楼上休息,自己留在姬青翰身边照看。 卯日目睹了他的行医过程,知晓光以他的办法救治姬青翰还有些困难,他只站在屋里,等阮次山阖眸小憩的时候才走到姬青翰的床榻边。 让姬青翰最快清醒的办法,自然是幻蛊。 他之前错过了给姬青翰种蛊的机会,现在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时机。 卯日俯下身,手按在姬青翰缠着绷带的胸膛上。 床边点了一盏昏黄的小灯,片刻后,姬青翰竟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心脏猛的跳动,卯日抬眸,姬青翰并没有清醒。他形容不出脑海中萦绕不散的古怪感觉,只是垂下头,吻到姬青翰没有血色的唇角。 幽静的屋里,阮次山坐在椅子上发困,脑袋一点一点的,桌上摆满了五七八门的草药。在他背后的病床上,鬼魂正在亲吻他的傀儡。 卯日身上泛起青色的光晕,如同萤火在屋中飘散。 幻蛊从唇齿间渡了过去,这种蛊发作的速度极快,不消片刻,让阮次山焦头烂额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就连姬青翰身上的其余伤痕都浅淡下去,他的腿抽动了一下。 姬青翰眼睑一颤,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他聚焦了片刻,等适应了模糊的视野后,映入眼帘的是闭着眼的巫礼,随后他察觉到唇上的凉意。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卯日身上发光,那张艳丽的脸在光泽中显得更加神圣悲悯,似是一尊神佛造像垂下头颅,双目紧闭不愿看世间的悲哀之事。 他早该知道巫礼不是书卷上的那人才对。 书上的人吞花卧酒,宴请群山,风流不落人后。 可面前的巫礼是一道鬼魂,喜怒无常,恃宠而骄,最重要的是眼中并未有他,甚至要剖了他的心,给他种下幻蛊。 但姬青翰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出声阻止巫礼吻自己。 心口生出一股热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啃食他的心脏,又痒又麻,他盯着巫礼那张脸,莫名觉得对方倒还乖顺。但姬青翰在与他的短暂相处中,深知巫礼是个桀骜不驯的人,有着不输于自己的强势。 与此同时,他冒出了一股焦躁与厌恶之感。 他好像,不太喜欢卯日。 第31章 得鹿梦鱼(三) 姬青翰想抬手拉开卯日,但他的四肢沉重,身上似有千块木板压着,就连转动脖颈都变得艰涩,微微牵扯到胸前的伤势,喉舌间便渗出了血腥味。 卯日猛的掀开眼帘,仓皇与他对上视线。 阮次山就在一侧打盹,两人在沉默中四目相对,气氛却不像平日那般旖旎。 姬青翰用手指触到卯日身上垂下的银饰,空气中传来细小的响声,他张了张口,说出的话有些不受控制。 “真恶心,离孤……远些。” 他不太喜欢巫礼。 奇怪。 姬青翰隐约记得,在他昏过去之前,他没有这么厌恶卯日。 尤其是当对方垂下脖颈趴在他膝上时,他觉得卯日就像一只习性乖张的狸猫,却总有窝在膝盖上温顺供人抚摸的时候。 但现在恶意如蛆附骨,姬青翰的额角突突涨痛,脑子充斥着许多晦涩的声音,他剧烈咳嗽起来,唇皮上都是乌黑的血。 阮次山被吵醒了,见他清醒过来又惊又喜,赶忙剪了烛火灯芯。室内亮堂起来,他瞧见姬青翰灰白的脸色与不正常的血色,于是挽起袖口,给姬青翰诊脉。 这期间姬青翰一直无神地盯着一侧,阮次山以为他在看墙上的画,好心地解释:“那是《百苗图》的其中一幅,绣的是百色人的风俗。苗绣在民间被传颂为无字天书,你感兴趣?” 姬青翰看的是卯日,闻言也费力扫了眼卯日身后的百苗图。 那是一幅区别于精细宫廷绣品的绣图,使用了大量图案与纹样描绘故事。 背景的红色锯齿纹中纵横穿插着红色长条纹,中部是倒斜的井字田,田字笔画交叠的地方则绣上了方形的纹样。 前景是两个捧着芦笙,单膝跪地朝天吹奏的黑色小人。小人中间矗立着一面粗壮的鼓,约有两人高,鼓身绣满了各类纹饰,正中是一只青金色的蝴蝶。 百色人崇拜蝴蝶,认为蝴蝶是他们共同的始祖与信奉的母神,所以这副《百苗图》上除了那只青金色蝴蝶,还存在大量蝴蝶纹,以及一些动物纹、山川云雷纹。 在百色,红色锯齿纹代表山峰,中部斜井字纹代表田园。横贯整个画面的红色条纹代表百色萦绕的湖泊、河网。方形纹则代表白色寨中的祭祀塔位置。 百色寨中共有九座祭祀塔,最大的一座祭祀塔在田字的正中心,也就是百色寨地势最低平宽大的广场上。 苗绣《百苗图》中的图案与纹样极其繁复,外人破解其寓意的过程往往漫长,如果与百色地势结合起来却要容易些。 姬青翰初看那幅图只觉疑窦丛生,便合上眼不再去看,倒是卯日饶有兴致地走到《百苗图》前,端详起那副被誉为”无字天书“的绣品。 阮次山为他介绍百色图的时候,不忘给姬青翰诊脉,半晌后,他不再说话,只是皱起的眉舒展开,随后由面色古怪地看向姬青翰。 “我能看一下你的伤吗?” 姬青翰嗯了一声。 阮次山小心翼翼解下绷带,随即猛的睁大眼,瞳孔一缩。 姬青翰胸膛上的指印已经结痂,估计过段时间就会痊愈。 阮次山不可置信:“怎么会?” 他伸手按了一下那处伤口:“这不可能!你受伤到现在不出三个时辰,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阮次山百思不得其解,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最后他狐疑地问姬青翰:“你受伤之前,有服用过什么东西吗?丹药?或者是蛊?” 姬青翰下意识想要望一眼卯日,但自从他嫌卯日恶心后,对方便有意保持距离,现在还在观察那副《百苗图》。 他沉默不语,阮次山似乎也察觉到他有所隐瞒,犹豫了一下,才道:“你身体里有蛊虫,你知道吗?” 姬青翰咳嗽起来:“知道。” 阮次山面色严肃:“是狠厉的蛊,有可能会要了你的性命。解蛊也十分麻烦,必须要知道下蛊的人是谁才行,然后再用那人的血做药引,把你的子蛊从身体里引出来。你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蛊吗?” “……他死了。” 卯日不是活人,这么解释倒也合理。 阮次山却愁得直挠头:“不对,不对!他死了你怎么会还活着?你再想想,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祭司、方士、巫师一类的人?” 给姬青翰种幻蛊的鬼族祭司正站在屋里,伸手触摸百苗图上的蝴蝶,闻言扬起唇角。但是阮次山却看不见对方。 “那人给你下了情蛊,子蛊在你身上,母虫在那个人身上。情蛊这种东西,只要他活着,你就活着。他死了,你也会死!情债最难还,你好好想想,接触了谁?” 姬青翰:“……” 他终于忍不住将目光移向了卯日。 阮次山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只能满头雾水出去翻医书,他之前为姬青翰诊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情蛊存在,阮次山不可能怀疑自己的医术,那就只能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要给孤种幻蛊?”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屋中的一人一鬼异口同声。 卯日礼让病人,微微颔首,率先回答姬青翰:“我想了想,幻蛊无趣。我虽然想要一具听话的傀儡,可傀儡不能满足我的欲望。情蛊也是一样的。反正我不会死,你也死不了,日久生情,我总不信日后太子爷你还不听我的。更何况,情蛊乐趣更多,何乐而不为?” 他言辞之间完全把姬青翰当做床伴,轻视到了极点,姬青翰从未被这样对待过,听得面无表情,躺在病床上像是在思考从哪个角度捅他一刀子死得更快。 “你发现了什么?” 卯日从墙上取下《百苗图》,拆了画框,将绣图翻转过来。屋内光线昏暗,他便举着画走到窗边。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虽然也不太明朗,却有隐隐夜色照亮了百苗图的另一面。 “这是双面绣。” 那幅《百苗图》的背后绣着一个男人,男人却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掌中握着一把芦笙。画面余下的部分被朱红色占满。背后相较另一面更加朴素,只装饰着零碎的枫叶纹、蝴蝶和鸟纹。 卯日:“这人的眉宇神似阮次山。这些图案依次是枫树、蝴蝶和鹡宇鸟,都是百色人信奉的始祖神。” 竖直看画的时候,只能称赞一句那双面绣技艺精妙。 姬青翰对百色并不了解,所以看不出门道。 “所以?” 卯日却笑了一声,拿着画走到姬青翰床边,他坐在榻边,将双面绣平放在床榻上,朱红的底色便成了一张床。 “你这样看呢,像什么?” 姬青翰侧过脸,窥见画中人变形的脸。 他却说:“像躺在棺材里的尸首。” 卯日嗯了一声。 “好聪明啊,小姬。”卯日顺口打趣了他一句,没等姬青翰嫌恶心,接着说,“据我所知,百色一代的丧葬风俗中,很早开始就有用红木棺存放尸首下葬的习俗。” “所以这红色代表红木棺。而这人长得像阮次山,应该是阮红山。” “你没见过阮红山?” 卯日回忆片刻:“长姐给我的医典里曾有记载阮红山与他的巫医之术,所以我知道他,但没见过他。” 姬青翰对慧贵妃的态度十分中立。如果站在他的太子身份而言,慧贵妃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若以寻常人的眼光看待慧贵妃,姬青翰倒也赞赏对方的魄力。 但他以太子身份而言说出的话,却容易让卯日与他不合。 姬青翰只能顺口接道:“慧贵妃为了让你学习巫医之术,煞费苦心。” 卯日嗯了一声:“是,那几年长姐几乎将西周各个地方的巫医之术都命人收录起来,最后编纂成册交给了我。” 他将双面绣重新挂回原位,“阮次山将他师傅的悼亡图绣成双面绣挂在屋中,倒也仁孝。” 姬青翰躺在床上,因为虚弱闭上了眼:“阮次山说百苗图是一百幅图中的其中一副,孤觉得……咳咳他不像是会把一百福图绣满的人。这图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足够他挑出来单独绣成双面绣。” 卯日垂下脸,看着他:“所以,是有人送给他的。阮次山不知道这是双面绣。” 他眼中流过一道光,似乎单方面与姬青翰冰释前嫌,笑吟吟地问:“弟弟,不如来打个赌。” 喜怒无常,当真是鬼。 姬青翰冷冷一应:“说。” “我赌他不知道这是双面绣。” “赌注是什么?” 卯日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一息之后,姬青翰猛地睁开眼,扣住了他的后颈,一手捏着他的手骨,气势汹汹地将卯日按在了床上。 他目光凶狠,胸膛剧烈起伏,浑身疼痛,却比不过被轻慢以待刺激出来的震怒之情,咬牙切齿地骂卯日:“放浪形骸,不堪入耳。你这巫礼才是无耻狂徒!” 卯日只朝着他面上悠悠地吹了一口气,拉长语调指责他。 “真凶啊,弟弟。” 第32章 得鹿梦鱼(四) 姬青翰欲言,卯日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姬青翰的脸,截住他的话,“阮次山回来了,太子爷还不打算放开我,是打算吓着我们的柔弱巫医吗?” 姬青翰并未放手,目光从他的脖颈上掠过,垂下头泄愤般地咬到卯日的咽喉上,在阮次山进屋的前一刻又躺了回去。 阮次山抱着阮红山的药典手记环顾屋内,疑惑追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姬青翰并不回答。 屋内只有一个病人,昏迷的楼征在隔壁,阮次山想不出他在同谁说话,索性不再纠结。 “我听阮红山师傅说起过情蛊,西周时,有些男女被爱意蒙蔽了头脑,就想着向巫师求这道蛊,用来下在妻子、丈夫身上,好套住对方的身心。” “一道蛊下去,那人便成了专情人。多道蛊下去,此生非下蛊人莫属。会制情蛊的巫师因此也多了起来。后来因为疫祸与战乱,陆陆续续死了许多巫师,炼制这道蛊的办法也随之失传。” “这是楼征的药方,我都进行了标注,等月万松醒来,可以交给她去熬药。”阮次山将一叠药方放在桌上,“我对你身上的情蛊十分感兴趣,想试着为你解蛊。不过有一味药百色寨中没有,我需要进山里去寻。但后面几天估计要忙着赶鸟节的活络,腾不出时间,而过了赶鸟节就要进入雨季,那药草容易被雨水冲烂根。事不宜迟,我只能今日去一趟。” 阮次山已经在收拾采药的东西,“我会请阿摩尼长老看顾着你们。阿摩尼长老为人和善,还是百色的第二位巫医。若我不在,寨中人生了伤病都是他在救治。你们大可放心养病。” 卯日却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阿摩尼,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 阮次山:“我会在今日天黑之前赶回来。” 阮次山因为情蛊显得有些亢奋,匆匆交代完,披上蓑衣斗笠,扛着背篓出门。正巧月万松听见响声下楼,阮次山与她简单说明了缘由。 见他没有带上鹦哥,月万松便主动揽下了照看楼征与鹦哥的活。 片刻后,月万松提着鹦哥的笼子走进屋内。 鹦哥缩在鸟笼角落,歪着脑袋看向卯日的方向。 月万松拿了一把草籽过来,诱哄着鹦哥飞出鸟笼:“阿达,来。” 阿达扭过头,突然嘎嘎地叫起来,翅膀快速拍打,在鸟架上慌乱地起飞,又被爪上的锁链扯住。 月万松没有办法,只能伸手将它捉出鸟笼。阿达便在屋中惊慌地叫喊起来,声音十分像男人。 “阿摩尼!阿摩尼!” “红胖胖!绿瘦瘦!” 它又反复叫了几遍,都是相同的话。 一时间,屋内只充斥着它尖锐又诡异的声音。 “红胖胖!绿瘦瘦!” 卯日察觉到古怪:“阿达是阮次山养大的?” 月万松把食物递给阿达,尖叫的鹦哥儿终于安静下来,却没有吃东西,只是耷拉着脑袋,立在桌角不动了。 “不是。阮大哥说是六年前他从别人那里将阿达领过来的。那时候阿达精神比现在还糟糕,因为上一任主人离世,阿达受了很大的惊吓,到了阮大哥家滴水不沾。阮大哥一度以为它活不下来。” 卯日观察着阿达:“它上一任主人是谁?人在哪?” 月万松:“阿达的上一任主人在六年前得了传尸痨,咳死了。还是阮大哥去给人收的尸。百色常用红木棺下葬病死的人,阿达主人死后,阮大哥跟着人将棺材抬上附近的洞穴葬了。” 悬棺葬。 除了寻常的水火风土丧葬风俗,西南一代的偏远地域还流行一种悬棺葬。 这种丧葬风俗会将尸首放进棺材中,由抬棺人抬到村寨附近的洞穴里存放。那些洞穴往往在临河崖壁上,抬棺人需要用绳索藤蔓捆住棺材,搭着悬梯,将棺材小心运送到高处的洞穴放置。 卯日点头:“我知道了。” 阿达在桌上慢吞吞地移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向百苗图。它似乎被色彩显眼的绣图吸引了,专心地看着那幅画。 只是阮次山眼下不在,卯日心中疑惑也无人解答。 天色又亮了一些,阳光从薄云中斜射下来,似是抖落的薄纱。细雨还未停歇,但屋外已经断断续续响起了人声。 卯日走到窗边,见百色人起了个大早,有的背着鸟架、有的扛着东西,麻线一样连绵不断朝着山坡下赶,大约是在为赶鸟节做准备。 这时,有三人逆流而上。 为首的老人似乎是寨中德高望重的长辈,路过的百色人都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阿摩尼长老!” “大长老早!” 因为还没到祭祀的时候,阿摩尼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衣裳上用针线绣出各类图案。他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两道缝,藏在弯弯绕绕的沟壑下。 “阿摩尼长老,细崽又惹祸了!昨天他去偷大水家的鸟,结果被水哥家的大鹅撵到了河边!” 阿摩尼用竹杖跺了一下地面,哈哈一笑:“那个混小子,我回头碰上准收拾他一顿!等忙过这段日子,我去看看大水!” 四周响起快活的笑声,人群辞别阿摩尼。阿摩尼面带微笑地挥手,又转过身朝着卯日的方向望来。 那张慈祥的脸对上了卯日的视线。 卯日以为他看见了自己。 阿摩尼喃喃自语:“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原来他只是在看雨,不是在看卯日。 阮次山离开前特意去拜访了阿摩尼长老,请他帮忙照看姬青翰等人。阿摩尼早就听说有外乡人进入了寨中,现在听阮次山说是求医的人,紧赶慢赶过来。 阿摩尼一进门,便笑呵呵地说:“次山那小子不像话,把客人落在家里,自个去寻药草。还望月姑娘不要怪他,他向来是这个性子。这段日子,你住在次山家中,若有需要,大可以来找本长老。” 月万松点点头:“多谢长老。” 阿摩尼:“两位病人可还好?” “阮次山大哥离开前留了药方,若有问题,恐怕会叨扰长老。” 阿摩尼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阿摩尼将送来的东西送进屋内,背着手在屋内端详起来,他没有靠近姬青翰的那间屋子,倒是里面的阿达听见响动突然尖叫起来,扑腾着翅膀就要外面飞,却一头撞在窗柩上,羽毛都抖落几枚。 月万松心疼不已,连忙满屋子追阿达。 阿摩尼站在门边,打趣道:“月小姐倒还喜欢这只鸟。” 月万松道:“家中小女曾养过一只画眉鸟,有一日没锁好笼子,叫画眉鸟逃走了,我见这只鹦哥就想起了家中画眉鸟,所以喜爱不已。” 这期间卯日就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听到月万松这么说,似乎兴致上来,径直从月万松和阿摩尼中间走过去,开始逗弄阿达。 阿达果不其然在笼中尖叫起来。 苦了月万松,明明能看见他,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同阿摩尼说话。 阿摩尼眯着眼睛,不适地摸了一把手腕:“许久不来次山家中了,没想到这么阴凉,让我这把老骨头有些受不住。” 阿达:“阿摩尼!阿摩尼!” 阿摩尼头也不转,已经习惯被一只鹦哥直呼大名:“阿达真是通人性,就是整日这么争吵,恐怕吵着了两位病人休养,月姑娘不如送到别家去,也好安生些。” 他考虑得十分周全,“月姑娘要是舍不得,我那就有一只画眉鸟,安静聪敏,调教得极好,你见了若喜欢,大可领了去。你也不用担心,我这两位小友会照看你的好友们。” 月万松不敢放陌生人来照看楼征与姬青翰,原本想婉拒阿摩尼的邀请,但卯日却在此时点了点头,她顺势应了下来。 “那好,大长老稍等,我去准备准备。” 月万松进了屋内,将门合上,一直装睡的姬青翰睁开了眼,开口第一句便是:“阿摩尼不对劲。” 月万松将人扶起来,靠在榻边。 “殿下,怎么说?” 姬青翰却道:“孤的直觉。” 卯日跟着进来,笑吟吟地望了他一眼:“我与弟弟看法一致。万松,劳你应下他的邀请,去他家中看看那只画眉,我会跟着你。弟弟不如一道去,整日窝在榻上,骨头都软了,日后长不高怎么办。” 姬青翰淡漠地回他:“孤今年二十又三,再长该成巨人了。” 姬青翰昨夜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竟然清醒过来,月万松便猜到那伤估计和卯日有关,也不再多问,只推来四轮车,推着姬青翰一起去阿摩尼住处。 “这是赋公子,他难得苏醒,我想着正好推他出去走走。” 阿摩尼没有计较她另外捎带外人,热心地介绍起百色的风土人情。卯日不用推姬青翰,只稍微落后两步,慢悠悠逛着百色寨。 一柱香后,一行人终于抵达阿摩尼的住处。大长老家比阮次山家更为宽敞,四方的院井中,一面粗长的黑鼓沐着雨。 那张巨鼓横放在地上及卯日腰高,长近两米。鼓上盖着一张红棕色倒斜的田字大布,色彩绚丽,图案繁复。黑鼓上还系着绣有色彩斑斓图纹的绸带,若是敲响,定然响彻天地。 阿摩尼见月万松的目光好奇地往鼓上飘,开口道:“这是赶鸟节祭祀用的鼓,名为夔牛战鼓。前日刚从地里挖出来。鼓臧节十三年举办一次,今年的赶鸟节正好与鼓臧节一起办行,所以声势格外浩大。你们赶上好时候了!” 卯日还记得,阮次山想要祭祀大典上的一面鼓,大约就是这面鼓。 第33章 得鹿梦鱼(五) “鼓臧节祭祀完,要将新的夔牛战鼓重新埋入地下,等到下一次鼓臧节再挖出来。新鼓与旧鼓交换时候,会找寨中最德高望重的人来做祭司,主持整场祭祀。” 卯日绕着那面气势磅礴的巨鼓走了一圈,见巨鼓垂下的一条绸带上染着泥土,雨水嘶嘶冲在绸带上,在地上淌出褐黄色的水。 他曲下身去触摸那条绸带,拨开绸带后,瞧见夔牛战鼓鼓身上的雕花,花纹向内凹陷,少量泥土嵌在雕花内。 果然是从泥地里挖出来的,还没有清洗干净。 阮次山要这面大鼓做什么? 若是用作赶鸟实在太大,难以搬运。 若是装作摆设,也实在占地方,他的家中根本不适合摆放这样巨型的鼓。 他站起身,正巧见阿摩尼家的下人端着一只茶碗快步走过去。卯日避让开,走进堂屋。 阿摩尼家中四面都是木板墙,一张大漆凹字木柜立在东面墙,柜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师位,一座小臂高的鎏金雕像放在正中,雕像左侧是一个白牙雕的造像。雕像右侧则有一副被扣下的贡牌。 阿摩尼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月万松与姬青翰手边也有茶碗。但姬青翰一口也没用,用怕冲了药性推辞过去。 卯日走到他身边,往茶碗里望了一眼,茶估计是百色的好茶,但是姬青翰喝惯了丰京的贡茶,估计不合口味。 卯日察觉到他在这种小事上竟然会憋着委屈不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方才送茶碗出去的姑娘提着画眉鸟的笼子回来了,月万松兴致勃勃地逗弄了一会儿,便挑着时机问:“大长老,我对你们百色的节还挺感兴趣,我是外乡人,可以参加你们的赶鸟节吗?” 阿摩尼:“那自然!不如二位歇息一阵,等午后雨停了,我带你们去参观芦笙广场。” 天不遂人愿,午后雨没有停的意思,浓厚的乌云压在山寨上方,似是铅块一般沉重。天色阴沉,风吹起高耸的银幡长绸,一群黑鸟环飞而过。 姬青翰显得有些疲乏,靠在椅背上也不说话,卯日将熬好的药碗递到他手边:“在想什么?” 姬青翰难得没同他置气:“白日里,大长老准备了四只茶碗,他说在百色,他们从不准备单数茶碗迎客。” 卯日没做声。 姬青翰喝了药,卯日忽然凑过去,吻到他的唇角,周身的光极快亮起,渡到他身上。药碗从姬青翰手中滑落,卯日伸手稳稳接住药碗,含着他唇皮舔吻了一下,似在回味。 “你的伤喝药用处不大,但太快好也会叫人生疑,我会慢慢救你。”他贴到姬青翰的耳廓边,压低声音,“门外有人,抱我。” 姬青翰似乎有些疑惑,拧了一下眉,握住卯日的手腕,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腰。唇齿间混杂着草药的苦涩,他配合地拥住巫礼,并将人揽抱到了自己腿上。 卯日一手端着空药碗,一条胳膊慵懒地绕过姬青翰的脖颈,环着对方,手指随意地抚摸着姬青翰的耳垂,他一面舔吻着姬青翰,一面留意门外人的动静。 隔了片刻,他发现姬青翰不动了。 “怎么了?” 姬青翰捏了一把他的腰,呼出一口气,竟然问:“我能动手吗?” “现在?”卯日比他还要意外,“小姬竟然比我还着急?外面有人。” “只要你不出声,没人会知道。” 姬青翰甚至将外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他吻卯日的脖颈时,卯日察觉到他体温有些高,于是分了些神捏着姬青翰下巴,仔仔细细打量他。 片刻后,他问。 “情蛊发作了?多久发作的?” “不知道。”姬青翰闷闷不乐:“在路上。” 卯日抱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脖颈上:“情蛊初次发作有些难挨,现在做不合时宜,我可以赐你一场美梦缓解。” 姬青翰冷淡道:“不要。” 外面起了风,两人抱在一起时,卯日身上的首饰一直细细的响,像是被姬青翰捏在掌心摇来颠去的一只铃铛,让人无端心痒。 卯日看了他片刻,啧了一声,“真难伺候。要是那个长老在外听着怎么办?” 姬青翰闭了下眼,猛地收紧胳膊,将卯日按到自己怀里,他似乎放弃抵抗了,紧紧地贴着巫礼,仿佛那样才好受一些,皱着眉抿起唇,沙哑着声音狠厉道。 “他最好滚远些,不然孤回头就派人踏平百色……咳咳快做点什么,巫礼?”姬青翰数着他的称呼,“卯日……以尘,哥哥啊,你种的情蛊要了孤的命,孤跌下悬崖都没情蛊发作难挨。” 外面竟然响起了一声闷雷,众人期待的天晴没有来临,倒是暴雨不期而至,山寨中乱飞的银幡似青丝,偶尔有山鸟坠在空中。 轰隆一声,闪电竖直降下。 顷刻之间,暴雨接踵而至。 视野变得更昏暗,情蛊就像是一把烈火在他体内猛地燃烧得更旺盛,姬青翰的全身每一寸都是滚烫的,他仿佛在沸水里滚了一圈,呼吸灼热而刺痛,唯有接触到卯日的地方才会稍感舒适。 该死的情蛊与卯日。 他觉得口干舌燥,用舌苔舔了一下唇皮,一瞬不瞬地瞧着卯日,忽然觉得对方浑身发着光,目光也情不自禁往巫礼裸露在外的半截脖颈上飘。 卯日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挑了一下眉梢,五指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把他的肩,转身走到窗边,就坐在窗上背靠着窗柩。他身上的衣物也变成了巫礼的长礼服,只是交叠的袍角下露出的双脚赤裸,脚踝也莹莹如玉。 卯日朝姬青翰勾了一下手指。 等姬青翰转着四轮车过去,卯日抱臂斜靠着窗柩,抬脚碾在太子爷的膝盖上,被姬青翰捉住脚踝,卯日抖开他的手,分开腿踩上了四轮车的扶手。 他眯起了眼,笑得如同鬼魅,语气诱哄:“舔呀,太子爷。” 他说,“雷很大,我可随便叫了。” 姬青翰板着一张脸,眼里浮起一丝凶狠之意,他心中清楚卯日说的舔是什么意思,可太子爷从没为别人做过这样的脏活,免不了隐隐抗拒。 但情蛊似是野兽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叫他在理智与放纵之间来回奔波,最后被周身涌起的汹涌热潮淹没。 他的理智被击溃了。 他只想距离卯日更近,抱着他,抚慰着他,最好让艳鬼似一条蟒蛇紧紧缠绕在他身上,把那些不受控制的情潮与欲望挤压、碾碎成灰烬。 他在一瞬间期望卯日是一道不近人情的残忍鬼魂,黏在他的灵魂上,无论姬青翰做什么,情蛊的主人都如影随形,束缚住他的视线,囚禁住他的身心。 姬青翰恍然,这才是情蛊的厉害之处。 能叫一个理智尚存的人变成一无是处的畜生。 比起行尸走肉,更像是陷在滔天欲海中的可笑东西。 … 姬青翰没能彻底避让开,被弄脏了半张脸与唇皮。 卯日虚靠着窗柩,浑身都是绵软的,实在是不愿动,被姬青翰抱下来,坐在太子爷怀中,靠在他肩上伸手一点一点擦干净他的脸。 他的身体竟然散发着一股热气,懒散地坐在姬青翰身上,浑身充斥着一股要命的撩人劲。 卯日把手指递到姬青翰唇边。 “吃下去。” “这能安抚你体内的蛊虫。” 姬青翰垂下头,含住他的手指,将上面的东西舔干净,随后又抬起头,扣住卯日的脑袋,回吻给对方。 唇齿之间都是莫名的味道,他揽卯日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暴雨还在继续,姬青翰的情蛊算是稳定了,只是太子爷看上去怒火冲天,把卯日的腿肉都捏出了猩红指痕。 卯日:“气什么,你没爽到?” 姬青翰避而不谈:“情蛊多久会发作一次?” 卯日伸手算了算:“一个月大约十来次,别担心,有我在你身边,很容易就安抚下来。” “你要是不在孤会怎样?” “大约欲火焚身?”卯日玩味地说,“实在不行,你自己,” 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到姬青翰的双腿上,似乎终于想起他是位残疾的病秧子了,伸脚踩着他的大腿,懒洋洋地说:“别人可以自己缓解一下,你没办法,只能憋着。” 卯日心情极好:“挺好的,等下次积攒得差不多,一并发泄到我身上,说不定我能被你干到虹车上。” 姬青翰被巫礼的放浪形骸震到失语,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才平静下来,将他的脚拉下去,整理好衣物,他还要说什么,却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 月万松站在外面,神色有些尴尬与焦急:“公子,这么大的雨,阮次山还未回来,长老派人去寻了。” 卯日理解她的担忧,简单安慰了月万松两句,长竹杖出现在掌中:“我去,正好有些东西需要确认一下。” “你去哪里找他?”姬青翰问。 卯日笑了一下,正巧屋外一道雷霆劈过,他身上又出现了那条环绕的白蛇,眼尾潮湿的薄红如同红霞,漂亮得惊心动魄。 “别担心,我可是巫礼。” 直到他消失在雨中,月万松才回过神来,惊叹不已,忍不住夸了几句巫礼大人的相貌。 姬青翰嗯了一声,心知这人和张高秋自传中的巫礼性子截然不同,似乎除了脸,没有一点能讨太子爷欢心。 他面色不愉,月万松也不敢多问,现在屋中没人,雷声如吼,两人却听见一道道沉闷的鼓声。 月万松推着姬青翰到了前院,才发现那原本覆盖大鼓的布被吹翻,连续不断的咚咚声竟然是雨水打在夔牛战鼓上的声音。 … “还没找着人吗!” “没有!”“我这边也没有!” 阿摩尼长老披着蓑衣斗笠,手抓着拐杖狠狠地杵了一下地面:“再去找!他要出事了,我怎么和红山交代!” 阿摩尼被人搀扶着往山上赶,大吼道,“他有没有说去哪采药了?对了,放他爹棺材的那面崖壁去找了吗!” “没有!”有人回阿摩尼。 阿摩尼着急道:“快去瞧瞧!” 人群簇拥着朝着西面的山崖赶去,卯日到的时候,正巧遇上寻找阮次山的队伍,他便跟着队伍一道前往悬棺葬的地方。 那是一面黑压压的崖壁,陡峭而高耸,崖壁上垂着硕长的藤蔓,一些大小不一的洞穴散布在崖上,洞穴中停放着深黑色的棺木。棺木有些受潮腐朽。 雨下得极大,雨水瀑布似的从崖壁上冲下来。谁也不知道阮次山有没有在某个洞穴中。 人群便朝着崖壁上大喊起他的名字。 “阮次山!” 声音淹没在雨中,一群黑压压的飞鸟受惊冲出了洞穴。 第34章 得鹿梦鱼(六) 迎着冰冷的闪电,阿摩尼费力地仰起头,跟着人群大喊阮次山的名字。 暴雨如同洪流一般泄闸而下,陡峭的崖壁上冲下来一些碎石,差点砸中人群。 队伍变得紊乱,突然间,有人指着崖壁上惊恐地叫喊起来。 “那是什么!” 卯日抬起头,见一片昏暗中,软绳制成的梯子竖直垂下,就在风雨中乱颤。如果不仔细查看,容易误以为是山上的藤蔓。 那是方便抬棺人爬上崖壁的软绳梯,关系着抬棺人的性命,自来结实牢靠,不会轻易滑落。 但现在绳梯的最下面,吊着一具人形骷髅。 骷髅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是深褐色,头颅耷拉着,双眼的位置深深凹陷进去。细长的两臂被绳梯缠着,身上裹着一条银色长幡。 似是山神的傀儡,孤零零地吊在崖壁上。 阿摩尼到底是族中长老,最先冷静下来:“过去看看是哪家的棺开了!” “大长老……” 阿摩尼面色严肃,看出那人害怕,不争气地哼了一声:“扶我过去!” 他冒着雨走到崖壁下,指挥着两个胆大的百色人将骷髅放下来。两人忙不迭翻出腰带上挂的小刀,割开了绳梯,将骷髅平放在地上。 卯日也来到骷髅旁边。 他们瞧不出是哪家的骷髅。 阿摩尼眯着眼,仰望上方的洞穴。崖壁笼罩在一片阴雨中,百色代代人都有悬棺葬的习俗,过去阿摩尼会主持这些丧葬,但因为年岁太久、悬棺葬的数量太多,他已经记不清每个洞穴都葬的是谁。 “雨下得太大了,要等雨势小点,再把骷髅送上去!” 人群应了一声,吆喝着把骷髅搬运到附近的洞穴。众人蜷缩在洞穴下避雨,之前割绳索的男人找了些干燥的柴火,点起了火。 阿摩尼喊他:“大水,来烤烤火!” 大水嗯了声,和众人坐在篝火边,烤着淋湿的衣物:“大长老,次山怎么这个天出去采药?” 因为姬青翰身上的情蛊,阮次山才临时决定进山采药。 阿摩尼:“次山走得太匆忙,只说句等回来再说。我想着估计是什么珍奇草药,必须他今日去采。” 大水哦了一声,又聊了一些赶鸟节的事。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雨势小了些,阿摩尼与其他人继续寻找阮次山,大水主动提出要把骷髅背回洞穴里安葬,另一位名叫多依的小伙也自告奋勇加入。 两人把骷髅包裹好,绑在大水身上,跑到崖壁下,找到完好的绳梯往上爬。 卯日活动着手脚,却没有像两人一样耗时耗力去爬软绳梯,他现在是幽精,作为鬼魂,最方便的就是如云飘到另一个地方。 他落到了软绳梯的终点。那是一个黑漆漆的洞穴,内里飞出一只漆黑的夜燕。 固定在崖壁上的绳索窸窸窣窣动起来,多依率先爬上来,擦了把脸上的汗与雨水,连忙折身过去,跪在崖边拉下面的大水。 两人坐在洞穴边上喘息,多依抹了把脸,看了眼外面。洞外是遮天蔽日的雨幕,洞穴口距离地面大约二十米,竖直望下去双腿都在打颤。 “人家好好的睡觉,哪个缺德的给人挖出来了。真不吉利!” 他起身往里走了一步,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内响起一道诡异的声音。 紧接着,一张脸徒然出现在多依眼前。 多依被吓了一跳,脚步踉跄向后跌去,但他身后就是悬崖,大水立即去拉他,却被惯性扯得一起往外跌。 卯日当即伸手,长竹杖勾住多依的脖颈,左手捏住大水的肩臂,手腕一用力,将两人向洞穴内部一拨。 两人同时滚进洞里,疼得龇牙咧嘴,慢吞吞爬起来。 “哎哟……大水!你没事吧!” 大水捂着扭伤的胳膊嗯了一声,背后的骷髅撞得四分五裂,他心有余悸,“多依,你还好吗?” “我魂都要吓飞了!还好你拉了我一把!” “我没拉你!我还正想说你力气很大……” “……所以谁拉的我们?”多依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定只有两个人,不自觉往大水身边凑了凑,咽了一口唾沫,“……你快把骷髅放回棺材里,我们赶紧走……我总觉得脊背冷飕飕的,今日肯定不宜出门!” 大水的面色也极其严肃:“你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一张傩面!”多依连说带比划,“黑漆漆的!都要贴到我脸上了,那傩面的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大水拍了拍多依:“多依……多依你看……” 多依转过头,正巧外面响起一道轰天裂地的雷声,惨白的闪电照亮了洞中的景象。 洞穴内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傩面,大小不一,颜色绚丽。傩坛上供奉着盖着赤红方布的三傩神,黄红青的脸面,竖目龇牙。 上坛众祖师、八万宗师、天地虚空,似鬼似神,无言惊惧。红绿黄三色的绸符在洞穴顶端哗啦啦地飘。 多依躲在大水身后,声音都颤抖起来:“怎么……怎么会有怎么多傩面在这!” 大水拿起最近的那张傩面。 面具上有些灰尘,看上去挂在洞中许久。 “这张傩面做工精良,上面的漆还没褪色。” 大水要往里面走,多依连忙拉住他。 “要不我们回去吧!” 大水拍了拍他的背:“我先把骷髅放回棺材再说。” 他越往里走,越发心惊肉跳。 这个洞里似乎都被傩面堆满了,大水走到后面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好不容易摸到了棺材边,他把上面堆积成山的傩面请下去,伸手想推开棺盖,但棺盖厚重,半分不动。 “多依!快来帮我推棺盖!” 多依心一横眼一闭,摸着过去。卯日跟在他身边。多依走到棺材边,借着光,和大水一齐使劲,推开了棺盖。 滚滚烟尘冒了出来,两人捂住口鼻,退了一步。等烟尘淡下去,多依把大水背上的将骷髅取下来。两人小心地把骨头捧进去。 多依不忘打量着四周,壮着胆子问:“大、大水,你不害怕吗?” 大水擦了把汗:“其实我之前也干过类似的事。啊,不是背尸首!百色悬棺葬太多,总有些棺材会遭到野猴一类的野兽骚扰,之前也有骷髅被挖出来的事,长老就会让人放回去。没什么奇怪的!你也别怕了,以后这种事还多。” 他终于把所有骨头放回了原位,朝着棺木虔诚地鞠了一躬,全当做无意冒犯。多依也学着他的举动,恭恭敬敬地三鞠躬,随后绕过棺材,快步往外溜。 卯日没有动。 他在黑暗中也拥有极好的视力,况且洞中所有傩面,都没有巫礼的那张青铜傩面更重。 身为祭司,他更不会惧怕。 卯日没有立即离开。 只是因为看见无数花花绿绿的傩面当中。 藏着一个活人。 一个正在缓慢呼吸的活人。 四周太黑了。 那人的呼吸被刻意放轻。 身上黑色的戏衣让巫师融在黑暗中,似是一只潜藏在阴影里的毒蛇,只要一动不动,大水与多依根本留意不到。 那人戴着一张黑底的傩面。排在纷繁杂乱的面具堆里,就和其他面具一般无声无息。 那张傩面金鼻红嘴,圆目外突,红眉的上方是一排巴掌大小的赤红色人面,个个咧嘴大笑。 傩面上插着九根长翎子,随着吹入洞穴内的微风轻轻抖动。傩面两边的黑色大耳下垂着两根长至小腿的粗绳,绳索却纹丝不动。 最重要的是,在他的右手上,举着一把漆红打钉的大斧。 那人不动,卯日姑且认为他对大水与多依没有动手的想法,所以也并不打算理会对方。 但就在这时,对方动了。 卯日看见那人抬起头,僵硬地转过头,朝他举起了大斧。 斧头在雷电中闪烁着寒光,那张傩面似是叱咤风云的雷公,怒目圆睁。 对方厉声喝到。 “走猖冲傩,驱疫避祸!” “妖邪,拿命来!” 暴喝回荡在洞穴中,那人的斧头哐当一声砍在卯日的竹杖上。 巫礼一愣,同样没想到对方也能看见自己。 倒是大水与多依被暴喝吓得浑身一僵,转过头看见挥舞大斧的巫师时当即吓得惊叫出声。多依六神无主,不小心踩着一块松动的碎石,脚步一滑,就朝着山崖下面滚。 “多依!” 大水心神俱飞,立即扑过去拉住多依的手腕,但两人却一道猛地翻滚了下去! “啊!!” 巫师一愣,脱口而出:“大水哥!” 卯日扫了他一眼,掌中长杖消失,他一把拨开拦路的巫师,身手矫健地在洞穴中穿行,似是一只狸猫,比闪电更快,随后不假思索朝着悬崖下方跳了下去! 救人! 暴雨中,他似一只黑燕迅速滑下,拽住惊惧的两人。 天上打过一连串滚雷,似是群马碾着人耳膜压过去,大水以为自己死了,却不想片刻之后,多依喜极而泣的叫嚷冲进耳膜。 “我们没死?我们没事!大水!大水!” “快起来!大水!我们没死!” 大水瘫在地上,惊恐睁开眼,视野里满是铺天盖地的暴雨,他浑身无力,昏头转向地扭过头,瞧见正在抱着自己四肢疯狂叫喊的多依,像是因劫后余生欢喜得有些疯癫。 在多依身后,一道纤长的人影立在那。 他也在雨中,可浑身干净。 那人,是大水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第35章 得鹿梦鱼(七) 他甚至以为那就是神仙。 多依喊了半天,大水都没有反应,他只能顺着对方的目光疑惑转过身。 “你在看什么呢?傻了一样……” 多依惊在原地,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身穿长礼服的男人,身上的饰品繁复。 多依曾听说过宫廷傩祭祀的祭司总会穿着一身厚厚的礼服,身上的首饰华美精致,可在这深山老林中,这身繁琐的服饰只会让祭司举步维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 他发现对方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的,既没有被雨水沾湿,也没有被乱世枯枝勾缠住。 怪人。大雨里的深山老林。 他们刚刚背了一捧尸骨进悬棺。 多依觉得自己撞破了什么秘闻,连忙去拍大水,声音颤抖:“大水、大水我瞧见一个人……不不、不是鬼!肯定是我们刚刚背的那具尸骨的鬼魂,来索我们命了!” 卯日一挑眉梢,微微侧身,故意逗他:“没错,我来索你们的命。” 他满意地看着多依吓得两股打颤,双眼一翻就昏了过去,大水爬起来,拉着多依,又问卯日。 “你是谁?是你救了我们!” 卯日抬起头望着上方的洞穴,果不其然瞧见之前那个戴着面具的巫师露出一个脑袋正在张望下方。 但暴雨太大,视线模糊不清,巫师瞧不清大水与多依,很快缩回了脑袋。 卯日转过头:“你认识那个少年吗?” 大水:“啊?什么少年?” “上面吓着你两的那个。大约到我肩高,叫你大水哥。” 那巫师在黑暗的洞穴里实在吓人,大水与多依没来得及看是什么东西,就被吓得魂飞魄散跌下悬崖,万幸有卯日在救了两人,死后而生,两人因此能看见卯日的幽精。 大水发懵的脑子被他一说,隐约猜出个大概,却又不敢确定。 “寨里倒有一个小孩,偶尔会叫我大水哥,不过很多时候都是喊我笨大水。”大水抹了把脸,“他自小没了爹娘,没人管教,喜欢偷拿寨上大家伙的东西。被我抓到过几次,扭送到大长老那里,被大长老教训过,但他似乎因此记恨上了我,自那之后每隔一时间就来我家,也不偷东西,就是搞些破坏。” 今天砸了大水家里新修的凳子,明天把大水家里的锅碗丢到粪坑里去。大水抓到他,气得揍少年一次,但下一次,对方还是来他家,就指着大水欺负。 他又干又瘦,滑溜得像山中野猴。 “他叫细崽。” 大水望着卯日:“你说细崽装神弄鬼吓我们?” 卯日没作声,细崽其实没想吓大水与多依,他是举着斧头砍卯日,两人受到牵连才被吓到了。 “不管他是谁,他大约会下来查看你两有没有出事,”卯日提议道,“你不如躺回去,等他出现。” 大水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二话不说躺回了乱石中,他见卯日还未离开,鬼使神差又问一句:“你叫什么?你是多依说的,那具尸骨的鬼魂吗?” 卯日却抬起一只胳膊,伸出一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就像是一片雨雾消失在暴雨中,紫色的灵蝶飞散而过,大水惊诧地睁大眼睛,耳畔回荡着巫礼温柔的声音。 “他来了,闭上眼。” 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听话地认真装死。 山崖下一片死寂,两个人躺在那里,只要有心注意,一定会发现四周没有断肢残骸,更没有砸出来血迹,两人不像被摔死了。 一刻钟后,山崖后冒出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在大雨中狂奔,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后他惊恐地发现躺在乱石间的两人,一把揭下面上长翎乱颤的傩面,甩在地上,露出一张短发的少年脸庞,一道血样的狰狞疤充斥着半张脸,似是天生长着一张假面。 少年惨白着脸冲向大水与多依。 “大水哥!多依哥!” 细崽扑到两人身边,慌乱地抱起大水,一张脸涕泗横流,神色满是懊悔。 “都怪我都怪我!我以为那个妖怪缠着你们要害你们!都怪我、都怪我!大水哥呜呜!” 大水听得额角突突跳,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咳嗽一声,闷闷地说:“细崽,你这次可吓死我和多依了。” 细崽的哭声戛然而止,连忙把人一摔,就要跑:“啊啊——你没死!” 卯日捡起他丢掉的那张傩面,站在乱石顶端,居高临下道。 “嗯,我救他们。” 细崽极其害怕他,瞳孔一缩,就要挣脱大水的手,不忘嚷嚷着有鬼有鬼,连踢带踹往外逃。 “妖怪!妖怪!你是妖邪!” 大水也来了火气,给了他一巴掌,高声吼他:“细崽!别闹了!那是我和多依的救命恩人!” 他提着细崽的胳膊,好不容易平和下来:“你在上面装神弄鬼,还把人家的尸骨丢下来,简直胡闹!细崽,那些傩面,是不是你偷来的?” 细崽别过脑袋不肯说话。 大水别无他法:“跟我去见大长老。” 细崽当即浑身一抖,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咬牙砸到了大水手臂上,大水闷哼一声,松开了他,但细崽没有跑出几步,就被卯日用长竹杖勾住了后衣领。 他寸步难行,对上了一张活色生香的脸。 卯日唇边带笑:“我救了大水多依,也顺带救了你一命,你不经过我允许就逃跑,是不是太没礼貌?” “我不喜欢没礼貌的孩子。” 明明是一张芙蓉面,可细崽只觉得他恐怖。 细崽还要叫嚷,大水连忙赶过来,用带伤的手捂住他的嘴巴。 大水:“对不起,神仙哥哥,他胡作非为惯了,我这就带他去大长老那领罚。” 卯日垂下头,望了掌中的傩面一眼,把面具交给大水。大水扛着昏迷的多依,腋下夹着浑身僵硬的细崽,腰上挂着傩面去找大长老。 大水找到队伍的时候,阿摩尼也在另一个洞穴里找到了阮次山。 阮次山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得不躲进山洞里躲雨,所以直到约定的时间也没有返回寨中。不过好在他没有受伤,只是有些发热,阮次山自己处理过了,现在神清气爽地坐在洞里烤火。 大水带着两人进去的时候,细崽挣扎得厉害。大水把来龙去脉讲给众人听,却没有说自己和多依摔下悬崖,又被卯日救了。 细崽渐渐安稳下来,被其他人捆着,垂头丧气坐在篝火旁。 大水掏出那个傩面。 “这是细崽戴的面具……” 阿摩尼突然打断他:“那是我祭祀用的面具,之前不见了!” 大水哑了一下,拿着面具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皱着眉问细崽:“你从大长老家里偷的?” 细崽看了他一眼,有些害怕地嗯了一声。 “那洞里的傩面,都是偷来的?” 细崽点头。 阮次山:“你偷那些傩面做什么?” 细崽转过脸,闷着声不说话。倒是大长老似乎气得不行,瞪着细崽,就扬起拐杖去揍他。 细崽被捆住手脚,连滚带爬到阮次山身后,他心里明清,这些人里阮次山看上去最好说话,大长老也要看他几分薄面,于是滚到阮次山身后,咬着阮次山衣袍,死皮赖脸不动。 阮次山抖不开这个混小子,只能劝阿摩尼:“大长老,回去再收拾他吧。” 闹了一晚上,众人都累得不行,缩在墙角休息。 卯日站在洞口没有立即离开,他似乎回到了过去困在密林里的时日。但百色的雨又凶又狠,似乎能把世间一切污秽阴霾冲刷干净。 众人在洞中待到天明,雨终于停了。 半山被阴湿的暴雨洗过,现在青山一片浩荡苍茫,裹挟着草木香的山风舒适吹来,昨夜高耸惊险的悬棺葬群矗立在一片青云雾气当中。 大水钻出洞口的时候,没有看见卯日。他昨夜见对方站在洞口守了一晚上,心中感慨,想着今日一定要答谢对方,却不想浑浑噩噩睡过去,等再睁开眼,神仙已经不在了,不免有些失落。 细崽被带回阿摩尼长老那里,众人各回各家。阮次山背着背篓路过他身侧:“大水,怎么不走了?你手受伤了?” 他简单给大水包扎了一下。 “细崽又欺负你了?你还护着他,受了伤也不说。真是笨大水。” 大水哦了一声,呆呆看着手上的伤:“次山哥,你们家来的那些求医的外乡人里,有没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 “漂亮男人?”阮次山脑海掠过姬青翰那张脸,犹豫地说,“有一个。勉强算得上漂亮。” 大水顿时来了劲,把他背上的背篓接过来自己背着:“我送次山大哥回家!” *** 天刚蒙蒙,卯日已经率先回到了百色寨,他径直去了次山家中,让他意外的是,竟然已经有人在院内等他。 姬青翰和月万松已经从阿摩尼家里回来,眼下太子爷坐在四轮车中,手里拿着阮次山的药典正在仔细翻看。 听见熟悉的铃声,姬青翰抬起头,放下掌中的药典,就坐在那,一瞬不瞬注视着巫礼。 直到卯日走到他面前,太子爷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冰冰地点评道:“胡混一晚上。脸脏了。” “垂头。” 卯日颇感新奇地弯下身,柔顺的乌发雨帘一般垂下来,发丝逶迤地堆叠在姬青翰的下袍上。 姬青翰抬手,从他发顶的发丝间挑下来一片叶子,两指夹着叶子,轻触到卯日的脸。 “玩得开心吗?” 卯日眨了一下眼,觉得自己似是被放出去胡混的狸猫,闹了一晚上,还要太子爷亲自来接。他一扬眉梢,心里说不出的舒爽,像是被捧着似的,握着姬青翰的手指亲了一下,也心情极好地哄了一下太子爷。 “当然,是和小姬在一起更开心。” 姬青翰没回话,只摸了一下他的唇瓣:“弄得脏兮兮的,去沐浴。” 卯日弯着眉,却直接坐在姬青翰腿上,见姬青翰因为嫌弃他身上脏皱起眉,笑吟吟地凑过去,贴着太子爷的唇瓣亲了一下,又吻到姬青翰的耳垂,呢喃追问。 “洗干净了,就可以睡你了,对吗。” 他没等到姬青翰回复,外面传来响声,以及大水惊喜的喊声。 “神仙哥哥!” 卯日听见姬青翰困惑地嗯了一声,把那个称谓含在舌尖重复了一遍。 “神仙、哥哥?” 随后一道冰冷的视线投到了卯日身上。 姬青翰的目光带着探究意味,面上渐渐浮上来虚假的笑意,手指慢条斯理地抚着卯日的腰身,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看似是放松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卯日莫名其妙回忆起之前他说的话。 巫礼知道,这小子又要闹了。 大水离得近了,后知后觉神仙哥哥正坐在另一个男人怀里,那个男人长相与神仙哥哥不遑多让,却更加锋芒毕露。两人坐在一起时,大水形容不出那种好看,只是觉得有些荒唐的般配。 阮次山以为他有话要和姬青翰说,主动提出去分拣自己拆摘的草药。 院子里只剩下两人一鬼,姬青翰一手捏着药典,一手握着卯日的腰,等着对面的大水发话。 “神仙哥哥,昨晚谢谢你救了我和多依,”大水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走进去,但他神色却有些认真与腼腆,“你走得太快了,我没有好好答谢你……午后是赶鸟节,你要参加吗?我可以领你去,我们赶鸟节可有意思了,能跳舞!” 卯日原本想拒绝对方,但他还没开口,察觉到姬青翰落到他小腹上的手在不紧不慢地挪动,在他的衣袍上磨来蹭去的,又因为宽大的衣袍,根本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 太子爷肯定会弹奏古琴,且技艺十分娴熟,现在弄卯日用的力度倒不重,却叫人难以忽视,隔着细腻的礼服,卯日的皮肉都是瘙痒的,他想捏住姬青翰的手,但太子爷却问。 “想去吗?” 姬青翰若无其事地望着他。 卯日抚着车的把手支撑着身体,察觉到小腹被重重一揉,垂下脸,笑吟吟地问他:“想呀,那小姬怎么不松开手?”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太子爷分明不想让我去。把我都摸出感觉了。” 姬青翰:“回答他,你不去。” “快点。” 卯日捏住他的手骨,散漫地嗯了一声,自始自终都没从姬青翰身上站起身。 只是傍晚时分,多依听大水说卯日在阮次山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送了一堆东西,满眼憧憬地夸对方。 他一口一个神仙哥哥,还不忘表达爱慕之情,听得姬青翰面容扭曲了一瞬,视线刀片一样刮在卯日身上,太子爷怒火中烧,等送走了多依,才冷着声说。 “阮次山让孤泡药浴。卯日,进来。” 第36章 得鹿梦鱼(八) 屋内没有点烛火,姬青翰就坐在浴桶里合眼小憩,刀凿斧刻的脸,挺拔的鼻梁上坠着一滴水珠,那张脸矜贵俊美,甚至带着几分温养出来的儒雅气质,与太子爷睁眼时带给旁人的强势攻击性反差极大。 姬青翰头向后仰靠在浴桶上,两条胳膊随意搭在浴桶边缘,袒露的胸膛上蘸着一层水光。 卯日很少观察另一个男人的身体,眼下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太子爷虽然是个病秧子,可身上的肌肉十分饱满,宽肩窄腰,体态健硕,现在的他,在春城中受的箭伤已经痊愈,只留下一些浅淡的疤,在偏白的皮肉上更加具有诱惑力。 巫礼大胆地欣赏着男色。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赤裸,姬青翰睁开了眼睛。 他整个人隐藏在黑暗里,深色的瞳孔里浮现出一股狰狞的疯狂,呼吸似乎微不可闻。 他审视着卯日。 目光阴鸷又冷漠,仿佛卯日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他是盘踞在山林的猛虎,正在打量着入侵者。 姬青翰无法控制,又想起了卯日白日里的所作所为,轻佻、风流、放纵,太子爷能将所有下流的词赐与一道鬼魂,他从来没遇过这样一个鬼,明明都已经与他有染,却始终不忘勾引他人。 姬青翰一次又一次放任对方,宠着对方,像是养一只画眉鸟一般,任凭对方停在他身上,甚至把他当做一件玩意,一个卑贱的通房使用,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但卯日呢。 这样的宠爱换来艳鬼一次又一次将目光凝在他人身上。 神仙哥哥。 他面无表情地把新的称呼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冷静、强硬地命令卯日。 “脱衣服。” 他要看看神仙与活人有什么分别。神仙又在哪里快活逍遥,一转眼就多出两个弟弟。 卯日长眉一挑,唇角带着笑,手指绕过了身上的银饰,先开始脱自己的礼服。他的动作有条不紊,领口逐渐松散,露出雪色浑然的颈子与一小块胸膛,细腻的肌肤似乎在光中散发着圣洁的光。 他毫不扭捏,目光坦荡地盯着姬青翰,神态透露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劲,丝毫不觉自己的举动诱人眼目。 卯日将自己的长发拎在掌中,他的身形较姬青翰来说稍微有些瘦削,但修长挺拔,肋骨下线条倏地收紧,蜂腰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这是一具蕴藏着力量的男性身体,并且骨子里的强势与骄傲也从不亚于太子爷。 巫礼向来专精傩舞,卯日自然不例外,宫廷傩的舞蹈繁复辛苦,他不光要保持身材匀称,周身线条充满美感,更要拥有良好的体力去完成那些长时间的祭祀。 姬青翰:“过来。” 卯日朝着姬青翰走了一步,零散的腰封因为动作滑落,他身上最后的遮挡物也垂落在地,露出那双笔直修长的腿,白得刺目,若是圈在腰上必定爽得人醉生梦死。 他走到姬青翰的浴桶边,没等姬青翰继续下令,已经踩着凳子翻进了桶中,水波汹涌地拍打着桶壁,很快因为两个成年男子占满内部而溢满出去,湿了一地。 水位上升,原本只到姬青翰胸膛的水一下子没过了两人咽喉。像是有人掐着脖颈,遏制住了卯日的呼吸,他在水里直了一下身体,一条胳膊伸出桶,依在桶边支着脸。 卯日呼吸都是潮湿的,只笑吟吟地问:“怎么了弟弟,有闲心邀我共浴。” 姬青翰:“白天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卯日眼光流转:“大水,昨天顺手救的百色人。” 姬青翰呵了一声。 “很好。”姬青翰说,“我们巫礼大人真是璞玉浑金的淑人君子,总能遇上患难之人,救他们于水深火热当中。” 他捧着卯日脸,八风不动地问。 “你是菩萨,巫礼大人?” 卯日可不吃他那一套。 他撑着脑袋,一只手握着姬青翰的手腕,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他温热的皮肤。 “怎么酸溜溜的。” 他凑近了一些,两个成年男子在浴桶里本就拥挤,现在几乎贴在一起,毫无缝隙。 卯日的手指顺着姬青翰的下颌爬上了他的唇鼻,他揩了一把,又落进水中,水蛇一般柔滑地抚着姬青翰的胸膛。 “太子爷的占有欲可真恐怖,巫礼好害怕呀。” 他话里说着害怕,可那张叫人挑不出错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惧意。卯日语调轻柔,眼尾上扬,尾音故意拖长,似水里的涡旋一般拖着姬青翰的神志陷入深渊。 “要不,我哄哄你吧,青翰。” 没心没肺,从不正经。 巫礼的话里没有一句真话。 他只是当姬青翰是样好玩的物件,轻贱得似是路边的野草一般。姬青翰十分不满对方的态度,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事总叫太子爷额角突突跳动,后槽牙都咬紧了。 无数阴鸷的想法似是扭曲的九曲桑盖在他的头顶。若是有一把刀在姬青翰手边,他一定握着刀柄,抻着卯日的腰腹,一刀一刀扎进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要乱刀捅死巫礼,把那些冒犯他的言辞与态度连带卯日这个人都碎尸万段。 不然难消他心头之恨。 不然难解他心中的焦躁与怒意。 姬青翰一言不发,猛地伸手按住他的脑袋,狠狠往水里一摁,手臂上青筋鼓起,他突然爆发出来的力度大得骇人。桶中的水又涌出去一截,三息之后,他捏着卯日后颈将人提起来。 巫礼眯着眼咳嗽着,脸庞上淌着水,偏艳的薄唇微张,吐出透明的水,卯日拧着眉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姬青翰捏着下颌,吻到唇。 令人头皮发麻的力度,唇舌顺着缝隙钻了进去,他的动作蛮横又粗鲁,似是要剥夺卯日口中的全部呼吸。卯日身体一酥,就要往下滑,姬青翰一把攥住他瘦削的手腕,扣压到胸前,另一只按着卯日的后脑勺吻得更深,逼迫他将双唇张得更大,一条滑腻的软舌被另一条炽热的舌头纠缠住,姬青翰带着恨劲吮吸着对方,灼热的呼吸几乎烫伤了卯日的皮肉。 明明桶里还有阻隔两人的水,可现在那些哗哗作响的水仿佛凭空消失,一波波微小的水浪拍打到两人身上,谁也无暇顾及。 吻逐渐变得毫无章法,毫无情谊,太子爷满腔不满而生怒,荒唐地发泄着情绪,而卯日神色茫然又故作隐忍,心中却放肆地享受着即将降临的惩罚。 卯日的喉咙间泄出一声呜咽,被这个焦急粗暴的吻挑起了欲望,心神却隐隐飞扬起来。 他不知道姬青翰发什么疯,可艳鬼实在喜欢带着毁灭意味的吻。 姬青翰就像要把他整个人大卸八块,随后一块块吃下去一般。卯日浑身上下细小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他的腰腹开始因为兴奋颤抖,伸手按着姬青翰的臂膀,指腹生涩焦急地抚摸着对方的胸膛,他感受到姬青翰臂膀因为用力鼓了起来,肌肉硬邦邦的,这可是之前从未感受过的体验。 口呷生津,他懒洋洋地舔着唇瓣上的水,被姬青翰按到水中,面颊贴着对方饱满健硕的胸膛,擦着微微抽动的小腹过去,最后唇齿杵到姬青翰。 说来很公平,姬青翰帮过他一次,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他帮太子爷。 姬青翰双目阴沉沉地盯着水下的巫礼。 艳鬼在水下也能做水鬼,他与人的最大区别,卯日不会淹死。他待在水里的时间那么长,长得姬青翰都在思考需不需要将人拖出来,吸一口新鲜的氧气。 但巫礼只专心做事,把姬青翰弄得浑身皮肉紧绷,爽得眯起了眼,终于大发善心把卯日拎了起来。 他将卯日的头靠在自己的肩颈上,唇靠着卯日湿漉漉的耳畔,亲密无间地揽抱着他,慢条斯理地喘了一声。他没有刻意压抑,里面蘸着的浓烈欲望似是热浪扑到卯日身上。 巫礼张着嘴呼吸,目光幽幽的,眼中因为长时间待在水中有些泛红,看上去带着一股可怜劲,叫人胸中充满了施虐欲,只想着更加强势地对待他。 但姬青翰心中清楚,这是一个可恶的浪荡骗子,他像是话本里的那些精怪,享受着欢好,蚕食着人的精气,看似动了情,实则一颗心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又或者说,他没有心。 这是一个没有心的艳鬼。 不光骗人的身体,还会勾走看见他的人的视线、控制他人的呼吸。 最后又弃之不顾,纯当做玩意。 太子爷向来厌恶这样的风流子弟,可对方是卯日,他又不得不再三忍耐。好在卯日只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耀武扬威,他还能掌控住情绪,但卯日要是在其他地方与别人厮混。 姬青翰胸腔中边涌出了一股怒意。 他的东西,他的人,他的鬼,决不允许有旁人觊觎半分。 阮次山要他不纵欲,姬青翰就问医师要了几根玉势,这里的玉赶不上丰京的玉水头好,做工也比较粗糙,只能说像模像样。他直接拿了最粗的那根,挖了一团膏药抹在上面,只从头到尾抚弄得湿漉漉的。 姬青翰沉默着掀起眼帘,压着声线说:“巫礼大人,孤不想用手,自己转过身。” 卯日眼睑上都是水,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姬青翰手里的家伙,啧了一声,自觉转过身,微微高出水面,双手捏着木桶边缘。 那把长发推挤在背后的蝴蝶骨上,越过肩背后徒然从细窄的腰身一侧滑了下去,似是滚石来到陡峭的崖壁猛然翻滚得更快,扑腾一声砸进水里。 卯日别过脸:“这样可以吗?” “腰抬起来。” …… “小姬,你会吗?” 姬青翰没有理会他。 “会什么?” …… 弄了半天,卯日叹息着,骂了一声。 “臭弟弟。” 谁料姬青翰说:“舅舅,你太紧了。” 脑海短暂空白,卯日想了半天,原来是因为太子爷幼年时是高秋姐带大的,所以胡乱喊他一声小舅舅。也不知道太子爷暗自想叫这个称呼想了多久,今天终于爆发出来了。 卯日轻哼一声。 他的太子爷真是憋着坏。 白天还在一口一个哥哥与弟弟呢,夜里这辈分就比他俩关系还要乱了。卯日咋舌,趴在桶边闷声笑起来,配合着太子爷放浪不羁地开口。 “小外甥,你好坏呀,怎么能把那样的东西塞进小舅舅身体里。”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从耳膜里钻进去,勾得人情不自禁挑起唇角,但姬青翰却始终不展笑颜,甚至因为巫礼的放浪形骸脸色更加阴沉。 卯日压了一下腰身,似是在水面架起了一座向水面凹陷的悬桥,因为姬青翰的动作水面在晃,悬桥也颤抖,在月光下跳跃着迷幻的冷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他心中喟叹,自己找了一个凶狠的小白虎玩耍,凿他的力度像是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可又不讨厌,相反,太令人着魔了。 “啊……小外甥今天打翻醋坛子,往舅舅身体里塞的东西都透着股酸劲,把舅舅我呀……磨酸了啊嗯……” 屋中忽然沉寂一瞬,卯日顿了一下,手指捏紧了桶缘,瞳孔一缩,浑身抽搐似的猛然喊他。 “姬青翰!” 姬青翰游刃有余,嗯了一声:“孤在。” 巫礼的叫喊变得断断续续的,同时身子抖如筛子,两条长腿蹬踹在桶壁上发出几声闷闷的砰砰声,捏住姬青翰捂住他小腹的手,抠挖着他的手背。 “青翰……长书、长书啊呃……” 姬青翰怒火难平,只冷冰冰地回他。 “叫得再大声一点,卯日,最好让你的大水弟弟听到,冲进来撞破我俩。” “让他看看自己的神仙哥哥在孤怀里是什么浪荡的模样。” 姬青翰表现得极其凶狠,手臂鼓鼓的。 卯日边哭边骂他:“啊啊小气鬼!” …… 但谁让这都是巫礼自找的,他还在说。 “色鬼。” “你很缺男人?” “那个大水不过山野莽夫,你也看得上?” 酸意与凶意似是洪水将他淹没了,卯日明知道他在气什么,可是内心还是满不在乎,他要的是姬青翰这个人,又不是要他的心,太子爷如何发怒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不就……哈一个称呼么?” 至于那个大水,卯日连对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旁人仰慕上他,难道还是艳鬼的错不成。总不能每个喜欢巫礼的人,卯日都要记着。 但两人的关注点似乎有些偏差。 姬青翰一字一顿重复道:“不就一个称呼。” 他捞过卯日,掐着他的后颈,“看来,孤之前同巫礼大人说的话,全都当耳旁风了。” 卯日摇得腰都软了,在冷清的月光中面上飞着霞光,放肆地喘,仿佛满心满眼地沉沦在爱意中,但等他爽够了抽身离去后,大约还是像从前那般欺负太子爷。 卯日嘴上不服软:“你不是也用的……旁的东西么,弟弟……” “半斤八两而已……” 姬青翰目光一暗:“还能叫。” 姬青翰半张脸上淌着水,居高临下睥睨卯日,若不是水是透明色的,看他的神色还以为他按着一具尸骨,面上蘸着的是朱红色的血。 太子爷在亲自做侩子手,严惩着口无遮拦的犯人。 甚至磨着牙,用了相当粗鄙的词。 他磨着牙,用了相当粗鄙的词。 “孤弄死你。” …… 桶里的水没剩多少,他们却感受不到凉意,姬青翰脸上挂着一层热汗,说的话也格外暴躁。 卯日忍不住打趣他是炸毛的小虎崽,逗一逗就龇牙咧嘴的,凶得一塌糊涂。巫礼大人胸腔里的怜爱之意又冒了出来,一边又一边啄着他的眼睑,笑吟吟地招惹姬青翰。 这么做的后果,自然是他被暴怒的太子爷弄得嗓子喊哑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卯日也不再骂他了,眼尾挂着泪,啜泣似的喊姬青翰的名字,把太子爷骨子都喊酥了,理智都喊回笼了。 姬青翰沉着一张脸掰过卯日的脸,目光在他张开的唇上打转,阴森森的,凶狠得似盯着猎物的狼。 “吻我。” 卯日折过身,一条雪白的胳膊攀在姬青翰脖颈上,凑过去吻到他紧抿的唇,仿佛蛇吐信子一般触着他的唇皮。 …… 他也不知道唇瓣何时染上的温度,只是在研磨姬青翰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自己与对方体温的不同。 这让艳鬼充满了兴趣,连带着觉得小气鬼也变得可爱起来。于是脑子里可着劲地想着坏点子,只想着变着法再欺负一下太子爷,让自己再爽爽。 谁让他是放纵的艳鬼。 他不惧怕任何疯狂,只会惬意享受快感。 第37章 得鹿梦鱼(九) 卯日枕在他胳膊上,环抱着姬青翰的脊背,因为太子爷的动作摇动着腰,情不自禁用手指掐着姬青翰的脊背。 太子爷下颌线紧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姬青翰一直知道巫礼的脸挑不出半点错,身体的每一寸都似乎是精雕细琢出来的,肤色雪白,肌理细腻,浑身线条流畅,腰身劲韧,在顿颤的时候又能感受到掌下这具身体充满爆发力。 眼下卯日躺在他怀里,身上都是舔吻啃咬出来的痕迹,身体泛着漂亮的潮红,明明被他粗暴地摆弄了一夜,却享受地喊着他的名字。 姬青翰沉默着抚着他的后脑勺,五指插入他汗淋淋的长发中,喉舌间一阵发痒,他目光冷冽又充满野性,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微微倾身,叼着卯日的咽喉舔了舔。 巫礼慢悠悠地喘息着,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瞥着姬青翰,手臂一展,抓到姬青翰的长发,吻到那张紧抿的唇上。 柔软的舌舔着唇瓣,一点一点描摹出唇线的模样,卯日闭着眼,享受着余韵,四肢滑溜绵软,跟泡在温泉里一样舒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姬青翰的脖颈,懒洋洋地夸奖自己的太子爷。 “青翰,好棒啊……” “只是用玉就要把我弄死了,”他用泛红的膝盖磨蹭着姬青翰的侧腰,被对方抓住腿窝,往腰上搂,“哥哥好生欢喜。” 姬青翰冷静地吻着他的唇,在分开的间隙吐出两个字。 “骗子。” 他感受不到巫礼的半分真心,更何况是欢喜。 巫礼口中的欢喜也不过是因为舒爽施舍给他的奖赏,和太子爷兴致高昂时随手赏给下人的玩意一样。 都是假情假意,不值一提的轻贱之物。 他撑在卯日的上方,垂着头,被揪乱的长发随意散下来,堆在卯日身上,磨得本就敏感的巫礼浑身瘙痒。 卯日用手指懒散地卷着他的发丝,顶着一张春意盎然的脸,唇边噙着笑哄他。 “我哪敢骗你呀,青翰。我喜欢你弄我,凶一点也没关系,用手也好,玉石也罢,只要舒服,我都乐意。” 姬青翰凑过去,用额头轻轻抵了一下卯日的额头。两人对视片刻,才交换一个缠绵吻。 许是被喂饱了,卯日瞥到姬青翰下方,故意用膝盖顶了一下,如愿听见对方低沉的闷哼声,随即被姬青翰扣住了膝盖,按压在床上。 卯日眨眨眼,语调又轻又柔,可着劲地哄他:“太子爷,把玉拔出去罢,换你进来,让我帮你含一含,磨一磨,说不定那东西就好了呢。” 他舔了舔唇,暧昧地说:“毕竟,我可是神医在世。” 片刻之后,屋内只有一些破碎的声音,勾子一样馋得人心神荡漾。姬青翰被缠得双目发红,周身涌着热气,试图耳聋眼迷听不见也看不见巫礼的模样。 “好爽……好喜欢……青翰,青翰……” “啊嗯我帮你磨好了……” 他原本怒气冲冲地想讨伐对方一顿,没想到又被卯日调戏了一番,胸腔里翻涌的酸涩之意便磨成了欲望,只想着堵住他那张嘴。 卯日似乎吃得爽极了,倒把姬青翰憋红了眼,巫礼心中升起一点怜爱之意,弯下腰伸出一点猩红的软舌舔了舔姬青翰的上眼睑。 “瞪着我做什么,还生气呐?我这不是在哄你么,太子爷,气性好大呀。” 他语调慢吞吞的,把姬青翰胸腔里的怒火又给勾了出来,直到帮姬青翰含了大半宿,终于在天光初亮时躺在姬青翰怀里半昏半睡过去。 太子爷披着外衣,靠在床边,揽抱着没心没肺的艳鬼,沉默地凝视着对方的睡颜,伸手抚开卯日额边湿漉漉的发丝,露出巫礼的五官。 睡着的巫礼难得安静沉稳,少了那些风流浪荡的话语,他似乎又成为了自传里一道孤高峥嵘的笔墨,遥不可及,可那么逍遥快活,轻狂潇洒。 姬青翰知晓对方没有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可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吃醋了。 他就是看不惯卯日叫别人弟弟,看不惯卯日将视线放在他人身上。他克制不住怒意与施虐欲,叫他像个疯癫的暴徒,只想在对方讨得点什么好处,无论是惧怕、懊悔,还是虚假的喜欢与亲昵。 他都想要。 高高在上的身份与显赫的身世养出了他的坏毛病,姬青翰总觉得自己的东西就该纤尘不染,最好永远精致华贵地待在自己的目光下。不管他在不在意,那东西重不重要,旁人都不能动弹分毫,不然他宁愿砸碎了,也不愿再看半分。 就连人一样,身、心、目光都该一瞬不瞬凝在自己身上,全部为他所有。 可卯日从来都在忤逆他。 从来都不是他一人的所有物。 虽然他本就不该是谁的所有物。 姬青翰烦得啧了一声,捂着半张脸,目光狰狞又努力平静下来,片刻之后,他掐住了卯日的咽喉。 巫礼纤长的颈项上还有些红红紫紫的痕迹,犹如书卷上的印章一般引人注目,有些是他暴怒时咬上去的,有些是姬青翰情难自制时轻柔地吻上去的。 他觉得卯日不光是一条毒蛇,一道鬼魂,还是一只轻盈的蝴蝶,吻他的脊背骨时就像是在吻那些容易摧折的羽翼。 他在与卯日相处时,总觉得自己神志被割裂了,仿佛自己不再是个人,时而是面目狰狞的恶鬼,时而又是广视众生的神佛。恶鬼鼓吹着他去残忍撕裂卯日这只蝴蝶,神佛则慈悲地垂望对方,试图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被困在密林中徘徊三十年的鬼魂。 姬青翰目光冷冽,五指收紧,卯日在昏睡中发出了难耐的鼻音,眼尾渗出一道水液,姬青翰手腕上的青筋鼓起,指腹定在卯日细腻的皮肉上。 他想着。 他被艳鬼蛊惑了。 他被艳鬼蒙蔽了。 他被卯日欺骗了。 他还要被对方哄骗。 他做了很多荒唐的事,青天白日里和艳鬼厮混在一起,他该诛邪破魔,坚定心神,趁现在杀了对方,就像卯日心情坏的时候就要杀了他一样。 他和鬼都不是好东西。 这时,他看见卯日淡薄的唇动了一下,口中喃喃细语,他顿了几息,还是鬼使神差垂下头,去倾听对方在梦中呢喃什么。 屋内格外安静,木桶里的水淌的淌、干的干,在月光下颤动着支离破碎的光,与当年他坐在屋中点起烛火,在跳跃的火光中专心致志捧读新都纪实,初识灵山卯日的那日如出一辙。 卯日本人性子与张高秋自传里截然不同,但有时他也能寻到一些相似的影子,那一刻,三十多年前的巫礼似乎与他怀中的卯日重叠在一起。 仰慕之情变得复杂难言,姬青翰忽然想起张高秋同他说的一段话。 若是真心爱慕一个人,你会爱他举世瞩目,华光万丈,也会爱他平庸无为,随波逐流。 无论朱门绣户,还是金钗换酒; 无论平安喜乐,还是病骨支离; 无论高山绝顶,还是低谷藏花; 无论一溪风月,还是瀚海复还。 他是山,仰山而视之。 他是水,逐浪而行之。 千秋万代,仰山逐浪。 共此青绿,半岁生平。 他听见巫礼模糊的一声呢喃。 是他的名字。 姬青翰坐在原地,抱着卯日,掐在对方咽喉上的手便认命松开了。 他自欺欺人地想。 只有今夜,他是神佛。 *** 卯日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姬青翰怀里,他枕着太子爷饱满的胸肌,上面还有一道抓痕。 姬青翰还未苏醒,卯日戳了一下太子爷眼下的青紫,眯着眼回味了半晌,又被屋外的鸟叫声惊了一惊。他转过头,瞧见那只萎靡不振的鹦哥正立在窗边,歪着脑袋打量着一人一鬼。 卯日便从姬青翰的怀里坐起身,从桌上倒了一杯水,朝着鹦哥伸出手,想要喂它。 那条胳膊上满是欢好痕迹,手掌指缝间更是布满咬痕,因为昨夜姬青翰太过凶狠,痕迹还没消下去,日光一照,雪白皮肉似乎也散发着冷光,叫他看上去倒真像一具艳尸。 卯日伸手点着喝水的鹦哥的脑袋,悄声说:“不许吵醒青翰。” 鹦哥似懂非懂,歪着脑袋蹭了蹭他的指腹,随后才跳跃到床边,仰望姬青翰。 卯日顺手把被子盖在太子爷身上,坐在一侧喝了水,才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 阮次山敲响房门:“公子醒了吗?” 鹦哥从窗户飞走。这次不用卯日去叫姬青翰,对方也睁开眼,安安静静地看了卯日一眼,才回答阮次山。 两人洗漱完,去见楼征。屋内都是新摘的草药,桌上放在一个漆黑的瓦罐,紧紧盖着盖子。 阮次山正在捣药,见月万松推着姬青翰进来,只道:“前日我走的太匆忙,没有好好同你们解释,我去采什么药。” 他放下捣药的罐子,走到桌边,抱起那只瓦罐:“这事听上去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我不想瞒你们,所以你们信与不信都全凭自个。” 阮次山揭开了瓦罐盖子,屋内顿时飘出一股甜香,姬青翰与月万松同时捂住口鼻,倒是昏迷不醒的楼征难受地皱起了眉。 卯日走到阮次山身边,探头往瓦罐里望了一眼。 黑漆漆的罐子里面,藏着几条胖乎乎的虫。 阮次山:“这也是蛊虫,用来炼蛊的虫。” 他取来一根细长的竹竿,挑出一只蛊虫,那只蛊虫长约两寸,浑身黑里透着红,挂在竹竿上就让人不寒而栗,阮次山取出蛊虫后就把瓦罐紧紧封死了,只小心翼翼地举着竹竿走到楼征身边,将蛊虫放在他的手背上。 “红山师傅当年出山,随身带着一味蛊,返回百色后说蛊虫跑了,我原本不信,以为他肯定是在哄骗我。没想到红山师傅临终之际才告诉我真相。” 当年阮红山受张高秋邀请,赶着群鸟前往丰京为颓不流送葬。送葬完后第二晚,阮红山下榻的地方来了一群宦官,他不得已跟着对方进了宫。 成王暗中招见他,是听说阮红山持有一味奇特蛊虫,有意让他献出蛊虫与药方。阮红山想着陛下身份贵重,应当不会用蛊虫来加害旁人,在姬野的软硬兼施下,只得将蛊虫献了出去。 阮红山被送出宫后一直惶惶不安。他违背了族中规矩,将蛊虫与炼药的法子给了外人,更不知道姬野会将那道蛊虫用在何人身上。 那段时日正是西周疫祸大乱之时,阮红山坐立难安,恐惧地动山摇,灾祸自此开始,于是连夜辞别张高秋,独自返程。他回到百色后,不敢同族中人说起此事,就连遇上自己的弟子阮次山,也只是用蛊虫跑了的借口糊弄过去。 “师傅在世时,虽然不敢同我说这道蛊的事,却一直暗暗教授我炼蛊解蛊的办法。我问他这蛊叫什么,他也不说,只是让我好生练习制蛊与解蛊。红山师傅走后,我发现这蛊虫能延长人寿命,猜测姬野多半把这道蛊虫用在防治血吸虫的丹药上。” 姬青翰忽然道:“姬野曾用灵山十巫中人的几人试药,我猜想,你师傅的蛊虫是用在了谢飞光身上。” “我本想着去寻草药解公子身上的情蛊,突然想起这味蛊虫,于是在山中多逗留了一个时辰,没想到遇到山洪,被困在山中。我只能等着雨小了,洪水褪了,再回来。”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哐当一声响,一粒石头被突然苏醒的楼征握在了掌中。 楼征手背上还挂着那只胖乎乎的蛊虫,正在往外吸毒血,高大英武的身体一晃,石头丢到了地上。 他被月万松与阮次山一左一右扶住,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先是望见一侧的姬青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行礼,又被姬青翰免了礼。 楼征扶着昏沉的脑袋,神智还不大清醒。 ”我这是……怎么了嘶。” 他看见了手背上的蛊虫,下意识想拍掉,但阮次山及时制止住他。 “别动,那东西正在清除你体内的余毒!” 楼征呆呆的应了一声,转过头又望见波澜不惊的巫礼,他的记忆还停在和对方水火不容上,也不知道不明不白的鬼魂为什么敢明目张胆待在屋内,体内气血上涌,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开口,又昏迷不醒。 月万松将人扶回塌上,窗外又响起砰的声音,这一次是卯日捏住了那颗飞进来的石头。 阮次山跑到窗前一望。 细崽正站在下面,少年身上有些青紫的伤口,一只胳膊软软地垂在手侧,似乎已经被人打断了。 卯日站在阮次山一侧,少年一见到两人,眼光一亮,喜洋洋地招手,又做了一个鬼脸。 阮次山把他喊进屋:“你上哪弄了一身伤?” 细崽也不理会他,径直走进屋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等喝完了水,才砸吧着嘴环顾四周,他觉得屋内热闹,都是没见过的男男女女,大大咧咧坐在楼征床边,又想去戳楼征手背上的蛊虫,被阮次山打了一下手背,顿时缩了回去。 “还不是那个臭老头打的!”他抱着自己断掉的胳膊甩了甩,疼得龇牙咧嘴,朝卯日瞪眼,指着他大声道,“还不是怪你,要不是你,我能被大水抓到拎到臭老头那里吗!” 少年的声音十分尖锐,姬青翰不悦地皱起眉,盯着他指卯日的那只手。 阮次山却茫然地问:“你在指谁?” 细崽一拍大腿:“喏!那个漂亮得不像男人的!就就就那个!你在看哪?就是适合做我媳妇的那个!” 第38章 得鹿梦鱼(十) 他不知道阮次山看不见卯日,着急得就想伸手去抓卯日的手,没想到姬青翰比他更快,双臂一展,直接握着巫礼的腰,将人拖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 屋内有一瞬沉寂,月万松露出心会神明的笑容,又伸手掩住唇。卯日只是稍微有些意外,却没有抗拒他的举动。 细崽则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小兽一样炸毛:“你个流氓!抱我媳妇做什么!” 阮次山还在茫然:“你们在说什么……” 月万松咳嗽一声,把阮次山单独叫出去了,屋内只留两人一鬼。 昨夜才被骂小气鬼的太子爷捏着卯日的一只手翻来覆去地把玩,卯日倒也纵着他,散漫地坐在姬青翰怀里,偏过头不忘回答细崽。 “你还小,做不了我相公。” 细崽一哼:“我看过阮大哥的药方,他是个阳痿的瘸子,有什么好的!” 他凑近了一些,也不怕脸上的伤疤吓着卯日,只是殷勤地说,“哥哥,你不如嫁给我,等我长大,我能扛着你从百色山头爬上山顶,你想上哪去我都能背着你去,不比病秧子好吗?” 姬青翰这才有了反应,手臂抄过卯日的腿,让卯日坐在他的臂弯上,手掌捁着巫礼的腿肉,把人单手抱起来。 臭脾气的太子爷送少年一个字。 “滚。” 卯日扶着他的肩,垂下头睨了姬青翰一眼。 “怎么谁都凶呀,弟弟。你这臭脾气可真难哄。” 姬青翰今日却不反驳他,只四平八稳地扫了卯日一眼,冷静地把卯日放回腿上,接着去摆弄巫礼身上的环珮。 卯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笑着劝细崽:“我听说,那悬棺洞里的傩面都是你偷来的,今后可别继续了,学门手艺罢,以后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也好讨来做媳妇。” 他切入正题,“不过,我十分好奇,那些傩面,你从哪里偷来的?你戴的那张是大长老家里的,这我知道,其他的呢?” 细崽一张脸涨红,攥着衣角扭捏了半天,偷瞄了一下卯日的脸,才小声说:“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呀。” 卯日点头。 细崽招手,卯日弯腰靠过去,便听少年说。 “我是从一间黑漆漆的房子里偷出来的。其实我刚开始没有想偷东西,只是好奇,想进去看看。那屋子里里外外都被封起来,我一开始根本进不去。”细崽说,“我找了一个蚂蚁洞,在夜里把地刨出了一个坑,钻进去的……你别笑呀哥哥,我这不是没办法嘛!” “然后呢?” “那屋子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敢点灯,怕被人发现嘛,于是把自己带进来的一根蜡烛点燃了。” 矮矮的火苗照亮了室内,少年却被满室的傩面吓了一跳,连忙捂住自己的唇舌,防止发出惊恐地叫喊。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傩面!” 傩面凶神恶煞,刻师技艺高超。细崽恍惚以为自己闯入了阴曹地府的阎罗殿,座上阎王爷眼神凌厉、判官凶煞。好神齐刷刷地回头,瞳仁放光似要将钉死在原地。四肢被锁、伏跪在地的恶鬼们口中发出嘶哑的吼叫,一张张黑红的脸泛着油光。 “小时候,有人和我说,傩巫驱邪,是受人敬仰的。我当时其实挺怕那些傩面的,但是看久了又觉得傩面师手艺还挺不错的,所以顺手拿了一张走。” 那屋子似乎许久没人去过了,细崽匆匆拿了一张,就从蚁穴里爬出去,找了蒿草将洞口遮蔽起来。 白日里,他不好将傩面拿出来,就在百色寨外戴着傩面游荡,戴了几日,总觉得腻味了,又发现寨中没有动静,大约屋子的主人没察觉有一张傩面丢失,细崽悬着心便落了地,壮着胆子又去了一次。 那晚百色起了大雾,山野间早已无人,黑鸦停在枝桠间,有一声没一声地惨叫。 他腰间扎着一个布袋,从老地方钻进去,浑身灰头土脸的,揭开盖在洞口上的傩面,黄鼠狼一般爬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 细崽打了个哆嗦,总觉得今夜的屋中格外阴寒,只抱着手臂使劲搓了几下,等皮肉有了灼热感,才燃起烛火。 猛地,亮光炸开,细崽的眼前一片白亮,雾气不知从哪渗透进来,罩在屋中似蒙了一层纱,火光影影绰绰的,反射到那些灵官傩面上,显得光怪陆离。 细崽只愣了小片刻,开始在屋内挑选自己心仪的傩面,关公、三将军,红面怒发的欧阳将军,月牙弯眼笑呵呵的卷须土地爷。 他抓起一张傩面,翻来覆去欣赏,自己的嘴角也开始上扬,心中的惶惶不安感全不见了,只是觉得那傩面似乎在他手里跳,在屋里跳,在他眼眶里跳,最后又跳到他的额头上,几乎把他的眼皮踩塌下来。 烛火快要熄灭了。 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昏暗,烛光照不到的角落潜藏着扭动的阴影,细崽把傩面塞进布袋中。 他需要赶紧出去。 慌乱中,他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那东西手感与傩面孑然不同,表面细滑、冰凉,他满头雾水地摸了一把,发现那是一个方形的盒子,细崽躬下身,把烛火举到面前,闪烁不定的火焰把那方形的东西照得明明白白。 不过是一个盒子。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唉了一声,面上有些不屑,心想自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盒子吓了一跳,真是丢人,可又忍不住打量起那只盒子。 那只盒子造型像座宫殿,大屋顶,门、窗全都雕刻得精细非凡,表面还用鎏金,看上去精巧华贵,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器具。 细崽眼皮一跳,烛火彻底熄灭。 室内顿时被黑暗笼罩,他听见咚咚咚的声音,他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了。 那是,一只祭祀用的骨灰盒。 细崽身子一软,几乎是瘫坐在地,惊恐地瞪着骨灰盒的方向,打落的傩面在黑暗中翻滚,细崽连滚带爬,哆嗦着爬向蚁穴的方向。 “那间屋子被人里外封起来,做成了墓室。方盒里睡着墓主人的骨灰,傩面是墓主人的陪葬品。” 细崽心有余悸,“我偷了墓主人的陪葬品。” 卯日:“葬的是谁?你把东西还回去没有?” 细崽摇摇头:“葬的谁我也不清楚,我知道那是间墓室后,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去了,大约隔了……”他仰着头,伸手算了算,眼光一亮,“大约隔了三个月吧,我才想起回去看看,但是那个蚁穴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淋了,塌了,我进不去了,只能想办法重新挖出来。” “我也没想过把封房间的木板凿开进去,都说墓室最讲究风水,万一我改变了那墓室的风水,那墓主人成了鬼也要骂我!”细崽摇着头说,“我再混账,也不能做那样的事!” 他又嘿嘿一笑,“不过我既然都拿了人家东西了,再说怕破坏人家风水也不太可信了。索性一拿就拿个干净,把里面的傩面都搬空了!” 他似乎还挺骄傲的,姬青翰却沉下脸。 卯日:“所以,你把那些傩面藏在了悬棺葬的洞穴里,但你为什么要去动红木棺里的尸骨?” 细崽迷茫地望着他:“什么尸骨?我没动那个洞穴里的棺木啊,不是水大哥他们上来放了一具尸骨吗?” 卯日神色一凛:“你没碰尸骨?那为何会有尸骨悬挂在软梯上?你怎么上去的?” “那个洞穴深处有条凿出来的隧道,我从那里上下,不爬软绳梯的。”细崽面色一白,“那具尸骨从哪来?” 卯日察觉到了棘手,他略微思索,缓缓开口。 “那间密室在哪,你能带我去吗?” 细崽先是恐惧摇头,随后又连连点头,仰着带伤疤的脸,笑嘻嘻地说:“我可以带你去,但媳妇哥哥你得亲我一下。” 姬青翰:“我还没死。” 他二话不说掰过卯日的脸,当着少年的面,吻到了那张淡薄的唇瓣上。 细崽哎哟一声,连忙举起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却忍不住从指缝偷看两人,他看见漂亮媳妇被亲红了眼,唇皮上还蘸着晶莹的水泽,一丝细长的唾液从两人的口中拉出来。 卯日伸手把细崽的脑袋掰过去,姬青翰抬起胳膊,用宽大的袖袍遮盖住卯日的脸,鼻尖抵着巫礼的鼻梁,微微阖着眼,审视着对方被亲红的唇瓣。 太子爷低声说。 “我可以放你去,但巫礼大人也得亲到我满意。” 卯日用胳膊勾住他的脖颈,吐出湿热的气,长长的睫羽颤动了一下,唇角噙着慵懒的笑,又吻了一下姬青翰的唇。 “不够。” 他又慢吞吞地吻了一下,还有意重重含了一下姬青翰的上嘴唇。 姬青翰的手按在巫礼的腰腹上,不轻不重地摸索着,指腹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银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还是说,“不够。” 卯日没再动,摸着他的耳垂,被摸得抬了一下下颌,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藏在厚重礼服领口下的猩红吻痕便露了出来,眯着眼问。 “怎么才能让你满意呀?” 姬青翰:“把我亲立起来。” “你不是神医在世吗?既然能含好我的东西,估计亲,也可以。” 卯日微微睁大了眼,眼中波光闪烁,忍不住笑道:“太子爷,我可没想到你这么……放浪不羁?” 姬青翰也不知道他是在夸奖自己,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卯日慢吞吞的,于是伸手捏着他的下颌,主动吻了过去。 比起昨夜凶狠的力度,今日的太子爷有意放轻了动作,但他骨子里的强势还是如同海浪一般汹涌地拍打到卯日身上。双唇被顶开,牙关也被敌军侵占,姬青翰长驱直入,捉住卯日的软舌吮吸,他似乎要吞掉巫礼口中所有氧气,逼艳鬼做回水鬼。 他要成为溺亡水鬼的河流,把艳鬼溺死在吻里。 这个吻与昨夜的吻太过不同,昨夜的卯日以为要被姬青翰当做美食佳肴享用,今日的卯日以为自己成为了一个活人,被太子爷温柔对待。 天上地下的体验,让艳鬼感到新奇,是什么原因让姬青翰一夜之间变了态度?但这个想法匆匆滑过去,他虽然好奇,却并不打算深究。 被舔舐上颚的时候,他浑身酥软,热浪席卷全身,卯日揪住对方的衣襟,兴致勃勃地想,只是吻怎么能让姬青翰好起来呢,对方在床笫之间有多凶狠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磨得以为自己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呢。 只是吻怎么能满足得了对方。 “把细崽叫出去。” “我亲到你高潮。” 细崽被赶出门了,他脱了自己的礼服,只佩戴着首饰坐在姬青翰怀里。长手长脚圈在太子爷身上。一身赛雪的白皮,青青紫紫的痕迹,暧昧又涩情。 大祭司的配饰繁重,每一样饰品都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看上去庄重典雅,只是现在没了礼服衬托,那些层层叠叠的饰品好似瓷瓶外面精细的通花瓷,玲珑剔透,轻颤似花。 他看着姬青翰的时候,目光纯洁又怜爱,乌发贴在他的面容与脊背上,肩膀与胸膛上有一层性感的水光,像是丛林里下了一场骤雨,又像是清晨浮游的一层温柔云雾,冰凉又激烈。 卯日似是一位撑船的船夫,手持着船桨,滑着小舟在湖中荡,顺着浪摇,在他身上一面慢慢蹭,紧赶慢赶地摇,摇得像是芦苇荡里随风摇摆的饱满雪芦苇,又像是柔韧的柳条,摸一把就颤巍巍地抖,轻飘飘地晃。 他从来都是聪慧的猎人,善于运用自己的每一寸去引诱猎物,不仅仅是掌船摇舵,还不忘含吻姬青翰,直到吻得姬青翰皱着眉,咽喉中滚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卯日垂下眼帘,声音温柔得似乎能淌水。 “相公,放我出去吧,好么。”他顶着一双含泪的眸子,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游刃有余地哄骗着姬青翰,“求求你啦,太子爷,我摇了这么久,腰酸了。” 虽然知道巫礼是装出来的温柔与体贴,可姬青翰还是偏了一下头,他深呼一口气,摸着对方后颈的肌肤,一圈一圈打着转,好半晌才回答。 “好。” “都依你。” 第39章 得鹿梦鱼(十一) 估计没人能抵挡巫礼这样的攻势,他拥有一副天赐的好容貌,又善于用自己长处去掌握别人的心,却从不将心留给某一个人。 吻是若即若离的,摇也是动情声色的。 欢愉全在他把控之中。仿佛能从唇舌间溢散而出,在指腹摩挲中轻慢地打旋,还能蘸在细腻的皮肉上,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姬青翰自然也不例外,他甚至亲自送卯日离开,路过前院时,并对一脸震撼的阮次山微微颔首。 现在还是白天,姬青翰的四轮车太过显眼,所以他不能跟着一道去。 细崽红着脸,气鼓鼓地指责他:“你把我媳妇嘴巴亲红了!” 姬青翰充耳不闻,只是又嘱咐了卯日一句:“一个时辰,若你不回来。我就派人送信给沐良玉。” 旁人调兵遣将是攻城卫国,而姬青翰势必要把自己的昏庸太子爷身份坐实,调来边护使只为了寻鬼与踏平百色。 卯日唇边带笑,也没当真,只是顺口揶揄他:“我们小姬,今天是日晷。” 他俩依依不舍,细崽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恶人,拆散新婚小夫妻,还要领着媳妇千里迢迢去私奔,少年觉得怪刺激的,一路上都在和卯日插科打诨。 两人走到了百色寨最深处,这里荒无人烟,杂草丛生,一栋楼房藏在山林当中。 楼阁门窗都被木板封得严严实实,卯日瞧不见里面的景象,他抚了一下窗边的木条,手指上蘸着一层厚厚的灰。屋内许久无人居住。 细崽瞧着他的动作,好奇追问:“阮大哥看不见你么?” 卯日也没打算瞒他:“嗯,你不害怕吗?我或许就是旁人口中说的鬼。” “是非善恶自在人心,鬼有好鬼,也有恶鬼,”少年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吧,你就是好鬼,要说恶鬼,准是那个臭老头子!” 他口中的臭老头估计是阿摩尼长老。卯日绕着房屋走了一圈,细崽就在一旁跟着他。 “你很讨厌阿摩尼长老?” 细崽抱着自己被打断的手,一肚子火气:“那个老不死,当着人一套背后又一套!因为知道我偷了傩面,气得打断了我的手!” 卯日眸光一闪,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这房屋改成的墓室,很可能是安葬的阿摩尼长老的亲人,但现在还不能断言,他只眯着眼盯着房屋,欲言又止。 这时,两人身后的树林传来稀稀疏疏的声响,卯日将筇竹杖拿在掌中,上前一步,把细崽挡在身后。 少年攥着他的大袖,探出脑袋,警惕地打量声响的地方。 出人意料,树后竟然是背着姬青翰的阮次山。 双方对视片刻,卯日疑惑地眨了一下眼,只觉得姬青翰比他还胡来。 “一个时辰?” 姬青翰避而不谈,一指那间屋子:“进的去吗?” 卯日的目光还在他身上徘徊:“我能进去,至于你们……弟弟,你要钻狗洞吗?” 姬青翰不理会他,淡定地命令巫礼:“那你进去,把门拆了。” 卯日看了他几眼,他总觉得姬青翰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知轻重,太子爷的身份或许真的只是平添风流的称呼,却没有让姬青翰变得更加沉稳。 姬青翰见他不动:“这里不是丰京,不需要有人来教我怎么做事,但我可以教你做巫礼,卯日,进去开门。” 因为有阮次山与细崽在,姬青翰有意模糊了自己的身份。卯日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笑了一下,折身走向那间墓室,也不推门,只是手搁在木门上时,整个人变得虚无缥缈起来,长长的衣摆一滑,他轻而易举穿过了墙面,走进墓室里。 屋内果然如同细崽形容的那般黑,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他夜中也能视物,淡定扫过周围后,已然将屋内的摆设了然于胸。 地上积着一层厚重的灰,五光十色的傩面散落在地上,墙上也挂着不同的面具,屋内正前方,摆设着一张供桌,上面供着细崽说的那个造型像宫殿的骨灰盒。 卯日没有立即去开门。 说实话,屋外的那三个人加起来还没他一个人能打,放进来不过是给巫礼白白增添麻烦。 卯日只想知道那盒子里的人是谁。 寻常来讲,骨灰盒附近都会摆上墓主人的遗像,又或者是牌位。牌位上会记录死者的身份、姓名、年岁几何等等信息,但卯日绕着桌子走了一圈也没找到牌位。 桌上积着一层灰,抹上去的时候粗粝干燥,墙角的傩面堆被推开,细崽灰着一张脸从洞里爬出来,在兜里摸出从阮次山家里顺来的蜡烛点上。 暖光的火光充斥了室内,卯日阖了一下眼。 “哥哥怎么一直不开门,我们又不敢大声叫你,生怕引起别人注意。” 卯日:“门窗都用石砖封死了,你看到的木头不过是最外一层。” 细崽哦了一声,举着蜡烛挪过来,“瘸子和阮大哥身量太大了,爬不进来,只有我进来看看你!你看,我就说瘸子不靠谱吧……” 细崽的注意力很快被桌面吸引过去,声音低微下来,“哥哥,那是谁的骨灰盒?” “牌位不在,看不出来。” 要是以往他还能摸骨识人,可现在骨灰盒里的可是被烧成灰的遗骸。 卯日顿了一下,之前他没有点蜡烛,所以没有发现,现在细崽一靠近,桌上便显出不同来,一片灰铺展在供桌上,仿佛一摊死寂的黑湖,湖的几处地方颜色浅淡。 卯日接过蜡烛,凑近看了看,那些颜色浅淡的地方,灰积得更少,很可能是原本有什么东西摆在那里,之后又被人拿走了。 他想起细崽说自己曾撞到过供桌。 于是曲下身,单膝跪在那堆傩面里,一张张翻看过去,一时间尘飞空中,细崽呛得咳嗽起来,卯日抿着唇从一堆陈旧的傩面下,翻找了牌位。 湖蓝的底,金色的小字。 他的目光凝在了李淑云三字上。 那是,血侯李莫闲的母亲。 李莫闲的母亲死得不明不白,春以尘只能猜到她与老将军何儒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深一层却实在推断不出来。 卯日也没想到在偏僻的百色寨中,一间屋子被封成灵堂的模样,盒中封存着李淑云的骨灰。 这根本不像是纪念亡人。 民间倒是流传着一种说法,将亲近之人的骨灰放在骨灰房中,那与死者最亲近的人将会受死者庇佑,从此官运亨通。 还有种说法,封门房其实是屋主做了亏心事,里面关了不能投胎的恶鬼,必须要找人超度,不然难以投胎。 总归邪门。 好在幽精也是鬼,没有比卯日更大的鬼了。 他余光瞥见骨灰盒下面似乎还垫着什么东西,便伸手轻轻一拽,熟悉的图案显露出来,只是白灰堆积在上面,脏了精致的绣品。 卯日心里一落,认出那是什么画。 百苗图。 “细崽,你去翻一下傩面下面,还有没有相同的画。” 细崽应了一声,蹲在地上扒开了傩面,一面噗噗地吹灰,眯着眼睛拍灰,隔了一会,果不其然从厚厚的灰尘下,翻找出破损的百苗图,他惊奇地说。 “这也有!这也有!好多!” 卯日找到了最大的那幅百苗图,就在供桌背后的墙上,前面挂了许多傩面,所以两人都没注意。那张百苗图的井字型中心,一面积灰的圆形镜子挂在上面。 卯日举着蜡烛,火光在蒙着灰的铜镜上跳跃、闪烁,他伸手轻轻抚开上面的灰尘,镜面被照亮,刺目的光束顷刻间传递到了室内其他角落。 “细崽,你来举着蜡烛。” 细崽便过去接替了卯日的位置,在圆形镜前高高举着蜡烛。 卯日顺着光束走过去,擦干净镜面,等光束反射出来,便顺势找到另一个镜子。 那根蜡烛在细崽掌中缓缓燃烧,淌在的烛油滚烫,少年大气也不敢喘,仔仔细细观察着他的举动。 等到屋内最后一面镜子被找出来。室内恍如白昼,细崽手里那根蜡烛突突跳动了两下。 所有的光束都汇聚到骨灰盒上,将那只宫殿样的盒子照射得华光流转,卯日走回原地,打量着那只盒子,突然伸手左右转动了一下盒子。 往左旋转的时候,他听见咔哒一声响。 铺着百苗图的桌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卯日撤掉了百苗图,细崽弯下腰。 “哥哥,有个通道。” 细崽从通道里爬了出去,卯日在等候他的时候,将在百色寨中所见所闻全部梳理了一遍,却不想原本被放在圆镜前的蜡烛油尽灯枯,火光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了。 房中恢复了黑暗。 卯日后知后觉,自己遗漏了什么。 那根蜡烛。 细崽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很快熄灭了,骨灰房内的空气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蜡烛燃烧完。 但现在蜡烛一直持续燃烧到了最后,这说明屋内有充足的空气。 可细崽反复强调过,这是间密室,没人能进来,若是有了足够的氧气,那只能说明,有人在细崽之后再一次进来过,并且他没有将门窗封好,以至于留有缝隙。 卯日猛地抬头,想要去追回爬进地下室的少年,但是少年早已消失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回荡着空荡荡的地下室中,久久不能传回来。 他放下东西,冲出房间,见姬青翰坐在树下,阮次山已经不知所踪。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摸了摸他的脸,是温热的,心里便稳重些:“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他背起姬青翰:“青翰,那间屋子是阿摩尼长老的,你小心他。”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姬青翰没有回复,卯日背着他顺着来时的路走,只觉得背上的人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正想打趣太子爷变重了,却不想绕过一段树桩后,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 卯日困惑不已,当他走到树下时,他看见那里坐着一个人。 看不清脸。 但衣着与太子爷一模一样。 他背的是谁? 卯日心头打起了鼓,想扭头去看自己背上的人是谁,但他又没有那么做,只是顿在原地,疑惑地望着树下的姬青翰。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情不自禁走过去,仔细地打量他,并摸了摸他的脸,是温热的,悬着的心脏便平稳落了地,他问:“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他背起姬青翰,专注地说。 “青翰,那间屋子是阿摩尼长老的,你小心他。”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姬青翰没有回复,卯日背着他顺着来时的路走,只觉得背上的人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卯日正想打趣太子爷变得更重了,却不想转过一段树桩后,又遇上了同样的一株树,仍旧有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 他走过去。 姬青翰转过头来。 看不清的脸便变得与姬青翰的模样分毫不差,卯日慢吞吞又满腔疑惑地抚上对方的脸。 好温暖,是幽精没有的体温。 他总是眷恋这种属于人的体温,在和姬青翰欢好时,也忍不住待在对方怀里,靠着太子爷的胸膛,贴着对方汗淋淋的皮肉,凭着对方湿热的呼吸起伏,那一刻钟,仿佛一人一鬼的呼吸合二为一。 他听见姬青翰的心脏在有力跳动。 咚、咚、咚。 平稳、沉重。 他放进去的蛊虫在嘶嘶低鸣,连带着自己身体里的母蛊也在吟叫。 姬青翰转过脸,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他。 “怎么了?” 卯日的动作很小心,他背上托着两样沉重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让他伸出的手越来越慢,身体似乎被裹进泥石浇筑的甬道中,逐渐呈现出尸僵。他瞟着姬青翰,见到他那张脸,只觉得莫名的心安。 于是道。 “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让我背你回去。 他在姬青翰面前蹲下身,捞起对方的两条胳膊绕过自己的颈项,让姬青翰的身体趴在自己的背上。 卯日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次,他竟然没能顺利站起身,姬青翰的体重远远超过巫礼的承受范围,他不光没能起身,反而被压弯了脊背,垂着脑袋,长发逶迤滑落,卯日伸手支撑着泥地,喘息了片刻。 半晌后,才努力勾起一个笑容,偏过头。 “弟弟,怎么又变重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巫礼的背上压着三颗头,看不清脸,只是一个比一个重,当卯日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三颗头颅突然有了模样,鬼精毕现,夸张得似三张青红白的傩面。 树林里扭动着阴森的光影,苍黄的天下散发着黑黝黝的色泽。 野草似传染病一般在土地上疯长,凄惶的风声中,卯日身上的首饰与环珮再也不响动了。 巫礼的身体被三颗头压得弯曲,似是托着千斤坠的孺牛,当筇竹杖出现在掌中时,他伸出一条胳膊支撑在地上,手背上的筋脉绽开,手腕绷出颤抖的线条,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起姬青翰。 他重复道,“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他站在窗下的时候就看见我了。 他摆了四只茶杯,却撒谎说百色不用单数迎客。 他看得见我,他装作看不见。 他看得见鬼,为什么装作看不见? 除非他心里有鬼,他在心虚。 巫礼脚下的黄土地变得凹凸不平,他垂下头,瞧见自己踩在一张褐黄的傩面上,倏然一凛,当脚步落到另一块地面时,那寸土地又变成了白面长眼的傩面,他的腿脚踩进了傩神大张的口中,像是陷进了涡旋中,越使劲越无法拔出来。 他开始焦躁。 母蛊在体内翻滚。 卯日摇了摇头,发现原处有人正唱歌,歌声先是很轻,似乎蛰伏在草木之下,后来,慢慢便壮大了,影影绰绰的树枝丫叉间,有一个人穿着红衣长袍,戴着天青色的红眼傩面在跳跃。 他的声音喑哑苍桑。 “开坛发功曹,催旗迎傩神。 开山要打路,扎寨必请神。 神若出土地,点猖扫台迎。 抱卦收阴兵,问卦勾巫巾。” 那巫师桀桀大笑。 “一镇麒麟,二镇凤阳,三镇魁星。 四镇封侯,五镇紫薇,六镇邪神!” 他跳跃着,逼近卯日与压住他的三颗头颅,掌中两把弯月镰刀磨得唰唰作响,倒比卯日这位祭司还要装神弄鬼。 又像是阴曹地府来的勾魂使者。 卯日体倦乏力,被压得难以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来越近,两片刀锋在舞动时闪烁着寒光,在对方眼皮抖动时,悄无声息地架在了卯日脖颈上。 他背上的三颗头颅猖狂大笑,颤动的翎子似是魁丝。 卯日混沌了片刻,抿着唇。 这是,专门镇压他的蛊局! *** 树林间死一般寂静,就连乌鸦也不知所踪,阮次山绕着那木屋打转,又时不时蹲在洞穴口,努力探头去看里面,但他没有细崽那般纤细的少年体型,根本进不去,自然也瞧不到里面的情况。 “怎么还不出来?” 阮次山站起身,敲了敲门窗,但是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后面的泥石阻挡了声音。 他试探着喊了几声:“细崽?细崽!” 无人应答。 他爬起身,却被姬青翰吓了一跳。 那张脸其实并不吓人,骇人的是他的面色,静得像死水潭,白得像死人面上罩着的白纱。 阮次山大惊失色,连忙走过去,抓起姬青翰的手腕,他越诊脉脸色越严肃,甚至不用去拨姬青翰的眼皮,就见他的瞳仁开始涣散。 姬青翰有些恍惚,喃喃问了一句。 “什么声音?” 阮次山:“没有声音,你是不是情蛊发作了?” 姬青翰歪着头,没有回答他,他的眼前没有了阮次山这个人,也听不见他焦急的声音了。 姬青翰只听见轰然的鼓声,那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宏大无比,大概是祭祀大典上的祭司敲响了夔牛战鼓。 随后,姬青翰耳畔又出现了卯日身上的银饰声。 一声、一声。 回荡着,漂浮着。 不是情蛊发作,是什么? 是什么在牵动他的心神? 他恍惚瞥见巫礼穿着那身华贵的长礼服,手持筇竹杖从山野中缓步而来,窥见巫礼冷白的面庞,狭长的双目,眼尾的青黛孔雀翎似要振翅而起。 巫礼散落在四周的长发如云般轻轻飘开,那些繁复的银制首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声一声,像是敲在了姬青翰心上。 他凝视着对方。 卯日转瞬来到姬青翰面前。 在下一次鼓声响起,他看见,卯日的双目汩汩流下了血泪。 巫礼不说话,也不喊疼,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突然被人举着锤子砸了个稀巴烂,卯日的脸上生出了龟裂的痕迹,那些蛛网般的痕迹顺着巫礼的咽喉生长,逐渐覆盖住卯日的全部肌肤。 最后,他在姬青翰面前碎裂了。 碎片散落了一地,巫礼趴在地上,是一具人形的破烂。 姬青翰的额上滑下了冷汗,心脏处的蛊虫突突跳动起来,似要顶破薄薄的血肉,钻出他的身体,回到母蛊那里。 他伸手掐住心脏,五指紧紧嵌入胸膛。 那道阴魂不散的鬼魂趴在地上,露出一个虚弱又悲戚的笑容,面上的血越涌越多,他支撑着身体,从地上匍匐过来,攥住姬青翰的衣袍下摆,一条毫无血色的胳膊攀在他的腿上。 他就那样顶着一张满是鲜血的脸,一点一点爬到了姬青翰腿上,并将自己的头颅乖顺地贴在姬青翰膝盖上。 乌黑的长发如同一摊墨水散开。 血液在姬青翰的衣袍上洇出了一片猩红的湿痕。 情蛊在体腔内咆哮。 姬青翰一时间难以辨认那是沉重的钝痛还是钻心的剧痛,不适感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艰难掀起眼帘,不确定地望着巫礼那张脸。 是鬼吗? 还是人呀? 他的神经被绷成一条线,时而倾斜,时而猛然剧颤。 是艳鬼吗? 还是活人啊? 窒息感与恐惧感笼罩着他,仿佛蚁穴里涌出的大批蚁虫,啃噬掉他的神志,将他的理智蚕食得一干二净。 是卯日吗? 还是幻觉? 他的性命与卯日联系在一起,子蛊在他这里,母蛊在卯日身上。卯日活着,他便活着。卯日死了,他也会去陪葬。 所以,巫礼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隔着一堵墙,却仿佛隔着天堑鸿沟,他茫然失措,不知道卯日在里面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体内的蛊虫暴乱,他产生了幻觉,听不见声音,感官随之消失。 他明明只想着做一夜神佛,可变故来势汹汹,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做神佛,便被情蛊拖下了地狱。 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一切都消失了,生生死死,起起落落,他好像在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又仿佛看到了卯日的一生,看见卯日就站在初见的悬崖下,手持着筇竹杖,从仰着头,到垂下头。 似是神偶尔垂眼,落寞地眷顾到人间。 姬青翰突然不再动了,唇角渗出了乌血,膝盖上的恶鬼露出森然的笑容,属于姬青翰的那根弦啪的一声崩断,被他袭击的太子爷双目一闭,彻底晕厥过去。 他被噩梦拉入了深渊。 不过是活色生香的噩梦。 阮次山不知道屋内两人的情况,但是眼下姬青翰气息微弱,岌岌可危,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只能将姬青翰背起身,赶忙跑回自己屋中。 月万松在屋里等他们的消息,见到阮次山背着面色惨淡的太子爷回来,连忙迎上前。 “怎么了!巫礼和细崽呢!” “快去端水来!” 他听见姬青翰徒然发出凄惨的叫喊声,浑身震颤着,时不时抽搐,昏睡中的青年似乎见到了令人惊惧的东西,他的双臂在空中摆动,活像溺水的人在寻找着救命的藤蔓。 阮次山的脸色难看得似要拧出水,屋内的鹦哥在上窜下跳。 他知道那是什么。 月万松刚刚跟他说了卯日的事,他没能看见巫礼,但是却知道姬青翰身体有蛊虫,子母连心,姬青翰忽然半死不活,那很有可能就是承载母蛊的卯日出了问题。 那间屋子里有问题。 阮次山抱来瓦罐,急匆匆地命令端水进来的月万松。 “按住他的手,别让他伤害自己!” 他一把撕开姬青翰的胸膛的衣服,见到上面的痕迹时脸不红心不跳,四平八稳地找来绳索,将姬青翰捆在床上,随后挑起一根蛊虫放在他的心脏处。 蛊虫吸出了乌红的血,但也未能缓解姬青翰的阵痛,他迷失在了噩梦中。 月万松心急如焚:“到底怎么了呀?怎么会弄成这样?” “巫礼出了事。” 月万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不不,怎么会?怎么会,那可是巫礼大人!” 姬青翰却又在此时哀嚎起来,双目流下了泪,他似乎很难过,难过到真情实感地在哭泣,又仿佛只是因为蛊虫被支配了神识,让他以为自己会垂爱一道鬼魂,会将目光凝聚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镜花水月的艳鬼。 他成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好惨,但没人可怜他。 于是他在梦里,又遇上了艳鬼。 让他迷惘,让他剧痛,让他沉沦。 第40章 得鹿梦鱼(十二) 让他面色狰狞,喉舌间压抑着痛苦的呻吟。 情蛊似要腐蚀掉他的五脏六腑,叫他穿肠烂肚,魂魄俱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次短促的呼吸,又或许是隔了漫长的几个时辰,剧痛骤然结束,姬青翰猛的弓起身体,仿佛脱水的白鱼,手掌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浑身大汗淋漓,猝然睁大了双眼,无神地瞪着上方。 房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味,他坐在东宫的椅子上,头仰靠着椅背,视线模糊不清,只觉得有一条细长的东西密密麻麻舔舐过唇皮,在面皮上留下了一道冰凉的水痕。 他隐隐约约听见绵长的呻吟,似是喟叹,又仿佛因为餍足而发出高亢的喘息。 琉璃宫灯凄清的光与竹屋里明灭的烛火交叠,姬青翰的神志回笼,开始深深的呼吸。 头顶正上方不是百色寨的竹瓦房顶,而是太子府上面红绿交错的藻井。 外方内圆,似水中藻荇生长。当中一团殷红的莲花纹徐徐盛开,竟然打着转落下来。莲花正中燃烧着豆粒大小的火苗,当它落到姬青翰的眼皮上时。 噗呲一声,爆裂开。 莲花纹便成了书皮上张扬舞爪的团花。 姬青翰认得那卷书,是沐良玉烧毁的新都纪实。他伸出手,想拾起书卷。 书皮上的团花五光十色,倏然变化,炸成一捧焰火,跳跃到他的手背上,随后犹如篝火台依次燃起的烽火,顺着胳膊上攀,爬到他的脊背上。 灼热感包裹着胳膊上的皮肤,侧颈的小块肌肤被火焰燎破,鼓起一个小小的泡,他抬手想去扑灭那团火,却触碰到了温润的肌理。 花团景簇的藻井下,到处飘着火星,姬青翰坐在太子椅中,宽阔的背上托着一个红色长发的男人,他毫不知情,单纯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却不想摸到了男人的脸。 姬青翰猛然转头,对上卯日那张艳丽的脸,巫礼在梦境中拥有赤红的长发与血色的眼睛,只披着轻薄的单衣,袒露着一片象牙般的胸膛,姿态古怪,神情乖顺地趴在他的背上。 见姬青翰醒了,便缓缓展颜,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 “太子爷,你醒了。” 他说话时,唇舌开合,一条分叉的蛇信从里面伸出来,两条胳膊藤蔓一般攀着姬青翰的肩臂,手指上的黑红指甲掐在他的皮肤里。 姬青翰瞳仁剧烈颤动,倏然起身,不人不鬼的“卯日”便顺势扑到了桌上。 烛台倾倒,书卷滑落,卯日抬起长腿踩到他的胸膛上,力道不重,但却意外止住了姬青翰逃离的举动。 卯日仰了一下头,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笑的时候,身后闪烁过无数狞笑的傩面面具,房中灯火也黯淡下去,凄寒的风穿堂而过,潮湿粘腻的氛围便多了几分阴森。 姬青翰恍惚了一瞬,拧着眉,察觉到一股热浪涌到小腹。 “坐下。” 霎时间,他的头顶与肩臂上涌动出无数阴诡的傩面,鬼神匍匐在他身上,重达千斤,硬生生将他压下去,姬青翰的腿骨一响,被卯日踩着胸重新坐回梨花木椅上。 腿骨似乎开裂了,钻心的疼痛蔓延上来,胸膛被不轻不重地碾着。 巫礼隔着衣袍亵玩他,一只玉白的脚挪到了姬青翰的左胸。他的脚腕上佩戴着三寸宽的脚环,银制的饰品,捶打出夸张的图案。 被踩的地方出现了绵密的胀痛,蛊虫在血肉下翻涌,似要顶破皮肉,钻进巫礼的脚心,姬青翰捏住了他的脚腕,入手冰冷,手掌顺着皮肉抚上去,细腻的长袍滑落,露出一条长而白的腿,那条腿上还缠绕着繁复的图腾,似是一条黑蛇,诡谲华美。 那条蛇不光缠绕在卯日腿上,似乎将毒液注入了姬青翰的身体,腐蚀了太子爷名为理智的弦,迫使他执拗地盯着对方。 看巫礼仰躺在他读圣贤书的桌上,比士大夫口中的颜如玉还要令人目眩神迷,似是一尊仙姿佚貌的神像,静观着他的酮体,并满怀慈悲地以身饲犬。 缓解他的欲望,刮骨去毒,舍己救人。 当真是大善鬼。 巫礼长腿交叠,脚缓慢下移,圆润的指头杵到了他的小腹,轻轻一踹,把姬青翰弄得闷哼一声。 太子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闭了一下眼,半晌才颤动着眼睑,垂下头,更加用力握住他的小腿,指腹碾着腿肉,凹陷进去,试图将人的腿脚挪开。 卯日却笑骂了一声。 “小野狗。” 好恶劣,这道精怪竟然比卯日还要恶劣。 姬青翰怔了一瞬。 见他双眸里闪烁着红光, “怎么发情了呀?” 卯日把他的腰封踩掉了,系着环珮的腰封挂在他线条流畅的小腿上。 他勾了一下手。 “来,哥哥帮你治治。” 姬青翰的额角突突跳动,抚上了他的脚踝,把卯日从书桌上往自己那边拖了一把。 … 他张了一下嘴,动作忍不住停顿了一下,随即便被巫礼轻慢地在左脸上拍了一拍,紧接着又是第二下,一下,又一下。 姬青翰俊朗的脸上淌着汗,下颌一歪,被力道不重但充满侮辱性质的巴掌拍得偏过头,但往日气性大的太子爷竟然也不知道生气,只是双目阴沉着凝视巫礼,沉默不语地俯下身子,像是一头野兽匐在卯日身上。 屋内的火苗噼啪噼啪地闪烁,跳跃的火光倒影在他脸庞上,光影斑驳,万千交错的傩面盘踞在他头顶,显得张狂乖戾。 他的眼中时而明澈,凝聚着欲望与痛苦,时而又含混。舌尖似乎含着许多话,却三番两次欲言又止,姬青翰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倒真应上了巫礼骂的那句发情小野狗。 他打量着卯日,似乎被那些朱红的长发缠住了心神。剧痛与情蛊的双重折磨,致使他神志不清,他的喘息又低又沉,顶着那张刀刻斧凿的俊脸按着红发的男人。 屋中的火焰炙烤着他的皮肉,仿佛每一簇火都能将他烧成灰烬,他没由的心慌,身体酸麻,像要死了一般。可就算这样他不愿放开面前的鬼。 姬青翰用混沌的脑子将今生仓促捋了一遍,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手握刀刃的恶鬼,欲望裹挟着他、纠缠着他、抚慰着他残破的灵魂。 甜蜜的痛苦与寡淡的爱意,混杂着贪婪的触碰欲,又鼓吹着他。 他呼出一口浊气,绷紧的脊背渗出一层热汗,叹息似的嗬了一声。 “卯日……” 卯日的两条长腿抄过他壮硕的腰腹伸出去,懒散地垂在椅背上,他香汗淋漓,仰躺在书桌上,头边是倒塌的烛台,火苗却没有熄灭,而是顺着一洼烛油慢慢燃烧,随后舔上了那摊血红的长发。 巫礼叫得很好听。 嘶嘶的,像是毒蛇在发出信号。 火焰在悄悄燃烧。 姬青翰却仿佛不知道,陷在极致的快感里,直到嗅到一点焦味。 他迷茫地睁开眼,视线巡游过前方,发现卯日的长发在燃烧,火势越演越烈,逐渐覆盖住他的半张脸。 姬青翰吓得瞳孔紧缩,连忙脱了衣物拍打他身上的火焰。 可那团鬼火猛地绽开,如同血盆巨口将卯日整个人吞噬。 巫礼没有尖叫。 他反而在肆无忌惮地笑,仿佛要被烧死的另有其人。 火焰不过是让他浴火重生的必需品,他躺在那,似是一只燃腾的蝴蝶。 卯日伸出一条胳膊攀附在姬青翰的肩上,缠住要去找水的惊慌太子爷,缓缓起身,坐在姬青翰的怀里,上下起伏着身体,他的半张脸在火焰里逐渐被烧成黑焦色,对比之下,剩下那半张完好的脸像白釉一般细腻,还倒映着一层温暖的红,平添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但很快。 火焰舔舐的那部分只剩下了森森白骨。 巫礼的血肉被火咀嚼了个干净。 姬青翰抓了个空。 他头晕目眩,脑子反复出现卯日说的话。那个巫礼被活活烧死了,他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一岁。 随后又是张高秋落寞的神情,她坐在霞光满天中流下哀痛的泪水。 他是被烧死的。活活,烧死的。 他好疼啊。他肯定疼死了。 姬青翰不敢松开卯日,只是捧着他,在屋内寻找水源,揭开茶壶,空的。捏起茶杯倒过来,空的。他余光瞥见卯日,快要烧没了。 他怒火中烧,又迷惘失措,怎么能是空的呢。 于是一把捞过对方,按在自己怀里,就算那些灼热的火焰爬到了他的衣袍上,姬青翰也不敢放手,只是连滚带爬冲到屋内的瓷器边。 华贵的瓷瓶里插着长茎莲花,原本是该有水的,可他推倒了所有瓷瓶,踩在那些破碎的瓷片上,发现没有清水。 姬青翰的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 他该怎么扑灭火呢。 姬青翰抱着他,冲出了书房,还好他记得御花园中有池塘,姬青翰就这么裸着上半身,抱着一具尸骨大步流星奔到了池塘边,二话不说跳进了河里。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灭火。 扑通一声。 他睁开了眼,姬青翰直直地瞪着上方,许久都没有开口呼吸。 月万松惊喜不已:“大人!大人你醒了!” 阮次山走到床边,突然听见姬青翰口中振振有词。 “找水,水!水,灭火!” 他看上去十分激动,心神不宁,就要爬下床去找口中的水,阮次山连忙按住他,身为医师,阮次山一眼看出他状态不对,连忙取来长针,扎在姬青翰的头顶上,迫使他安定下来。 一柱香后,姬青翰平躺在床上,呼吸恢复了正常,可他的喉咙一阵干涩,眼角倏地潮湿了,像是被情蛊彻底俘虏,操纵了神魂,沉默地流泪。 他没有说话,眼中也看不见阮次山与月万松,只是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东宫,正躺在软榻上。 太子府里空荡荡的,似乎都被烈火焚烧了个干净,焦臭味萦绕在鼻尖,还有一股甜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沉默片刻,姬青翰坐起身,从烧得只剩支架的窗户望出去,见到院中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木芙蓉。那株树没有被火烧,树上挂着大朵大朵的花,灿似红霞。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不转睛地望着树下。 他看见,卯日身穿绯红的官服从树下走过。 成为祭司后的卯日,礼服拖尾很长,虽然样式与颜色繁多,可大都不便出行,巫礼偶尔会将长拖尾拎在掌中。 姬青翰没见过身穿官服的卯日。 对方似乎比两人见面的时候年岁还要小一些,长眉飞扬,眼目风流,唇角微勾,绯衣称得他气血红润。 隐隐有几分春以尘的影子。 姬青翰好半晌没有动作。 或许是卯日当着他的面被烧成白骨让他心神剧恸,现在见到对方在木芙蓉下的安然模样时,他竟然不敢再有分毫举动,也不敢闭眼,一闭眼就能看见火光里的卯日。面容惨白,仿佛一只烂掉的蝴蝶。 卯日似乎正在和某人闲谈,他显得兴致高昂,满目憧憬。 这时,一只手从树后伸了出来,那人掌中握着一朵新摘的木芙蓉,就这么递到卯日唇边。 吞花卧酒。 他看见卯日乖顺地垂下头,从那人手里叼住花,随后那只手的主人轻抚了卯日的下颌,就像是在挠一只狸猫。 不带旖旎之色的触碰。 却让姬青翰倏然沉下脸。 原来,情蛊让他迷失在梦境中,也会让他暴怒不已。 第41章 得鹿梦鱼(十三) 巫礼除了别有用心哄骗他时,会伪装出和顺的模样,其余时候大多散漫慵懒,有时候甚至会恨得姬青翰想一口咬在他的咽喉上,似是鹰隼残忍地杀害自己的猎物。 他总是不理解卯日为何这般目空一切,不识礼数、不知尊卑。以致姬青翰需要反复斟酌,考量着是饶恕他的无礼,还是对他的罪行严惩不贷。 在巫礼的眼中,他似乎就和月万松阮次山等人毫无分别,连带那些显赫的身份都变得轻如鸿毛,就算偶尔挂在嘴边唤他一声太子爷,也和心情愉悦时喊路上行人一声大哥肖似。 从无惧意。 卯日没有畏惧过他的身份。 所以他从来将姬青翰的话放在心上。 一次都没有。 这让姬青翰多次不满,从烦躁不解到盛怒愤恨。 其实,只是一道鬼魂不该叫他憎恨,太不值得,可他有时候当真分不清那种不适中掺杂的不明情绪。 就像现在,他盯着那只陌生的手,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要取代对方。他会负责喂养自己的狸猫,也会挠得对方舒心地眯起眼,他会垂怜巫礼,就算得不到卯日发自肺腑的憧憬之情。 步伐比思维更快,姬青翰疾步过去,一把掰过卯日的身体,两人迎面对上,姬青翰睨了一眼他唇上叼着的玉芙蓉,见卯日疑惑地抬起眼,绛红的双目,少了许多嚣张跋扈的影子,更加赤忱明澈。 于是不假思索吻了过去。 他甚至将那朵木芙蓉囫囵吞进了嘴中,只为吻到卯日,含着对方的唇,顶开牙关。 他抱着卯日的后颈,偏过头,越过巫礼的侧脸,去搜寻身后那个献花的狂徒,但木芙蓉后空无一人,胆小如鼠的男人就这么放弃巫礼,逃跑了。 姬青翰满意地对方的识趣,也生出了一股没能一较高下的遗憾之情,手落下去,抱着卯日的腰,一把将人托举起来。 卯日却在此时伸手推他,“放、放手!” 姬青翰将他举起来,脸庞微微高过自己的脸,就在阳光下仰望对方,等卯日茫然又慌乱地喊他停手时,他又凑过去,一遍又一遍啄对方嫣红的唇。 但梦境里的卯日似乎不认识他,只是推拒着姬青翰,甚至在慌乱中给了太子爷一巴掌,把对方的脸扇到一边。 姬青翰转回头,面沉如水打量他一眼,一把将他按在木芙蓉树下,脊背砸在地上。他跪坐在卯日的腿上,迫使巫礼难以逃离。姬青翰在卯日脸上见到了惧意,于是故意躬下身,波澜不惊地问。 “害怕吗?” 他也不想要巫礼的回答,只是看着对方的神色就觉得隐隐快意,趁着卯日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抱住腰身,将人翻过去,上身伏低跪在地上。 姬青翰按着对方的后颈,用听不出起伏的声音拷问他。 “刚刚那个人,是谁?” 这个姿势太过危险,卯日生出了一股恐惧感与屈辱感,他撑着地面,往前爬,想要逃离姬青翰,却被扣住腰身,再次往回拖。 卯日顿时想踢踹他,但被姬青翰的胳膊一一格挡下,并按住了腿,用膝盖压在卯日的后腿上,就连那些惊慌的叫骂声,姬青翰也充耳不闻。 青年官员似乎没遇到这样有备而来的登徒子,野天席地的,被对方掐着后颈按在草地上,惧意密密麻麻地爬遍他的全身,骇得他四肢都在颤栗。 卯日的手紧紧揪着地上的草根。 “……混蛋……” …… 他艳丽的眉眼浮现出一股隐忍的神色,双目有些失神,长眉紧紧皱着,脸埋在自己的官服上,被细腻的丝绸蹭出绯红的印子。 身后的人还在问。 “他是谁?” 他不知道对方在问谁。 迟迟回答不出问题,便被人一巴掌拍在腰后,卯日好歹是西周官员,这样轻佻下流的举动让他感到莫大耻辱、无比冒犯,他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咬着唇不说话。 姬青翰从他嘴里撬不出回答,躬下身子,盖在他脊背上,双臂捏着他的手腕,压在头颅两侧。 卯日听见身后人压着声线,又问了一遍。 “那个人,是谁,说出来。” “说出来,我就饶了你。” 他呜咽着,不知道他到底在问谁,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含着泪,断断续续地说好疼。 隔了一阵,他不忘骂对方一句。 “你坏死了。” 怎么能有这么坏的人。 “……” 话音刚落,他察觉到姬青翰停了动作,卯日浑身震颤了一下,惊恐地瞪大了眼,随后顺手捡起身边的东西砸向姬青翰。 太子爷被腰牌、玉石、木芙蓉砸了一脸,有些烦躁,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做什么?” 卯日凶巴巴地骂他。 “……变态!” 姬青翰单挑起一边眉峰,逼近他的脸,两指捏住卯日的下颌,沉着一张脸,不疾不徐地说:“知道了也晚了。” …… 巫礼太瘦了,做西周官员的时候身形比成为祭司时还要瘦削一些,伏跪在地上时,脊背上的骨骼那么明显,似乎碰一下就止不住哆嗦,长发被姬青翰扫开,堆在官服上,露出一截玉白的颈子。 姬青翰含住那截雪色的脖颈。 木芙蓉树上花似红云,一朵娇艳的花朵砸到了姬青翰肩头,随后滚到了卯日脸边,歪在满地青丝上。 那个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巫礼,把太子爷当做玩意的巫礼,他掌控着姬青翰的身体,掌控着太子爷的感观,享受着一切,从容不迫在情爱里前行。 似是一只轻盈的蝴蝶,越过花丛,片叶不沾身。 但如今,他被姬青翰捕获了。 过去种种,每每让身居高位的太子爷感到不适,只觉一切超脱了他的掌控,姬青翰迫切地需要用另一个方式报复回去,当然,最好是扭转卯日无礼的态度,重新塑造出一个姬青翰称心如意的巫礼。 他将那朵花捡起来,递到卯日的唇边,喉舌干燥,强硬地说。 “张嘴。” 巫礼迫不得已张开红艳的唇,抿住花瓣,姬青翰还没等他整朵花吃下去,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唇鼻,把那朵木芙蓉按在卯日口舌与自己掌心之间。 哭骂声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卯日说。 “……我恨死你了。” “……” 幻觉有了片刻扭曲,姬青翰眯起了眼,视野短暂模糊,那株木芙蓉出现了重影,就连卯日也不再是一个人。 白骨的虚影在他眼眶里闪烁过去,姬青翰摇了一下头,发现卯日还在他怀里。 姬青翰环抱着对方,靠着他的后脑勺,沉默不语。 明明是亲昵的拥抱,可他却觉得怅然若失。 剧痛卷土重来,如同瘟疫在他身体内肆虐,钝痛与刺痛,各类他说不清的疼痛死灰复燃,就连平复下去的情蛊也在躁动不安。 怎么会这么疼。 情蛊又在作乱吗? 他后知后觉,自己不想听见卯日说出忤逆他的话,于是伸手捂住对方的口舌,好像这样梦境都会平静下来,蛊虫也不会再啃咬他的心脏。 眼眶酸涩,许是汗水打湿了眼睑,姬青翰不去看对方的模样,更不敢去看双眼睛,好像他比逃跑的狂徒还要畏手畏脚。 卯日抖得厉害,大约是害怕到了极点。 他想要的惧意与恨意眼下肯定在巫礼的胸腔里酝酿,姬青翰终于如愿以偿,但又迷惘地盯着卯日左胸的位置,似乎目光能穿透皮肉,落到那颗跳动的心脏上。 艳鬼没心没肺,但好像现在的卯日有一颗心。 他垂下头,吻了一下。 半晌,他才松开捂住卯日嘴唇的那只手。 手掌上的木芙蓉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看不出是风流的花,也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磨成片,又被水液濡成了泥。 姬青翰没有把花擦干净,有些手足无措地把卯日抱起来,揽在怀里。 他没有说话,捂着对方被自己咬出血痕的后颈,僵硬着手抚了一把,似乎找到了合适的力度,又轻轻地抚拍了一下,安抚着卯日。 掌中木芙蓉碾成花泥便蘸在了卯日的皮肉上,透着一股淡雅的香。 姬青翰抬起头,神色倦怠地仰望那株木芙蓉。 太子爷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错了。 他是太子,怎么会有错呢,无论什么情况下有罪责的都该是其他人。更何况是子虚乌有的错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他造成的。 可他就是知道,自己错了。 他抱着巫礼坐在那里,坐在梦境里,似是一尊雕塑,隔了许久,温暖的体温消失了,他还是拢着一具骨头坐在花树下。 姬青翰这次没有被吓到,只是僵硬着身体,怕把骨骼抖散架,他没有春以尘那样好的穿骨手段,缝不出完整一具遗骸,所以他只能努力伸手去够一朵新鲜的木芙蓉,重新送到骨头的嘴边,回忆着那只手的样子,停在对方的唇边,等着巫礼来叼走那朵花。 然后咽下去。 花便遗落在裸露的白骨上,犹如踏踏实实咽进了卯日的肚子里。 他的梦醒了。 姬青翰睁开了眼,这次不用月万松惊喜,太子爷竟然平静地撑起身体。 “我去找卯日。” 脸颊上挂着干涸的泪痕,眼下汇聚着浓重的阴影。 蛊虫在嚎叫,可他笃定地说。 “他在等我。” 第42章 得鹿梦鱼(十四) 林子里没有鸟叫,褐色的土地上,三颗傩面头颅压着一道鬼魂,它们在幽精的背上敲打、踩塌,把卯日砸出压抑的闷哼,但始终没能将鬼魂彻底降伏。 时间一长,三颗傩面头颅惊诧不定地耸动,似人一般交头接耳、面面厮觑,头顶细长的翎子弯曲颤栗,抖得格外凶狠。 卯日做了三十年幽精,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再次镇压。 其实他早该察觉那间屋子有问题,却三番四次不以为意,导致最终落入巫师的陷阱。但让他就这么束手就擒,绝无可能。 脖颈上的镰刀刮着脖颈,他索性不再试图站直身体,而是伸手抓握住薄薄的刀片,手掌上渗出血口,卯日面色不改,硬生生将镰刀掰开,他察觉到巫师的宽袍下手抖如筛子,于是斜斜一睨,对上那张狷狂的傩面。 巫礼目光中露出一股嫌弃之意,张嘴无声道,丑八怪。 巫师怒目圆睁,察觉到他尚有余力,厉声暴喝:“妖邪!纳命来——” 手臂用力,腕上青筋暴起,巫师死死压着镰刀砍向卯日的后颈,咔嚓一声,砍在卯日的皮肉上,就和砍一截白木那般入木三分。 镰刀卡在颈项上,巫师砍不下去,也抽不出来,顿时错愕不已,歪头一瞧,只见巫礼伤口里喷出来的不是猩红血液,而是爬出了一条黑鳞黑口的蛇。 黑蛇衔着巫师镰刀,迫使巫师手里的镰刀难前进半分。 卯日顺势拽住了一根垂下的傩面长翎。 之前他在和李莫闲打斗时,折损了两根翎子魁丝,卯日没有时间收集新的翎羽,现在拽上新的翎子,手腕一拧,猛地把一颗傩面头扯了下去,五指一抓,把那颗头颅捏在掌中。 “噗呲——” 头颅卯日掌中爆炸开。 傩面维持着惊诧的神情,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最后停在卯日手边,巫礼微微抬起筇竹杖,竖直杵向面具额心。 面具上生出龟裂的痕迹,最后碎成两半,阴森的嬉笑声消失,卯日正打算如法炮制消灭另外两颗头颅。 但巫师没有让他如愿,当即拉出镰刀,两把镰刀朝着卯日劈头盖脸砍去,他出手狠辣,回回往卯日的后颈上招呼,像劈柴的伙夫一般,一次又一次砍在相同的缺口上。 巫师连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重,第四次手起刀落后,只听一声轰鸣,手感和前三次完全不同。 就像是砍到了青铜块上,发出沉郁厚重的回响。 巫师垂下头,瞳孔一缩。 幽精的后脑上,挂着一张金色的青铜面具,宽颐广额,棱角分明,让人胆寒。 卯日偏过头,轻声问他:“砍够了吗?” 他在巫师砍自己的时候拔了傩面上的翎子,现在两根长翎一颤,背上的头颅当即被吊起来。 卯日胸中生出一股躁意。 三十年前,他只身走入篝火,被烧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安宁。三十年后,他成了幽精,还要被不长眼的巫师当做恶鬼砍头,一次砍不断,还要无数次。 看对方的样子,他以为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块生肉,需要被捶打剁烂,任人烹食下肚。 他当年,难道就是护的这样的人吗? 胸腔中翻滚出恶意,卯日有些倦怠与厌恶,紧接着,灵山十巫的面孔在脑海里滑过去。 卯日有时候也在想,他当年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成为成王的鹰犬,一生济世救民,生为百姓,死为君恩,从没为自己活过。 他和兄长姐姐们做的事,到底有没有出错? 颓不流病体试药去世,张高秋南下寻阮红山,红山师傅虽然带领着群鸟为五哥送葬,可他身上的蛊虫又阴差阳错用在了谢飞光身上。二哥也不再是活人。 他亲近的那些人,死的死,残的残,一个不剩,世上也没有一个人记得。 灵山十巫这个名头,好似成王给他们打造的坟墓。 他们跳进去,就是为了光荣赴死。 他从没这么失落,扭曲的怒意与烦躁之感占领了他的身体,明明只是一道鬼魂,七情都还不完全,可他突然觉得自己盛怒无比,望着巫师竟然生出了残忍的念头。 想要杀了对方。 这不合理。 就算有仇报仇,恶意也不该如此巨大,谁都知道,沦为情绪控制的怪物很可笑。 卯日眯了眯眼,察觉到这个专门为镇压他设下的蛊局,似乎放大了他心中的阴暗面,让他头脑不再冷静,而是被诸多负面的情绪笼罩。 想明白之后,他怔了一下,呼出一口气。 “你的蛊局关不住我,如果不想被我伏诛,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巫师:“狂妄小鬼!还不引颈受戮!” 话音落下,被魁丝吊起来的两张傩面前后摇摆起来,林中叫嚣着凄寒的风,锣鼓嚓嚓急响。 卯日仰头,见巨型的白面傩神垂下眼,伸出一张遮天蔽日的手掌,老树枯枝一样的手指上系着另外七根魁丝,加上之前空中吊着的两张傩面,与卯日捏爆的一颗头颅,共有十位傩神神降。 傩神高低胖瘦各不相同,红甲胄的青面将军手持长枪、绿战甲的青面双手握着铜锤。 在十位魁神当中,有一位傩神没有佩戴傩面,它脸上也没有五官,像是白纸一般空白,手举着一把黑色铆钉大斧,站在队伍最后。 细崽前夜佩戴了一张极其精致的傩面,还穿着戏服,举着斧头在悬棺洞里装神弄鬼。那张傩面是阿摩尼长老的所有物,大长老一怒之下敲断了少年的手。 卯日之前还不理解,为何只是丢失一张傩面,阿摩尼就会气愤到这种地步,现在看来,是因为祭司丢了傩神的脸。 他与傩神交手了片刻,动作便越发缓慢。作为幽精,巫师不能拿他怎么样,只是十傩蛊局实在难以破解,还会限制卯日行动,与其继续反抗傩神损失大部分精力,不如顺着对方行动,看阿摩尼想要做什么。 卯日一时失手,败在傩神的围攻之下,巫师当即跳跃过来,用镰刀尖逼近卯日的眼睛。 巫礼没有避让,那两把镰刀便插进了他眼眶。 视线模糊了一瞬,卯日配合地闭上了眼。 “你想做什么?阿摩尼。” 眼前一片黑暗,让卯日感觉有些新奇,他被困在十位傩神当中,魁丝成了长针,将他手脚钉在原地,看上去像是被困在牢笼里的精美雕像。 筇竹杖落在一侧,阿摩尼捡起那把竹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握着两段,横在膝盖上,直接掰断,他丢在地上,冷笑一声。 “小鬼,谁准你直呼老夫的名字。” “老夫拿你献祭,是你的幸事。” 卯日沉默一瞬,心道,风水轮流转,他让胎光献祭给自己,现在旁人要抓他献祭了,真是世事无常。 “你要祭奠谁?” 阿摩尼仰了一下头。 “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他磨了一下镰刀,对准卯日的心口,弯月似的刀一点点插了进去。 卯日拧了一下眉,虽然知道他杀不死自己,可被刨心的滋味可不是很好受,胸口火烧火燎的疼,他有些不愉地眯着眼。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没有心脏。 碰巧,他不想让人知道。 镰刀在艳鬼心脏的地方划出了一个十字洞口,阿摩尼分开他的血肉后,发现鬼魂没有人类那般跳动的心脏,里面只有几根白骨与蜷缩的蛊虫。 他冷笑一声:“果真是妖邪。” “被你种下蛊虫的那个年轻人,当真是无药可医。” 卯日不知怎么,还扬了一下唇:“可惜,我觉得他挺乐在其中的。” 阿摩尼没有拿到心脏,当然也不能放他走,于是将卯日关回屋中,十位傩神束缚着他的四肢。 卯日就在挂在上面,等阿摩尼离开。 屋中恢复了死寂,阿摩尼甚至好心地为将死之鬼点了一根烛火,蜡烛立在骨灰盒上燃烧,烛泪堆成小丘。 数个时辰后,屋外传来响声,卯日吹灭了蜡烛,站在阴影中,供桌下的密道被打开,细崽竟然平安地回来,他在黑暗中小声喊着卯日。 卯日应了一声。 细崽摸着黑点燃了蜡烛,却被眼前的景象下了一跳。 密室中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座巨大的傩神雕塑,雕塑占据了大半空间,上面的十位傩神造型生动、形态各异,看上去栩栩如生,而巫礼被困在十傩的中央,密密麻麻的魁丝穿过了他的四肢,将他镇压在原地寸步难行。 少年连忙把背上拖的人丢了下去,冲到卯日身前,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十位傩神,他伸手去拨魁丝,卯日便因为魁丝震动感到微微刺痛,细崽又去砸傩神的兵器,但雕塑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八风不动,就连捡起身边的傩面砸也根本不落一丝灰尘。 细崽慌了神:“媳妇哥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啊啊!你的眼睛!” 傩神们手持武器,凶神恶煞地瞪着当中的巫礼。 卯日的眼眶外流着血,污了那些漂亮的青黛孔雀翎,阿摩尼的镰刀其实没有影响他的视力,只是卯日为了演得更像一些,所以故意弄出了一点血,没想到吓到了细崽。 卯日便安慰了他两句:“没事,是我故意弄出来的。你背了谁进来?” 细崽才想起那个病秧子,转回去将人扶起来。火光幽幽,照亮了那张惨白的脸。 令卯日意外的是,竟然是姬青翰。 巫礼手臂动了一下,立即被傩神抓回了原地,他皱了一下眉,偏过头时,瞧见自己的长发被傩神抓在手里,所以扯得他不舒服,他只能让细崽把人移过来。 “你把他拖过来。” 细崽背着姬青翰走到十傩座下,同他解释:“我顺着密道一直前进,走了很久,最后竟然跑到了芦笙广场的正下方!广场上正在举行祭祀,我不敢出去,所以一直在下面候着,等人少才爬出去。” “有一阵子,广场上人少了些,我就趁乱爬出去了,结果见到这个病秧子和万松姐姐在广场上。” 细崽愤愤不平:“他竟然不来找媳妇哥哥!而是跟着大长老去参加赶鸟节了!哥哥,你找的什么男人!又是瘸子,又不在乎你!气死我了!” 卯日抿了一下唇:“他怎么了?” “祭祀到一半,他想走,被人群拦住,结果当场昏了过去……嚯,他脸色怎么这样?” 卯日:“你将他扶起来。” 细崽便架着姬青翰的手,将人扶着站起来,昏迷中的太子爷体重很沉,两人摇摇晃晃的,几次摔倒在地。 姬青翰似乎被晃醒了,咳嗽起来,拧着眉,掀开了眼帘,他瞳孔涣散了一阵,等看清屋内的环境后,视线落到了十傩镇压的卯日身上。 两人对视一瞬。 姬青翰闭了一下眼,随后像是接受了新的幻觉,才喘息着睁开眼,重新打量了一下卯日,发现对方没有受伤,只是眼边有血痕,便挣脱了细崽的搀扶,猛地往前一扑,伸手捏住巫礼的手臂,整个人靠在卯日身上,凭着感觉揪住巫礼的领口,另一只手捧着卯日的脸,吻了过去。 他是人,傩神并不会伤害普通人,所以姬青翰顺理成章倒在了卯日身上。 卯日怔忪片刻,大约有些诧异,心里越想着问一问太子爷怎么了。 谁曾想,姬青翰喉舌间压抑着腥甜的血,在分开的间隙,低声催促他。 “张嘴。” 细崽熟练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并主动去角落面壁思过。 卯日背靠在傩神的兵器上,支撑着姬青翰的身体,同时微微张开了唇。 好烫。 他觉得姬青翰的唇就和火一样滚烫,吻得卯日有些不适,但太子爷的手掌牢牢地捧着他的脸,并时不时轻抚一下,让卯日被抚摸的地方一阵酥麻,只能纵容状态不太对的姬青翰继续深入。 隔了半晌,姬青翰忽然低低唤了他一声。 “卯日……” 黑暗的屋内,只有烛火幽幽的光亮,昏黄的光线没能照亮巫礼整道鬼魂,十位傩神对人鬼之恋浑不在意,专心致志地镇压着幽精。 姬青翰甚至看不清卯日的脸,只能通过对方的反应判断他在做什么,他似乎还在被蛊虫奴役,于是又唤了卯日第二次。 “卯日。” 卯日被姬青翰舔得上颌发麻,上身微微后仰,想要结束这个不合时宜的吻,但是太子爷穷追不舍,甚至不顾周围脏乱的环境,一遍又一遍亲吻着他的唇瓣。 巫礼在某一瞬间,觉得众神睽睽之下,他被太子爷追着亲怪刺激的,可又忍不住分神去感受对方心脏里嘶鸣的蛊虫。 他听见姬青翰喃喃问了一句。 “你是幻觉吗?” 姬青翰艰涩喊了他一声。 “卯日?” 巫礼被吻得懒洋洋的,慢悠悠回答:“不是。” 姬青翰松开了他,随后埋在巫礼的脖颈上,又是一串闷咳声,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卯日没想到只是片刻不见,姬青翰病得如此严重,蹭了一下他的头。 “弟弟,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姬青翰:“你的蛊虫,几乎要把孤弄死了。我以为你要死了。” 卯日眨了一下眼,没有立即回话,他瞄着姬青翰的脸庞,半晌之后,才轻轻地问。 “长书,你是哭了吗?” 第43章 得鹿梦鱼(十五) 让太子爷承认自己因情蛊折磨,在幻境中沉默流泪,比直接捅他一刀还让人难挨,姬青翰如芒在背,倒希望眼前的卯日是幻觉,这样就不用纠结被发现那些隐秘之事。 姬青翰冷下脸,避而不谈,又见巫礼似乎是被穿在十傩魁丝上,喉咙一紧。 “咳咳,怎么挂在上面?” 他触碰到了魁丝,扎在卯日手臂上的丝线便轻轻颤动起来,巫礼的皮肤一阵酥麻,觉得瘙痒,像是有人的发丝扫着皮肉过去,他难耐地偏了一下头,叹息道。 “臭弟弟,哭就哭了,别动魁丝。” 姬青翰整个人挂在卯日身上,想不触碰到那些魁丝几乎不可能,他之前以为自己陷入了新的幻觉,所以放纵亲吻卯日,现在发现真是本尊,反而目光闪烁着,不敢继续吻巫礼,手捧着卯日的侧脸,五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才瘫坐在地上,皱着眉,仰望巫礼。 情蛊难以控制,姬青翰看似冷静下来,实则情蛊仍然在他身体里翻腾,像是将他的心脏串在烛火上慢腾腾地炙烤一般,煎熬又痛苦。 这东西,是真的会要了他性命,比幻蛊还要可怕。 他先后陷入多个幻境,看到不同的卯日。有被烧死的,张开双臂在宫殿中哀嚎。 有坐在他怀里,正和他欢好,骤然间化为成群的蝴蝶散去。 他从惊恐万状、剧痛哀嚎,变得神色平静,甚至会簇拥着烈火下的尸骨,在幻境中和卯日一齐烧为灰烬。 要是化成蝴蝶,姬青翰便伸手一把捏住飞散的蝴蝶,捉到唇边,仔细感受掌中灵蝶羽翅扇动,剐蹭着掌心,他吻了一下灵蝶的翅膀,随后张开口,将蝴蝶生生吃了下去。 情蛊折磨他的灵魂,姬青翰在幻境中行事越发癫狂。 等从幻觉里解脱,他便恢复了从容不迫,看上去还是原来那个太子,只是周身弥漫着一股阴郁气质,咳嗽得也越发严重。 姬青翰同他解释。 “我让阮次山去临近驿站递一封信函,命边护使沐良玉转道来百色。”姬青翰冷静地说,“阮次山说,百色寨内没有驿站,如果要寄信,需要划船到临近的村寨,来回至少五六日。” 所以姬青翰回答对方,你只管去,你要的鼓我会给你抢来。卯日和细崽我也会接回来。 阮次山深深看了他一眼,等姬青翰写好了信,把准备好的草药交付给两人,随后戴着斗笠出发。 “我与月万松找出绳索,将楼征捆起来,防止对方突然清醒暴走。因为赶鸟节的缘故,百色寨中人来人往,我们有意避开人群,却不想开门时鹦哥从架子上飞过来,停在了四轮车椅背上。” 那时,鹦哥拉长声音叫着。 “红胖胖!绿瘦瘦!” “阿摩尼!阿摩尼!” “它叫声刚落,大水搀扶着阿摩尼走到院前。” *** 大水与阿摩尼今日穿着蓝黑的祭祀服饰,腰间挂着一顶长翎傩面。阿摩尼更是在头上戴了一顶夸张的黑色祭司冠,手持着一根漆黑的权杖。 大水明显是冲着卯日来的,但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只能询问院内的两人。 “阮大哥呢?赶鸟节开始了,大长老和我来领你们去!”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阮次山刚刚离开的时候来,姬青翰沉下脸。 “我想先救你,所以没打算去。但有两人看着,我们分身乏力。” 姬青翰与月万松只能先跟着阿摩尼与大水前往芦笙广场。 丰京宫廷傩祭将傩舞称为“大傩”,寓意惊驱疫厉之鬼,以人之身,与神共舞。而百色的赶鸟节与鼓臧节,由百色人起舞祈福。傩面更加粗犷豪放,或是剽悍狰狞,或温柔慈祥。 芦笙广场上乌压压挤满了人,身穿黑色短衫的百色人头围黑布帽,双手捧着三尺长的长芦笙吹奏。 芦笙细长的顶端系着一段红绸,百色人高高举起芦笙时,长芦笙便成了竹竿,顶上的红绸也成了彩旗。 女人们盛装出席,头顶压花牛角形银头饰,佩戴响铃。 一根刀梯矗立在广场中央,赤脚赤手的大水昂头喝下烈酒,随后喷洒在手脚上,他丝毫不惧怕刀梯上锋利的刀刃,抓握蹬踩着刀片,身手矫健地爬上了高梯。 大水立在高高的顶端,掏出腰间的短芦笙,深呼一口气,一鼓作气吹响了芦笙。 声音高亢清亮,气息绵长。 姬青翰听见群鸟振翅的声音,他与月万松抬起头,却见百色高低错落的寨屋外,千鸟出山。 群鸟铺天盖地,如同涌动的黑潮压在头顶,在赶鸟人的召集下,汇聚在芦笙广场上空。 一面长幡矗立起来。 紧接着,六个人簇拥着一根长竹杆从广场外赶来,竹竿顶端系着一条银蓝印花长幡,在风中荡漾。 姬青翰心里只想着去见情蛊的主人,见到光怪陆离的群傩起舞时,还有些分神,直到四轮车微微抖动,姬青翰捏着扶手,察觉到大地在颤动。 太子爷有些疑惑。 百色人一齐吹响了芦笙与唢呐。 他转过头。 经幡之后,十六个大汉单手举着夔牛战鼓,喊着响亮的口号出现。夔牛战鼓上供奉着一颗牛头。牛头似乎是刚砍下来,血淋淋的,把战鼓一端喷湿。 在鼓声下,抬鼓人遵循着某种诡异的规律,踏着鼓声来到广场中央。 大水在刀梯顶端招来飞鸟,一只蓝孔雀斜飞而落,停在夔牛战鼓上,一声一声啄着鼓面。 千鸟过山,朝拜的众人如潮起起伏伏。 阿摩尼笑眯眯地说:“公子,觉得我们百色的祭祀如何?” 姬青翰从傩舞中品出了一丝宫廷傩的韵味,不过宫廷傩舞本就源自民间,两者一脉相通。 姬青翰睨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大长老,昨日有位少年来阮次山家,嚷嚷着你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手。我见大长老性情和睦,对外乡人也盛情款待,不像是少年口中残忍恶人,猜测是对方做了坏事,被罚了,所以扯谎欺骗我们外乡人。” “大长老,你觉得呢?” 阿摩尼:“公子说的少年,是细崽吧,他偷了我的东西,所以我罚了他。那也是个可怜孩子,他爹是我们寨的抬棺人,早年冒雨抬棺,却不想脚下一滑,从崖壁上跌下来摔死了。他母亲便丢下他,改嫁他人。百色的阿嬷们怜惜他,总想着喂他一口饭吃,叫他吃着百家饭长大。” “只是那小子成天不学无术,不知在哪染上了偷鸡摸狗的坏习惯,光吃不说,还偷拿百色人家的东西,久而久之,大家伙都厌恶不已,甚至也不留情面了,直接扭送到我这来,让我这个长老管教管教他。” 阿摩尼双手杵着拐杖,混浊的眼睛微微眯起,恨铁不成钢道,“细崽他爹是个实诚人,我也不忍心看着他儿子长成个混小子,所以下手重了些,没曾想,才用棍子挨了他一下,他便惊叫着,骂我老不死的,举着板凳要来砸我。” 广场上的祭祀还在进行,一只黑鸟飞到了阿摩尼面前,大长老双手举起拐杖,伸出去,供黑鸟停栖,又慢吞吞放下拐杖,用枯枝样的手抚了一把鸟的翅膀。 “好在院子里大水也在,帮我挡了下来。那凳子就砸在了大水背上,我是又急又气,扬起棍子就教训了那个臭小子一顿。他忙着逃跑,在屋子里上蹿下跳,最后爬到夔牛战鼓上。” 阿摩尼眯起的双眼便掠过一道精光。 “那可是十三年才挖出来一次的宝贝,是请神的重器,怎么容一个毛头小儿玷污。我一扬手,把他从鼓上抽下来,结果细崽跌得四仰八叉,捂着手哀嚎,说自己手断了。” 他自己摔断了。 事实真的像阿摩尼说的那样吗,细崽撒谎成性,本就不该轻易相信,可姬青翰却也不信阿摩尼的话。 原因无他,只是那只鹦哥的喊话实在太过古怪,让本就多疑的太子爷,不得不留心大长老。 更何况,卯日生死不明,他还要被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大长老拦在广场上,姬青翰十分不耐,只呵了一声,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 密室里,姬青翰继续道。 “后来,我又陷入幻觉了。” 姬青翰停顿许久,最后也没说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 面壁思过的细崽这次插嘴道:“祭祀那么乱,除了万松姐姐谁知道你陷入幻觉了呀?要不是我专门留心了你一眼,看见你那个脸色,你就是死在广场上也没人注意到!” “你还不相信我,臭男人,别碰我的媳妇哥哥!” 姬青翰一把将少年推开,接着问卯日。 “我该怎么把你弄下来?” 卯日:“你用火烧魁丝。” 细崽便一把摘过桌上的蜡烛,塞到姬青翰手里,那截蜡烛只剩下几寸长,估计难以坚持到烧完所有魁丝。 姬青翰便伸手一抓,从地上抓来一张傩面,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敲了敲,听出那时木头制作的,于是先点了上面木片,随后丢在墙角,让傩面慢慢燃烧。 那张傩面是一张俗世人神面,面容英气,被火舌一点点舔舐,火大了,就被姬青翰用两张傩面夹起来,丢到十傩神像下,去烧那些密密麻麻的魁丝。 细崽没想到他直接烧了驱邪的傩面,心里有些肉痛,却还是想着先救卯日,于是学着他的样子翻出来许多傩面,挨个焚烧起来,屋内浓烟滚滚,两人被呛得双目通红。 姬青翰:“你烧这么多做什么?” “我想救媳妇哥哥啊!阿嚏!” “等会我们就先呛死在这屋子里。” 他连忙去看卯日,见对方身上的魁丝烧得所剩无几,便让细崽将自己扶起来,把卯日从十傩神像上抱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火焰的缘故,那十位傩神没有反应。 卯日卧在他怀里不动,还有一些魁丝残留在他身体里,让他行动缓慢。 姬青翰咳嗽着,抚了一把巫礼的脸。 “别怕,走。” 两人一鬼便从地下室钻出去,地下室停着姬青翰的四轮车,姬青翰坐回上面,卯日推着他前行,但细崽似乎没能辨清方向,他们没有回到芦笙广场,而是进入了一个回字长廊。 长廊尽头有一处机关,只有同时开启机关,才能打开所有石墙。 三人便顺时针沿着回字长廊走,各自停在一处转角处。卯日速度快,需要在石墙关闭之前抵达第二个转折处,开启两个长廊的机关。 细崽高声倒数着三二一,三人同时抬起机关,卯日并在瞬间移到下一个机关处,将机关打开。 石门轰隆隆的响,细崽抱着脑袋蹲在墙角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姬青翰的四轮车滑到墙边。 卯日那边传出一声巨响。 姬青翰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连忙转着轮子,朝着反方向回去,但那是个坡道,车轮往后转时,卡进了墙边凸出的碎石里,随后纹丝不动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黑暗,勾下身去挪动石头,但那块碎石似乎连接着整面墙,姬青翰这么大的力气都没能掰动。 姬青翰砸了一下墙面,又喊了一声。 “卯日!” 声音回荡在黑暗里,卯日还是没有回复。 姬青翰撑着扶手试图起身,可双腿实在无力,他上半身一用力,就和拖着石块一般。 好在黑暗中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就算他做些出格的举动也无人知晓。 姬青翰便扶着墙,在墙面上四处摩挲了一下,直到找到一块能抓握的凸起,双手抓在上面,手腕用力,咬着牙站起来。 只是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的背后渗出了薄汗,姬青翰面不改色,扶着墙挪回阴影里,走向传出巨响的地方。 他走得很慢,几乎三步一踉跄,最后实在没力气,双腿一软跌跪在地,他握着拳砸了一下地,拳头关节上是伤口,细细刺痛在情蛊的剧痛下显得微不足道,姬青翰深呼一口气,双掌用力,手背青筋绽开,努力撑起上半身,拖着腿朝前爬过去。 万幸密室将细崽隔开了,谁也不知道堂堂太子爷竟然会在偏僻的山寨中的曲折巷道里匍匐爬行,好笑又可怜,却也毅力十足,他就这么一点点爬到回字走廊的转折处。 姬青翰摸到了转折处的墙,支着身体侧靠着墙面,敲了一下石墙。 “卯日,你在吗?” 片刻静谧之后,姬青翰都要问第二遍了,没想到巫礼诧异的声音响起来。 “青翰?” “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卯日没有立即回答,大约三次呼吸后,巫礼轻缓的声音才响起。 “遇到一点麻烦,巷道塌了。我被阵法镇压住,不能穿过石墙……”卯日道,“我现在不能动了。” 姬青翰没有回话,他也不知道,与他一墙之隔,十傩神等着火焰燃尽,终于姗姗来迟,追上了幽精。 半晌,卯日听见刀划在石墙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巷道里被骤然放大,他怔了一下,不确定地问。 “你不会在用刀凿墙吧?” 那石墙根本就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凿开,他还以为姬青翰不会蠢到用匕首去凿墙,没想到话音落下,太子爷压着声叫让他闭嘴。 卯日忍不住笑一下,想着姬青翰现在肯定板着一张俊脸,气得想骂他,但是又见不到他本人,所以只能憋屈地叫他闭嘴。 反正被镇压也不能动,他便玩心大起,又想着逗弄一下对方,以此打发时间。 卯日索性平躺在地上,双手交叠,巨大的碎石压着他的下半身,那些石头没有对他造成伤害。 但令人惊惧的是,石头上盘坐着莲花坛的十傩神,十傩个个怒目圆睁,朝着逃跑的狡猾幽精激射出魁丝。 霎时间,逼仄的巷道被密密匝匝的银白魁丝覆盖,几乎将卯日的每一寸肌肤都扎穿。 巷道里十分寂静,巫礼的呼吸在某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半晌后,才恢复平静。 莲台上,傩神身上缠绕的一条巨蟒蜿蜒爬下来,吐着蛇信,逼近卯日的手臂,而卯日却还有闲心与石墙那边的姬青翰闲聊。 “弟弟,我有一个猜想,你想不想听。” 姬青翰凿了半天石墙,手指麻木,掌心脱了一层皮,听他这么说,狠狠捅了一下墙面,因为用力过猛,竟然将匕首插在墙上,他凶狠地说。 “闭嘴,孤不想听。” 石墙让声音有些失真,听上去太子爷似乎挺无奈的,卯日声音带着笑,余光瞥着那条巨蟒一点点缠住他的胳膊。 祭祀礼服的大袖被缴成碎片,他的手臂也被巨蟒碾压成扭曲的模样。 若是缠的是个人,估计骨骼都成碎片,好在他是幽精,还不觉得疼。 “不,你想听。” 巫礼又在哄骗他。 “太子爷,气性别这么大呀。我现在又不能欺负你,你就说句想听,顺一下我心意,让我不能动也乐一乐不好么。” 他轻声说。 “太子爷,你今天也哄哄我吧。” 姬青翰又被骗得牙关发抖,就想着砸了石墙,扑过去咬死巫礼,但是他实在凿不穿那赌石墙,连带着巫礼在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仿佛又回到情蛊发作的时候,他与卯日只隔着一面密室的墙,情蛊却啃嚼着他的内脏,叫他浑身错位似的剧痛,他锤了一下墙,脱力地坐在墙角。 “尽是花言巧语。”姬青翰呐喃低语,顿了一下,努力装出温柔地腔调,“你说。” 卯日最先说的,还是鹦哥的喊话。 “我一直在想红胖胖与绿瘦瘦是什么东西,却始终不得头绪。直到想起一事,人死后,若不及时处理尸首,尸骸的下半身有可能会出现率先出现尸绿。” 巫礼淡定地说着令人惊恐的事。 “尸绿,是尸体皮肤上出现的肮脏绿色斑点。我做杵作时,倒看见过几具出现尸绿的尸首,那些人死去很久,尸绿覆盖了全身。一般来讲,尸绿会在人死后的第一昼夜出现,首先出现在右下腹、右肋、腹股沟。然后随着时间推移,会逐步扩散到整个腹腔,直到扩散到尸体全身。” “尸首便成了一具干瘦的绿巨人。” 巫礼游刃有余,好整以暇看着蟒蛇的头颅爬到自己胸口,将上面的首饰撞得叮铃作响。 “那不就很像鹦哥口中说的绿瘦瘦?” 姬青翰沉默片刻:“那红胖胖……岂不是指。” “一个出血的胖子。血液沾满了他的全身,所以他看起来是个红胖子。” “你觉得鹦哥看见了一具尸首尸绿的过程?” 蟒蛇压住了卯日被镰刀剖开过的胸口,巫礼皱了一下眉,想要伸手推开蛇头,却想起自己全身都被魁丝扎穿,他就像一具傀儡娃娃躺在乱石当中,放任蟒蛇一点点爬上身体。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立即回话,姬青翰马上察觉到了。 “怎么了?” 卯日:“或许不止……它看了全程也说不定。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接下来说下一个。你的情蛊。” 子蛊在姬青翰的胸膛里躁动,他抚住心口,仰着头靠在石墙,听见卯日说。 “我现在不能安抚你的蛊虫,虽然只过了一日,但我不在你身边,你被它折磨得很难受吧。” 姬青翰:“母虫活着,子虫便活着。你遇到了什么?之前把你挂起来的东西是什么?” 卯日闭上眼:“我遇到了阿摩尼,他想用我献祭,于是请出十傩神镇压我。我想看看他到底做什么,所以停止了反抗。” 那条蟒蛇缠住了他的身体,魁丝在挤压中变形,混扎在幽精的身体里,迫使鬼魂难以移动,卯日仰起头,看着黑暗的墙面,忽然开口。 “实话实说,太子爷你性子很差,是我见过脾气最差的人,除了脸,嗯除了脸和身材,我没有一处看得顺眼。之前春以尘献祭于我,你醒来问的人竟然是他,而不是我……气得我牙根发痒。” 姬青翰嘴角一抽,有些无奈失笑,没想到他开口先骂自己,不过他对待卯日确实占有欲更强,尤其是在房事之上,总是忍不住格外凶狠,幽精虽然很喜欢,嘴上说着爽,却实打实被弄哭了许多次。 甚至晕了过去了。 姬青翰抱着他的时候就想着,这道鬼魂还挺脆弱,根本不像白日里惩治李莫闲那般从容强大。 巫礼的身形也格外瘦削,就连幻觉中的卯日也是一样,捏着卯日手腕的时候,能百米之外射杀血侯的太子爷都忍不住迟疑一瞬,想着会不会太用力而把卯日的手折断了,但庆幸的是,他没有折断对方的手骨,只是将卯日的皮肉捏出了青紫的指痕。 姬青翰忍不住想,成王赐他的粮食,巫礼都吃到哪去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像是被苛责了官员的俸禄一般,叫人无言以对。 至于对方一开始骂他性子坏,卯日的性子也极其恶劣。 两人不遑多让。 他在墙这边胡乱思索,卯日还在墙那头骂他臭脾气难哄。 幽精的骨骼被蟒蛇挤压得折断,他一声不吭,当真不喊疼,也不呻吟,像是不知疼痛那般,继续数着姬青翰的“罪状”。 “太子爷,那日你可把我气坏了。我虽然是做了三十年幽精,可生前毕竟是西周灵巫,巫傩之术最盛行的那几年,丰京上下或许不知西周太子是谁,可他们肯定听过我的名号——下一任大祭司,当朝巫礼,灵山十巫之十的卯日。就连南边巫、鄂,北面高柳、无终等偏僻之地,都有不少巫师收集我的画卷。” 那些画卷往往会绘制巫礼身穿祭祀礼服起舞的画面,傩神佰相,人神合一,会被百姓们高高供奉起来。 “更别说,每日想要拜访我的巫师、法师、佛子、道士们,他们踏破了灵山长宫的门槛,成王与长姐却准许我想见就见,若是不欢喜,大可以将人扫地出门。” “旁人求我亲手摘下的木芙蓉,想一尝食花雅事,可丰京没有木芙蓉。我便问蜀中养病的五哥颓不流要了五车树苗,从渝州新都运载到丰京,载种了一山木芙蓉,等到了花季,便派人满山鲜花收集起来,和随行官员们登上轺车,沿途投掷给丰京百姓。” 那时,风中溢满了香甜的气息,满城尽是春花。 轺车上的绯衣灵巫驾马而行,腰间别着花枝,银鞍白马,轺车宝盖上堆挤着鲜花,身后跟着绵延的车队,上面堆积着新摘的木芙蓉。 就算这样,卯日赠出去的花,也价值千金,是无数名门子弟、白丁俗客趋之若鹜的宝物。 “青翰,你是当朝太子不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不可言。可我当年也不输你半分,无数人瞻仰我,从来只有我不在乎别人,从来只有别人将视线凝在我身上,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份。” “可你倒好。” 卯日咬牙,“可你倒好。醒来,只问春以尘。” 他生出短暂的疑惑,随后再三去确认,去强调自己才是救了姬青翰的人。 往日不在意虚名的人,往日救了无数人的巫礼,固执得像顽童,强势地征讨着自己遇到的第一个活人的视线。 “就算他是我的三魂之一,是我的胎光,是我的少年时期,可我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我虽然现在是鬼,可也做过人。是,我风流不落人后,我恃才傲物,自负轻狂,旁人都觉得我不在意那些浮名,但谁都知道名声一旦有了,就会患得患失,生怕出错。要是再失去,也会焦躁不安,怅怅不乐。” “姬青翰,我虽然做了三十年幽精,可我也曾做过二十一年活人。我也会羡慕、失落、难过、委屈。” “寻常人有的坏心思,我也有。说到底,我也曾是人。” “我救了你,可你问的人不是我。你竟然让我遭受那般冷落。救人一命是我该做的事,于情于理,你也不该那般冷落我。那我想着,逗一逗你,强迫你看着我又有何错?” 卯日说。 “我分明没有错。是你先冷落我,招惹我,触怒了我。” “那我欺负你,有何不可?” 第44章 得鹿梦鱼(十六) 他对姬青翰做的事,不过是被触怒之后,给予对方的小小报复。 毕竟很少有人让卯日困惑不已,这个人,竟然这样冷落我? 若是姬青翰真的恨他深入骨髓,那卯日不光得到了对方的目光,还收获了憎恶之情。 姬青翰恨他,可他却不屑于放在心上。连带着姬青翰这个人,在他心中都变成可有可无的存在。 那么,这就是世上最令人愉快的报复。 爱与恨,是世上两种最极端的、炙热滚烫的情感。卯日能接受姬青翰对他的任意一种情感,但绝对不能是平淡如水,遇见过却仿佛陌生人。 寡然无味,做鬼的三十年间,他已经体会得足够多。不需要再在姬青翰身上再回味一遍。 一回味,明明他都是没有心的艳鬼,却还能感觉到心脏处空落落的,唇齿之间弥漫着酸涩之意,让他想起木芙蓉原本的滋味。 “木芙蓉不是甜的,若处理不好,会发涩发酸,我听你一直在问春以尘,就像是吃下了未沾蜜的木芙蓉。” “你让我难过了,赋长书,太子爷,你罪大恶极。” 姬青翰是他做了三十年幽精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虽然相见时,姬青翰比他这道鬼还要惨烈,浑身上下都是伤,没有一处完好的,可他好歹是个人。 他拥有卯日没有的自由、体温、心脏,他能去卯日不能去的地方,他能因为犯下弥天大错在雨中无声落泪。他被人残忍地砸断双腿,淹没在人堆里,又好运地被胎光救起来。 姬青翰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卯日也想从鬼做回人。 卯日终于骂完他了。 交错纵横的魁丝被十傩神截获在掌中,巷道里只有傩神蟒蛇爬行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响,卯日被傩蟒缠绞在里面,只剩下头颈留在外面,长发铺散在碎石上,如同千万条分叉的河流。 “我说完了。” 他仰着头,看着黑暗处,似乎能透过墙面看见后面的姬青翰。 “长书,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姬青翰休息了一阵,继续研究墙面,直到摩挲到墙角,那里有一处凹陷,似乎要薄一些,他二话不说,又开始试图翘墙,并且问了卯日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喜欢过谁?” 卯日却回答他:“什么是喜欢?” 太子爷自己都琢磨不透的东西,怎么可能给他解释清楚。与此同时,姬青翰还察觉到,卯日在左顾而言他。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姬青翰又追问了一遍:“你喜欢过谁?” “说好了今日是你哄我,就算是临时杜撰出一个答案,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不论先后。” 姬青翰觉得,自己遇上卯日后,耐心变好了,竟然真的认真思考片刻,给出自己的答案。 “这世上的喜欢许多种,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包涵亲人、佳友、眷侣,另一种是人与物之间的关系,飞禽走兽、造物、家国。孤可以欢喜这两类中的任意一种,只要它能叫孤得到一丝欢愉之情。” “恩惠亲人,赠礼好友,垂怜伴侣。博爱世间,从飞禽走兽、青山绿水,到匠心造物,甚至是家国天下,因为能从这些东西上得到喜爱、快乐、满足诸多情绪,所以想要再见、再念、再次尝试。” 他顿了一下,“简单来说,你见到某个人、某件事,你足够高兴,那便是最纯粹的喜欢。” “你见到灵山十巫十分高兴,你喜欢他们。那么除了他们以外,你还见过谁,并且觉得很高兴?” 话题回到了原点,他又在执拗地追问那个问题,试图从卯日本人口中得到准确答案。 卯日:“很多人,我见到他们都很高兴。灵山十巫、天下子民,只要他们高兴,我便……” 姬青翰打断他:“卯日,你明知道孤问的不是百姓,也不是灵山十巫。我在幻觉里看见一个人,他喂了你木芙蓉……你喜欢他。” “卯日,你过去,喜欢过谁?” 石墙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地面开始颤动,匕首夹在了石缝当中,姬青翰停了手,抓着石壁,勉强站起身,稍微退了一步。 巷道深处隐约传来细崽的喊声,对方正在找他们。姬青翰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少年与两人同行。 不过细崽自小在百色寨中长大,又是个滑头,就算遇上困难,估计也比他们更容易脱身,姬青翰与卯日根本就没担心过对方的安危。 倒是卯日,现在该考虑一下十傩蟒蛇会把自己缠起来,拖到哪里去。 地面在抖动,十傩神的魁丝把幽精困得结结实实,似乎是要将他带回之前的密室,不过密室里的傩面被细崽偷走大部分,剩下的也被姬青翰烧毁了,继续用来藏匿祭品也不大安全。 卯日猜测,阿摩尼会将他换一个地方藏起来,直到献祭。 “姬青翰,不如我们再立一个赌约。你赢了,我就告诉你,我喜欢过谁。” 姬青翰如鲠在喉,想的却是,他真的有喜欢过别人,这个解答到一半的谜题,无论最终回答是谁,都变得无关紧要。再赌下去,也不过延长他对无名之人愤怒与嫉妒的时间。 可他答应了卯日,要哄一哄对方。 他垂下头,眼中晦涩难辨。 “好,你要想赌什么,孤都奉陪。” 石墙在松动。 细崽在远处大喊:“哥哥,我找到破解的机关了,是个活板石拼图,只要拼出十傩的样子,就可以打开石墙,我拼完了!你们小心啊,石墙要开了!” 阻隔两人的石墙缓缓打开,透过一指宽的缝隙,十傩神的幽光从那面传过来,姬青翰微微偏过头,当即瞳孔一缩,浑身震骇。 那面的密道已然坍塌,石块堆成了丘,莲花台上狰狞的十傩神俯视着逼仄的巷道,巫礼被压在碎石山下,魁丝线似是银雨充斥着视线,一条巨蟒将巫礼的身体裹缠起来,正慢慢拧纠着,往黑暗深处拖行。 他看见巫礼的长发,散在碎石之间,被拖拽出蜿蜒曲折的痕迹,如同是百川之间分出支叉的大河,网罗着天地。 又像是一面错综复杂的蛛网,将他视线捕捉,呼吸也短暂停止。 姬青翰想要过去,但是石墙与巷道之间狭窄的缝隙阻拦着他。 他在一霎那惊慌失措,双手一左一右掰着墙,企图用蛮力把石墙快速打开,但石墙纹丝不动。 姬青翰眼睁睁看着巫礼被一点点拖进黑暗中。 绝望之情将他笼罩时,在视线的尽头,卯日故意仰起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从容的笑意,仿佛一位引弓射虎的猎人。 他说。 “赌约是,追逐我。” “拥有我。” “找到我……” 艳鬼还说了什么,但是十傩神已经转身,蟒蛇的声音远去,他的最后一句话也吞没在了黑暗中。 姬青翰的眼眶赤红,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情蛊在胸腔里嘶嘶悲鸣,催促着他冲过去,找回自己的巫礼,他跌跌撞撞地挤过缝隙,在乱石中追逐卯日留下的痕迹。 最后撞上另一面石墙,更厚,更封闭。 是压在百色寨四面的高山。 姬青翰无路可追,伸手摩挲着墙面,试图找到之前一样的薄弱地方,但是那就是一条死路,活人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他握着拳头砸了一下墙面。 他以为自己看见了新的幻觉,认为这又是噩梦制造出来的新的死亡方式,于是身体下滑,跌跪在碎石间,抓住一块石头往黑暗深处的墙砸。 砰。 石头砸到了墙上。 声音闷闷的。 后面是实心的。 十傩神带走巫礼去了他找不到地方,去了一个活人进入不了的地方。 砰!砰! 那块石头被墙弹了回来,砸到地上,在地上弹了几次,最后停止了翻滚。 他抱起一块更重的石头砸在墙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石块就算砸得生出缝隙,那面墙也完好无损。 姬青翰的呼吸骤然急促,耳畔回荡着卯日的声音。他的笑。他的呼吸,他一开一合的唇。 时而在远在天涯,时而又近在咫尺。似乎贴在他的耳垂,轻轻舔吻着耳廓,湿绵的吻随即从耳垂上的坠子一路蔓延,到了侧脸,然后一遍又一遍啄着姬青翰的唇角。 呼吸交织,活人温热的呼吸与艳鬼冷冰的吐息,如同粘腻的两条蛇纠缠在一起。 姬青翰抓起一块石头。 听见幻觉里的卯日在蛊惑他。 来找我。找到我,我就告诉你那个让你嫉妒生恨的答案。 我就告诉你,我过去将目光停在谁的身上。 望着谁,凝视着谁,喜欢着谁。 万劫不复的赌约。 姬青翰想着,这个赌约立下的那一刻,他会被愤怒、羡慕、暴躁、绝望之情占据头脑,会永远铭记在黑暗中消失的鬼魂,他的目光从此以后都只能被今日惊骇的一幕俘虏。 所有阴郁、焦躁的低靡情绪杂糅在一起,将太子爷拖入噩梦、坠入深渊,他就成了鬼神的掌中之物。 哪怕过去姬青翰不信神佛,不敬鬼神,从此以后也会在梦中徘徊、沉沦,最后,他会心甘情愿爱上他过去嗤之以鼻的鬼。 姬青翰坐在黑暗中,望着那面墙,细崽的脚步声响起,并在密道一遍又一遍追问他与卯日在哪,但是姬青翰已经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他垂下头,凝望着自己手里那块巴掌大的石头,痴痴地注视了片刻。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白如玉的手,对方伸过来捧着他的手。 那双手上还有绚丽的蝴蝶纹,边缘扭曲,如同张狂的烈焰,当双手并拢,手背上的纹样便能组成一只完整的蝴蝶。 原本该是圣蝎。 那只灵蝶散发着盈蓝色的光芒,带着一点淡雅的香,在眨眼之间拥有灵智,超脱出皮肉的束缚,展翅而起,环绕着两人起起伏伏地飞,最后停在姬青翰握着的那块石头表面。 蝶羽轻轻地扇动。 姬青翰也僵硬着不动。 那双手便抚着他的手背,顺着姬青翰的手腕与胳膊慢慢上滑,直到爬上姬青翰的肩头,如愿以偿环绕在太子爷的颈项上。 姬青翰的视线模糊了一瞬,当他抬起头,发现卯日正坐在他怀里,依靠着他,扫眼过来的时候,眼尾的孔雀翎鱼鳞般闪烁,令人倾倒。 “你想要拥有我。” “你想要我喜欢的人是你。青翰。” 姬青翰没有回答。 巫礼侧坐在他身上,轻得如同一捧烟,姬青翰明知道不该那么重的触碰对方,可他被情蛊催发得有些癫狂,竟然猛地环着卯日的肩,一面重重地含吻卯日的唇,手掌迫不及待抚摸着巫礼平坦的腹部,将卯日揉得轻轻颤抖起来。 幻觉里的卯日慵懒地靠在他身上,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姬青翰,呢喃叹息着。 “好急,弟弟,饿了么。” 鬼神总是对将要饿死的生民怀有怜悯之心,不能只是赏一碗斋饭供他饱腹,还要充盈他空虚的内心,丰满他匮乏的灵魂。 佛陀曾割肉喂鹰与舍身饲虎,艳鬼当焚膏继晷,学着慈悲,用自己的身体拧成绳索拯救堕入深渊的太子爷。 他虽然是这么做的,可双臂环着姬青翰肩背的时候,却更像是那条缠住卯日,将他拖进黑暗中的蟒蛇,碾压着姬青翰骨骼与脊背,逼迫高傲的太子爷垂下头,歇斯底里地亲吻他。 他把太子爷的舌头吃得啧啧有声,炽热滚烫,双唇紧密贴合,直到舌头与舌头纠缠的速度越来越快,姬青翰舔过他的上颚,重重地舔到卯日的喉咙。 在一霎那,似有满堂金光灿灿的佛像,慈悲地俯瞰着一人一鬼。饥肠辘辘的凡人难得饱餐一顿,舔舐的力度仿佛都透着一股荒诞的虔诚。 卯日猛地合上眼,眼睑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打湿了鬓发,水草一般贴在太子爷的臂腕上。 脑海里的神佛劝诫他,既然要训服对方,就该坦诚以待,哪怕他的胳膊酥软,无力地搭在姬青翰的肩上,也应当双臂张开,揽对方入怀。 姬青翰靠着他的脖颈。 卯日垂下脸,漫不经心地说。 “好快……” 好急,好凶。 艳鬼就像是一位佛子,怜惜地端详着子民进食,面带微笑,淡淡地说。 “好饿,好可怜,我给你讲三则故事吧,弟弟。” 卯日今日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身份,一面享受着,一面兴致勃勃地扮演说书人。 与此同时,他被撩拨得神思恍惚,察觉到姬青翰正捂着自己后腰,又揉又磨。 “西周不光有灵巫、方士、道士,还有佛陀唔……佛家里有一则故事,讲的是佛徒以身化莲,渡佛狼成圣。” 卯日靠在太子爷结实的臂弯上,惬意地眯着眼享受,被服侍得像一只偷腥的猫,慢悠悠地哼,贴着姬青翰垂下的头颅,靠着他的耳畔,呼出轻飘飘的气息,偶尔也吐出几声高亢的惊喘,告诉姬青翰,自己被他掌握了。 会因为姬青翰的摆弄,高兴、惊诧、舒适,因为短暂的欣喜,喜欢上太子爷。 就像是印证了姬青翰口中说的话。 让他蒙蔽自己的内心,欺瞒自己——幻觉里的卯日在喜欢他。 “喜欢着他”的卯日开始饰演自己的说书人,尽职尽责地讲述佛狼三则的故事。 “这第一则,讲的是半夜时分,佛徒只身一人返回寺庙,却在途中遇上一匹病狼。” 天将日暮,曲折的小路藏匿在昏黄的天际线下,夹道的枯树好似魑魅魍魉。佛徒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背上斜挎包裹,只身一人返回寺庙。 突然,树上老鸦哑哑乱叫,扑打着翅膀从佛徒头上仓惶飞过,林间传来一声嚎叫。 听上去,大约是一头狼在哀嚎。 佛徒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壮着胆子靠近,发现野狼的右腿上夹着一枚捕兽夹。夹子是附近猎人留下的陷阱,野狼失足踩上去,所以哀嚎不止。 “他举着灯一观……诶轻一点……他举着灯一观,发现那匹狼,雪皮、茶目,似是佛陀座下佛狼,于是好心安抚着野狼,顺着它的毛发轻轻抚摸。” 幻觉中,卯日也用手抚摸着姬青翰的眼睛,从左往右,不疾不徐地描摹,然后揉着他的眉骨,手指又插入太子爷的长发中,缓慢地撩起一缕,绕在指尖,他的手掌抚着姬青翰的脊背骨,似是佛陀安抚被陷阱夹住的佛狼那般,安抚着他。 “善良的佛徒,于是在野狼跟前跪下身,双手合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他环住姬青翰肩背的手交叠,勾在上面,试图学着佛徒双手合十,却因为颤动,双臂猛地一抖,没能成功合掌。 卯日便不再学佛徒合掌,而是交叉攀在姬青翰的背上,断断续续地说。 “佛徒说,我单名小,叫小和尚。好狼呀,不是我伤害的你,你别害怕。我会救你的。” 小和尚于是放下灯,小心翼翼地把陷阱从狼爪上取下来。 “可狼毕竟是狼,野性凶狠,被小和尚救了,竟然一口咬在小和尚的手上。那只手顿时血流如注,疼得小和尚眼泪汪汪,好不凄惨。” 他的手被姬青翰捧到唇边,太子爷似乎又成了说书人口中的恶狼,知恩却不图报,甚至一口咬在说书人的手上,把那只修长的手咬得都是指痕,吻得都是青紫。 卯日叹息一声,眼中却没有蒙着泪水,若是仔细观察,甚至能寻着一丝揶揄的光。 “我的听客,是比恶狼还坏的大恶狼,恶狼只咬了小和尚一口,而大恶狼却一连咬了说书人数十口。” 他实在太舒服了,瞧得姬青翰忍不住弯了一下眉,眼底却没有什么情绪,拢着他的脊背,亲吻着卯日的鬓角,又虔诚地吻到巫礼的眼角,沉着声提问。 “接吻?” 卯日便主动仰起下巴,含到他喉结,舌尖绕着凸起打转,随后一路吻上姬青翰的下颌,随后是下唇,滑腻的舌头舔着唇皮,钻进去,在口腔中来回推拒,又被姬青翰捉到,吮吸得舌根都在发麻。 这种带着讨好意味的吻深得姬青翰的心,太子爷被哄得心神动摇。 卯日光裸的脖颈便暴露在太子爷眼前,因为苏爽短促地嗯了一声,嶙峋的喉结上下一滑,情不自禁抠挖着姬青翰的肩颈,因为太子爷的动作,脚背紧绷。 巫礼紧紧贴着姬青翰的脸,继续说第二则故事。 “然、然后……回到寺庙的第二日,小和尚在庙中诵经,他的师兄弟们都睡着了,可小和尚辗转反侧啊嗬……嗯他睡不着,一直想着昨日救的那匹佛狼。” 小和尚盘坐在蒲团上,握着木鱼槌,敲击声却时断时续。他静不下心,对满庙神佛心存愧疚。再一抬头,撞见月光透过窗户撒在灰砖上,那颜色白如牛乳,好似野狼的毛发,心中一动,于是起了身,披衣出了门。 他借着月光,走到荷塘边,发现池中竟然生长着一株并蒂莲,小和尚欣喜若狂。 忽然,哗啦一声,佛狼破水而出。 “双生莲花,在佛家寓意着清净无染、高洁吉祥,都说一花一世界,小和尚觉得佛狼……” 说书人顿了顿,因为恶狼不安分,两指衔着姬青翰的下颌,凑过去,舔吻了一下姬青翰的下巴。 奖赏似的吻,迫使跃跃欲试的恶狼暂时偃旗息鼓,等候着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餐前故事。 “小和尚觉得,野狼既然会喜爱双生莲,那肯定是佛陀座下狼神,开了灵智,所以当即盘坐在池边,虔诚诵经,试图渡化白狼。” 说书人一时兴起,想要讲授佛法故事开悟大恶狼灵智,现在却被对方的两条结实胳膊牢牢圈在怀中,被困在方寸之地,难以脱身,只觉得自己也如月下佛子那般,在窘境之时,才领悟到极致当中的一点奥妙。 好似被镀着月光的池水从头到尾淋浴了一遍,灵魂与身体双双得了净化,卯日下意识挺了一下腰,把自己撞进姬青翰怀里,颤抖着声音,接着道。 “夜深了,池边好冷,小和尚被冻得发抖……唔!他闭着眼,睫毛上都结出了霜,衣襟也被露水沁润……佛狼却在此时靠近他,嗅着小和尚的气息。” 幻觉中,弥漫着莫名的味道,姬青翰随意扫了眼自己的手。 “好多。” 卯日伸出一指,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头。 “小和尚就这么,阻拦着佛狼的靠近,但是那头狼力气很大,直接把小和尚扑进水里。一人一狼在池水中翻滚,小和尚惊讶发现,佛狼遇着水,变化出了人形。” 说书人推的地方肌肉紧实,他想着,姬青翰能在百米之外射中敌人,身负重伤后在幽精的治疗下又很快痊愈,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自然衣袍下的肌理也更扎实,手感奇佳。 抱着实在舒服。 他轻飘飘一抬眼,见恶狼容貌修伟,器宇轩昂。因为陷在幻觉里,姬青翰往日偶尔透露野心的双目有些涣散,可仍然望着他的方向。 卯日十分满意,心中喜爱不已。 他看上的这头恶狼,比故事里的佛狼还要桀骜不驯,野性凶狠。 更重要的是,恶狼的视线已经凝聚在他身上,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猎物。 说书人的五官昳丽秾艳,从容不迫充当着诱饵,以身入局,渡厄野狼。试图逆转两者的身份,说书人一跃成为捕猎者,而野狼驯变为笼中狼。 他不用闭着眼,就能见到月亮高悬,饱满如同玉璧,满池荷花与圆叶,池水泛着鱼肚一般的白,倒影着破碎的佛寺紫云宝顶:“接下来,书中讲,狼玉器穿狭,探幽叩关,破佛心,捻花蕊,抱之观音坐莲。” 故事娓娓动听,就连姬青翰也分了一缕思绪,追问之后的故事。 卯日似笑非笑,阖着眼,睨着他,瞟着他,勾着他。渐渐的,那视线好似一汪油,被火烤得咕噜噜的冒泡,似能烫穿皮肉。 越来越炙热。 要死了。 恶狼不会放过到嘴的佳肴,它只会狼吞虎咽,把佛子都吃下去,等对方碎成泥进到他的腹部里轻慢走个来回,小和尚的佛道便成了,狼也自感被度化了。 姬青翰甚至没有等卯日适应,便蛮狠地掐抱着对方,上下一颠,把幽精当做佛陀割下的肉叼在嘴里,捧在身上,彻底吃进腹中。 妄图用这种举动,证明卯日还在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而不是被十傩神与蟒蛇裹挟着,拖入阴影中,叫他惊惧震骇。 一切发生得太迅猛,卯日呜咽一声,颤巍巍地掀开眼帘,斜过眼,扫着太子爷的脸,皱着眉,尾音绵长,轻轻指责他。 “太子爷,好疼……” 小和尚好生可怜,伸手勾住池中的那株双生莲花,苦苦求着救援,可他使的劲太重了,一下子把并蒂莲折了,花瓣逶迤地散落在池塘中,冷冽的泉水也泛起一股淡雅的香。 艳鬼的声音似是吟哦,普普通通的故事,便被他唱得低回婉转,绘声绘影:“徒仰颈哀鸣,身似浮萍。佛狼低咽,声如鼎钟,力似捣鼓,丰采甚都。” 狼曰:我心悦之。 小和尚哪敢信啊,这不仅仅是头以恶报恩的野狼,还是怀揣着坏点子的饿狼,他要把小和尚吃得干干净净。 若是真信了,小和尚那只能看着自己被扒皮、割肉、流血、掏心。好残忍,好疯狂。他只能拜问神佛,虚心求教,到底该怎么怀着一颗舍己为人的心去救野狼呢? “佛怎么回答他的?” “佛说,舍身饲虎,以魂养鬼,以自己的生命和血肉去解救濒危苦难中的生灵。” 小和尚顿悟了,说书人开窍了。姬青翰被吃得神魂颠倒,顶着性感的一张脸,满意地啄卯日的唇。 “你是艳鬼,最会吃孤的东西。” 他难以进入,于是道。 “腿张开。” 卯日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听从他的话,让太子爷又爱又恨。实在是一个胆大妄为的说书人。 但从另一个方面思考,如果卯日就是故事里的小和尚,那恶狼早该在盛怒之下咬死了他。而不是留到现在,掰过他留有齿痕的下巴,啄他丰泽红润的双唇,将人吻得微阖双眼,眼角飞霞,晕晕乎乎的。 姬青翰点评道:“好佛、慈悲的小和尚、妙趣横生的说书人。” 不过他们遇到却是。 “坏狼、野蛮的大恶狼、贪得无厌的太子爷。” 故事里,满塘荷叶莲花在月色下好似一片绿海,夜风吹过,荷叶高高低低地翻涌。池塘中的唯一一株并蒂莲被摧折。 花茎被小和尚衔在口中,两朵圣洁的莲花一颤一颤地砸着他的肩头,小和尚泪流满面,呜咽应下佛狼的话。 你是好狼,不可作恶。若是想要犯浑,就找小僧吧。小僧在佛祖面前立下誓言,要舍身庇佑你。 渡你成圣。 卯日不置可否,用带着泣音的调子,唱完第二则故事,“久之,玉液浇花,花蕊如浪,翻红坠素,明月色朗。” 故事外的恶狼抱着说书人往自己身上坐,试图用说书人的血肉渡厄自己满身的野性不逊,就此坐化,幻化成手持莲花的圣人,浇出的也是琼浆玉露。 以身渡恶狼成圣果真非常人能驾驭,早知道会这样凶险,说书人便不学着佛子心怀悲悯,去寻那头嘶声长吟的野狼,教导它佛法,妄图驯化野狼了。 或许是因为疼痛与悔恨,卯日掐着姬青翰的肩背,身体哆嗦着,被姬青翰牢牢地捁住双腿,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快。 他丢盔卸甲,仓促抛弃自己的说书人身份,佛狼三则的故事就此中断。 恶狼没有受到完整的教诲,暴怒不已,咬着他肉,往自己狼窝里拖,想要生啖其肉、渴饮其血,势必要把不尽责的说书人挫骨扬灰,好让饥肠辘辘的自己一举成为狼狈菩萨。 巫礼觉得自己要死了,两条长腿上下乱蹬,口齿不清地乱喘,叫得姬青翰的神经突突跳动。 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他吻着姬青翰啜泣训斥。 小和尚明明好心解救恶狼,却不想惨遭狼啃咬,咬得疼痛难耐不说,还要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大恶狼。 贪欲之深。 姬青翰的幻觉里,却没有出现飘着月色的池塘,也没有被摧折的并蒂莲花,他俩出现在密室里,墙上挂着五花八门的傩面,桌上还供奉着灵位,但一人一鬼就这么当着满堂鬼神搅和在一起。 大恶狼叼着说书人的咽喉,强硬地命令他讲述第三则故事,可说书人却迟迟不肯开口。 恶狼决定以恶报恩。 本就积着一层灰的面具更加污秽,姬青翰将牌位扣在桌上,把外袍铺在上面,抱着巫礼翻过身。艳鬼的背后光洁白皙,姬青翰握着他的腰,蹭开巫礼乌黑的长发,垂下头,靠着卯日的后颈。 幻觉在眼前转瞬即逝,他在一瞬间以为眼前的艳鬼就是当年那位身穿绯红官服的春以尘,于是张嘴衔住对方脖颈上的皮。 巫礼的两条长腿自然下垂,踩在太子爷的锦靴上,脚背紧绷,脚趾蜷缩,不得不伸手捏着供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浑浑噩噩,顶着一张春色撩人的脸被按在桌上,脸贴着太子爷的衣袍,泪水洇出了一团痕迹,皱着眉喊姬青翰。 “哈……你要弄死我了……长书长书,出、出去!” 可被蛊惑的太子爷紧紧地揽着他,恶狠狠地说。 “我追上了你,我拥有你。” 故事里的恶狼吃了小和尚,而他吃了说书人,神佛灭了幽精。 他对幻觉里的卯日说。 “你该喜欢我。” 第45章 得鹿梦鱼(十七) 他以为自己在陈述事实。 可是幻觉就是幻觉,幻觉的变化从来都不会顺着姬青翰的心意,只是起伏跌宕,让太子爷一次又一次深陷其中,甚至因为最后注定的分离而格外珍惜之前的欢好。 他不知不觉,陷进去了,却仍旧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山野中桀骜不驯的猛虎,却不晓得盘踞的山林,是驯虎人亲手为他种下树,仿造出的青山。 “你该喜欢我。” 他又强调了一遍。 可幻觉不会给他答复。 巫礼的两只手反抓着桌上的衣袍,把衣服扭揪得都是皱褶沟壑,仰着头大口大口的喘息,只觉得自己在地狱的刀山火海里滚过了一遭。 姬青翰太凶了,让他去一次几乎要了鬼半条命。幽精做鬼也不明白,怎么能这么凶悍,虽然爽到他碰一下都要颤抖,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太子爷这种时候实在恐怖,且魅力惊人。 现在幻觉里的密室,其实没有之前那般黑暗,也没有狰狞古怪的十傩神像,姬青翰能将卯日看得清清楚楚,就连对方沾着泪珠,颤动睫毛都分毫尽现。 姬青翰捧着巫礼的腰,将没了力气的鬼拉起来,又坐回自己的腿上,几乎要将卯日揉进自己的怀中。 幻觉还没有变化,他不知道这次多久才会开始毁灭,只是将巫礼砸在自己怀里,拢着他单薄的脊背,沉默不语。 等待死亡的过程不再煎熬,甚至生出一种异样的满足与温馨,姬青翰知晓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可却没有修正这种错误,而是一意孤行,放任自流。 “哐当——”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姬青翰抬起眼,见到一只焦黑色的傩面。 那只傩面鼓眉鼓眼,喜形于色,被烈火焚烧着,坠落在地。 骤然间,火浪从地面席卷而来,如同洪水淹没两人。 姬青翰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滚滚的烈火,眼底倒影着猩红色。 火焰中一条蟒蛇匍匐而来,碾压过密密匝匝的积灰傩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熊熊燃烧的红海之后,十傩神像显得气势汹汹,神情傲慢,脸庞明晃晃的,掌中驱疫灭鬼的武器闪着寒光。 但太子爷并不在乎,也不畏惧,只坐在原地,抱着自己的巫礼。卯日有血肉的时候,胸腔与胸腔就靠在一起,他能感受到对方正在呼吸,姬青翰便也不再惊骇。 等蟒蛇与火海游到两人脚下,姬青翰也无动于衷。 恐惧已然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瞳孔里毫无波澜,只是看蟒蛇缠在自己与巫礼的身上,幽精伪装成人的血肉便在傩神的驱赶下湮灭。 火海中,姬青翰牢牢抱着卯日。少了血肉的阻隔,两具骨骼密切依偎在一起。白花花的骨头,红艳艳的烈火,张牙舞爪的傩神与蟒蛇,犹如地狱,又好似人间上演的夸张傩戏。 佛家的生趣图中,曾有骷髅逗趣小儿哄对方开心的戏码,骷髅鬼怪,生死肉骨,不念欢酒、不求永生,但求形骸在幻觉中短暂相伴。 显而易见,亲眼目睹巫礼被十傩神带走,比起噩梦还要让姬青翰疯狂,他的精神岌岌可危,神志游离在清醒与迷惘边缘,就算巫礼的喘叫逐渐濒临崩溃,姬青翰也充耳不闻。 他比鬼还要令鬼恐惧。 也不逼迫卯日继续扮演自己的说书人,讲故事里的最后一则,只是贴着卯日的白骨,凑到大约是耳廓的地方,开始一字不差地背诵说书人之前讲述的故事。 他竟然只听一遍佛家故事,便全部默背下来。 等火焰爬上他的脸庞,他念到“狼曰:我心悦之”。 我心悦之。 但姬青翰觉得,自己大约是再也不会喜悦了。他被幽精引诱着,立下一个又一个赌注,最后迷失了自我。 火焰越演越烈,密室内如同蒸笼,姬青翰偶尔能感觉到闷热,似乎自己也在被烧毁,但有时候,他清醒得不可思议。甚至知道这就是幻觉,是噩梦,是地狱,可还是不愿松手,不愿醒来。 “咚!” 他听见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敲响了夔牛战鼓。 幻觉与梦,骤然结束。 姬青翰猛地睁开眼,胸膛快速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头脑一阵昏沉,疼痛如影随形,他伸手扶着额角,却摸到一手滑腻,姬青翰垂下手一观,掌心上都是鲜血。 太子爷陷入幻觉后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把脑袋磕出了一大道伤口,正在汩汩流血。 他现在靠坐在四轮车上。细崽用衣袍拧成绳索着,一端系在车上,一端绑在自己身上,正把他连人带车一起往外拖拽,少年嘴里振振有词。 “可别死啊可别死啊!” 姬青翰咳嗽起来:“……细崽。” 少年的耳朵动了一下,却不敢回头:“娘勒,有鬼哇,我怎么听见有人喊我……别吓我……” 姬青翰声音大了一些:“喂!” 细崽这才发现是姬青翰的声音,转过头,脸上灰扑扑的,皱着一张少年的脸,听声音似要哭:“臭男人终于醒了!你还我媳妇哥哥!” “媳妇哥哥就是跟着你才不见了!我就说你不靠谱,要是我,要是我一定保护好他!呜呜!” 姬青翰的脊背紧绷,四肢都在发麻:“你要带我去哪?” 细崽又拉着他往前接着走,边走边说:“我带你出去呀。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手里捏着一块石头就要砸自己的手……不是,媳妇哥哥没了,你就去找啊,现在自残有什么用!” 姬青翰不知道自己陷入幻觉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会做什么,他只记得幻觉里的画面。他抱着巫礼,烧成白骨,烧成灰,血肉下没有五脏六腑,没有心,不会再会拥有喜怒哀乐,所以学不会说书人要的。心悦。 “我会找到他。”姬青翰说,“咳咳你带我回阮次山家。阮次山准备了草药,可以压制我的病。” 细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看他的脸色,也知晓不能再耽搁。 两人在密道里穿行多时,终于听见上方传来响动,还混杂着各类吼叫与乐声。 细崽把姬青翰的车停在一侧,找到一处缝隙,上面露着光下来,他跳了一下,够不着那个洞,垂下头,摸着脑袋四处张望,搜寻着找垫脚的东西,正好望见姬青翰的车,当即把姬青翰推过去,一面瞄准上方的孔洞,一面调整车的位置。 随后拍了拍姬青翰的肩,露出一张笑脸。 “大哥,借你四轮车垫垫脚。” 伸手不打笑脸人,姬青翰不做声,只是身子往另一侧的扶手一歪,腾出空间让细崽爬上去。 少年歪歪扭扭地踏上车扶手,双腿打颤,压低声音喊他:“啊!你能不能扶我一下啊!” 太子爷被卯日以外的人踩了扶手,不能发怒,还要伸手扶住对方,好在反正更荒谬的事他都做过了,也不差这一件芝麻大小的事了。 姬青翰无奈伸手,扶住细崽。 细崽便仰着脑袋,手撑着顶,眯着一只眼往小洞外看。 “我们……到芦笙广场了……” 他们在芦笙广场的下方,上面都是祭祀的百色人,偶尔有人踩着小洞碾过去,洞中就会落下稀稀疏疏的沙砾,迷了细崽的眼睛,少年哎哟一声,奋力眨了一下眼,试图将沙砾挤出去,可他可因此失去了平衡,从车上跌了下来。 姬青翰望着跌得龇牙咧嘴的少年,对方捂着屁股,质问太子爷为什么不接他,姬青翰没有理会,只问。 “能上去吗?” 细崽揉着屁股:“能,但是现在人太多,最好等到晚上,人少一些再上去。你饿了吗?要吃东西吗?大哥,你怎么又不理我!喂!” 姬青翰显得十分沉默:“你们百色,哪里适合献祭?哪里又适合藏人?”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除了那面悬棺葬。” 十傩神应当不会把巫礼藏在百色亡人的坟墓群中。可巫礼给他留下了谜题,自然也不能凭空让姬青翰猜测,一定有什么线索,他没有留意。 他好不容易从幻觉里苏醒,一缓下来便思量起赌注的事。 细崽咂着嘴。 “这么喜欢他,还不保护好他,你晚上是不是要躲起来偷偷哭啊,”少年口无遮拦,“百色我当然最熟悉,不过祭祀的地方,我想想……除了最大的芦笙广场,还有其他几个小型祭祀台,台上有鸟架,偶尔会有赶鸟人在上面吹芦笙,招来自己的群鸟。” “那几个祭台,分别在百色的东、南、西、北四个角……呃你看过我们百色的《百苗图》里最大的那幅吗,据说是大长老的二老婆绣的,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田字图案,当中有两个吹芦笙的百色人。” 他怕姬青翰想象不出来,冥思苦想了一阵,忽然双眼一亮,想伸手砸另一只的手的掌心,却忘了自己断了一条胳膊,扫兴地撇了一下嘴:“你肯定看过,次山大哥家里就挂着那幅百苗图!” 那日,他还同巫礼说,百苗图的背后,绯红的背景图像是百色的红木棺。 第46章 得鹿梦鱼(二十) 等待芦笙广场上的祭祀众人散去的时候,姬青翰忍不住思索密室下为什么会有一条这么长的隧道。 细崽:“如果那间密室是臭老头的,那之前的回字长廊与这条密道估计也是他挖出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挖这么深的隧道,要我说,他准没啥好心!” “为何?” 细崽扶着自己的胳膊,无所事事地蹲在墙角:“我也是听说的,就是……就是有人说大长老祭祀需要巫术,而巫术呢,施展起来往往会消耗一个人的寿命,如果想要多活几年,就需要借用别人的命……” 细崽的声音低下来,“可哪有人肯好心借命给祭司啊?所以有些祭司会想着从家眷身上借一借寿命。” 少年的声音有些发虚,他似乎也觉得这种事听上去玄乎恐怖,自己说着不信,可却又不得不继续说。 “臭老头这么大的年纪,也没见他身边有伴照顾,其实就我们百色的人才知道,他娶过三个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这些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的死,走的走……” “他大老婆,是百色人,十来岁就嫁给了他,那时阿摩尼二十出头,也没说什么喜不喜欢,听说是阿摩尼在赶鸟节上吹苗笙,人家姑娘看中了他,于是抛了彩球,然后两人剪衣、换带,相约着私会。之后阿摩尼家人才上门提了亲,女方才住到阿摩尼家。” 姬青翰:“你听谁说的?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细崽啧了一声,气势汹汹地嚷嚷:“你别打岔!我听百色阿嬷们说的不行吗!大家伙都这么说的,总不能是我异想天开编的!” 姬青翰保持沉默。 细崽继续开口:“我说到哪了?哦!他大老婆嫁给阿摩尼后,据说是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女孩,阿摩尼很疼爱那孩子,但是那女孩身子太弱了,早夭了,尸骨还是阿摩尼亲自背到悬棺洞里葬的。” 大老婆哭红了眼,早晚都思念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没多久也生了病。阿摩尼便去百雀堂请阮红山,但阮红山说什么都不治。 “因为百雀堂活人不医。” “第三年夏天的时候,阿摩尼的大老婆也死了。有人说,那时候阿摩尼整日消沉,白日里闭门不出,偶尔半夜出了门,鬼一样飘到百色的河边,就站在水边,一动也不动,捣衣的阿嬷们撞见他,被吓了一跳,又怕他做傻事,好心劝他回家去。他不肯。” 到第四年春天的时候,河边来了一个善良的捣衣女,她听说了阿摩尼的事,觉得这个男人是个痴情郎,于是决心帮助阿摩尼走出困境。 “那位捣衣女相貌平平,但心灵手巧。她原本不是百色人,大约是听说百色景色宜人,所以搬来百色居住。她在外面时,曾是大户人家中的女工,织工十分了得,于是给自己绣了一身百鸟衣,穿着百鸟衣去见阿摩尼。” 平静的河边,形容枯槁的阿摩尼站在那,河中的倒影影影绰绰,仿佛曲折的花枝。 忽然,他望见一只鸟的倩影从河面一跃而过,青年阿摩尼抬头,见自己头顶上方群鸟出山。 莺啼鸟啭,不绝于耳。 河对岸,身穿百鸟衣的美丽姑娘立在那,身姿窈窕,一身绣衣流光溢彩,好似天上神仙,她的舞裙摇曳,如同孔雀抖开的翅膀,纤细的胳膊均匀地颤动,姿态犹如孔雀汲水。 阿摩尼从没见过这样的秀丽神女,当即对她一见倾心。 “后来,捣衣女成了他的二老婆。她的绣工在百色出了名,阿摩尼便与捣衣女商议着,将百色的风土人情都绣在衣服上。阿摩尼认为,如果直接绣太过寻常,不如简化成各式各样的图案,只有百色人才能看得懂,这样离开百色后,百苗图准能成为孤品。” 捣衣女深深爱着阿摩尼,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于是没日没夜研究绣品,织出了千百幅不同的百苗图,但也因此熬坏了眼睛。 捣衣女是在最美的时候见到的阿摩尼,眼睛熬坏以后,她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摩尼,于是收拾了行囊,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百色。 姬青翰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到了细崽说的故事上,可在这时,他隐约看见密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只是一瞬间,闪了过去。 细崽不以为意:“大约是老鼠”。 他又站起身,趴在之前的洞口观察外面的人潮,见人少了许多,确认阿摩尼也不在当中,于是推着姬青翰从之前出去的洞口出去。 那洞口在一处崖壁下方,前面堆着赶鸟节的各种鸟架,上面停着花花绿绿的鸟,细崽推倒鸟架时,鸟雀惊飞,广场上还没散去的人转过头,好奇地打量他俩。 倒是一只熟悉的鸟飞到了姬青翰的椅背上,歪着脑袋,叫着阿摩尼。 阮次山家里的鹦哥。 他俩没理会广场上的其他人,跟着鹦哥来到角落,那里藏着一个百色女人。对方穿着一身百色传统的服饰,戴着一顶巨大的苗银冠。 女人一见姬青翰,便揭下面上的傩面,惊喜地喊了一声公子。 竟然是月万松。 月万松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连忙把面具交给姬青翰,把两人往角落里带。 “公子!”月万松,“你们去哪了?巫礼大人呢?” 细崽朝她使眼色。 月万松有些焦急,没能读懂他鬼迷日眼的眼神:“公子,不如先回阮大哥家,楼征和我遇上一些麻烦,我需要同你说。” 屋内空荡荡的,约束楼征的绳索断成了数截,散在地上。 月万松:“公子你被细崽带走后,我本想着回家里等你们,但是楼征突然醒了过来,我又去拿瓦罐里的蛊虫给他吸血,想让他平静下来,可这时,阿摩尼来了!” “他问我公子你去哪了!我说我不知道。他又问阮次山怎么没来参加赶鸟节?我说我也不知道。”月万松显得有些气恼,“他没带人,屋里就只有我和他,这个长老突然又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看画眉鸟。” 月万松想着为姬青翰几人拖延时间,便顺理成章应了下来,没想到跟着去到阿摩尼家,却见他家堂内贴着两张喜字。 门砰的一关,月万松站在井子院中,问对方有什么喜事。 姬青翰面色沉了下来,细崽瞪大了眼。 月万松气得一锤床板:“阿摩尼说,要娶我做小老婆!” 若她是当年那个被迫下嫁给王九的女人,月万松估计敢怒不敢言,便被阿摩尼关在家中,呼救不能。 可她现在是买了血侯,亲手解决王旭的月万松。 月万松冷静道,“臣女必不可能让他如愿,于是捞起院中的桌椅全砸在他身上,有什么砸什么,直接把他砸得气急败坏。阿摩尼真以为我好欺负,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直接趁乱摸到一把刀,对准他的大腿扎了一刀。” “可惜,没能再往上移几分,废了那老畜牲。” “我动了手后,直接从他家逃了出来,暂时不敢回阮大哥家中,于是问百色的妇人买了一身衣裳,又买了一张傩面。” 月万松说完自己的经历,便焦急追问起巫礼的下落:“公子你们又发生什么事了?巫礼大人呢?公子你还有伤!我去拿药!” 姬青翰看她的目光不乏赞赏。 细崽也哆嗦着说:“比瘸子大哥厉害。” 两人从隧道里匆忙出来,细崽没把阿摩尼第三个老婆的事讲完,现在听了月万松的事,更对阿摩尼没有好印象,连带着第三个老婆的事也不想听,只讨论起楼征和卯日的下落。 “楼征清醒时间不长,应当走不远,可以先到附近找找。”姬青翰道,“至于卯日,月万松,劳你去把屋内的百苗图取来,我需要再仔细看看。” 月万松当即应下。 *** 姬青翰一直研究百苗图到傍晚,空的药碗放在桌上,屋内灯光幽暗,百苗图的图案看得他双眼昏花。 夜更深时,姬青翰咳得胸腔都在钝痛,他撑在桌边,手指捏着木板,指肚都捏得泛白,除了剧痛,心脏处的蛊虫还在嗡嗡作响,似是困在牢笼里的猛虎一次又一次撞着笼壁,他的唇皮乌青,瞳仁涣散,手臂止不住震颤。 百苗图铺在桌上,火苗嘶嘶跳动。 情蛊又发作了。 现在只有姬青翰一个人在屋子里,月万松与细崽都出去找楼征。 情蛊发作来势汹汹,就算等月万松回来也无济于事,姬青翰想着把瓦罐里的蛊虫挑出来吸自己的毒血。 瓦罐放在药柜上面,情蛊致使姬青翰寸步难行,没办法过去拿瓦罐。 他往药柜那边转了几次轮子,便瘫在车上不能动,细汗浮在脸上,面色惨淡得似纸人,眯着一双泛红丝的眼,痴痴地望着上方。 忽然,断断续续的琴音飘荡着钻入耳膜,姬青翰转过头,发现巫礼穿着森绿的长礼服坐在药柜上,怀中抱着花琴,他今日把长发辫成了一股长辫子,垂在右肩上,辫子末端系着两只精巧的银铃。 姬青翰见到他时,卯日也抬起了脸。 今日的巫礼难得温柔。 “你想我了。” 卯日抱着琴走到他面前,侧坐在他的腿上,怀里的花琴琴筒发出一个颤音。 他伸出两指,装作一个小人,落到姬青翰的胸膛上。两根手指一前一后在皮肉上行走,最后晃悠悠走到太子爷的心脏处,手指弹了一下姬青翰的心,又仿佛是小人踩了他一脚。 他把姬青翰的神志踩踏了,似是泥石流从山峰上宣泄而下,轰隆隆地响。 他听见巫礼说。 “这里也想我了。” 姬青翰的唇瓣动了一下,想反驳他,没有。 可卯日弯下身,将自己的头颅贴在他的胸膛上,侧耳倾听。 他听见姬青翰的心脏在沉稳跳动,蛊虫也在低低吟叫,于是好整以暇地说。 “想得很大声,我都听见了。” 你骗不了我。 姬青翰疼得不能动,只能看见他竖起脸,下巴搁在自己的胸膛上,弯着眼眸,心情极好地问。 “昨日的故事,我还没讲完,你想听吗?” 幻觉不容姬青翰考虑,他嗅到了荷花淡雅的香气,百色的竹房成了一池荷花。 巫礼一双眸子似是月下潋滟的水,怀里琴筒成了一大捧荷花,身上披着一件青色的袍子,面料光滑如水,袒露着雪色的胸膛,显得身材修长挺拔。 他立在池塘里,下半身都泡在鳞光闪闪的池水里,一条青色的蛇尾从波浪下翻腾而出,大约成人两只胳膊那么粗,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鳞片。 细长的尾部从水下探过去,缠在姬青翰的脚踝上。 姬青翰沉着脸,破开水游到他面前,握着巫礼的腰,将人托举起来,长尾便自发缠在姬青翰的身上,紧得太子爷动作一顿,他目光下落,发现卯日肚脐以下覆盖着细密的鳞片,两条长腿变成了硕长的蛇尾,摸上去细腻冰凉。 卯日抱着荷花,用尾巴圈在姬青翰的胸膛上,那条蛇尾竟然比巫礼的腿还会缠人,裹挟着姬青翰,挤压着他的骨骼,几乎把太子爷压得喘不过气。 “你害怕吗?青翰。” 那条拖走卯日的十傩神蟒蛇成为姬青翰幻觉的常客。 大部分幻觉里,姬青翰都会重温一遍十傩神当着自己的面拖走巫礼,太子爷透过一条细窄的缝隙望过去,发现巫礼好似没有生气的傀儡,被蟒蛇缠绞得骨骼破碎,四肢与长发懒懒的拖在地上, 没想到这个幻觉里,巫礼成了蟒蛇,巨型的蛇尾缠在姬青翰身上,勒得太子爷呼吸困难。 姬青翰一言不发,俊眉微蹙,眼尾潮红,眸中十分暗沉,里头蘸着令人惊心的野蛮欲望。他索性呼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双手捧着蛇尾,绕在自己手臂上,然后把卯日往自己怀里拽,直到把所有尾巴抱出池水,才一举将巫礼和荷花都扛在肩上。 水花哗啦啦撒落,池塘里的荷花因为波浪颤动,卯日上身一晃,连忙伸出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维持平衡,但因为太过慌张,竟然五指捏着姬青翰的肩颈,把皮肉都碾得陷了下去。 姬青翰扛着青蛇化作的卯日与大捧荷花往岸上走。 卯日垂下头,询问他。 “你要带我去哪呀?” 姬青翰并不理会。 佛狼三则的故事里有一间寺庙,小和尚曾在里面敲木鱼念经,现在姬青翰扛着蛇妖踹门而入,直接对上了满堂金光巨佛。 艳鬼在幻觉里尽责饰演着自己的身份,他现在是蛇妖,下半身还保留着原型,对上那几尊慈眉善目的大佛竟然微微有些不安,有力的蛇尾缠得姬青翰寸步难行,身心似乎都在抗拒着寺中神佛。 太子爷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捧着卯日的腰,抬头问他。 “做什么。” 卯日软下声来,眸中泛着水光,有意示弱,想要诱哄姬青翰带他去别的地方:“偏要在里面吗,能不能换一处呀?” 姬青翰只冷淡地扫了一眼佛像,四平八稳地嗯了一声,反手关上门,并上了锁。 “不可以。” “给我讲最后一则故事,就在佛像下,当着让你以身渡狼的好神的面。不过今日我来做神佛,你是妖。” “我渡你。” 第47章 得鹿梦鱼(二十一) 他说这话的时候音调毫无起伏变化,听上去明明没有压抑着怒火,却仿佛和说我弄死你时感觉相同,叫人脊背骨发寒,心里打着鼓,生出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兴奋欲,隐隐期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驯虎与耍蛇都是极其危险的活络,稍有不慎,便被猛虎与毒蛇反噬,残肢解体只是万幸,一击毙命才是常事。 不过卯日钟情驯虎,而姬青翰现在想要耍蛇。 寺庙内红柱金顶,富丽堂皇,自成一处佛国世界,仙鹤翱游、神兽自若,万千古乐不鼓自鸣,满堂的神佛,金灿灿、明澈澈的,诸佛造型各异。 当中有一个方形的水池,池边插着两排高低错落的红烛。高香袅袅升起,屋内萦绕着雪松的雅香。 姬青翰把卯日扛到了最大的那座佛像下。 蛇妖靠着佛像金色的莲花座,无端的有些心虚,他仰起头,回望高耸的佛像,只能见到神佛饱满的下巴与恬淡的唇线,佛像六臂姿势不尽相同,唯有一臂,掌心竖直朝下,手掌肥厚,掌心嵌着中一只狭长的眼睛。 卯日仰头看神像时,正好对上了那只眼,不由得毛骨悚然,放下莲花束,就要往供桌下翻。 姬青翰两条胳膊撑在桌上,将他困在原地,微微倾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卯日。 “去哪?别动。” 卯日没能逃开,反而被太子爷扶了一把,直接坐到了供桌上,撞倒了莲花烛台,就连供奉的香果也滚落了一地。 姬青翰按住一个滚到他手边的贡果。 卯日全身心都在扮演蛇妖,恐惧着堂中的神佛,尤其是佛像掌中的那只眼,骇得卯日瞳仁变成竖直一线。 姬青翰倒也配合着对方,把人往怀里揽了一把,游刃有余地问:“害怕?” 蛇妖勒着他的腰,小弧度点头。 “害怕的话,还能讲故事吗?” 他似乎真的只是想让蛇妖给自己讲完佛狼三则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倒让卯日迟疑着,打量着他的眉眼,讨好似的凑过去,用两条抱过荷花的胳膊抄过姬青翰的腰,揽着他的背,并将自己冰凉的脸柔顺地贴着姬青翰的胸膛上。 他掀起眼帘,眼底有对神佛的畏惧,还有故意装出来的柔情。 善于蛊惑人心的艳鬼,又伪装成蛇妖哄骗对方。 “可我不想在这里讲,长书。” 姬青翰不吃他那一套,只是捧着他的脸,忽然垂首,吻到卯日的眼睑上,轻柔得不可思议,似是一滴水落进池塘,竟然叫卯日止住了动作,有些困惑地享受着这个意味不明,但是格外轻柔的吻。 唇舌下的眼睛不敢乱动,舔吻的时候却能感受到细微的颤动,卯日的睫毛扫着姬青翰的下颌,他能清楚感受到蛇妖的不安。 卯日竟然也会害怕。 虽然是幻觉,可也十分新奇。 “不必怕。” 姬青翰意外地望了他一眼,也没有哄他,只是揉着他的后腰,“神佛广视众生,纵使有万千只眼睛注视世间,但大周百姓与生灵何止千万,她不可能事事都留意到。” “就算你在她的佛像下给我,她也无暇理会,更不会问罪你。” 姬青翰的那张脸在烛火中显得有些张狂乖戾,太子爷向来不敬神佛,在幻觉中自然更加不会收敛,说出的话大逆不道,想做的事也惊世骇俗。 “就算要问罪,也是先发落要渡蛇妖的孤。怪孤一身贪欲,罪大恶极,偏要在神像下强迫小小的蛇妖。” 卯日蓦然转过头,仔细盯着他。 姬青翰又问了一遍。 “害怕?” 蛇妖问:“难道不该是你惧怕我吗?” 姬青翰手里把玩着他尾巴最细长的一部分,一双点漆的眸子落在卯日脸上。他的状态显得很奇怪,往日里他总是怒气冲天,对上戏弄他的巫礼,恨不得弄得卯日哭晕在自己床上,但今日的幻觉里,他显得十分镇定。 他似乎被欲望裹挟着,可目光却清明澄澈,但姬青翰也不是全然清醒的,偶尔还会捧着卯日的脸,亲吻一下对方的唇角,只是力道太轻了。 似是在吻一捧莲花,碰一碰花瓣,都怕抖掉了。 从眉心到眼睑,再往下滑到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到唇珠上,他啄着卯日的唇皮,扶着卯日的后腰,等巫礼弹探出分叉的蛇信回应时,姬青翰微微俯身,把卯日吻得身体后仰,情不自禁用双臂攀上他的脖颈。 吻逐渐从温存、磨合变为了更激烈的纠缠,姬青翰势必将艳鬼口中的氧气掠夺干净,口舌干燥,又焦急地舔着他的上颌,把卯日吻得懒洋洋的,呼吸灼热,脑袋晕乎乎的,也不知道反抗,只是瘫在供桌上,慢慢地回应着他,他就似是献祭的贡品,睁着一双眸子望着姬青翰。 太子爷什么时候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卯日。至少在巫礼清醒的时候,太子爷都要把他弄得魂飞魄散了。 现在古怪的姬青翰把卯日亲得晕头转向,蛇妖以为口是心非的男人锁上门是要和他大干一场,没想只是把他放在供桌上亲得唇瓣红肿,舔一下就疼。 他视线下滑,瞥见姬青翰不像是没有欲望的样子,可是一直不进入正题。 “你不想做?” 姬青翰又凑过去亲了一下卯日的下巴,把巫礼亲得有些烦躁,揪着他的头发,皱着眉,终于不装温柔和煦了。 “别亲了。” 姬青翰突然问:“青玉与白玉,你喜欢哪种?” 卯日不太理解他为何思维跳跃这般快,怔了片刻,下意识答:“青玉。” “黄花梨木、金丝楠木、檀木、红木?” “金丝楠木。” “膳食偏清淡?” “无辣不欢。” “一日几顿,喜欢在什么时辰用膳?” “一日三餐,准时准点。不过偶尔会因为太忙不用午膳。午后用些甜点。” 问到此处,姬青翰摸了摸他的鬓发,又过凑过去和卯日交换了一个湿绵的长吻,吻得卯日气喘吁吁,唇瓣分开时还连出一条晶莹的线,他伸手为蛇妖擦干净,也不管对方身上浮上来的薄红,继续追问对方。 “沐浴时用什么香?” “我不喜欢熏香。不过祭祀前需要沐浴更衣,需要隔火焚香,用的是香丸。我不太清楚是什么香,香丸都是长姐的宫人调配的。” 姬青翰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把蛇妖问得兴致阑珊,急不可耐地扫着姬青翰的小腿,趴在佛像下,睁着一双倦意十足的眼睛,几乎昏睡过去。 “怎么还没问完呀。” 姬青翰捂着他的腰,问了最后几个问题。 “喜欢一日几次?喜欢我叫你什么?喜欢在上还是……你应当是喜欢在上面。” 卯日睁大了眼。 “回答孤。” 他伸出手,没忍住扇了姬青翰一巴掌。 太子爷被扇得偏过头,冠玉般的脸上有几枚浅淡的掌印,喉结滚动了一下,双臂撑在桌上,慢条斯理转回头,风轻云淡地望着他。 “原来是,五次。” 卯日硬生生忍耐住,没给他第二掌,他生怕姬青翰说出十次的胡话,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爷今日温柔得有些可怕了,蛇妖都被太子爷吓到了。 姬青翰却说:“你今日,性子更像春以尘。” 温温柔柔的,就连双眼也干净,比卯日抱着的荷花还要纯情。 他原本以为自己把卯日与春以尘辨认成了两个人,觉得春以尘更符合新都实纪里的那位巫礼的性子。没想到今日幻觉里的卯日,顶着成年后卯日的脸,性子却和顺得像年少时。 姬青翰恍然,他真的是书里的那个人。 他抚了一下卯日的下巴,站在供桌前,垂下手,随后往后退了一步,就站在烛火下望着幻觉。 满堂神佛金光璀璨。 供桌上的巫礼拥有一张比神佛还要干净的脸,两瓣唇泛着红,被吻得有些肿,有些疑惑地支起身子,下身生出的一条长尾从桌边垂下来,落到地上,蜿蜒着,寻找着攀附的东西。 世上有官宦总想寻找刺激,养一些别样的美人在家中玩乐,这是在幻觉里,明明可以对蛇妖任意妄为,但姬青翰却要做圣人,只是负着手,掌捏成拳,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他的脑海里有火焰在燃烧,还有一株孤零零的木芙蓉,树下少年时期的巫礼委屈地说。 我恨死你了。 胸腔里心便被蛊虫啃咬得千疮百孔,钻心的疼,难以忽视的酸涩。 随后,他又看见密道里被蟒蛇卷走的卯日,细长的眼睛,眼尾的孔雀翎似青黛的山川,凝视着他,眼中带着笑,可是看上去就伶仃,叫他心里空落落的。 那个卯日说。 找到我。 他被折磨得对幻觉里的卯日连连退让,觉得什么错都是自己犯的。 “孤今日不欺负你,也不会做你讨厌的事。你可以为孤讲佛狼三则的最后一则故事吗?” “以尘。” 原来,今日被哄骗的人,是蛇妖。 蛇尾盘踞在姬青翰身上,绕在双腿之间,像是攀着两根柱子那般来回拧纠,卯日双手撑在姬青翰的胸膛上,垂下头望着他。用带着鳞片的尾部蹭着姬青翰,慢慢地蹭,劲韧的腰一晃一晃的,细腻光滑的鳞片磨得姬青翰小腹瘙痒。 姬青翰望着自己身上的巫礼,蹙起眉,呼吸有些重,却一动也不动,只是掌心握着那段细长的蛇尾,逐渐收紧,似乎在全力克制着欲念。 蛇妖的尾部十分敏感,只是三分用力,卯日便红着眼,委屈地说。 “你弄疼我了。” 姬青翰同他对视一眼,半晌无话,拇指揉了一下尾根,懈了几分力道。 “孤的错。” 姬青翰总是对他拖长声音、低声说话时没什么办法,巫礼也不知道同谁学的,不发火的时候,那调子根本就不像是在责怪人,又轻又飘,似嗔怒,又像是撒娇,听得耳膜都在痒,骨头发酥,姬青翰后颈的皮肉都是紧绷的。 他明知道卯日脾气大,性子恶劣,肯定不会平白无故撒娇,多半是心里揣着坏点子想要拖长声音哄人,可还是目光幽深,扫了他一眼,一动也不敢动,片刻后,姬青翰又看了他一眼。 “别撒娇。” 姬青翰全然一副昏庸太子的模样。 “无论何事,皆是孤的错。不要撒娇。” 卯日迷茫地抱着尾巴,反应过来后,欲言又止,他似乎有些想骂姬青翰,但对方现在脑子估计有些不太清醒,就算被骂了几句,也只觉不痛不痒,甚至还嘲讽了一句卯日骂人的词句微薄,像是在调情。 姬青翰摩挲着卯日的后颈,只道:“打开。” 他在床上总是话不多,就算说话,大多数都是简短的,命令似的口吻。也只有这种时候,卯日才会听他的,比如打开自己的腔口。 姬青翰没和蛇妖做过这种事,也不知道怎么做,只是觉得那处实在狭窄,似乎用手指都会磨红,可身边没有更光滑细腻的东西。 太子爷的目光从荷花上掠过,荷花花茎中通外直,不太适合用在这事上,他沉吟片刻,于是揪着卯日细长的尾尖,折过塞入其中。 卯日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将自己细长的尾部吃了进去,身体内过电一般酥麻,他呜咽一声,肉眼可见软了腰,阖着眼帘,紧紧搂着姬青翰,把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他身上。 在那一霎那,他的身体便如同被疾雨摧打的荷花委在姬青翰身上,形骸中的灵魂也飘了出去,在佛堂里打着转,似乎去往了一个奇特的世界。 随后,他察觉到自己被姬青翰攥住一缕灵魂残片,似是拔绳一般,将他从极乐的世界生生拖了回来,从高峰跌向了无间地狱。 卯日嗯啊了一声,腰一塌,把自己往姬青翰怀里撞,他止不住喘息,听上去似在哭,又像是因为舒适传出的破碎鼻音,蛇尾全贴在姬青翰身上,似两条腿圈着太子爷的腰。 神像的供桌上,呈着一具白玉似的身体,在火光里微微泛着红,身体的主人拥有一张冰瓷的脸,现在眼尾都弥漫着彤红,竖瞳偶尔放大。他的下半身是一条硕长的蛇尾,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青色鳞片,表面水光淋漓。 佛家自来庄重慈悲,壁画石雕上无不雕绘四色莲花,生灵会长久地匍匐在神佛的莲花座下,追随神佛,聆听神佛的教诲。但今时今日,唯有一条蛇妖被摆弄在供桌上,姬青翰似乎想让他成为神佛的贡品,但又自私地将人困在怀中,手腕如同盘虬的龙在蟒蛇的长尾间摩挲。 卯日的薄唇里吐出一两声破碎的泣音,腿根倏然绷紧,又慢慢放松,揪着姬青翰长发的手也软软滑了下来,垂在桌上,懒散地叠在那束荷花上。 交错的青绿花茎,偶尔有几朵大捧莲花,巫礼的一条胳膊搁在上面,似乎肌肤都被荷花映照出淡淡的绯红色。 这般好的颜色,却只有满堂无言神佛与不懂怜香惜玉的姬青翰能见到,就算是幻觉,那估计也是专门嘉奖太子爷的幻觉。 姬青翰将手抽出来,抻着卯日的腹部,沉着一张脸,浑身肌肉紧绷。 堂中响起巫礼的一声惊喘,他忽然攥紧了那些散乱的花,花茎被手掌攥捏成泥,青绿色的汁液流淌在巫礼的手指间。 圈在腕上与腰上的蛇尾因为主人吃痛,奋力扭绞起太子爷的身体,姬青翰却根本不在乎,只是捞着一截尾巴,一条腿压着剩下的部分。 卯日难耐地仰起下颌,缩着腰身向后挪,又被姬青翰抓回来,按在桌上。 巫礼在蹬踹中,把桌上的贡品与香炉几乎都扫到桌下,只有那束荷花被姬青翰故意保留下来,呈放在卯日的身边。 卯日的身子战栗起来,还未干涸的水痕在肌肤上成股下流,被沁湿的单薄外袍透明,搭在肩臂上,倒有些半遮不掩的朦胧韵味。 花束透着一股淡雅的香,掩盖了甜腻的气息,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荷花香,明明是罪恶的蛇妖,却圣洁得和神佛座下的护法一般。 诡异的纯情。 卯日的腰高高悬起来,急促地喘,因为尾巴不能像双腿那样夹在姬青翰身上,他只能张开两臂牢牢抱着姬青翰的脑袋。 姬青翰摸到了一手冰凉,他低头一观,见卯日玉色的身驱上,竟然浮现出一层细密的鳞片,尾部逐渐分裂,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出现在供桌上。 姬青翰又狠狠弄了一下,才不慌不忙地将人抱起身,将卯日抱在怀里转了个面,面朝着那尊金佛。两指衔着巫礼的下颌,迫使对方仰起头,他沉着声发令。 “睁眼。” 卯日仰起头,露出一截修长的鹤颈,乌发拢到胸前时,光裸且线条流畅的脊背便全然展示在姬青翰眼前。巫礼的身体并没有太多赘肉,平日里都包裹在礼服之下,见不着日光,此时在火光中透着月光般的白,还因为燥热浮上了一层薄汗。 姬青翰将他放在供桌上,上面就是那座金灿灿的大佛,卯日光洁无暇的身躯就像是上供用的贡品。他扶着卯日浮着鳞片的一条腿,掐着他的后颈,从后面拥住巫礼。 他们像是同时在瞻仰那尊圣洁的巨佛,佛像被供奉在莲花台上,高高在上,看人的时候眼睛微微垂下,隐含着天然的笑意,仿佛温柔地注视着纠缠的一人一鬼。 卯日竖瞳紧缩,一瞬不瞬凝视着巨佛,里面有天生的畏惧,还有懊恼与沉沦,浑身绷出粘腻的汗,低低地叫着,似痛苦,又似欢愉。 “现在给孤讲佛狼与小和尚的故事。” 太子爷顿了一下,用与凶狠举动截然不同的温柔语调询问。 “好吗,以尘。” 第48章 得鹿梦鱼(二十二) 卯日根本没来得及回答,毕竟姬青翰现在比他还不可控,他几次堪堪撞上头顶的佛像莲花座,又被姬青翰的手及时护住头顶。 巫礼倒没撞伤,只是太子爷的手背通红一片,等捞着卯日的腰腹时,和他那一身白皮形成对比,说不出的涩气。 他总想着把姬青翰的手推开,但每次都被太子爷强势地捉住手腕,卡在身侧,动弹不得,气得卯日一口咬在姬青翰的咽喉上。 不过太子爷似乎被幻觉折磨得神志不清,捧着他的后脑勺,被咬一口,竟然笑了一声,随后开始说胡话。 “不如咬死孤。” “你咬你的,我弄我的。等我两一齐死在这,也算亡命鸳鸯。” 要不是腾不出手,卯日一定再赏他一巴掌,巫礼面上绯红,被汗濡湿的长发蜿蜒地贴在肌肤上,他被弄得有些急,挣扎着,试图抽出被钳住的手腕。 好在姬青翰没敢捏太紧,倒让卯日成功脱手,伸出一条带着吻痕的胳膊,胡乱一抓,把太子爷挠得脖颈通红,隐隐见血丝。 姬青翰倏地沉下脸,把他双手都反剪到身后。 巫礼抿着唇不肯说话,睁着一双朦胧带水光的眼睛,望着他,唇瓣微张,想要装乖哄骗姬青翰。 “等、等一下……青翰……” 姬青翰被吃得热汗淋漓,拧着眉抱着他,对卯日装出来的乖顺熟视无睹,只是一遍又一遍亲吻卯日的耳垂下方,沉着声答。 “孤在。” 他可以回答卯日自己在他身边,但却不会听从巫礼的话。毕竟太子爷除了宣王谁都不服,自然不听任何人的话,他就是一个狂放不羁的混账。 姬青翰为了不让他惧怕佛像,甚至体贴地将他抱到佛像边,让卯日的胸膛靠着冰凉雄壮的佛像,随后扣着巫礼的手,把掌心贴在金像上。 巫礼不得不伸手在光滑的莲花座上寻找着攀附的地方,却因为没有凹凸的落手处,几次被弄得从金像上滑下来,白腻的身子又被姬青翰捞回怀里。 幻觉的寺庙中,佛像竖着一只坠满环珮的肥厚手掌,掌上轻拈兰花,掌中一只饱满的佛眼虚敛,审视着堂下荒唐的一人一鬼。 凡人用讲故事的名头把蛇妖从莲花池扛到佛堂内,锁上大门,哄骗着对方骑在自己身上摇。一条青鳞长尾裹挟着太子爷的腰腿,双手撑着凡人的胸膛,像话本里的那样,吃着凡人阳气,是一条该被神佛惩治的美人蛇。 蛇妖肤色冷白,在烛火的映照下,和牛乳一般,上面布着细汗,像是浇了一层蜂蜜,让人看一眼就喉舌发紧,想要尝一尝那蜂蜜与牛乳是不是香醇甘甜的。 可惜的是,蛇妖没能猖狂多久,便被包藏祸心的凡人抱在怀里,按在供桌上,软着腰弄出了原型,两条长腿线条流畅、肌肉匀称,腿侧还有一层青色的鳞片,膝盖红红的,直打颤,跪都跪不住。 太子爷试图教导他佛法,让他伏跪在供桌上,向着满堂神佛朝拜,甚至慈悲地抚摸蛇妖的发顶,赐予祝福,消除他的满身罪孽。 他明明不信神佛傩巫,却在教化蛇妖的时候,无所不尽其用,当真是坏得彻底。 卯日的侧脸、脖颈与左胸膛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片,与皮肉的触感十分不同,如果顺着抚摸,就和丝绸一般顺滑冰凉,但要是逆着抚上去,身体的主人便会竖瞳睁大,战栗着弓起腰,肌肉轮廓上蘸着一层水液,因为颤动绕着肚脐滑动。 姬青翰默不作声注视着对方,充当着自己善良温和的凡人,并好心安抚蛇妖。 “既然是慈悲的神佛,想来也不会为难区区蛇妖。” 佛像不会伤害小小蛇妖,但是姬青翰会把他捁在怀里,欺负得他的一双带着鳞片的长腿乱抖,喘得不成样子。 烟雾缭绕的佛堂中,红色的帘幕被高高扎束起,明明没有佛子诵经,可总能听见喃喃耳语声。 姬青翰结实有力的胳膊抱着卯日,一只手捂住卯日微张的嘴,把令人头皮发麻的喘叫堵住,掌下渗透出来的声音便成了低语,接触到卯日脸的指肚传来微不足道酥麻之感。 等他松开手时,指尖残留的温度慢慢氤氲,弥散。卯日身子骨一软,彻底靠在他怀里不动了,似乎在姬青翰身上化成了一汪浮着月光的水,只是小腹微微鼓起来,热修长的颈项上挂着汗液,就连锁骨都浮着一层晶莹的细汗。 他无力去骂姬青翰,明明自己是蛇妖,惩治一个区区凡人手到擒来,但卯日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哆嗦着身子从姬青翰怀里滑下来,没走几步就跪倒在地。 等姬青翰弯下腰来抱他,卯日喘息着,勉强撑起身子,赤脚踩在姬青翰的胸膛上,仓惶阻止对方靠近,玉白的脚杵着姬青翰饱满的胸肌,太子爷挑了一下眉,捂住他的脚踝。 薄薄的肌理下是纤细的骨骼,蛇妖的蛇尾变化出的双腿修长,似是笔直的花茎,上面托着两朵祥瑞的荷花。 “怎么?” 巫礼的鬓发被揉得凌乱,部分贴在脊背,剩下的都散在地上,粘黏成一缕的长发不安分地垂在胸膛上,随着卯日呼吸轻轻滑动。 那枚束发的铃铛也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因为抬脚踹人,不该看的全被姬青翰看了个清楚,卯日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危险,还在结结实实地蹬踩姬青翰。 他的眸眼带着潮气,顶着蛇妖的身份遇上满殿神佛,有意演出来几分惊惧与迷惘之意,但最令人难以忽视的,还是那股欲色,卯日长眉一蹙,恼怒地训斥姬青翰。 “我叫你停下,听不懂吗?” 姬青翰反问他:“不爽吗?” 过去是巫礼缠着他欺负,不光让姬青翰亲自用手服侍,还要让他吃下去安抚蛊虫。太子爷回回都大动干戈,动作又狠又重,三番四次差点把他弄昏在床上。 现在在幻觉里,姬青翰反而问卯日,难道他不爽吗? 卯日当真踹了他一下。 “滚开。” 姬青翰捉到他的脚踝,目光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感,就算在庄严佛堂中也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他一言不发,猛地把卯日抱起身,走到堂中的方池边上。 姬青翰坐在池水里,水溢出来一截,冲倒了边上的蜡烛,烛火熄了一片,室内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巫礼与他面对面,坐在太子爷曲起的一条腿上,光洁的身上都是痕迹,在闪烁的火光里散发着漂亮的红,如同沁了水的美玉。 他想挣扎着起身,但姬青翰的一只手扶着蛇妖的背,另一只手却绕下去。 池水上还有荷花,有一朵打着旋飘到两人身边,卯日不得不伸手撑着他的肩,那朵莲花的柔软花瓣便撞上了巫礼平坦的小腹。 姬青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荷花。 “孤倒是知道佛狼三则最后一则讲了什么。” 他迟迟不肯给姬青翰讲故事,没想到太子爷心情愉悦地开了口,一边揉弄着他,一边顺着说书人的故事讲下去。 “徒惊惶起身,方知梦中,又见被褥翻湿,衣挎沾津,不堪入目。” 姬青翰的声音四平八稳,讲述的内容不太稳重,只是配上他那张脸,仿佛两人身处的不是佛堂,而是东宫宝座。他的眉眼流泻出若隐若现的隐忍之意,动作不疾不徐。 巫礼咬着下唇哼得又轻又缓,或许是因为这个幻觉里的卯日年纪更小,性子倒还纯良,竟然会隐忍着不肯叫,比起在百色寨中,那位在雷声下放肆呻吟的巫礼小心翼翼了不少。 姬青翰扫了一眼手,从卯日脸上刮下来一层薄薄的汗,像是工匠们从鎏金佛像上刮下来的细碎金屑。 “这点量,还不够弄脏被褥。” “连养一朵荷花都不行。” 巫礼忍不住又想扇他,只是这次被姬青翰抓住了,太子爷一挑眉梢,抓着卯日的两只手,动作更加凶悍。 “又想打孤。你才凶,以尘哥哥。” 卯日被弄得弯下腰,趴在他的肩上,那朵莲花便被巫礼的胸与腰压入水中,轻盈的花瓣软软地戳着巫礼的皮肉。 佛门之下,故事里的小和尚从梦中醒来,惊诧不定,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被褥一团糟,小和尚一张脸赤红,倒不知道是在昨夜遇上野狼是在梦中,还是确有其事。 他觉得自己玷污了神佛,六耳不清,没法再继续吃斋念佛,做无欲无求的佛徒。 姬青翰皱了一下眉,扶着卯日的侧腰。 “咬得太紧了。” 卯日的腰剧烈颤抖起来,腰腹把水面拍出了水花,那朵压在水里的荷花也弹了一下,想从他的侧腰冒出水,但姬青翰顺手截获了荷花,将它放在巫礼的后腰上。 佛像有莲花座,上面供奉众神。他把巫礼的身体当做供桌,捧上一朵荷花,浇上水,恐吓对方不能乱抖,否则将荷花摇下来,就是不敬神佛。 大恶狼,大混蛋,黑心肝太子爷。 卯日咬在他的侧颈上,气得伸手掐上姬青翰的脖颈,太子爷却在此时整个人沉入水中,任凭他掐着自己,按在水底。可姬青翰的双手却捧着卯日,将对方的上半身托举在水面上,只是双腿跪在池水中,后腰顶着那朵圣洁的荷花。 “不准弄掉。” “听孤接着给你讲故事。” 小和尚还了俗,可是回去的路上,他又路过那片野林子。小和尚总觉得心有余悸,于是两条腿止不住打颤,害怕佛狼在暗处埋伏,于是三步一回头。 姬青翰瞧了一下巫礼的双腿,并没有抖得厉害,于是力道更重,几乎弄得卯日浑身抽搐了一下,眼泪瞬间淌了下来,掐他的手也不敢动了。 终于,小和尚走出了林子,来到了山腰。却见又一位活佛坐卧在磐石上,他叩首作别,想要离开,却突然听见佛狼的声音。 我心悦之。 水面上,卯日的唇一开一合,姬青翰隐隐听见对方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拉下卯日,在水里亲吻自己的巫礼,余光扫到那朵莲花要从卯日的后腰上滑入水中,于是抱着巫礼,狠狠揉了一把。 小和尚惊骇不已,抬起头,却发现活佛的脸与佛狼如出一辙,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行囊也不要了,直接丢盔弃甲,一口气逃了十里地。 可他还是听见佛狼的声音。 我心悦之。 小和尚吓得眼泪汪汪,一颗心似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连忙跪在地上,虔诚地叩首,您是神佛,我只是一个小小和尚,我不敢不尊敬您。望狼神网开一面,放了我,从今往后,我一定不再亵渎神明。 水里听不见喘息声,巫礼细碎的哭声也被淹没了,只是双臂缠着姬青翰的脖颈,在水下藏匿着,违背着满堂神佛和情人厮混。 接吻的力道有些莽撞,又带着沉重的欲望,他们毕竟不是胆小的小和尚不敢触怒神佛,而是一人一鬼,一个比一个专横跋扈,敢在佛堂的池水里纠缠。 姬青翰把手拔了出来,在水中睁开眼,做了一个口型。 “二。” 随后猛地抱着巫礼,压向自己,那朵莲花终于离开了蛇妖的身体,打着旋漂浮在水面上,被偶尔浮出水面的胳膊撞到了角落。 只是亵渎神佛而已,他今日要的不仅仅是亵渎神明,还要把献给佛像的贡品据为所有。从生着莲花的池塘,到这方水池、供桌、巫礼怀里花束,只要是卯日停留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东西,全变为自己的所有物。 第49章 得鹿梦鱼(二十三) 巫礼想要骂他,可一张嘴,便吞进池水,太子爷便趁机捧着他的脸,含吻住卯日的双唇。 他被姬青翰捞住腰腹,咬着唇,按在水池底的白玉石上,双腿被曲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就连太子爷都要赞叹一句果真是负责宫廷傩的祭司,身体韧性好得令人惊讶。 两人在池水里折腾得了一回,卯日软得身体都在抽搐,趴在池边不愿动,两条胳膊曲在岸上,从倒塌的蜡烛边伸出去,手臂上满是爱欲的痕迹,长发也散开。 姬青翰从后面抱着他,亲吻着巫礼的耳垂,湿热的吻,让卯日微微仰起下巴,舒适地阖着眼,姬青翰的手还在慢慢揉着他的后腰。 卯日几乎是瘫在姬青翰怀里,被太子爷结实有力的胳膊牢牢抱着,在火光中温柔的接吻。 可在这时,佛堂外突然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房门后出现了活人的剪影,光怪陆离,似斑驳花影。 卯日余光扫到,浑身一惊,咬到姬青翰的下唇上,口腔中渗出丝丝缕缕的甜腥味,他想要结束亲吻,于是轻推了一把姬青翰,但太子爷反倒不慌不忙,又重重地含吻了一下,才把赤裸的巫礼抱起身,两人湿淋淋,径直往佛像后面走,水痕落了一地。 路过供桌时,姬青翰伸手一拽,把桌上的金边红布扯了下来,盖在巫礼头顶,将人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才转到佛像左后方。 太子爷背靠着佛像,手托着卯日的腰臀,安静地注视他。 “吱呀——” 佛堂的大门被撞开,人群涌了进来,姬青翰把卯日按在怀中,隔着佛堂中垂下的红布,观察幻觉中的他人。 幻觉众人的身形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可他们转过正脸时,姬青翰皱了一下眉。 寻常人的面部根据五官会有高低起伏,似山丘低谷的错落有致,但这些人,一张脸平薄如纸页,上面也没有唇鼻双目。 一声暴喝响起。 “大胆狂徒,佛门重地,岂容你们二人秽乱!” 这声音也不像没有嘴的人发出来的,更像是佛堂上方传来的威严吼声。 姬青翰抬了一下头,对上了头顶佛像的脸庞,他才发现这座佛像三头六臂,无论从哪个方向瞻仰,都会瞧见对方的脸庞。 之前他抱着卯日从正面仰视佛像时,那张脸祥和慈悲,现在换到了一个角度,对上佛像的另一颗头,那张脸肃穆庄重,额心开着一张竖目,手上持着斧头与铜铃,分明意味着忿怒降伏。 人群没有看见姬青翰与卯日,却仿佛已经撞破了两人的秘事,群情激愤,将佛堂团团围住,就要揪出两人惩治。 姬青翰猜测,幻觉要开始毁灭了。 好在他已经历经多个幻觉,就算再毁灭一次,心中也波澜不惊。 卯日却在此时问他:“他们要抓我们,青翰,怎么不跑?” 因为知道是幻觉,无论他做什么,最后都会结束,姬青翰之前从没有想过离开,更何况大多数时候卯日都会在他怀里变成白骨,他拢着尸骸,哪里还敢走去别的地方。 现在幻觉里的卯日突然发问,问他要不要逃跑,姬青翰只迟疑了一瞬,便答应了对方。 他甚至有些乐在其中,护着卯日身上的红布,凑过去蹭了一下巫礼的脸。 “好。” 他撕了一块帘布胡乱围在身上,从莲花台上取来烛火,点燃束在柱边的红帘,等火势舔上红帘的边缘,竟然直接拖在手里,抱着卯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路过供桌时,姬青翰顺手把没有熄灭的烛火全部推翻,焦香在堂中弥漫,他面不改色迎上幻觉中的众人,把边缘燃烧的帘布披在自己身上。 “抓住他!” 姬青翰置若罔闻,抱着卯日往外跑。 他身上披着逐渐燃烧的帘布,众人不敢直接靠近,等帘布上的火爬上了姬青翰的后腰位置,人群更加不敢触碰他们,只是仓皇分出一条道,姬青翰便忍着灼热,紧紧护着巫礼,一脚踏出了佛堂。 幻觉中,满池荷花在月下颤动,他要带着自己的巫礼出逃。 路过池塘时,姬青翰一掀燃烧的红布,随手丢进水里,水中发出尖锐的咝咝声。 他一边跑,一边说。 “卯日,孤幼时读新都实纪时,总想着见一见你。” 他没有穿鞋,地面的碎石草根硌地脚底生疼,但姬青翰却浑不在意,就像故事里惊惶逃跑的小和尚那般,抱着卯日逃跑,可他半点都不害怕。 “张高秋闲暇之余,就会同我讲灵山十巫,但她从不称呼你们为灵巫,只说十巫中不少人都不信鬼神,只信真实行迹,所以每人都各有所长,以达救世助人的目的。” 他踹开寺庙的大门,甚至有空转头望了一下后面的佛堂,那方天迹透着隐隐的红,一道黑烟滚滚上升,又融在黑夜当中。 吵杂声、叫喊声,还有神佛怒吼,要伏诛妖邪。 姬青翰满不在乎地转过头,继续往外跑。 “她十分喜欢你,灵山十巫其余人也极其宠爱你,总是惋惜你过早离开人世,没能多陪她几年。张高秋几次跟我说,还差一日,就能赶上元日,她原本准备好贺礼要送你的。” “可是,她收到消息时,你已经死在了苗疆。她最后一次提起你,那天正巧临近黄昏。” 橙红色的晚霞满布苍穹。岁月在客卿的脸上留下痕迹,张高秋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和蔼的笑容已经消失,只留下无尽的寂寞与哀痛。 她的眼中蕴满了泪水。 “她哭了,还劝我不要哭。” 在那之后,她把自己的医书编纂成册,将自己的一身医术传授给了府上大夫,搬来一张躺椅,躺在木芙蓉下,再也没醒过来。 “孤去寻她时,被宣王拦住。宣王交给孤一封信,是张高秋专门留给孤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不知终日梦为鱼,他生永不落红尘。” “祈愿虽好,可孤觉得不妥。若你此生不落红尘,我上哪去追寻你。难道一直要在梦中,在幻觉里吗?” 幻觉中的卯日靠在他的肩上,也不回话,姬青翰一口气逃出十里地,累得气喘吁吁,双脚都是血,一步一个血印,他抬头,胸腔一震,只见自己踹开的佛门矗立在上方,后面火光滚滚,一座金色的大佛在月下平静注视一人一鬼。 故事里,小和尚被这样的景象吓得跪下身,懊悔地叩首,说自己不会再触怒神佛。 难道姬青翰也会跪下悔过? 绝不可能。 佛门下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是来捉拿两人的佛徒。他退了一步,果断朝着反方向逃。 姬青翰知道这是幻觉,竟然是幻觉,那就该一直留在原地,等着幻觉结束。可幻觉里的蛇妖却怂恿着他逃跑,他背负着年少的约定,卯日说什么,他都会全力去做。 哪怕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又跑回庙的大门前。 他的手有些酸,于是换了个姿势,将卯日驼在背后,巫礼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双臂牢牢地圈在姬青翰的颈项上,湿漉漉的长发也在逃跑中被风吹干。 姬青翰只看了一眼佛门,又转过头,径直离开。 卯日:“我们出不去吗?” 姬青翰知道他说的对,但还是背着他,在道路上一圈一圈打转,或许幻觉里只有佛堂,超出佛庙的并不存在,可姬青翰还是执拗地寻找着出路。 如果找不到出路,他就带着卯日一直走,走到死,走到老,走到幻觉结束,无论哪种,都可以,唯独不能让他在佛门前跪下,说自己罪恶滔天,触怒神佛,更不会把蛇妖交出去。 “如果出去了,你就要把剩下的三次补给我。还要说,你喜欢我。喜欢我抱你,喜欢我背你,喜欢我,喜欢我听你的话带你走。” “你喜欢我,才落进红尘,让我追寻你。” 幻觉外绝不可能开口的话,姬青翰一股脑吐了个干净,说完之后,他浑身轻松,再一次背着巫礼踏上逃亡之旅。 夹道的树木高耸,在月下一片漆黑,他背着卯日,沉重的步伐也觉得轻快。 “你喜欢什么,孤都给你。你喜爱木芙蓉,东宫中栽种的都是木芙蓉。孤还请了渝州新都的厨子,让他们携带着家眷搬到丰京,就在东宫任职,不过孤以前口味清淡,他们往往无事可做,常常想回渝州新都。等你去了,他们才有用武之地。” 卯日怔了一下:“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为什么之前还要问我?” “那些都是张高秋书里说的,孤想听你亲口说。” 他们又走回了佛门前,姬青翰许是有点累,寻了一块磐石,把卯日放下来,摸了一下他的脸,吻一下巫礼的眼睑。 “好在都是幻觉,我胡说了,你也不知道。你想我带你走,那自然依你,不过幻觉外的你还等着我去找你,所以我该走了。” 怎么走呢。 姬青翰退了两步,望着坐在磐石上的卯日,对方只拢着一张金边红布,露出的脖颈还有吻痕。 幻觉里他是蛇妖,不是能沟通百万神佛的大祭司,可那一身,却比厚重的祭司礼服更加神圣。 山道孤零零缠在山腰,头顶是大开的佛门,谷底是出不去的密林,一阵风刮来,他嗅到了焦糊的气息,山路上还漫起了尘土。 他似乎想记住巫礼的脸,只凝视着对方,伸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随后五指嵌进去。 血液喷薄而出,似奔腾的河水。 他在蛇妖前倒下身,就像是跪在佛像忏悔。 死的时候,姬青翰还在想,真好,这次的幻觉卯日没有在他怀里成为白骨,他闭上眼的时候,对方坐在石头上,干干净净,比佛像还要璀璨。 真好。 他从幻觉里出来,猛地睁开眼,见屋子里没有卯日,而月万松站在身侧,正抱着瓦罐,把吸满血的蛊虫挑起来,放回罐子里。 细崽红着眼喊他:“啊!瘸子哥哥醒了!” 他跳到姬青翰身边,似乎想拍一拍对方,又被月万松用竹竿轻敲了一下手背,才悻悻地抽回手,打量姬青翰苍白的脸色。 “瘸子哥,你身体也太差了,怎么一声不吭就昏了过去,要不是我和万松姐姐回来了,你怎么办啊。还有我的媳妇哥哥,谁去找他啊?” 姬青翰揉着额角,咳嗽一声:“找到楼征了吗?” 第50章 得鹿梦鱼(二十四) 月万松:“找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跟到你们之前去的那间密室外面去了,还跑到树上蹲着,要不是鹦哥叫了一声,我都没看见他。” 月万松和细崽废了好大劲,才把人喊回来。细崽还专门去看了一眼密室,那个洞已经被堵上了。 她还要开口,外面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月万松把瓦罐藏起来,前去开门。 姬青翰:“谁?” 月万松侧过身,多依挤进来,匆忙开口:“大长老说楼征破坏了祭祀,寨子众人怒气冲天,想要把你们这群外乡人抓起来,你们快跑吧!” 月万松来了怒气:“我还没去找那个老头,他竟敢先咬我们一口?” 多依扫过屋内:“怎么不见神仙哥哥?你们快叫上神仙哥哥一起躲起来。我不方便在这太久,只是来知会你们一声,我先走了!你们也快走!快走!” 他当真说完这话就往屋外钻,还不忘叫细崽给两人带路。 少年急得在屋内来回踱步,跑到窗前,见路上无人,远方隐隐传来人声,估计多依说的确有其事。 月万松虽然生气,可还是知道问一下姬青翰决定:“公子,我们是留在这和大长老对峙,还是先避一避?” 都说清者自清,可现在他们在别人的地盘,唯一能帮忙说话的阮次山出寨送信,最打的楼征状态不稳定,卯日失踪,剩下的三人,一个断手、一个断腿,还有一个被大长老觊觎的月万松。 姬青翰果断说:“撤。细崽,你带着月万松离开,我留下。” 既然阿摩尼要把卯日献祭,那肯定是藏在某个祭祀塔附近,姬青翰决定先从九族座祭祀塔开始搜寻。 月万松:“不如公子核查当中的五个,最外围的四个祭祀塔让我和细崽去。” “多加小心。” 临行前,姬青翰挑了一只蛊虫出来,命两人把存放蛊虫的瓦罐带上。等两人离开,姬青翰把捆住楼征的绳索解开,把蛊虫放在楼征手背上。 不消片刻,屋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阿摩尼与大水果然领着人群来了。 姬青翰特意不闭门迎接,阿摩尼负着手走进屋,瞧了他一眼,又走到楼征身边,双手杵着拐杖,叹息似的说:“可惜了小伙子。” 姬青翰:“大长老何出此言?” 阿摩尼:“本长老体谅你们是外乡人,想邀请你们参加我们的赶鸟节与鼓臧节,感受一下百色人的风土人情,可公子和你的伙伴们倒好,一个装模作样是病人,转头却在祭司大典上发疯,破坏我们祭祀。一个信口雌黄,觉得老夫要娶她做什么小老婆,到处在寨子里说老夫的坏话,败坏老夫名声。要不是老夫在寨中积威颇深,大家伙都信任我,真叫你们的臭娘们污蔑了!” 姬青翰扫了一眼他的腿脚:“大长老,慎言。无凭无据,可算不得数。” 阿摩尼:“算数?叫那个臭娘们出来,和老夫当面对峙,看看她是怎么败坏我名声的!她在哪?大水!大水!” “诶!” 大水侯在门口,闻言垂着头进来,看了一眼四轮车上的姬青翰。 “大长老,有什么吩咐?” 阿摩尼一杵地面:“去把月万松找出来!这种胡说八道的女人,我们百色寨可留不得!” 大水嗯了一声,在阮次山家中搜寻起来,万幸月万松已经先和细崽走了,大水没能找到,只能折返回来。 “大长老,屋内没人!” 他又看了一眼姬青翰,欲言又止,姬青翰却不理会对方,只说:“阿摩尼,你已经搜了阮次山的屋子,什么都没找到,还想做什么?” 阿摩尼瞪他一眼,半晌后,笑眯眯地说:“月姑娘污蔑不成,自个丢下公子逃跑,此人品行有失,不适合做同伴,比起那位舍己救公子的鬼魂可差太多了。不过,鬼魂难得心善救你一命,可说到底本质是妖邪,非我人族,其心险恶,他竟然敢阴魂不散缠着公子,理应当诛。” 姬青翰面不改色,只是衣袍下的手却暗暗捏紧。 “老夫怕公子有苦难言,所以专门为你报仇,请傩神镇压妖邪,用不了几日,必定叫他魂飞魄散,一丝一毫痕迹都不留在着世上。”阿摩尼慢条斯理道,“小公子,可要答谢老夫啊。” 姬青翰沉着脸转过头,大水也惊诧地望着阿摩尼。 “大长老,神仙哥哥他……” 阿摩尼打断他:“住嘴!这没你说话的份。” 他转过头,却见姬青翰眼中冷冽,盯着他,叫人无端心寒,阿摩尼自诩不该被一个瘸子吓到,却还是微微睁眼,听见对方说。 “阿摩尼,我向来不谢将死之人。” 姬青翰拍了拍榻上楼征的肩,此前昏迷不幸的太子右卫率蓦然睁眼,起了身,在姬青翰身侧单膝跪地。 姬青翰道:“不过你今日敢骂我的人,理应好好答谢一番。楼征,记得留口气,我还要留着他问卯日的下落。” 楼征的清醒时间很短暂,姬青翰却抓住这段时间,以武力镇压对方,试图逼问出卯日下落。大水上前一步,皱着眉挡住楼征,还没开口,楼征便伸手扣住他的肩背,反手一绞,把大水胳膊拽脱臼,伸脚踹在大水的后腿膝盖窝上。 大水虽然身材高大,却不是训练有素的太子右卫率的对手,不过几招便被踹倒在地,楼征一步步逼近阿摩尼。 阿摩尼自然觉察了他的古怪,上下一扫,视线盯在他掌背上的蛊虫上,当即也不再负隅顽抗,只是高呼一声,屋外竟然涌进来手持锄头木棍的百色百姓。 众人一看,一向和煦的大长老阿摩尼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孤苦无依。熟悉的大水手臂脱臼,被人打倒在地。 唯独两个陌生的外乡人完好无损地待在屋里,谁行凶,谁是受害者,几乎一眼得见。 百姓们顿时义愤填膺,纷纷上前扶起阿摩尼与大水,把伤员往屋外带,关上房门,挡在楼征与姬青翰面前:“我们好心招待你们这群外乡人,你们反倒殴打我们大长老和大水!欺负我们百色人,我们今天就和你们拼了!” “逼叨逼叨和他们说什么!直接打死他们!” “打他们!滚出百色!” 人群混乱起来,有人一锄头敲到楼征的背上,但似乎是血吸虫蛊影响,楼征只是身形顿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背,却没有倒下去。 人群窃窃私语,他们看着不怕痛的右卫率像是怪物,心里有些发怵,有人便瞧见了屋里的姬青翰。他们怕打不死的怪物,可不怕坐在四轮车上的姬青翰,当即有人猫着腰冲到姬青翰身边,一把撞翻了四轮车,举着棍子就要往太子爷头上砸。 姬青翰挨了几下闷棍,口齿又咳出血来,脑子嗡嗡的,半天没缓过神,趴在地上护着自己头颅。 他本就虚弱,这几下几乎把他剩下半条命也打没了,眼前闪烁着白光,偶尔能看见人群怒气冲冲的脸,偶尔屋子里又什么人都没有,只是巫礼跪在他面前,抱着花琴,弹的曲子似是蚕茧将他裹得密不透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姬青翰晃了一下脑袋,巫礼便从眼前消失,只有一个百姓高高举着凳子向他砸过来。 这一下,估计能把他砸死。 “公子!” 猛然间,有一声尖锐的鸟叫传来,原本不知飞到哪里去的鹦哥扑进屋里,一下子扑到举椅子的人脸上,扑腾着翅膀,用爪子抓挠对方的眼睛。 阿达还在大叫:“阿摩尼!阿摩尼!” “啊!哪来的鸟!” 那人传出惨叫,眼边被抓出了两道血痕,椅子没有砸到姬青翰身上,倒是其余人见到阿达扑脸,连忙满屋子蹦哒着,伸手捉住鸟,阿达在屋里东躲西藏,一面惨叫着阿摩尼。 他们将鹦哥逼到墙角,啪的一声脆响,一铲子把鸟儿拍到地面。阿达的叫声便停了,扑腾了两下翅膀,被抓破脸的小个子男人揪着翅根拎起来。 男人眼里冒着火,也没问大长老的意思,在慌乱中,把鹦哥往地上一摔,狠狠碾踩了几下,啐了一口唾沫,龇牙咧嘴地走开。 大水不放心,走到门口,隔着门缝见姬青翰被人群围着,楼征被手持棍棒的众人阻拦着,对方似乎有手下留情,没有伤害百姓,想要往姬青翰那面靠,却回回被挡回来。 大水皱眉,朝着屋里大声喊到:“够了!别打了!” 暴怒的人群停了一会儿,但他们现在都在气头上,正放肆地发泄着莫名其妙的不满,也没理会大水,还要动手。 忽然,屋外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是鞭炮声与敲锣打鼓声。 细崽尖细的声音响起来,连喷带骂,梆梆敲着傩舞的鼓,骂得唾沫星子乱飞,一屋子人气得脖子通红,骂骂咧咧丢下姬青翰与楼征要冲去教训他。 细崽身边插着一根竹竿,竿上还有一串正在炸的鞭炮,都是平时用来祭祀的东西,他手脚不干净,各种杂东西屯了不少,见姬青翰与楼征遇难,当即和月万松折返回来,自己身上绑着小鼓,一只手敲得鼓乱响。 见有人真出来抓他,细崽一踹竹竿,撒腿就跑。 屋内人少了,楼征解决起来更加轻松,月万松又换了一身衣物,混在人群里钻进屋,把姬青翰扶起来,看着他浑身的伤就眼里带泪。 “太子爷!” 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又止住了,只是把楼征叫回来,让对方背着姬青翰。三人往百色寨外跑,但没多久,又被人群发现了,巷道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 “他们在这!” “别跑!抓住他们!他们打了大长老!” 第51章 得鹿梦鱼(二十五) 前路被拦,三人只能匆忙调转方向,在百色曲折的巷道里来回奔波。不出片刻,几人路过了一座祭祀台,趴在楼征背上的姬青翰隐隐有了反应。 “祭台……” 那座祭台由碎石搭建而成,当中插着数根竹竿,搭成简易的鸟架,上面系着五色彩经,几只黑色的鸟停在支架上,歪着头打量姬青翰。 这种小祭台,根本藏不下一个成年男子。 姬青翰胸腔里生出一阵难以压抑的闷痛,额上一道血水淌下来,污浊了视线,眼眶里方寸天地变成了血红色。 他趴在楼征背上咳嗽起来,唇边的血越来越多,姬青翰抹了一把,掌上都是猩红的血,温热的,又令人恐惧。 眼前的景象时而混沌,时而清晰,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难挨的剧痛,姬青翰偶尔想像幻觉里的那般,伸手剖出自己的心脏,快速结束性命。 姬青翰难得想着,自己倒是命硬。自打掉下悬崖开始,他日日咳嗽不止,中箭、断腿、被三番四次殴打得头昏眼花不说,还被卯日种了情蛊,折磨得时常看见幻觉。可他竟然还活着,甚至没有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卯日除了说他凶以外,却没有说过他萎靡不振。 月万松几人也不觉得他性子有什么问题,反而倒还觉得姬青翰傲得理所应当,只是看着尊贵的太子爷一身伤痛,随行的几人还是有些不忍。 楼征已经背着他转过了巷道,那座祭祀台也被抛到几人身后,后面只有追逐不放的百色人,凶神恶煞,估计被追上就会被活活打死。 “卯日……” 幻觉出现得恰到好处,卯日的侧脸就在他身边,姬青翰恍惚以为对方在跟着一道逃跑。 巫礼侧过脸,温柔地望着他,当姬青翰伸出手想要抚摸对方时,卯日竟然主动握住了太子爷的手掌,看着姬青翰,唇角带着笑说:“青翰,怎么又弄得这么狼狈?” 他扫了一眼身后的百色人,心里有了计较,只是问:“需不需要我帮你一把。” 姬青翰隐约听见一声缶声,紧接着便是哀嚎声,他转过头,瞧见巷道里积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蛇,将百色人阻拦在后面,黑蛇顺着百色人的腿脚蜿蜒而上,几乎转瞬间将人群吞没。 卯日还在安慰他:“他们不该欺负你,你想杀了他们是应当的。” 巫礼的掌中升起一团青色的火焰,火在最高处幻化出一个青铜面具的形状,姬青翰疼得脑袋似要炸开,他猜到幻觉里的卯日想做什么,可又隐隐觉得不对。 “我帮你杀了他们。” 火焰如同流星坠地,落到蛇群上,似是草野上的熊熊烈火向着巷道后方扑去,将追赶而来的百色人吞噬,惨叫与哀嚎声充斥了天宇。 不出片刻,那条巷道只剩火海,所有人都倒了下去,估计已经死得七七八八。 卯日牵着他的手,笑得温柔和煦:“别怕,长书,有我在。” 火海太过猩红,竟然比卯日还要瞩目,惊恐与困顿交织,姬青翰古怪地望着他,手不肯松开,咳嗽起来。 他的脑子里冒出一段话,是张高秋与悬崖之下的卯日异口同声:灵山十巫此生,一试鬼神、占小祭司、驱疫避鬼。二救世人、化生万物,求风调雨顺、家国安定。 世态炎凉,尘世纷扰,万望不负初心,若磷圹漆火,照耀世人,天上人间,均一是。 姬青翰其实没做错什么,却被百色追了这么远。卯日也没有做错,他只是幽精,却要被人捉去献祭。 姬青翰隐隐约约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 有时候寒心更容易击溃人的心智。 理智逐渐回笼,姬青翰压下喉舌间涌上来的血,缓缓说:“你不是卯日,巫礼不会轻易杀害愚昧的普通人。” 卯日笑吟吟地望着他:“那我是谁?” 姬青翰顿了顿,用力握了一把他的手,再无力松开。 他说:“你是,我的欲望。” 疯狂的、不受约束的、充满暴虐之意的欲望。 就像他想占有卯日时,总是遵从本心,不顾一切将对方裹进自己怀里,炙热的体温将冰冷的鬼魂染得温热,十指相扣,唇齿相依,他行事蛮狠粗野,如同山林野兽在卯日身上纵横肆虐。 可姬青翰又想轻柔地拥着他,捧着他,似是揽着柔弱的稚儿,捧着一株娇嫩的荷花,他会温吞地亲吻巫礼,从对方的发梢,如同水流一般徐徐往下,吻过卯日的眼睛,他眼边的孔雀翎,高挺的鼻梁,带着笑意的薄唇。 他在一霎那,觉得卯日的身体便是横亘在大周土地上的山脉,笔直如刀的山峰,深渊中潜藏的沟谷与洞穴,平坦裸露的荒野,会有盛开出花卉的白骨与郁郁葱葱的林木。 他在痛苦与梦境中交汇边界,心怀怜悯地登上山脉,触碰到卯日的灵魂,犹如爱上的广博人世间。 那就是他的野心与欲望。 姬青翰总是陷入幻觉,并长时间沉沦当中,不过今日他醒得很快。 卯日在他眼前化成一群蓝紫色的蝴蝶,轰然散去,最后消散在空中。 掌中一时空下来,姬青翰的心空落落的,他喘了一口气,听见身后的百色人还在叫骂,没有死在幻觉里。 好在楼征体力超群,背着他也将人群远远甩在身后。 等转过下一个墙角时,多依猫着腰站在门边,小声喊他们。 “喂!跟我来!” 多依提前来知会几人离开,现在不如信他,几人便跟着青年钻进更加逼仄的巷道,踏上曲折的小道,直到叫喊声远去,多依才领着姬青翰几人绕出来,回到自己家中。 楼征把姬青翰放在座椅上,多依连忙端来水,月万松则掏出从阮次山家中带出来小药包,给姬青翰灌下去,又用沾了水的帕子擦干净他头上的血。 月万松一面包扎,一面担忧细崽:“细崽去哪了?” 多依:“别担心他,他想跑没几个人能追的上他,等晚些时候,我出去转悠一圈,估计就能给他领回来。不过,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大长老怎么就说楼征破坏了祭司,还有神仙哥哥,怎么不见他人?” 姬青翰递了个眼神,并没有让他们多说。月万松挑着重点解释了几句,又说到自己被大长老强娶做小老婆的事。 多依将信将疑:“大长老他一直都是好人啊,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月万松也知晓说不通,索性不再和他争。 姬青翰道:“我们需要去看几个祭台。” 多依局促地擦了擦手,舍命陪君子:“现在你们在寨子里人人喊打,不如等晚间再去。我领你们去。” 他们一直在多依家中挨到月上柳梢,期间多依出去晃悠一圈,将浑身湿透的细崽引了回来。 少年从窗户翻进来,哆哆嗦嗦地讲自己如何将众人耍得团团转,最后跳入河中成功脱身。 等到夜间,几人换上百色的衣物,分成两批去搜查剩下的祭祀台。 多依在前方领路,楼征背着姬青翰。 等到祭台旁的时候,多依在旁边望风,楼征察觉到姬青翰体温有些偏高,小声喊了一声:“公子?” 姬青翰没有回应。 多依凑过来,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火烧火燎的,他吓了一跳:“好烫!” 楼征连忙将人放下来,就靠着祭祀台,唤醒姬青翰:“公子!公子!” 姬青翰烧得迷迷糊糊,反应有些迟缓。 楼征有些焦急:“我带你回去吧!公子!” “……回哪?” “丰京,我们连夜搭船离开百色,在路上寻着大夫,要他一道陪着你,我们回丰京。属下的病不用您治了。”楼征跪在他面前,求姬青翰,“求你走吧,属下愿意做不人不鬼的东西,但请你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姬青翰知晓,现在的状态这般差,无非是情蛊发作与各种伤势导致,只要找到卯日,巫礼就会让他痊愈。若是找不到对方,他迟早也会因为情蛊折磨疯癫。 姬青翰靠着祭台,于是伸手摸了摸石块垒成的祭台,他摸到竹竿,随意摇动了一下,一块松动的石块便从顶上滚落下来,竹竿鸟架上歇息的鸟雀滑进夜色里。 姬青翰费力仰起头,看了半晌,才道。 “楼征,卯日是谢飞光的弟弟。” 谢飞光是楼征的师兄,楼征从麒麟阁孤身跑出来,就是要找谢飞光。 “有他在,说不定哪日,就能找到谢飞光的下落。” 楼征咬牙:“谢师兄失踪这么多年,属下只当谢师兄已经客死他乡,已经不再奢望找到他。就算他是巫礼的兄长,属下也只期望你看重自己的身体。赋长书,您就当真非他不可吗?” 相同的祭台,也不能藏匿幽精,姬青翰收回手,撑起破烂似的身子,摇摇晃晃站起身:“你既然知晓,何必再问一遍……多依,带我去下一个祭台。” 楼征没有再开口,只是背着姬青翰继续去下一个祭台。他们查看了其余祭台,姬青翰都没发现卯日的存在。 最后一个祭台在大长老家附近,估计是因为白天兴师动众的缘故,大长老家灯火通明,还有不少人打着火把围聚在平地上,那面祭祀用的夔牛战鼓放在台前。 多依探头望了一眼,问姬青翰:“要过去吗?” 姬青翰:“避开人群,咳咳。” 他的大脑又昏沉起来,眼皮沉重得难以掀开,多依也看不下去了,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声问。 “你再不回去治病,你真不怕烧死?” 姬青翰:“大夫救不了我。” 只有巫礼能救他。 多依连连说:“疯了,都疯了,诶!他们走了,走!我们过去。” 他们避开人群,曲着身,慢慢接近祭台,或许是靠近大长老家,那座祭台更加庞大,估计需要三个成年男子展臂合抱才能围成一圈。 祭台上放着一座红漆神龛,里面的十傩神造型刻工精巧、栩栩如生。 姬青翰却在此时想起来什么。 “多依,大长老的第三位老婆是谁?叫什么?什么身份,高矮胖瘦,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多依:“大长老的第三个老婆?我想想啊……我记得是一位百色的赶鸟人,叫……祝、祝音,哦哦我想起来了,祝音不高,胖胖的,是位很可爱的姑娘。就是可惜,她得了传尸,那几年咳得厉害,所有人都不敢去看望她,后来听说她咳死了,阿摩尼亲自把她的尸骸背到了悬棺洞里,用得最好的红木棺。” 姬青翰偏过头:“她是不是六年前死的?” 多依惊叹道:“你怎么知道?” 那只名叫阿达的鹦哥,就是祝音养的鸟。 “阿达看见了祝音咳出的血,染在身上,后来她出现尸绿,尸首逐渐干瘦。所以一直叫着红胖胖,绿瘦瘦。” 因为得了肺痨,所有人都没有去看望祝音,怕被传染。所以也没有人知道祝音是咳死的,还是被阿摩尼杀死借了命。 他们靠近了祭台,姬青翰从楼征背上下来,想伸手摸一摸祭台,忽然听见远去的喧哗声,火把连成逶迤一线,从四面涌过来。 人群分开,组成围堵的人墙。 阿摩尼被人搀扶着,慢慢上前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大祭司服,头戴着一顶宽檐大帽,枯枝一样的手里握着卯日被折断的筇竹杖,走到姬青翰面前时,眯着眼笑了下。 “公子,又见面了。老夫为你搭建的祭台可还满意?” 这是守株待兔,姬青翰靠着祭台,被楼征扶着,站起身,他没有皱眉,只是疼得直冒冷汗,垂下眼,冷冷地问:“他在哪?” “老夫不知道你问得谁。”阿摩尼道,“老夫一向不喜欢多费口舌,来人,把这群破坏祭祀的外乡人抓起来!至于多依,一个帮助外乡人的叛徒,应当赶出百色!” 人群举着火把靠近几人,多依当即想要溜走,又被围住,只能讪笑着看向阿摩尼,他还没开口喊大长老,就被大水敲了一下脑袋,反手一推大水。 楼征沉着脸,挡在姬青翰身前,他的配剑不在身边,赤手空拳,气势却足够唬人。 白天在阮次山家中,他一个人撂倒了数个百色汉子,众人倒是有些畏惧他,可架不住他们人多,又有大长老在一侧看着,当即一拥而上。 场面一时间乱糟糟的,火把落到地上,有人试图直接越过楼征抓住姬青翰,于是狠狠一掷火把,砸到楼征的身上。 火焰灼伤到右卫率的手,楼征微微拧眉,却看见姬青翰被人拉了一把,随后滚到地上,楼征想也没想,推开人群,扑过去护住姬青翰。 姬青翰的脑子似有千道锤子在敲,被人打了也一声不吭,只是闷哼一声,吐着血,护着脑袋,隔着众人的腿脚,看向阿摩尼掌中的筇竹杖。 隔了一阵,多依惊恐喊道。 “别打了!别打了!打死人了!” *** 姬青翰闻到一点焦糊的气息,眼皮却仿佛被缝在一起,他睁不开,也懒得睁开,耳畔却有人一直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男声女声都有。 焦急的、担忧的、试探的。 最后所有声音都消了下去,只有熟悉的巫礼的声音。 仿佛山林之间,孔雀斜飞,青溪长流,温柔得叫人难以忘怀。 姬青翰掀开眼帘。 他先是看到一双眼睛,狭长多情,睫羽浓密,眸中掩藏着悲悯的光,似是高高在上的神佛在垂视人间,随后是交叉的两根翎子,巫礼手持翎子往外抽时,翎子便从尖部开始冒出细细的火。 这不是卯日,姬青翰清楚地知道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卯日,对方只是情蛊发作造成的幻觉,可是幻觉颤动长翎起舞的姿态实在逼真,姬青翰的目光便如同被牵引的绳索,被迫凝聚过去,最后定格不动了。 这不是卯日,他不能再被蒙蔽了。 姬青翰试图咬自己的舌头,逼迫自己从幻觉中挣脱出来。但在这时,冒着火的翎子刺入他的唇缝,拨开他的嘴皮,细长的翎羽在巫礼的侍弄下探入姬青翰的口腔,轻飘飘地压住他舌苔,翎子尖锐的顶端扎在舌头上,很快渗出了血。 巫礼却斜过眼,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了一番,似是猎人检验自己的战利品,不光瞟着他,还要将手指似是蛇一般钻进去,食指抬着姬青翰的牙关,阻止他咬自己。 “你既然分不清我是不是幻觉,不如就把我当成真的。” 姬青翰张着嘴,神色有些痛苦,他似乎想说话,但是咽喉中只能发出低哑的呻吟。 他还在劝告自己,对方不是卯日,只是幻象。偏偏那张脸与卯日并无分别,性格也同样强势,他被扯住舌苔,无法说话,呜咽了一声,因为恶心眼中泛着泪水。 翎子上的火灭了,巫礼叫他把长翎子衔在口中,不能反胃、恶心、皱眉,一切讨厌的神态都被扼杀。 卯日要他学着享受。 “他们要烧死你。你也想步我后尘,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第52章 得鹿梦鱼(二十六) 姬青翰想着,不仅仅是在一起,他要卯日的视线永恒停在自己身上,要卯日的身体在拥抱时染上他的体温,还要卯日的心里住进他这个人。 可是,他执拗的想法,对于一道鬼魂,一个艳鬼来说,太难实现了。 更何况幽精没有心。 “你不是要我吗,我给你。把你给我。” “卯日。” 姬青翰望着幻觉,眼眶酸涩,他觉得心中好疼,自己得不到的人与物在猖狂叫嚣,勾引着他的心神,逼迫他脱离常人的行事准则,从痴痴呢喃,到大声的嘶喊,他流着泪,衔着翎子对卯日说。 “把你给我!” 翎子便被抖落了。 “你不是艳鬼吗?你吃了我的心,你来啊!你吃了我!” “你要是做不到……” 卯日没去捡翎子,只是问:“我要是做不到,就如何?” 姬青翰目不转睛地看他,忽然有一滴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你做不到?” 他似乎把这句话咀嚼了无数遍,最后平静又痛苦地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能做不到。” 卯日沉默地捧着他的脸,倾下身,唇贴着唇,吻得很轻,可姬青翰却像是渴水的旅人,回吻得极重,且急促,滚烫的鼻息冲向卯日,似是洪流滚滚。 姬青翰阖着眼,眼中满布血丝,眼尾还有泪在淌,完全看不出最初那光鲜亮丽的模样,好在卯日原本就没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从来都是破破烂烂、浑身是血出现在卯日面前。 哪怕是幻觉,姬青翰也有一瞬间,他似乎要把卯日的唇肉给咬下一瓣。 他从没觉得在乎一个人,如此难过,像是生生将他的心剖了出来,巫礼拿在手里,却不屑一顾。 姬青翰以为,自己或许能在卯日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可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于是模糊的爱意与澎湃的欲望,催生出了扭曲的恨意。 他当真恨上了卯日,恨得牙关发紧,恨巫礼只是随心所欲将他变成这副模样,恨艳鬼引诱他步入深渊。 又恨自己心智不坚,就这么一步步深入巫礼的陷阱,恨自己无能无力,叫幽精翩然而来,洒脱而去。 卯日叫他失魂落魄,情难自禁,却又满腔虚情假意,挑逗他、玩弄他、欺辱他。 姬青翰吻着他,被人殴打时没有哭的太子爷,脸庞上流下两道泪,被纠缠的口齿沾到,吻也变得痛苦酸涩。 卯日看见他在哭。 还是没有声音的哭泣。 他哄了姬青翰这么多次,倒也有掺杂私心的时候,不过那种私心很快便被疾风骤雨般的侍弄给填饱了。 卯日看了他一阵:“情蛊影响了你的心神,如果你真的难过,找到我,我会给你解蛊,解蛊之后,你会发现之前对我生出的感情都是情蛊带来的,都是……” 他瞥了一眼姬青翰,没有继续说下去,“前提是,你得找到我。不要被他们烧死了,姬青翰。” 卯日的额头抵着姬青翰的额头,私心也好,哄骗也罢,他总要编出一个理由、捏造一个赌注,驱使姬青翰平静下来,活下去。 “我想你活着。” “想看见你称帝,大周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姬青翰闭上眼,颤抖着声音打断他:“骗子。” 现实里卯日没有一句真话,就连幻觉里也只会挑着好听的话哄他。 但这次他没有听见幻觉的回应,只能渐渐睁开眼。 天色很沉,奄奄一息的余烬形成阴影,伏在姬青翰头顶,篝火焚烧出来的阴嗖嗖黑烟,在火把之间游走。 姬青翰的眼前是升腾的火海,他迷茫着拧起眉,转过头,楼征被捆在另一个柱子上,距离他不过两步远。 “咳咳!” 楼征还在试图挣脱绳索,见他醒了,惊喜道:“殿下,你醒了!” 因为姬青翰被打昏过去,阿摩尼用太子爷威胁逼迫楼征停下手,右卫率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狠打,因为旧蛊再次昏迷。 现在两人都被绑在祭台上,四周堆围着木材,当中放着那个十傩神像,阿摩尼将火把抛入祭台,众人也如法炮制,将火把丢到台上。 不多时,祭台上火星肆虐,浓烟滚滚,姬青翰的鼻腔内都是呛人的烟。 阿摩尼竟敢杀人灭口。 姬青翰垂头,望见祭台下的阿摩尼。 多依被塞住嘴巴,正焦急地嘶喊两人。 楼征比姬青翰早清醒,所以发现那座十傩神像上,有傩神手持锋利的武器,当中有一把斧头。 斧头虽然小,可闪着光,估计是开了刃。 楼征一直在想办法勾到神龛,但是每次都差一点点,好在姬青翰及时清醒。 楼征:“殿下!属下试过了,这绳索靠蛮力挣脱不开!唯一的办法,只有你脚下的那个神龛,你把神像弄过去,上面有一个傩神手持斧头!可以磨断绳索!” 因为姬青翰双腿无法行走,又昏了过去,阿摩尼没有捆他的双腿,姬青翰坐下身,伸脚去勾神龛。 他腿脚无力,平日里也只能短暂站起来片刻,就算神龛不大,也累得他大汗淋漓。姬青翰费力够到了神龛,却因为脱力,仅仅将神龛踹动了一点。 他只得又尝试了一次。 火势越来越大,灼热感刺痛着两人的皮肉,楼征直接紧张地盯着他,不忘告诉姬青翰放慢呼吸,少吸进烟。 姬青翰没理会他,一面咳嗽着,一面进行第三次尝试,这一次他终于成功将傩像拖到自己身边,片刻也不敢耽搁,蹲下身,手腕上磨出了血,姬青翰直接垂下头,咬着神龛一角拖向自己。 随后折过身,将捆住双手的绳索凑到十傩斧头下,来回磨,硬生生磨开了绳索。 姬青翰正要摘下身上的绳索,忽然听见墨色群山外响起了百鸟振翅的声音。 人群诧异抬头,墨色的夜中千鸟自山线喷薄而出,似是鬼火砸向百色,它们越来越多,逐渐聚在祭台上方,围聚着被绑的姬青翰与楼征。 姬青翰已经解开绳索,爬到了楼征那边,正在解楼征的绳索。 阿摩尼察觉到了,但祭台火势已大,就算楼征解开束缚,他们也不可能直接从火海下冲出来。 阿摩尼更关心群鸟怎么突然出山:“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举着火把匆匆跑来:“大长老!大长老!不好了!百色外突然来了一支军队!” 阿摩尼一惊:“军队?领头的是谁?百色地势偏僻,军队怎么会来这里?” 青年正要开口,骤然间,自山巅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芦笙的回音,凌厉得惊醒了群山。 阿摩尼还没来得及问清情况,便看见百色红光笼罩,估计是有大批人手持火把匆匆赶来。 “怎么回事!”阿摩尼,“你们在这看着他们,走,扶老夫去看看!” 号角声传来。 只听一声嘶鸣,一匹快马如同黑色闪电从巷道里冲了出来,马上的人身穿战甲,直接冲向失火的祭台。 百色没有高头大马,这匹马一看就是随军战马! 那人疾驰到祭台前,直接翻身下马,马背上匍匐的少年也顺势滑了下来。 他匆匆扫过四周,一眼望见祭台上的姬青翰与楼征,二话不说,直接狂奔过去,阿摩尼正要去拦,士兵直接拔剑出鞘,一剑砍断阿摩尼的手臂。 “滚开!” 细崽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哀叹连连:“哎呦,我的肚子……啊瘸子大哥!” 他连滚带爬站起身,也要去救人。 武真军随行而来,阮次山与月万松也在当中,见到起火的祭台,当即大喊。 “快去救火!” 沐良玉一把揭下头盔,嘶喊:“赋长书!你还活着吗!来人!快救太子!” 阿摩尼捂着手臂,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向祭台,若是军队没出现在这里,有人同他说太子出现在百色,他会一百个不相信。 可这伙人来势汹汹,一看就是真的军队!他匆匆扫过后面的战旗,瞧见上面一个武字。 “武真军?” 阿摩尼后知后觉:“……他当真是太子?” 楼征一直喊姬青翰公子,所以太子肯定不是楼征,那只有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瘸子! 他咬着牙,眼中闪过阴狠的光。他不光打了太子,还要把对方烧死,这下证据确凿,就算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阿摩尼砍。 “大长老,这下怎么办?” 阿摩尼:“能怎么办!走!” 阮次山却在此时喊道:“阿摩尼要跑!快拦住他!” 武真军当即涌出一批人,困住阿摩尼与附近的百色人。 “让一让!水来了!” 武真军自来训练有序,很快在附近搜来的水,在百色组成人链,手递手快速传到祭台。 楼征:“火势太大了,殿下!你直接出去,不必管属下了!” “住口!”姬青翰却在此时朝沐良玉大喊,“沐良玉,把剑丢给孤!” 沐良玉如他所愿,姬青翰稳稳接住,一把割开楼征身上的绳索,两人没等火焰扑灭,竟然直接从火墙里扑了出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士兵的水都冲到两人身上。 沐良玉确保姬青翰的状态平稳后,跪下身:“沐良玉救驾来迟,请太子降罪!” 一时间,武真军乌泱泱跪了一片,士兵搬来一张椅子供姬青翰休息,阮次山上前为他诊脉。 细崽一头雾水仰望瘸子大哥,又被跪在一侧的月万松拉了一把,后知后觉跪在地上。 姬青翰模样狼狈,可神态却极其平静,等缓过气,才缓缓开口:“武真军救驾有功,当赏,孤不会这点都辨认不清。” 阮次山给他用了药。 沐良玉:“殿下,百色地势偏僻,医药不比丰京,不如现在启程返回丰京。徐忝的船就候在渡口。” “徐忝?”姬青翰顿了一下,“他从春城过来了?此事稍后再说,把阿摩尼带过来,孤有事问他。” 阿摩尼被士兵押了过来,他的一条胳膊被沐良玉砍断,本就苍老的一张脸似乎又衰老了十岁,看上去就剩一口气,就能迈入棺材里。 “他在哪?”姬青翰冷声问了一遍。 大长老咧着嘴笑起来,那目光里有明晃晃的讥讽之意。 “你找不到他。他被我拿去献祭了,”阿摩尼似乎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狞笑道,“我拿了一个祭司借命,老夫还能活许多年,等到你们一个个死了,老夫也还活着!” 他原本不肯承认,现在武真军在这,当即交代了个干净。 姬青翰听不下去,被扶起来,从沐良玉手里接过剑,直接手腕一甩,剑刃插在了阿摩尼的膝盖上,他弯下身狠狠一捅,一字一句问道。 “阿摩尼,他在哪?” 他翻找了九座祭台,卯日都不在这些地方,他在哪里? 就算是被献祭,也该有蛛丝马迹,但武真军把百色寨搜了个天翻地覆,都找不到一个祭司,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的耐心被阿摩尼耗尽了。谜题太难,线索太杂,真要一个个联系起来就和绳串珍珠一般令人烦躁,卯日到底在哪。 姬青翰打量着阿摩尼,拔出剑,似乎想朝着他的心口捅一剑。 月万松连忙拦住他:“殿下,冷静!” 沐良玉在来的路上,听阮次山与细崽解释了个七七八八,知晓他要找谁。 沐良玉也道:“赋长书,你现在杀了他,更找不到巫礼!” 第53章 得鹿梦鱼(二十七) 姬青翰沉着脸审视阿摩尼,脑子里却在思索自己到底漏了哪个环节。 阮次山原本搀扶着他,想把姬青翰扶回位置上,这一动,姬青翰的目光顺势落到了阿摩尼家门前的夔牛战鼓上。 夔牛战鼓是专门为鼓臧节准备的,每隔十三年,百色就会准备新的战鼓,随后挖出旧的战鼓,埋下新战鼓。 姬青翰的脑海闪烁过巫礼抚摸百苗图的画面。 卯日给他种情蛊的那日,他们在阮次山家中发现了一幅《百苗图》,巫礼对那副双面绣十分感兴趣,抚玩了好一阵,甚至专门取下来放到姬青翰身边,邀太子爷一道欣赏。 后来,卯日跟他设了一个赌注。 他要姬青翰找到他。 他不慌不忙,如同独坐钓台的垂轮客。姬青翰被玩弄得丧魂失魄,那日的景象如蛆附骨,时时在眼前掠过,就连在幻觉中,也绕不过去。 他曾怀疑过巫礼是故意这么做的,万一姬青翰找不到他,难道卯日会心甘情愿被献祭? 不可能。 姬青翰不信。 这是卯日给他设下的圈套。 姬青翰的手攥紧了剑柄,咬紧牙关,伸手拽住阿摩尼的头发:“阿摩尼,孤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说出巫礼的下落,孤大可对你从轻发落。” 阿摩尼眯着眼:“老夫本就活到头了,不如寻个做伴的,去地狱的时候也不孤单。小公子……不,应该叫你太子爷,呵呵!太子爷,他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你就算找到了,与他此生也无可能,何必呢?劳心费事的,耗的也是自己的命。” 姬青翰松了手,阿摩尼以为自己的劝诫有效了,得意地一抬眼,沐良玉已经一拳砸到他的额头上,将人打得侧歪在地上,四周的百色人立即担忧地喊着大长老。 暴脾气的边护使抬脚踩在阿摩尼的头上:“老头,我看你是疯了!” 姬青翰又咳嗽起来,士兵们将椅子挪到他身后,太子爷坐在阿摩尼身前。 “阿摩尼,孤知道,夔牛战鼓对你而言十分重要,那间密室里的东西也是。” 阿摩尼愤怒的脸一僵。 姬青翰已经道:“沐良玉,寻几个百色人带路,去把他们的战鼓挖出来。还有那间密室,派人去烧了。” 他看见阿摩尼慌张的目光,心中有了恐怖的猜想。 沐良玉应了一声,松开阿摩尼,点了人马去开掘夔牛战鼓。楼征则领着人去那间密室。 新的夔牛战鼓被埋在芦笙广场正下方,武真军押着阿摩尼走到广场边,士兵们撬开下葬的封土,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就连细崽都加入了挖掘的队伍,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断响起,挖出来的土在四面堆成丘。 半个时辰后,细崽挖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他顿时睁大眼,弯下腰,手左右抠挖出泥块,露出夔牛战鼓的一角。 少年大喊:“我挖到了!在我这!在我这!” 人群振奋,连忙围过去继续开凿,两个时辰后,夔牛战鼓露出了原貌。但因为战鼓实在巨大,沐良玉便派人把战鼓四周挖平,直接刨出了一个平整的大坑。 新的夔牛战鼓在前夜刚刚埋下去,表面的牛血还带着腥臭的气味,铺盖的绣图穿花纳锦,看上去十分干净。 沐良玉绕着战鼓走了一圈,忍不住扯下绣图,抖落泥土,才伸手拍了拍大鼓,感慨地说。 “确实是一面好鼓,殿下,你要做什么?” 姬青翰靠近战鼓,从上到下仔细抚摸过去,掌上都是褐黄的泥土,他摸到战鼓上方的一处不平整。 “将火把递给孤。” 沐良玉将火把交给他,姬青翰借着火光瞧见,手感古怪的地方似是被人故意凿过,上下约有不足半寸的误差,这面巨大的战鼓是由两块木头拼成。 姬青翰冷静下令:“去舀水把战鼓冲洗干净。” 沐良玉虽然不解,却还是依照他说的去办。月万松挽起袖子,和细崽一起去舀水。武真军的将士们从寨中借了锅碗瓢盆,一盆一盆冲在夔牛战鼓上。 泥水嘶嘶下淌,逐渐显露出战鼓表面的刻花,等流下的水逐渐透明,姬青翰止住众人,脱了外袍,重新回到有裂缝的地方,用干净的外袍从左往右缓慢擦过去。 战鼓平整的地方便被擦干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出现在视野中,那条细细的裂缝中残留着泥土,周围都被冲洗干净后,格外明显。 姬青翰回头:“沐良玉!给孤一把匕首!” 沐良玉二话不说把匕首抛给他。 姬青翰把匕首尖一点一点刺入缝隙,刮出里面的泥,随后猛地用力,手背上青筋鼓起,硬生生把匕首推进缝隙一小截。 他松开手,匕首便插在缝隙上。 姬青翰的脸色有些可怕:“沐良玉,叫你的人,把兵器沿着那条缝插进去。” 沐良玉沉着脸点头,士兵们照做。 夔牛战鼓四周围聚着士兵,密密麻麻的兵器插在缝隙里,众人面色凝重,甚至不等姬青翰下令,便喊着三二一,一起往上用力。 百色寨中响起一声沉闷的断裂声,似是一棵百年大树轰然折断。 战鼓好似棺盖一般被众人掀开。 顶部的巨盖侧翻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坑,姬青翰被人搀扶起身,走到战鼓边上,捏着木头,探身往里看。 战鼓里四壁都是猩红色,上面绘制着诡谲的图案,大约都是百苗图上的花纹。 最下面,卯日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魁丝如同茧将他身躯裹挟起来,他的礼服有些残破了,露出的四肢上有些黑色图腾。 他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姬青翰缓缓道:“找到了……” 他伸手想去抱巫礼,但在那一霎那,蛊虫暴乱,他心脏剧痛,姬青翰猛地咳嗽起来,竟然咳出血,他捂住唇,血液便从指缝渗透出去,顺着手骨下流。 沐良玉一急:“赋长书!” “我没事!” 他又重复了一遍,“别过来。” 随后才伸手,摸了摸卯日冰凉的脸,指腹上的血便抹了几点到卯日脸颊上,姬青翰将睡着的卯日从战鼓底部抱起来,揽在怀里。 人群有一瞬间窃窃私语,细崽踮着脚,扯了一把身边的士兵。 “怎么了!怎么了?瘸子大哥找到媳妇哥哥了吗?” 那士兵没有理会他,细崽便问月万松,女人还没开口,却听见身后的士兵有些惊骇,小声道。 “太子爷,怎么抱着一副骨头……” “我怎么看殿下抱着一个男人?” 月万松没有说话,只是望了一眼细崽,少年同样大吃一惊。 原来,在能看见幽精的人眼中,姬青翰是抱着卯日。可在瞧不见幽精的人眼里,太子就是从鼓里拢了一捧白骨出来,抱着对方,像是自己的爱人。 他们惊恐地睁大眼,想到姬青翰在春城所做所闻,脑子里平白冒出来一句话。 “太子……失心疯了。” 细崽猛地回头,大喊道:“你胡说什么!瘸子哥哥才不是!他……他!” 少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自己也曾将卯日当做妖邪,可后来卯日没有伤害他,甚至救了大水与多依,细崽便知道对方不是妖邪。 细崽:“他、他是大祭司!” “什么祭司?白骨也能做祭司?” 月万松按住细崽的肩,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武真军大多数人是随宣王的厌巫之流,真让他们知晓姬青翰救的人是巫师,反而弄得人心动荡。 果不其然,有人追问:“边护使!我们救的人是祭司吗?” 沐良玉皱着眉,将士兵呵斥了一顿:“殿下在此,哪有你说话的份!滚下去领罚!” 他看向姬青翰:“殿下,阿摩尼怎么处理?” 姬青翰抱着卯日:“明日孤……” 他还未说完,喉舌间迫不及待涌出了腥甜的血,一大口,把众人吓得心惊胆战,阮次山立即拨开人群,挤到姬青翰跟前。 “快让开,我是大夫!我是大夫!” 姬青翰的眼前已经黑下去,听见阮次山的声音愣了一下,强撑着说:“回渡口,待孤亲自审问阿摩尼……” 话音未落,他已经闭上眼昏了过去。四面响起惊惶的叫喊。 “殿下!”“赋长书!” *** 百色渡口停靠着十条渡船,当中一艘较大。月万松与徐忝从船舱内端出水盆,盆中是污秽的血,他们一连倒了十来盆。 沐良玉刚刚安顿好武真军,单手抱着头盔走来,见到两人倒血水,眉头紧皱:“殿下还没醒?” 徐忝摇头:“阮大夫说,得熬过今日。” 沐良玉火气上来:“赋长书这小子!我都给了他信函,说半月就会折返春城,他倒好,直接不带护卫跑没影了!当真天高皇帝远,宣王不在,可着劲胡来!” 要不是看姬青翰那副模样,沐良玉说不定一拳揍人身上去了。不过他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可姬青翰毕竟是太子,沐良玉只是边护使,是臣子,不能做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举。 刚才说的话本就大逆不道,他要是真这么干了,还不等沐良玉提头去见宣王姬如归,沐家也给抽他一顿,再提溜着沐良玉上丰京负荆请罪。 沐良玉:“他还是抱着那个祭司不放手?” 徐忝红着脸点点头。 “死都不放,阮大夫只能把殿下的衣服剪了。至于巫礼大人的衣服,是我拆的,不、不过我蒙着眼的!什么都没看见!” 沐良玉没察觉有什么问题,只是纳闷:“一个大男人,治病脱衣还要蒙眼?” 徐忝没说话。 沐良玉抬脚要进去,走到门前,便听见姬青翰的咳嗽声,他敲门问一声,得了阮次山允许后,才推门而入。 阮次山正在桌前写药方,沐良玉转过身,瞧见船舱的床榻上,昏迷的姬青翰紧紧拥着一个人。 卯日趴在他的身上,也闭着眼。两人身上盖着锦被,只是姬青翰露在外面的胳膊与半个胸膛上除了伤,就是吻痕与指印。 沐良玉步伐一顿,脑袋一炸,甚至没敢看卯日,想也没想大步流星奔出去。 “徐忝!你他娘这是抱在一起?你说他们干起来我都信!” 徐忝平白无故被骂:“不是?阮大夫说殿下身上有情蛊,子蛊和母蛊待在一块,殿下伤势才恢复得快,你没看殿下脸色好多了吗?我靠,别打!右、右卫率救命!” 楼征从渡口登上船,见徐忝被沐良玉按着揍,神色不改,只同月万松打过招呼:“殿下醒了吗?” 月万松:“还没。密室烧了吗?” 楼征:“我便是来找殿下说这事的,烧密室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些东西。之前我走到那密室附近待着不动,或许也是因此,现在只能等殿下醒过来再说。边护使大人,阿摩尼怎么处理的?” 沐良玉:“关在广场,我的人在那守着。那老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火烧当朝太子!还有你,你这个太子右卫率怎么当的,铁废物!” 他放开徐忝,直接揪着楼征领口,就要往他脸上揍。 阮次山却抱着药方走出来:“去别处骂,别打扰病人休息。” 几人连忙望向他:“殿下怎么样了?” “有母蛊在,他没有性命之忧,屋子里发生何事,你们都不要进去,最好退远一些。” 月万松却道:“阮大哥,你现在能看得见巫礼大人吗?” 阮次山还是摇头。 月万松有些担忧:“昨夜,有士兵说看见太子爷抱巫礼大人,也有人说……他抱了一捧尸骨出来,他们说,太子爷失心疯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沐良玉铁青着脸,丢下一句:“武真军那里我来管,你们看好船。” 船舱内不比外面热闹,渡船随着浪轻轻晃,偶尔能听见浪花拍打到船身上的水声,一波接着一波。百色的群鸟在晴空翱翔,发出婉转的啼鸣。 昏迷的一人一鬼安静地拥在一起。 情蛊向来神秘,能叫不忠心的人死心塌地地爱上种蛊之人,且此生非他莫属,所以情蛊在西周的官宦世家中风行一时,偶尔还会用在闺房当中,增添一些缠绵乐趣。 姬青翰的胸腔处,蛊虫将皮肉顶出一个小小的凸出,他明明没有苏醒,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抱着卯日,先是抚过巫礼光洁的脊背,拢着那把长发缠在手腕上,随后按在卯日的后颈上,轻轻地摩挲。 巫礼也没有清醒,却回应着他的抚摸,侧过脸柔顺地靠在姬青翰的身上,半晌后,卯日睁开了眼,只是眼中一片混沌,隐隐泛着青绿的光,眼尾的孔雀翎花叶一般舒展开。 他撑在姬青翰的胸上,慢慢支起上半身,歪着头观察了半晌姬青翰,随后垂下头,吻到姬青翰的唇瓣。 他听见,情蛊在雀跃。 姬青翰在昏迷中皱起眉,却又不舍得放开自己的巫礼,只能纵容母蛊入侵。 吻从轻柔,单纯贴着唇皮,到一步步深入,姬青翰主动张开唇齿,卯日的舌苔便顺势钻了进去,勾着姬青翰舔吻,随后逐渐焦急地吮含。水声从两人口中传来。 他吻得姬青翰眉头皱得很深,喉结不断滚动,难挨地闷咳,卯日咬着姬青翰的唇皮,似是打磨一尊造像,精细地扫到他的下颌,并含着姬青翰的下颌研磨。 巫礼弓着身子,捏着姬青翰的胸膛,正面骑到太子爷的身上,有些迷茫地掀开了身上的被子,露出绘制有繁复图腾的身体,刺目的白,浓重的黑,还有一些未消淡下去的青紫痕迹。 艳鬼用来饲虎的身体斑驳性感,满是恶虎留下的罪证,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举世无双的善鬼。 现在,善鬼还要充当药膳,把自己一点点喂进昏迷的太子爷口中,从鬼门关里,拉回姬青翰的三魂六魄,拯救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第54章 得鹿梦鱼(二十八) 船舱里渐渐响起了一些细碎的声音,似是有人撑着小船滑行,一面唱着舒缓的曲调,催得人头脑昏沉。 博山炉里的烟在船舱里汇成一片乳白的海,缭绕在巫礼身体四周,如同山涧蒙蒙的雾气。 巫礼过去救死扶伤,如今成了艳鬼还不忘救治昏迷的姬青翰,握着姬青翰的手,十指相扣,身上的光芒源源不断传递给太子爷,他仰着脑袋,长发披散在身后,似是瀑布一般垂下。 或许是子蛊与母蛊小别重逢,情蛊没有停止躁动,蛊虫在两具躯壳里奋力嚎叫,试图左右人和鬼亲昵无间地贴在一起,最好是如胶似漆,永不分离。 卯日垂下眼,姬青翰还没有苏醒,躺在床上堪比一具傀儡,既不能主动亲吻他,也不能伸手给予他温暖的拥抱。 但卯日很快就释然了,捉过姬青翰的手,落到唇边温柔地亲了亲。 如果艳鬼也有心脏,姬青翰应该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有一颗心脏在快速跳动。蛊虫在撞击薄薄的肌肤,而情欲叫他的身体兴奋发抖,这一切让他看上去与凡人并无区别。 他像是成了一个人,而不是冰冷的幽精。 这一直是卯日想要实现的愿望,做一个活生生的人,爱自己想爱的人。 卯日弯下身,偏艳的唇落在姬青翰的唇上。就像是跪在佛像前,虔诚地叩首,巫礼的脊背在床榻上弓出山峦的形状,且山巅覆雪,上面流淌着黑色的河流。 他身上的光芒快速汇聚到姬青翰那边,长发逶迤散落,似是一团乌云盖在太子爷身上。 卯日很多时候觉得,与姬青翰之间不带旖旎之意的吻,是吻他倦怠的灵魂,把他孤独了三十年的破碎三魂安抚得平稳下来。 他不但内心安稳了,还获得了新的乐趣。 巫礼驯服了一头野虎,掌控着他高傲的灵魂,他主宰姬青翰的爱与欲,如同操纵一具傀儡那么游刃有余。 船舱外有白鹭低低掠过水面,划出一道清浅的波纹。船舱内的博山炉燃着浓厚的乳白香烟,一侧的床榻上,锦被已经被蹬踹到地上,就连缠在病患身上的绷带也散开,堆积在踏脚上,一圈圈白中渗透出几抹猩红。 绣有孔雀羽的幔帐轻轻晃荡,随后一只手背有蝴蝶纹的手拨开帘子,一把攥着幔帐,缠绞在手腕上,将手臂吊起来。 床幔被拨开后,露出床上两个人,昏迷的姬青翰躺在下方,他的身体精壮结实,只是浑身都是伤。巫礼更白一些,身材偏瘦但劲韧。 巫礼总是毫不犹豫救治姬青翰,也万幸姬青翰遇到了这道艳鬼,才能次次从绝境中死里逃生。 现在的卯日,就是一只舒展着翅膀的风筝,在姬青翰身上飘荡,连接两人的绳索勾着他飘忽不定,被风一吹动,就起起伏伏地飞,左左右右地摇。 若是不长时间细心摆弄,松紧合宜,风筝就会弃你而去,始终落不到地。 脊背冒出一层薄薄的汗,看上去犹如在云层里裹了一层细雨,细长手指紧紧攒着幔帐,巫礼的指关节隐隐泛白。 他把自己的身体吊高,可时间一久难免体力不支,于是皱着烟霞般的长眉不想动弹。 卯日还是觉得清醒的姬青翰逗弄着更有趣,每次瞧着对方恨不得啖其血肉,他就觉得妙趣横生。要是见了姬青翰浑身是血的惨淡模样,巫礼又破天荒怜爱不止,一边哄对方,一边继续招惹太子爷。 缓和了许久,他想拽着帘幔爬起来,突然,一双骨骼分明的大手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又把卯日拖向后方。 卯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惊喘一声,攥着帘幔的手不松,紧紧扯着边角,竟然直接撕裂了帘幔。 透薄的帘幔飘下来,覆盖在巫礼的发顶与脊背上,船舱内似乎也因为那片莹莹白雪的脊背被掩住一半暗了些许。 卯日回过头,隔着帘幔瞧姬青翰。 昏迷的姬青翰被他弄醒了,现在眼皮耷拉着,里面充满攻击性与侵略欲,将卯日盖着帘幔的样子刻在心底。太子爷在眨眼之间被欲望击溃了理智,只晓得捉住将要离开的巫礼,凶狠地往自己怀里裹。 姬青翰喉结一滚,捏着他的手腕,艰涩开口:“……睡了我,想跑?” “没、没有,”卯日慢悠悠地说,“我只是累了……” 他说得实在委屈,明明知道艳鬼擅长示弱装乖哄骗人,可还是把姬青翰心脏蛊惑得隐隐作痛,怜惜与欲望似山洪般一并喷薄而出,他抱着卯日,端详了对方良久,才迟疑着,轻柔地吻了一下巫礼的眼睑。 好轻、好轻,就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小心翼翼地扫去面上的灰,还要压抑着破坏欲留下自己的印记。 “你又救了孤一回,想要什么奖赏?” 虽然知道姬青翰在说笑,卯日还是窝在他怀里,手指捂住太子爷的手臂,慢悠悠地说:“真要论功行赏,太子爷,不如把灵山赏给我罢。大周太子的命,应该抵得上一座荒废的灵山长宫?” 姬青翰掰过他的脸,目光在巫礼咬破的唇上打转:“孤将东宫赏给你。” 赏一座东宫给他,里面附赠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太子爷,每日想着怎么把艳鬼分食下肚,要么就玩上一出金屋藏娇的戏码。 姬青翰这是在想着法奖赏自己。 卯日懒懒地一斜眼,也不点破他,只是掀起盖在自己头上的帘幔,罩住姬青翰,两人困在一张破碎的帘幔下,又私密,又亲昵。卯日倾身凑过去,慢吞吞地朝他面上吹了一口气,玩味地指责他。 “小小年纪,坏胚子一个。” 姬青翰忽然想起,那日幻觉中,年少的卯日曾哭着骂他坏死了,那时的他会觉得内心酸涩。 可如今的卯日骂他坏胚子,他竟然半点不难过,只是浑身气血上涌,眸中压抑着暗光,沙哑着声音说。 “哥哥,坏胚子想看你哭。” 不仅仅是哭。 他还想听卯日唤他的名字。 充满玩味地哄骗,揣着坏点子地讨好,委屈地呢喃,怒气冲冲地责问,还有被逼上顶峰的崩溃叫嚷。 他都想听。 太子爷看见卯日身上盖着的那层帘幔,边缘坠着细流苏,快速甩动起来时似水波摇动,透过细纱一般的料子,还能瞧见巫礼正在啜泣,泪水打湿了半张脸,就连眼尾的孔雀翎也晕花了。 他喜欢逼迫卯日一遍又一遍唤他的名字,从赋长书到姬青翰,再到太子爷,只要听上一声,燥热的内心便被熨烫得服服帖帖的。 无法抗拒的魅力,难以言说的诡美,巫礼身上总是充斥着一股强悍的力量,逼迫见到他的人将视线定格在他身上,就连心神也被他囚禁了。 想要被他俘获,想要向其臣服,想要将心掏出来博他一笑。 想要……他。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爷便想要对方。 想要一道鬼魂,以及他荒唐的爱。 姬青翰怔了一下,心中生出微不可察的欢喜,搅得他魂不守舍,屏住呼吸,莫名觉得卯日盖着帘幔的样子像是戴着洞房时的红盖头,他忍不住覆过去,撑在卯日上方,隔着帘幔亲吻卯日的耳垂,随后从耳垂慢慢挪到那张艳红的唇上。 他吃出了一点别的味道,姬青翰压着眉:“……吃得很爽吧,巫礼大人。” 他调侃卯日,旁人软硬不吃,巫礼大人是吃软不吃硬。卯日睨了他一眼,唇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血腥味弥漫在船舱之间,姬青翰身上的伤开裂,卯日只能一边数,一边治疗他的伤。 温柔的光从巫礼身上渡给姬青翰。 姬青翰牢牢抱着他,卯日数到一百三,实在不愿动,瘫在他怀里,还在骂太子爷是坏胚子,满肚子坏水,从不学好。 太子爷充耳不闻,伸手揭开卯日头上的帘幔。 “孤找到了你,拥有了你。” 姬青翰终于能问出那个叫他寝食难安的问题,企图得到让他魂牵梦绕的答案。 “卯日。你喜欢过谁?” 快告诉他,不然姬青翰要被折磨疯癫了。 卯日平复了一阵,偏过了头,眼中的光消散,露出原本的眸色,他凝视着姬青翰,懒散躺在他怀里,慢慢地呼吸。 “你真的想要知道?” 姬青翰沉默一瞬,闷闷地嗯了一声。 卯日懒得一根手指都不愿意动了,只道:“附耳过来。” 姬青翰贴过去,耳廓就靠在他唇边,湿热的吐息喷洒在耳廓上,姬青翰的耳垂慢慢红了,却听见卯日说。 “……赋长书,他死了。” 心中震骇,他不知道巫礼是什么意思,姬青翰蓦然抬头,见卯日眼中冷漠,只是两行泪淌了下来,明明带着轻佻的笑意,可注视他的时候,似在看他,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别人。 涌到唇边的质问与暴怒之意便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对上巫礼那双眼睛,凝噎一瞬,心中便被慌张与局促笼罩。 不要。 他不想听。 姬青翰猛地把他抱进怀里。 心里有道声音急促地说,那你喜欢我好不好?那你喜欢我。 可他没有开口,只是抿着苦涩的泪,靠着卯日的脑袋,觉得浑身都疼。 他说,“孤还活着。” 他不仅活着,他还命硬,生生死死几回,现在还敢带着伤和艳鬼在床上抵死缠绵,足够卯日去喜欢。 姬青翰甚至暗自思考过许多次,若是他活在西周,他肯定会好好对待卯日,不然就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 卯日抛花他会将全丰京的木芙蓉都买回来,卯日要上哪他定然也寸步不离,要是谁敢伤害卯日,姬青翰定然搅得丰京不得安宁。 可那仅仅只是臆想,他根本没有机会结识巫礼。 时光好似天堑鸿沟,斩断了他与卯日相识一切可能,现在他只能抱着艳鬼,匆匆转移话题。 “你被拖走后,发生了一些事,耽误孤找你。” 卯日靠在他的肩上,泪止住了,只是抓着姬青翰的一缕头发,无所事事地绕在指尖,漫不经心听他说这几日发生的事。 “要是孤找不到你,你真的会被埋在下面,然后被献祭……卯日,不要再同我定下这种赌约。” 巫礼许久没有开口,姬青翰松开拥抱,瞧卯日打着哈欠,脸靠着太子爷的掌心,轻柔地说:“我困了。” 估计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姬青翰憋着满腔怒火,却没有爆发出来,只是抹干净他眼尾晕开的花纹。 “真的?” 卯日眨了一下眼:“真的。” 姬青翰捧着他的脸,慢条斯理地又问一遍。 “真的?” 卯日同他对视了半晌,一挑眉,改口说:“假的。” 姬青翰早有所料,猛地抄过卯日的背和腿,将人横抱在怀里。 “巫礼大人,是骗子。” 卯日一条胳膊环在他肩上,自然地说:“反正弟弟你也没信,有什么问题。” 姬青翰狠狠抱了他一下,重得像似要把人鬼魂揉进自己血肉里,才将人放下,让卯日趴在床上,上半身趴在自己腿上。 “你做什么?” 姬青翰从床头取了膏药,轻拍了一下他的腰后:“别动,孤给你上药。” 卯日握住他的手腕:“不用,我已经好了。” 姬青翰不理会他:“孤看看就知道了。” 卯日犟不过他,只能趴好,等姬青翰给他上药。 凉丝丝的药膏抹在身上,偶尔还能感觉到太子爷指腹温热,磨得卯日心痒,又觉得古怪,明明两人更过分的事都做了,现在这样单纯的上药,竟然还叫他觉得有些难耐。 烦人得很。 他把这种怪异,归结于姬青翰定是没亲自给人上过药,手法粗糙得很,就算有意克制力度,可架不住他本身力气大,揉在人身上,轻而易举就把皮肉按得塌陷下去,来回几次,便把那一小块肌肤摩挲得滚烫。 卯日阖着眼,脸靠着手背,忍受着姬青翰的动作,半晌,腰一塌,长发顺着礼服滑到地上,他猛地睁大眼,转头抓住混账太子爷的手。 “不是上药吗?” 姬青翰面不改色:“腿也破皮了。” 卯日推开他的手腕,顺势拍了一下姬青翰的脸。 姬青翰望着他的侧脸,没再乱摸,只上了药,将人抱起来,给卯日揉腰,停顿了片刻,才道。 “卯日,和孤去丰京吧。” 巫礼翻过身,伸手摸了摸姬青翰的脸,笑着说:“看你表现。” 他要怎么表现,才能让卯日心甘情愿跟他走? 姬青翰蹭了一下卯日的掌心:“好,那你也得答应孤,以后不能再胡来。” 第55章 得鹿梦鱼(二十九) 卯日伸出一指,懒懒地戳着姬青翰胸膛,目光停在对方的伤口上:“太子爷,你说这话,可没什么说服力。” 包括巫礼在内的所有人,谁能有姬青翰胡来?卯日好歹是幽精,可姬青翰只是凡人,肉体凡胎,死了便一了百了,分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你说的这话也原封不动还给你,小姬。我不在,可不要胡来,你的命有几条呀,我虽然能救治重伤的你,可若你真是断了气,”卯日顿了一下,用手指敲了他胸膛三下,似乎在思索,随后释然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可救不了。” “艳鬼也不是万能的。” 姬青翰捂住他的手指,拢在掌心,垂下头亲吻一下卯日泛红的指关节,口吻听上去波澜不惊,目光却带着势在必得的侵略性:“答应孤。” 卯日的困意被他吹散了,双臂环过姬青翰的肩背,佯装听不懂,故意道:“答应你什么?” 姬青翰只得护着他的腰背,却不想又被巫礼推到床边,靠着床头,卯日顺势趴在他身上,一手撑在姬青翰胸膛上,一手倚着下颌。 “先不提别的,你怎么发现我的?” 两人的姿势相当亲昵,姬青翰的目光不经意落到一侧的帘幔上,思索着怎么让卯日再戴一戴,满足一下他的私心。 一面抚玩着巫礼柔顺的长发,姬青翰见卯日有一缕长发因为汗湿凝成一块,用指腹慢慢揉开。 卯日瞧了一眼:“都弄脏在头发上了。” 姬青翰:“再抱一会儿,孤带你去沐浴。” 他回到正题。 “那幅百苗图,当中有一只金色的蝴蝶,你研究了许久,应当是那时就留了心。孤与月万松等人,连夜将百色的九座祭祀塔都查了一遍,可都不像能藏人。” “孤便想起你说百色会用红木棺下葬尸骸,你去悬棺葬的那夜,百色下了暴雨,放在阿摩尼家的夔牛战鼓一直响。” “雨滴落在实木与空心木上的声音有细微的区别,孤便试着拍了一拍战鼓,声音很闷,不像是实心的。” 卯日眯着眼听着,满意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姬青翰的话,又见太子爷的目光一直在那半截帘幔上打转,于是伸手拽过一半滑落在地的纱幔。 “一直盯着这东西做什么?” 姬青翰的目光锁在上面,瞧着巫礼修长的手指拨弄边缘的流苏。 那些零零碎碎的流苏晃动起来时,就和卯日佩戴着首饰坐在他身上摇时一般,轻颤如水。 姬青翰咳嗽起来:“你戴着……倒还不错。” 卯日疑惑地望他一眼,只觉得方才这帘幔缠在他身上时,像是将他整个人罩住了,束缚着手脚,叫他莫名不适,可时间一长,却有别样的趣味生出来。 “你竟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姬青翰没说话,只是扯了一把帘幔,轻盈地盖在巫礼脊背上,遮盖住满是痕迹的肩头。越看越暧昧,因为刚刚云雨了一番,巫礼的肌理白里透着粉,现在甚至染上了一抹朦胧的纯洁。 胸膛里生出一股烈火,炙烤着他的心神,太子爷唇舌干涩,忍不住按着卯日的后颈,将人拉起来。 面对面,四目相接。 “一百三,以后数不到一百三,孤便不停,如何?” 靠得这般近,情蛊早就叫卯日酥痒难耐,闻言朝着姬青翰面色吹了一口气,玩味地与他针锋相对。 “太子爷,刚刚被我欺负的时候昏迷不醒,一声都不吭,现在叫出来我听听,叫得好,我便答应你如何?” 姬青翰揉着他的眼尾:“孤是病患,医者仁心,巫礼大人难道不该先治我的病。” 卯日舔了舔唇瓣,似是一只乖顺的狸猫,亲吻着姬青翰的手,挨着姬青翰蹭了一下:“你有什么病?” 求不得,苦相思。 妒火中烧,贪婪无厌。 姬青翰有一身毛病,也不知道该让卯日先治哪一个。 只得先谋求一个缠绵的吻,安抚自己满腔躁意,再用拥抱佐证求得,以此欺骗自己,卯日现在在他怀中,他没有喜欢别人。 刚刚平复下去的情欲又死灰复燃,卯日的牙关被突破,舌灿莲花的巫礼被吸得唇舌发麻,情不自禁磨蹭着姬青翰,又被太子爷捞住腿,往自己腰上搂。 姬青翰捧着他的侧脸,拇指不断抚玩巫礼柔软的耳垂,他发现卯日没有戴那两枚长流苏耳坠,耳垂上只有一个细小的耳洞。 舒适的喟叹从唇齿间泄出来,紧接着又被绵密的吻吃下去,屋内热度缓缓攀升,姬青翰还发着热,却急促着亲吻着卯日,并且一次比一次重。 半夜时分,船舱外响起一声雷吼,狂风吹得渡船都在摇摆,骤雨浇下来,天地间一片昏暗,枯枝残叶乱飞,可船舱内的一人一鬼还在忘情厮混。 从泥泞不堪的床上到地板上,甚至浴桶里,卯日的唇被咬得丝丝抽痛,身上就没一处干净的肌肤。 暴雨中崩溃的叫声,变成有气无力的惨叫,他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流泪,浑身都痒,明明没有力气,可还想要姬青翰的吻。 胡闹一晚上,巫礼叫得声音沙哑,姬青翰便抱着他睡着了。 姬青翰因为发烧,身上暖烘烘的,卯日的困意早被搅和个干净,被他抱着,也察觉到了温暖,懒洋洋地戳姬青翰的手臂,直到玩得哈欠连天,枕在太子爷的胳膊上昏睡过去。 次日醒来,外面雨还未停,姬青翰发烧得更厉害,脸色不正常的红,唇紧紧地抿着,喊了几声也不转醒。 卯日便知晓出了问题,从姬青翰身上爬起来。 屋内的香烟已经变得细细长长,可味道却挥之不去,卯日猜测是那博山炉里的香有问题。 可他刚挪到桌边,姬青翰便浑浑噩噩地跟了过来。太子爷微微垂着脑袋,眼睛都没睁开,一张俊脸困意十足,像是幼虎循着味道摸过来,抱着卯日的腰,用额头蹭着卯日的后颈,近乎“乖巧”地贴着巫礼的脊背。 “青翰……青翰等一下,香有问题……不能做了……” 卯日趴在桌上,腿脚撞在坚硬的桌腿上青了一块。姬青翰已经失去理智,卯日说什么他都不听。 巫礼只能费力勾到博山炉,把香炉砸在地上。 屋外响起一连串闷雷,炉盖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滚到门边终于停下,炉中大量香丸散落一地,已经燃尽的灰烬则显露出一两块漆黑的残骸。 蛊虫的尸块。 卯日目光闪烁,泪水顺着脸庞滑,又小死了一番,姬青翰才慢慢停了动作,抱着他坐在椅子上,脸上滴着热汗,烧得迷迷糊糊的,半晌后,眼中渐渐有了神采,似乎大梦初醒。 卯日坐在他怀里,吐出长长一口气,身上的光芒渡给他,颤抖着手腕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见姬青翰难受地皱着眉,又将杯子凑到太子爷唇边,半哄半劝。 “喝一点。清醒一下。” 姬青翰垂下头,就着他的手喝完了水,灼热的咽喉终于好受一些。 “……孤怎么了?” 卯日伸脚,踢了一下地上的香炉:“香有问题,我们都失去理智了,做了太久了……你烧得厉害,我没办法给你降下热度,再不停下……” 巫礼摸了一下隐隐作痛的腹部:“太子爷,我可要被你弄死了。” “还那么凶,也不哄哄我,不知道呢,我还以为你是刚开荤的雏呢。” 姬青翰沉默片刻,竟然道:“孤的错。有血味,你受伤了吗?” 卯日挑着眉,惊奇他会向自己道歉,巫礼只想逗一逗太子爷,可没想过让对方认错,他揉了把姬青翰的发顶,心情极好地说。 “没关系的,相公,艳鬼只会爽。” 姬青翰被哄得失神,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给卯日揉肚子,后知后觉两人从床上到了桌边:“孤怎么过来的?” 他一提这事,卯日也诧异地捏了捏姬青翰的腿:“你自己走过来……嗯?难道我真给你治好?” 姬青翰试图抱着他站起身:“使不上力。” “或许是情蛊控制你的身体,叫你短暂走过来了,先叫人清理一下吧。” 卯日环顾四周,见好好的船舱被两人搞得一片狼藉,床上的帘幔全部撕毁了,他抬起手腕,有些浅淡的红痕残留在上面。 卯日隐隐约约回忆起那些细软的纱幔都用来缠他的手脚,有一阵子似乎还盖在他头上。 姬青翰非要他喊自己相公,卯日颤抖地唤他,太子爷便会隔着纱幔怜爱地又亲又抱,等掀了帘幔,姬青翰又跟发了疯一般,逼他说自己没有喜欢的人。 他说了,姬青翰就满意地啄卯日的眼尾。 他要是迟迟不肯开口,暴怒的太子爷就会捉着他的手,带着他,在卯日心口一遍又一遍地写。 没有。 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反手写字的感觉很古怪,卯日几乎都认不出那两个字了,耳畔回荡着自己纵容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回答。 没有,真的没有呀。 “真的?” 他说了,可是姬青翰又不信,还要怀疑地追问,妒火都要把巫礼烧穿了。 卯日又不开口了。 外面雨下得很大,窗外墨一般黑,姬青翰带着他到了窗边,靠着镂花的窗子,问他听见几道雷声。 那雷声在渡船上方滚动,照得昏暗的舱内白昼一般,他们似闪电凶恶地纠缠着,泪与汗挥洒如磅礴的大雨。 世间一切事物都黯然失色,姬青翰流着泪躬身吻他的眼睑,他说。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姬青翰一直都记得他的年岁,只活到二十一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却死得那般落魄。于是他神志不清时,终于同卯日说出自己的祝愿。 愿他千岁、万岁。 年年岁岁,都是春日。 岁岁年年,满目青山。 卯日笑得肆意张扬,同他十指相扣,回答他。 “可我见众生不过草木一秋,唯有见你才是,青山一发。” 那时,天地间落了一道暴怒似的雷霆,仿佛雷公竖目圆睁,极度忿懥地审视着人与鬼,试图用闪电铸成锤子砸断这段孽缘。 刺眼的白后,姬青翰双耳嗡鸣,粗喘着问他刚才说了什么,卯日掀了掀眼帘,知道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回答。 于是逗弄他。 “我说,听见了,太子爷。” *** 阮次山果然没说错,赶鸟节之后便是雨季,暴雨来势汹汹,原本驻扎的渡口附近的武真军迫不得已进了百色寨。 好在他们在西南一带赫赫有名,百色虽然地势偏僻,但也有百姓听过他们的名号,双方商议之后,武真军分批住进了百姓家中。 不过也生了一些小插曲,沐良玉昨日抓了百色的大长老,长老的拥护者敲着锣鼓让武真军滚出百色。 阮次山与众人沟通了许久,一身衣衫都被暴雨淋湿了,对方也没松口。倒是大水朝他们招手,又许诺了一些好处,才准许所有人进了寨中。 事发突然,姬青翰重伤昏迷,谁也不知道太子爷被藏有蛊的烟催得失去理智,和艳鬼胡混了一日一夜。要不是卯日及时发现他体温过高,估计姬青翰会弄得油尽灯枯,体虚而亡。 听多了旁人说他虚,姬青翰反而面不改色,等沐良玉说完这两日发生的事,派人去把阿摩尼带来。 大长老被带进船舱的时候,一身祭祀服侍都被大雨冲湿了,身上的蓑衣淌了一地的水,断掉的胳膊被阮次山草草处理了一下,混着泥,干涸的血迹凝固在衣衫上,进了屋,就脱力坐在地上,一直哀嚎不断,模样十分狼狈。 卯日坐在姬青翰右侧,屋内依次立着沐良玉、楼征、月万松等人。 姬青翰披着外袍:“阿摩尼,有人怀疑祝音死因蹊跷,不是肺痨咳死,而是你杀害,你有什么想说的?” 阿摩尼冷笑一声:“是谁怀疑老夫?” 阮次山抱着一个盒子走进屋:“是我。” 他先将盒子推给姬青翰:“殿下要的无衣草。” 姬青翰没有忙着打开盒子:“阮次山,你说。” 阮次山便当着满屋子人的面跪下身,端正一叩首,挺直脊背,坦然道。 第56章 得鹿梦鱼(三十) “小人阮次山,告百色大长老阿摩尼杀害自己妻儿祝音,证据,”他顿了一下,抬起头,眸子亮得惊人,“是小人家中养的鹦哥阿达。” 他一提起此事,姬青翰便想起前日他们在百色挨打,那只花花绿绿的鹦哥还救了他一次,后来因为场面太过混乱,他没能顾得上鸟儿。 多依候在门口,闻言提着鸟笼进来了,只是笼中阿达已经不像往日那般活泼,翅膀上的翎羽黯淡,瘫在笼底,有一搭没一搭地惨叫。 卯日:“来我这里。” 多依便将鸟儿捧到巫礼面前。 他伸出一指轻抚阿达,细微的光渡了过去,阿达的胸膛顿时起伏,眼睛也明亮了,不一会儿扑打着翅膀跳了起来,在笼中歪头打量卯日。 卯日揉了一下它的脑袋:“我想诸位都听过阿达叫阿摩尼,以及另外一句,红胖胖绿瘦瘦。” 卯日将之前同姬青翰说的那段说辞复述了一遍,不过这次,他多了一个人证。 “阮次山,接下来由你说罢。比如,你为何爬上悬棺葬,去掏出那具尸骸?” 阮次山:“阿达到我家中后,我渐渐察觉了这只鹦哥的异常,但那时要我怀疑大长老也毫无根据。我便想起,祝音既然是肺痨咳死的,那死前一段时间一定会有些病症,比如手足心热、腰痛嗜睡,秋冬可,春夏极等。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我在内的百色人并没有见过她,所以没人拿得准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时距离祝音下葬不久,我只远远见过阿摩尼背着尸骸爬上悬棺葬,大致还记得是哪个洞穴,所以在无人之时,去开棺检查祝音的尸骸。” 悬棺葬实在高,登一次软梯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会跌下高崖,阮次山怕惹人注意,还不能白日去爬山,于是天晚时,便爬上了洞。 阴风在崖壁哀嚎,他认出祝音的棺材,撬开棺木,腐臭扑鼻,阮次山微微退开,用面巾遮住口鼻,举起火把,探头往里看。 “棺木里除了祝音,还有一具肉身已经腐烂的白骨。” 卯日:“是谁的骨头?” 阮次山沉默一瞬,目光阴沉:“是阿摩尼的第一位老婆,苗姑娘的。” 阿摩尼身体佝偻,气得脸上的皱纹都在剧烈震动:“你撒谎!阮次山!你少在那胡说八道,阿苗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和祝音一个棺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阿苗的尸骨!” “我为何知道?”阮次山平静说,“因为我检查祝音尸首时,发现棺木里有一只死掉的蛊虫!那是情蛊!” 阮次山把蛊虫尸骸收集起来,放在随身携带的小罐子里,随后仔细检查祝音的尸骸,腐烂很严重,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尸绿已经遍布遗骸。 “她不是因为肺痨死的。” 阮次山翻过祝音的尸骸,发现她背后有一处窟窿,直径大约两寸宽,是用利器从背后直接造成的,且正中祝音心脏。 他坐在阴森森的洞窟里,猜出了行凶的人是谁,阮次山毛骨悚然,却不敢冒然指证阿摩尼。 于是把现场恢复原样,只带走了那只蛊虫尸骸。 后来他偶尔借着进山采草药的名头,在山里多待几日,就是在各个洞窟打转,检查阿摩尼亲自主持葬下去的那些有人的尸骨有没有问题。 阮次山眼中闪过仇恨的光,死死地盯着阿摩尼:“我师傅阮红山的尸骨也在悬棺葬里,我记得是哪个洞,之前一直没有去检查过,因为师傅的遗骸是我亲自背上去的,我觉得不会有问题!但那日我路过他老人家的葬洞,我便想着去给他老人家上一柱香,但我去了之后,发现师傅的棺盖开了,里面的尸骨不见了!” 阮红山的遗骸不翼而飞。 阿摩尼拔高声音:“你瞪老夫做什么!你师傅尸骨不见了,难道还是我撬走了吗!悬棺葬野猴那么多,说不定就是那些畜牲给你师傅带走了!再说了,这与祝音、阿苗的死有什么关系?阮次山!你小子少在那里东扯西拉,实话实说吧,你根本拿不出证据,就污蔑是老夫杀了祝音,简直荒谬!” 阮次山:“阿摩尼!你怕是不知道吧,我那日检查祝音尸首,还从棺材里找到一样东西。” 他从衣兜里找出一块折叠齐整的布,慢慢打开,里面是一片木片,阮次山将东西呈给姬青翰,太子爷看了一眼,便交给了身侧的卯日。 卯日错眼,见那是一片黑红的木片,上面用指甲挖出了扭曲的字迹。 阿摩尼凶手。 卯日:“你从哪弄到的?” 姬青翰将他的问题转述给阮次山。 阮次山:“祝音的棺盖内,大人,祝音姑娘被重创后没有立刻死!她被阿摩尼放入棺材后,许是又清醒过来,在棺盖上生生抠出了无数抓痕!指甲挖断了,就用血迹在棺盖上写阿摩尼凶手这几个字!” 卯日:“你为何不同寨中其他人说此事?” “我说过!我说过!可殿下,六年前我不过十六岁,人微言轻,但阿摩尼已经是寨中长老,我拉着一个阿嬷说这事,她就摇着头说我是癔症,说阿摩尼怎么会杀自己的老婆?他是寨上最痴情的人!我一急,便找了好几个人,叫他们跟我一起上悬棺葬上去看看,唯有一个人将信将疑,随我去了,可是我们到的时候,那棺盖上的痕迹已经被交错的刀痕毁了!” 对方说他杜撰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污蔑大长老的名声,让阮次山自己去找阿摩尼道歉。 阮次山咽不下这口气,但也只能谎称自己做了噩梦,魇住了,误会了大长老,跪在门前,对着阿摩尼叩了十个响头,回了百雀堂,从此甚少出门。 “但我从未放弃寻找我师傅与祝音姑娘的尸骨。”阮次山双手紧握成拳,“我把百色所有的棺材都翻遍了,突然想起还有一口木棺,我从未打开过。” 姬青翰不动声色,心里接下去,夔牛战鼓。 “夔牛战鼓,那面比寻常棺材还要高大的战鼓!十三年前便由阿摩尼主持亲自埋入地下,最适合藏尸骨!我本想自己想办法得到那面战鼓,看看里面有什么,没想到殿下你们来了。” 别人查总比他自己查起来方便,所以阮次山顺势让他们用夔牛战鼓换取无衣草。 姬青翰:“孤从战鼓里找到了巫礼,不见里面有其他东西。” 卯日摸了一下姬青翰的手背,慢悠悠地说:“新旧交替,新鼓藏的是我,若你们的猜测是对的,那之前的那些尸骨便是藏在旧鼓里。” 姬青翰:“沐良玉,旧鼓就在阿摩尼家中,带你的人去将鼓打开。” 沐良玉抱拳,立即冒雨出去了。 卯日的目光落到阮次山身上:“那么,你为什么知道战鼓里面是空的呢?” “是阮红山师傅告诉我的。”阮次山冷笑一声,“这还要从大长老的第一位老婆,苗姑娘说起。” 阿摩尼确实也在赶鸟节上吹奏了芦笙,但那一日吹芦笙的人不仅仅是他一人,阮红山也会演奏这种乐器,且吹得比阿摩尼更动听。苗姑娘一眼看见了两人,更钟情的却是相貌俊朗的阮红山,而非阿摩尼。 那颗绣球一开始也抛向了阮红山,阿摩尼笑着打趣他得了姑娘青睐,却不想对情爱不开窍的青年皱着眉,说自己并不愿娶妻,便把绣球塞到了阿摩尼怀里。 阿摩尼惊喜交加,正想同苗姑娘说话,却发现对方一双美目追随着阮红山而去。彩球易主,苗姑娘的芳心却不会随着彩球易主。 苗姑娘知晓他与阮红山是好友,请阿摩尼去当说客,阿摩尼捧着那颗彩球,一面觉得自己可笑,一面却应了下来。 节后,他同阮红山说了此事,想撮合两人试一试,阮红山避而不谈。阿摩尼不愿自己喜欢的姑娘伤心,于是转告苗姑娘,说阮红山与她约见,不过两人得戴着傩面剪衣、换带。 “红山师傅没有去,是阿摩尼穿着阮红山的外衣,戴着傩面去与苗姑娘私会了。” 每次同苗姑娘私会,一面戴着面具说着掏心窝子的话,用糖衣炮弹哄得苗姑娘喜上眉梢,一面将蛊虫磨成粉掺在对方的膳食与茶水里,等积攒到了一定量,虚情假意变成了真情实感。 无情也成了深情。 苗姑娘当真钟情于他,情难自禁下,委身给了他。两人相处时阿摩尼不肯摘面具,苗姑娘便趁他昏睡时摘了面具,露出阿摩尼那张脸,顿时面色煞白,捏着那片衣带,半晌才将面具叩回阿摩尼脸上。 数日后,阿摩尼满心欢喜地上门提亲,苗姑娘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第二年,苗姑娘生下一个女儿,可孩子先天体弱,早夭了。 那时阮红山已经知道了阿摩尼打着他的名头骗苗姑娘私会的事,见对方因为孩子终日以泪洗面,解了苗姑娘身上的情蛊。 阮次山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阿摩尼:“可你知道吗,因为那蛊虫在她体内待了几年,她真的爱上了你。但你呢,阿摩尼!知道我师傅解了苗姑娘的蛊虫,一怒之下与他撕破了脸。不光如此,苗姑娘本就因孩子一事心力憔悴,可你觉得她不会再爱你,又将蛊虫磨成粉掺在她的药里,给她喂下去!” “阿摩尼,你就这般自卑自责,觉得几年夫妻相处,苗姑娘却不曾爱过你?所以一直给她下情蛊!你哪是什么痴情,我看你分明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娃娃!去满足你可笑的私心!” 阮次山痛骂阿摩尼时,姬青翰忽然转过头望了卯日一眼。 巫礼捧着证物,一挑眉,知晓对方因为自己身上的情蛊代入了阮次山的话,默不作语,只是用眼神告诉姬青翰。 好好听案,不要胡思乱想。 阮次山捏着拳,“好在我师傅知道此事,生前将所有事都告诉了我。” 第57章 追魂碑(一) 阿摩尼已经不顾大长老身份,爬过去要抓挠他,被楼征及时拦住,反绞住手臂,一张老脸狰狞无比:“信口雌黄!不可能、不可能!阮次山,你少在这胡言乱语!你就和你爹一个样,狗眼看人低,瞧不上老夫!” 他满口污言秽语,听得姬青翰不悦皱眉。 “但要不是老夫,他阮红山炼得出来情蛊与长生蛊吗?要不是老夫!他连巫医都做不成!” 姬青翰揉着额角:“长生蛊是何物?” 阮次山:“殿下,救治楼征的蛊虫,就是炼制长生蛊的蛊虫。” 他的目光移到桌上的无衣草上,“无衣草也是炼制长生蛊所需的草药。长生蛊,顾名思义是许人长命百岁、事事无忧,据说种下此蛊的人将会比常人活得更久,只是反应较为迟钝,随着年岁渐长,五感也渐渐丧失。虽然是一道凶蛊,可效果却是实打实的,若要想追寻长生之道,此蛊绝对首选。” 姬青翰原本不信这些东西,但他身上毕竟种着一个情蛊,所以听了长生蛊后反而阡默不语。 卯日倒觉得他的形容有些耳熟,问阮次山:“阮红山带去丰京的那盒蛊虫,是不是长生蛊?” 他的话都由姬青翰转述给阮次山,等阮次山点头,卯日便打开盛放无衣草的盒子,里面放着几株草药。 无衣草十分特别,没有枯萎的时候,花形似宝塔,从下往上依次盛开。等花枯萎了,原本粉紫色花苞看上去就和骷髅头一般,奇异惊悚。 巫礼曾经用这种花炼制生金雪魄丹,自然认识这种草药。 徐忝在门边道:“殿下,边护使回来了。” 沐良玉已经折返回来,他脸色看上去十分诡异,手按着剑柄,手背青筋暴起,一入船舱,便频频望了阿摩尼几眼,似乎想拔剑砍了阿摩尼。 “殿下,那棺里确实有三颗头骨,”沐良玉抱拳行礼,沉声道,“只是属下撬开夔牛战鼓时,里面竟然蹦出来一个怪物,一下子跳到距离战鼓最近的士兵脸上,张嘴就咬到那士兵的脖颈,一时惊变,属下只得一剑砍过去,削断了怪物的手。” 百色下了大雨,为防止雨水灌入战鼓内部,沐良玉派人在旧鼓上支了一顶雨棚。 那怪物断了手也不知疼痛,只松开了士兵,朝着四周的武真军龇牙咧嘴,众人惊诧不定。 沐良玉抓过一杆长枪,二话不说一枪抡过去,直接将怪物串在枪头,钉在战鼓上。 他又检查了士兵伤势,发现对方已然断气,再去看钉在战鼓壁上的怪物时,顿时面色铁青。 那东西头颅扭曲,正在急迫舔食着战鼓表面的干涸牛血。 茹毛饮血,行为怪异,且砍了手臂也没有死亡,大约小腿高,骨瘦如柴,形状似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叫,只会抓挠旁的东西。 万幸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将士,见到这种怪物并没有太过恐惧,沐良玉派人把小怪物抓起来,又搜寻完夔牛战鼓内部。 里面有一堆破碎的尸骨,只有三颗头骨还是完整的。 他将两样东西都带到了渡船上。 姬青翰:“好生安葬那位士兵。至于尸骨……” 卯日主动说:“我去,麻烦边护使把东西放在另一个船舱,我去摸骨辨识一番。”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卯日净了身返回船舱,一进门就和姬青翰说:“确认过了,三具尸骸分别是阮红山、苗姑娘与祝音的。至于那怪物,阿摩尼,我原本以为你杀苗姑娘与祝音只是为了借命,没想到你竟敢用幼童采生养蛊?” 卯日似要发怒:“采生与巫蛊之术有关,只要将人杀害后肢解,采其生魂,便可以祭祀鬼魂。这种吊诡的巫术在西周便被律法禁止,而你竟敢用幼童采生!” 沐良玉勃然大怒,揪住阿摩尼的衣领:“你还杀害了谁家孩童?” 卯日想起了阿摩尼死去的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阮次山也反应过来,睁大了眼:“你杀害了苗姑娘和祝音的子女!” 那两个孩子还是阿摩尼的亲骨肉,这已经不能用自私自利来形容了,这是丧尽天良!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摩尼!” 阿摩尼竟然笑出声:“若不是阮红山,张高秋当年邀请的人本该是老夫,本该老夫去丰京,本该我将炼制出来的蛊虫献给成王!红极一时的巫师,也该是老夫!” 长生蛊最后用在谢飞光身上,卯日不知道对方受了多少折磨成为非人怪物,但谢飞光那时是还有意识的,可阿摩尼采生弄出来的这个小怪物,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 他觉得不对劲,望着那片红木片与桌上的无衣草。 “后来呢,阿摩尼,你做了什么?” 阿摩尼:“老夫不甘心,于是跟着阮红山去了丰京,他被召入宫献了蛊虫,我也想办法,把蛊虫献给了一位大人,并且还当面给他演示了一遍,我的蛊虫比阮红山的更好,更凶狠,更不要命!” 姬青翰沉下脸:“你把蛊虫,给了谁?” 他一字一顿,阴森道。 “何儒青。” 那时的何儒青还不是什么大将军,只能算许嘉兰身边的幕僚,阿摩尼拜访何儒青不过投石问路,真正想献蛊虫的对象是“不夜侯”许嘉兰。 外面响起一道轰然的闪电,闷雷似千军万马碾过上空,船舱内的烛火跳跃起来,姬青翰坐在主位没有动,可卯日已然走到阿摩尼跟前,伸手揪住巫师的领口。 “那密室里放着李淑云的骨灰,也是何儒青给你的!” 阿摩尼既然与何儒青搭上了线,两人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也该为他分忧。何儒青便交给阿摩尼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那人正是血侯李莫闲的母亲。 “他原本只是想我领走李淑云。” 但李淑云既然能入何儒青的眼,自然是有几分姿色。 卯日松开阿摩尼:“所以,你的第二位老婆,那个外乡来的女人,是李淑云,对吗?” 事已至此,阿摩尼也不再隐瞒什么,古怪地哼笑两声:“不错。李淑云在丰京一带学了女红,技艺比寻常女人好太多。我对她起了心思,于是给她种了情蛊,教她说自己是从外乡来的,对我一见倾心!” “李淑云当真深爱我,织了一身百鸟衣,在河边起舞,百色所有人都瞧见了她的模样!” 不过李淑云本就疯疯癫癫的,闲暇之时,便会织一些奇怪的图案,阿摩尼怕旁人看出她的异常,又叫李淑云把图案绣成难辨的百苗图,就算是传出了百色,也不会有人发现那是李淑云的求救信。 “阮次山家中的那幅百苗图,是双面绣,后面绣着阮红山。”卯日神色冷静下来,坐回原位,“他既然能解苗姑娘的情蛊,自然也能看出来李淑云身上的情蛊。” 阿摩尼道:“所以,他该死!” “他不过见了李淑云几面,便发现了淑云身上的情蛊,趁我不注意,悄悄为她解蛊,甚至想要带她离开我!这对狗男女想要背着我私奔!” 李淑云心中感激阮红山,为了答谢对方,悄悄绣了一幅双面绣,正面仍旧是往日绣的难辨的百色图案,后面则是阮红山。 他们死后,阿摩尼自然发现了那幅织品的蹊跷,出于某种阴暗目的,转赠给了阮红山的儿子兼徒弟阮次山。 阿摩尼阴狠地说:“他们该死!” 阮次山已经流下泪,不可置信扑过来:“我师傅?你杀了我师傅!” 楼征与沐良玉将两人各自分开。 姬青翰深呼一口气,捏着桌角:“你怎么迫害的阮红山与李淑云?” 外面下着暴雨,所有人都待在船舱里,隔壁只有武真军守候,可此时却响起了兵戈声。 沐良玉推开大门,在暴雨中朝着另一面船舱大喝:“发生什么事了?” 甲板上跑出一个士兵:“边护使大人!那小怪物又活过来了!” 沐良玉皱起眉头,下一刻,百色寨中突然有一匹马从雨幕中狂奔了出来,在渡口上慢慢行走,马背上却没有人。 那匹马是沐良玉的战马。 这次前往百色,沐良玉只从武真军中点了一百号精良的士兵,因为百色河网纵横,到了渡口,士兵只能将战马留下,只有沐良玉的这匹宝马上了渡船。 姬青翰被卯日推到门边。 沐良玉冒着雨去拉住宝马。 姬青翰突然瞳孔一缩,喊他:“沐良玉,小心!” 他们看见雨幕中,出现数道扭曲的影子,因为雨声太大掩盖了影子前进的声音,所以借宿百色寨中的武真军都没能发现。 直到影子越来越清晰,在渡口形成一条扭曲的黑线。 沐良玉没有听清姬青翰在说什么,正想拉着马回渡船,骤然间,马匹惊惶不已,连连砸蹄,他拽不动缰绳,猛然回过头,却见一个人样的东西蹲在马鞍上,歪着头,直勾勾地瞪着他。 “轰隆——” 那人已经没有头发,面色发黑,皮肤满是凹陷,一些黑黝黝的虫在窟里蠕动,他身上挂着几条破烂似的布料,四肢干瘪,别扭地缩在胸前,似是猿猴一般蹲屈着身子。 眨眼之间,怪物直扑沐良玉的脸! 沐良玉拔剑砍下怪物头颅,脑袋在泥地上翻滚,里面的蠕虫散落,紧接着那颗头便被一脚踩烂。 不知什么时候,渡口已经挤满了怪物。 姬青翰:“沐良玉!快回来!” 临近的渡船上传来嘶喊声,紧跟着便是噗通一声落水声,姬青翰扭头,正巧撞见一只枯瘦的胳膊爬上渡船的船舷! 楼征拔剑出鞘,一剑插在怪物的手背上:“殿下,这里交给我,你们快回船舱!” 第58章 追魂碑(二) 众人退进屋中,将门窗反锁,楼征在外面诛杀小怪物,时间一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楼征敲了敲门。 “殿下,武真军反应过来,已经前来渡口支援我们了。” 这一次是卯日去开的门,巫礼扫过楼征全身,除了剑淌着乌黑色的血,万幸没有受伤,便错开身子,把右卫率放进屋。 楼征朝他点了一下头,才在姬青翰面前跪下身:“殿下,属下之前还没来得及同你汇报,密室烧成废墟后,有士兵发现了那条隧道,所以属下与几个士兵下去探查了一番,我们发现了一些鸟类骸骨,就在倒塌的回字走廊另一边。” 百色赶鸟人实在太多了,群鸟铺天盖地,谁也说不清具体有多少鸟儿,就算失踪一批,估计也不会引人注目。 楼征以为那里只是百色人埋葬死去鸟雀的地方,所以没有着急禀告给姬青翰。 卯日也反应过来,那些鸟估计是用来喂养这些小怪物了:“阿摩尼,那些怪物是你养出来的?” 阿摩尼闭着眼,不置可否。 不光养了,还把百色群鸟当做小怪物们的食物,现在阿摩尼把它们放出来,无非是拉着众人与他同归于尽。 但百色寨中其他人何其无辜? 船舱的正门打开,还能看见楼征杀死的怪物瘫在甲板上,乌黑的血被大雨冲击得到处都是。 姬青翰微微皱眉:“这是什么东西?” 姬青翰虽然没有直面小怪物,可也看出来那东西来历古怪。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东西,自然回答不了太子爷的问题。 卯日却道:“傩尸。” “那夔牛战鼓里只有三具尸骸,是三位大人的,可两个孩子的尸骨不知去向。既然阿摩尼用阮红山、祝音采生,那很可能用那两个孩子放入婴儿塔里,弄成傩尸。” 傩巫当中,有一心为民、驱疫避祸的善良巫师,自然也有穷凶极恶,专门研究旁门左道的恶人。 婴儿塔便是这些邪恶巫师研究出的凶骇巫蛊之术。 据说,那是一个半人高的塔,是专门为刚出生的婴孩与幼童设置的屠宰场。塔一共五层,塔顶是圆形的,四面都有扇形口。一旦婴儿被丢入其中,就会哇哇啼哭不止,等饿了几日后,孩童就连哭声都消失了,这时候看守塔的人会把一把火丢进去,烧死他们。 可怜的婴孩就变成了傩尸。 阿摩尼却在此时哼笑起来:“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怎么杀害的阮红山与李淑云吗?实话跟你们说吧,我根本没有动手。只需要将傩尸饿上三日,把残留两人气味的东西系起来,吊到傩尸前,它们便会记住这种味道。就像狗一样。它们原本就饿得饥肠辘辘,这时候只需要打开密道,把傩尸放出去,这些小畜生就会自己找到气味的主人。” “不需要全部,只要五只,就可以追上跑了三天的狗男女!毕竟阮红山那时年近半百,根本跑不远,他和李淑云还没走出百色后山的密林,便被傩尸找到!” 阿摩尼眯着眼说:“你们恐怕不知道吧,我的傩尸,吃活物时向来不会先杀死食物,而是刨开肚子,拉着它们的腿,在地上跑三圈,然后……” 他还没说完,月万松与阮次山已经听不下去。 月万松直接快步上前,扬手给了他一巴掌,阮次山慢她一步,刚刚挣脱楼征的束缚,直接撞过去,掐住了阿摩尼的咽喉。 “我师傅原本那么信任你!阿摩尼!”阮次山双眼通红,手上用力,当真把阿摩尼掐得口吐白沫,双眼上翻,“你怎么对得起他的信任!你怎么对得起他!阿摩尼!你还骗我说,他是从悬棺葬上摔下来,身体摔得四分五裂……” 阮次山痛苦地哀嚎起来,泪水挂在面颊上,外面电闪雷鸣,照出他悲惨的神情。 姬青翰示意楼征将人捞起来,退到角落。 他们对阮红山等人的遭遇感到悲哀,但也不能让阿摩尼就这么痛快地死去。 卯日继续问道:“阮红山的尸骨放在夔牛战鼓里,你为什么单独把李淑云的尸骨烧成灰,放在那间密室里?” 阿摩尼:“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巫礼。她曾是何儒青身边的女人,何儒青一心只想青云直上,才不会管一个疯子是死是活!我把她弄死后,还担心过何儒青要查此事,便给他传信介绍了这种巫蛊之术,他半点不在意,只教我自己去做,日后不要再联系他,也不准说认识他。” 如果不是姬青翰阴差阳错来到百色,谁能查到这其中秘闻?就连卯日都不会猜到,当年西周疫祸,某种程度上讲,是人祸。 好在阿摩尼现在招供,对姬青翰倒有利。阿摩尼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好人,他如今必死无疑,死前还要拉一个人下水。与其拉旁人,不如就拉最大的老将军何儒青。 船舱内一时静默下来。 片刻后,他们听见桀桀的一声叫,甲板上被楼征杀死的傩尸突然又颤抖起来,在地上扭曲着身体,慢慢爬起来,歪着脑袋似乎在嗅什么气息。 可是雨势很大,似乎把它想要寻找的气息掩盖住了。 它在原地爬了一圈,终于抬起头盯着敞开的船舱,一片黑的瞳仁死死锁定住主位上的姬青翰,然后猛地扑了进来。 楼征刚要出手,卯日手指衔着长翎,奋力一甩,如同箭支射了过去,将傩尸钉在甲板上。 巫礼手按着姬青翰的肩膀,偏过头同他说:“你看,星火。” 巫礼伸出两指,指尖上冒出一团青金色的火焰,翎子的最上方也生出细细的火苗,卯日的手指往下,火苗便顺势往下延伸,直接燃烧到傩尸身上。 叫声都没有。 片刻就被烧成了黑灰。 那捧青色的火苗似在暗夜中的一簇怒放花卉,把惨死的生灵引去了化生的地方。 姬青翰同他对视片刻,捏着扶手,似在思索什么,忽然问阿摩尼:“你养出傩尸,何儒青知道吗?” 太子爷与其他人关注点不太相同。傩尸只能用火烧,如果寻常人不知道这种办法,只能与其一遍又一遍殊死搏斗,凡人总有力气耗尽的时候,而傩尸却还会复活。 那时候,只剩下灾难。 阿摩尼阴恻恻地笑了笑:“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殿下,他不光知道,他还问了老夫该如何培养傩尸,能不能用士兵养傩尸。” 众人脸色大变,姬青翰沉下脸,道。 “卯日,去把这里的傩尸全杀了。” 巫礼应了一声,路过傩尸时便把自己的翎子拔走。等他一出去,徐忝把阮次山带到了隔壁房屋休息。 只有姬青翰与楼征守着阿摩尼。 雨中偶尔传来嘶鸣声与缶声,阿摩尼享受似的眯起眼,压低声音问他。 “那殿下可知道,老夫为什么偏偏挑他献祭吗?” 姬青翰烦得厉害,并不想听:“楼征,把他嘴堵上。” 阿摩尼不慌不忙,在被堵嘴之前,自问自答:“我拿他献祭,会有什么后果?你难道不想知道?” 姬青翰猛地偏过头,心中警铃大响。 “他不是三魂分离,永世不能解脱吗?那老夫帮他一把,一百日后,只要他的最后一魂回来,那我们的巫礼大人就会立即解脱!只是巫傩当中不存在转世的说法,恐怕他会当日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姬青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眼前又出现重影,胸口处的蛊虫在震动,可他偏要装作处变不惊,让楼征把阿摩尼的嘴堵上。 右卫率带着私心赏了他一脚,抬头见姬青翰转着四轮车的车轮出了船舱。 “殿下……” 姬青翰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船舱的,外面下着暴雨,渡船船檐漏下珠串般的雨帘,飞溅到他的袍角上,他没有知觉的腿也隐隐作痛。 更痛的却是心脏。 楼征于心不忍:“殿下,雨急了,要不回去吧?” 姬青翰呼出一口气:“此事,不要告诉卯日,孤亲自同他说……你先退下吧,孤在这里等他回来。” 百色在雨中死去,大约两个时辰后,巫礼回来了,他身后跟着武真军与百姓,人群远远跟着他,似乎是畏惧他,又敬仰不已,却始终不敢上前。 天色阴暗,三面高山呈现墨一般的黑,天际线下翻卷着阴沉的风云,潜藏着雷暴,渡口广阔,地上散落着傩尸。 巫礼从远方走来时,雨避开了他的身体。 他做了三十年的幽精,可上天偏偏在他死后独宠了他的魂灵,叫他成为鬼族的祭司,请神、送神,他成了百万神佛的佳友。 姬青翰一直望着他登上渡船,目不转睛,直到卯日停在他面前,冷冷的容颜忽然绽开笑容。 卯日伸手抚摸了一下姬青翰的脸颊,打趣他:“有些凉,怎么不进去,别又感染了风寒。精贵得很呐,我的太子爷。” 姬青翰握住他的手腕:“孤在等你。” “嗯,我知道。”卯日笑吟吟,被捉住手腕也不恼,只是脸边还有一抹血迹,估计是驱杀傩尸时溅上的,“想来太子爷也不会等别人。” 卯日蹲下身,看上去似乎单膝跪在姬青翰面前,太子爷伸出一指抚干净他的脸,垂下头,专注地说。 “卯日,和孤去丰京吧。” 这是姬青翰第二次说这话,如果第一次说时可能是情蛊作乱,叫他神志不清,但现在卯日极其确定,姬青翰是认真的。 “我当时怎么回答你的?” “看孤表现。” 姬青翰的目光里压抑着痛苦,看上去充满了偏执的攻击性:“孤表现给你看……传令下去,沐良玉。将百色寨尽数烧毁。” “居住在此的百姓全部转移到临近的村寨,告诉他们,抵达安置点后,孤将会派人根据具体补偿项目,给予他们货币与房屋补偿。若不肯离开,也不必理会,将他们留下喂傩尸。” 卯日愣一下:“这便是你的表现?” 姬青翰执拗地盯着他看:“来人,将巫礼大人关进船舱,谁也不准接近!孤今日,必定带他去丰京!” 楼征已经走到卯日身后:“巫礼大人,别在这淋雨了,进去吧。” 雨是淋不湿幽精的,这话不过是托辞,卯日也没看楼征,只是瞧着姬青翰忽然笑了笑,说不上生气,估计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优雅地站起身,不满地磨了一下牙。 突然伸手拽过姬青翰的头发,他单脚压跪在姬青翰腿上,将太子爷按在车上狠狠咬了一口,舌苔卷走了血丝,分开之时口中连带出一条晶莹的线。 卯日舔着唇皮说:“赋长书,表现差劲,好在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第59章 追魂碑(三) 百色寨的火烧了整整两日两夜,第二日的时候,卯日还是要出去继续诛杀傩尸。 百色寨有几条通向山林的路,姬青翰下令将那些道路上的树木砍下,形成一片露天空地,再用麻布装上河中沙石,堆叠成小腿高的防火堤,拦在寨子与山林中间,火就被围困在百色寨这块地方。 百姓们将渡口围得水泄不通,运送武真军的其余几艘渡船全用来转移百姓。好在百色人自己也有渔船,多运载几次,便将百色人安全转移。 巫礼在没有祭台的地方,点燃了两颗滚了油的球,当中用铁链连接起来,就当着一众士兵的面起舞,邀请百神神降。 磅礴大雨中,缶声高亢,众神投下锐利的视线,见火海中傩尸仓皇逃窜,钟馗便手持宝剑摘星换斗,气势汹汹杀了下来。 沐良玉一枪贯穿了两只傩尸,只觉得大地颤抖,碎石滚动,正想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卯日站在火海前。 巫礼面上戴着金色的青铜面具,一双眼睛藏在诡谲的面具之后,随后,似乎有一阵狂风猛地吹过,沐良玉隐约听见千军万马的声音,隆隆地在百色回荡。 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驱赶着傩尸冲进火海,他朦胧看见,高大的神像手持宝剑一剑劈向火海,又或者是慈祥的神女轻垂鹤颈,泪如雨下。 百色已死,慈悲的傩神在流泪。 武真军一共丢了三百多具傩尸进火海。 等最后一只傩尸被丢入火中,火焰猛地一窜,火光如同激流。 沐良玉累得满头大汗,和武真军坐在渡口上,仰头喝了一口水。卯日头上的面具已经消失,正拎着礼服慢悠悠往姬青翰的那条渡船前行,一众士兵偷偷望着他走过去,半晌才开口。 “大人,他到底是什么?” 沐良玉憋得脖颈通红:“问什么问!那是太子妃!” “啊?” “我说了你们就信啊!蠢货!” 他整理了仪容,前去找姬青翰汇报,却见巫礼已经到了,现在正坐在姬青翰腿上,太子爷抱着对方的腰,认真看楼征呈上去的信。 这一人一鬼,当真是丝毫不避人。 等姬青翰处理完信,又要把巫礼送进船舱关起来。 沐良玉适时道:“殿下,明日即可启程回丰京。” 姬青翰嗯了一声,又见边护使迟迟不离开,不悦皱眉:“你退下吧。” 沐良玉啧了一声,从甲胄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甩到太子爷的桌上,卯日垂眼一观。 “新都……纪实?” 姬青翰这才转过头,扫了一眼上面狗爬一样的字迹,目光落到沐良玉身上,嘲讽似的呵了一声,又被卯日轻拍了一下肩,才吐出一句:“这几日有劳边护使。” 沐良玉没说话,抱拳走出去,合上门时,瞧见太子爷偏过头,似乎在和巫礼争执什么,隔了一息,才朦朦胧胧说一声。 “多谢。” 烈火烧了整整两日两夜,第三日清晨,雨下得更大,天地间一片昏暗,把百色的火浇灭。渡船中点上灯,调转船头,驶出被摧毁的渡口。 *** 渡船行了半月,因为有姬青翰的命令,卯日的船舱外一直有士兵把守,阮次山只能跪在门外,等姬青翰开门。 “殿下,可以将阿摩尼交给小人吗?” 阿摩尼是阮次山的杀父仇人,交给他处理倒也合情合理。但于公,阿摩尼以下犯上,谋杀太子有弑君之罪。于私,在必要时,阿摩尼将作为太子一派扳倒何儒青的底牌。 更何况,姬青翰对于他说的话耿耿于怀,绝对不能轻易放人。但这些东西,他没必要说给阮次山听。 “孤需要带他去丰京。依法论罪。” 阮次山还要争辩,姬青翰叹息一声:“孤知晓你心中不平,孤同样心中愤懑,阿摩尼行事惨无人道、罪恶滔天,断不是只言片语能够阐述明了。若交于你,你顶多将其殴打一顿,随后再焚烧其尸,你虽然解了心头大恨,可那惨死的三位女子与其一儿一女又何其无辜,谁来平她们的怨愤,为她们报仇雪恨?” “再则,阿摩尼养出傩尸,如果这法子没有传出去倒还好,万一传出去,并被有心人掌控,危害大周江山社稷。那么他不仅仅是你我二人的仇人,还是全天下的敌人。” 姬青翰神色一凛:“胆敢危害我大周江山的乱臣贼子,就是一捧尸骨,孤都要给他押到丰京去。” 姬青翰身后响起了卯日戏谑的声音:“好端端的,又吓人家做什么。” 巫礼站没个站像,仗着阮次山看不见他,先是双手交叠,弯着腰趴在姬青翰的车背上,见姬青翰不回话,索性捏了捏太子爷的肩,又坐到姬青翰的扶手上去了。 姬青翰不得已伸手扶着他的腰,防止人掉下去,另一只手揉着额角:“阮次山,你若没有其他事禀报,便退下吧。” 等医师垂头丧气离开,卯日伸脚关上门,直接滑到姬青翰怀里。 他压着太子爷的大腿,丝滑的礼服蹭得姬青翰有些痒,下袍便顺着交界线翻卷开,露出卯日光洁裸露的长腿,腿上的系着腿环,勒得皮肉微微鼓起,脚踝上还有一道细细的链子。两条长腿就那么随意交叠,倚在扶手上。 “弟弟,胆子变大了,竟敢趁我睡着给我系上锁链,你把我当鹦哥儿养呢。” 姬青翰的手便落到他的腿环上,捏着银环慢慢转了一圈,鼓起的皮肉也微微扭动。 卯日觉得痒,轻轻动了一下腿:“知道你喜欢我的腿,摸摸其他地方。” 姬青翰便顺着腿根抚上去。 太子爷一本正经地问:“好了没?” “我说没好,你就不做了吗?” 姬青翰只道:“拉开衣襟。” 巫礼也不起身,就横躺在四轮车上,扯开自己的礼服。他的身子很干净,跟大雪后的荒野似的,玉一般的白,下手只要重一点,就会留下猩红的痕迹。 他颈边还有一枚吻痕,姬青翰用指腹揉了揉,才用唇印上去,吮吸得那块肌肤颜色更深,就和印章一般惹人注目。 很多时候,姬青翰捏得重了,卯日也不说疼,只是捏着太子爷的肩臂叹息,姬青翰便知道他得了趣。要是点拨似的挠姬青翰,那便是瘙痒难耐,需要揉一揉,最好哄一哄,巫礼才会心情极好地奖赏太子爷一个吻。 等两人都被一个吻弄得气喘吁吁,眸中压抑着暗光,卯日才伸手摸摸姬青翰的心口。 “它这几日倒还安分。” 因为巫礼在姬青翰身边,所以情蛊也稳定下来。卯日不在的那几日,姬青翰日日困在幻觉里,基本没合过眼,他眼下青紫变得更重,也就这日才慢慢淡了些。 太子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抱着卯日玩的臭毛病,没人的时候总要卯日坐在自己腿上,就连回应丰京传来的信纸时,也要命人坐在他身边。 卯日不肯,姬青翰便一扯链子,手腕一圈一圈地绕锁链,将巫礼拉到身边,最后头也不抬伸出手。 他原本想让卯日牵住他。 但没想到手被夹在一处细腻的地方,姬青翰诧异抬头,见卯日拎着礼服下摆,用两条长腿的腿肉夹着他伸出的手,正打着哈欠,问他做什么。 “小姬,你好黏人,好烦。” 嘴上说着烦,卯日却不是真的嫌弃姬青翰,只是用腿夹着人的手,嗔怒似的责怪一两句。 “虽然我不是人。” 倒把心里装着事的姬青翰听得神魂颠倒,放下狼毫笔,一推信纸,把人抱到桌上,板着脸说。 “你敢烦孤?小舅舅,那每次还抱孤这么紧,口是心非,没一句实话的艳鬼。” 卯日每次抱他都会抱得很紧,跟蛇一般缠在他身上,倒把姬青翰缠得心满意足,抚着卯日的背,跟抚摸狸猫一般从上往下,顺着他的长发走势摸。 卯日垂下头,系着锁链的腿踩着他的大腿:“小外甥,怎么天天不学好,就可劲欺负你舅舅。再这样,舅舅我可要代天子教训你了。” “到时可别哭鼻子。” 姬青翰寸步不让:“你在孤的幻觉里哭了许多回,都快成泪人了,昨日在床上,只是弄你一次,就哭得天塌了一般。” 他捉着卯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投来的目光蘸着惊人的野欲,明明坐在椅子上比坐在桌上的卯日矮了大半截,气势却不虚半分:“色鬼原来是水做的,不光会哭,也发大水。” “啪!” 清脆的一声响,门外紧接着响起叩门声,楼征:“殿下,没事吧?” 姬青翰的侧脸一阵火烧火燎地疼,他用舌苔顶了一下口腔,脸上留着清晰的掌印,如愿被赏了一巴掌。 “无事,只是被巫礼大人挠了一下。” 卯日伸手将那只手在姬青翰面前张开,给他看拍红的掌心,太子爷也不发怒,只是顺着掌心慢慢地揉。 楼征:“……殿下,船家说明日就到郢城,需不需要停下修整一日?” 卯日坐在桌上,高高地俯视姬青翰,见对方顶着半张被打红的脸给他揉手,挑着眉,挣脱姬青翰的手,两指衔着姬青翰的下颌,掰着太子爷的脸侧过来。 姬青翰任凭巫礼动作,四平八稳地问:“为何?郢城有什么特别之处?” “殿下,郢城外有一处将军墓,葬的将军是西周的许嘉兰。” 卯日和许嘉兰关系平平,闻言提不起太多兴趣,他更喜欢欣赏姬青翰舔吻他的掌心。 “据说,许嘉兰的墓碑还是双面碑,前面是他的碑文,后面是……玉京子的碑文。” 双面碑,追忆的是谁的魂? 卯日停了动作,心神却落到了楼征的话上。他确实与许嘉兰关系一般,可与玉京子却是熟稔无比。 姬青翰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状态,他皮笑肉不笑,吻了一下巫礼的掌心,随后咬住了卯日的两根手指,细细地咬着指尖,慢慢含入口腔,太子爷故意示弱,舔吻他的手,同时掀起眼帘,打量自己的巫礼。 卯日喜欢谁在他心中已然成为一根刺,刺不能拔除会把皮肉刮得鲜血淋漓,姬青翰既然从他口中问不出答案,那就只能从卯日身边的人一个个查起来。 灵山十巫、西周官吏。 他总会揪出来。 他甚至有意含得卯日的手指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啾声,卯日直直地盯着他,视线从姬青翰张狂的脸,落到终于被太子爷放过的两根手指上。 姬青翰望着他,回楼征的话:“在郢城停几日,巫礼大人需要祭拜他的好哥哥们。” 第60章 追魂碑(四) 如果他没有把好哥哥们四字念得气势汹汹,这话听上去估计会更加体贴。 姬青翰:“小舅舅,孤的玉京子舅舅喜欢什么?既然是去祭拜他们,也得准备一些礼品才行。” 卯日踹了一下姬青翰的腰腹:“还想被教训呢,太子爷?” 姬青翰眯起眼,抱着他的腰一顿揉,连腰封都没给巫礼留下,抽走之后便捆到卯日的手腕上,并一把将人扛到肩上,捁着卯日的腿,手掌从礼服下摆钻进去,拍了一下巫礼挺翘的臀。 那一掌把卯日拍红了脸,压着声音直呼他的大名。 “姬青翰!” 卯日又被打了一下。 浑身没多少肉,唯独腰后手感奇佳,捏着时候还容易留下指印与掌痕,现在被太子爷不讲道理地拍打,就连一向游刃有余的卯日也没忍住,用捆住的双手砸姬青翰的背。 “……你敢打我……” 姬青翰又打了一下,响亮的一声啪在屋里回荡。 “你再为了别人凶孤,凶一次,孤便罚你一次。”姬青翰深呼一口气,继续拷问他:“巫礼大人,玉京子舅舅喜欢什么?” 卯日的长发落在后面,红着眼,咬着唇砸姬青翰的背,始终不肯松口。 姬青翰瞧了眼,正要开口,卯日伸手捂住他的嘴,眼中含着泪,睨了他一眼。 他坐到姬青翰坚实的大腿上,蹭了一下,偏艳的唇凑到姬青翰的咽喉处,伸出舌苔去解开太子爷的盘扣,一寸寸往下,直到全部解开,卯日才坐起身,含住姬青翰的喉结,慢吞吞地说。 “相公,轻一点弄我。” 姬青翰拢着他的腰,轻揉一把,哼笑一声,回他:“做梦。” 等闹了几个时辰后,他才呜咽着,心不甘情不愿地给出答案。 玉京子平生喜好酒与剑。 这两样倒也不出姬青翰所料,只是由巫礼口中亲自说出来,似乎也变了一种味道。 卯日趴在床上,脑袋埋在手臂上,冬眠的蛇一般懒洋洋地不肯动,锦被被蹬踹下床,他身上不着寸缕,长发铺散在光洁的背上,唯独腰间搭着姬青翰的外袍,露出的两条长腿上满是猩红指印。 姬青翰坐在床边,揉了揉他的发顶,好声好气地问:“还疼吗?看新都纪实吗?” 卯日转过头,双眼潮红,眼尾分明带着泪痕,又被姬青翰欺负哭,睨了他一眼,讥讽他:“明知故问。你们边护使的字迹龙飞凤舞,下官看不懂。” 姬青翰一挑眉梢,给他擦干净眼泪,五指插入长发,不疾不徐地为巫礼按摩:“那孤给你揉揉。不看他写的,孤可以背给你听。别哭了,哥哥。” 卯日被自己年纪小的人打了屁股,委屈倒也谈不上,只是姬青翰吊得他不上不下的,这让一向压着人逗弄欺负的巫礼有些不适应,他靠着自己胳膊,也不说话,一双沁水的眸子垂下来,心里思量着怎么报复回去。 姬青翰看了他半晌,咳嗽一声:“不是上过药了,怎么还疼得哭。” 卯日张口就来:“谁让我是水做的巫礼,碰一下就发大水,相公也不怜惜以尘,叫以尘平白受罪。也就仗着以尘如今在西周孤单一人,没个倚仗,嫁入你东宫,日日受欺负。” 姬青翰的目光一移,谁让卯日因为别人男人忤逆他,太子爷控制不住情绪,罚得重了一些。 可他也听不得卯日胡说八道,虽然那些话半真半假,可就叫姬青翰目光一暗。 卯日抓着他的衣袍,将脑袋靠在姬青翰的腿上,装得绘声绘色的,就差委屈哭出声,数落他:“相公好凶,一下子打了我十几下,我如今坐都坐不了,只能趴着。等见了六哥,不如随六哥去了,省得日日被欺辱。” 姬青翰额角突突跳动,抄过他的胳膊,将人抱起来,揽在怀里,尽可能不去碰卯日的腰后。 太子爷板着脸,捧着卯日的手落到之前挨打的侧脸上。 “孤错了,任你打回来。”他不会说漂亮话,被逗弄了也只能干巴巴地接下去,“别哭。孤没有欺辱你。” 掌下的肌肤温热,卯日不打他的脸,只抽到姬青翰的肩颈上。 一下,又一下,姬青翰仰着头,闭着眼,五指攥紧。喉结轻微一动,又是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把喉结都扇红了,姬青翰才深喘一口气,垂下头,慢条斯理地系好暗扣。 镶边的高领衣袍,露出的半截脖颈通红,嶙峋的喉结滚动,每次都是火辣辣地疼,又被领口磨蹭着更加瘙痒,姬青翰甚至不敢用手背抚一下,只能硬生生受着。 巫礼用指尖戳着他的盘扣,露出得逞的微笑,唇一开一合,笑骂他。 “小流氓。活该。” 翌日,渡船在郢城渡口停靠。 郢城只是一座寻常城池,并无出名人物,也无精彩事迹,时间一久,就连城外的将军墓也荒落萧条。 马车一直驶到将军墓外,楼征便停了车,同姬青翰说到了目的地。今日只有右卫率与月万松跟着姬青翰,其余人都被打发到郢城中去采买。 卯日推着姬青翰下了车,今日他脚上没有系锁链,只是手指上多了一枚扳指。姬青翰又趁人睡着,套了一枚在他手指上,和自己手上的那枚正好是相同样式。 “郢城的将军墓其实算不得完整规格的陵墓,不然也不会出现双面碑,对碑上人不敬。” 姬青翰:“许嘉兰自马上跌落,过劳而死后,随行士兵原本想将他就地安葬,他安寝的地方被称作将军墓。但绥靖之乱结束后,慧贵妃念其立下战马功劳,孤身一人远在他乡,实在心寒,专门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做许嘉兰的陵寝,随后派人千里迢迢把将军抬回了丰京。” 因为昨日两人胡闹,姬青翰的脖颈还有些泛红,说话时总是发痒,他忍耐了半晌,没用手去碰,只是不咸不淡地望了卯日一眼。 卯日无视了他的目光:“那郢城的将军墓是怎么回事?” “因为玉京子曾言,自己与他此生不再相见。这其中秘闻,应当是哥哥你更清楚。” 卯日顿了一下,当真快速回忆了一番,但时间相隔太久,许多人事都埋藏在过去,他也记不太清楚。 只是大概记得,玉京子高轩过丰京时,被先帝姬野斥责自古只有天子驾六,命其将二十六匹名马上贡朝中。 “六哥自然不肯,所以许嘉兰专程从中州回来劝他。” 许嘉兰估计也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什么性子,所以想劝一劝对方,让玉京子把名马上贡。 但玉京子是什么人? “六哥似乎与他大吵了一架,我那时喝醉了,没听清他们吵什么,只是等我醒来,许嘉兰大约是横了我一眼,把六哥给我的斗篷拎走了。” 卯日皱着眉,有些气恼:“那小子简直莫名其妙!灵山辰时风寒露重,我在车上宿醉刚醒,他拽走了斗篷,我便被冻得嘴唇发紫,感染了风寒几日才好转。” 他越说,姬青翰的脸色越难看,捏着扶手都变了形,几人遥遥望见一块碑矗立在荒地中。 太子爷还没发话,卯日已经放开了他的四轮车,从楼征怀里接过了酒,将姬青翰丢给了楼征与月万松,自个拎着酒快步走到墓前。 “混小子一个,怪不得六哥不喜欢他。是我也不待见他。” 姬青翰深呼一口气,让楼征继续推他:“那之后你与他关系如何?” 卯日揭开了酒盖,想了想:“六哥将宝马放归山野的那日,他还是跟来了,不过却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将斗篷重新捧到我面前,又亲自给我系好,压着声让我劝一劝六哥,说还能回头。” 回头?回什么头。 玉京子可不是什么优柔寡断,旁人能左右他的人,他既然敢为了张高秋直出西域,买来宝马,自然也要亲手交到对方手里才对。 至于上贡? 少做春秋大梦。 “六哥直接一剑拍开了许嘉兰的手,我当时还觉得他捂着手背,落魄的模样有些可怜,私心却偏袒六哥,认为他做得对。成王虽是天子,人人都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九州之内,圣上想要的人与物,不过探囊取物。但我偏偏不那么认为,强夺他人心头所爱,当为寇盗之举,就算他是天子,也不过贼寇小人。” 他说的这话实在离经叛道,楼征与月万松不免观察姬青翰的脸色,见太子爷没有说话,缓了一口气,也觉得巫礼实在非常人,做着西周官吏,却敢骂上司是贼寇小人。 胆大妄为,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掉。 姬青翰打量着卯日,见对方正拎着酒坛站在碑前。 那块石碑四周没有杂草,碑文上的刻文倒还清晰,卯日先是查看了玉京子的那面,见上面只留了一个名字,才绕了一圈,转到石碑后。 许嘉兰的生平事迹只用一块石碑根本记载不完,但奇怪的是,这面碑上并没有什么刻字,有的只是一个潦草的名字。 卯日抚了一下刻字,觉得字迹十分熟悉,但他实在想不起出自何人之手。 “我那时以为许嘉兰不过见风使舵的官宦子弟,处事圆滑,一切都为了升官进爵,所以六哥放马时,我并未与他说一句话。” “但许嘉兰或许是知晓,从玉京子那面不好入手,便转而奉承我,让我去京中买马,代六哥送给成王也好,我被他拦了几日,觉得烦,只当成王不会为了几匹马责罚六哥,所以没有信他的话。” 不想,一纸贬谪闹得满城皆知。 许嘉兰骑着马,端着圣旨,从长宫门前而过,俯视单膝跪地的玉京子,不为所动。 “我姗姗来迟,在宫门口望见他,许嘉兰抬起头,对我做了个口型。” 他伸出两指。 他说,活该。 第61章 *大书鬼手(一) 成王八年,姬野为治国兴邦,广求天下贤能之士,在荷花台设宴,宴中佳肴美馔、奇珍异宝含耀流英。 寺僧献上一尊天竺观音大士像,大慈大悲,据说能闻声救苦。董淑妃十分喜爱尊造像,从姬野那讨要了去。 “那陛下要了什么?” “据说只留了岭南进贡的一只红鹦鹉,那鹦鹉聪慧过人,能学人说话,陛下给它取了个绯衣郎的美名。” 座下一阵喧哗,有人打岔道:“我怎么听说,绯衣郎是位少年郎?中州贼寇猖獗,陛下想遣人去中州剿匪,文武百官竟然却无人敢应,惹得龙颜大怒。好在夜间陛下与惠妃谈及此事时,陛下说,接连三日,有一位身穿绯衣的俊美小神仙托梦,说广陵扶风家有一位少年郎可以助他成大业。” “成王想要派人去将他寻来,但又苦于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好在惠妃秀外慧中,只说不管什么人,由她收作义弟,若是年岁相仿,那正好与她师弟做个伴。” “那小神仙是谁?惠妃师弟又是何人?” 官员垂下头,在宴席中搜寻了一番,见最靠近成王位置的地方,有一处案桌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当中一位白衣青年端坐在席上,发髻高束,剑眉入鬓。 青年左手持着酒樽,垂头轻轻一嗅,也不知听见了什么,忽然哼笑一声,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玉京子习惯了受人追捧,在人群当中神态自若。就算他没有穿官服,在群贤毕至的荷花宴中也表现得游刃有余,倒不像凡尘中人,更似天上仙。 官员将他指给同僚:“还记得四年前名声大噪的玉京子吗?就是师出隋乘歌的那位。小神仙,是他的亲弟弟。惠妃师弟,则是他的义弟。” 官员拉了他一把:“诺,绯衣郎来了。” 侍女在前方引路,身后绯衣官服的少年郎从容不迫地前行,他师出无名,不比玉京子,所以无人上去同他攀谈,周围人只是暗中打量着这位“绯衣郎”,思考着对方身份。 绯衣郎越走越近,路过两位官员的案桌,却没有停下来。 两位官员匆匆扫了眼,绯衣郎倒真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剑眉星目,狷狂坦荡,浑身上下未佩戴首饰,看上去干练洒脱。 荷花宴是天子设宴,座次讲究尊卑。越靠近成王的位置,意味着身份越贵重,玉京子无官无爵,却挨着王公重臣,他在成王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而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绯衣郎”,竟然也直直走向玉京子桌前。 “据说,他出生广陵扶风家,却一直在外求学,漫游天下,考察古战场。年仅十五,就入朝为了官,现在若是真能帮陛下平定中州贼寇,倒也……” 两人谈话戛然而止。 只因那绯衣郎率先开口:“大哥,许久未见。” 玉京子扫了他一眼,语意不详:“你是陛下的托梦神仙,某当不起你的大哥。” 周围人各个都是人精,自然听出两人隐隐不对付,既然玉京子下了逐客令,他们也要帮人解围,于是端着酒杯围住许嘉兰,你一言我一语地劝。 “仙君的位置在对面,来人,快请仙君过去休息,别杵在这里,让我等的浊酒污了仙气。” “陛下念郎君年幼,不宜饮酒,所以特意准备了广陵玉露春,郎君不如尝一尝……” 几人围着许嘉兰轮流灌茶,把人渐渐拉开玉京子的案桌。 许嘉兰轻皱眉头,随后展颜笑了笑,用裹着绷带的手接了茶杯。 “郎君的手怎么了?” 许嘉兰:“遇到一只野狸猫,瞧着可爱,于是逗弄一番,没想到狸猫野性难驯,抓伤了手背。” 官员们只当绯衣郎果真少年心性,又胡天海地地扯了几句,把人送回自己位置,反正离玉京子远远的。 等了半刻钟,成王携惠妃与董淑妃抵达荷花宴,玉京子望了望自己右手边始终空落的位置,招来侍女。 “以尘呢?” 侍女摇摇头。 成王:“忘忧君何在?” 宴会上方响起秋公公的传唤声,玉京子搁下酒杯,整理衣襟,随着宦官上前。见成王与惠妃携手而坐,依照规矩寒暄了几句,才询问惠妃:“娘娘,下官的师弟不在荷花宴,下官想问一问他是否还在百兽园?” 惠妃:“你与以尘倒是莫逆之交。但不巧的是,渝州新都来信,本宫的师妹乘船出新都时,赶上了大浪,被困在白帝城,本宫派他领人去接了。事发突然,下人们疏忽了,没能知会你一声。忘忧君也不必担忧,以尘向来机警,不会有危险的。” 成王也安抚他:“朕的人会在后面接应小公子,忘忧君放心,朕定还你个全须全尾的义弟。” *** 西南边的川江近来暴雨倾盆,雷急、风大,湘妃三峡水涨船高,船只迫不得已靠岸。 雨脚如麻,水势湍急的川江夹在两面雄壮险峻的高崖当中。一艘渡船逆流而上,在夜色中左右摇摆,幽幽的灯火时明时暗。 这样急的雨,竟然还有人站在甲板上。 那少年口齿叼着一根绳索,迅速捆扎在木板上,随后扛起来,在甲板上左右晃荡了一下,被浪推到船舷边,在暴雨中大喊。 “禾中!禾中!” 一片昏暗中,左前方隐隐传来呼救声,少年抓着船舷,探身张望江水,但视野漆黑,他根本看不清哪里有人落水,只能边喊禾中大名,一边奔过去,从船舷边把捆好的木板抛下去。 “快抓住木板!” 他将绳索缠在自己腰上,末端捆在船舷上,雷电一闪,照出一张艳丽的脸。 年纪不大,遇上随从落水竟然还显得冷静从容。 “禾中!快抓住木板!” 禾中在大浪中抓住了木板,放下去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卯日双手拽着绳,不忘喊船中其余人。 “来人!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可他的声音根本就没人能听见。 川江大雨,船家一早告诉众人不要上甲板,没想到禾中出来放水,被大浪打下了船。 好在卯日听见了呼救声,衣服都没披就冲上来救人。 四面是墨一般的黑,似有三道黑压压的高墙盖下来,禾中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呼声都消失了,卯日不敢松手,抱着船舷竭力大喊他的名字。 只听嗖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铁器撞到了船舷上,紧接着,头顶窜过去了一个黑影。 雨短暂停滞,卯日眨了一下眼,感受到自己拽着的绳索不断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撞击在上面。 随后绳索一轻。 连接木板的绳索断裂,他拽空跌到甲板上,忙不迭爬起来,朝黑暗中大喊禾中名字。 “咔嚓!” 又是一道铁索撞上船舷,这一次就落到卯日的手边,木板四分五裂,钩爪牢牢凿进船身里。 卯日认得这种钩爪,是麒麟阁的至宝,也是谢飞光的贴身暗器之一。 他惊喜交加:“二哥!” 刚刚那道黑影,是谢飞光跃下去救人了! 卯日立即回神,跑进船舱,去敲醒众人。 十来个士兵乌泱泱涌上甲板,拽着钩爪铁索将谢飞光和禾中拉上来。 众人提着灯笼,七手八脚给禾中罩上被褥,把人抬进船舱。 卯日披着外衣:“吩咐下去,叫厨娘熬一锅姜汤,所有人都领一碗。” 他打了个喷嚏,鼻尖红彤彤的,头顶的雨却停了。 卯日抬头,见神色寡淡的谢飞光解开外袍,张开衣袍盖在他头顶。 说起来,谢飞光的长相其实并不适合做暗卫。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相貌最好是普通样子,这样完成刺杀任务时才会不引人注目,至少不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但谢飞光高鼻深目,英武高大,只穿着一身黑色劲装也压不住那股强悍的气势,似是一匹汗血宝马,英姿勃发。 千里追光,叫人一见倾心。 卯日一直觉得二哥是胡人与西周人混血,却从对方口中撬不出答案。 谢飞光垂下刚毅的面庞,朝他点了一下头,大意是夸奖他今夜的所做所为。 两人进了船舱,谢飞光换了湿衣,给卯日端来姜汤:“喝了。” 卯日换了一身绯衣,罩着透纱外衣,擦着头发开了门,见到谢飞光当即笑吟吟的。 谢飞光受惠妃所托保护他的安全,卯日对他浑然无惧,只双手捧着姜汤,礼貌答谢。 “谢谢二哥!”他喝了一口辛辣的姜汤,肚子暖烘烘的,却愁道,“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高秋姐的船怎么样了?” 谢飞光摸了摸他半干不干的发顶,索性用内力给他蒸干长发,随后解下自己的钩爪,重新规整一番。 “惠妃说,张高秋乘船离开渝州新都前便传信,道自己最多半月能抵达丰京。如今半月已过,却不见张高秋本人,也迟迟没有新的信函传来,惠妃猜测,她是被困在湘妃三峡中。” 这是卯日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颇为新奇地眨了一下眼,喝完姜汤,坐在他一旁:“禾中还好吗?” 谢飞光:“喝了些江水,吐干净便醒了。” “二哥,长姐怎么舍得派你来接高秋姐?” 谢飞光缠钩爪的手一顿。 西周世勋贵族讲究“师出有名”,惠妃季回星是隋乘歌的挂名弟子,算是玉京子的半个同门。后来隋乘歌收了颓不流为弟子,便将他的青梅竹马张高秋也记挂在门下。 张高秋此次出渝州新都,是为了颓不流寻天下名医,四处托人打听,最后被惠妃知晓前因后果,便以照拂同门师兄妹的理由将张高秋接入丰京。 “她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麒麟阁的钩爪由臂腕发射机关、绳索与钩爪组成,每次使用完,就会自动收回臂腕机关当中。谢飞光却习惯取出来清理一番,自己缠回机关当中。 卯日哦了一声,觉着那东西实在好用,心里有些发痒,目不转睛瞧着:“长姐说六哥会参加荷花宴,还有他的弟弟,叫许、许嘉兰也会参加……许嘉兰与我同岁,却比我早入朝为官。我自来没什么同龄朋友,二哥觉得,我会与他成为好友吗?” 谢飞光察觉了他的目光,把手臂一展,取下了钩爪,交给卯日:“不知。” 卯日与谢飞光见过的次数不多,很多时候这位麒麟阁榜首都是藏在暗处,也就惠妃遇到危险时,他会突然窜出来,挡在惠妃身前。 卯日也沾着惠妃的光,被他救过几次,不过那时他实在太小,被谢飞光抱在怀里,呆呆地,也不知道哭,就盯着二哥手上的机关瞧。 手指还没摸到机关,就被惠妃娘娘接了过去,山君低吼着,紧紧地盯着他,凑过来嗅他身上有没有血腥气,卯日便被白虎舔得浑身痒,把机关抛在脑后,骑着山君作威作福去了。 他对于谢飞光的印象只有,话少、武功厉害,满身都是暗器机关。 “真给我瞧呀?不怕我拆了你的机关?” “随意。” 少年一面不可置信,一面怕谢飞光反悔,见对方沉稳点头,当即双目一亮,用食指划拉过钩爪机关,捧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看。 “外面雨急,有事叫我。”谢飞光站起身,揉了一下他的发顶,才举着烛台出去,带上门时,还不忘添一句,“在屋里玩。腻了再给你别的。” 卯日笑出声,觉得二哥真把他当三岁幼童养,把自己从不离身的机关取下来哄他玩,就为了让他少出去。 今夜只是禾中意外落水,他出去救人而已,卯日可不是什么毛头小子,明知道大雨还要往外冲。 “砰砰砰——” 卯日正拆解着机关,房门却被敲响了,他放下钩爪,去开了门,屋外是脸色惨白的禾中,披着厚厚的棉衣,见他开门,当即跪了下去。 噗通一声,卯日只觉得膝盖疼。 “禾中多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卯日扶起他:“你起来,怎么不多休息一晚,非要现在谢谢我,都在一条船上,我又跑不了。” 禾中许是冻着了,浑身发抖,嘴唇也乌紫,卯日皱了一下眉,转身就去倒姜汤:“厨娘没给你喝姜汤吗?” 好在厨娘多送了一些给他,谢飞光身强体壮,不需要喝这种东西,卯日便把多出来的那份送给了禾中。 禾中捧着姜汤,竟然落了泪,又往地上缩,要跪在卯日面前,呜咽着谢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卯日听着头疼,好言好语安慰他,两人站在门前,左侧船舱是谢飞光的屋子,右侧却不知道是谁的,卯日怕打扰了旁人,只能先把禾中劝回去。 “有事等明日再说。” 禾中哭得伤心欲绝,卯日瞧着束手无策,只能用手绢给他擦泪,两人边劝边走,一条不过几尺长的走廊,竟然走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屋内响起咚的一声。 随后右侧的房门从里打开。 卯日转过头,对上的却是一片袒露的胸膛。 少年眼皮一跳,漫不经心抬头,见到那陌生人只穿着单衣,似乎在梦中被吵醒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色,眼下挂着浓厚的青紫色,薄薄的唇抿着。 好看是好看,但更像是夜里的鬼。 “哭什么哭,滚!” 恶鬼几乎是震开了门,逼到卯日与禾中面前。他比少年高出半个头,气势骇人,居高俯视禾中,抬脚就是狠戾一踹,把禾中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昏死过去,倒是不哭了。 卯日抓着手绢,睁大了眼,先看了一眼地上的禾中,又不可置信地望向陌生人,脑袋一炸,却只憋出一个:“你!” 对方目光一凛,就朝卯日伸手,凶神恶煞地警告他:“闭嘴。” 卯日没敢躲,走廊烛火一闪,谢飞光已经截住了陌生人的手腕,卯日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陌生男人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收回被掰脱臼的手,阴沉地扫了一眼谢飞光与卯日,随后砰的一声甩上房门。 船舱似乎都被他的大力震得一抖。 虽然知晓是自己先叨扰了对方休息,可卯日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私心不满对方的态度,他去扶起昏迷的禾中,觉得心里堵得慌,有些不舒心,问谢飞光:“二哥,那是谁?” 谢飞光的目光在禾中与紧闭的房门中走了个来回。 “大约是,颖川家的某位长子。” 颖川早已没落,那位估计是颖川族中某个体弱多病的公子哥,并不常见人,所以就连谢飞光都不认识对方。 也不怎么,对方与卯日他们同在一条船上。 不过一面之缘,却能看出那位寒门子弟脾气差,性子大约同样恶劣,被吵了睡觉,直接将下人踹昏过去。 卯日不想去结识对方,他讨厌这样的世家子弟。 两人将禾中送回房中,也没了睡意,卯日便拉着谢飞光教他组装机关。 谢飞光不愧是麒麟阁榜首,亲自演示一番后,只需要简单点拨卯日几句,便让少年成功组装了钩爪。 他捡起钩爪,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钩爪能成功使用,不由得点头,扣回手腕上,又从另一只胳膊上取了新的暗器交给卯日把玩。 谢飞光:“惠妃说,你前段日子,抓获了一位采花大盗?” 卯日在尝试描摹暗器,闻言头也不抬:“嗯!丰京的姐姐们有口难言,官差们实在捉不到人,我怕更多人受采花贼侮辱,索性帮了他们一把。” 谢飞光沉默寡言,也不主动问他之后发生了什么,只将手指落到他绘错的地方,耐心地指出错误,协助卯日重绘。 卯日自然而然道:“好在我年岁小,穿上女装,扮成姑娘的模样,不仔细看,别人也瞧不出来。然后,我便派人散播消息出去:丰京来了一位美娇娘,三日后便抛绣球提亲。” 少年便带着人,连着三夜候在房中。 卯日抬起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玉白的手指转着狼毫笔,眉飞色舞道: “二哥!你不知道,第三日,那小贼果然来了,我便哄骗他说,我喜好男子的手宽大、手指修长,最好是骨节分明,有力,能直接抱着我举起来那种,要他在窗上掏个小洞,伸进来我看看。” 笔上的墨汁甩了一地,卯日笑出声,吩咐人进来打扫:“他果真伸进来了,我便一把抓住对方,姐姐们拽着他的胳膊,搬出一堆厚实的书卷压在他胳膊上,我取来西席的尺子,抽在他掌心,把他掌心抽红了。问他还敢不敢欺负人。” “他先是破口大骂,骂我,二哥你别生气,”卯日一边画图纸,一边道,“他骂一句我便抽他一下,就这么抽了三十次,那手掌都出了血,我又取来笔,沾了盐水,在他掌心写字。” 谢飞光低声问:“写的什么?” “我问他知错没?” “他先是说自己没错,天下女子,如花美眷,我当采撷,一亲芳泽。歪门邪理!我就把他的话一笔一划写在他掌心,姐姐们举着烛火,为我照亮。他叫得所有人忍俊不禁,我还是问他,有没有错?” 知不知道错? 这一次盗贼不说话了。 威逼利诱,他小惩一番对方,当抛出橄榄枝,最好引诱得对方自己说出罪行。 “我便问他,你伤害了哪些人?怎么伤害的她们,为何要这么做?”卯日搁下纸笔,叹息一声,慢慢把暗器图纸吹干,交给谢飞光核查准确度, “他欺辱的那些女人,都是闺中小姐,听见这些秘事恨不得一头撞死,我苦口婆心劝了许久,才把她们劝住,不再做傻事。那一夜,听他说的那一桩桩混账事,所有人无声流着泪。我既为姑娘们惋惜,又恨他恨得牙痒。” 卯日便将尺子交到其余人手里,让她们发泄怒气,屋里藏着十来位姑娘,刚开始还不敢抽他。 “好在我专门安插一位,领着头,直接使出全身力气抽上去,把他抽得嗷嗷叫。后来,其余人渐渐敢了。” 那小贼被抽得哀嚎连连,手掌滴着血。一遍又一遍说自己知错。 “不过小惩而已,等姐姐们罚完,我便派人领了官差过来,将他押进了大牢。根本不用为这种人渣感到惋惜,大牢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他理应在里面一辈子,两辈子!伤害了几人,便该偿命几次。” 卯日说完了,眯着眼,眼中带着笑,也不向谢飞光讨奖赏,他根本就不需要别人评价他的所做之事,只是闲来无事,讲给自己兄长听一听罢了。 谢飞光给他指了指纸上的图案,又绘制了另一种机关:“机关术,当有多种衔接之法。双目仅仅能看见一种,使用时却灵活多变,不拘泥于一格。” 卯日还想说什么,但却听见隔壁传来惊天巨响,渡船剧烈摇晃,卯日差点被浪打到另一边去。 谢飞光当即收了暗器,一拽他的胳膊,把人护在怀里,钩爪探出,射向舱内的柱子。 第62章 *大书鬼手(二) 有钩爪牵引着两人,就算大浪拍得夜航船左右倾斜,谢飞光也会稳稳拽着钩爪,将两人固定在原位。 只是船舱中其余物件来回滑动,就连卯日刚刚画完的暗器图纸也散落了一地。 烛台滚到地上,谢飞光扫了一眼,怕引起大火,曲指一弹,飞出一枚银针灭了火苗,细长的暗器扎在地上闪烁着光芒。 有麒麟阁榜首谢飞光在,卯日无需担忧自己的性命安全,索性猜测起外面发生了何事:“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是撞上崖壁了?” 谢飞光不置可否,余光瞥见桌椅朝着两人撞来,松开卯日:“抓住钩爪。” 他一手捞住滑动的椅子,又抬腿,踩住桌檐,大腿紧绷,他身上的机关器械碰撞出冰凉的声响。 谢飞光使了巧劲,一脚将桌子踹回原地,手抚着椅子,让椅子单脚立在原地转了半圈,身上内力一泄,把椅子也干净利落地推回桌下。 “嗖嗖嗖!” 屋内闪过细微的光亮,银针射了出去,竟然沿着桌椅的边缘扎出轮廓,不仅仅是桌椅,屋内的东西全部被银针卡在原地。 卯日头皮发麻,双眼亮晶晶的,要不是双手拽着钩爪,他一定鼓掌,为谢飞光的身手大声叫好:“二哥,好身手!如果你不是长姐的暗卫,我一定倾家荡产请你做我的护卫!幸好你是长姐的人,我也能沾沾长姐的光,见见麒麟阁榜首的绝世身手!” 谢飞光转过头,冷硬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罕见的柔情,揉了一把卯日的发顶。 “回星疼你。” 惠妃,本名季回星。 卯日歪了一下头,觉得谢飞光接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但转念一想,他的意思很有可能是。 惠妃疼他,果真没错。 惠妃在意的人,谢飞光也会全力保护。 少年也没多想:“二哥你可真听长姐的话。” 谢飞光的手一顿,不着痕迹收了回去,等船摇摆弧度渐小,两人出去观察情况,路过颖川公子那间屋子的时候,房门紧闭,卯日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一句。 好沉得住气。 寻常人早就出来检查船是不是失事了,颖川家的这位公子,竟然还能在大风大浪中安稳入睡,心态稳健,绝非常人。 甲板上众人披着蓑衣斗笠,手提着灯笼,高声喊话,卯日与谢飞光站在檐下,乔装成普通人的士兵见两人出来,恭敬地点头:“小公子。首领。” 卯日:“发生何事了?” “回公子,船家说这里是明月湾,川江向左急转,形成了狭窄长硕的月牙形弯道,以往都是白日过明月湾,但今夜大雨影响了船夫判断,叫渡船撞上了崖壁,好在船头有部分搁在滩涂上,撞得并不严重。” 卯日双手环抱在胸前,靠着门廊,哼笑了一声:“影响了船家判断?他们这么同你说的。” 能在湘妃三峡长年累月摆渡的船夫,哪个不是对三峡水况了如指掌? 不说把百里三峡每段水况山势背得滚瓜烂熟,至少身经百战,区区雨夜根本不会影响船家前行。 士兵哑口无言,卯日并不打算为难自己人:“去把船家喊过来。” 船家是位中年男人,黑黝黝的皮肤,脸上都是皱纹,戴着蓑衣斗笠,里面穿着黑色的短衣,见了卯日与谢飞光便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抹着脸上的雨水。 “见过两位大人。” 卯日站直身体,唇角噙笑,他长了一张冰瓷的脸,又正是少年时分,长发披散着,晃眼一看有些雌雄莫辨:“船家说自己被大雨影响了判断,所以不小心撞上了崖壁?” 船夫连连称是。 卯日一挑眉,直勾勾地盯着他。 “可我怎么瞧着不是。来人,扒了他的衣服。” 他表现得就和欺辱贫苦船家的纨绔子弟一样,随行士兵竟然没有人忤逆他的命令,只按着船家的胳膊,将他的蓑衣与黑色短衣都剥了下来,露出壮硕的麦色上身,船夫身上有些疤痕。 卯日绕着他走了一圈,心里有了底。 船夫似乎惧怕得很,又羞又忿:“公子剥了小人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卯日微微屈身,玩味地说:“我瞧一瞧你的皮够不够我抽。” “你!” 明眼人都瞧出他是想诈一诈对方,没想到船夫先耐不住,他原本跪在地上,伸手从衣堆掏出一把匕首,豹子一般扑向卯日。 一瞬间,随行的士兵有小部分反水,与谢飞光的人在甲板上交手起来。 谢飞光早有防备,手捏着少年的肩,把人向后一推,长腿一伸,直接踹到船夫的脸上。船夫脑袋往左侧一偏,榜首手掌往下劈,砍刀似地砸在对方的手腕上。 船夫手腕酥麻,匕首落到地上,谢飞光卸了他的胳膊,脚尖碾住匕首,挑飞起来,抓在掌中,冷冽抹上船夫的咽喉。 他也不说话,卯日便主动开口:“说,谁派你来的!” 船夫一不做二不休,就要咬藏在舌苔下的毒药,却听咔嚓一声,他的下颌被谢飞光硬生生掰脱臼,张着嘴口齿流津。 谢飞光用匕首熟练地从船夫口中挑出药丸,瞧了一眼,眸光一暗,用内力碾成了粉末,紧接着掌中冒出五把飞刀,闪电一般投向甲板上的刺客。 连着几声倒地的声音,士兵们立即占了上风,把身中飞刀的刺客解决掉。 谢飞光把船夫丢给其余士兵,也不避讳卯日,只简练地说。 “捆上沙袋,丢进川江。搜船。” 卯日:“二哥,我需要做什么?” “先回船舱。” 谢飞光点了两位士兵护送卯日回船舱,期间士兵忍不住问他:“小公子,你怎么知道那船夫有问题?还命我们脱了他的上衣,是故意逼他动手?若他今夜沉得住气,不动手,小公子能看出他的问题吗?” 卯日点点头,摊开自己的手掌,他的手掌光洁白皙,五指纤长,指关节透着淡粉,指甲盖饱满圆润:“其实我瞧了一眼他的手。虎口虽然有老茧,但远远比不过川江船老大们手上的厚茧。” “这么说吧,在川江一带,船家在上游载了客,渡船通常会顺江而下,水急、浪大,船能日行千里。等到了下游放了客,渡船还需要载客回来呀,逆流而上的渡船行程缓慢,有时到了湘妃三峡,甚至会因为大浪在原地漂泊。”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时船家与纤夫们就会抄着拉船的家伙下水,游到浅滩与崖壁上,纤夫要么扛着缰绳、要么拉着绳索,曲着身子,合力拉着船前行。” 卯日用手掌模拟出拉绳索的动作。 “缰绳粗粝,不光会磨坏纤夫身上的衣物,还会把他们的手掌磨损得鲜血淋漓,尤其是虎口与掌肚。除了老茧,也会有开裂的伤口。” 他有些唏嘘,“这些纤夫生活在岸边,大多是贫苦人家,做的活络辛苦,总会大量出汗,汗浸盐汲与绳索磨损衣服,他们肯定会心疼,所以拉船的时候大多赤身露体,不穿上衣。” 但那船夫穿着干净,蓑衣下的黑衣连补丁都没打过。更何况他脱了衣服后,肩背上也没有绳索勒出来的伤与茧,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伤。 好端端的船夫怎么会伤在那些地方? 所以卯日只是看了他的上身,就知道对方就不是真的船家。 “二哥让你们搜船,除了让你们找他的同伙,估计还让你们找真正的船老大的下落。毕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他打了哈欠,揉着酸胀的后颈:“闹了一晚上,脖子好酸。” 卯日转过头,乖觉地喊两位士兵:“两位哥哥,若是我明日睡过头,辛苦你们劝着二哥,别来叫我,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士兵咳嗽一声,他们知晓卯日的身份,是惠妃的义弟,原本还觉得对方只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卯日才思敏捷,也没什么架子,最重要的是。 嘴甜得很。 怪不得能哄得惠妃与陛下喜爱不已。谁能拒绝家中有一位这样的义弟。 “小公子放心,好好休息。我们会守在门口。” 卯日背着手,进了房。 他先是将屋内的东西归回原位,把自己绘制的图纸捡起来,放在床榻边,卯日不敢去碰谢飞光的针,索性换了寝衣,爬上床,从床头暗格里翻出来一块青玉,在手里掂量一下,又摸出一把刻刀,在灯火下慢慢纂刻。 后半夜,他累得昏睡过去,刻刀落到地上,唯独那枚玉石还攥在手里。 他睡得并不安稳。 在梦中隐约听见细微的几声木板碰撞声,卯日以为是谢飞光他们在甲板上搜人弄出的响声,没有苏醒,随后又朦胧听见脚步声,对方的步伐很沉,不像是习武之人的轻盈步调。 卯日的眼皮沉重,像是被针线缝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掀不开,浑身软绵绵的。 那道黑影似乎立在他床边,在那里站了小半刻,卯日拧着眉没能醒,只察觉到黑影慢慢盖下来。 似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身上,镇压住他的身体,将他的手脚捆了起来,随后有只宽大的手掌捂上他的脸,蒙住了卯日的唇鼻。 卯日是被捂醒的。 他猛地睁大眼,室内的灯火都熄灭了,帘幔遮挡住外面的日光,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直到与面前的一张诡谲巴巫面具对上。 什么人? 瞳孔一缩,他浑身寒毛竖立,想要爬起来,四肢却酸软,双手被绸带捆扎着,掌中捏着他入睡前纂刻的玉石。 面上的大手扼制住他的呼吸,滚烫的鼻息吐出去又被吸了回来,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顶着卯日的咽喉,逼迫他的肺部痛苦地抽搐。 要被捂死了! 对方是真存了杀心的! 卯日的瞳孔涣散,咬着舌尖,手脚并用踢踹对方,但口腔中氧气越来越少,他的力气也渐渐缓下去,卯日五指紧握,捏住玉石,孤注一掷,朝着对方侧脑砸了过去。 结结实实,闷闷的一声响。 对方手掌一松,新鲜的空气从缝隙灌了进来,卯日贪婪地吸气,察觉到有一滴水滴落到了眼睑上,他眯起眼,被对方按住手,虚睁着眼帘,眼眶里却全是血色。 “唔?” 卯日抬头。 那张巴巫面具的侧脸,一道血痕蜿蜒流过,是刚刚他用玉石砸对方脑袋砸出了血。 他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完了! 没能砸得更狠,直接把人砸昏或者砸死,对方肯定心生恶念,要除他而后快! 事不宜迟,他被捆的双腿一蜷,积攒着全身力气,直接朝着对方的小腹踹去。 少年把那人踹得往后一跌,自己也滚下了床,脑袋磕到踏脚上,不过这次却摸到了自己的刻刀,捏在双手里,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滚。 “来——” 对方扑了过来,一手凶狠地捂住卯日的唇鼻,另一只手按住卯日的后脑,把少年压在地上,抽出腰带,将卯日的口齿捆起来。 他一句话不说,站起身捂着脑袋,居高临下踩在卯日的肚子上。 少年心想着门外的士兵怎么没有反应,又被踩住肚子,肚子里翻江倒海,疼得他眼泪直淌,目光却冷静,一瞬不瞬瞪着对方的面具,脑子飞快想着解救办法。 卯日心里骂骂咧咧的,挨千刀的混账玩意,别落到我手里,小爷我抽得你哭。 对方估计看出来他正在骂人,脚上又用了几分力度,卯日疼得冷汗直冒,缩着肚子,试图用手抓住他的靴子,藏在掌中的刻刀毫不犹豫出手,扎在对方的小腿上。 那人吃痛,卯日立即蜷起身体,侧翻滚出去,然后连滚带爬起身,扑了过去,双手掐着男人的脖颈,两人因为惯性跌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一会是卯日坐在他身上,用腿夹着对方的腿。一会他又被掀翻下去,后脑勺磕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双眼时而发黑、时而发白,卯日被男人压在身下,对方似乎也生了怒意,想掐死他。 两人就掐着对方的脖颈,谁也不服谁,也不松手,就在屋里翻来覆去地互殴。 好在这人也不像会武功的样子,只是靠着蛮力和抢占先机把卯日捆起来,所以占了一阵子上风,时间一久,他也没讨到好处,被砸了脑袋、扎了小腿,血流了一衣领,有些蹭到了卯日脸上。 大约互殴了半刻钟,两人喘着粗气没了力气,被砸了脑袋的人也终于坚持不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捆住卯日嘴巴的绸缎在混战中松开,他躺在地上平复了几息,把绸缎摘下去,口齿隐隐作痛,没能立即合上嘴,索性滚到男人身边,从他腿上拔出刻刀,把捆着自己的绳索磨开。 卯日累得满头大汗,寝衣大敞,纤细的身体上都是被打出来的青紫痕迹,脖颈上留着一圈掐痕。 他实在没力气站起身,看着体力不支昏过去的男人,恨得咬牙,当即又踹了一脚,把人踹得翻滚了一圈,仰躺在地上,自己浑身脱力。 卯日又平复了一阵,才爬过去,掀了男人的面具。 是隔壁的颖川公子。 这人长相并不丑陋,但念及他要杀了自己,称一句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绝不为过。 少年想不出自己哪里招惹了对方,只是看着那张脸骂了句:“搞偷袭的无耻小人!就你这种病秧子,正面来,我能打十个!” 脑袋晕乎乎的,卯日打了个喷嚏,霜打茄子一般萎靡下去,眼皮上似有无数小人在踩塌,他摸摸了自己额头,果然滚烫。 淋了暴雨,闹了一宿,没能好好休息,又和颖川公子互殴,就算他是热血沸腾的少年人也扛不住。 他叹息一声,实在扛不住困意,竟然就趴在对方胸上昏睡过去。 *** 翌日,卯日是被疼醒的。 谢飞光坐在床边,正在往他胳膊上扎针,他疼得眼泪汪汪,差点应激把谢飞光踹下去,榜首从容不迫躲了过去,用锦被裹住他的腿脚。 卯日理智回笼,嗓子沙哑,慢吞吞地问:“二哥……我怎么了?” “你发烧昏迷过去,现在已是酉时。” 他昏迷了一整天。 卯日想起昨日与他互殴的颖川公子,瞟了一眼地面,却不像有人打过架,但他浑身都疼,胳膊上也有伤。 “这是?” “你昏过去后,刺客袭击了屋外士兵,把你扛出去与我对峙,要我放下逃生的小船,让他们离开。” 谢飞光稳稳地说着后来发生的事,卯日听得晕晕乎乎,根本没有印象,他只记得自己回到床上刻玉石,然后被颖川公子捂醒了,他与对方互殴了一宿,才累得昏死过去。 “啊?颖川公子呢?” “昨夜你回房后,我去搜过他的房间,并在门前留了一道机关。机关没被触发,他一直待在屋内。” 谢飞光给他抹了药:“你怀疑他?” 谢飞光说的话与卯日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少年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种误差,他摸了摸脖颈,咳嗽一声:“那后来呢,二哥你放他们走了吗?” “他们当时要挟了你,若我不松口,便将你在睡梦中掐死,我迫不得已松口,命人放行。暗中在小木船上动了手脚,他们走不了不多远,便被大浪掀翻。” “我将你救了回来,其余刺客,”谢飞光眸光冷静,“无一活口。” “他们是谁派来的?” 谢飞光却没有回话:“好生养病,不必操心。” 他避而不谈实在明显,卯日知晓再追问估计也问不出来,心里却疑惑,难道昨夜发生的事真的是谢飞光所言,那他与颖川公子互殴是怎么回事?南柯一梦? 他压在心中疑虑:“二哥,我们到哪了?还有多久才到白帝城?” “不去白帝城,我们在巴王宫停靠,” 谢飞光站起身,推起舱内窗户,外面天光明媚,山岭向后退去,远处高耸的山峰山势起伏,似是一位窈窕女子横卧在山顶。 云雾溶溶,风吹细雨。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巫山神女。” 卯日从床上爬起来,披着外衣匆匆到窗边,见远处山崖下有一团乌黑影子,连连点头,又裹了好几层衣服,才往甲板上冲。 路过颖川公子的门前时,卯日脚步一顿,他冷哼一声,见谢飞光跟在后面,于是伸手狠狠砸了几下门,才负着手大摇大摆出去。 谢飞光不解:“你找他?” “不找!我讨厌世家子弟!” 卯日磨着牙:“二哥,我想了想,你不如教我一点拳脚功夫,我不能总叫你担忧。” 他心里想的却是,学点拳脚功夫,等登徒子再过来,他揍得人爬不起来,跪在地上叫他大哥饶命。 甲板上已经候着一批士兵,他们一上去,众人便礼貌问好,昨夜守门的两位士兵头上缠着绷带,手脚都是伤,见卯日出现,顿时满脸歉意地靠过来,关切地问。 “小公子,我等失责,没能保护好你。” 卯日瞧他两比自己还要惨,也不忍心苛责:“呃,你们受伤这么重,先好生养着,等好了,再跟着二哥好好练练!” 他转了一圈,没瞧见禾中。 “禾中呢?” 谢飞光:“昨夜劫走你的人中,就有禾中。” 卯日哦了一声,坐在士兵搬来的座椅上,看着渡船靠近神女峰,等过了湾,又见一艘船撞毁在崖壁上,水中漂浮着木板,船上已经没有人。 谢飞光派人那艘船上搜寻了一番。 士兵拿着一只方盒回来。 卯日接了过去,打开木盒,盒中的香气扑面而来,盒里放着一只香膏,下面压着一叠信纸。 他翻找出了熟悉的笔墨:“长姐的回信!” 卯日展开瞧了一眼,递给谢飞光。 “这盒子应该是高秋姐姐的,”他取出香膏,嗅了一下气息,品出是一种花香,丰京没有这种花,多是渝州新都才会栽种这种花木,“我记得高秋姐在信中提起过,说这种花叫……叫?” 卯日双目一亮,一锤定音:“木芙蓉!” 他又忍不住嗅了嗅,才把香膏放回盒子里,抱在怀中,望着那艘撞得四分五裂的船,免不了担忧。 “如果不出意外,这艘渡船就是高秋姐乘坐的船只,只是撞上了崖壁,船中人都失去了消息。” 谢飞光拍了一下他的肩,当做安慰,同时传令下去。 “靠岸,先在附近搜寻张高秋下落。” 假的船老大昨夜被他们沉江,现在这条夜航船上,除了摆渡的船夫与颖川公子基本都是卯日与谢飞光的人,所以谢飞光命令下去,船锚便抛了下去。 卯日抱着盒子,踩着木板下船,因为连日在船上漂泊,刚落地时,整个人还有些飘忽,双脚似踩在棉花上,觉得大地都在摇。 他没站稳,撞上了身后人。 卯日抬头。 对上了颖川公子苍白的脸,对方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衣,头围着白布,似乎同样下船望风,被卯日撞了胸膛,不讨喜的一张脸一偏不偏,只是斜睨卯日一眼,瞳仁浅淡,冷漠地吐出二字。 “滚开。” 卯日眯起眼,推开一步,抱着木盒的手却痒起来,只想朝着对方的脸来一拳。不管是不是梦,反正昨夜谁也没能取胜,少年的好胜心被激发出来,下一次,他一定掐着对方,跪在地上向自己认错。 现在,他装出一副笑脸,“乖顺”地望着对方:“这位哥哥,不知你尊姓大名?” 颖川公子停了步子,扫过来,语气似是讥讽。 “逢人就乱叫哥哥,什么臭毛病。” 第63章 *大书鬼手(三) 蹬鼻子上脸? 卯日脸色冷淡下来,抱着盒子,见他不高兴,亲卫当即凑上前,将颖川公子围在当中。 颖川公子身后的两位随从,也上前一步,粗壮的胳膊挡着士兵。 水火不容,势均力敌。 对方似乎也不惧怕他,淡定扫了两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定在卯日身上,语气让人恨得牙痒。 “原来是带了人。” 他抬起手,手腕上缠着绷带,正是谢飞光昨夜掰脱臼的那只手,颖川公子慢条斯理地抚着手腕。 身前的护卫大声呵斥道:“看什么看!” 颖川公子:“若我猜得不错,这些人想必是你的好二哥派人来保护你的。把你当做瓷娃娃看着,你是他的什么人?亲人?爱人?还是娈宠?” 卯日压着眉,展臂揪住他的衣领。 双方士兵摩拳擦掌。 卯日原本比颖川公子矮半个头,竟然硬生生拽着他的领口,把颖川公子的头扯下来,微微弓着身,两人面对面。 “我要是娈宠,现在就该让二哥把你捆起来沉江。”卯日道,“丑八怪!” 他拎着拳头直接揍到对方脸上,颖川公子捂着脸退了两步,似乎没想到他竟然直接上手,所有人都愣了一息,随后立即动起手来。 卯日只揍了他一拳,觉得还不够过瘾,浑身热血沸腾,索性脱了外面的袍子,包裹着张高秋的信盒,交给护卫,然后直接扑过去,骑在颖川公子身上。 他双手揪着对方的领口,猛地掀开,露出底下苍白嶙峋的胸膛,上面有些青青紫紫的痕迹,一截被白绷带缠起来的脖颈,绷带下的肌肤隐隐透着红痕。 卯日气势汹汹地垂下头,压着声说。 “昨夜就是你潜入我房中,和我互殴一宿!” 当着众人的面,被自己骂娈宠的人撕了衣服,颖川公子沉着一张脸,眉头似乎能拧出水,他也不留情,直接扯住卯日的衣袍,准备重现昨夜互殴景象。 两人你一拳、我一拳打得热火朝天。 颖川公子估计是个病秧子,卯日还没碰他几下,便咳嗽得厉害,眸光凶戾,浑身萦绕着一股阴郁冷感。他身上也多了几处伤,又被卯日踹了一脚小腿,顿时面色铁青。 卯日的衣袍被扯得凌乱,发髻也歪歪斜斜的,眼下带着淤青,嘴角被打破皮。 两人滚到地上,卯日还要再打,忽然,一双锦靴出现在颖川公子头顶,少年动作一顿,没来得及抬头,后颈的衣领却被人拎住。 谢飞光把他提了起来。 “二哥!” 卯日先是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声二哥,见到谢飞光没什么表情的脸,不知道怎么有些发怵,害怕他把这事告诉长姐,被提溜站在一边,态度软下来,小声解释。 “二哥,他欺负我。” 谢飞光瞧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颖川公子,见对方正在抹唇角的血,朝身后人示意。 立即有士兵将颖川公子扶起身,并递给他一张干净的手帕,擦身上的血。 刚刚交手的四人被谢飞光的人拉开。 谢飞光:“私自斗殴,去领罚。” 卯日:“二哥,他们是我……” 谢飞光扫眼过来:“我会把此事告诉惠妃。” 卯日倒吸一口凉气,顿时觉得身上哪都不疼了:“是我之过!我不该打架!” 他转过头,瞪着颖川公子,瞧着他那张没表情的脸就来气,又觉得现在告诉谢飞光对方骂自己娈宠,像是在告状,所以欲言又止。 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不是两三岁蹒跚学步的孩童,惹出了麻烦,要学着自己摆平,不能连累别人才对。 那两个帮他打架的士兵本就是无端受牵连,卯日心里过意不去。虽然现在告诉谢飞光,对方肯定会帮他出头,但是等榜首回去告诉长姐。 他又要被惠妃调侃。 不行! 他收了目光,整理了衣衫,从侍卫手中接回张高秋的盒子,恢复从容淡定:“只是口角矛盾,犯不着告诉长姐。我能处理好。” 谢飞光没有多问,只探了一下他的脉搏,没什么大碍,但卯日手有些凉,命人给他加了一张斗篷,才朝颖川公子拱手:“公子若有需要,可以派这两人寻我。” 颖川公子嗯了一声。 “多谢。” 谢飞光望着他若有所思:“我们要上巴王宫寻人,公子不如跟我们一起。” 卯日正要开口,瞧见谢飞光的眼神,目光在几人当中绕了个来回,头脑逐渐清醒,后知后觉,这位颖川公子似乎故意激怒自己。 好引起卯日注意,不,最好是谢飞光注意。 谢飞光身手不凡,在这群人当中明显才是领头的那个。 而颖川公子身边只有两个五大三粗的护卫,看上去像是船上的渔夫。两人一左一右将病秧子夹在当中,一旦有谁靠过去,便露出凶神恶煞的目光,逼退那人。 在渡船上的时候,颖川公子一直待在房内不出来,现在下了船,那两人跟着他寸步不离。 最重要的是,卯日觉得颖川公子是个病秧子。 换句话说,他虚。 一个身子差的主子,随从难道不该多细心关照着,叫他多添衣之类的吗? 但那两人,根本就不关心颖川公子冷不冷,被打疼不疼,身体有没有事,只是守着他。 更像是,变相监视。 卯日用余光瞥了一眼,见那病秧子面上都是伤,眼下的浓重阴影让整个人瞧上去阴郁虚弱,穿着单薄的白衣,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但是脊背挺拔,似乎吹来一阵山风,都能把人刮走。 他啧了一声,心中懊恼自己怎么就被激昏头脑。 但两人打了两次架,颖川公子还骂了他,让卯日单方面冰释前嫌,凑过去关照对方,倒也不可能。 一行人沿着山道爬行,卯日溜到谢飞光身边,拽了一下榜首的衣带。 “二哥。” “嗯?” “高秋姐真在巴王宫吗?” 谢飞光没有回复,是随行士兵解答的卯日的问题:“小公子,刚刚我们在附近打听,有一位砍柴的老人家说,那艘船撞上巫山神女峰,船上的人都漂走了。有一部分人被巴王宫的人打捞到,其中就有张高秋。”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 不知何时,艳阳再一次隐在云层之后,乌云盖顶,神女峰在阴暗的天色中呈现黔黑色。 “巴王宫的人说,最近还有大雨,船只走不了。” 卯日抬头望神女峰的时候,正巧与颖川公子对上视线,也不知道是对方正好抬眼,还是一直在打量他。 他想起那句娈宠就来气,冷下脸,转过头,快速登上长梯,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面。 半个时辰后,大雨果然落了下来。 卯日率先冲到巴王宫的大门下,抖落斗篷上的雨珠,见谢飞光与其余士兵提着衣摆,飞身踏阶而来,忍不住扬眉夸赞了几句。 开门的是一位手持油伞的侍女,谢飞光同她说明了来意。 姑娘十分爽快,把众人引进宫,就要关门落锁。 谢飞光已经前去拜访巴王宫的主人,卯日不着急,脚步一顿,想起那病秧子,反正他最后都会上来,估计会慢一点,这种事上他没必要和一个病人计较,便顺口提了一句。 “姐姐,后面许是还有人。” 姑娘应了一声:“这么大的雨,小公子的朋友们有带着油伞或者蓑衣吗?” 那病秧子下船望风的时候两手空空,怎么可能带伞。 卯日抚了一下隐隐作痛的唇角:“瞧,我给忘了。” 他喊来两位士兵:“两位哥哥,我们的人跟着那个什么颖川公子还没上来。劳你们去送几把伞,别让我们的人淋湿了。” 士兵们没有拒绝,接过多余的油伞与蓑衣就推门出去。 卯日被领进自己的客房,推开窗户,能瞧见湘妃三峡罩在雨幕当中,山势曲折,郁郁葱葱的草木覆盖在山壁上,左侧是吊脚楼的客房,右侧隐隐露出一条崎岖小道。 正是他们爬上来的那条道。 他趴在窗边,想着说不定等会还能瞧见落在后面的颖川公子。 房门却被敲响,门外是持伞的张高秋。 “以尘。” “高秋姐!” 卯日将人领进屋,连忙去倒壶中热水,那茶壶却空空的,他趁机望了一眼窗外,那条石阶上还没有人的影子,也不见下去接应的士兵。 “高秋姐姐,我与长姐大半月前便收到你的信,结果迟迟不见你的人,长姐终日担忧你,叫陛下都看出来心神不定,专程命我们前来接你,”卯日转过身,懒散地靠在窗边,“你这次把我们吓坏了。” 张高秋喊人送来热水与膳食:“我本来想着乘船出渝州新都,为不流找大夫,所以给惠妃娘娘千里飞书,说最多半月能抵达丰京。但过湘妃三峡时遇上了暴雨,” 卯日原本笑吟吟听着他的话,余光瞥见那条道上出现了恬淡的人影。 一身白。 是颖川公子。 他果然没有打伞。 然后是四个护卫,其中两个是他们的人。 大雨倾盆,又隔得太远,他听不见那面的声音,只看见下去送伞的两位士兵与颖川公子撞上。 “以尘,你在听吗?” 卯日转过头,讨好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壶茶,又从桌上摸起一个点心,叼在嘴里:“自然在听呀。高秋姐,你继续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二哥说你的船撞上了神女峰?真的吗?” 张高秋点点头:“那夜大雨,夜航船撞上了礁石,一道大浪打来,船只直接翻了过去,我也昏了过去,等醒来,已是三日后。附近砍柴的老人救了我,说船上的人都在巴王宫,让我来这暂住几日。” 雨太大,估计没有别的航船下三峡,张高秋别无他法,只能先上巴王宫,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十来日。 她回忆当日之事仍然心有余悸,正想问卯日,却见少年猛地攥紧了窗栏,叼在嘴里的零嘴都没来得及吃,探身出去,如临大敌般望着外面,险先跌出去。 “以尘!” 卯日匆匆吐出嘴里的小吃,在屋里快速环顾一圈,瞧见张高秋来时撑的那把伞,大步流星过去,提着伞就往外跑,也没撑伞,只是行色匆匆地跑开。 张高秋在后面莫名其妙,根本追不上他,连喊了他几声:“打上伞呀!以尘!” 天地之间都是暴雨,拦在巴王宫高耸的石墙外,那些石墙上挂着阴诡华美的巴巫面具,卯日却来不及欣赏,只提着伞,冲了出去。 下台阶时三步并做两步。 他看见。 他看见那病恹恹的公子一手抱着伞,突然伸手用伞骨捅进随从的腹部,另一人冲过去,要擒住他,抓住了颖川公子的胳膊。 抓的就是那条被谢飞光拧脱臼的胳膊。 于是,颖川公子二话不说,从士兵那边拔出剑,砍在了自己手上! 怎么会! 不可能不可能! 就算是有些私仇在身上,他也不能见到一个人陷入危险,却坐视不管! 卯日一路狂奔下去,连伞都没打,生怕是自己看错了,想去确认一番,面上都是雨水,乌发被冲成一缕一缕的。 转过弯道,他正对上几人。 “颖川!” 石阶上的士兵转过身,惊讶地望着他,见到他浑身湿漉漉的,伞都没打,连忙凑过来给他撑伞。 颖川公子站在两具尸首当中,石阶上晕开乌黑的水液,闪电不劈下来,倒是看不清那是血液的颜色,他捂着自己胳膊,绷带上满是黑红的血,顺着手指淅淅沥沥往下滴。 一张脸上,有些污秽的血丝。 明明身着白衣,却像是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这哪是什么病秧子,这是疯子! “小公子……” 卯日冷静下来:“怎么回事?” 颖川公子抬起头,望着他。 他的背后是巫山神女峰,高耸壮丽,山风浩荡,吹来腥臭的血腥味。 西周无数瑰丽神话都由湘妃三峡开始,巫山神女自然也是当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可那些半真半假的传说,向来出自不同神仙。 唯独面前这个人,这个快要病死的人,长了一副人面,杀起人来却状似阎罗。 卯日把伞推到士兵怀里,也同他们一起淋雨:“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是首领的命令,帮助颖川公子解决私事。” 卯日睨他一眼:“我不是问这个。” 他走上前,瞧到颖川公子那只胳膊没有断,只是受了一些伤,却没有松气,胸腔里又冒出一股无名野火,觉得自己都没能揍得他这么狼狈,两个护卫却要把他打死了。 耻辱。 他咬了一下牙,凶狠地瞪着对方:“你到底是谁?” 颖川公子垂下头,就算是一身沾了血的湿淋淋白衣,也别有一番风骨。 他没有立即接话。 等卯日不耐烦,他才抬起头,缓缓道:“与你何干?” 卯日就要走:“好啊,与我何干。” “你们跟我走,让这个人自己爬上巴王宫。不许帮他。” 颖川公子抬起手腕,瘦削的手掌握上捅入护卫腹部的那把伞,手腕一用力,从里面拔出来。 血水倒淌,把油伞染成了血红色,他捏着伞骨,隔了半晌,才低声说:“我随母姓赋,名为长书。” 被人利用,又被耍着玩,就算他随着成王改姓姬,卯日也给不了他好脸色。 只微微错身,睨他一眼,圆润的双目分毫无惧,眼尾上挑,看人时带着一股傲劲。 “哦。与我何干?” 第64章 *大书鬼手(四) 卯日把四人带走了。 士兵们都是谢飞光的人,先得了令,要协助赋长书处理两个护卫,现在已经解决,自然护着卯日上巴王宫。 卯日衣衫淋湿,撑着伞也无用,索性就拢了蓑衣斗笠胡乱披着,还能避避风。 “二哥,除了让你们帮他,还说什么没?” 士兵摇头。 卯日走了一阵,停了步伐,又忍不住往后面看了一眼。 心道,一个浑身是伤的病秧子,刚杀了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他也不是好奇,就是觉得把人丢下了,不太符合自己的行事风格。 少年在雨中咳嗽起来,偏艳的脸上红彤彤的,士兵们怕他发热,劝他先回去。 卯日摆手,抓了一下自己的耳坠,一会拧着眉,一会又舒展开,最后又下了决心,朝着阶梯下走。 天上又打了雷。 刚刚躺着两具尸首的地方,只剩下一具尸首,赋长书不在,一条血道顺着石阶蜿蜒而下,延伸进林子深处。 错落的山木之间,隐约看见赋长书背影,对方正拖着尸体慢吞吞往山林深处走。 估计是打算把人拉去埋了。 “犟种。” 他嘀咕了一声。 “你两把这人处理了。”卯日站在老松下,指挥剩下的两人,“你们去帮他。” 谢飞光的人处理尸首得心应手,从赋长书背上接过遗骸时,还不忘朝着对方颔首,又把一个斗笠交给赋长书。 “小公子在等你。” 卯日瞧着他从枯枝乱林里走出来,摇摇欲坠,惨烈得触目惊心,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他没忍住:“你撑得住吗?” 赋长书凉凉地瞥他一眼,就往山下走。 卯日太阳穴一跳:“你哑巴吗?” 赋长书停了步伐,转过头,终于施舍一般开口:“能闭嘴吗?” 卯日拳头痒,牙根也在发痒,气得打了个喷嚏,心里默念了八百遍不和傻子一般计较,一脚踹在老松上,瞧见松边有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连忙挖起来,拦住赋长书。 赋长书瞧见他手里的石头,警惕地望着他。 “怎么?气不过要砸死我?” 卯日带着斗笠,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明知故问,犟种!看石头!” 赋长书举起那条好的手护住头,卯日却没有砸下去,而是飞快扔了石头,双手拽住他那条脱臼的胳膊,猛地拉到自己背上。 他连拖带拽把赋长书弄到自己背上,对方身量比他高大,双腿还拖在地上,脱臼的手被少年扯着,疼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卯日的斗笠刺着赋长书的脸,不伦不类地背着赋长书往巴王宫走。 赋长书掐住他的后颈,手掌上冰凉的血水接触到少年的皮肉。 温热的体温,冷若寒冰的水,对比太过明显,激得他五指颤了一下。 赋长书头晕目眩,压着声:“松开。” 卯日哼哼两声,热情高涨:“叫大哥,我放你下去!” 五指捏紧,虽然被对方背着,可那条脱臼的胳膊也被卯日紧紧抓着,纯当做威胁,疼得赋长书双目发白,模样狼狈。 也不知道卯日是真的想帮他,还是羞辱他。 “烦人精。” 卯日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胳膊,果然疼得赋长书闷哼一声,滚烫的吐息喷洒在后颈,他咬着牙,也凶得很。 “赋长书,你再骂我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丟山崖下去!” “求之不得。” “我算是知道那两护卫为什么不管你这副破烂身子了,就你这张嘴,他俩就该左右开弓,一人赏你一个巴掌!”卯日还觉得不过瘾,“丑人多作怪,你又丑,嘴巴还欠,活该孤家寡人!” 背后没声,卯日觉得骂赢了对方,实在大快人心,得意洋洋地捏了捏赋长书的胳膊。 “怎么不说话了?真哑巴了呀弟弟?” 没想到赋长书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盖在他身上,一口咬到卯日的肩上。 少年的叫声响彻云霄,几个士兵匆忙寻过来,却见自家小公子又和那病秧子在地上互殴。 不过这一次是卯日单方面殴打对方,赋长书已经没有还手的力气,那张脸上就没一处好肉,鼻腔与唇角的血流了一脸,神色阴狠地瞅着卯日。 几人连忙把卯日拉起来。 卯日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疼得只皱眉,指关节也疼:“把他给我拖上去!” 他又气又疼,路过地上的赋长书时,还不忘踹一下他昨夜扎过的小腿。 “你等着!” 张高秋一直在巴王宫门前等卯日,见他匆匆跑出去,又狼狈跑回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去叫人抬来热水,又去找谢飞光回来。 她抱着卯日的斗篷裹住对方,摸摸少年的脸:“这是做什么呢!好烫,快回屋,还有你这个牙印,谁咬的?” 卯日被她拉进屋,又被厚被子拥住。 他在大雨里和赋长书动手时浑身热血,丝毫不觉得冷,现在停下来,脊背凉嗖嗖的。 雨水淋湿了衣衫,贴着皮肉十分难受,卯日裹在被子里,打着喷嚏回张高秋。 “被狗咬了。” 瓮声瓮气的,还有一丝委屈之意。 张高秋心都软了,也没说他不是,见热水抬进来,连忙催促他去沐浴。 “姐姐去叫人熬姜汤,再给你端些风寒药来。”张高秋心疼地揉了一下卯日的头,也不介意手上都是水,“到底干什么去了,唉!” 卯日没说话,等泡了热水,也没那么冷了。 屋内按照他的喜好重新摆设了一遍,张高秋怕他夜里冷,还遣人多加了两床厚被子。 他喝完药,正巧谢飞光过来,还给他带了晚膳。 榜首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有些低烧,晚上好好休息。我们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面容冷峻的男人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又和那小子打架了?” 卯日也没瞒着:“他嘴欠!” 谢飞光:“我刚刚去见过他了。” 卯日欲言又止,有张高秋与谢飞光在,他淋了雨立即泡热水、喝药汤,张高秋担忧得就差把陪他胡闹的士兵揪出来骂一顿了。 但那个病秧子没人看着,估计要大病一场。 “他处理了自己的护卫,没人看顾着,进了门就发了高烧,昏死过去。” 卯日目光游曳,觉得这应当怪不到他头上吧? “送他上来的人同我说,他失血过多,脱臼的手伤势恶化,鼻梁断了,小腿还有一处伤口。” 卯日垂头,好吧,这的确能怪到他头上。 少年低声道,“他骂我。” 谢飞光道:“嗯。就算千刀万剐了,沉江喂鱼也不为过。以尘,趁他昏迷不醒,不如二哥帮你出气。” 卯日揉了揉脑袋,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和鸟窝一般,眨了一下因为风寒泛红的眼睛,憋了许久,才说:“犯不着,犯不着……我也下手重了一点点。” 谢飞光眼中闪过寒光:“回星嘱托我保护你,却叫你遭受这般侮辱,我这个二哥做得不好。” 卯日脑袋嗡嗡作响:“没没没,不是,二哥你很好!二哥,要不,等他醒了再动手吧,我亲自来,对!我亲自来!现在不能叫他死了,我得狠狠报复回去!” 他把谢飞光按在座位上,灵机一动:“好!我现在就去报复他,二哥你等着!” 话音落下,少年披着被套就出去了,隔了三息,他想起自己不知道赋长书住在哪,又歪在门边,扒拉着门问谢飞光。 “二哥?那混小子住哪呀?” 谢飞光:“出去往右走,沿着走廊的第五间。” “好!我这就去教训他!” 卯日气势汹汹关了门,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又找士兵领了一碗药汤,才一手捏着被套,一手端着药碗,在廊下数房间。 巴王宫的楼房依山而建,有一部分悬空,在民间叫做吊脚楼。大雨落在房顶上声音密集,和瀑布似的。 卯日数到第五间,却不敢直接敲门进去。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谢飞光是在激他,赋长书只是骂了他几句就被拉去沉江也太过了,闹得他像是仗着惠妃娘娘恩宠胡作非为一般。 可他一时间拉不下脸。 赋长书嘴巴是真欠。 卯日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人,于是轻手轻脚放下药碗,提溜了一下身上裹的被子,悄悄贴在门上,探听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听了半晌,听得他直皱眉。 什么声音都没有。 “还昏着吗?” 他不解,按照谢飞光的话,赋长书应当醒了。 他挪到窗户下面,那窗户是一块木板,一般是从里往外掀开,再用一根木条支撑着,卯日用小指抠起木板,眯着眼,小心翼翼往里看。 屋内很安静,冷冷清清的,地上有一堆湿漉漉的绷带,还染着血。 “你在做什么?” 卯日浑身一僵,转过头,瞧见屋内主人站在他身后。 赋长书已经换了湿衣,身上裹着绷带,他没有下人伺候,只能自己去膳房领了一碗药汤,现在刚好回来,与卯日撞上。 他鼻梁上有伤口,唇角有伤口,一张脸没有表情,眼神却冷冷的,似是大雨一般淋在卯日身上。 赋长书看见他放在门口的那碗药汤,又扫了一眼卯日。 “投毒?” 卯日哑口无言,找不到解释,索性顺着他说的话应下来。 “对。” 赋长书推开门,跨过药碗进去,哐当一声从内关上门,卯日瞪圆眼睛,正要弯腰去拿自己的那碗药汤。 只听吱呀一声,门又开了,一只瘦削的手端起了药碗。 赋长书瞥了他一眼,没有喝药汤,而是淋在地上,细细的汤汁溅到卯日脸上,和针扎一样。 等倒完药汤,他把空碗往卯日面前一丢。 啪嗒一声。 碗碎了,门也关上了。 心里却闷闷的。 卯日没去捡碎片,只是披着被子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觉得热,把被子一丢,飞快跑回自己屋,关上门。 谢飞光还在等他,手里拿着一只皮影。 卯日:“哪来的?” 谢飞光看了他一眼,直接把皮影递过来。 “张高秋给你的。怕你病中无聊。” 谢飞光没有问他赋长书解决得怎么样,只是说:“出发前惠妃同我说,此次夜中行船,明面上是接应张高秋,其实暗中还命我保护一个人。” 卯日捧着那只皮影,指腹透过轻薄的棉帛印出来,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伤痕,他翻过手,隔着栩栩如生的神女皮影,瞧见自己指骨上都是揍人擦出来的伤。 皮影的手脚关节上用木杆支撑。 “哦,接谁?” 谢飞光看见他捧着皮影爱不释手:“惠妃道,成王曾有六位兄弟,他的长兄姬重曾有一子,先天体弱,早早过世,长兄思念心切,终日心神恍惚,所以不理朝政,后来犯下大错丢了太子宝座。成王登基后,将他的东西都销毁了,唯独有一只箱子留存下来,辗转到惠妃手中。” “箱子里是什么?” 谢飞光一指他手中皮影:“一箱子皮影。” “惠妃闲来无事,便寻了会皮影戏的戏子入宫,叫他们手持皮影,围上方帷,点上烛火,惠妃坐在帐中观看。” “讲的是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卯日停了手,抬头望向他。 谢飞光不可能为了哄他,兜兜绕绕讲这么多故事,定是因为那个故事联系到他们要保护的人。 “姬重察觉到东窗事发,用一个必死的病婴瞒天过海,将自己孩子送走,归入世家宗谱,从此隐姓埋名。” 卯日迟疑着问:“那个孩子……没死?” “不但没死,还平安长大了。” 他曾是太子的孩子,自古立嫡长,他既然长大了,若是有心皇位,也合情合理。可成王定然不会放任这么一个竞争者活在世上,觊觎他的江山社稷。 “他想要杀了他,所以派人跟着。而我,受惠妃所托,要暗中保护他。” 卯日原本想问那个人是谁,可又见谢飞光凝重地看着自己。 少年的目光落到那只巫山神女的皮影上,脑海中闪烁过赋长书立在雨中,身后是神女峰的画面。 “颖川公子不过是他对外的身份,他的真实身份。” 卯日急匆匆打断谢飞光:“好了好了,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他放下皮影,声音低下来。 “我知道了。我不会去招惹他了。” 谢飞光轻拍了一下他的发顶:“好在我们远在西南,监视他的护卫也解决了,不必担心成王知晓你与他认识。” “他之后要去哪里?” “惠妃只告诉我护送他出湘妃三峡,之后他会去哪,并没有说。” 一时间接收了太多讯息,脑子里乱糟糟的,卯日觉得淋过雨的头疼了起来,趴在桌上没了力气,戳了一下皮影。 “怎么是他啊,”少年趴在桌上,“要是他日后登基,那我岂不是第一个因为以下犯上被砍头的。” 谢飞光:“这话不要再说第二次了。” 卯日点点头:“我知道。” 谢飞光见他兴致怏怏的,没再多说,掩上门出去了。 屋外风有些大,卯日兴致阑珊地去关窗户,趴到窗边时,他竟然发现能看见赋长书那间屋子。 他关窗,正好看见站在窗前的赋长书。 形单影只,一身病体。 他的生父生母也在夺嫡之乱中死无全尸。颖川世家已然没落,知道他身份的人寥寥无几。离开颖川之路危机四伏,若是不小心死了,也就真的死了。 当真是孤家寡人。 卯日啧了一声。 觉得谢飞光及时告诉他,还挺好的,万一他真下手没个轻重把人打残打死了,那不罪过大了。 不要去招惹对方。不要去招惹他。 趁赋长书没有察觉到他,砰的一声,他关上了窗户。 后面三日,卯日烧得厉害,正好躲在屋里不出去。 张高秋每日都带着一堆零嘴与玩意来看他,见少年裹着被子靠在床上病恹恹的,往日亮晶晶的眸子都黯淡了些,更加心疼。 “我落水都没事,你倒还染了风寒。” 张高秋在给他剥红柑橘,将果肉上的白橘丝一条条抽了,投喂到卯日嘴边。 少年嘴里没味,专门要吃酸的,张高秋喂他的也是酸橘瓣。 卯日酸得只拧眉,随后才品出一点甜,终于噗呲一声笑出声:“这么酸啊,高秋姐。” 张高秋:“酸到了?我给你拿块蜜饯去。我挑了几盘,才找出这么几个酸的,你可别不吃了。” 卯日含着蜜饯,哄自己的姐姐:“姐姐挑的,我肯定要吃!来!再喂我一块。” 张高秋自己尝了一块,酸得连忙吐了,十分嫌弃,将剩下的橘瓣用丝帕捧着,放到卯日手里。 “酸死了,你自己吃,都使唤上姐姐了,你在惠妃那,怕不是要人喂饭!” “长姐要是喂,那我肯定吃!” 张高秋:“得了,你长姐跟我说,你小时候最不爱吃饭,回回吃几口就开小差,喂你饭的嬷嬷端着碗,从宫门追到后山,饭菜都凉了,你都没吃几口。” 卯日含着酸橘瓣,酸得五官狰狞:“唔污蔑!污蔑!” 张高秋:“后来怎么好了?谁给你治好了?” 其实没治好。 卯日咽下橘瓣,连忙含了一块蜜饯:“没好,其实是因为,有日长姐遇上刺客,二哥突然窜出来,一剑就把刺客捅死了,啊!高秋姐!你不知道,那血,” 他哄着自己姐姐玩,语调十分夸张,眉飞色舞地说,“喷得到处都是!宫里的地是红的,山哥的皮毛也染红了,我抬头,见长姐宫里的藻井也溅上了血!后来,长姐说,我吓得失魂落魄,什么话也不说,等洗干净了,就缩在床角发抖,谁安慰都不好使,也不吃饭,也不哭。” “二哥那时候,好凶,根本不笑,我又是第一次见他,怕得梦里都在做噩梦!想着突然窜出来一个大黑影,一剑把我砍成两半!” 张高秋也露出吃惊的神情:“然后呢?后来谁治好的?” 卯日哼哼两声:“闹了几日,长姐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把二哥从房梁上喊下来,让他端着米粥来哄我。” 麒麟阁榜首样样精通,却唯独不会哄孩子,端着碗像是拿着刑具,板着脸,长臂一伸,冷冽吐一个字:“吃。” 宫内一片死寂,嬷嬷们紧紧瞅着他,生怕浑身煞气的陌生男人突然拔刀砍了以尘。 惠妃一怔,却见卯日惊恐地盯着谢飞光,竟然开始委委屈屈落泪,然后从床上爬过来,捧着饭碗一勺一勺舀着吃。 泪水都吃进了肚子里。 好歹是吃东西了。 “后来她们发现,我还是怕二哥,只不过饿了,所以自己吃东西了。”少年说着自己的黑历史哄姐姐,丝毫不觉得羞耻,“我吃完了,还给二哥看空碗,他没有凶我,也没夸我,只按了一下我的头,疼死了,然后朝着长姐行了礼,嗖的一下,又窜没影了。” 惠妃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半晌才露出一抹笑容,又让人去百兽园把山君带来,陪着卯日玩耍。 “然后嘛,我渐渐知道二哥其实一直都在,他只是藏着,没让我发现。有一阵子我总想着把他找出来,好难,找不到,”卯日双目亮晶晶的,“但是我发现,长姐每次找他,他都在!” “只要长姐念一声,飞光。二哥,就像是一道光突然降临。我见他次数多了,也不怕他了,知晓他只是面冷心热,他还经常教我画暗器图纸呢!” 张高秋笑着点头:“谢飞光与惠妃娘娘相识许久,和我与不流一般,似青梅竹马,却更胜。” 她又和卯日说了一会话,突然问道:“以尘,那日咬你的人,是不是住在右边第五间的男子?” 卯日疑惑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张高秋怎么突然提起他。 他都已经不去招惹对方了,赋长书还往他面前凑做什么。 “是啊,怎么?他欺负高秋姐?” “没有,他……我远远瞧见过他几次,总是一个人,上膳房去领汤药。我听膳房的人说,有几次他都病得糊涂了,差点撞上门,还要自己领药,他……” 张高秋迟疑着问,“他是不是没什么下人照顾,我去问谢飞光,他也劝我不必理会。” 卯日叹息一声:“不必理他,那是个犟种。别人照顾他,他还嫌烦的。” 话是这么说的,等张高秋离开后,卯日还是端着药汤摸出去了。 走之前,他瞧了一眼自己的酸橘子,挑了几个,又抓了一把蜜饯,最后都用丝绸捆起来。 他这次没做傻事,专门等赋长书出去领汤药时才去的,把装着零嘴的丝帕吊在门上,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回到门前时,他意外见到了路过的赋长书。 卯日下意识找了个角落藏起来。 隔了半晌,等赋长书走开了,他从角落出来,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怎么回屋子还避着人。 他踩在软趴趴的东西上,脚步一顿。 卯日垂下头,见地上放着一只皮影。 第65章 *大书鬼手(五) 连着几日,卯日都在门口发现皮影,有时张高秋会帮他捡起来,捎进屋,少年便将蜜饯与柑橘裹在丝帕里,悄悄挂在赋长书门上。 他病好了,屋里便待不住,找士兵制作了一个弹弓。 抓着弹弓趴在窗边,等着赋长书开窗透风的时候,卯日嘴里含着一枚蜜饯,又从盘里挑一枚,用弹弓弹到赋长书屋里。 他只露出半颗头,弹进去了立即猫下身藏起来,偷偷看赋长书捏着那枚蜜饯陷入沉思。 弹过去几枚蜜饯后,又抓来一张纸,写上,哥哥知错,我们聊一聊? 随后揉成一团,弹到赋长书屋里,他这次不躲了,只靠在窗边,手指转着弹弓的弦。 赋长书捏着纸条目光古怪。 卯日在雨里喊他:“那个谁,聊聊?” 他俩当真凑到一块,卯日选了巴王宫唱皮影戏的屋子,张高秋曾带他来过两次,看了几出皮影戏。 他点上烛火,从箱子里翻出自己挑选的好的皮影,手捏着木棍,支撑着脆薄的皮影演戏。 赋长书认真看了半天,没看懂他在演什么,就要起身离开。 卯日从戏台后探出头:“诶别跑!我正哄你呢,看不出来吗?” 赋长书:“你演的皮影,人都爬地上了,哄什么?” 卯日疑惑地嗯了一声,折到戏台前一观,因为他没掌握好距离,皮影的影子没有准确投影在白布上,画影整个趴在地上,完全瞧不出是什么角色。 “你不早说!” 他索性把赋长书拉到戏台后,把自己的那只皮影递给他。 赋长书只想看他要搞什么名堂,一直忍耐着还没骂人。 卯日翻出皮影,断断续续给他演了一出戏,因为直接举着皮影演,这次勉强看出来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你知道巫山云雨的典故吗?” 赋长书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什么。 “猜你也没听过,昨日巴王宫的人演给我看的,我还记得。” “还记得湘妃三峡外的高山吗,就是横卧着,似婀娜神女的那座,那座峰名为神女峰。” 卯日先是拿着宋玉的皮影站在一侧,赋长书手里的那只皮影是楚襄王,他操纵着木棍叫“宋玉”皮影张嘴、抬手,惟妙惟肖地讲述起来。 “传闻楚襄王与宋玉游历云梦高台,见云海飘渺,变化万千。” 卯日从箱子里翻出各种卷云,云海翻涌,变化莫测。站在云下的两个小人仰起头。 “楚襄王于是问宋玉,这是什么云?” “宋玉指着流动的云海,回答他:朝云。” “楚襄王摇了摇头,似乎不理解。” 宋玉走了两步,仿佛在思考,随后转过身来,同他解释:先王曾在高唐游猎。 卯日便翻出一个先王形象,挽弓骑马,在高唐打猎。过了许久,先王许是困倦了,跃下马背,靠着一颗大石头,地为席天为被沉睡过去。 “却见彩云追月,梦里有一位婀娜的女子徐徐降临,广袖飘飘,绸带飞扬,女子自称是巫山之女,在高唐做客,听说先王来这里游猎,愿意为先王铺好枕头与席子。” 于是先王与她同寝。 第二日,神女离开前,同先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即巫山的南面,高山的险要处,清晨是云,徬晚是雨。日日夜夜,都在高唐下生活。 楚襄王对她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在巫山为她建立了一座朝云庙。 “这就是巫山神女的故事,”卯日捏着木棍偷偷瞄了赋长书一眼,见对方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觉得氛围正好,适时道:“赋长书,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你今年贵庚?” 赋长书:“我年长你两岁。” 卯日哦了一声,有些可惜,心道这小子真比自己大,嘴上还不忘说:“就算比我年长,可你连巫山云雨都不懂,可见年岁不与学识见闻挂钩。” 赋长书似是讥讽:“你懂?” “自然,”卯日抓起两张薄薄的皮影,盖在一起,“男女欢好,鱼水之欢,颠鸾倒凤,翻云覆雨。” 他支撑着两张皮影的脸庞逐渐靠在一起,赋长书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卯日却依依不饶,把两个皮影凑到赋长书眼前,差点用木棍戳到他的脸。 “弟弟,你叫我一声哥哥,我教你什么是云雨呗。” 赋长书嫌弃地推开皮影:“胡说八道,不必你教。” 卯日眨了一下眼,又忍不住逗弄他:“怎么不用我教,我偏要教你,你知道男女欢好时要做什么吗?你那么虚,别行房事的时候成了底下那个,到时候夫人还没亲你一口,你先不行了,丢了哥哥的脸。” “滚出去。” “你今日又凶我,赋长书,我好心好意看望你,带着你玩,你还要凶我,你没良心。” “那个楚先王和神女玩耍一晚上,人家都念叨着神女的好,为她修建了一座朝云庙,可你呢?除了凶我,就是让我滚,就连哥哥都不叫一声。” 赋长书似乎也气急了,猛地抓住他的两只手:“我说了,我会,不必你教。” 他猛地用力,蛮横地把卯日推到戏台边,皮影戏的红木台颤巍巍一抖,右侧的烛火倒下来,灭了,只留左侧豆粒大的烛火,照亮赋长书半张脸,另外半张却隐藏在黑暗里。 他面上还有些细小的伤疤,看上去野性难驯,双眼凶戾阴郁,就这么骤然逼近卯日,胳膊把卯日的手压在身侧,一条腿插进少年的腿间。 两人小腹贴着小腹,卯日顿时察觉了他的鼓鼓一团,少年瞪大眼忍不住往下瞄,又被赋长书猛地揪住头发,逼迫着抬起头。 赋长书凑到他耳畔边。 “我会干死我的夫人。叫他死在我身上,瘫在怀里,哭不出来,叫不出来。”他沉沉地说,“少自以为是,烦人精。就你这张脸,你才是下面那个。” 卯日一动不敢动,也不知道是被吓到,还是怎么的,耳垂却慢慢红了,手指搁在台上被滚烫的烛油烫了一下,手指微蜷。 他偏过头,挣扎起来,试图推开赋长书:“你胡说八道,我不是下面的!” 少年踹不了对方,捏着拳头又要往赋长书那张脸上揍,这一次却被赋长书按住,反剪到身后,这样的动作,叫他们靠得更近,卯日几乎闻到了赋长书身上的药汤气。 明明只比他高半个头,赋长书身量却宽阔一些,只要一臂便能把他捞进怀里。 卯日一急,撞到戏台上,当即疼出泪花。 “赋长书你个混账,松开,我们再来打一架!” 赋长书静默了半秒,似在打量他,倒是松开了卯日的手腕,又伸手蒙住少年的眼睛。 “哭什么哭,小气鬼。烦死了。” 卯日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赋长书顺势退开,不再理会少年,匆匆往外走。 皮影戏台被两人弄得一团糟,现在坏人之一就要逃跑,只剩下卯日自己收拾,他反应过来,立即抓起木棍砸过去,随后三步并做两步,撞到赋长书背上。 “赋长书!你王八蛋!你又想跑!” 两人在屋内扭打,赋长书被缠得怒气冲冲,掐着卯日的脖颈,压着声吼道:“我走不走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无事可做,所以纯拿我取乐?” “春以尘,我赋长书是病气怏怏,可我不是死人,我脾气臭,还是丑八怪,我杀人从不眨眼!你招惹我做什么!还教我巫山云雨,小小年纪下流无比!” 卯日气得双目冒火,揪住他的头发,语速极快,倒豆子一般往外冒。 “赋长书!你——谁拿你取乐了!谁是下流胚子!你给我说清楚!好心当做驴肝肺!你没良心!我给你送的红柑橘与蜜饯都吐出来!” 他掐住赋长书的嘴,手指就要往对方嘴里探,试图要把自己送给对方的零嘴扣出来。 赋长书却猛地睁大眼,舌头也不敢动,只是捏住卯日的手腕,把他拎出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小子把皮影丢在我屋门口!想讨好我偏偏又做哑巴!你才是有病!今天谁来劝都没用,我管你是太子还是天子,我今天就和你拼了!” 赋长书被揪住头发,疼得眯起眼:“谁吃你送的东西了,我全扔了,你自己去渣斗里翻!” 卯日一听,脑瓜子直疼:“高秋姐给我挑的柑橘你全扔了!赋长书!你等我回去,我就、我就把你的皮影全撕了!” 谢飞光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打了一刻钟。 因为动静太大,叫路过的侍女发现了,侍女知晓这样的情况态度柔和的张高秋肯定劝不住两人,连忙请来榜首。 谢飞光一颔首,立即有士兵上前分开两人。 赋长书好劝,只用一人就拉开,站在一侧咳嗽不止,眼中泛着寒光。 卯日脾气更大,两位士兵只能抱着少年胳膊将人拖开,他正在气头上,被拽开还要挣脱过去揍赋长书。 谢飞光颇为新奇地望着他,伸手按住少年的肩,也不知道按到了哪里,卯日浑身一麻,被士兵捞在怀里。 “怎么又打架?” 卯日瞧见了谢飞光,想骂赋长书,又忍住:“你问他!” 谢飞光看向赋长书。 赋长书更不肯回答,只朝谢飞光草草拱手,一瘸一拐地走开。 谢飞光一愣,问卯日:“你又踹人家腿?” 卯日皱了一下眉,打架谁还管踹哪,不都是哪里是弱点专挑哪里下手吗? “以尘,为什么打架?” 卯日自己亲口说不去招惹赋长书,最后又和人打起来,这一次还打得格外久,一直小声嘟囔左手胳膊疼。 谢飞光探了一下他的骨头:“断了。” 他在一瞬间起了杀心,扶着卯日胳膊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少年望向他的时候,直接道:“我会命人打断他的左手。若你们下次还打架,我会亲自处理他。” 卯日紧张地望着他,张高秋却在此时赶来:“怎么回事?在路上就听说以尘和人打起来?怎么这么多人?以尘,手怎么了?” 谢飞光冷静道:“和人打架,折断了。” 张高秋:“哪人呢?姐姐带你找他去!” 卯日摸过去,扯了扯张高秋的袖子,讨好地说:“姐姐,是我自己不小心……走走走,我们先回去。” 谢飞光屏退了士兵,跟着他俩一道回屋。路上,卯日一直踮起脚,偷偷和张高秋咬耳朵:“真是我不小心,姐姐,你劝劝二哥,我手断了,他要去把人的手也打断!” 张高秋连连望着他手看了几眼:“你二哥做得对,就该打断那人的手!” 卯日:“唉!不是,其实是我先招惹的对方!” “真的?” 等到了屋,巴王宫的大夫来给卯日医治断手,木板缠住胳膊,卯日疼得直哼哼,欲言又止,想了半天,才咬着牙点头:“哎哟算了算了,我也有错,就是看见他那张脸就忍不住生气,是我先动的手……他本来都要走了,我从后面撞了他,又踹他的那条伤腿。好吧,我知错了,高秋姐,你劝劝二哥,好不好?” 张高秋果真心软,给他理好了鬓发:“下不为例。” 张高秋劝住了谢飞光,卯日便摸过去,用好的手给谢飞光端了茶水,又要给他捶肩膀。 谢飞光的手掌挡住卯日的拳头:“我肩上有暗器,不要乱动。” 卯日便歇了心思,背着手站在榜首身前,垂下头:“二哥别生气了,我知错了。” 谢飞光不语。 张高秋也不好劝,索性提议:“要不,你和那人商议一下,去向对方诚心道个歉。” 卯日神色一僵。 “三日后若是雨停,我们便启程离开。” 谢飞光道:“以尘,若是他一直招惹你,不必维护他,二哥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不是……今日其实真是我先动的手,我想着他一个人无聊,所以拉着人去玩皮影,然后吵了几句,就打起来了。”卯日也不敢说自己缠着对方教什么巫山云雨的事,“我知晓他身份特殊,但都远在天边了,应当没谁会知晓我与他认识。” 谢飞光端详了他片刻:“告诉你他的身份,二哥有责任。” 卯日摇头:“二哥你没错。其实按我的性子,无论知不知道他的身份,我若是想和他玩耍,都会与他结交。” “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打架?” 卯日:“我没有喜欢他!好吧,我老实说,以往从没人这么讨厌我,我不信邪,所以找他玩,但是玩着玩着觉得他欠揍,没忍住。” 喜欢与讨厌这事,通常人和人见面的第一眼就决定了。之后要改变,比登天还难。 “我们打了这么多次,他估计讨厌死我了,没事,我也讨厌他。” 他还想说什么,又听见外面传来兵戈声,谢飞光一把扯过卯日,将他按在角落,手抓起果盘,往前一掷。 盘子里的蜜饯散了一地,那盘子飞快扎穿木门,屋外传来一声闷哼,一个人影倒在门上,紧接着猩红的血喷洒了一房门。 谢飞光目光一凝,匆匆看了一眼屋内的两人:“别出去,我去救人。” 第66章 *大书鬼手(六) 屋外发生混乱时,赋长书便熟练地反锁门窗,藏在角落不出声,就算有士兵在门前唤他,他也没有出去。 直到谢飞光破门而入,简洁道:“戴上斗笠,随我走。” 赋长书戴上斗笠,压低帽檐跟着他转到卯日的屋子,谢飞光朝张高秋点头,将门一关,屋外即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卯日偷瞄着赋长书的神色,见他似乎司空见惯,忍不住觉得他可怜。少年不愿和赋长书道歉,但也不想显得自己小肚鸡肠,无理取闹。 他主动丢给赋长书一张帕子:“擦一擦你身上的水。” 赋长书接过去,仔细检查了一下,才开始擦拭外袍的雨水。 三人谁都不肯开口说话,只能干等着谢飞光与士兵们处理刺客,大约一个时辰后,屋外嘶喊声小了。 谢飞光拎着剑推开门。 榜首剑上滴血,快速道:“恐怕我们的行踪已暴露,眼下有三种办法。一,我们一起乘船离开,不分船,我便不会分心担忧你们几人,不过目标更大,若是再出现船毁之事,太不保险。二、我们分船走。我带着赋长书先乘船离开,有我在,他们不会怀疑赋长书的身份,以尘与张高秋的船也许会更加安全。” “第三种办法也是分船走,不过需将人员调动,并且十分危险。我会选人扮做赋长书的模样,随我先登船离开。以尘则陪着颖川公子在三日后再出发。” 谢飞光道:“这个办法看起来很好,但要是有人发现被骗,就会全力围堵以尘与颖川公子的船。我不推荐。” 后面两种办法纯粹是在豪赌。 众人选择投票决定。张高秋与谢飞光选择了第二种,卯日选择了第三种。 赋长书没有参与,但架不住卯日会哄张高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把担忧他安全才选第二种办法的张高秋唬弄过去,最后跟着他选了第三种办法。 “巴王宫深处有一间密室,你与赋长书暂时搬到里面去住。三日后,若是安全,会有人来敲门,接你们离开。敲门暗号是三短一长。” 榜首第一次有些犹豫:“只要三日,以尘,尽可能不要打架。” 卯日点头:“二哥放心,我一定和长书弟弟好生相处!” 他越这样说,谢飞光眉头皱得越深,总觉得不安稳。但现场太过混乱,他只能先派人把两人送进密室,再把外面简单处理一下。 那密室在巴王宫最深处,是高崖向内凿出来的屋子,需要从一间正室的书柜后绕进去,卯日与赋长书一前一后走进深处。 赋长书点燃油灯。 卯日在密室内转悠,瞧见有一方狭窄的洞口,从洞口望出去,隐约能看见湘妃山峡起伏的山势。 他猫着腰望了半天,直到赋长书把洞里的油灯全部点亮,卯日才发现身侧不远处有一个棋盘。 不是寻常的围棋,而是一种名为直棋的凡间游戏,棋盘上没有棋子。 他瞧着新奇,索性坐在棋盘边,让赋长书陪他玩一把。 赋长书:“断手也玩?” 卯日不以为意:“你断腿还和我打架呢。” 两人坐在棋盘前时,便有士兵将三日需要吃的东西与用品全部搬运进来,那些干粮中赫然放着红柑橘。 赋长书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 卯日便抓了一个柑橘边吃,边用橘瓣皮撕成小块做棋子,赋长书则用橘皮白面做棋子。 两人下了小半晌,卯日赢了。 少年手里叼着橘瓣,甜得眯起眼,拉着赋长书再下一次。 “这次,谁输了,谁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赋长书哼了一声,果不其然,第二把赢了。 卯日眯起眼审视他:“你作弊?” 赋长书冷笑一声:“和你下棋需要作弊?” 少年不信邪,指骨敲着棋盘,扬了一下下巴:“手伸出来,我看看你有没有藏棋子。” 赋长书并不理会,作势就要离开棋盘。 卯日拽住他的袖子:“你心虚。” “呵。” 赋长书斜睨他,那张带着伤的脸露出讥讽的神色,瞧得卯日觉得自己真该赏他一巴掌或者一拳头。 换作是别人,少年可能想着法哄骗一下对方,让人心甘情愿伸出手给他瞧一瞧,但对上赋长书,卯日只有一个策略。 胡搅蛮缠。 “弟弟,给我看看呀,我还会看手相呢,来来,手掌递给我,哥哥给你算算。” 赋长书会信他半个字才有鬼,望着他没动,卯日啧了一声,手撑在棋桌上,爬过去,抓住他的右手。 赋长书眼皮一跳:“松开。” 卯日没理他,抓着那只手揉了把,混不吝地说:“还挺滑?” 赋长书咬牙:“春以尘,如此行事,小心哪日走路上叫人背后套上麻袋揍一顿。” 卯日原本就是恶心一下他,闻言浑身舒服,抓着赋长书的手紧紧不放,笑吟吟地回:“承我们长书弟弟吉言,下次大哥做了混账事,就报你赋长书的名号,必定让你名动丰京。” 他的目光落到赋长书的手掌上,轻轻嚯了一声,这一看倒是让卯日不满地皱起眉。 还挺好看的手,赋长书的那只手五指修长,瘦削有力,虎口有一层薄茧,摸上去却不粗糙、干燥,他又翻过来看手背,上面青筋微微明显,要是用力,估计会全部凸起。 卯日抓着赋长书的手看了好一阵,才发现赋长书的手比他的手大了一圈。 打架造成伤害的面积也会更大。 卯日忍不住心想,这小子果然作弊。 “那只手也递给我。” 赋长书不堪受辱,还是不肯伸手,卯日直接站起身,从棋盘上跨过去,盘腿坐在他身后:“别小气扒拉的,又不是女儿家的柔荑摸都不能摸,反正都看了一只了,左手也让我看看呀,快点呀,弟弟。听话一点。乖啊。” 卯日眯着眼:“你还委屈上了,行行行,大哥的手也给你看一眼。” 他将好的那只手探到赋长书眼前胡乱一晃,袖口的花纹在面前飘了一圈,倏然收了回去。 赋长书只能看见一片白从眼前滑过,自己的左手便被卯日捉住了。他的右手陡然攥紧,眼中迸发出寒光。 少年却没有察觉,只是意外发现赋长书左手上戴着黑色的半指手套,于是伸出细白的手指沿着手套边缘探进去,捏住轻薄的手套慢慢褪下来。 他惊奇地挑起眉。 赋长书盯着他。 卯日瞧着他的食指,又抬起头,撞进赋长书阴沉的双眼中,他察觉到对方隐忍的杀意与莫名其妙的痛苦之意。 两人对视了几息,少年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嘀咕道。 “不就多了一根指骨么,我就说打人怎么这么疼。” 他拨弄了一下棋子,“好吧,算你没作弊,哥哥我也不是输不起的人,答应你一个条件。你尽管开口。” 赋长书直接道:“在你下船前,不许开口和我说话。” “不是?” “就知道你做不到。”赋长书重新戴上手套,“我们丰京大少爷,惯会逞口舌之能,却对自己说出的话做不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卯日气得连连深呼吸,半晌才危险地眯起眼,咬牙切齿地说:“行,颖川公子。” 话音落下,他便抿着唇不开口了,赋长书冷淡地扫了一眼。 “以尘弟弟怎么瞧着气鼓鼓的,”赋长书恍然大悟,“不会说话?原来是个小哑巴。” 卯日哼哼两声,一字一字跟牙缝里蹦出去似的,试图砸死赋长书:“赋长书,你别得寸进尺。” “好吵。”赋长书浑然不怕他,“哑巴弟弟,看着我凶巴巴的,想咬我一口?还是牙刚长好,需要找什么东西磨一磨。” 赋长书当真从桌上抓来一个红柑橘,随意剥了,经络都没挑,自己尝了一下,酸得举着袖子挡着脸吐了,才喂到卯日唇边。 “张嘴。” 饱满的果肉触到唇皮上,酸涩的果汁顺着唇缝渗了进去,唇齿都弥漫着酸意,卯日就知道这小子不安好心,猛地叼走果肉,囫囵吞枣一般咽下酸橘瓣,酸得五官隐隐扭曲,天灵盖都在颤抖,牙齿都麻了,才呼出一口蘸着橘瓣香的气。 他直接伸手抓过橘瓣,扑过去,把一整个酸橘子往赋长书嘴巴里按。 不能说话是吧? 他直接动手,今日谁也别想好。 赋长书特意挑的酸橘子,酸得他直泛恶心,但是嘴巴又被卯日捂着,他捏着少年的手腕,试图将人掰开。 暴怒的卯日实在让人难以招架,骑在他身上作乱,被推开就双腿缠上赋长书的腰,不忘单手捂着赋长书的嘴,不准他把酸橘子吐出来。 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口齿都在冒酸液,卯日掌心都是酸汁,碰上一点都让赋长书的面色变得狰狞,他索性抓了剩下的橘瓣,也揪着卯日的头发,往少年嘴巴里塞酸橘子,又被卯日咬住手指。 口腔灼热,软烂的橘肉在口齿里化成汁水,顺着手指滑了下来。 两人吃了一嘴酸橘子,面目全非。 最后忍不住同时松开手,吐得一干二净。 卯日连喝三大碗茶水,瞧着赋长书用袖子挡着自己脸,等酸劲缓过去了,才骂他:“赋长书,你是真有病。” 赋长书冷冷地瞪他一眼:“彼此。” 他将手指擦干净,不忘给卯日看手指上的咬痕:“哑巴小狗。” 恶人先告状,卯日还没骂他之前咬自己脖颈,赋长书居然敢因为被咬了手指就骂他小狗? “我是小狗?那赋公子是什么,咬了我脖颈一大口,伤疤都留了三日,现在痕迹都没完全消下去,”卯日道,“孤僻疯狗!” 赋长书:“我让你滚,你自己不滚,是你自己招惹我,活该。” 这话可太难听了,好在攻击人的话谁都会,卯日忍不住拔高音量:“我又活该?要不是看你一个人,谁理你!丰京那么多人求着我玩,我都懒得理他们,就你赋长书我找你时还敢天天摆个死人脸,装什么装,没人理你,我看你才活该!” 赋长书漱了口,把自己收拾干净,压着声道:“那你怎么还不滚?春以尘,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嗜好,别人甩你脸色,你还上赶着往前凑?怎么?做惯少爷,处处顺心,所以忍不住在我身上找刺激?” “也不知,赋某身上有什么东西得了大少爷青睐,叫你没脸没皮地找上来,”赋长书道,“你说,赋某必定改。还望丰京大少爷滚得远远的,你这种人,赋某看一眼就恶心。” 卯日哐当一声放下茶壶,瞪着他,先是怒火横生,随后竟然破天荒冷静下来,眼中的热意消散,瞧着赋长书似是看一个陌生人。 他索性闭了嘴,也不和赋长书继续吵下去了,扭过头就往外面走。 门一开一合,外面的雨声轰然流窜进耳膜,湿意从湘妃山峡弥漫进屋内,吹在卯日身上,叫他浑身躁意消淡。 外面的雨没停,卯日却愿意冒着大雨跑出去,也不愿和赋长书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从巴王宫密室一路跑出去,外面都是尸首,也不知道谢飞光与张高秋的情况,卯日这才有些担忧,挨着屋子搜寻起来,发现巴王宫内已经没有人。 既然谢飞光与张高秋都不在,说明刺客已经引到别处去了,至少把赋长书留在这里是安全的。 他索性推开巴王宫大门,沿着下山道直接离开。 直到见到渡口的夜航船,谢飞光戴着斗笠站在船前,正在同士兵们交代善后事宜。 他跑过去喊了一声二哥。 “二哥,我要和高秋姐一起走。” 谢飞光刚好交代完事宜,衣带被扯了一下,垂下头时,对上卯日的脸。 少年的脸眼眶红红的,脸上满是雨水,矜傲的一张脸,他看上去有些委屈,但又似乎在强装坚强。 谢飞光顿了半秒,突然想起当年自己端着米粥哄对方吃饭时的景象,他也不点破,把自己的斗笠扣在卯日头上。 “嗯。” 卯日登上船,隐约听见谢飞光在后面说:“我与点到的人暂时留下,等出了三峡再追上张高秋与以尘,到枸忍碰头。” 他这么临时改变计划,让谢飞光自愿留下,与赋长书一同成为活靶子,卯日站在船头犹豫不决,最后才下了船,拦住谢飞光。 “二哥,我只是回船上拿些东西,你不必留下,就按照原计划进行。” 谢飞光沉默地打量他,严肃地说:“以尘,你可想好,船一开动,就没有反悔的机会。” 卯日点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二哥,一路小心,枸忍见。” 第67章 *大书鬼手(七) 谢飞光摸了摸卯日的后颈,手腕猛地用力,估计是按到了某个穴位上,少年便双眼一闭,软软地靠进他怀里。 榜首四平八稳横抱起他,转头瞧了一眼士兵。 “启船。” 卯日醒的时候视野一片漆黑,记忆还停在谢飞光同他告别,自己突然不省人事,他以为自己被带上船,连忙爬起身。 爬动的时候脚上传来金属清脆的响声,他探手一拽,脚腕上扣锁链,顺着脚链摸过去,链子末端延伸进黑暗深处,似乎固定在什么东西上。 天塌了。 他不会因为搞乱计划惹谢飞光生气被锁起来了吧?还是他们的船只已经失事,他落入敌手了? 少年把好的坏的都想了个遍,更忍不住心酸,他的高秋姐姐都还没见到丰京呢,他还约好和六哥玉京子出去跑马呢。越想越难过,他真情实意地抽了一下鼻子,从床上顺着脚链爬出去,想看看锁链末端在哪。 没曾想按到一个人。 皮肉还是温热的,是个有体温的活人。 赋长书点起油灯,一张脸跟活阎王似的,双眼下是浓厚的青黑,脸色沉得可怕,他先看了一眼自己被按出血的伤口,又抬头看卯日,见少年眼眶红红的,拽着自己的锁链,不知道要爬到哪里去,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跳动,压着声不耐烦地问。 “春以尘,大半夜不睡,哭什么哭。” 卯日和他对视了片刻,惊诧道:“你怎么在这?不是,你也上船了?” 他扑过去揪住赋长书的衣领:“别不耐烦,快说怎么回事,不然我动手了!” 赋长书举着油灯,怕他撞翻,索性放在床边的春凳上。 “你突然跑出去,谢飞光怕影响计划,只能营造出将你带上船的假象,等到半夜时分,才把你悄悄送回巴王宫密室,他们现在已经启船。”赋长书拽开他的手,瞧着他脚上的锁链心情骤好,“你二哥怕你与我在密室里打架后再次跑出去,所以将你脚锁起来。” 卯日一只手折断,现在脚也被锁起来,闻言不可置信:“那你打我怎么办?” 赋长书:“你不招惹我,我不可能打你。” “你果然想打我!” 赋长书从容不迫回答:“是。” 卯日心道,你小子坏虽然坏,好在还挺诚实,哼哼两声:“钥匙在哪?” “在我这里。” 卯日瞪大了眼,只觉得当头一棒,难以接受:“我不信二哥能把钥匙给你!” 赋长书没说话,目光中透着赤裸裸的鄙夷,就差直接骂春以尘是个混世魔王,心里没点自知之明。 但他今夜大约有些乏,不想和卯日继续进行无聊的争辩,靠着床头,抱臂偏了一下头,长发贴在侧脸,没让他看上去柔和一些,只是更加野性。 “不睡觉滚下去。” 卯日这才发现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密室里只有一张架子床,除此之外还有放棋盘的石榻。那石榻上虽然垫着软垫,可睡上去始终太硬。赋长书不可能勉强自己睡石榻,又困得厉害,所以迫不得已和被锁着的少年同床了一夜。 白日里天天打架,晚上躺一张床上,这不就是天方夜谭。卯日耳垂红红的,凶巴巴喊他:“你去石榻上睡!” 赋长书不理他,躺回原位,拉好被子盖住伤口,手肘遮着自己眼睛,挡着光,看上去真要睡觉。 “我没和人睡过一张床,你在这我睡不着,”卯日踹了一下他,“你快走。” 赋长书被踹了几脚,猛地拽住卯日脚踝:“谢飞光怎么没能让你再昏迷久一点,吵死了。” 他卷走被子,不耐烦地从床上翻下去,走到石榻边推开棋盘,整理好被窝,自己坐上去。 卯日幽怨地望着他,赋长书把油灯带走,架子床附近黑黝黝的,被子也被赋长书卷走,少年觉得有点冷,用床单将自己裹起来。 细碎的锁链声在黑暗里响。 赋长书被石床硌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冷冷地说。 “谢飞光虽然把钥匙给了我,但也命我吃下一种毒药,若是一月后他见不到你,我会毒发身亡。” 那声音明明听上去很平静,可卯日总觉得赋长书有些羡慕与不甘心。 谢飞光此行明明是要保护赋长书,可为了卯日的安全,却还是给他喂了毒药。谁在榜首心目中更重要显而易见。 少年察觉到一种无言的关心,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满意地哼哼两声。 密室里静悄悄的,赋长书折了一半被子垫在石榻上,还是被硌得浑身僵硬,越发清醒,在夜里不断咳嗽。 卯日的精力被消耗大半,眼下困意上头,摸摸锁链,拢着床单,可还是有习习凉风往缝隙里钻。 那油灯越来越黯,他爬起来找保暖的被子,锁链撞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好在链子只是防止他跑出密室,他还能在屋里蹦来蹦去,蹦到果盘前捡了个柑橘,单手剥橘皮有些麻烦,他在黑暗里一直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赋长书先是用被子捂着耳朵,后来实在挡不住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崩溃,坐在石榻上,凶狠地瞪着他。 卯日找到一床被子,扛在肩上,夹断手的木板上放着剥好的红柑橘,嘴里叼着橘瓣,眨了一下眼,和他对视半晌,心里没有半点愧疚。 “要吃吗?我把橘络都抽了。” 赋长书边咳嗽,边说:“大哥,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他眼下的青黑很重,本身又在病中,一直咳嗽,把人赶到石榻上睡的少年被弄得良心找回来一点,匆忙把最后几瓣橘瓣吃了,擦了手,蹦回床上,严肃地回答他:“好的,赋小弟,大哥满足你的小小要求。” 后半夜卯日不折腾,但赋长书越咳越厉害,弄得少年也睡不着,望着黑漆漆的床顶,想他俩是不是非要互相折磨。 还是说报应不爽,他搅醒了赋长书睡觉,现在病秧子咳得他都怕对方死了。 “你白日的时候,明明都不咳了。” 赋长书和他在石榻上下棋的时候明明好端端的,卯日昏了一整日,结果这人咳得跟快要死了一样。 一条胳膊断了,他不好翻身,只平躺着,退让一步:“你回来睡吧。” 估计是真的难受,赋长书没有和他呛声,很快抱着被子回来,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寒气,可站在架子床前的时候,明显把密室里的冷气挡住,卯日才发现架子床的位置不太好,是风口。 他往里挪。 赋长书裹着被子躺在身侧。 这种体验还挺新奇的,卯日只和山君窝在一起睡过,结果因为没有盖被子,在梦中着凉。今夜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同龄的少年睡在一张床上。 赋长书挡着风,卯日也没那么冷,但他还是咳嗽,少年啧了一声,往外爬:“去,滚进去。你睡里面。” 赋长书睨了他一眼,八风不动,只是把被子盖过脑袋,挡住风,就在被窝里闷咳。 卯日爬过去,拉他的被子,语气格外霸道:“你不呼吸啊?让你睡里面就睡里面,摸个手别别扭扭的,睡觉还犹犹豫豫的,都是男的,让你睡里面,我还能占了你便宜不成?” 结果赋长书突然说:“是我背你上来的。” “什么?” 他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开口,将被子盖过头接着咳嗽,卯日又给他拉下去,瞧着他咳得眼睛潮红,看上去很是委屈。 “你跑出去许久没回来,我去找你。” 吵架是一回事,安全才是当下最重要的,白日里卯日一时脑热跑出去,赋长书再生气也很快反应过来不妥,便扣上巴巫面具在巴王宫寻人。 寻了一圈,只发现尸首已打扫干净,凄清的宫殿坐落在群山之间,他站在那,又成了孤家寡人。 赋长书便从山道一路走下去,没见到卯日,等到了渡口,江上大雨,山崖高耸,唯独没有那艘渡船。 他以为卯日和谢飞光走了。 就站在雨里,站到傍晚。 突然见一艘小船飘飘荡荡地驶回来。 船上有个扮做渔夫的士兵,遇上他在岸边,十分诧异,又见他浑身湿透,不知道淋了多久,于是喊了他一声。 士兵把谢飞光的计划说给他听,同时掀开甲板,把昏迷的卯日抱出来,扣上面具斗笠,准备送回密室。 赋长书嗯了一声,从士兵怀里接过少年,把他背上巴王宫。 他按照谢飞光的吩咐翻找出链子,把昏睡中的卯日锁起来,自己换下湿衣,才困得在床上睡过去,结果因为淋了雨,夜中发热,咳嗽得厉害。 他的病一直没痊愈。 他不想和卯日吵架。 卯日也背过他,现在他还了回去,其实不用吵架。 卯日等了许久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觉得赋长书古怪,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怪不得赋长书委屈呢,原来是烧糊涂了。 卯日垂头,嘴角微扬,心里的坏点子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叫哥哥。” 赋长书扫了他一眼,移开视线,缩回被子里。 登徒子笑眯眯地把被子拉下去:“快叫。” “叫了,我就帮你治病。” 少年垂着头的时候,长发便从一侧肩头滑了下去,他头发刚好及腰,堆在床铺上,似是一道黑色的瀑布,被外面吹来的风吹得飘动,有几缕颤巍巍地飘进赋长书的被窝,磨蹭着他的脸。 卯日瞧见了,也跟着吹了一下,把头发吹走。 赋长书一怔,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更委屈,闭着眼喊他:“以尘哥。” 舒服了。 太舒服了。 卯日往日还不理解为什么在丰京时,同龄的几个少年之间,总会喜欢逼好友叫自己爹,似乎对未婚拥有一个好大儿有着莫名兴趣。 现在他懂了。 因为爽。 少年满意得连连点头,摸了一下赋长书的发顶,又揉他的眼尾,跟几位姐姐哄他一样,哄赋长书。 “哥哥疼你。” 爽得心花怒放的卯日移到床边,把自己的被子挂在架子床外挡风,他索性也不裹被子,整个人跟战神一般,强得令人胆寒,在屋里蹦来蹦去找谢飞光提前给他们准备的风寒药。 忙了小半晌,他才端着药碗磨蹭到床边。 “来!我的宝贝弟弟!哥哥喂你吃药!” 赋长书已经没精力和他对骂,只听话喝了药,又被塞了一瓣橘子。 卯日不忘说:“甜的。” 他顺带往自己嘴里塞一瓣。 等药碗见底,卯日把空碗放在春凳上,将油灯挑灭,爬上床。两人在黑暗里大眼瞪小眼,赋长书认命掀起被角。 真流氓还在说:“不怕你睡着我摸你手了?” 和登徒子没法沟通,赋长书忍耐着,转过身,闭上眼。 卯日钻进被窝里,那块床榻被赋长书偏高的体温捂暖和,十分舒适,他其实也没想真的摸赋长书的手,只是觉得逗弄对方好玩,困意上来,很快昏昏欲睡,系着锁链的脚有些冷,也蜷缩进被窝里。 半梦半醒之间,他察觉到赋长书转过身,两人之间的缝隙便不再灌风,卯日往赋长书那边蹭了蹭,腿脚不自觉往赋长书腿上搁,被赋长书的腿夹住。 卯日睡得迷迷瞪瞪,听着赋长书压抑着咳嗽声。 白日里他特别留意过的那只手已经褪下手套,自然而然地放在他掌中。 赋长书似乎是烧糊涂了,似乎又没有。 只是在黑暗里睁着一双眼,点了一下他的掌心。 一下,又一下,直到指腹与手掌接触的地方生出痒意。 他把自己滚烫的手放在卯日手里,觉得面前的少年一直招惹自己,很讨厌,烦得厉害,却纵容对方牵着,陷入沉睡。 *** 卯日做了一个十分愉悦的梦,梦里赋长书对他恭敬有加,他指西赋长书决不往东,他要摸对方的手,赋长书便诚惶诚恐地伸出手。 他摸了一把,滑还是滑的,只是久了,始终觉得缺少了一点滋味。 于是,他在梦里同赋长书说,你装得不情愿一点。 就像我强迫你一样,目光里要充满不甘心,恨不得也给我几巴掌那种。 赋长书听话地露出不堪受辱的神情,似乎要揪准时机揍他一顿,卯日满意得只叫好,牵着人玩了许久,甚至兴致勃勃地拉着赋长书在丰京转了一圈。 他问赋长书喜欢什么,对方答了,他就不买。 赋长书不说话,估计就是讨厌,他就买给对方。 玩意零嘴购置了一堆,赋长书冷着脸说他还挺会为人一掷千金的。 卯日夸他学到了精髓,就是那个阴阳怪气的调调惹得他拳头发痒,他兴致勃勃,眯着钱,胸有成竹地说,这点东西算什么,哥哥我也算腰缠万贯,等我在灵山长宫旁修个行宫,让弟弟也住一住,再点几百个同龄人陪你玩耍,不让你可怜巴巴一个人。 赋长书便装模作样地呵了一声,讥讽似的。 卯日在梦里啧啧有声,瞧这神态,太像赋长书本人了,太欠揍了,他更满意了。 于是脱口而出,到时候哥哥再给你系条锁链,你听话的时候我就给你开锁,你不听话我就强迫你伸手给我摸。 梦里的赋长书似乎也觉得他变态,半晌才开口,其实你现在想摸也可以。 那不行。 给他摸了,那还是赋长书吗?果然是梦,装不像。卯日又不满意,直接一脚踹到梦里赋长书的小腿,让他滚。 咚的一声,现实里的赋长书被踹下床。 病人下去的时候把被子扯走,卯日冻得打了个喷嚏,哆嗦伸手在床上找被子。 被赋长书阴沉的声音唤醒:“春以尘。” 卯日迷迷瞪瞪,喷出一个疑惑的鼻音,随后一张冷帕子丢到脸上,弄得他一激灵,咬着牙骂赋长书:“昨晚还叫我以尘哥,今早就甩冷帕子凶人!你果然没良心!” 赋长书:“起床。” “我不!叫哥哥!” 赋长书今日瞧着有了些气色,也没见咳嗽,估计发热已经消下去,现在冷冰冰地叫他:“少无理取闹。” 卯日在床上摆大字:“这里又不是丰京,又不用进宫拜见长姐,我才不起!你要起自己起,把被子还给我!” 赋长书冷静指出他的错误:“这是我的被子。” 卯日伸脚去勾被子,锁链在床上响,叫赋长书及时察觉,他退了一步,护着自己的被子,警惕地望着卯日。 卯日又困又冷,不想和他说话,只想回梦里去找那个听话的赋长书,二话不说取了挂在架子上的被褥,裹着继续睡。 “你不准上来,滚远点。” 还不如病糊涂呢,至少肯叫他以尘哥。 他要去梦里摸那个赋长书,摸个爽。摸得赋长书委屈地喊他哥哥,然后卯日豪横地用行宫把孤家寡人藏起来。 少年还真的续上之前的美梦,瞧着那只手直点头。 自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赋长书的手虽然异于常人,有四截指骨,但实在好看。卯日拥有一双欣赏美的眼睛,觉得他戴个扳指定然赏心悦目,带着赋长书在丰京最大的玉器坊采买。 只是看了一圈,玉器水头一般,配不上对方,他回忆着朝中进贡的玉石,寻思着讨几枚来做扳指。 恰好在梦里,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携手走过,两人手上戴着用花枝编的指环。不贵重,但胜在时花新鲜。 卯日照例问赋长书喜欢什么花,他都不选。 唯独问到他宫中的木芙蓉时,梦中赋长书沉默下来。 木芙蓉很难栽种,他好不容易养了这么一株,心道,赋长书这小子还挺会挑的。 好在只是摘一两朵,编个指环凑合一下而已,等日后遇到质地更好的玉石,再买来打造成扳指,送给赋长书也不迟。 卯日便摘下花,用青玉刻了一朵相似的花在扳指上,和梦里的赋长书说,你伸手。 赋长书已经演得得心应手,也不主动伸手,等卯日不耐烦,过去抓他手腕。 把自己雕的木芙蓉扳指套在他手上,卯日故意装得严肃,威胁赋长书,要是弄丢,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灵山。 赋长书问为什么。 卯日哼了一声。 “哪有为什么。我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我养的人也该如此,想走就走,洒脱狷狂,这才叫好。不过现在,我不想你走。” “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赋长书,你讨厌我。” 而我不讨厌你。 赋长书不说话,卯日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耳垂红红的。 那你还疼讨厌你的人么。 这不废话吗,他勾着唇笑出声,梦自然而然醒了,对上赋长书的正脸。 和梦里一样有些薄红的脸,垂下头审视他时,却莫名其妙的强势,赋长书已经把自己收拾整齐,鬓发都一丝不苟地束在发髻里,只是弯着身子看他的时候,耳边的坠子与长发一道蜿蜒下来,像是要把他淹没。 赋长书大约睡眠一直不太好,眼下的青紫痕迹瞧着很重,已经消淡不了,不笑的时候阴郁狠戾,总叫人看着不愉悦。可那双眼睛却十分干净通透,一瞬不瞬凝视着人的时候,感觉时间都会慢下来。 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性格却又桀骜不驯。 两种气质莫名其妙混揉在一起,组成一张诡异的脸,有时候欠揍,可听话的时候却极其顺眼。 卯日歪了一下头,心想,好像赋长书的脸也没那么丑。若他心情好的时候,疼一疼对方也未尝不可。 他这么想着,于是顺理成章开口,一本正经地问。 “赋长书,你想要个爹疼你吗?” 第68章 *大书鬼手(八) 赋长书先是茫然一瞬,随后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当即跟吃了酸橘一般,五官隐隐扭曲。 “春以尘,白日做梦。” 卯日没觉得自己思路有问题,一把抓住他的长发,躺在床上,气势也没有半分弱下去:“怎么会是做梦呢,你想想,若是你有爹,你病糊涂了,难道你爹不会寸步不离地照顾你么?没事就疼疼你,想要什么,喊一声爹,爹就给你买。” 赋长书:“我没有父母。” 卯日顺口道:“现在你有我这个爹。” 赋长书瞧了他半晌,冷笑一声:“你错了,若是终日缠绵病榻,不光爹会照顾儿子,母亲也会,若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母亲还当宽衣解带喂孩子乳汁。” 他的视线落到卯日胸上:“爹,你有奶吗?” 室内死一般寂静,卯日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胸,少年的胸膛平坦,他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意识有些分散,隔了一阵,才严谨地回答。 “爹没奶,喂不了你。不过你都这么大个了,吃了也没用。” 赋长书靠在床边,捂着眼睛,隔了几息长叹一声,十分后悔接了卯日的话。 “你敢这么和谢飞光他们说话吗?” 少年实话实说:“不敢。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瞧着儿子你就敢说了。” 估计是赋长书的神态让他觉得苏爽,反正今日这个爹他是肯定要做,卯日浑然不觉两人对话有什么问题,爬起身:“乖儿子,你刚刚爬我身上做什么呢?” 赋长书:“你一睡就是两个时辰,怕你死了。” 卯日踹他一脚:“不听话,叫爹。” 赋长书拽住了锁链,硬生生忍住抽他的欲望,对上卯日的眼睛,隔了一阵,憋出一个滚。 卯日自觉代入角色,不满地皱眉:“不孝子!” 他从床上膝行过去,捏住赋长书的肩:“回头就罚你睡石榻!” 赋长书拽着锁链,实在忍不住,猛地按住他两条腿,用锁链从下到上缠起来,不动他折断的那只手,只是将人按在自己腿上,反握住卯日的手腕,随后一巴掌拍打到他后腰上。 少年猛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张脸逐渐涨红,偏过头要骂他,赋长书索性分开腿,让他整个人横在腿上,头则从大腿外侧垂下去,又啪的一声打到他的屁股上。 “不知礼数,不知尊卑。不敬父母,不尊长幼。” 他念一声,便打卯日一下。 “轻嘴薄舌,巧言令色。” “跋扈自恣,欺人太甚。” “若以西周律法,你当罪无可恕。” 卯日一直在挣扎,可手腕被死死捏着,头又从大腿垂下去,脸上蒙着布料,恼羞成怒,听到他数落自己的罪状,骂了几声,却也知晓现在没人可以帮自己,便咬着牙不说话。 赋长书落在屁股上的手越来越重,屋里逐渐只有卯日挨打的声音,等罚完了,赋长书松开他的手,却没把缠着的锁链从卯日腿上取下来。 他将人扶起来,瞧见少年眼眶红红的,憋着不肯落泪,估计是因为不能还手生气,同时羞耻不已,沉默了片刻,觉得警告不能到此为止。 “春以尘,我年长你两岁,已是成年男子。你可以不懂轻薄于我,但若是我真的强迫你,你该怎么做?”他阴沉地问,“张开腿给我干吗?” 卯日猛地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却没有泪水淌下来,他当然知晓自己一直在戏弄赋长书,有意为之自然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次被捆着打了,更不能束手就擒,眼里虚敛着光,极快想着应对办法。 他忽然抽噎出声,委委屈屈地望着赋长书,眼中湿濡,睫毛都在颤动。 “长书,我错了。下次不敢了。你别凶我。” 赋长书第一次被他这般对待,直觉不对,他心里觉得卯日被松开以后应当会和他互殴,而不是故意哭泣示弱,于是警惕地望着他。 卯日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伸手拽他:“弟弟,我真的很疼。” 赋长书没有放轻力度,结结实实打了八下,有没有打痛他不清楚,但是肯定不好受。 “下不为例。” 卯日在心里想,下次保准我抽你,面上还是那副委屈的样子:“好像见血了。” 赋长书皱了一下眉:“不可能,只是八下,顶多红肿,不会出血。” 卯日就等着他上套,翻过身,趴在床上:“你不是我,怎么知道呢。” 顺着他的思路走,现在就该帮卯日看看有没有红肿,但赋长书没有伸手,甚至准备从床上下去,卯日却拽住他的衣角。 “跑什么?” 他直接把赋长书的衣角撕裂:“赋长书,你过来。” 赋长书又往后退了一步。 “做什么?” 卯日趴在床上,歪着头,乖顺地说:“罚也罚了,我也认错了,你怎么还把我当做洪水猛兽。叫爹你不愿意,摸手你不愿意,叫大哥也不开口,你好难伺候呀。我只是想和你做个朋友,我在丰京就没同龄好友,你却再三欺负我,我不动手,难道让你一直打我吗?” 颠倒黑白,明明是他先招惹赋长书,可说完听上去却全都是赋长书的错。 “我说过,若你不主动招惹我,我不会动手。”赋长书狐疑地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将手递给我,我不摸你。” 赋长书实在觉得他太古怪了,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把手伸了过去。 卯日直接抓着架子站起身,拽过赋长书,把他的手用锁链捆起来,又拎着另外一段锁链缠在赋长书的脖颈上。 两人又打了起来,架子床乱晃,把被子全都蹬了下去。 锁链将两人捆在一起,卯日揪着他的头发,笑着说:“赋长书,你爹我可不是被吓一吓就不敢胡作非为的怂货,你有的,我也有。谁强迫谁还不一定。你敢打我,就要做好被报复的准备,今日打不着,那就是晚上,要么明日、后日,总有一天,会给我抓着机会报复回来,明白吗?” 姬青翰被锁链缴得咳嗽,被他打了几拳,发髻撞掉了,发丝贴在脸上,双眸里生出一点血丝,没什么神色地瞪着他。 但在这时,他们听见外面传来响动,卯日偏了一下头,狠缴了一下赋长书,从他身上爬起来。 他不能过去,在屋子里乱蹦肯定会传出响动,只能让赋长书去看。 “去看看。” 赋长书脖颈上有一圈勒出来的红痕,他伸手捂着,止不住咳嗽,卯日瞧了他一眼,目光就往对方的喉结上瞟,赋长书脸上被打出了伤,少年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打他脸,而不是打赋长书喉结呢? 病秧子走到密室门口,靠在门上听外面的响动,半晌才退回来,低声和卯日说:“外面的人在搜巴王宫。” 这和卯日猜想一样,好在谢飞光为他俩准备的物资充足,只要等上几日,这群人自然无功而返。 现在,他们只要不发声即可。 等了几个时辰,卯日隐隐觉得有些饿,让赋长书给他拿些干粮过来,就趴在床边慢慢吃。 “会弄脏床。” 卯日横他一眼:“你要是不打我,我能趴着?” “只是八下,应当不至于坐不起来。” 卯日一听就来气,并不想和他多说:“我皮肉娇嫩不行?喂,赋长书,你这天天被追杀的,等你出了三峡你准备去哪?别说与我无关,你信不信我这就砸床,把外面的人引来。” 出乎意料,赋长书没有隐瞒:“我想去汝南求医。” 汝南世家以医药闻名于世,赋长书先天体弱,估计要去那里寻医问药。并且汝南距离丰京少说千里路途,远离成王,纵使赋长书的身份敏感,在汝南估计也没人会想着查他。 说起来,张高秋出渝州新都,也是为了颓不流求医,若是在丰京找不到良医,他们或许可以去汝南试一试。 “我有一位哥哥,常年卧病在床,若你在汝南寻到了良医,”卯日本想说,劳你引荐给我,可他和赋长书根本算不上好友,对方身份梗在哪,传信给他这个丰京的人平白惹一身麻烦,他便闭了嘴,“算了。” 赋长书盯了他半秒,有些不愉:“谁都是你哥哥。” 卯日下意识呛他:“你管我。” “管不住。” 说完这话赋长书便不开口,卯日琢磨过味来,觉得他话里泛酸,想着昨晚赋长书病糊涂喊的那声哥哥实在叫他舒适,又靠过去,就直跪在床上,手肘搭着他的肩。 “弟弟,这不是你不能跟我去丰京么,你要是跟我去丰京,我保证只认你这一个弟弟,以后都不认人叫哥哥了。” 赋长书不能去丰京。 卯日自然知道。 “我还可以同你保证,要是你和我去了丰京,我呢,就像梦里那样,带着你在丰京玩,你想要什么都送给你,再给你修一座行宫,挑一群男女老少做你亲人,如何?哥哥对你好吧,就是可惜,你去不了。这可怪不了我。” 赋长书睨他一眼:“你对谁都这样。” 哄人嘛,当然要挑好听的说。 他贴过去,笑吟吟的,手腕绕过赋长书的肩,手掌伸出来,冷白细长的手指在赋长书面前轻盈地一绕。 赋长书的目光情不自禁锁定那只手指,最后瞧着对方指向自己。 少年说,“不,爹只疼你。” 第69章 *大书鬼手(九) 等到第三日,密室外还是有响动,赋长书甚至觉得人更多。 为了防止卯日身上的锁链暴露两人,赋长书已经给他解了锁,现在两人都贴着密室入口听外面的声音。 卯日伸手比了个数。 三个人。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搜了一整天还没离开,今日甚至有三个人在搜寻进入密室的宫殿。 好在入口机关极为隐蔽,是书架上的一副未完棋谱上的一枚棋子,只有准确拨动棋子,密室才会打开。 他们就等到徬晚,却听见屋里人声交谈,卯日吃了最后一个橘子,红橘放了几日,已经有些不新鲜,干粮倒还能支撑一二日,但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 两人坐回石榻上商量对策。 “等晚上,我俩跑吧。”卯日用橘瓣放在直棋棋盘上,“我总感觉我们还在这里的消息泄露了,外面人越来越多,也没离开的意思。” 赋长书这次没有反驳他。 “二哥有和你说接我们的船在哪吗?” 按照原计划,谢飞光的船会于第三日在渡口停靠,接两人离开,但是今日天光未亮,外面便有人堵着,他们没能出去。 卯日摸了一下下巴:“那晚上怎么办呢。” 赋长书已经去打包余下的干粮,其实也没多少,主要是两人本就在长身体,现在食量很大,再加上卯日总忍不住半夜拿来解馋,余下的其实只够一日,今夜不跑,明晚他们也要跑。 赋长书扣上自己面具,又瞧了一眼卯日,将斗笠扣在少年头顶。 他说,“只管往前跑,别回头。” 卯日总觉得他很熟练,估计是常常遇到这种事,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是又不好开口,所以欲言又止。 等到了晚上,两人确认过外面没有声音,打开密室,悄声钻出去。屋子里没有人,白天的人不知道撤到哪去了。 卯日却不敢放松,跟着赋长书往外走,他们还记得巴王宫离开的路,隐在夜色里摸黑前行,卯日几次差点被碎石绊倒,被赋长书及时拉住。 少年压低声音:“要是我夜里能像二哥那样什么看得清就好了。” 赋长书却道:“你是丰京的大少爷,要夜视能力有什么用。” 他本想反驳赋长书,可歪头一想,赋长书说的话并无道理,湘妃三峡一行之前,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同一位陌生人藏在密室里三日,现在还要在夜色里逃跑。 卯日从没想过。 “那这么看,你还和我有几分缘分。真的不考虑认我做爹吗?” 赋长书猛地按住他的脑袋,两人扑在地上,嗖的一声,一只冷箭擦着卯日脸庞过去,钉在地上。 他脊背生寒,如果赋长书没有按住他,现在那根箭就会正中他的身体,或许不会一击毙命,但肯定会身受重伤。 赋长书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起来,快跑。” 一股大力扯着卯日仓惶站起身,拉着他往前跑,卯日极快反应过来,跟着赋长书在夜色里狂奔,明明看不清路,却半点不害怕。 赋长书喊他:“小心楼梯——” 卯日已经一脚踏空,身体往前跌,好在赋长书拉着他,直接用力将人勾了回去,赋长书心有余悸地按了一下卯日肩,五指捏着少年的皮肉。 “走。” 两人在夜中逃跑,万幸今日巫山未下雨,到后半夜时,乌云渐渐散开,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似是孤光玉盘。 他们沿着石阶下去,在渡口没有看见夜航船,赋长书喘息着,当机立断领着卯日往河滩的树林钻。 身后响起了箭支声,隐在山林当中的石阶上升起一条火道,似是匍匐在山野密林当中的狞厉火龙,是追杀的人打起火把。 卯日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追上去。 两人在夜中跑了许久,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赋长书才停下来。卯日一头撞上他的背,两人瘫在地上起不来。 “你以前……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卯日喘息着问,“逃跑……也太熟练了。” 夜里看不清赋长书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喘得厉害,停了片刻,又开始咳嗽,卯日爬过去给他拍背,叹息一声。 “弟弟啊,你真的好惨啊。” 赋长书不愿听:“闭嘴。” 他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干粮给卯日,试图用食物堵住少年的嘴,“先休息一刻钟,再走。” “还跑?” “只是这么点路,受不了了?” 卯日反悔了,他觉得自己就该和谢飞光走:“受不了,我应该和二哥走的,而不是和你逃跑,还要跑一整晚。我又不是他们追杀的人。” 赋长书却突然抓卯日的胳膊:“走。” “可我饼还没吃完。” 赋长书从他手里抽走干饼,也没嫌弃他手上都是食物渣,握住卯日的掌心,凶戾地说:“不准吃。” 到底谁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啊? 要不是因为太黑,他看不清赋长书的脸,卯日一定给他一拳,没了食物,他只能被赋长书拖着继续逃跑,又跑了半个时辰,卯日觉得脚酸。 “弟弟,我跑不动了。” 赋长书把行囊丢给他,二话不说就在卯日面前蹲下身:“上来。” 卯日不可置信,爬上去,被赋长书搂住双腿,他一条胳膊揽着对方的脖颈,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病秧子吗,为什么体力这么好?” 赋长书有些气喘吁吁,闻言咳嗽一声:“幼时,家中曾出过几次意外。有一次外出,我没有带侍卫,遇到了刺客,所以在山中跑了整整两日一夜,才摆脱他们。” 卯日如听天书:“什么?你没骗我?” “骗你有什么好处?能叫后面的刺客不追我们吗?” 他趴在赋长书背上,灼热的呼吸就喷洒在赋长书的耳垂上,对方不适地偏过头:“离我远点,我能闻到你吃的油饼味道。” 卯日连忙偏过头,朝着手掌哈气,想闻闻到底有没有气味,但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掌上还有一股柑橘的清香,他就知道赋长书这小子又骗人,气得想掐他,又考虑到对方还背着自己,硬生生忍住,冷冷地嘲讽对方。 “狗鼻子。骂你是疯狗还不认,哪个好人被追会跑两天一夜的?” 而且赋长书还是个病秧子,卯日生怕他大病一场人没了,结果自己看走眼了,他才是两人当中那个更虚的。 赋长书没理他:“呵呵。” 后半夜,他实在扛不住困意,趴在赋长书背上睡了过去。 他又梦到赋长书,这次他逼对方叫自己爹,但赋长书反而不听话了,直接冷笑一声,抓着他的手腕,先是盯着他的屁股,问,谁家爹会被儿子打屁股? 卯日气得当场就给他的脖颈套上锁链,扯得赋长书弯下身,少年咬牙切齿,好啊,不叫爹,叫大哥。 赋长书那张脸又变得可恶无比,问他,谁家大哥会被小弟背着逃跑,还在小弟背上睡着了? 卯日气得眼睛发红,手腕一绕锁链,直接一巴掌打在对方的屁股上,白天赋长书打的哪里,他也打对方哪里,还一字不落地将赋长书给他定的罪重复了一遍。 “罪大恶极,赋长书。” 甚至无师自通多加了几条。 “傲慢不逊,出言无状。” “装聋作哑,对牛弹琴。” “你今日落到我手里,我非要教训你不可。” 少年抓着梦中赋长书的头发,猛地咬在他的脖颈上。 赋长书闷哼一声,推开卯日脑袋,压抑着怒火骂他。 “春以尘,睡糊涂了是吧,梦里做狗咬人?” 卯日摔在地上,终于清醒了,瞧见天色大亮,赋长书居高临下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捂着自己的后颈,身子投下的阴影狰狞古怪,和本人一般冒着怒气。 口腔里还有腥甜的血丝,卯日手撑着地,眯着眼想,原来他是咬了赋长书本人,怪不得口感这么真实。 赋长书不背他了,让他自己滚。 前面就是川江,曲折的江岸线消失在奔腾的水中,两侧则是陡然而起的高崖,死路一条。 卯日抿了一下唇,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能憋出一个笑,调侃道:“赋长书,你觉得等那群人追上来,他们是先捅你?还是先捅我?” 赋长书斜睨他一眼:“我不想和你同一日死。” 卯日一听,极其不乐意,揪着他的头发:“哥哥我是因为谁才这么狼狈的?你竟然敢嫌弃我,还不和我同一日死?你小子,我告诉你,要是他们先捅我,我必定反手拉着你跳江!要是他们先捅你,那我就求他们放了我!你还不乐意?你以为我乐意和你死一块?” 他狠狠一拽,拽得赋长书头皮发麻,猛地闭眼,仰头露出咽喉,不耐烦地催促他,“松手。” “我就拽着你头发一起跳江!” 赋长书眼中晦暗,似乎想直接把卯日踹入江水。 两人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走到江边,卯日实在没力气,身子往下一滑,想坐在滩涂碎石上,赋长书却猛地捞住他的腰。 “起来。” 卯日的腿脚酸软:“我不要,哥哥实在没力气了,这里没路了,你总不能让我跳下去游到对岸吧。要跳你跳吧。” 赋长书神色严肃,又重复了一遍:“春以尘,起来。” 他直接拉着少年站起身,似乎不准他坐在地上。 卯日仰头看他。 “坐一会,没关系的。” 赋长书偏过头:“现在停下来,他们会追上来。” “前面没路了。” 赋长书却不管,往陡峭的山崖边走,紧紧拽着卯日的胳膊,几乎把少年那只完好的手拽脱臼。 卯日不用看就知道他给自己捏出痕迹了,认命地跟着他走到崖壁边。 峭壁偶尔有一些凸出的石头,只要找准落点,他们还能往侧面爬,只是能爬多久、多远,谁都不知道。 赋长书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来探路,你看准我的落点,跟着我。” 他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块,似是攀岩一般,往山崖侧面前行,胸前是崖壁,身后是澎湃的江水。 卯日觉得他是个疯子,站在原地没动。 赋长书却在此时,朝他伸手。 “来。” 他的目光很坚定,跟凿在卯日脑子里似的,卯日没有回握他,只是自己研究了一下崖壁,沉默地爬上去。 赋长书见他跟上来,也收回手,继续摸索前面的路。 其实山崖上根本没有路,爬了一会,他根本找不到两只脚都能同时落的地方,崖壁有些湿,上面的杂草依附着浅薄的土壤,支撑不了两个少年的体重。 他们没办法继续前进了。 但是吊在崖壁上,不用半个时辰就会脱力,然后从崖壁上滚进水里。 卯日现在更加想念谢飞光的钩爪,要是有那个机关,他们俩或许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与其等脱力掉进江水里,现在不如和赋长书坦白,多骂对方几句。 “要是我们这次平安无事,你不如和我去丰京吧。” 赋长书转过头,一双沉静的眸子,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最好别说话,保持体力。” 卯日抓崖壁手腕有些酸,想活动一下,赋长书却突然拽住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做什么?” 赋长书:“你做什么?” “我手腕好酸。” 他原本就断了一只手,只靠一只手爬了这么一段距离已经是极限。卯日原本还以为自己五尺都爬不了,结果回头,却发现已经看不见滩涂。 赋长书领着他,硬生生摸索出一条路。 卯日的脸贴着崖壁:“刚刚说到哪了?” “你想带我去丰京。” 虽然有些不同,但是意思大致是类似的,卯日没有过多纠结,眯着眼说:“你想不想去?我可以麻烦二哥给你弄个新身份,以后你就待在我身边。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就算有人刺杀你,你住在灵山长宫,我的人也能保护你。” 赋长书沉默一阵,回他,“你想我做你的娈童?” “啊?”卯日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你不是我的好大儿吗?怎么又做我的娈童?而且我还没成年,长姐不会准我养娈宠的。不对,你想哪去了。我没想玩你。” 赋长书转过头,继续寻找落脚的地方。 “赋长书,为什么不找一个人护着你呢?” 赋长书的声音被江风吹散了,卯日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发现他突然提起兴致,拔高声音喊:“以尘,你来。” 卯日探头一看,发现他找到一块木板,估计是拉船的船夫们打上去的,大约两尺宽,足够叫一个人站上去。 赋长书先试探着站在上面,确定木板没有松动,才活动着酸软的手,折过身来牵卯日。 “你确定站得下两个人吗?” 赋长书点头。 卯日便在他只指挥下一点点挪过去,先伸出前脚踩在木板上。 赋长书尽可能贴近崖壁,给他腾出更多空间。 少年犹豫着,觉得那块木板只够站一个人,自己上去估计有半截脚会悬在外面,但赋长书却信誓旦旦同他保证没问题。 “我会拉住你。别害怕。” 卯日的重心便往前靠,直到后脚垫起,他猛地踩到木板上,手胡乱抓着赋长书的肩,被赋长书一只手牢牢揽住后背。 两人以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贴在一起,赋长书松了一口气,一手反抓着崖壁上的岩石,一条胳膊把卯日往怀里揉。 谁也没掉下去。 卯日悬着心骤然落地,手腕开始隐隐颤抖。 他靠赋长书靠得极近,像是要埋在对方肩上,卯日只能盯着他脖颈后的崖壁,目光游曳。 赋长书:“你靠着我,我会轻松一些。” 现在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卯日便催促自己放松身体,依靠着赋长书,似是藤蔓一般依附在他身上,贴在他的肩上。 更加亲昵。 他没办法抓着对方,索性垂下手,只让赋长书抱着自己,把他像是一块海绵捂在自己怀里,身体各处都严丝合缝,就连颈项都交叠,赋长书的喉结滚动时,他能清晰感受到。 卯日莫名其妙觉得赋长书心脏跳动得有点快。 不过他也心若擂鼓。 两人不遑多让。 “如果我说,我靠着你困了,想睡觉,你会抱着我不让我掉下去吗?” 赋长书如实回答:“有点难。” 与此同时,他将卯日抱得更紧。 少年觉得身上的饰品都在硌人,尤其是两人本就瘦削,现在骨头硌着骨头,他觉得疼。 “赋长书,你抱得太紧了,我喘不过气了。” 赋长书深呼一口气:“安静一点,我松一点力。” 背上的手就要挪开,卯日平白觉得冷,更重要的是整个人摇摇欲坠,没有依靠点,忍不住拽着赋长书的衣角下摆:“算了算了,你还是抱着吧,我总觉得没安全感,像是要掉下去。” 赋长书又揽着他。 两人在木板上站了一刻钟,手腕终于没那么酸软了,卯日埋在他肩上的脑袋一歪,脖颈漫上红,小声说。 “你顶着我了。” 赋长书不做解释,只道:“忍一忍。” 卯日不知道该怎么忍,那东西太明显了,他没法把注意力移到别处,只能咬着牙说:“它戳着我肚子,会把我顶下去。” 赋长书也没有办法控制,索性说:“那你夹着吧,就不会顶下去了。” 第70章 *大书鬼手(十) “你还说我胡说八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赋长书喑哑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奈,仰头靠在崖壁上:“是你先招惹我的。春以尘,平白无故给我送东西,缠着我,教我云雨,逼我喊你大哥,叫你做爹,你混账事做得不少,还想把我带去丰京,做你的娈宠。” 卯日转过头,拽着他的衣角,不满地在他耳边说:“前面我都认,是我做的事。但我把你带去丰京,不是为了让你做我娈宠,我没想玩你。或者说,我不喜欢男的,我喜欢女孩。” 赋长书眼神一动,紧紧捞着他,说的却是:“我该松手把你丟下去。” 卯日立即攥得他更紧了,他察觉到赋长书的欲望贴着他的肚子,因为靠得更近,他甚至能感受到热度。 赋长书忍得难受,捏着他的后颈,委屈地说:“你真的,坏得彻底。” 他没办法去看赋长书的脸,只是觉得对方的话像是示弱。 “你不是打我了吗?” 赋长书又不肯说话,两人站在木板上吹了一阵冷风,赋长书冷静下来,也没提打架的事。 “你在外面,我没办法开路,我建议我们游过去。” 卯日下意识垂眸望了一眼江水:“太冷了,我游不过去,更何况我只有一只手使劲。” 赋长书却说:“你可以的。” 他似乎下定某种决心,鼓励卯日,“你不是想带我去丰京吗?我估测了一下,从这里游到下一段滩涂,只需要小半个时辰,你靠着悬崖,若是坚持不住,就抓着崖壁。你过去了,我便答应你。” 卯日头脑冷静,直言不讳:“你疯了。靠近崖壁的水更急,底下甚至会有暗流,若不注意,便会被卷下去。我水性只能算勉强,就算没遇上暗流,这么长的距离,我也不可能到岸。” 赋长书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可以。” “你很聪明,对寻常事物总是观察得细致入微,但同时也会被困在这些规矩当中,比如你会觉得病弱之人无法杀人,无法长途累奔,无法护着你带着你成功游过去。你不信任我。春以尘。” 赋长书道,“你一直都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在和我对话,觉得逗弄我有趣,给你的反应不同于他人,会捧着你、护着你、哄着你,你认为我讨厌你,所以可以随意逗弄我。”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或许从没讨厌过你。”赋长书道,“不过你有时是真的令人费解。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我嫌弃你行事轻狂,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难过不能同你一般行事,嫉妒你有那么多人相护,怨恨你明明有了那么人的拥簇,却还是要来招惹我。诸多情绪,唯独没有讨厌。” “我不讨厌你。你信我一次。也信你自己,你能游过去。”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的剖白只叫卯日怔在原地。 惊惘?有。 疑惑?还是有。 窃喜?更有。 密密麻麻的感觉一股脑涌进身体里,卯日还以为自己是舂米用的捣缸,被人手持臼杵凿得粉碎,稀碎破烂的情感杂糅在一起,粘稠又荒唐,让他理不清,心脏被揪着发疼。 他沉默不语,不敢纠结是讨厌还是欢喜,只是想着自己不可能游过去。 绝对不可能。 赋长书见他不肯松手,只冷静地说。 “你深呼一口气,闭上眼。” “你要做什么?” 赋长书用另一只护住他的后脑勺。 “憋住气。三,” 卯日猛地反应过来,对方要把他丢下江水,连忙深呼一口气,紧紧闭上眼,赋长书甚至没有数完,下一刻,他整个人向后一倒,被赋长书抱在怀里,两人一道跳进水里。 砰—— 好冷。 这辈子,他从没做过这么疯狂的事! 耳膜里都是水,奔腾的江水声被隔绝在上方,骤然安静,卯日什么都看不清,眼前一片混乱,拥抱的两人被冲开,他被涡旋打到暗流中,在湍急的江水里打旋,卯日挣扎着往上游,又被浪打过头,盖下去,口中空气一股脑吐了个干净,江水顺势挤入口腔。 “春以尘!” 赋长书在喊他,呐喊声时远时近,似乎在前方,又似乎在左右腾挪,可入眼都是浪,卯日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也没法回答他。 “春以尘——” 赋长书胡乱一抓,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提出江面。 耳膜里又冲进了喧哗的水声,还有赋长书慌张喊他的声音。他掐着卯日的嘴巴,逼迫少年张嘴喘息。 卯日浑身都是水,猛地吐出一大口水,发现自己趴在一根树木上,赋长书捞着他的胳膊,趴在对面,见他咳得眼泪直流,竟然展颜笑了笑。 水顺着鼻梁与脸庞下流,阴郁的眉眼却因为疯狂的举动更加狂戾,催生出一股蓬勃而隐晦的张力。 赋长书把自己的手和卯日的那只手捆在一起,上半身爬上树木,随后双手抄过卯日腋下,揽抱着他,自己往水里一落,借力将人拖抱上树木。 卯日脱力趴在树上,实在没力气,断手都在隐隐作痛,他又怕赋长书被水淹没,一直紧紧拎着他的袖口,觉得不够,还伸手去拽他的衣领。 “咳咳……你上来。” 赋长书卡在树杈上,暂时没有危险:“你管好自己。” 卯日胸膛剧烈起伏,觉得自己把这辈子最刺激的事都做了,脸贴在树皮上,喘了一大口气:“你是看见这段木头,所以抱着我跳江了吗?” 赋长书站在木板上时背靠崖壁,面朝江水,真要两人一起游到新的滩涂,他根本没有十足把握,但在这时,他看见了一段上游冲来的树桩,与其留在原地孤立无援,不如放手一搏。 “嗯。” 赋长书抹了把脸,这样偏激的行事,他的身体竟然能扛得住。 卯日见他一直带着笑,忍不住问:“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我是疯狗。” 这不是疯狗不疯狗的问题,赋长书看着病骨支离,可一副骨头又犟又野,最明显的就是,他在身处危险时刻的时候,竟然会兴奋得有反应。 他不光自己行事偏激,还要带着卯日一起乱来,逼迫丰京来的小少爷做八辈子没做过的事。 卯日现在想起来还心中发凉,有些后怕:“你要死,能别带着我吗?” 赋长书:“你刚才自己说要拉着我一起跳江。” “你也不愿意和我同一天死。” 赋长书望着他,眉骨上滴着水:“所以我们没死。” 果然是对牛弹琴,两人对话没一句能对上,可卯日却还是理解他的意思,他一面生气自己能猜出赋长书的言下之意,一面烦燥对方当真敢逼他胡来。 与此同时,他觉得疯狂,双眼燃起炙热的火焰,浑身热血腥涌,兴奋、狂乱、畅快,似有一块被锻打的铁胚,在烈火的捶打与炙烤中猛地猩红滚烫,胀得他的精神都在嚎叫,神思飞跃。 卯日呼吸逐渐急促,一种焦躁的渴望之情喷薄而出。 如果再来一次,他绝对会肆无忌惮跟着赋长书逃跑。 而且,他会主动自己跳。 他们一直漂了半个时辰,水流缓下来,树木漂到回水湾,卯日和赋长书解开了手上绳,松开树桩,从江中游到浅滩上。 连滚带爬,姿态狼狈,卯日爬到有卵石的地方就仰面躺下,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赋长书这次没有拦他,也瘫在他身边,大口喘息。 他们躺在白石滩涂上,三面高崖夹着青天,白鸟回飞。 卯日积攒了一点力气,便用那只好手敲了一下赋长书的胸膛。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敲了一下还觉得不够,又想打一下,结果被赋长书捏住手腕,抓在手里,懒洋洋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了,任凭赋长手扣住手,躺在地上,畅快地笑出声。 “疯了。” 两人瘫在地上,却听见竹竿敲打石头的声音,赋长书猛地坐起身,卯日仰起头,眼眶里视线颠倒,一位鹤发老人手持竹竿站在一侧。 “老人家。” 老人家:“噢!我还以为是遗骸被冲上岸了,原来是两个活人呐。” 卯日眨了一下眼,爬起身,盘腿坐在原地,他实在累得没力气站起来,朝老人点点头。 对方摆摆手,朝他们一指下游:“若你们是来找夜航船的,沿着白石滩走两刻钟,就瞧见。” 他说完这话,便背着手离开,掌中横卧着那根捞人的长竹竿,口中念念有词,赋长书还想问他话,被卯日拉住。 “不必问了,他是救起高秋姐的那位老渔夫,”卯日站起身,把自己外套拧干,“二哥和我说,这里是个回水湾,上游冲来的人马都会在这里打转,老人家在这救了许多人,之前高秋姐就是他救起的。我们走吧,不能把老人家牵扯进来。他在这里一辈子,救的人比我两岁数还多。” 估计是冷静下来,赋长书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模式,只是扫一眼,似乎就在嘲讽人。 卯日没力气理他,想把湿衣服脱下来,但是断手打着夹板,只能叫赋长书帮一把。 赋长书下手没个轻重,弄得卯日直冒冷汗,叫得极其惨烈,好歹是将湿衣服脱下来。 少年身材纤细,肌肤偏白,皮肤瞧着和皮影画一般又薄又透,偶尔还能看见底下精细的血管,赋长书只望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主动走前面去开道。 “你不把湿衣服脱了,等风寒发热,谁照顾你?”卯日跟上去,“别指望爹照顾你。” 赋长书果真阴阳怪气地接下去:“那就等死。” 也不知道谁为了逃跑翻山越岭、跃江纵壑,赋长书的求生欲能把卯日烫两个洞,也就现在嘴欠。 卯日偏偏也放松下来,坠在他身后:“弟弟,你经历这般丰富,也跟我说说呗,还做过什么?” 赋长书:“我曾四日三夜不睡,中途只休息一刻钟,跑死十匹马,只为了从颖川到北面孤竹。” 脚下一踉跄,少年差点摔得四仰八叉,又被赋长书拉住,卯日被他一开口就震慑住,将信将疑地追问:“你做什么了?” 赋长书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那片白上凝聚,他掀起眼帘,瞧见卯日一脸莫名,皱着眉头,低声说:“不成体统,青天白日不穿上衣,就该让谢飞光叫你把西周律法全背诵下来。” 卯日拎着湿衣服,冷笑一声:“欠揍直说,我必定追你四天三日,到时候就不止跑死十匹马。” “你还想光着身子追我?”赋长书怔了一下,向后退了一大步,“无耻狂徒。” “赋长书,我今天不揍你,我名字倒过来写!” 卯日把湿衣服胡乱套上一只袖子,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直接要砸赋长书。赋长书见他动真格,下意识撒腿就跑,卯日就在后面追,边追边骂。 两人你追我赶,两刻钟的路程硬生生缩短到半刻钟,赋长书瞧见那艘夜航船,卯日自然也看见,但是他一心抓到对方,要把病秧子揍得爬不起来。 两人赶到渡口的时候还在扭打,卯日抱着赋长书一条胳膊,用肘关节砸他的后腰,赋长书拖着少年前行,两人别扭地爬上船,顶着船家古怪的目光,找了船舱溜进去。 门一关上,船舱内顿时响起咚的一声。 卯日被赋长书按在地上,后脑勺着地,疼得他眼泪水当场冒出来,眼前闪着白光,揪着赋长书头发的手便松开。 赋长书坐在少年腿上,喘着粗气。 “别闹了。” 卯日没回话,断掉的胳膊被夹板缠着,纱布早就湿濡,好的那条胳膊胡乱套着袖子,湿漉漉的衣服搭在半张胸膛上,水珠顺着肋骨下滑,流淌到肚脐处,被兜住,他在喘息,所以绵软的肚皮偶尔起伏,似是江上白水一般,生生不息,生涩而柔美。 脑子里冒出的,却是巫山神女对楚先王所言。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浑白如山的阳面,挺拔似险要的山峰,柔顺的时候是云,激荡的时候是雨。 朝朝暮暮,见山是他,见水是他,欲望便顺理成章汇入山水。 从此以后,峰岭似眉眼,山脊如脊骨,水声若吐息,青鳞成衣。 赋长书猛地站起身,似是见到洪水猛兽,靠在门上,手指捏着门框,青筋鼓起:“我去让船家送热水,你去床上待着。” 卯日累得昏昏欲睡,根本没力气爬回床上,他只想找个安全地睡得昏天黑地,现在没赋长书打扰,正好方便他合眼睡觉。 船夫抬水进来时候门被拦住。 赋长书挤进来,瞧见卯日缩在地上已经睡着了,因为他睡在门边,门打不开。 赋长书把人摇醒。 “起来沐浴。” 卯日懒懒地眯着眼:“噢……” 他把少年拉开,船家将水桶搬进来,卯日爬进去,整个人淹没在里面。 赋长书把人捞起来:“别睡了,你要给我表演淹死在浴桶里吗?” 卯日跟没骨头一般,却学着他样子:“呵呵。” 攥紧的拳头差点落到少年脸上,赋长书拎着他,垂下头,忍得直咳嗽:“你在我面前样子都不装。” 卯日终于清醒了,但又呵呵了一声。 “澡都不会洗,滚一边去。” 第71章 *大书鬼手(十一) 两人差点又打起来,却因为卯日一个喷嚏暂时收手。 卯日坐在木桶里,断掉的胳膊高高举过头顶,因为只有一条胳膊实在不方便,他转过脸,瞧见赋长书正在换衣服,趴在木桶边,笑吟吟地喊:“长书弟弟,帮我舀舀水呗。” 赋长书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少年打量着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些打退堂鼓,捏着水瓢,滑稽地举着胳膊,警觉地说:“你看上去想要把我按进桶里淹死。” 赋长书脱了湿漉的上衣,披着干燥的外套,胸膛上还有些伤疤,他走过来,朝卯日伸手:“知道就好,水瓢给我。” “快点。” 卯日把水瓢丟过去,磕在木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赋长书伸手探了一下水温,舀了一瓢就要往卯日脑袋上泼。 公报私仇。 绝对,报私仇。 卯日被泼了一脸热水,水泽渗进眼里,立即紧闭双眼:“给我丝帕。” “别擦了,你捂着眼,我给你舀水。水都凉了。” 卯日只能举着胳膊,捂着自己眼睛,湿淋淋的长发顺着指缝流下来,赋长书舀着水从他头顶缓慢倒下去,水液便顺着头颈的线条流淌,好似山崖上渗下的细长瀑布,会因为突出的蝴蝶骨骨骼而陡然改变路线。 水顺着卯日的脊背骨在淌,像是一条蛇,慢慢在爬,毒蛇锁住了赋长书的视线,让他的目光一寸一寸下滑,最后落到卯日的腰窝上。因为泡了热水,少年的身体白里透着红。 那处腰窝,却好似不见底的深渊,会将人的心神勾下去。 水停了。 卯日揉着眼睛,眯着眼看赋长书:“怎么不倒水了?” 赋长书把水瓢一丢,直接上手捏着卯日的肩按进水里,狠狠按了一下,好在他还有分寸,提着卯日的断手,没让那只手沾水。 卯日勃然大怒:“赋长书!” 他猛地转头,却看见赋长书突然跨入桶中,腰间只围着一条长布,上半身的外套也没脱,就这么进来,直接把干燥的衣服打湿了。 宽敞的水桶顿时变得拥挤,赋长书一掀眼帘:“坐下。” 卯日:“我不要和你一起沐浴,你出去!” 赋长书烦得厉害:“我要累死了,大哥,快点洗完,快点睡觉。” 卯日只是不习惯和陌生人泡在一个桶里,不过想到对方是赋长书,其实也没什么不舒服,他跪坐在水里,比赋长书矮了一截,手还搭在木桶上,心安理得指挥赋长书。 “行行行,谁让我是你爹。”卯日摸了摸后颈,还有些湿滑,“弟弟你再帮我冲一下后颈,好像皂角没冲干净。” 卯日把自己的头发捞到一侧,露出后颈,弯着头,赋长书顿了半晌,才捞过漂在水面的水瓢,舀了水,细细地浇那块肌肤,稀碎的泡沫藏在发根处,他伸手用拇指搓了一下,没想到直接把卯日搓红了一块。 “嘶,你能轻点吗?” 卯日不满地转过头,见赋长书盯着自己手掌,比他还要不可置信。 “我就说你浑身上下使不完的牛劲,打架还作弊,你还和哥哥我呛,你看,我没说错吧。” 赋长书收回手:“你自己不经碰。弄一下就红,搞什么?” 他确实没想到卯日后颈搓揉一下就泛红了,盯着那块红好半晌,觉得心中异样:“还有别的伤吗?” 卯日嗯了一声,把手腕递给他看:“喏,你弄出来的。” 那只手腕上都是青色的痕迹,似乎是被碰撞出来的,赋长书没反应过来,卯日主动说:“你拉我的时候太用力了。” 赋长书头皮一麻:“你……” 他搜刮了肚子里的词汇,都找不出合适的语句去形容卯日这种情况。 “娇气。” 卯日哼笑一声:“是,我娇气。你娇气大哥,能揍得你爬不起来,洗完滚出去,占地方。” 赋长书却说:“只有一张床。” 卯日警觉地偏过头:“想说什么?” “谁先躺床上,谁睡床。” 卯日二话不说,倏然站起身,直接往外爬,甚至不忘捡起水瓢,舀水往赋长书脸上泼,把他逼得眯起眼。 少年单手不好穿外套,只能胡乱拢着,边扎腰带,边冲向床上去霸占床铺。赋长书不慌不忙,又在水里坐了一会,把自己冲干净了,才走进船舱内。 卯日坐在床上,压着被褥,断掉的手没套上衣服,雪白的胳膊需要打上木板,顶着湿淋淋的头发挑衅地一指地板。 被褥被湿发洇湿一块,赋长书走到床边,带着讥讽的笑。 卯日盘膝坐着,手托着下巴:“弟弟,你乖乖叫我一声爹,我让你睡床。” 赋长书伸手抓他压着的那床被子,没拽动:“屁股挪开。” 卯日:“这床被子是我的。” “谁要和你抢?湿了。”赋长书,“你头发打湿了被褥,我抱出去让船家换。” 卯日从被子上挪下来,见自己温暖的被子被扛走,赋长书丢给他一张干净的丝帕,叫他擦头发。 胡乱擦了擦,等赋长书回来时,他已经昏昏欲睡。自己的那床被子被少年裹在怀里,赋长书拢着换来的新被子,坐在踏脚上,靠着床。 卯日迷迷瞪瞪,不懂他在做什么:“你不睡觉?” 赋长书闭着眼:“管好你自己。” 卯日懒得理他,霸占了整张床,合上眼睡过去。他们闹了许久,外面还是白日,但船舱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赋长书坐在黑暗中,外面偶尔传来潮水拍打船板的声音,夜航船晃得他心荡神驰,视野极黑,耳膜里只有卯日绵长的呼吸,挤入头脑的却是如阳山般雪白的胸膛,吐息时,皮肉似乎也氲着光,微微颤动。 他拧起眉,隔着被子望向下方。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太过疯狂的缘故,他总是克制不住起反应。白天还在和卯日荒唐发言,要对方夹着,后来跳江不了了之,也没有想起这事,可现在安稳下来,他居然又生出了欲望。 卯日还在床上,他不该胡来,分心留意少年反应的时候,赋长书却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欲望。 浓稠的黑暗放大了视线以外的感官,他听见细微的呓语,似在处心积虑地诱哄,又仿佛是在怯声声讨他的所作所为。 他嗅到干净的柑橘香,应当是放在船舱的果盘里的红橘子,又好像是从少年的掌上传来的。甘甜,带着一点涩。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香气骤然浓郁。 因为赋长书坐在踏脚上,那只手堪堪搭在咽喉边,只要稍微一动,就能抚玩到赋长书的咽喉,捂住他滚动的喉结。 他一惊,动作顿了片刻,掌下的东西在跳动,烫得他闷哼连连,理智告诉他那只手的主人是谁,赋长书却不敢回头去看卯日是不是苏醒了。 好在,卯日没有醒。 丰京少爷的手细长白皙,从没做过什么粗活、重活,指关节透着粉,搭在肩上的时候和他主人一般,弥漫着一股懒散意。 他剥红橘时,橘皮是暖橙色的,那只手指似是探入水潭里搅弄满天霞光,漂亮得让人心生古怪,视线却粘黏在上面,始终却移不开。 浓烈的欲望从肩上的手辐散到他的胸膛,心脏灼痛得似要蹦出来,隐秘的涨痛与迟缓的快意一并撕扯着他的四肢。 莫名强烈的痛感下,心口滋生出隐晦的快感,他的脸半明半暗,高挺的眉骨投下薄薄的阴影,神色还是平静的,只是呼吸更加粗重。赋长书安抚着自己,猛地更加用力。 船舱里流淌着静谧,荒谬感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散,他坐在原地如同一座造像,虚妄的形骸中翻涌着炙热的思绪。 白日里看见的一片白时而掠入眼前,肌肤柔软,如同清晨流动的云,霜一般白的月,温暖的体温比起少年张狂的性子更加讨人喜欢。 他口不择言,要卯日夹着,现在荒唐的想法卷土重来,叫赋长书忍不住猜测卯日如果真的按照他说的话做,他该怎么办。 他一定、一定…… 他闭着眼,咽喉里泄出一声滚烫的闷哼,却在这时,搭在肩上的手动了动,沉睡中的少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胡乱摸了一把,指腹探到赋长书的咽喉,且虚虚碾过喉结。 赋长书猛地睁开眼。 他一定会死。 死无全尸,魂飞魄散。 骨髓里蒸腾着情欲的热,血肉被烹煮得岩浆般粘稠。他要被鬼神咀嚼个一干二净。 赋长书维持着坐在原地的动作,好半晌没有动。隔了许久,他侧过身,额角渗出汗,鼻峰上坠着汗液,有意避开卯日的手,将脑袋仰靠在床榻上。 … 一觉醒来,赋长书不在船舱。 卯日还以为赋长书是因为睡地板和他置气,套上外衣转出去,瞧见赋长书站在船头。 夜航船顺流而下,眨眼之间已过万重山,湘妃三峡奇雄险峻,传说异闻不胜枚举,畅快的风吹拂着面颊,卯日走到他身边,瞧着两岸高山,不由得心中感慨。 偶尔还能看见崖壁上朱红色的大字,苍劲有力,卯日好奇问船家:“船老大,那是什么?” “小公子,那是诗!” “谁题上去的?” 船老大笑起来:“是忘忧君!” 卯日来了兴趣:“他题的什么?” “可笑不惊如虚舟,八万四千说如是!” 自来下渝州新都与出湘妃三峡的文人墨客多如牛毛,船家听多了,也会背上那么几句,索性手持船桨,长喝一声。 那呼喝回荡在崖壁之间,久久不散,高崖两侧想起孤猿的嚎叫,船家却当做遇见熟人,吸一口气,拔高嗓子唱道。 “以歧路为麦光,险地成绨椠,曲行作狼毫,灵府化玄圭,斩金剑之妖。” “山外万马喑,峡中夔龙灜。身负屠龙志,力践宝筏行,犹云襟带系盘涡,蛟腭虬龈皆无惧。” 高崖夹青天,孤舟上立着孤鹤般的剑客,他手持宝剑,对上盘踞在陡峭高崖之间的夔龙浑然无惧。 我当斩龙足,嚼龙肉。 嗤笑求长生的痴儿,唾弃惧怕夔龙淫威的小人。 浪打船头,他们的歌声雄浑有力,嘶哑高亢,明明浑身粗野之气,唱出的诗歌却气势磅礴,自成一片广阔天地。 “万丈竹竿不俗,凿乱石插青冥。倏过千仞,不误眉目!” 卯日抚掌,忍不住赞道:“好,好一个金剑斩妖,不愧是六哥!” 赋长书别过眼:“你到底有几个哥哥?” 卯日数了一下:“不多不少,刚好三个。有个与我同年出生,只比我早几个月,我却与他不熟,但从不叫他哥哥。” “那人是谁?” 卯日:“我六哥的亲弟弟,许嘉兰。” *** 二十日后,夜航船出了三峡,船靠岸的时候,赋长书见到了岸边等候多时的谢飞光。 赋长书上了船,朝着谢飞光点头。 榜首将解药递给他,两人始终无话,直到船舱内传来卯日的含糊声音。 “赋长书,到哪了呀?船怎么停了。” 卯日打着哈欠地走到甲板上,他还没来得及束发,长发随意披散着,眯着眼在甲板上扫了一圈,惊喜道:“二哥!” 谢飞光颔首。 卯日立即跑到谢飞光身前:“二哥在这?高秋姐姐呢?” 谢飞光见他披发,衣着单薄,只命人拿来斗篷,给人披上,卯日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只是仰着下巴等榜首系好绸带:“张高秋乘坐马车先去枸忍,你收拾一下,我们赶上去。” 卯日点头:“我没什么要收拾的,换身衣物就行了,二哥你等我片刻。” 说完,他急匆匆就走了,甚至没察觉到谢飞光身侧站着的赋长书。 谢飞光难得开口:“我们离开后,他有同你动手吗?” 赋长书被冷落在一侧,目光落在卯日移开的方向,他和卯日打架次数难以数清,就连出三峡的船上偶尔还会互殴,大多数时候是少年先动手,赋长书率先动手只有在巴王宫打他屁股的那次。 但这事他肯定不能给谢飞光说,可如果说完全没有打架,赋长书自己也不信。 “打过几次。”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开口,好在卯日回来得很快。 谢飞光带了一身新的圆领袍给他,绯红底,金色团花刺绣,外面罩着一层茶红色透薄长衫,腰带上坠着各种玉石环珮与禁步,卯日边走还在往右耳上挂自己的红流苏耳坠。 一路碎响,似泉水叮咚。 “二哥,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他路过赋长书的时候,赋长书欲言又止,但直到少年兴致勃勃地跃下甲板,他都没和卯日说一句话。 那么个大活人,卯日回来就看见了,不过他故意没和对方说话,索性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当作没看见。 谢飞光突然道:“你们又吵架了?” 这回不是吵架,按照约定,出了三峡后,他们应该割袍断义,对外宣称二人关系碎如瓷杯。 只是卯日不太理解,自从甲板上的那日后,赋长书与他的话少了许多,也不会和他呛声,似是有意冷落他。 少年不会长期热脸贴冷屁股,赋长书无视他几次,就算招惹对方也极其平淡,卯日不上赶着凑,更觉得他近来无趣。 “他又不能去丰京。”卯日想了想,把准备好的说辞念给谢飞光听,“而且他身份敏感,若我要入朝为官,最好不要与他有来往,这不是二哥你告诉我的么。我思来想去,觉得你说得对,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恩断义绝才是最好的结局。” 谢飞光负手而立,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一动,望向停在渡口的夜航船。 过了湘妃三峡,曲折汹涌的川江河道逐渐变得宽阔,江水平缓,不时有白鹭群飞而过,在河道上拉出零碎影子。 夜航船的转角,却有一片衣角倏然收了回去。 谢飞光:“不后悔?” 卯日没懂他的意思,说的话足够铁石心肠:“他不是正好讨厌我吗?我也玩够了,那不正好。” 谢飞光盯了他半秒。 “你想清楚即可。” 士兵来报马匹已经准备妥当,卯日与谢飞光需要追上前面的张高秋乘坐的马车,最好即刻出发。 士兵给卯日牵来一匹白马,他利落地翻上马背,牵着缰绳,听见身后夜航船上传来船家老大的呼声,缰绳被拉回船。 他们要走,夜航船也要驶离渡口。 卯日最先想到的,他还没和赋长书道别。 马匹沿着河道走了几步,夜航船渐渐远离渡口,甲板上仍旧没有赋长书的人影。 也是,这些天都是卯日逗弄对方,赋长书估计巴不得离他远远的,生不见面,死不送终,敬而远之,不相闻问。 卯日皱了一下眉,心里骂他不孝儿,又觉得自己与赋长书好歹相识一场,分开的时候他都不出来送一送,当真小气。 白马喷出响鼻,少年引着缰绳:“你也觉得他没良心,是不是?都不来送哥哥,白疼他了。” 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扬鞭催马,朝着谢飞光追去,全力追赶了一刻钟。 卯日心中恼怒,突然从士兵马背上抓来弓箭,又骤然调转方向,朝着渡口赶。 士兵甚至来不及制止他:“公子!” “弓箭先借我,我晚些时间还你!” 谢飞光停了马,望他一眼:“走,不必管。” 卯日急匆匆赶回渡口,见那艘夜航船已经在河道上形成了一个墨点,气得怒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咬牙沿着河道追赶。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在河道上急驰。 直到追上那艘夜航船,在河岸距离船最近的地方一把扯下自己雕刻好的扳指,套在弓箭上,随后张弓引弦,嗖的一声,一箭射在甲板上。 船家正在甲板上收拾船锚,被那支箭吓了一跳,拔出箭,那扳指在甲板上滚动,船家连忙捡起来,趴在船舷边左右张望,却见岸上有一位少年策马追船。 那可是祖宗! 船家喊:“公子!你有何事?” 卯日大声回他:“我找赋长书!” 船家连忙派人去问。 “公子!赋公子不开门!估计是睡下了!” 卯日还在追:“叫那个混账滚出来!赋长书?长书!” 赋长书当真不愿意见他? 他红着眼接着喊:“船家!你们派人把我的话记下!立刻!” 船家不敢怠慢他,只能催人去拿纸笔,恭敬地问他要说什么,却听少年忽然开口唱道。 “常忆朝霞泻金翎,芙蓉盛紫云。” 船家捧着纸笔,干巴巴瞪眼,汗流浃背同自己的渔夫说:“不会写啊……” 但那面卯日还在喊。 “楚江阔然,灯影星波;道途坦荡,缘盖围花。绫罗迭梦,拾遗为书。” 墨痕在纸上晕开,他们大约听懂了,这应当是要给那位赋公子送别,可他们实在不通笔墨,记不下来。 “车梁长虹,层楼流丹,匣蛇形宝剑在城;香木不凋,樊圃难折,庇金堤载徒于碑。” “白首松云,得意鹤骨,万丈竹竿皆不俗。长阳笛晚,风雨两乡,天涯终有君归处。” “送尔三千里,望长毋永安。莫愁前路……莫愁前路,快善至哉!” 卯日一鼓作气唱完,胸膛起伏,便停了声,皱眉问:“记下来了没!” 船家们望着空白的纸张面面相觑,这时,却有一只瘦削的手从船家手中夺去了笔,船家抬头,正对上赋长书冷淡的眉眼。 赋长书:“你回他……” 他顿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回卯日什么话,迟疑了半晌,叫卯日捉到了他的身影。 少年气得直接喊他:“赋长书,是不是你!你在听吗?” 赋长书不回话。 船家老大也不敢怠慢岸上追船的卯日,瞄了一眼赋长书的神色,咬牙喊:“是赋公子!他在听!小公子,你还想说什么,都说给他听吧!” 他喊完,觉得畅快无比,就算赋长书发难也不在乎。 就是赋长书始终抿着唇不肯开口。 卯日:“赋长书,你到了目的地,托人给我传个口信,我给你写信!你等我几年,我或许会去你那求学,在那之前,你别给哥哥乱跑!” 两人动静闹得挺大,船渐渐在江中停驻,甲板上围聚着许多人,都在瞧热闹,赋长书皱了一下眉,掩着唇咳嗽一声,同船家说:“你问他,要几年?几年他才会来,难道叫我一直等他?” 船家面露犹豫,还是把话传给卯日。 卯日额角一跳,拽着缰绳的手背上都冒出了青筋,怒极反笑:“不知道!你就说,你小子等不等我吧!” 赋长书只回了他一个词:“蛮横无理。” 随后卷走笔墨,毫不犹豫回了船舱。 船家老大讪讪地安慰卯日:“赋公子说知道了,小公子,您请回吧!” 卯日还想确认赋长书是不是真的知道了,可是船家已经命人启船,对方又回了船舱,似缩头乌龟躲了起来,甲板上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去。 马蹄踩在滩涂上,留下凌乱的蹄印。卯日渐渐停了马,目送夜航船远去。 船帆溶在金鳞般的霞光中,一轮红日悬在江面,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同龄人就这么怅怅不乐地走了。 卯日有些惆怅,绵密的悔意生出来,他觉得自己不该和赋长书吵架,至少该好好道别,而不是策马追船,唱一首不入流的送别诗。 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第72章 追魂碑(五) “殿下,接您的车停在郢城城门前,闹的动静有些大,郢城齐君请你去看看。” 从将军墓折返渡口后,姬青翰原本打算休息一日便折返丰京,但没想到郢城齐君听闻了姬青翰在春城的所作所为,知晓他的车驾落入山崖,摔了个粉碎,特意准备了一辆新的虹车来讨好太子爷。 姬青翰不太在意,眼下他只想着从卯日口中套出话来,颇几分乐不思蜀的意味,却见巫礼偏过头来,水淋淋的眸子里掠过一道光。 卯日一只胳膊攀在他肩上,下颌依在上面,轻柔地朝他吹气:“弟弟,我想看看你的虹车。” 巫礼一直对太子爷的虹车念念不忘,还曾说过想被姬青翰在虹车上干的放肆言论。 姬青翰打量他片刻,总觉得他心里揣着坏点子,所以他将卯日送他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对方。 “那得看巫礼大人表现。” 要怎么表现,才能让太子爷心甘情愿供出他的虹车玩耍呢? 卯日转过身,松了松礼服的衣领,伸手把自己长发抓到一侧,露出半截光洁如玉的后颈与圆润的肩头,他偏过头,眼尾的青黛纹样好似一把钩子缠绞住姬青翰的目光。 “我记得,相公喜欢从后面来,这次我便答应你。” “多少次都可以,随你高兴,好不好呀,太子爷?” 他甚至不等姬青翰抱他,自己趴在床上,双膝盖分跪,从礼服边缘拉开了自己的长摆,像是一条长尾的蛇柔顺地趴伏在姬青翰面前,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没有半分攻击欲。 卯日还特意道,“不过,相公可要轻一些,我不想在虹车上就没力气了。” 层层叠叠的帷幕垂下来,似是馥郁的花瓣,半截修长的小腿从帷幕底部探出,脚踝上系着金链子,几枚斑驳吻痕与交错指痕覆盖在腿肚上。 姬青翰将锁链缠在手臂上,逼迫卯日的腿收回床上,那段帷幕便晃悠悠垂下去,印出里面两道缠绵的人影。 腰腹往下一塌,似一座拱桥被洪水中的巨石骤然冲垮,卯日觉得各处隐隐作痛,难受地哼了一声,正想转过头调侃一声小姬,好急。 声音却戛然而止。毫无征兆、毫不留情。太子爷半点道理都不讲,猛地从后面抱住他,将一切玩笑都堵了回去。 就算被骂了无关紧要,姬青翰一丝喘息的余地都不留给他,一张脸冷峻地似要淌水,看上去极其性感。 卯日面上出现醉酒般的酡红,平日里含笑又戏谑的眸子泛起波澜,他趴在被褥中,觉得姬青翰亢奋得似要在自己身上凿出几个洞。 巫礼生出异样的惧意,仿佛自己是一只皮影,关节处被铆钉牢牢固定着,太子爷手持皮影木杆操纵着他的四肢。 楚先王钟意巫山神女,而姬青翰贪恋上一道艳鬼,凡人求神问鬼,到最后陷在自己的欲望当中。 卯日小声骂了一句:“混、混账……” 又被姬青翰握住手,十指相扣,听太子爷压低声音应下那声混账。 一人一鬼将那出戏演得百转千回、酣畅淋漓,从天上神佛至地府鬼怪,都被勾得神思恍惚,在无言当中懂得了这戏的名字。 巫山之会。 卯日刚开始还有些不适,皱着长眉轻颤,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泪,犹如水波里发着光,责怪姬青翰弄得他有些疼。 随后便被太子爷霸道地捂住了口舌,让艳鬼好一阵没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好在话语向来是两人床笫之间可有可无的存在,只言片语里有时蘸着滚烫的恨意,有时又酸涩得叫人心中恼怒。 姬青翰得不到甜言蜜语,索性堵住他的口舌,只听卯日断断续续地呜咽,欣赏艳鬼被迫悄无声息地流泪。 掌控欲得到满足,极致爽意冲击下,他情不自禁吻卯日耳廓,姬青翰神魂荡飏,五感被调动到濒临巅峰。 他热汗淋漓,目光一瞬不瞬凝在卯日冷白的脊背上,瞧着似山阴夜中的一捧雪,炙热淌进去时,能融化卯日的骨头。 一塌糊涂,软如白泥。 太子爷抱着巫礼胡闹了几次,才将人翻过身。 “几次了?” 卯日晕乎乎的,抚玩着姬青翰的耳垂,被捉住手腕,亲着指骨。 他念了一个数。 混账太子爷应了一声:“再来。” 卯日虚敛着目光,眼尾都是潮红的泪,见到姬青翰的脸,半晌才凝聚了眸光,他被太子爷罩在身下,手臂懒懒地搭在姬青翰的肩上,双腿被折到胸前,瞧见姬青翰出了一身汗,雄健的胸膛似山崖向他倾轧而来,他微阖着眼,全身都冒着热气,热得心口灼痛。 他好像,不太敢直视这样的姬青翰。 汹涌澎湃,如临高山。 他只擅长把姬青翰按在地上,自己骑在上面作威作福,叫对方的强势如同山崩,破碎又充满血色,他偏爱伤痕累累的姬青翰一些,脆弱得让艳鬼生出怜悯心,甚至在欺负姬青翰的时候,也多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施舍欲。 而不是姬青翰在上面,与卯日面对面。 艳鬼的心脏处在极速震动,热潮直直窜上头顶,绯红漫上周身,卯日瞳孔一缩,偏过了头,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姬青翰察觉到卯日忽然反应激烈,他停了停,垂下一张淌着热汗的俊脸,挪开那条胳膊,揉卯日带水痕的眼尾,心中酸涩,低声问。 “怎么了?” 卯日呜咽了一声,猛地掐住姬青翰的咽喉,吻到太子爷的唇上。 他不可能和姬青翰说,正面太过纯情,他有些受不住。 无法说出口的话换成了绵长的湿吻。 城池被攻破,巫礼放纵太子爷一步步深入,探寻他口腔里的每一寸,甘甜的津液,短促的呻吟,柔软的舌苔,他品尝着艳鬼的吻,将卯日的欲望吞咽进腹里,让子蛊雀跃,身体狂热,一遍又一遍动情地抚摸卯日的脊背,从上往下,如同抚玩一块完美的玉石,并用水液浇得透彻。 两人厮混了个昏天黑地,房门紧紧闭了三日,齐君传信的下人被拦在夜航船外,距离渡口至少一里,却始终见不上太子爷一面。 楼征带着人马设置了一道关卡,谁也不准放过去,右卫率甚至专门寻了一位聋哑的仆人,每日负责给太子爷送药膳。 郢城齐君的人摸不准姬青翰在做什么,试图从右卫率与边护使那里探一探口风,可这两人嘴巴一个比一个紧,随行的月万松人又被送到城中居住,所有人都不知道太子爷把人遣散了,只是为了看卯日的表现。 第四日时,姬青翰派那位聋哑的下人传来手令:“将虹车拉到渡口。” 这便是不准备亲自去郢城了。 姬青翰不肯赏脸见人,齐君也不能说什么,反而还要庆幸一声太子爷好歹是将东西笑纳。 午时,那辆华光耀耀的车辆从官道上驶来,虹车有九匹宝马拉车,装饰贴金银,点缀着各色珠宝,车辆表面髹漆彩绘,四面支柱均设有帷幔,若要避风,也可关上门窗,确保里面足够私密。 车内宽敞,足够容纳五六个成人。里面案桌、宝座、藻井顶棚、藏纳绢本的书柜暗阁一应俱全。 郢城齐君顺带送了十六位侍从给太子爷,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穿着赭红长衫分立在虹车两侧,似是群仙罗列。 姬青翰扫了一眼,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声:“郢城齐君倒是用了心思。” “青翰,虹车到了吗?” 巫礼因为这三日闹得太狠,有些困顿,现在依靠在他怀里不肯动,一身绯红的长礼服,金色的宽腰带勒着腰,繁复的礼服严严实实包裹着他的脖颈,却也遮不住从耳垂往下的吻痕,他身上的金饰繁重而精贵,却比不过那张脸艳丽。 姬青翰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喜好太子的虹车,但是不妨碍他纵着艳鬼。 他揽着卯日的腰,给人揉了揉,嗯了一声:“去看看,有不满正好让齐君的人改。” 卯日这才来了兴致,从他怀里坐起身,绕着气势宏大的群马走了一圈,最后登上梯子,躬身上了车。 十六位侍从不知道发生何事,他们看不见一道艳鬼在享受太子爷的专属车驾,也不敢多问,只是识趣地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姬青翰瞧着卯日兴致勃勃,推开车门进去,唇角难得带着一点笑意,在人群前赞扬了齐君几句。 “叫车夫拉着虹车在郢城驶一圈,孤陪着太子妃逛一逛。” 侍从们不知道姬青翰何时有了太子妃,只能恭顺应下,楼征将姬青翰推上车,三位车夫在前头牵马。 车辆缓慢驶动,宝盖上坠下的金铃泠泠作响。 马车内四平八稳,轻盈的香烟被风吹得满室流动,姬青翰同坐在自己位上的卯日颔首,又拍了拍自己的腿。 巫礼自然而然环着他的肩臂,侧坐在姬青翰腿上,懒洋洋地靠着姬青翰的肩,等太子爷给自己揉腰。 车厢里开了一扇窗,是卯日推开的。 四面的门都能打开,但他没有推开,而是放下帘幔,隔着薄纱窥探着外面。 “这么喜欢?” 卯日心情极好,连带着也哄着太子爷玩,凑过去在姬青翰侧脸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姬青翰眼神微动,捧着巫礼的后颈,与他在车里接吻。 一反常态的温热之吻,双方似乎都陷在爱欲当中,缠绵悱恻,忘乎所以。 半晌后,姬青翰吻了吻卯日的耳垂,问他:“早上吃了什么,这么甜?” 卯日用手指推开太子爷,朝他伸出软舌,给太子爷看自己咬出来的血迹,慢悠悠地说:“多吃了几枚郢城的乌梅,裹着糖霜,味道还不错。” 姬青翰嗯了一声,遣人去买了一袋乌梅,与一袋糖霜。 乌梅盛在瓷碗中,紫黑的果子,上面蘸着细如沙的霜糖。 而姬青翰从丝帕中抓起一把雪白如沙的糖霜,倾撒在卯日身上,从头顶往下,如同雪崩翻滚下来,覆盖在他的肩头。 姬青翰岔开腿,让人坐在自己坚实的大腿上,卯日伸手抚摸太子爷,把糖霜都弄到姬青翰的衣袍上,整个人懒懒靠在他身上。 姬青翰皱着眉不赞同地望着他。 太子爷一直觉得艳鬼的手法太过随意,却足够暧昧,卯日一只手揩着他小腹,沿着腹肌轮廓轻慢地抚,把姬青翰挑逗得喉间干涩,只能捏着艳鬼的腰,压低声命令。 “仰头。” 卯日仰起下巴,修长的脖颈暴露出来,喉结细细滑动,糖霜顺势滑下去,沿着敞开的领口直接撒到巫礼的胸膛上,晃眼一看,还以为是水面颤动着月光般的银霜。 姬青翰被揉得舒服,欲望如同潮水漫上来,含着卯日的下巴,舔到糖霜,唇瓣上都是甜丝丝的糖。 轻薄的雪粒浮在肌理上,舔上去的时候舌尖回甘,似是一块蘸着霜糖的木芙蓉糕点,看上去又白又软,只有入口,才知道质地粘稠,弹牙劲韧。 他顺着锁骨一路往下舔吻,留下一串晶莹的水痕,似是扫去玉壁上的薄雪,当中剩出的一条蜿蜒小道,巫礼舒服得直喘息,叫得姬青翰骨子发酥。 “青翰……” “嗯,孤在。” 卯日突然伸手推了推姬青翰,坐在虹车主位上,懒散地喘息,慢悠悠地伸手抚摸姬青翰的脸。 艳鬼唇边带着笑意,伸脚踩在姬青翰腰腹上,太子爷把他脚踝握在掌心,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繁复的礼服却没有完全褪下去,只是随意挂在巫礼的臂腕上,糖霜分布在他的身体表面,他撑着下颌,呼出热气,等姬青翰再一次凑上前,便抓着太子爷的长发,揉着姬青翰耳垂。 “长书,你的糖霜弄得到处都是,该怎么办呀?” 姬青翰察觉到他异常兴奋。 果不其然,艳鬼按着他的头,迫使太子爷垂下矜贵的头颅。 “那就,”他笑吟吟地说,“舔。” 他像是供养在香车宝马里的一只华贵孔雀,傲然垂首时,也只是为了强迫饲养的人为他退步,向他俯首。 姬青翰的眼睑蹭上了糖霜,不得不半眯着眼,从艳鬼的小腹一路往下,将肌理上的上糖霜逐一卷走,最后吻到卯日。 捏住肩头的手指倏然收紧。 艳鬼听见情蛊在窃窃私语,他在一瞬间想着,要是没给姬青翰种这道蛊,他们该如何相处。 很快,他便把这种毫无意义的想法抛在脑后,反正已是幽精,与其惆怅旁的事,不如一度春风,相会巫山。 谁也想不到,华盖宝顶的太子虹车当中,正位上坐的却不是当今太子,而是昳丽的艳鬼,一双眸子微挑秾艳,乌发散在四周如同黑色的蛛网,他被真正的太子爷用唇舌服侍得不断低吟,周身浮着一层潮红,皮肉上点缀着细密的糖霜。 香烟袅袅婷婷,那碟乌梅却始终没人去动,只要一袋糖霜所剩无几,车内撒得满地都是,如同细密的雪。 姬青翰慢慢咽下去,双臂撑在卯日身侧,追问道。 “为何喜欢虹车?” 卯日的腿抄过姬青翰的腰,架在他的腿上,缩到姬青翰怀里,两人面对面拥抱,巫礼伸出手抚开窗边的帷幔,含笑说:“我也曾拥有自己的车驾,载着自己的姐姐兄长四处玩耍,后来那辆车在西周疫祸之时,被饥寒交迫的百姓拆去烧火,上面的宝物也被砸碎。” 那时的卯日身份贵重,却无法阻止身患重病的百姓。 “那辆车,在西周鼎盛之时载花盛歌,而大难之时,便成了烧火祭祀的废柴。” 第73章 追魂碑(六) 更惋惜的是,那车辆上除了髹漆彩绘的门窗是木头所制,其余都是青铜,所以框架部分难以烧毁,百姓便拖了去,当做傩巫燃篝火的架子。 一遍又一遍烧,慢慢地烤。 只是一辆车而已,卯日犯不着放在心上,慧贵妃也许诺他,等日后她会赏卯日更好的车驾。 “我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还是有些可惜,我一直想驾车带着我的好友在丰京绕上一圈,随后到灵山长宫去。” 卯日把下巴叠在姬青翰的肩上,手指抚着窗檐,瞧见方寸窗口外面是郢城的城墙,随后是飘动的旌旗。 “噢?你要载谁去灵山?” 姬青翰顺着他的脊柱骨轻缓抚摸,从上俯视时,他能瞧见卯日缎瀑似的乌发,从白壁高崖上一坠而下,砸入瘦削的腰谷,淹没进腰股深壑当中。 美人自然是赏心悦目,他抱着卯日的腰,摸了摸他的小腹,轻柔地吻,两人好似榫卯精准无误地凿合在一起,胸膛贴着胸膛,脖颈交缠。 卯日的呼吸慢慢变得浓稠,胳膊紧紧捞着姬青翰,他故意玩味地说,“……秘密。” “啊……青翰?” 姬青翰徒然开动,粗野地将他劈成两半,眸光里压抑着凶光,听他说出秘密二字,便知晓卯日又在隐瞒他,那不是秘密,是巫礼精心抛给他的诱饵,卯日明知道他在意什么,却迟迟不肯吐露真心,不愿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把姬青翰当做玩意在逗弄。 太子爷冷冷地说:“叫得太大声,外面百姓或许会听到。” “但孤今日,只想听见你唤孤的名字。所以你得叫出声,要喘得孤满意。” 卯日腰身颤动,笑骂他:“坏死了,我的太子爷。我就该小惩你一番。” 姬青翰捏着他的腿肉,抱卯日的腰在自己怀里颠:“用什么惩戒?用你这具碰一下就出水的身子?巫礼大人哪里孤没进去过,只是这样怎么够给孤涨教训。” 卯日的一指杵着姬青翰的锁骨当中,指甲盖的边缘轻轻划着肌肤:“你吃开心了,就可劲欺负我。相公没把我放在心上,只把我当做泄欲的工具,以尘好可怜呀。” 姬青翰拍了拍他的腰臀。 “胡言乱语,太子妃怎可自轻自贱。等到东宫,还得找人教你规矩。” 卯日凑过去舔吻他的唇皮:“青翰……我要你亲自教。” 姬青翰哼笑一声:“教了,你会学?” 艳鬼被他知根知底,他哄着姬青翰亲自教,可事实上呢,“那自然不学。” “我要成为你的规矩。” 他可是请动百神的巫礼,成为姬青翰的规矩合情合理。 虹车却停下,郢城齐君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殿下,郢城齐君求见。” 姬青翰正在兴致当中,捧着卯日的脸亲吻,听见楼征的话,不耐地捡起案桌上的杯子,就要砸门,卯日却靠过去,就着他的手饮下杯中酒。 太子爷欣赏着艳鬼饮酒,唇瓣上有一层润泽的水液,喉结在细细滚动,如同一只优雅的仙鹤。 脑子想的却是,等到了丰京,他需要凿一个新的浴池,倒上琥珀美酒,让卯日睡在里面。酒光流动在艳鬼的身上,似是金色的鳞片,馥郁的香会弥漫到最深处。 姬青翰扶着卯日的腰,冷静地说:“让他上虹车门前来同孤说。” 卯日闻言要起身,姬青翰却按住了他的肩,让他靠在门上,隔着门,太子爷一面与齐君说话,一面抱他。 门上的刻花在卯日脊背上印出了花纹,似是生出了一团团鲜红的花卉,姬青翰故意没有弄得太狠,甚至握着卯日的腰,让他自己来。 太子爷拇指抚着卯日乳白的小腹,为他介绍郢城齐君:“郢城的监市,年四十有七,骄奢淫逸,好美色。孤听闻齐君身侧佳人无数,养在府中的子女共有十九位。” “此人做了监市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秉持一点,少做少错,所以就算私下荒淫无度,也没人找他麻烦。” 姬青翰揉着卯日的肚脐,似乎福至心灵,慢条斯理地问:“哥哥,你认为齐君看得见你吗?” 卯日睁着一双含泪的眸子,迟缓地望着他,却见姬青翰突然伸手拉开一半门窗,沁凉的风吹散了室内的香与欲,他的一条腿还敞在姬青翰大腿上,外面的光透过窗照到小腿上,色白如油。 姬青翰被夹得呼吸一窒,巫礼惊喘着猛地抱住他,似乎是想藏在他怀里,心满意足的太子爷抚顺着卯日的脊背,似在安抚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齐君问安。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太子爷觉得烦,但虹车是对方供给他的,姬青翰便赏脸嘉奖了他几句:“孤会在宣王前美言你几句……” 太子爷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有些不适,齐君战战兢兢追问:“殿下,您是否身体不适?” 听说姬青翰在春城摔断了腿,受了不少伤,那封递与宣王的信感天动地,叫无数臣民涕泗横流,赞叹姬青翰美德。 “无妨,只是太子妃在同孤置气,”太子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乐在其中,“齐君,劳你去城中买些美酒。” 齐君连忙差人去买酒,又听姬青翰问道。 “齐君,孤去见了城外的将军墓,你觉得许嘉兰此人如何?” 齐君摸不准姬青翰的态度,许嘉兰虽是西周不夜侯,可他之后与慧贵妃内外勾结,软禁成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扶持慧贵妃登上皇位,这不是他一位齐君能议论的,所以齐君选择了折中说,不贬不褒,绝不犯错。 姬青翰果然没生气,只是不耐地问了一声:“怎么哭了?孤任你咬回来,别哭。” 这话肯定不是同齐君说的,他立即明白了,太子爷车里有人,估计就是那位太子妃,可透过那半片窗户,他根本窥探不到车中景象。 也没听见卯日啜泣似的回答。 “滚出去……疼死了。” 姬青翰把手递给到卯日唇边:“咬?” 卯日一把抚开他的手,猛地将姬青翰推倒,脊背撞在案桌上,虹车内砰的一声响,齐君跪在车外狐疑地追问太子爷发生何事,却见右卫率走上前,不近人情地邀他下车。 楼征:“殿下说,等逛完郢城,会到齐君府上一会。” 齐君喜笑颜开,当即谢过太子爷,乐呵呵地回去了,也没想起问一声车内发生何事。 楼征将自己听觉封闭,把那扇窗重新关上,面不改色走到车前,指挥车夫继续拉车。 金碧辉煌的车内,艳鬼压着当今太子,埋在他的胸膛处,咬出一个个痕迹。若是吻也可以作画,他必定咬出连绵的巫山,缱绻的云与潮湿的雨。 *** 郢城齐君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献礼给姬青翰,太子爷被人打搅了兴致,自然要派右卫率好好探一探对方的目的。 他在虹车上还在和卯日说这人采取折中说,等到楼征查完回来,才开了开眼界。 姬青翰把纸页塞入卯日怀中,让艳鬼自己看。 卯日一目十行扫完,皱起细长的眉:“他竟敢私自动了将军墓?” 巫礼自然不是因为许嘉兰的墓被动发怒,而是那墓碑后面的忘忧君玉京子,虽然巫礼口口声声说那是他的六哥,可言辞之间亲昵到太子爷侧目。 姬青翰打量着他,心中说不出的烦闷,若只是问卯日与玉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显得太过冒然,而且卯日曾说,玉京子对张高秋一见钟情,所以忘忧君应当不是太子爷在幻觉中遇到的那个大胆狂徒。 但,他还是不满。 “卯日,六哥是多久遇上的高秋姐?” 卯日察觉到他主动变了称呼,似笑非笑:“太子爷,谁是你六哥呀?还高秋姐,不叫姨娘了?” 姬青翰从善如流:“舅舅,玉京子舅舅是多久遇到的高秋姨娘?” 卯日站在原地,手拿着纸张,姬青翰抱着他的腰,吻他平坦的小腹,巫礼被闹得微微仰起头,缓慢地说:“我与二哥接回高秋姐姐后,一路到了枸忍,二哥临时有事,先行离开。正巧玉京子自宴会后,总是担忧我,所以连夜到了枸忍。” “就这样……”姬青翰吻到了他的肚脐眼,舌尖钻入其中,卯日有些痒,只能捏着太子爷的耳垂,“就这样,他俩见面了。然后,六哥对高秋姐一见钟情。别舔,好痒。” “孤许你舔回来。” 卯日垂下头:“那太子爷,胸口还痒么,需要哥哥帮你止痒么?” 太子爷被美人蛇咬了数十口,毒液腐蚀了理智,做起混账事来游刃有余。 “嗯。”他拢着卯日的腿窝,让膝盖顶在自己的东西上,太子爷那张张狂乖戾的脸透露出一丝漫不经心,“这里,孤也想你舔。” 卯日却不搭理他,只是用膝盖轻碾了一下,居高临下,拷问姬青翰:“齐君挖了我六哥的墓,把墓碑切割了,制成他府上大梁。殿下,你管不管?” 那语气,似乎只要姬青翰说不管,卯日便会重重地碾他。 “我六哥平生最讨厌许嘉兰那混小子,齐君胆大包天,把将军墓碑与忘忧君的墓碑各切走一半,致使生不见面、死不送终的两兄弟死后碑却合成了一块。也不知道我六哥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气得大骂他。” 姬青翰闷哼一声:“倒也好办,只要问他为何要拆将军墓做大梁,又是谁告诉他的即可。” 虹车停在齐君府邸门前,卯日重新换了一身鸦青色的礼服,楼征推着姬青翰下车,齐君领着内人早就候在门前,见到太子爷本尊,一时间门前街上伏跪了一地。 姬青翰是陪卯日来拆人家房梁的,直接单刀直入:“孤听闻,齐君府上有座鹤梁?” 齐君发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讪笑道:“哪有什么鹤梁?都是坊间胡说的。” 姬青翰笑了笑,不置可否,齐君以为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带着太子爷一行人先在府上转了转,又问了问姬青翰对郢城的看法。 姬青翰只道:“齐君献给孤的虹车不错。” 许是太子爷一直似笑非笑,弄得挖了将军墓的齐君心虚不已,晚宴的时候,齐君便领着家中适婚的儿女来给姬青翰敬酒。 卯日坐在姬青翰怀里,笑吟吟地望着那几位模样乖巧的少男少女,最小的看上去不过十四岁。 巫礼趴在太子爷肩臂上,用饮过酒的薄唇骂他:“你瞧你,齐君连这么小的孩子都送来,估计是看你模样混账,定是饥不择食。” 姬青翰再混账,也只欺负巫礼,闻言也没理他,只是被吹耳边风的耳垂浮上薄红,太子爷没喝少年们敬上的酒,弄得齐君做贼心虚,冷汗直冒。 “不知太子妃在何处?” “他身子不适,在夜航船上休息。” 除了几位熟人,齐府上下没人能看见太子妃坐在姬青翰怀里,正伸出一指沿着酒樽边缘轻抚,甚至命令姬青翰把他那杯酒端起来,让他尝尝滋味。 姬青翰没有吓活人的爱好,听着却不动,自己饮了一口酒,卯日不咸不淡地嗤笑一声,凑过去,伸出嫣红的舌探他的唇皮。 “齐君家打造的虹车巧夺天工,孤的爱妃欢喜不已,在孤面前接连夸赞了几句。”姬青翰装作若无其事,“齐君,实不相瞒,孤自小仰慕西周忘忧君,见不得他与乱臣贼子一块墓碑,污了仙君名节。孤想请您再为他打造一间陵墓,最好与那不夜侯远远的,再由孤亲自题上碑文。齐君可办得到?” 齐君连连点头应下:“小人即刻去办。” 酒过三巡,齐君盛情邀请姬青翰留宿在齐府,姬青翰正愁没见到那块鹤梁,直接提议让齐君领他去观摩一二。 那块大梁立在齐府正中的位置,宽约十丈,厚重沉稳,上面雕刻着祥瑞仙鹤。鹤梁屋内住的却不是齐君,而是一个方士。 那方士双目上蒙着黑色长布,手提着一盏引魂长灯。 卯日好奇地瞧了他一眼,却见方士抬起头,望向他的方向,一本正经地同姬青翰说:“殿下,你身侧有鬼。” 艳鬼索性朝他挥手。 那方士顿了半晌,又说:“殿下,您认识西周灵山十巫吗,那鬼长得像灵山十巫之一的巫礼。” 原来还是熟人。 齐君:“休要胡说八道!” 姬青翰打发了齐君,只留下了方士,楼征搜了他的身。 “是你同齐君说,用许嘉兰与玉京子的墓碑做房梁的?”姬青翰一指那鹤梁,恐吓他,“好大的胆子。” 第74章 追魂碑(七) 太子爷话音落下,右卫率已经捁着正主的手腕,一脚踹在方士后腿上,噗通一声,堪堪及楼征肩高的方士跪在地上,那根魂灯也倒在地上。 方士疼得龇牙咧嘴,伸出两指,拉下眼上的绸带,眯着眼瞧了眼姬青翰,浅淡的瞳孔灵动有光。 “原来是装瞎。” “装神弄鬼,欺瞒监市,侮辱不夜侯与忘忧君的陵墓。楼征,拖下去。” 方士见他通身气派贵不可言,知道这人不能轻易招惹,索性摘了眼罩,连忙喊道:“殿下,小人冤枉!小人没骗监市!小人真能看见一些古怪东西,好比那鬼现在搭着你的肩呢,哟!他坐到你怀里了!” 卯日见他真能看见自己,难得来了点兴致:“你看得见我,是因为曾濒死过?还是别的原因?” 方士跪在地上,仰头看他,又问姬青翰:“殿下,他在和小人说话,小人能回他吗?” 他见姬青翰听了身侧有鬼也不惧怕,甚至伸手揽着卯日的腰,知晓两人关系匪浅,既然是要讨好太子爷,自然要先过问姬青翰的意思。 姬青翰觉得他有眼力,命楼征放了人:“准。” 方士仰起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小人名为道微,楚巫人,师从王屋山观顾真人,殿下,小人可不是装神弄鬼,小人是真有鬼……呸!是真有东西!西周时,有灵山十巫驱鬼化邪,还有方士问鬼炼丹,求仙得道。或许殿下听过叱石为羊,结巾成兔?那便是我师傅的能力。” 姬青翰一向对这些方士能人提不起兴趣,闻言不接话,倒是卯日主动接过话茬:“那是你师傅的本事,你会什么?” 道微瞧着卯日就面色微红:“小人不才,没师傅的通天本领,只有一双眼睛能看见鬼魂。” “那与齐家这道梁有什么关系?”卯日似要起身,姬青翰却猛地掐住巫礼的腰,将人捁在腿上,卯日扭头,挑着眉打量他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也该知道那两面碑下祭奠的是谁。玉京子与许嘉兰,前者为朝玉京、后者为追风,他们都是灵山十巫,是我的兄长。” “你叫齐君挖了我兄长的墓,切了他俩的石碑,还敢合成一道双面碑,我六哥冥冥之下合不上眼,派我来取你性命,好把你带到他二人面前去叩首请罪。” 这话听上去就是吓唬人的,姬青翰却没打断他,手撑着下颌,听卯日胡说八道,侧着过眼观察对方。 巫礼骗人的时候双眼微眯,眼尾的孔雀翎锋锐得似要在活人身上割出一条缝,他浑身上下还充斥着一股漫不经心,太子爷偏偏喜爱那股轻蔑之意。 卯日不把世间物放在心上,自然心里也没有他这个太子爷,姬青翰品着扭曲的感觉,心里酸涩,又诡异的满足。 没有他,当然也没有其他人。 道微果然被他吓住:“大人,小人也不想的!这都是齐君逼小人的啊!” 好熟悉的口吻,姬青翰道:“长话短说。” “这次真短不了!” 道微咬牙,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盛放瓷瓶,食指与中指探进去,蘸了朱红的粉末,闭上眼,从左眼尾横抹到右眼尾,粉末红地刺目,瞧上去似血泪。 “大人,小人不像师傅那么有本事,只能看见鬼,老死的鬼、病死的鬼、横死的鬼、枉死的鬼……千奇百怪,口说无凭,小人可以让您也看看。只要您亲眼见了,自然相信小人说的话了。” 道微来历不明,满口胡言,姬青翰原本该直接将他关押起来,可有艳鬼在前,他便多了几分耐心。 “楼征,去试试。” 右卫率卸了力道,单膝跪在道微前,他跪下也比方士高大,只能垂下头,叫道微在眼上用粉末划出一线。 “这是什么粉末?” “朱砂,”道微画完后,拉开两人距离,观察那根红线有没有画平整,“顺带掺了一点我的血。” 楼征按照他的指挥闭上眼,道微口中振振有词,片刻后,右卫率睁开眼,先是拧着眉环顾四周,最后慢慢移到姬青翰身上。 右卫率猛地站起身,拔剑出鞘,随即反应过来,当即跪在地上:“属下冒犯!” 楼征的反应做不了假,姬青翰问:“你看见什么?” 楼征:“殿下,我看见你身边有……许多黑影。” 不是鬼魂,只是黑影。 道微却奇道:“不应该啊?怎么会看见黑影呢?难道我这血放太久不好使了……” 姬青翰盯了楼征片刻,索性道:“道微,将你的朱砂给孤。” 卯日猛地攥住姬青翰的手:“直接问就是了,犯不着去看一眼。” 这是第一次卯日阻止他,还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士,巫礼虽然经常忤逆太子爷,却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插手,姬青翰察觉到了古怪,将卯日的手握在掌中,直接从道微手中取来朱砂,反手交给卯日。 “你来给孤画。” 那抹红从姬青翰的上眼睑穿过去,似是一条鲜红的伤疤。 事死如生,灵魂不灭。 黑暗里,魂灯燃起青色的灯火,如同夜中磷火,姬青翰循着声睁开眼,入目的先是卯日那张绮丽的脸,视线一错,随之而来是,狰狞的傩面。 珠玉在前,那张傩面更似鬼面,骇得姬青翰瞳孔一缩,呼吸停滞一瞬,等他冷静下来,再不疾不徐扫过去时,却见几人待的堂内,密密麻麻全是傩神与伥鬼。 诸神百鬼登堂入室,痴痴地围簇着他,好似在他身边开设了一场宴席。 有些鬼瞧上去却像是人,似枯木的干瘪手,佝偻的身形与沧桑的面容,双眼处向内凹陷,瞳仁一片黑,甚至有垂髫小儿与耄耋老人,它们跟在姬青翰身后,身上散发着乳白的光,与地狱阎罗实在不同。 卯日伸手在他面前胡乱一晃,乳白的手唤醒了姬青翰的神志。 太子爷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脊背都生出了冷汗,他以为这样的景象也是幻觉,就和情蛊叫他看见的一样,直到一个幼小的鬼走到他身侧,试图伸手拽一拽姬青翰的衣摆。 巫礼扫了那鬼魂一眼,对方懵懵懂懂地缩回了手,卯日转过头,看着姬青翰惨白的面色,怜爱地说:“你瞧,我就说了别看,弟弟你偏不信我。吓着了吧。” 姬青翰:“你看得见这些……东西?” “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它们存在。偶尔起舞降神的时候,它们倒是会出现,但留的时间并不长。道微让你看见的,就是它们原本在世间漂泊的样子。” 卯日:“在遇到你之前,我也和它们一样。只是那片密林没什么亡魂,寨子里的其他人骨灰都成了树木养分,魂灵能投胎的便投胎转世,不能投胎的,便消失在世间。” 他说,“而我三魂六魄分离,哪也去不了。还好,长书你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似曾相识的刺痛再次出现,姬青翰试图忽视那种钝痛,转而问道微。 “孤看见了你说的鬼魂,之后你该如何解释?” 道微挠了一下头,从小鬼手里夺回自己的魂灯,讨好地说,“殿下,你看上方。” 魂灯里的灯火长燃不灭,当他高举魂灯时,一片昏暗中,大部分鬼魂都顺着那点微弱的光芒仰起了头颅,瞳仁紧紧锁定在那簇如星火般微弱的灯火上。 姬青翰抬头。 瞧见那根表面绘有飞鹤的大梁上,蛰伏着一条长而粗的蟒蛇,表面鳞纹细密,似幻觉,又仿佛是真实景象。 姬青翰彻底分不清那是鬼怪还是神佛了。 道微仰着头说:“殿下,小人本是楚巫的方士,平日里就喜欢引着这些亡魂去它们该去的地方,有一日,小人渡魂的时候,听见齐君家中传来哭声。” 道微眼上涂着朱砂掺血做的粉,开眼似泣泪,他提着魂灯,前来寻找哭声,却见房梁上挂着一团黑影,摇摇欲坠,哭声凄惘。 “那是一个男人。” “他在齐家上吊自杀,魂却被栓在上面,无法离开,闹得齐家不得安宁,齐君私下寻了许多办法,道士、佛子、巫傩请了个遍,却始终没能解决,最后便将这间屋子空了出来。” “将亡魂引走是我身为方士的必须做的事,我本意将他带走,可那男鬼不肯走。” 齐家风水养鬼,他原本是被绳索捆住脖颈,不能走,后来发现自己在这里如鱼得水,索性赖在齐家。 道微便给齐君提个办法,都说天子有真龙庇佑,百鬼会退避三舍,男鬼既然挂在梁上不肯离开,不如取有真龙之气的龙木来做大梁,一定让那道鬼惧怕,不再赖在房梁上。 “郢城附近没有君王墓,退而求其次,当寻将军墓。” 齐君被男鬼纠缠多年,顶着冒犯将军墓的罪名去挖了许嘉兰的陵墓。 “有意思的是,我只给他说了,只需要一根大梁即可,但齐君觉得许嘉兰身份特殊,怕镇不住一道鬼,而他哥哥忘忧君的墓恰好在附近。” 卯日皱眉:“与我六哥何干?” 道微抿唇,手持着魂灯有些不好意思:“巫礼大人,你六哥虽然不是王侯将相,但他是许嘉兰的亲哥哥,是十巫里的朝玉京。而朝玉京别名玉蟒。” 自古传说里蟒化为蛟,蛟飞升为龙,对于齐君来说都是两块没落的石碑而已,正巧一块石碑不够铸造房梁,齐君管他什么寓意,直接两块碑各切走一半,抬走做成自家的大梁。 “那为何,这里还有这么多鬼魂?” 道微咳嗽一声:“因为小人忘了不夜侯的身份,他既然是西周大将军,自然手下亡魂无数,这些魂无处可归,便日日夜夜在许嘉兰的墓周围徘徊。石碑一半被切走后,一部分亡魂也跟着来了齐君家。” 姬青翰闭上了眼。 胡说八道,愚昧无知,既要让齐家安宁,自然是要知道那具男鬼因为什么死去,又与齐君一家有什么关联,而不是神神叨叨,听信方士所言,掘了将军墓! 姬青翰取了丝帕,将眼上的红痕擦去,揉着额心,压抑着怒火:“楼征,去把齐君抓来。” 他转过头,瞧见卯日似乎有些生气,索性道,“一道梁而已,给孤拆了。” 不光要拆,他还要让齐君还玉京子与许嘉兰完整的墓。 卯日主动请缨:“弟弟,不如我来吧。” 姬青翰瞧着他的面色,原本听见卯日提起过去的事就心中不爽,当机立断同他说:“想拆几根都可以,不必留情。” 卯日端详着他的目光,觉得他有意思:“你这是因为我生气么?” 姬青翰:“没有。去拆你的房梁。” 艳鬼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用两指衔着姬青翰的下颌,弯下腰在太子爷唇上印下一个浅淡的吻。 他笑得极其张扬,真情实意,让一直留意卯日情绪的姬青翰都情不自禁消了怒火,一瞬不瞬凝望着他,想着,只要艳鬼高兴就好,哪怕卯日今日把齐家都拆了也没关系。 卯日唇角微扬,拇指揉着姬青翰的唇瓣,“太子爷,你就可劲哄我吧。” 姬青翰下颌紧绷,敛藏着欲色,剑眉压眼,因为刚刚发怒,现在还克制不住狂野之意:“你不喜欢?” “喜欢。” “喜欢得恨不得你现在干死我。” 第75章 追魂碑(八) 艳鬼向来不掩藏自己的欲望,他想要姬青翰的时候,那就是真的想要,想要吻、拥抱、鸳鸯交颈,皮肉密无间隙贴在一起,喉结抵着喉结,慢慢地蹭,急促地喘。 他会像是一缕烟,逶迤地纠缠着姬青翰,爱抚过他身体的每一寸,灼热的视线、潮湿的鬓发、汗津津的身体、可怕狰狞的欲望,他想要掌握对方的一切。 姬青翰的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烫两个洞。 “轻佻、下流,”太子爷点评道,“吃软不吃硬。” 卯日便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长书,晚上我张开腿给你干,好不好?” 姬青翰凝眸注视着他,面上没有什么神色,一颗心却被艳鬼勾走了,卯日这样说下去,还拆什么大梁,直接将鬼扛上虹车即可。 他捏紧扶手,第一次偏过头:“去拆房梁,拆一根,” 他用艳鬼调戏自己的句式回敬对方,企图引诱鬼,“拆一根,孤让你骑一次,直到巫礼大人满意。” 齐家的主梁全塌了。 据说,是因为齐君不敬将军墓被神佛降下惩罚。更不巧的是,当今太子爷正在齐君府上做客,那大梁险先砸到贵人,齐君满脸苍白,连忙叩首请罪,府中妻女哭声连天,活像齐家家主已故。 一时间,消息传遍了郢城,姬青翰却满意地领着艳鬼登上虹车,扬长而去。 虹车车门关闭,卯日爬上了他的四轮车,双膝分跪两侧,将人困在原地,手攀着太子爷的肩,剥着姬青翰层层叠叠的外袍。 唇分开的空隙,滚烫的呼吸在两人当中散开,姬青翰眸里蘸着浓厚的欲色,抚着卯日后颈,调侃他:“这么急?” “今天孤不急,巫礼大人倒是急不可耐。” 卯日漫不经心往下一瞥,手指戳着姬青翰心口:“就知道装模作样,都硌着我的腿了。还不急?” 太子爷捁着卯日的腰,将额头抵在艳鬼肩上,吻他耳后的一小块肌肤,一遍又一遍地啄与吮,直到亲得卯日耳后泛红,碰一碰就疼。 “揉一揉。” 卯日隔着衣袍揉弄着他,一人一鬼焦急地接吻,生涩地咬着唇皮,偶尔会情动地偏过头,舔掉对方下巴渗出的津液。 “青翰,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孤喜欢上你。” 卯日的礼服懒散挂在肩上,艳鬼的身体让人食髓知味,姬青翰不光喜欢对方,还觉得两人在床笫之间格外合拍,只是一个眼神就软了骨头,要是拥吻到情酣那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虹车里没有一处不是湿的,白日里买的乌梅滚落了一地,不仅被艳鬼用上面那张嘴吃,还被太子爷塞到下面那张嘴里,酸痒得卯日小声啜泣,吐着红艳艳的舌头,委屈地说。 “吃得太多了,我尝不出味道了。” 姬青翰哼笑一声,含了一口酒,正好喂给他,辛辣的酒液洗去舌尖甜腻滋味,两人一喂一品,喝了不少酒,但酒的味道如何一人一鬼却不太清楚,只模糊记得又酸又涩,随后才是无尽回甘与苏爽。 等到三坛酒都享用完,卯日面颊泛红,眉宇间有了些许懒意,趴在姬青翰的身上,手指蘸了酒汁在太子爷胸上写字,写一个字就让姬青翰去猜。 “猜中了,哥哥赏你一个吻。” “要是猜不中呢?” 酥麻的痒意自横平竖直里传来,闹得姬青翰不光皮肉瘙痒,就连骨子都酥软,抚着卯日的脊背,阖着眼猜卯日写的什么字。 “孤就赏你含着孤一宿。” 卯日横他一眼,也没骂他登徒子,只是双手捏着姬青翰的胸膛,往前一撑,咬到姬青翰的喉结上。清晰见血的一个牙印,似是烙印。 “是什么字?” “赋。” 卯日亲了他一下,又在姬青翰小腹接着写字。 “长。” 他的手往大腿上挪,姬青翰握住了巫礼肩膀,将人拉起来,“下一个字,我猜,是书。” 不用卯日赏他吻,姬青翰主动吻了他。 被艳鬼纠缠的滋味太过疯狂,比烈酒还要让人回味甘长,他不仅在唇舌的接触当中生出喜悦之情,还在艳鬼潜移默化的规驯之下逐渐沉迷不悟。 “青翰喝了几杯?” 姬青翰捂着卯日的腰,不疾不徐拍了他十七下,当做回答。 上次在夜航船厮混,卯日足足数了一百三十次才结束,这十七下不过是调情般地磨一磨,挠一挠他的软肉,卯日品着爽意与刺痛,笑道:“可我喝了三十杯。” 他话里的胜负欲听得姬青翰一挑眉。 “还能喝?” “千杯不醉。” 卯日叼着酒樽,慢慢酌完杯中酒,透明的酒水映着润泽的薄唇,被亲得微微泛红。 等到酒杯见底,姬青翰拿走杯子,便直接举起酒坛,让卯日仰起头,细细长长的酒液源源不断淌下来,卯日张嘴接酒,来不及吞咽的酒水慢慢渗透出来,打湿了他的下巴,又顺着咽喉淌,滚动的喉结在流动的酒液里,好似河上嶙峋的石头劈开薄浪。 灌多了酒,卯日的肚子渐渐鼓起来,姬青翰揉了一把,只摸到一点腹肌轮廓。 “许久不动,腹肌都软了。” 卯日有些不乐意听,一双眸子沁水,攥住姬青翰的手,掐在自己的咽喉上,按着自己的喉结。 “我曾梦见你想杀了我。”卯日眸尾上挑,上上下下起伏着身体欺负姬青翰,笑骂他,“不过太子爷实在混账,一边掐我脖颈,一边逼我高潮。姬青翰,你是疯狗么?” 姬青翰倒是对艳鬼动过杀心,不过却没卯日梦里那么混账,再加上情蛊将两人的性命联系在一起,他更不可能想杀卯日。姬青翰端详着卯日的面庞,觉得对方神态似乎有些醉意,于是坦言道。 “孤现在没想伤害你。” 不仅不想伤害巫礼,还想着据为己有。 卯日瞧了他片刻,皱着烟霞般的眉:“你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还说没有。真不老实。” 他陡然直起身,乳白的身体满是吻痕与指痕,垂着眼冷冷地审视姬青翰。 “不老实的小混账,哥哥要用第二张嘴艹你了。” 卯日高高在上,强势地说。 “姬青翰,叫给我听。” …… 虹车在将军墓前停了整宿,姬青翰故意带着卯日在玉京子附近胡闹,等巫礼酒酣昏睡过去,姬青翰揽抱着卯日,揉着眼睛,却瞧见一只枯枝样的手从门窗缝隙里探进来。 姬青翰半点不惧,只抽出准备好的匕首,一刀扎下去,锋利的匕首插在车壁上,却直接穿透了那道鬼手。 他伤不了这些东西。 估计是白天道微给他抹了朱砂粉与血的缘故,姬青翰到现在还能见到一些古怪的黑影,在他与卯日拥抱时,那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就蛰伏在虹车周围,却始终不敢靠近。 姬青翰起初是以为它们惧怕大祭司,后来发现这些鬼东西更像是要守着卯日,所以跟着他。 他推开车门,瞧见外面武真军在距离他三尺以外的地方打着火把,以虹车为中心围成一圈。 那块双面碑在火把的照射下,石面反射着冷清的硬光。碑边一株松树枝干虬劲,一道白色的绸缎系挂在上面,点点萤火在松林间游荡。 许嘉兰“路过”自己兄长玉京子的墓碑时,将对方的佩剑顺手挂在了石碑边的松树上。现在那棵老松还在,宝剑却遗失。 姬青翰瞧了一眼,却突然怔在原地,慢慢拧起眉,若是他没看错,双面碑前有两个黑影一直在缠斗。 他揉了揉额心,听见卯日在睡梦中喃喃低语,太子爷垂下头,见巫礼双臂环着他的腰,胳膊上都是痕迹,脸靠在软垫上,身上搭着外袍,长发垂在身后。 就连在梦里也皱着眉,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姬青翰索性伸手拍了拍卯日的背,慢慢地安抚对方,扭过头继续去观察林中两道互殴的鬼影。 半晌后,他唤来楼征:“去把道微抓来。” 道微方士因为齐家大梁被拆,被齐君赶出了齐府,在郢城游荡了一日,设了算命卜卦的摊子,楼征直接拎着道微到了将军墓前。 姬青翰压低声音问:“孤见双面碑上有两道黑影,看上去似乎在打架。你去看看。” 道微本想回他,被姬青翰一瞪,瞬间收了声,故意悄声说:“殿下,不用理会。玉京子和许嘉兰生前不和,死后亡魂也看对方不顺眼,所以不时会在那株松树下互殴。” 姬青翰古怪地望着他:“若你继续同孤胡言乱语,孤即刻命人将你斩首,叫你的亡魂也在这里戚戚惨叫。” 楼征拎着剑抵上道微咽喉,话音落下,地面一震,姬青翰与右卫率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瞧见了疑惑不解,于是迅速扭头望了一眼酒杯。 杯中酒颤动,荡出一圈圈涟漪,楼征也察觉了不对劲,变了脸色,挡在虹车前,武真军围聚过来,蓄势待发。 “咔嚓。” 一只手从墓碑前探了出来,指上还有淤泥。随后泥土被刨开,一个庞大的怪物从墓地里爬了出来,它身上披着破烂的布条,布条下的皮肤却不是正常的颜色,而是铁青色。 那东西身上堆积着许多泥土,身形极为高大,长手长脚,手腕与脚腕上都有粗壮的锁链。 “什么东西?” 道微却一脸菜色:“坏了!” 楼征抓着他衣领:“那是什么东西?” 道微支支吾吾,小心地说:“是、是我没卖出去的鬼……” “大鬼”似乎听见了道微的声音,转过了身体,武真军举着火把围过去,火光照亮他的脸。 哐当一声,楼征的剑落了地,不可置信。 “大师兄?” 姬青翰倏然沉下脸,握着卯日的手,烦躁之意在体内蔓延开,他没有立即叫醒卯日,而是偏执地想。 他不想让卯日见到谢飞光。 第76章 *忽疑君到(一) 丰京三月时天气稍暖和,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驿馆门前却有一位少年牵着马,堵着门,含笑拦住一位差驿。 “哥哥,可有渝州新都张高秋的信?” 那少年外套一件白毛红底的裘衣,抬起手时,便会露出底下白金色的圆领袍,革带上坠着鱼符与香囊。那只手也白生生的,五指修长,因为天气太冷,指尖冻得有些泛红。 差驿对上少年那张明艳的脸,顿时回忆起他的身份:“哦!是你呀,有的。” 他将一叠信与包裹交与少年,卯日垂头看了眼,包裹的蜀锦绣着观山听雨,这么雅致的手笔,定是颓不流挑选的。他将包裹放回马背上,若有所思,接着追问。 “哥哥,还有其他包裹么?比如东边广陵那边传来的?” 每月都有人来问上一句“东边广陵、汝南有没有人传来口信与信函”,差驿们也见过卯日几次,对他十分熟稔,忙着手头的活络回答他:“没有,小弟弟,你是有什么亲朋好友住在广陵一带吗?每月都托人来问一句,这月还亲自来了?” 卯日凝眸,心中有些不愉。 他明明告诉赋长书抵达汝南后给他传个口信。可从枸忍回来后,已经过去大半年,他却从未收到汝南一带捎来的口信,更别提书信了。 他想写信,就连落款都不知道怎么写。 “只是顺口问一句,我家长姐出生在那边,总盼着有家人传信。哥哥们,若是有东边得来的信,劳烦第一时间告诉我。” 差役们连声应下。 卯日牵着马往灵山长宫赶,途中下起薄雪,官道上有人在洒扫,因为刚过新年,城中人家门户上还张贴着新桃符,焕然一新。 他路过一处长街,遇上了从司寇回来的玉京子,两人并马而行,说着闲话。 “六哥,这几日都见不着你人影,做什么去了?” “辟雍中有位子弟前日上吊自杀,官差说他死前在有居酒肆彻夜不归,喝得烂醉如泥,第二日哭着回家,后来他被人发现在家中上吊。而我前日正好在有居喝酒,便被传去例行问询,过几日就清闲了。” 忘忧君是丰京名人,出行常常被人抛花献果,有时遇上追捧他的诗集的书生,还要被纠缠好一阵,万幸现在是早晨,街上人少,偶尔有人认出玉京子,也只是笑着同他打招呼。 玉京子颔首,他穿着一身白衣,模样俊逸,立在马上时脊背挺拔,似是一柄出鞘利剑。 卯日闻言笑道:“六哥,瞧不出来,你还喜欢喝酒?” 玉京子难得有了笑意:“惠妃娘娘让我喝酒的时候避着你,所以你不知道罢了。” “好啊,原来六哥一直背着我偷偷喝酒!”卯日扬眉,拍了拍行囊,“不流哥寄了蜀中的甘酒,回去我分给你尝尝!” 玉京子沉默片刻:“颓不流寄来的信,给张高秋的?” “高秋姐乘坐的夜航船不是在湘妃三峡出事了么,自那以后,不流哥总是寄一些东西来,说是高秋姐姐喜欢。”卯日摸了摸革带上系挂的香囊,从里面翻出一个玉雕小马,“高秋姐姐说都是她幼时的玩意,我瞧着有趣,她便刻了一个送我。好看吧?” 玉京子接过去,把玩了片刻,觉得那玉石温润,是蜀中著名的天涯石。 玉京子眼神微动,将天涯石雕的小马驹还给卯日,随口问了句:“张高秋喜欢马?” 卯日:“应该挺喜欢的。我见高秋姐织蜀锦就喜欢织马匹的纹样,丹青也是百骏图,应当十分喜欢。上月她陪我去百兽园找山哥,高秋姐姐却看上一头小马驹。白毛,毛皮倒是油亮,长姐说送给她养。” “她收了?” 卯日眨了一下眼:“她想,可灵山长宫里没人会养马,所以算了,就是觉得可惜,这几日都和我夸那小马驹漂亮。” 玉京子:“不过一匹小马驹,怎么还怕没人可以养,她若不会,交给养马人即可。” 卯日笑道:“回头我劝劝她,去领那马回灵山。” 两人走马观花,正巧卯日觉得有些饿,便去食肆买了两张油饼,玉京子只喝了一碗豆浆,别的就再也不肯吃,他见少年叼着油饼和店主有说有笑,忽然问道:“还有三月便是你十七岁诞辰,想要什么礼物?” 卯日茫然地转过头,他几乎月月都收到各位姐姐与兄长送的礼物,贵重的、有趣的、奇异的,天南地北的,千奇百怪,不计其数,所以也没想起自己生辰再收礼物这事。 不过往年生辰,惠妃都会给他宫中举办宴会,有人帮他惦记着,他自然也没放在心上。 “呀?我没想好。”卯日咽下饼子,伸手数了数,“去年六哥送了我诗集与剑器,二哥送了我机关,长姐给我一串南珊瑚红玉串,高秋姐与不流哥给我寄了亲手织的蜀锦衣与抚辰仪?的图纸。” 细数起来,卯日都被吓一跳,小声惊呼一声:“好多,每年都有,还都不重样,我房中都装不下。” 玉京子手按在桌上,浑不在意:“你那屋子是有些小,再过两年便成年了,也当扩大一些。若没有想要的,我便自己挑了送你。” 卯日笑吟吟地点头:“谢谢六哥。对了六哥,许嘉兰呢?” 他与许嘉兰不太熟悉,向来直呼其名,玉京子也没觉得有问题,不想提起他,只冷淡地说:“不知道。估计在哪做他的神仙吧。” 卯日察觉到玉京子对自己亲弟弟态度冷淡,一提起对方就变了人似的,不过玉京子对人从来都是淡然处之,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 他们结了钱,牵着马在街上缓行:“六哥,你看上去不太喜欢许嘉兰。” “装腔作势,趋炎附势。” 这八个字实在太过贬义,卯日也不好再提,只挑了别的话题和他闲聊,等出了丰京,官道上的雪更厚,看上去苍茫萧瑟。 “我想起一事,需要去府衙一趟,以尘你寻个酒肆等我半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没回来,你便先回灵山。” 卯日点点头。 他寻了一家酒肆,上午还没有说书人,卯日觉得无趣,正巧去集市逛一圈,买了一堆零散的东西,回到城门前时,见到一堆马车在查公章。 他闲来无事,站在边上瞧热闹,见官差掀开车上的白布,露出下面的一株株娇嫩树苗。 少年困惑地咦了一声,怎么会有人在春日送树苗的? 官差:“从哪来的?” 驾马的人回答:“渝州新都,小人来给惠妃娘娘的义弟送礼的。” 卯日便解开马背上的行囊,从里面拿出属于自己的那封信函,逐一阅读过去,发现那竟然是颓不流要送给他的木芙蓉。 他只是和张高秋提了几句,觉得那木芙蓉制成的香膏香甜,所以十分好奇。 灵山长宫里只栽种了一株木芙蓉,但因为水土不服,花开得没有川蜀的木芙蓉茂盛,去年花期时更是一朵花都没开,他一度以为那株树活不了了。 张高秋便提议让颓不流送些树苗来丰京,没想到颓不流竟然送了一车队。 卯日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车队望不到头,门前至少有十辆车,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唇角却扬起来,心情极好。 从蜀中到丰京,路程千里迢迢,蜀道艰难,也不知这队车马走了多久才到丰京。 车队进城还要办理相关手续,卯日没有去打搅对方,只是抱臂瞧着,心里想着改日也回信给五哥,送些什么玩意给对方才好。 那堆车马在门前堵了许久,天上又下着薄雪,卯日发顶与肩头积了不少落雪,他搓了搓手,朝着掌心哈了一口热气。 终于等车队过去,才转身离开,没想到身后传来喧哗声,竟然有人快步跑来,一把攥住卯日的手腕,手骨一声脆响,少年皱着眉抬起另一只胳膊,裘衣下藏着谢飞光送他的暗器机关,直直对上了身后人的脸。 要是对方要对他发难,他必定不让那人好过。 他阴郁地扭过头,对上那人起伏的胸膛,再抬眼,竟然怔在原地。 “赋长书?”卯日惊讶道,“你怎么在这?” 渡口外策马送别后,他与赋长书大半年未见,当时这病秧子浑身带伤,每日看上去都像是岌岌可危,最重要的是,他只高出卯日半个头。 但现在,赋长书不知道在汝南吃了些什么灵丹妙药,竟然比他高出足足整个脑袋,卯日只到他的肩高,并且病秧子今非昔比,肉眼可见气色红润,身量宽阔,就连拽人的力度也更重了。 吃饱撑得! 卯日这大半年只长了一指高,少年整日闷闷不乐,张高秋安慰他说还没到抽条的时候,长得慢一点。 现在有了对比,卯日当即沉下脸。 “你怎么来丰京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赋长书松开手,逐渐顺了气,一张冷峻的脸,眼下的青黑没少,看上去阴沉得似要淌水,态度瞬间冷淡下去,看着与少年不太亲近:“怎么,我现在在哪也要禀告少爷一声吗?” 又是那种古怪的语调。 卯日不悦之情更甚,打开他的手,退了两步,距离赋长书太近,他感到压抑,倒不是怕打不过对方,就是下意识不喜欢对方靠得他太近,距离近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赋长书身上透过来的那股热气,几乎把他身上的雪都烫化了。 “谁管你在哪?你就非要和我吵架?” “以尘,在和谁说话?”玉京子骑着马回来,他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衣,高冠负剑,与卯日并马,骑在马背上俯视赋长书,一双眼锋锐,“这位是?” 卯日正在气头上,哼了一声:“管他是谁!走!” 他翻身上马,引着缰绳,调转马头,正要离开:“六哥,走吧,高秋姐还等着我们回去用膳呢。” 玉京子原本就对其他人不感兴趣,只是见卯日难得和别人说话,所以顺口问了一句,见正主离开,也牵着缰绳要走。 赋长书被两人冷落在侧,瞧着卯日真的毫不留情走远,突然攥紧拳头,翻身上马,快马追上去,横堵在两人路前。 赋长书:“春以尘,我有话同你说。” 卯日不耐:“可不巧,我和你无话可说。” 赋长书骑着一匹黑马,卯日骑着是一匹白马,现在一黑一白马脖子抵着马脖子,看上去极其亲昵,卯日不满,扯着马匹在原地转了一圈。 心道,让你传信你不传,这都大半年了,你突然冒出来,和我有话说。 “我来丰京,不是和你吵架的。” “我没空理你,”卯日哼一声,觉得两人在城门口吵架也不太好,门口的官差都在眺望三人了,更何况玉京子还在身侧,他压下心中不满,故意无视赋长书,同玉京子说:“六哥,我们走。” 他们顺利出了城,赋长书刚刚进城,手续都还没办完,只能又跟着卯日出城,就远远跟在后面。 官道上都是雪,枝上正抽新芽。 玉京子:“他还跟在后面,看来是真的找你有事。” 卯日的好心情都被搅乱,皱着眉,并不想理会。 玉京子的手按在剑柄上:“以尘,需要六哥去将他赶走吗?” 卯日欲言又止:“算了,我去。六哥你稍等。” 他调转马头,朝着赋长慢悠悠走去,直到白马停在黑马前,赋长书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眼中冰雪消融,看上去视线比春雪还要温柔。 卯日以为那是错觉。 “说吧,跟着我做什么?” 赋长书扯着缰绳:“我是来找你的,你为何不给我传信?” 卯日发现了,赋长书惯会倒打一耙,黑的说成白的,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卯日就来气,瞪着他:“你还敢提这事!” 他一脚踹在赋长书的黑马脖子上,卯日原本想踹赋长书的腿的,但是马匹在晃,赋长书轻而易举躲了过去。 赋长书皱眉:“怎么不敢提?不是你自己要我传信给你的?我在汝南停留了半年,等你回信,可你呢?当日说得好听,非要托人捎口信给你,结果将我……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春以尘,你还说我没良心,丰京大少爷才是贵人多忘事,你才是混账!” 卯日气得拔高声音:“你骂谁!” 玉京子的声音传来:“以尘,怎么了?” 玉京子估计是听见两人争吵起来,故意在远处出声打断,就是为了警示赋长书,春以尘现在不是一个人,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卯日呼出一口气,声音冷静下来,有些委屈:“我给你寄了信,你自己不回我。我每月月初都去驿馆问有没有东边广陵汝南传来的信,都没有,你才是骗子,明明答应我了,却骗我,现在还敢来骂我,赋长书你才是混蛋。” 赋长书沉默片刻:“你给我寄了信?” “我像是会骗人的那种人吗?” 赋长书没有回答,只是古怪地盯着他,眼神里明晃晃地透露着你就是三个字。 卯日勃然大怒:“你滚!” 他双腿一夹马肚,就要纵鞭离开,赋长书当即追上前,竟然驱使着两匹马并排靠得极近,突然弯下腰,长臂一伸,攥住卯日的缰绳,将两匹马控在原地。 “我也给你写了信,但信没有到你手里。”赋长书偏过头,脱口而出,“学宫里沐休,我得了七日空闲,从汝南赶来的。” “春以尘,我这次跑死了十七匹马,四天没有合眼。就是为了见你,问你为什么没有信守承诺,给我传信。” “我在城门口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在等我,可等我进了城,你转身就走了,我才知道你不是在等我。” 赋长书垂下头,一双眼里带着血丝。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真的。” 第77章 *忽疑君到(二) 赋长书言辞之间,听上去有些失落,卯日不解他为何这样,只是抬眼端详他,发现对方果真鬓发紊乱,模样狼狈,眉宇之间充满倦怠之意,心中那点不满才渐渐散去。 “所以,你想说什么?” 赋长书没有直接回答,从胸口掏出一张泛黄的、有皱褶的信纸,塞到卯日怀里,就斜插在他领口。 “你回去看吧,”他松开缰绳,拉开两人距离,“我得赶回汝南,只剩下不到三日时间,离开学宫太久,师氏恐怕会生气。” 生气事小,只是怕违反宫规,到时候被惩罚或是逐出学宫,得不偿失。 “你疯了?你四天没休息从汝南到丰京,现在就要走,真就为了看我一眼,问我为什么不传信给你?”卯日闻言跟上去,“赋长书,你既然见着了,想说什么难道不能直接说吗?” 赋长书充耳不闻,双腿一夹马肚,牵着绳小跑起来。 卯日一急,朝着玉京子喊一声:“六哥,你先回去!” 他扭头就去追赋长书:“赋长书!你别跑!” 赋长书见他赶上来,也没真加速,只是偏过头:“你回去吧,正下雪呢。” “你也知道在下雪,这样的天气,你不吃不喝只管胡来!不准跑,你要是跑了,我就不看你给我的信了!” 赋长书被气笑了,当真不再跑,只是回过头来等他,讥讽地说,“你是三岁小孩吗?春以尘,幼不幼稚。” “我幼稚。”卯日怒极反笑,毕竟是难得一见故人,笑意也从唇边荡开,自然而然哄他一句,“行,长书哥哥,那跟我回灵山呗?” 他骑在马背上,微微探身,看上去似要从马背上跌下来,赋长书下意识伸手,握住卯日的肩,将他扶正,随后意识到什么,快速收回手,竟然冷淡地应下。 “好。” 准备好的腹稿全部咽了回去,卯日没想到只用一句话就劝住了赋长书这个犟种,颇感意外地瞧了他两眼。 “现在回长宫还要一段时间,我瞧你风尘仆仆,不如去丰京寻间客栈沐浴,吃顿饭,好好休息。”卯日提议道,“你觉得呢?” 赋长书攥紧缰绳:“你总是朝令夕改,前一句说要带我回灵山,下一句就要我留在丰京。春以尘,你不是骗子是什么?” 卯日只觉得拳头发痒,他再和赋长书说几句,他一定忍不住动手,冷下脸朝着灵山方向走,赋长书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直到见他回头。 “走吧,弟弟,我带你去灵山。” 灵山长宫在丰京,却不在丰京城中,从城门出发,只要往东跑马半日就能抵达。好在赋长书回汝南也要往东走,还能顺路走一段。 卯日领着赋长书追上玉京子时,对方只是扫了赋长书一眼,问了一句姓甚名谁,便不再感兴趣,直到赋长书跟着卯日上了灵山,最后又要跟着少年回自己房中。 玉京子的目光这才变了,视线似剑锐利,审视一番赋长书,再次核实了他的身份,才道:“既然是以尘的故人,那先回客房好好休息,晚间让以尘为你接风洗尘。若有事,可以寻我。以尘,六哥今日一直会在长宫。” 卯日点头:“六哥,你先回去休息吧!” 玉京子拂开他肩上落雪:“晚膳想吃什么?” 长宫每日的食谱会在前一日提前规划好,一并交与主管审查,卯日不常过问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只是想着正好赋长书也在,于是转头问了一句:“赋长书,你想吃什么?” “客随主便。” 这句倒还礼貌,玉京子态度缓和些许,朝他微微一颔首。 卯日回了宫中便要沐浴换衣,赋长书只带了一身轻便的里衣,卯日的衣袍断不合身,少年只能去玉京子那里抱了几件新裁的白衣回来。 那是玉京子练武时的衣袍,较为宽敞,卯日直接推门进去,瞧见赋长书腰间围着白布,正在舀水往自己背上浇水。 赋长书把长发盘了上去,露出一副宽肩窄腰,肤色是健康的冷白,看上去比半年前健硕了许多,只是脊背上还多出几道疤。 卯日回忆了一番,不像是在巴王宫受的伤,估计是在汝南受的,他走过去,将白衣放在椅子上,一扬下巴:“你怎么受伤了?” 赋长书手一顿,转头眼神晦暗地瞧了他一眼:“你非要在我沐浴时问?” 卯日索性抱臂靠在椅子上,不打算挪地了:“怎么,不能问?” 赋长书搁下水瓢走过来,鬓角与眉骨都滴着水,整个人背光,光是站在卯日面前,就有一股压抑感扑面而来。 卯日视线一落,正巧对上他胸膛,再往下一瞥,还看见了赋长书的腹肌,心道,简直岂有此理,他伸手抵着对方:“爹之前就想问了,你在汝南吃什么了,长高这么多,现在还练出了腹肌。” 卯日馋得眼红,“我每日都去习舞,都没练出来。” 赋长书伸手拿起衣服:“呵。” “你肚子太软了,练不出来。” 卯日摸了摸自己肚子,“你胡说八道,我肚子不软。” 他摸了摸自己觉得不得趣,还是盯着赋长书的腰,那里棱块分明,肌肉会因为吐息微微起伏,也不知道摸上去手感是硬的,还是软的,顿时有些手痒:“弟弟,要不你让我摸一摸呗?” 赋长书毫不留情推开他:“滚出去。” “就一下,别这么小气。实在不行,我也给你摸摸我的肚子,虽然没肌肉,但是手感还行。” 赋长书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到卯日身上,似乎隔着布料落到了那片白上,他攥着白衣,沉默了好一阵,才艰涩道:“只准一次。” 卯日连连点头,挽起袖子,一脸新奇地抚上去,皮肤表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水液,赋长书没来得及擦干,现在水冷了,便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肉透着一股暖意,因为呼吸缓慢地起伏,散发着蓬勃的生气,按上去的时候有些硬,大约是赋长书绷紧小腹的原因。 他张了张嘴,手掌捂住脸,缓慢地将面上的水抹去,才垂下头等候卯日收手。 “够了吗?” 卯日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有些羡慕:“手感还不错。” 赋长书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轮到我了,衣服捞上去。” 卯日总觉得脊背一寒,不确定地问:“你真要摸我?” 赋长书早有所料,知晓他就是骗自己,根本没打算让他碰,所以突然伸手抱住卯日的腰,将人提抱到桌上,手撑在两侧,困住少年,一字一顿道。 “掀起来。” 卯日隐隐觉得这发展不太对,但是赋长书都练出肌肉了,他还没有,他不能认输,所以解了腰带,撩起自己的衣服下摆,装出满不在乎地样子同他说:“你看,哥哥也有,只是不明显。” 赋长书这次没有耻笑他,只是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肚子,随后横着手,五指轻轻一按,几乎贴着腰握到他侧腰。 少年的腰腹仍旧柔软,肌理细腻,估计是因为长期练祭祀挪舞的缘故,现在绷得很紧,不再是半年前那么柔嫩的触感,他确实有一点腹肌轮廓,但是不太明显,只是要从一片浑白中探出肌肉线条还有些困难,更何况,赋长书只是用拇指揩了一下,卯日便抖了一下,皱着眉,轻轻地哼了一声。 “轻点,你当揉面团?” 赋长书冷声道:“别抖。” 卯日踹了一下赋长书的腿:“那你不知道轻点?” “我已经够轻了,是你太敏感。” 卯日:“你少胡说,舞氏给我调姿势的时候我都不会抖,就是你下手太重了嗯……” 他猛地把衣服掀下去,罩住了赋长书还没收回去的手,双耳泛着红,怒视赋长书:“赋长书,你摸哪呢?” 赋长书怔了一下,收了手:“我还以为是你衣服上的饰品……” 卯日又踹了他一下:“滚开!” 赋长书当真收回了手,只是盯着自己手指,半晌不说话,卯日整理好衣袍,转过身来,瞧见他还看着自己手,再一扫眼,顿时额角一跳。赋长书腰间围着的白布,有一块被顶了起来。 “你……”卯日都不知道该骂他,还是直接动手,“赋长书,我废了你!” 赋长书竟然直接躲了过去,平静地望着他:“男人的正常反应,别大惊小怪。” “你对你爹起反应?” 赋长书不知道说什么,有些无语,只能拎着他衣领,将人提出去,随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卯日气得想砸门。 结果听见门里赋长书冷淡的声音:“我要自渎,你站在门口是准备听吗?” 他被气得七窍生烟,还是咬着牙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便听见一声低沉的、几近压抑的闷哼,很短、有些急,比枝上落雪噼啪声还要轻,藏在大雪里根本就听不见,可又那么浓郁,掺杂着赤裸的欲望,叫人无法忽视。 脑中轰然一炸,似有根弦骤然断开,他察觉到那是什么声音,脖颈急速漫上绯红,卯日感到毛骨悚然,与此同时,还有一股隐秘的刺激爬遍四肢。 他在原地停了一息,终于拔腿跑开。 回到房中时,他翻出赋长书给他的信。 那封信函很薄,但估计一直被赋长书揣在怀里,一路颠簸,所以有些褶皱,卯日翻开,瞧见一页信纸。 赋长书也没写别的,只是把他那日送别念的诗歌誊写了一遍。 字迹狷狂,看上去风流潇洒,通篇书写流畅,唯独最后晕开了一滴墨迹。 卯日还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诗呢,敢情那小子还记得,顿时心情舒坦,也不计较他那点冒犯,但是思量半天,又觉得赋长书只是为了几句诗千里跋涉,未免不太可能,估计还有什么想说的话,还好他将人拦下了。 而且连着四日不合眼狂奔,再彻夜兼程冲回汝南,他是真怕赋长书半路就累死。 他叫下人将准备好的膳食送到客房。 赋长书已经穿戴齐整,他难得穿白色,倒还合身,雪色衬得那张冷脸更加不近人情,少了几分阴鸷之感,眉目仍旧狂戾,像是茫茫大雪里负剑而行的剑客,彳亍一身,桀骜不驯。 卯日疑惑地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他觉得赋长书穿六哥的衣裳还挺耐看的。 “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睡一觉,等晚上我为你接风洗尘。”卯日作为东道主十分熟练,“再休息一夜,你明日想走我也不拦你。” 赋长书却问:“信,你看了吗?” 第78章 *忽疑君到(三) “看了,怎么?”卯日半分不客气,自己寻了位置坐下,把信掏出来,“就是你大老远过来,只塞一张信给我,还是我念的诗,赋长书你是真疯了?” 赋长书却怔了一下,目光凝在那张信纸上,似乎在回忆什么,突然脸色一变,快步过来从卯日手里抽走信纸。 “这封信不是给你的,我拿错了。” 掌中一空,卯日呆呆坐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那封信便被赋长书折起来揣回了袖中。 少年眼皮一跳,深呼一口气,默念了几遍赋长书好歹是千里迢迢来看望他的,还是自己把人留下的,不能直接将人打出门,于是取来杯子倒了热茶,等喝完一盏茶,热茶把怒意冲回肚子里,躁意也被洗得干干净净。 “说吧,你想说什么。” 赋长书望了他几息:“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来见你一面,问问信的事。” 只此一句,再不多言,他就和锯嘴葫芦一般吃着东西。 好在他不是第一次发癫,卯日早就习惯了,只是托着腮似笑非笑:“那你说完了还不滚,被我一句话就骗来灵山长宫了,憋死你。” 赋长书用膳秉持食不言的规矩,直到咽下那口,才从容不迫地回他:“公子盛情难却,更何况,我也想知道你每日吃些什么粗茶淡饭,半点没长高。” 一点都忍不了! 卯日手握成拳,当即一锤桌面,桌上杯盘都被震得一跳,他伸手拎住赋长书领口,将人拽起来,正要开口骂人,外面便来人通传。 “公子,颓不流先生送来的木芙蓉到了,请你自己去接应一下。” 卯日这才松了手,重重地锤了赋长书一下胸口,他半点没留力气,直接砸得赋长书咳嗽一声。 “你要去吗?” “废话,不去难道在这揍你吗?” 赋长书便歇了碗筷,快速漱口净手,在卯日走到门前时,跟上去:“我和你一起。” 卯日只觉得他烦:“睡你的觉去。” 赋长书不疾不徐,跟在他一侧:“那封信被我弄脏了,不是想寄给你的那封,估计是我行路匆忙,拿错了。” 他似乎怕卯日插嘴,又飞快接下去,“我在汝南寻了一位武氏,除了完成学宫的功课,平日还会去练武强身健体,并没有吃什么特别的东西。你年纪还小,还没到抽条的时候,只要膳食跟得上,自然会赶上来。” 卯日斜睨他一眼:“这句倒还像人话。” “六月初三是我成年生辰,你要是无事,记得给哥哥我传封信祝贺。要是不传……要是不传,我还没想到怎么惩罚你,反正你等着瞧。” 赋长书没有应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两人走到门前,张高秋正派人搬运那些木芙蓉,门前车水马龙,卯日与赋长书站在廊下。 少年看上去心情极好,眉眼含笑,转过头时,瞧见赋长书望着自己。 “那些木芙蓉是送你的?” 卯日点头,先是夸了张高秋贴心,又说自己六哥当真大手笔,这么多树从蜀中运到丰京实在废了一番心思。 赋长书左耳进右耳出,瞧着一片雪从檐下飘落,掠过卯日的眉眼,落到他的唇皮上,润泽的唇将雪片融化,留下一点浅淡的水痕,卯日毫无察觉,只觉得有些痒,于是伸舌舔了一下。 赋长书眼神一黯:“那信是我自渎时,不小心弄脏了,我还不小心溅了一滴墨上去,盖住痕迹。所以不能给你。” 到底是不小心还是有意为之?恐怕只是赋长书自己知晓。 卯日叹为观止,耳垂红红的,忍不住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这里这么多人,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要是污了我高秋姐的耳朵,我今日一定揍死你。” 赋长书垂下头,逼近一步,“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手淫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小子火气大,还用我猜吗?” 赋长书眼下的身高给予他的不安感太强烈了,只要越过安全距离,就像是一堵厚实的山盖下来,将卯日整个罩住,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能感受到赋长书身上的热气,刺得他呼吸一窒,喉舌干涩,脑海中随之钻出那声沙哑低沉的喘息,似是锤子砸在他心脏上,卯日被烫得忍不住后退一步,及时拉开两人的距离,警告赋长书。 “离我远点。” 赋长书不解地拧了一下眉,瞧着他红了脸,忽然用手背贴了一下卯日的脸,手背冰凉,上面的青筋只是微微鼓起,碾着卯日的脸。 卯日顿时瞪大了眼。 赋长书:“你还想摸我的手吗?” 少年胸腔剧烈震动,想的却是,赋长书刚刚才说自己自渎过,现在却敢用手背贴他的脸! “你洗手了吗!” 赋长书嘲笑道:“凶什么,你没自渎过吗?” 卯日忍无可忍,当即揪着他的衣领和人打了起来,不过这次赋长书半点没还手,搬运木芙蓉的车夫们面面厮觑,瞧着卯日在廊下揍人,直到张高秋惊呼一声:“快拉开他们!” 张高秋没想到赋长书在灵山,见卯日气得张牙舞爪才看了他一眼,又松了口气:“我说以尘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还动手打人,原来是赋公子。” 赋长书朝她礼貌拱手:“高秋姐,许久未见。” 张高秋打发下人们接着搬木芙蓉,等赋长书说自己从汝南来见卯日,远山眉舒展开,安慰卯日:“好了,别气了。你若无事,带着长书去看看不流送的木芙蓉。长书是颖川人,知晓该怎么栽种树苗,你向他讨教一二,回来自己也能种上。” 卯日偏过头:“你知道?” 赋长书嗯了一声,揉着破皮的唇角,对卯日说:“带我去吧,我会教你种木芙蓉的。” 卯日却不肯,他还没忘赋长书长途跋涉,现在最缺的是休息。两人辞别张高秋,卯日便领着赋长书往客房走。 直到踏进熟悉的屋子,卯日朝着床榻一扬下巴:“去睡觉。” 赋长书:“我睡了,你会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睡你的。” 赋长书站在门口,身量挡住半扇门,一条胳膊挡住剩下的半扇门,垂下头问:“你能别走吗?” “不是?你睡觉我不走,我看你睡觉?还是你是婴孩,离了母亲就要哇哇大哭?” 卯日示意他将胳膊抬起来,要往外走,赋长书当即堵在门口,卯日往左移一步,他也跟着左移,卯日右移,他也右移。 死缠烂打,胡搅蛮缠。 卯日算是领会到这八个字了。 “赋长书,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想一觉醒来,看不见你。”赋长书说,“我难得从汝南过来一趟,别走,以尘哥。” 他垂下眼帘,看上去意外脆弱,语调又委屈,身高的压迫感在那声示弱般的以尘哥里淡化下去。 卯日只觉得体内掠过一道酥麻之感,手指微动,那种许久未曾出现的窃喜又出现了,怪异的舒适感叫他盯着赋长书的脸,甚至忽略了身高带来的不适。 “你坐到床上去。”卯日说,“快点,不然我就走了。” 赋长书反手将门关上,走到床边,他坐下后,立即比卯日矮了大半截,卯日顿时舒坦了,语调都柔和不少。 “你再叫声哥哥,我就不走,守着你睡觉。” 赋长书喉结一滚:“以尘哥。” 卯日这才展颜,心里美滋滋的:“嗯,睡吧,哥哥陪着你。” “不骗人?” “骗你是小狗。” 赋长书躺在床上,隔了一阵还是不安地睁开眼:“你的话太不可信,以尘哥,你宁愿做小狗,都会走的。” 卯日啧了一声,想着还真叫他猜对了,他不可能守着赋长书睡觉,客房里又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等赋长书睡着,他自然要去做自己的事。 “所以呢?” 赋长书掀开被子:“上来睡觉。” “以尘哥,你要是想摸我的手或者腹肌,等我睡着都可以。” “醒着不可以?” 赋长书冷静地说:“我比较敏感,被人摸了会起反应。睡着后就不会有问题。” 卯日冷笑一声,把被子盖在他脸上:“捂死你得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可他还是脱了鞋袜上了床,躺进被窝,头枕着胳膊:“赋长书,你当真没有话要和我说吗?从汝南到丰京啊,我算了算,至少……” “一千一百里。” 赋长书的声音从被窝里闷闷地传来。 卯日翻过身,将被子拉下来,露出他那张脸,赋长书原本闭着眼,锦被被扯走后那双眼睛也随之睁开了。 卯日撑着头望他。 “一千一百里,四天三日,回去还有四天三日,不吃不喝不睡,就为了问我有没有给你寄信,你发颠?这么做值得吗?”卯日说,“好不容易得了七天空闲,不如蒙头大睡一场,等醒了约上几个好友出去逛逛,跑马踏青,要么就去做些你欢喜的事,哪样不好?这么风尘仆仆的,赶过来专程和我吵架,你可真好笑。” 赋长书合上眼,隔了许久才道:“你怎么知道,千里奔途去求证自己的答案,不是我欢喜的事呢?” 第79章 *忽疑君到(四) 赋长书休息了两个时辰。卯日也无聊得睡过去,直到清醒,发现自己被赋长书的长手圈住,他被勒得呼吸困难,忍耐着怒意从赋长书怀里爬出去。 宫中来人通传,让卯日进宫去陪惠妃娘娘用膳,赋长书身份特殊,少年不可能将他带进去,又觉得将人落下良心不安。 “你就和惠妃娘娘说,我今日去丰京着了寒,不便去宫中陪长姐,等我病好了,弟弟再去看望她。” 赋长书坐在床上直直地盯着他:“推了惠妃娘娘邀约,没关系?” 卯日伸了个懒腰:“没事,每月我总会推掉几次,更何况长姐常让我进宫于礼不和,就算是陛下恩典,我也不能仗着宠爱胡来。不去的话,还自在快活一些。弟弟,你先起来洗漱,我领你在长宫里逛一逛。” 午后雪下得更大,洋洋洒洒的,将宫中草木覆盖住,两人慢悠悠从宫中逛到戏院。 “你来的不巧,戏班子上月初回乡过节,没法叫你看了,”卯日披着斗篷和他说闲话,“今日原本要去练习傩舞,不过你来了,我便正好推了,只管领着你玩。” 赋长书瞧着有些笑意:“多谢以尘哥。” 卯日咳嗽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来者是客,我还没小气到把你丢下不管。虽然你小子嘴巴欠,可偶尔一两句倒还中听。” 少年停了步伐,有些跃跃欲试:“弟弟,要不我们上丰京去玩吧,晚上不回灵山。悄悄跑,走,和我去牵马。” 卯日一时兴起,赋长书也只管跟着人,他们当真又从灵山冲回了丰京,只在出门前派人给张高秋捎了口信,晚上不回去。 等到了丰京,卯日觉得冷,寒气直往脊背里钻:“怎么这么冷,明日不会下大雪吧?” 赋长书解了斗篷,披在他身上,给人系绸带的时候,示意卯日把下巴扬起来,只是少年身上披着两件斗篷,直接把脖颈淹没了,他的手指无意触到卯日的下巴。 冰瓷一般凉。 赋长书垂下头:“回去吧。” “不回去,我们今夜就在外面住。” “着凉怎么办?” 卯日搓了搓手:“没事,我不冷。走,我们去有居酒楼,往日夜里那里都会演出,我们也去看看。” 赋长书却不动,突然伸手将人扛起来,放在马上,自己骑上去,让卯日坐在自己前面,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抄过卯日的腰将他圈住。 “你做什么?” “带你回灵山?” 卯日扯住缰绳:“回去做什么,再说这个时辰,等到了估计天都亮了,你不准备休息了吗?” 没想到赋长书直接说:“那我就带你去汝南。” 卯日靠在他胸膛上,觉得暖和,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赋长书厚实的胸膛:“我开玩笑的,长书哥哥,我们去有居呗,我早就想去了,可六哥他们都不肯领我去。” 赋长书垂下头:“你惯会骗人。” “我没有,我是在哄你。”卯日笑眯眯的,察觉到他态度软了,于是拍了拍腰间那只手,“长书哥哥,让让我呀,我难得叫你一声哥哥,你难道不该哄哄我吗?” 赋长书:“油嘴滑舌。” “怎么走?” 卯日来了劲,指挥着他在丰京道上慢悠悠闲逛,两人共乘一匹马,身侧还牵着一匹,就在灯火阑珊的长街上走马。 雪落在两人发顶,薄薄的一层,被灯火映得五光十色,如同琉璃。估计是因为靠得近,卯日没觉得冷,兴致勃勃和他介绍着沿途的乐事。 等路过一张面具铺子的时候,顺手买了两张傩面,他不用戴,只斜挂在头顶,把另一张青面傩神扣在赋长书脸上。 “赋长书,你信世间有神佛妖鬼吗?” “为什么这么问?” 卯日伸手敲了敲他脸上的面具:“无论凡间还是宫中,几乎事事都会起舞祭祀,求神灵庇佑顺遂平安。我总想着,西周人口若有六百万,可书上详细记载的神佛不过一千位,若人人有所求,她们听得过来吗?能逐一实现吗?” 赋长书:“不能。” “我只知道,若我问神,你为何不同我传信,神佛灵巫不会回答我。” “可我要是千里跋涉到你面前,亲口问你,你会给我答案。” 卯日笑了一下:“少来,要是我故意不回答你呢?” “那我也知道我的答案了。” 赋长书瞧着人群,丰京富庶,徬晚还有杂技百戏,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蹋鞠,气氛热烈,目不暇接。 而汝南崇尚礼乐,规矩森严,往往日落便休息,赋长书若要学习,只能自己挑灯夜读。丑时就起来晨练,先去武氏那里学武,等到了学宫上课时间,赋长书再赶过去,偶尔还要去医馆检查身体,学习简单的医理。 大半年来连轴转,每夜沐浴后躺在床上,他累得合上眼,脑子里却掠过了在湘妃三峡遇到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被繁重学业压得没空去想卯日。 可一旦想起来,少年就跟凿进了脑子里一般,越发清晰,且入木三分。从头、眉目、鼻梁、唇,到纤细的身量,白如雪的皮肤。 一遍又一遍想起来,如同是画卷,在脑海里印了一幅又一幅,叠在他脸上,压成山。 他摆脱不了,卯日好似一道魂灵萦绕在他身侧。 他躺在床上,黑黝黝的床顶潜藏着卯日的影子。 他起身挑星火,那豆粒大小的火光细细长长地燃烧,憧憧的火焰烧成了卯日的衣摆。 他洗脸、沐浴,水里会掠过卯日的脸庞,少年脸上淌着水,鬓发湿漉漉的,眼尾拘着一层泪光,又轻又柔,可望一眼,就让赋长书绷紧了脊背。 赋长书迷惘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觉得需要一个答案,这个问题谁都解答不了,就连拷问自己的内心,也只是沉默,所以他准备从汝南到丰京找卯日。 提前花了一月将途中的手续都办理好,学宫一结束课程,赋长书便翻身上马,去丰京找自己的答案。 神佛解答不了的问题,反省也解答不了的问题,只有卯日能解答。 卯日是他读不懂的难题,也是他答案之书。 这是求神拜佛绝对换不来的回答。 两人到了有居酒馆,卯日将两匹马交给养马人,从引路小厮那接了两杯酒,递给赋长书,和他念叨。 “过有居者,谁不痛饮三大白?” 卯日说完便一干二净,又举起酒杯倒倾过来,展示空掉的杯子,等赋长书喝了那杯酒,又从小厮那接了两串腕系小钹过来,系在手腕上。 他塞到赋长书怀里,领着人往里进:“这是有居用来哄孩童的玩意,我还未成年,他们送我们一人一个。” 赋长书闻言要把腕系小钹取下来:“只有你没成年。” 卯日顺手拨了一下小钹,发出清脆的响声:“来都来的,戴着玩呀。我可付了钱了。” 赋长书顿了顿。 堂中正在举办百戏,设了三排乐队,分别持有笙、箫、横笛、琵琶、大鼓与拍板。六位女舞者身穿彩衣,相对起舞,水袖飘扬。 戏台四周还有投壶、水傀儡、踢弄、口技、杂艺、烟火等,不计其数,眼花缭乱。 卯日报了玉京子名号,直接进了楼上包厢,那间上风楼格外宽敞,会客厅与卧房样样不落。 侍女们捧着山珍海味鱼贯而入,铺满了庭前案桌。 卯日摘了斗篷,抓了一把蘡薁,就坐到美人靠上去。美人靠边摆了一排葳蕤鲜花,都是修剪好、剔除尖刺的时花。 “弟弟,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吃一点,如果不想吃了就过来看百戏。” 赋长书走过去。 卯日从花瓶里拿出一只木槿花,花枝还滴着水,他环视了一圈,觉得楼下吹笙的乐师有意思,于是将木槿花抛了下去。 但那只花晃晃悠悠的,没能落到乐师怀里,反而飘到了楼下的客人头顶。 卯日探头瞧了一眼:“这也能歪?好难投。” 楼下的人摘了花,仰起脸来,瞧见卯日,朗声笑道:“小公子,准头不好!” 卯日:“哥哥,我也是第一次投花,手不准,您见谅。” 楼下传来爽朗笑声,没有计较。 歌声与欢笑声中,卯日扯了扯赋长书的袖子,从花篮里拿出一枝新鲜的花:“弟弟,你瞧着谁有趣,吹得好,跳的舞好看,你就把花投给他,男女都行。这些演百戏的人,都是民间百姓,得一支花便能换一枚圆币,算是打赏。” 赋长书捏着花,插到了卯日的后衣领里。 水滴渗了进去,卯日觉得凉:“赋长书,你干嘛?快拿出来。” 赋长书才抽出花,站在他身后。 卯日随意擦了擦,又去望楼下的百戏,还不忘往自己嘴里投了一枚野葡萄,刚刚被他花意外砸中的人群正在行酒令,少年听了几句,目光落到投壶上,歪过头瞧赋长书。 “弟弟,你投壶准吗?” “尚可。” 卯日把花递给他,一指楼下的投壶:“你瞧那,最远的那个壶,我上来时听人说了,若是在楼上投中了,能酒水全免。你试试。” 赋长书便站在他身后,一臂撑在美人靠栏杆上,抬起胳膊将那支花投了出去,花枝弯出一个弧度,落到了演水傀儡的偃师身上。 偃师立即挑着水傀儡,朝着两人方向招手。那具傀儡模样生动,会眨眼、摆手,行走坐卧,十分讨人喜爱。 卯日笑着招手回应,又塞了一枝花给赋长书。 “再来。” 赋长书往前靠了靠,将花丢出去。 正巧楼下吐火师吐出高高的火焰,那支花便被火焰烧焦。 众人大笑起来,好不快活。 卯日趴在美人靠上,打趣他:“弟弟,你这运气可不怎么样。” 赋长书垂下头,捏了一下卯日的脸,心不在焉地把花丢出去。 还是没中。 卯日也不恼:“看样子你投壶不是尚可,是奇差。” 赋长书朝他伸手:“再试试?” 卯日便伸手取了花,交给他,逗他玩:“这次投不到投壶那方向,你得喊我爹。” 赋长书顿了一下,当真投中了壶,不过不是最远的那个壶。 卯日睨他一眼:“原来你故意乱投。现在还不愿意喊我爹。” 赋长书在他身侧坐下,不愿再投花了,只是把手里的那枝花又插到了卯日后颈的领口里。 少年拔出花,凉凉地骂他:“毛病。” 赋长书不以为意:“投中一支,得一枚钱币。我把花全投给你,钱币也给你不好吗?” 第80章 *忽疑君到(五) 赋长书当真是不和他呛声就不会说话,卯日只觉得一月生气次数都用在今日了,他拈起花枝,用饱胀的花砸在赋长书脸上。 “你就是欠。” 明明花没有什么重量,带着珠水的层层花瓣打在脸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轻佻意味,赋长书用手背抹去水珠,手掌拢着花沉默不语。 卯日也没察觉,索性不让他抛花。 正巧楼下的三位舞者登台。 舞者穿着古朴的红长衫,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戴着傩戏面具,面具后一张水红色的大布把长发也盖住了,辨认不出男女。 卯日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唇角掠过一道浅淡的笑意。 “六哥喜好有居的酒与歌舞,饮酒时写了许多诗歌,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皆知忘忧君常常出入有居,此处便成了追捧我六哥的好去处。”他听了舞乐前调,便自豪地和赋长书说,“眼下唱的也是我六哥写的诗。” 那舞蹈跳到高潮,其中一人忽然如同离群的燕跃下了高台,跳进水傀儡的池中,砰的一声巨响,水花炸裂,掀起高高的浪花,溅湿了偃师的水傀儡,几个小小的傀儡倒在地上。 鼓声似是鹰燕撞崖,又急又密,一声声重得似撞在心口上。楼中的人群都在肆意叫好,以为这不过是舞乐的表演。 卯日数着池中涟漪,一圈圈荡开,懒散地和赋长书打趣,却始终不见那人浮上来。 看台下的人群的欢笑声渐渐小了,传出议论声。 偃师走到水池边上,探身往下看。 却见水底混浊,一个人影手脚大敞,缓缓浮起来,是刚刚那位舞者,身上穿着红衣,衣摆随着浪浮开,面上戴着傩面看不清脸。 楼中骤然安静下来,乐器也停息。 赋长书却猛地捂住卯日的眼睛,将人转过身。 卯日握住他的手腕:“没事,我不怕这个。只是接下来有些麻烦,你要是被困在这里审查,回不了汝南怎么办?” 赋长书闻言松了手。 “无妨。” 卯日:“我原本只想着领着你到处转转,遇上这种事实在不是我本意。” 楼下响起管事派人去请官差的声音,有居酒楼到底是都城中的最大酒楼,在骚乱起来之前,管事的人已经出面维护秩序。 “有居今夜这么多人,挨个审问起来估计会耗到明日。”卯日索性走到桌前,准备享用夜宵,“弟弟,先吃点东西吧,指不定要多久呢。” 赋长书坐在他对面:“你看上去并不意外。” 卯日将上午玉京子的事同他简洁说了,突然搁下碗筷:“诶!坏了!我可是称病推了长姐的晚宴啊,我这要是在官差面前露个脸,保不准明天就传到长姐那里去。” 赋长书没什么胃口,只挑了切好的水果吃了几块,顺口嘲弄他了一句:“现在知道怕了。” “别说风凉话,哥哥可是为了你才不去晚宴的,来有居也是为了陪你玩。” 赋长书毫不留情拆穿他:“我瞧着是你自己玩得更高兴一点。你说没来过有居,怎么对里面的玩意都了如指掌?春以尘,你哄骗你哥哥姐姐的那套对我可没用。” 也不知道是谁被几句话就给哄骗得留在丰京,卯日直接无赖道:“让我露脸也行,到时候被长姐教育了,我就记在你头上。” 官差们放走了一批无关的食客,等敲到两人屋时,卯日让赋长书去开门。 好在都是一些简单的问询,赋长书如实告知。官差或许是认出了卯日,态度温和不少,只劝着小少爷带着自己好友去别处留宿。 “哪里都好,今夜这有居是住不了了。” 卯日便和赋长书牵着马在街上闲逛,转过街角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之前表演水傀儡的偃师。 偃师怀里抱着幼童高的傀儡娃娃,撞上卯日连连道歉,等一抬头,认出了卯日的脸,当即惊喜道:“公子,是你!” 卯日笑吟吟赞了他一句:“你的水傀儡演得不错。” 偃师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公子,你要试试这傀儡吗?是小人自己制作的。” 少年好奇地接过那个傀儡,抱在怀里,摆弄着傀儡莲藕似的小臂:“它的魁丝在哪呀?” 偃师从箱子里摸出魁丝递给卯日,赋长书却快少年一步,率先从对方手里拿走魁丝,他半句话都不说,杵在卯日身边似座无言的山,偃师有些惧怕,讪笑道。 “小公子的护卫倒还高大……” 卯日弯着眼,瞧了一眼赋长书:“他不是我护卫,是我儿……唔!” 赋长书捂住了他的嘴,“我是他儿时的好友。” 他从卯日怀里把傀儡抱出去,还给偃师,矜持颔首,拖着卯日往外走,等转到一条无人的小巷,赋长书把卯日堵进去,手撑着墙,将人困在怀里,垂下头,捏着少年的嘴,气势汹汹地问。 “那日在巴王宫只打了你八下果真不长记性,现在还敢胡言乱语,”赋长书下手没个轻重,直接两指捏得卯日的脸变形,“又想挨打?” 卯日呜呜了几声没说出完整的话,拽着赋长书的手腕,也没将人手腕掰开。 两人手上的小钹响个不停,赋长书觉得烦,将自己的那条拆了,捂住卯日腕上的那条。 响声淹没在掌中,卯日踩了他一脚,索性站在赋长书脚背上,名字一个个往外蹦。 “赋长书!” 赋长书松了手,卯日好歹能说话了,只是脚还没从赋长书脚背上挪开,他气得头脑一热,拽住赋长书的手腕,直接张口咬到对方虎口上。 虎口是软的,温的。 咬的时候赋长书也不喊痛,只是捏住他的肩,好半晌才说:“那个偃师喜欢你。” 卯日松开他,虎口上俨然留下一个见血的牙印,他仰起头,瞧见赋长书垂着头,背后是积雪的房檐,大雪从房屋之间缝隙里飘下来。 他第一次见赋长书还觉得对方是夜里的鬼,现在不觉得了,只能说像个人。 “谁都喜欢你。你乐意叫他们哥哥姐姐,怎么到我就是儿子,就是弟弟,不然就是赋长书。” 肩上的力度更重了,卯日被他捏得骨骼响,不满地皱起眉。 “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我!” “你好不公平,春以尘,”赋长书说,“为什么偏偏我与他们不同?就因为我会与你动手吵架?就因为我是赋长书?还是因为你从来不将我放在心上,我没从没入过你的眼,所以我在你这连个正常人都算不上?” 卯日觉得他无理取闹:“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要不是正常人,我能理你?我还带你到处玩,哪怕长姐会训斥我也不在乎,赋长书你到底犯什么毛病?” 赋长书盯着他:“春以尘,他怀里的傀儡几乎就是你的翻版,你看不出来,难道人人都看不出来?你享受他的喜爱,享受旁人的追捧时,等我回汝南以后不就都随你吗?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你把我当什么?” 卯日听得云里雾里的,冷冷地望着他,直接问:“那你是我的什么?” “已经恩断义绝、不相往来的船友?天天和我互殴的颖川公子?赋长书,你是我的谁,你想做我的谁?我明明问你有什么话想同我说,是你自己不说,现在又对我大呼小叫,你真当我好欺负?” “我没有欺负你,是你在欺负我。”赋长书握着他手腕,压低声音道,“明明是你在欺负我。” “若你一开始就不要秉持着好玩的心思来招惹我,若你不和我说一句,若你没有登上那艘船,就不会有今日之事。”赋长书道,“我也不会连夜从汝南赶到丰京,也不会来找你,我明知道你是在骗我,还是想着来问你,向你讨一个真相。” 卯日似乎触碰到模糊的边界,心中酥麻,面上有些疑惑,只是推开他:“赋长书,最后问你一次,你想要的真相与答案是什么?” 赋长书捧着他的脸,五指按得卯日的头仰起来,迅速吻到了那张干燥、柔软的唇上。 卯日还维持着那副疑惑又不耐的神情,没有反应过来,赋长书捧着他的脸,揉玩着他的耳垂与后面的小块肌肤,另一只手握着他的腰,又松开,探下去将他抱起来,压在墙上吻。 “等……”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脊背靠着坚硬的墙,硌得骨骼生疼,赋长书把他压在墙与胸膛之间,吻凶悍得似要将他整个人吃下去。卯日只是漏了简短的一个字,唇瓣便被顶开,赋长书把他压得头彻底仰起来,细微的挣扎都被大力镇压下去。 卯日一只手抵着赋长书的胸膛,另一只手被反抓到身后。 “赋长……” 松开喘息的空隙,赋长书立即捂着卯日的脸,将他的声音堵回去,这一次更深、更重,舌头直接钻进口腔,卯日尝到了之前吃的野葡萄果酸味,他全身发麻,觉得如遭雷劈,舌苔却被勾缠住。 滚烫的体温扑面而来,他闻到赋长书身上的皂角香,是和他一样的香,都是灵山长宫才有的香。少年想要踢踹赋长书,对方的大腿便插进他的双腿间,几乎把卯日架在腿上,顶在墙上亲。 欲望如同骇浪将卯日掀翻,他第一次感受到令人窒息的灼热,赋长书的吻似乎要把他烧穿,唇齿被嚼烂、舌根被舔得发麻,他甚至还要进得更深,搅到了温软的咽喉。卯日觉得自己要死了,难以呼吸,胸腔里火烧火燎,亟待空气滋养,而羞辱与恼怒又将他砸得头晕目眩。 赋长书的大腿却紧紧架着他,让他当真成了一个傀儡娃娃,被钉在墙上供赋长书舔吻,被玩弄,被吃得一干二净。 细密的水泽声藏在雪粒里,交融的呼吸化成白雾从相贴的面颊中渗透出去。 赋长书不是他的娈宠。 他是赋长书的娈宠。 卯日睁大眼,他感觉到赋长书的欲望,同样戳着他的肚子,似曾相识的景象,只是半年前他还敢和赋长书开玩笑,现在却不敢吭声,只是觉得害怕与恶心。 卯日的手对准了赋长书的胸膛,犹豫了一瞬,又被吃得软了呼吸,唇瓣湿透,泛着水淋淋的红,只能移到赋长书的肩臂上,挣扎着扭开被握住的手。 赋长书估计是太过动情,只知道握住卯日的腰,倒让少年得了空,摸到了腕上的机关。 “咔塔——” 机关启动,细长的暗器扎进赋长书的肩臂。 赋长书猛地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眼中疼痛一闪而过,却没有放手,而是猛地将卯日抱离地面,双手抄过他的腰,捞着他的两条腿架在自己身上,重新开始第二次攻伐。 卯日现在半个字都不愿意和赋长书说,这样的姿态,他清楚意味着什么,于是抬手又射出一枚暗器,随即被赋长书血淋淋的胳膊按住了手腕。 机关被卸了下来,落到雪地里,几滴血砸到雪面,赋长书握着他的腰继续咬卯日。 喉舌间吐出的热气被另一个人吃下去,他们就藏在巷道里,交换一个个粗重又凌乱的吻。 直到被放回地面前,卯日都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他就像是一个被吻热的傀儡,被最初狂乱的吻搅乱心神,周身迷茫地散发着热,等一次又一次的吻后,他冷静下来,热度也降了下去,成了永远捂不热的水傀儡。 卯日按着赋长书受伤的肩臂,默不作声,手上的力度却带着狠意。 当真是生气了。 “滚。” 赋长书松开他,也没有管肩臂上的伤,就这么头也不回走出巷道,外面灯火辉煌,将他的背影裁成晦暗的剪影。 赋长书走到巷口,翻上自己的马,终于转过马头看了卯日一眼。 只一眼,随后便在拥挤的长街纵马而去。 这就是他要的答案。 夜间下了大雪,乌青色的雪旋飞而落,卯日能嗅到一丝铁锈味,隐在各类香气之下,他垂下头,见一串血滴凝聚在赋长书上马的地方。 好似猎鹰染血的羽翅,忽起忽落,忽明忽暗。 “小公子,又见面了?”偃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公子,你的好友呢?” 卯日转过头,有些懒得回答他的问题:“回去了。” 他想起赋长书的话,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在那个傀儡娃娃上,只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拥有四肢的小傀儡,根本不像是他,也不知道赋长书哪只眼睛看出来这个傀儡像他。 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你这傀儡制作得不错,像模像样,是仿照谁雕刻的?” 偃师支吾着不敢回答。 卯日又望了两眼,还是觉得不像,那傀儡没生气,在偃师手里就是个呆板的玩意,只能被人随意摆弄,做出僵硬的姿态。 他不可能被人随意摆弄,除非像赋长书那样浑身使不完的劲,能单条腿就能把他顶起来,抱着亲。 卯日耳根红红的,只管打发了偃师,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没想到偃师跟着他不放,卯日一转头,对方就用那白面红瞳的傀儡和他招手。 “你别跟着我了。” 他觉得烦,骑上马连夜出城,也不知道赋长书去了哪,一直不见踪影,难道回汝南去了? 卯日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突然想起自己的机关被赋长书卸了,他没有捡回来,当即掉头回之前的巷道。 只是没想到,赋长书比他先到。 对方去而复返,捡起了卯日的机关,站在巷道里。 卯日抱臂:“你要不和我聊一聊。” 赋长书显得十分冷静:“聊什么?” “你想去哪?” 赋长书站在黑暗里不动,半晌握着机关走出来,将机关递给卯日。 他说,“汝南。多谢公子款待,以后公子也不用和我写信了。我们一刀两断。这次不是约定,是真的,再不往来。” 卯日把机关揣进怀里,忍不住抚掌:“好,不相往来。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自己主动说不相往来,也省去了我口舌。赋长书,你最好记住你今日的所做所为,你怎么欺辱我的,欺负了我就跑,还敢和我一刀两断。你滚!” 赋长书站在原地没动。 卯日:“赋长书,你混账。” 他没有什么东西砸他,只能扬起拳头打了赋长书一下。 赋长书不还手:“公子,你是名人,大庭广众下动武对你声誉不好。” 卯日眼眶红红的:“我讨厌你。” 赋长书没有说话,点了一下头:“回去吧,夜里雪大,很冷。” “你就讨厌我吧。” 第81章 *忽疑君到(六) 谈不拢,他们一点都说不清。 卯日折身往外走,却见巷口渐渐围着许多人,偃师也在当中,瞧着他就紧张地说。 “公子,我瞧着他不像您的好友,也不像好人,他是不是强迫你?小人担心你呀,所以去报了官,你身份贵重,绝不能和这样的人来往。” 话音落下,官差已经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卯日想说他多管闲事。 人群里,有人害怕地指着赋长书的手臂:“他流了好多血。” 赋长书的肩臂上被卯日钉了两枚暗器,他自己不在意不喊痛,卯日因为生气也没想起这茬,现在被指出来,其余人的目光也随之移过去。 那条胳膊上湿漉漉的血,赋长书穿着玉京子的白衣,血色在灯火中红得刺目,谁见了都会害怕。 卯日皱着眉,想骂他一声伤成这样也不吭声,转念想到赋长书对自己做了什么,觉得他不过活该,所以欲言又止,只站在原地不走。 官差:“怎么弄的?” “跑马时从马背上摔下来,嵌了两枚石头进去。”赋长书冷静回答,随后又道,“只是小伤,我把石头抠出来才导致流了这么多血,只是看着吓人。” 他摊开右手,掌中赫然摆放着两枚裹着血的石头,将手掌弄得脏兮兮的。 四周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有人低声说:“看着就疼,怎么自己徒手挖出来……” 卯日却忍不住想,赋长书也是骗子。 他用的是谢飞光制作的机关暗器,榜首准备的东西向来都是杀敌利器。那两枚暗器刚射进赋长书臂膀,就让他的手臂大量失血。现在过了半个时辰,赋长书也没见抬手,估计早就不能动了。 他说挖出石头,不过是不想让卯日牵扯进来。 赋长书还骂他骗子,瞧着自己也不遑多让。 不过卯日谁都骗,赋长书却不骗他。 他站在原地闷闷不乐,官差们叫来医师给赋长书绑扎伤口。 “是谁报的官?” 偃师颤巍巍接道:“是小人。我瞧这位小公子被那个大高个拉走,看上去不太情愿,后来我又见小公子一个人,眼眶红红的,估计是被欺负了,所以想着报官。” 赋长书却望了过来,卯日不想理会他,只错开目光。 他瞥了一眼偃师:“我与他是好友,只是闹了些不愉快。那肩臂是他骑马来追我时弄出来的,我本想带他去医馆,没想到闹了一场误会。” 有居刚刚死了人,官差们未免风声鹤唳,眼见两人之间透着古怪,对卯日的话将信将疑,准备将赋长书先带回去审问清楚。 不过审问至少耗费一两天时间,明显会耽误赋长书回汝南。 卯日有些不解:“不是误会么?怎么还要带他走?” “小公子,只是例行询问,要不了多久的,你若担心,大可以和我们一道去。” 卯日没有看赋长书,却知道对方在看自己,那目光如有实质,扎在他身上,就要把他凿出两个洞,他不好明说自己想跟着去,只是道:“他还要回家上学,你们别耽误他太久。” 卯日就在衙门外等赋长书。 他觉得自己犯毛病,明明赋长书都亲口说了要自己讨厌他,可理智却叫卯日不能就这么放人不管。 学业好歹最重要的,断了人前程才是罪大恶极。 可等了一个时辰,街上都没行人了,守门的官差准备拉上大门。瞧见他还在门口没走,提着灯劝他:“小公子,你回去吧。” 卯日:“不是说例行询问,很快就放出来吗?” “这我们也拿不准呀,”官差把灯笼交给他,“公子天凉夜深,你提着灯回去,路上小心。” 卯日接过了那盏明亮的灯笼,笼中蜡烛正烧得旺,黑烟从灯笼顶部钻出去,扭曲成奇形怪状的影子。 卯日心中不安:“谢谢。” 赋长书估计一时半会不能出来,卯日觉得急,马上就是第五日了,赋长书从丰京赶回去,一定会耽误上课。 宫中御医个个都是人精,他不好装病,卯日把灯笼放在地上,脱了斗篷站在雪地里。 后半宿烛火灭了,双腿隐隐作痛,他索性将斗篷铺在地上,曲腿坐在上面。雪水最先打湿了鞋袜,他的脚变得僵硬,又坐一个时辰,卯日觉得脊背骨都寒了,唇皮乌青,活动着腿脚,哆哆嗦嗦站起身,又摸摸自己的脸,竟然探不出手和脸哪个更凉。 卯日啧了一声,重新系好斗篷,去问官差。 “小哥,劳你帮我寻一位车夫,我要入宫。” 官差瞧着他脸色苍白,好心问道:“小公子,你脸色不太好。需不需要我顺带帮你寻位大夫?” 卯日要的就是这副“病容”,好在长姐面前装乖,让人把赋长书提前从衙门里捞出来。 说起来赋长书被人带走,还真和他脱不了关系,要不是他一时兴起把人领着到丰京城中玩,哪里还有这么多事?赋长书倒也糊涂,竟然跟着他胡来。 最胡来的那是那个吻。 他深思浮游,觉得困倦,靠在车厢上,头枕着斗篷上的绒毛,脑袋一点一点的。 等再清醒,他已经躺在惠妃宫中,惠妃不在,谢飞光坐在案桌前正在绘制图纸。 卯日捂着脑袋,虚弱地喊对方:“二哥……” 嗓子哑得厉害,侍女立即端来热水,“公子,你在宫门口发热昏过去,守卫认出你,禀告了惠妃娘娘,将你带进宫。” 谢飞光探了一下卯日的额头,命侍女退下:“好在温度已经降下去了,回星担忧得整宿没合眼,御医说你没事后,才回去休息,换我守着你。” 卯日扯了扯他的衣带:“二哥,我……” 谢飞光的一张脸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他不该来丰京。” 一句话便把卯日准备好的说辞全堵了回去。 卯日没想到二哥连赋长书私自跑来丰京一事都知晓,消息未免太过灵通,怪不得惠妃会视谢飞光为左膀右臂,武艺高强、长目飞耳,当真是麒麟阁万里挑一的杀手榜榜首。 “以尘,你想让回星派人去救他,不可以。惠妃不能出面,最好你与他从今以后也不能有半点关系,”谢飞光的眸光冷硬,“你和他继续往来,只会害死你与他。” 他将药碗端到卯日身边,扶少年坐起身,卯日不肯喝药,红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二哥,我错了,我下次不理他。”卯日真心实意感到难过,“你求求长姐,这次真是我拉着他到处玩,才让他被带进衙役的。他只有七天空暇,已经过去四、五日了,还要回汝南的,不能因为我犯了规矩被逐出学宫。我不想欠他。” 谢飞光将药碗放回桌上。 “回星会心软,这个恶人注定我来做。以尘,你同二哥发誓,不要再去理会赋长书。你与回星绝不能出事。” 他原本就讨厌赋长书的,可是听谢飞光这么严肃地警告自己,还是心酸,浑身失落,垂着头好半晌没说话,最后服软点点头。 “好。” “二哥,我和他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但劳你将他领出衙役,他得回汝南。” 谢飞光:“你发热的时候,二哥已将他送出城,眼下应当已过灵山。” “学宫那边也不必担忧,我与玉京子通了气,让他取出一叠诗集叫赋长书带回去,赠予学宫的师氏。学宫的师氏大多是隋乘歌的学生,也有人是忘忧君的旧友与诗友,见到那批诗集,应当不会太为难赋长书。” 隋乘歌桃李满天下,教出了名倾一时的忘忧君,就连惠妃娘娘也仰慕其才学,曾拜入隋乘歌门下。 颓不流先天体弱,也是隋乘歌教他“八段锦”,再加上后天慢慢调理才能活到现在。没想到半年前颓不流病情恶化,张高秋不得不出渝州寻名医,不光是寻名医,还是打听隋乘歌下落。 “老师现在在哪?”卯日问。 谢飞光摇头:“之前麒麟阁飞书,阁中弟子出任务时,曾在枸忍遇到过样貌似隋乘歌的老人,所以我才让张高秋去枸忍。没想到错过了。现在无人知晓隋乘歌下落。” 卯日哦了一声,他心里装着事,喝了药就想出宫,三番四次偷瞄谢飞光。 谢飞光知晓他的性子:“现在就算追上去,你也追不上他。” 卯日被他揭了底,抿着唇不说话。 谢飞光却取了斗篷,罩在他身上,卯日诧异抬头,见榜首正在调试身上的暗器,又唤来其他护卫:“你们同娘娘说一声,我带以尘出宫一趟。” “穿衣服。” 这句话明显是对卯日说的,他目光一亮,知晓谢飞光松口了,连忙爬起来,套上鞋袜,换上一套护卫服侍就跟上谢飞光。 两人一人一匹马,在大雪里狂奔。大雪落在丰京的每一寸土地上,落在树木与河道中,落到所有生者与死者身上。 卯日十分激动,高声问他:“二哥,你怎么变了想法?” “你被回星宠坏了。” 谢飞光虽然说他被惠妃宠坏了,可自己却领着卯日出宫去追赋长书。不光是惠妃娘娘宠他,谢飞光也极其纵容他。 他们跑了一路,在一处破庙追上赋长书。 赋长书手上打着绷带,脸色苍白,被堵截住瞧上去比两人还意外,等看清是卯日时,目光又柔和下来,只是攥着缰绳一言不发。 卯日喘着粗气,骂他:“赋长书,你真的招呼都不打就走?” 赋长书:“你来做什么?” 卯日跃下马,顶着大雪走到他马前,霸道地拽着他的缰绳:“你给我下来。” 赋长书当真下了马,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破庙,庙中灰白,烟尘飞扬,可也比外面暖和。 “你想做什么,春以尘。” “能做什么?我来送你!” 赋长书不为所动:“我之前亲了你,你要我滚。” 卯日没好气道:“你还敢提,我都当做不记得这事,想着好歹相识一场来送你了,你还提,你想气死我。” 赋长书却不松口:“为何不敢提?我偏要提,我刚刚亲了你,舔了你,还抱着你强迫你。你要来送我,就该知道意味着什么,你还想被我强迫一次吗,春以尘?” 赋长书这鬼样子,看样子就是不想让两人的关系回到重前,卯日觉得烦躁:“别说了,我二哥在外面。你说的话他估计都能听见。” 谁曾想赋长书一发不可收拾,卯日不让他说,他偏要说:“我想上你。” “碰你我想了一路,想得难受。你睡着后被我抱住,也是我故意的。”他似乎觉得一句剖白还不够惊世骇俗,还在继续说,“我会念着你名字。会想你缠着我。” “做梦都想,见着更想。” 没一句是能听的。 卯日站在原地,听他狂野的言论一句接一句往外冒,冲击着他的魂灵。 要死了。 赋长书说什么鬼东西呢。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巷道里那个强势的吻,疯狂得让他神思恍惚,卯日第一次觉得无法控制自己,赋长书骨子里的霸道与强硬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卯日感到冒犯,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他向来都是高高在上指使旁人的人,赋长书在吻里传递给他的讯息让他焦躁与不爽。 他们都是同类。 是喜欢逼迫别人的那一类。 “想你握着我的手帮我。也想你帮我舔。”赋长书道,“春以尘,我想要你。” “你最好一直讨厌我,从这道门出去,再也不要和我说话。” 赋长书的脸上浮着一层冷光,卯日盯着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对方,他就像是套着锁的盒子,封闭又晦涩难懂,唯有锋利、浓烈的欲望扑面而来,几乎将他钉在原地。 “不然我迟早有一天把你干死在床上。哪怕是我强迫你的,我也会这么做。” 卯日心里骂了一声。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见机关启动的冷冽声音,谢飞光带着一身风雪进来,站在卯日身前。 他看不见谢飞光的神色,只觉得二哥的声音第一次那么冷,带着浓重的杀意。 “赋长书,你再说一遍想强迫谁?” 赋长书笑了一下:“你的宝贝弟弟没和你说吗?他今夜被我强迫了,还哭了,哭得真可怜,叫丰京街上的人都看见了。” 赋长书简直疯了! 卯日:“赋长书,你闭嘴!” 谢飞光声音低沉:“你还做了什么?” “我要他做我的娈童。” 卯日立即道:“不是,二哥!没有!” 他从没见过谢飞光那么生气,动手的时候又快又准,直接卸了赋长书的一条胳膊,将人按在地上,尘飞空中,有力的手掌捏着他的下颌。 卯日甚至拽不动他。 谢飞光垂下头:“多久开始的?” 赋长书咳嗽道:“半年前,巴王宫。我就想……” 谢飞光卸了他的下颌,从赋长书的行囊里翻出诗集:“我原本以为颖川世家应当把你教养成一位……不错的人,不求励精图治、造福百姓,也当品行端正,不会做出养娈童这样的事来。是我看错了你。你这次来丰京,也是为了欺负他?” 赋长书的目光没有落在卯日身上。 卯日连忙道:“二哥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我不是他的娈童,他没有碰我!” 谢飞光只是掐着赋长书的脖颈,问:“有没有碰他?想不想碰他?” 赋长书流了许多血,脸上都是灰尘,露出一个几乎歇斯底里的笑。 想。 谢飞光读懂了那个眼神,双目一眯:“你挑个死法吧。” 第82章 *忽疑君到(七) “二哥!”卯日拦住谢飞光,“你听我一言,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赋长书他……” “以尘,”谢飞光打断他,“这种人不值得你相护。昔日兄长将你留在巴王宫,与他同住一间密室,甚至害怕你与他动手,将你锁起来……我难辞其咎。等我收拾了他,再随你发落。” 谢飞光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阴沉得可怕,掐得赋长书直接双目上翻,赋长书捏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也渐渐松开,手掌被暗器机关磨出了伤痕。 他的呼吸又迟又重,只是目光涣散地望着卯日的方向。 谢飞光是真的会杀了他。 但言辞劝诫两人根本行不通,赋长书脾气犟,谢飞光更是强势控局,这两人认准的事旁人动摇不了半分。 事到如今,卯日只能说:“二哥,放了他吧,我是自愿的,是我先招惹他的。你放他一条性命,我和他断了。” “你……真是自愿的?” “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若不是自愿的,我能和他互殴三天三夜,最后拉着他同归于尽。” 这话倒是不假,谢飞光的手松开了,卯日也没去扶赋长书。 “你不必回汝南了,”谢飞光站起身,将诗集收了回来,“你的事,我必定一字不漏地告诉季回星。这些诗集原本是让师氏们不为难你,但你既然这般荒唐行事,学宫定然容不下你。更重要的是,我会让他们将你逐出学宫。” 谢飞光点燃了诗集。 卯日想劝谢飞光,但他现在多为赋长书辩解一句,谢飞光便会以为是赋长书撺掇的他,叫自家乖巧温柔的弟弟三番两次忤逆兄长。 可谢飞光又是真心实意担心他,不然也不会因为听见赋长书说强迫了他后勃然大怒。卯日对谢飞光没法生气,只是觉得谢飞光当真一心把恶人做得彻底。 “二哥,你出去吧,让我和他聊一聊。” 谢飞光不赞成他的决定。 “没事的,他现在手脚都断了,就算要动手也打不过我,实在不行,我还能喊二哥你救我。”卯日好言好语劝他,“二哥求你啦,就一会,我真有话问他。” 谢飞光只是不愿见他受委屈,闻言点点头,将一枚暗器交到卯日手里,警告地扫了赋长书一眼,走出破庙。 卯日去扑灭了诗集的火,只捡出几本还没来得及烧完的书,是隋乘歌的手记,他拿着烧焦的手记,走到赋长书身边,垂头看他,目光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赋长书,满意了吗?” 赋长书被卸了下颌,只是盯着他,那目光实在狠辣,若是卯日也是胆小如鼠的少年,恐怕被骇得哭出来。 但卯日不怕,他与赋长书四目相对,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坐在他身边。 刚刚只顾着吵架,卯日现在才想起打量四周环境。他们进了一个破庙里,庙堂正中供奉着一尊金漆脱落的金刚菩提像,四周内凿百神,不过许久无人打理,青灰蛛网堆在上面,似雪覆白头。 “你就是犟,让你别说了,非要说。”卯日无聊地翻了翻隋乘歌手记,心疼地抚摸着那些烧出来的边角,“二哥也是,气昏了头,这么好的书白白烧了。你俩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卯日将书塞进赋长书怀里:“你也别怪我二哥了……算了,你要怪就怪吧,我也不是你,没法做这个圣人。你既然不听劝对我说那些话,也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打量着赋长书的脸。 说来有意思,赋长书受了重伤,躺在血泊里不能动的时候,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虚弱与破碎感,配上他那张脸,倒让卯日歪着头瞧了许久。 他还挺喜欢看赋长书不能动的样子。 尤其是躺下的时候,身高的优势荡然无存,他可以随意俯视对方,哪怕碰一碰赋长书的伤口,也全凭他的心意。 这种感觉古怪又苏爽,卯日对上赋长书那双含痛的眼眸时,深入骨髓的快感便席卷过他的身体,他不觉得赋长书这副样子狼狈。 相反,他觉得很顺眼。 “你想要我?” 卯日偏过头,“现在还想吗?” 带着满身伤、浑身是血,扭曲的欲望却似陡然爆炸的铁水,炸得漫天都是。 他听见赋长书沙哑的声音,只有一个字。 想。 庙里沉寂了一瞬,卯日问:“就算我不喜欢你,我二哥要杀你,还要将你逐出学宫?赋长书,你的前程会毁在我手里,就算这样,你还是想要我?” 赋长书疼得闭上眼,缓缓点头。 “你疯了。” 赋长书却攥住了卯日的衣摆。 “你自己都说我在欺负你,可你却想要这样的我,”卯日更加觉得他与自己是同类,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有些兴奋地说,“你知道我喜欢哪一类人吗?说实话,赋长书,你要是不搭理我,一直不顺着我,一直讨厌我,说不定我会觉得很有意思,不过时间一长,我也会觉得腻味。” 他抓着赋长书的手,摆弄着那长长的手指,捏着那四截指骨的那根,从上面将扳指取走。 “我喜欢,不喜欢我的人。”卯日说,“等你不喜欢我了,说不定哪天我就想要你了。” 赋长书还是拽着他的衣服不放。 卯日掰开他的手指:“长姐那里我没办法劝,将你逐出学宫的消息估计会比你本人还先抵达汝南。若你不能继续求学,你打算怎么办?” 赋长书下颌被卸掉说不出完整的话,卯日要他写在自己掌心,慢慢地写。 他察觉到赋长书只是想多碰自己一会,卯日也没生气,心道疯子让人难以理解,又忍不住思考着赋长书提出去中州的可行性。 中州流寇猖獗,这大半年成王点了几人过去治理,却没有溅起什么水花。不过在年末之时,曾有流言四起,中州有五色光入紫薇星宿,四野都是朱红色。 巫师说这是凶兆,需要一位更凶骇的利器留守中州,才能镇住凶光。 卯日是下一任大祭司,可他却不太信这些巫邪之说,不过既然中州乱,也方便赋长书行事。 “那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等到了中州,做一番功绩出来,让我二哥他们也不小瞧了你。”卯日对上他这副惨烈模样,当真是什么气都没了,甚至忍不住笑了笑,“你以后就不要想我了。” 赋长书却在他掌心落下两字。 不要。 卯日早就知道他性子倔,越让他别喜欢,赋长书越念念不忘。 “那我们来打个赌,我现在满足你一个要求,你以后不要再想我。别看我了,我没问你同不同意,你必须同意,不然我现在就走了。那么长书,你想要什么呢?” 庙里太过安静,就连吞咽唾沫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谢飞光估计走到听不见二人说话的地方,所以就算卯日提出赌注,也没有出现阻拦。 卯日仔细辨认着赋长书在他手里写的字,一笔一划,一撇一捺。 他迎上了对方的目光。 我想再亲你一次。 “你日后肯定是色令智昏的那种人。”卯日收了手,“不,现在也是。” 赋长书把下颌掰了回去,终于开了口:“最……后一次。” “等过了……今晚,我就忘了你……” 卯日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点委屈,他忍不住想,或许自己也可能是色令智昏的那种人。 他扶起赋长书,让人背靠着佛像,因为害怕赋长书的目光,伸手捂住他的双眼,卯日嗅着苦涩的血腥味,舔吻上赋长书的唇角,小声说。 “二哥在外面……” 谢飞光是一把要他命的刀,可赋长书却站在刀下亲吻卯日,从唇皮到舌根,从里到外,他情绪格外激动,疼痛与恨意迫使他的力道更重。 咽喉上有掐痕,肩臂上都是伤,血水沿着手臂在流淌,仅存的那只手却扣着卯日的后颈,五指揉按着皮肉。 他清楚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吻,等吻结束,春以尘就会与他分道扬镳,所以这个吻格外久,格外漫长,但是每一次呼吸都是珍贵的。 卯日被亲得唇瓣发麻,想要偏过头,又被扣着后颈继续贴过去,张着嘴供赋长书发泄思念之欲。 第一次被强吻震惊恼怒,第二次主动引诱来的吻意味不明,却让他感到灵魂深处都愉悦无比,将手搭在赋长书肩上,有一搭没一搭抚他的背,他被赋长书单手托抱到金刚菩提像上坐着,因为菩提像表面光滑,卯日总会往下滑,赋长书便用身体挡着他。 好快。 好重。 又慢了。 他在舔。 现在又在吸。 果然是疯狗,会咬人。 卯日懒懒地踹了赋长书一下,又被对方用腿夹着,不准他乱动。 赋长书在延长这个分别的吻的时间,不光把他的津液都吃了下去,还要纠缠得他神志不再清明。 卯日有些后悔答应赋长书给他分别吻了,不过激烈的吻实在享受,吻得他全身都冒着热气,兴奋欲达到顶峰。他咬到赋长书的舌尖,等赋长书冷静,半晌才问。 “够了吗。” 赋长书喘了一口气,继续凑了过来,意思分明是不够,远远不够。 “我会忘了你……” 他一边啄卯日的唇瓣,一边含糊地说,卯日已经把捂住他眼的手放下去,赋长书却没有睁开眼,用舌侵略他的口腔,等卯日享受着酥麻之意,才继续道。 “我会忘了你。” 一遍又一遍。 卯日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他看见赋长书目光镇定,眼眶里积着水光,却不忘重重地吻他。 他自觉补全了赋长书的心里话。 我会忘了你?绝无可能。 该死,赋长书开始不喜欢他了,他觉得赋长书又有意思了。 第83章 *忽疑君到(八) 赋长书离开丰京后行踪全无。 卯日派人去汝南打听,学宫果真再没有他的名字。他甚至因为此事被禁足两月,直到三个月后生辰,才被放出来。 等天亮时,宫中来了人。 张高秋的声音响起:“以尘,我瞧着灵山最早的那株木芙蓉开了,姐姐摘……” 她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卯日转过身,身上的饰品响个不停:“高秋姐怎么不说了?你摘了就摘了,那株木芙蓉我还以为活不了,今年都没瞧着花骨朵。呃,姐姐,你勒得太紧了,我喘不过气了。” 张高秋才发现,卯日面前有一群侍女,为首的那位正在为少年更衣。 她们从宫中带来的礼服不是卯日常穿的干练服侍,森绿色的广袖宽腰封,下摆拖地,阔且长,腰上系着一条螭首玉革。 卯日手里拿着一只双面刀扇,见张高秋走近了,便执扇给她扇风:“外头已经有些热了,高秋姐怎么不打伞就过来?” 张高秋:“我切了几盘仙桃,用冰镇了送来给你解馋。惠妃娘娘的眼光果真好。以尘穿着这身礼服,等把头发扎上去,戴上冠,看上去就是温润如玉的公子!” 她走过去,捧着卯日的头发:“侍女们有说头发梳什么样式的吗?” 卯日:“我不想梳。” 他刚一开口,侍女们便劝他,卯日招架不住一群美人们戏弄,连忙讨饶:“错了,错了。我开玩笑的,姐姐们,你们弄你弄,我不说话行了吧。” 卯日转过头,无奈地望着张高秋:“我原本还想骑着马在城里转一圈,但看样子……” 他被按到梳妆台上,侍女们将头发简单挽起来,梳成方髻,又戴上冠,才准备妥当,全部退了出去。 卯日尝了几块冰桃,索性取了冠,又揉乱了发髻,懒散靠在坐榻上,眯着眼,“我本想骑马在城中逛一圈,然后约你们在有居吃顿晚膳,看一出新百戏。但今早长姐传信,送来了大祭司的服饰,要我提前适应。” 张高秋却道:“可不巧,玉京子不在灵山,已经出门两个多月了。” 卯日一愣:“六哥去哪了?他说了今年生辰要给我过的呀?” 张高秋摇摇头。 卯日满腔疑惑,想着等晚间见到谢飞光再问问,一指案桌,上面放着几盘首饰,无不华美精致,耳饰、项链、腰坠、臂环,甚至还有腿环与脚环。 卯日把户扇放在手边,随手拿起一枚臂环:“一个男人,怎么能戴这么多首饰?我瞧高秋姐姐你都没戴这么多东西,长姐自己也没戴这么多零零碎碎的玩意,偏偏要我戴这么多。我掂量了一下重量,估计有三十两。” 张高秋从里面找到一对长流苏耳坠,绿色的流苏,晃动起来如同水波,她看了看卯日身上的礼服,抬手对比了一下。 “我瞧这对耳坠不错,姐姐帮你戴上。以尘,来。” 卯日原本坐得随意,听见张高秋叫他,当真端坐在榻上,偏过头撩起头发,不忘碎碎念:“还有这两耳洞,我原本以为打的时候会很疼呢,结果还没机关打在身上疼,只眨了一下眼,长姐就说好了。” 张高秋将耳坠给他戴上,又在首饰堆里挑选起来,她兴致勃勃,卯日原本不感兴趣,也凑过去,一面吃果子,一面陪她挑。 “这个太夸张了。” “你戴扳指吗?” “试试。我不想戴臂环。” 张高秋拿起一个腿环:“这个漂亮。” 卯日打量了一眼:“诶,我瞧二哥总会从身上摸出许多暗器来,我都不知道他藏在哪?难道这些首饰也可以藏暗器,高秋姐你拿来我试试。” 他掀开下摆,把腿环扣在腿上,因为隔着一层裤子,倒还贴合,卯日想了想,把谢飞光送他的匕首装在套子里,挂在腿环上,又放下外袍,在屋里起跳、下蹲。 他仔细感受了一下,觉得那东西不妨碍行动,只是匕首偶尔撞到腿,有些疼,需要叫人改良得更服帖才行,便把匕首取了下来,腿环暂时留着。 “公子,负责给你纹手纹的纹阴师来了。” 卯日应了一声:“请他进来吧。” 张高秋:“做什么的?” 卯日伸手,玉白的手掌,手背上只能看见淡淡的经脉:“按照苗疆的规矩,下一任祭祀需要在手上纹上样式。” 纹阴师被侍女们簇拥着走进屋中,他面上戴着一张面具,一身黑衣,背着巨大的包裹,对于屋内的景象司空见惯,只是等人移来新桌子,才把工具铺开。 卯日翻阅了几张图纸,觉得圣蝎神秘鲜活,那几张图纸栩栩如生,一面净手,一面问纹阴师:“惠妃娘娘纹的什么?” 侍女们却道:“回公子,惠妃娘娘纹的灵蝶。” 他身上这身都是惠妃娘娘赏赐,既然是宫中人的安排,当然也是成王的安排,卯日不能一个劲顺着自己的喜好来,也该投其所好:“纹灵蝶吧。一只手纹一半翅膀,这样旁人也瞧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张高秋怕他疼,在一旁捏着帕子同卯日说话,偶尔还捡一块桃肉喂给他。 卯日双手搁在桌上,纹阴师在他手背上绘好了图样,才用烧过的针扎在皮肉上,很痒,卯日想挠,但他的想法被纹阴师看穿,对方直接用白布将卯日双手捆起来。 少年叹息一声,和张高秋调侃道:“你瞧,他好熟练。” 侍女笑道:“小公子,可不是吗?上一个纹图样的人,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偏要在背上纹什么天下太平,结果真开始纹了,叫得和宰杀年猪一般又凶又惨,把我们纹阴师傅都吓了一跳。最后喊了五六个人去按住他,才勉强纹完!” 卯日没有惨叫,只是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隔了一阵,他也说不出什么话哄姐姐们,只是怏怏地趴在桌上。 张高秋觉得心疼,用帕子给他擦汗:“要不改日再纹?这么疼,你还能吃饭吗?” 卯日靠着桌上的软垫,皱着眉,唇边却带笑:“我又不是断了手,怎么会影响吃饭……嘶,高秋姐,桃子吃完了,你再去切点过来吧,我还想吃。” 张高秋应下了,只把其余人都带了出去。 卯日趴在软垫,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抬头问纹阴师:“我要是疼哭了,你会嘲笑我吗?” 纹阴师捏着他的手指,闻言头也不抬,只是在他手背上点扎。 他不说话,卯日不得趣,只能自言自语:“怎么这么疼,要不是高秋姐在,我没准疼哭了。那位纹天下太平的大哥当真是汉子,那么大的几个字,也不知道疼成什么样……” “不大。” 出人意料,纹阴师竟然回了他的话。 声音是个男人,只是有些哑,卯日来了点兴致,歪着头看他在自己手背上扎青,又暗自打量对方,直到落到对方的面具上。 “哥哥,你怎么戴着面具?” 他瞧着纹阴师露出的那只手并不丑陋,本人也应该不丑才对,为什么装神秘戴着面具。 “这是苗疆的规矩吗?” 对方嗯了一声,不愿多说。 屋子里很安静,日光穿过门户,蒸得室内飘着浓浓的桃肉香气,香甜可口,闻着就口齿生津,卯日舔了下唇,觉得又热又昏,想要把户扇移过来扇风。 “哥哥,好热,你能帮我扇扇风吗?或者你拿冰块给我冰一下?” 对方无动于衷,卯日额上又渗出了汗。大祭司的礼服实在厚重,他都不知道穿了几层,现在双手被捆着,还不能把外套脱下,脖颈里都落了汗。 少年将脸贴在桌上,耳垂上的流苏蜿蜒流开,自己揉开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身后,有些被细汗濡湿,贴在雪色的脖颈上。 细密的疼,像是蚁虫在手背上啃咬。他还觉得闷热,腰间的宽腰带勒得实在太紧。 卯日都快热昏过去了。 纹阴师突然站起身,抓了一块冰,用丝帕包裹着,走到他身后,他拨开卯日的后衣领,将冰块贴在他的后颈上,顺带把繁重的外套拉下去半截。 卯日被透心凉的冰唤醒了神志,舒服得眯起眼:“谢谢您。” 纹阴师却没动,还是站在他身后。 卯日觉得奇怪,转过头望他,后颈上的冰块便滚落下去,掉在地上,晕开一团水泽。 他被纹阴师捂住了眼睛。 对方俯下身,低沉地说:“谁都是你哥哥?” 尘封的记忆又在脑海里闪烁,卯日忽然意识到了对方身份,有些不确定,被捆住的手抓住那只手,但他还没问出口,便被纹阴师抓着腰抱起来。 他被抱到对方腿上跨坐着,眼睛也被白布蒙住。 卯日觉得不安,想起身,又被纹阴师温热的手握住了腰,拽住了腰封。 他迟疑着叫对方。 “……赋长书?” 赋长书在他脑后系了一个结,为了防止卯日刚刚纹好的手被碰到,便提着少年的胳膊环在自己肩颈上。他沉默不语,只是捏着卯日的耳垂,扣着少年的脖颈。 “嗯。” 卯日疑惑又惊喜,三个月消息都没有,他还以为赋长书死在中州了,没想到今日对方突然出现,还是以纹阴师的身份出现的。 只是现在的姿势有些危险,他察觉到赋长书的手一直在摸自己被冰水打湿的后颈,以及坠着流苏的耳垂,挠得他有些酥麻。 他坐在赋长书腿上,还能察觉到对方大腿肌肉紧实,更重要的是。 “你……顶着我了。” 赋长书:“再说一句,让你给我舔出来。” 卯日顿了一下,心头一跳,不知道赋长书去中州学了什么,只觉得对方更加狂野,这种大胆的话都能直接说出口,他觉得更热了,抿着唇不敢开口。 屋子里都是果香,他以这种姿势坐在赋长书身上,总归不对劲。 “……你不放我下来?” 赋长书:“给我亲,就放你下去。” 卯日啧了一声,心道,他知道赋长书在中州学了什么了,学了一身流氓匪气,又是捆手蒙眼,现在还敢和他谈条件,好在不是让他给赋长书舔。 “呵,”卯日环着他的脖颈,摸到赋长书的头发,拽着对方,“臭小子,学坏了,一回来就欺负你爹。今日还是你爹生辰,你不送我礼物,还敢让我亲你,做你的春秋大梦!” 赋长书被拽得皱着眉,拍了一下卯日的后腰:“做梦?” 卯日察觉到唇上有一股热源,赋长书的手指抚着唇皮,就往里钻,手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血气,以及屋内甘甜的桃香。 柔软的舌触到了手指,他数着赋长书的指骨。 一节。 两节。 “呃……” 直到第四节停在牙关下方,指腹甚至探到了咽喉,卯日泛恶心,想要咬对方,逼赋长书收回手指,但赋长书捏住了他的下颌,那根手指在他口里被津液濡湿得湿漉漉的,含在卯日口中,玩弄他的舌与齿。 赋长书声音低沉:“逢人就乱叫哥哥,该罚。” 卯日想把他顶开,但是赋长书在亵玩他,手指甚至在他嘴里进出,摸了他的牙齿,还按着他的舌头不放。 等那根手指收回去时,他被赋长书吻住。 室内尘埃落定,他跨坐在赋长书腿上,被捆住的手环住对方,就像是投怀送抱。赋长书单手环着卯日的腰,捧着他的脸。 先是慢慢的含吻。 再是纠缠着软舌,凶狠地吮啄。 卯日以为自己在吃桃肉,馥郁的香,肥美的果肉,饱满的汁水。掐在手里时,柔软细腻的果肉便像要化了,香甜的汁水流了满手。 他还吃到了血味,赋长书也不知道上哪沾染了血,吃在口中时和桃肉的香截然相反,就像是一块肉,得撕着吃,嚼着吃。 奇异的香。 凶狠的吻。 卯日恍惚一瞬,觉得自己对赋长书当真纵容。 紧接着又被含住了上嘴唇细细地研磨,赋长书把他当做傀儡娃娃放在腿上玩,抱着亲。 卯日喘息着,问:“你能别咬我吗?” “不能。” 赋长书又吻他,这一次还故意咬卯日的舌头,卯日疼得直抽气,只觉得自己才是那只流水的桃子,赋长书用舌头都能把他舔化了。 第84章 *忽疑君到(九) 两人亲了小半晌,卯日手上冒出细汗,揪着赋长书后脑勺的头发玩,唇瓣上浮着一层水光。 “别亲了,我有事问你。” 赋长书嗯了一声,揉着卯日耳垂,示意自己在听。 “你去中州做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呗,弟弟。”卯日揉着他后颈的肌肤,就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坐在赋长书腿上,自然而然道,“你上次走后,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派人去汝南打听,还被长姐知道了,在长宫禁足两个月。” “让我别想你,你却私自打听我的下落?”赋长书把他的腰带松开一点,“真会欺负人,春以尘。” 卯日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礼服实在包裹得太紧,缠得他喘不过气,他呼吸顺了,听着赋长书的声音也觉得惬意,语调慢悠悠的,口吻却像是命令。 “别打岔,快和爹如实交代你在中州做了什么?” “谢飞光断了我的胳膊与脚,你走后,我在庙里躺了三日,才爬起来,去买了一辆马车回汝南。我回去有要事。” 赋长书取来户扇,给卯日扇风,又摸了摸他的脖颈,都是细汗,便把干净的丝帕沁了冰水给卯日擦汗,“离开丰京后,车夫怕我半路死了,不肯走,加钱也没用,我只能让他离开,自己驾车到了郑丘。但我处理得不好,伤势恶化了,进了郑丘城里的医馆就昏了过去。” “大夫说我高烧不退,强行把我留在医馆休养了小半月,我的手脚是保住了,不过时间耽搁太久,回到汝南已是一月后。” 卯日当真觉得他惨兮兮的,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脖颈,往前蹭了蹭:“脸在哪?” 赋长书一顿:“做什么?” “你来,来。” 赋长书弓下身,卯日用脸颊挨着他的脸,亲到对方的额头上。 赋长书捂着被亲的地方,“弄了我一脸口水,你又犯毛病?” 卯日想骂他,你懂什么:“爹这是安慰你,木头脑袋,真没意思,接着讲。” 赋长书忍不住笑了笑,语调听上去却没变化:“你塞在我怀里的手记,是隋乘歌老先生的,我养病的时候把那本书翻来覆去看,重新抄录几份。到了汝南,见了教我的几位师氏,就把书送给他们。” “我往日与他们相处,便不像尊卑有序的师生,更像是平等相待的友人,所以就算明知被逐出学宫,还是去见了他们一面。他们都觉得我糊涂,非要来丰京见什么纨绔子弟,结果被子弟毁了前程,赶出学宫。我解释无果,只能离开学宫。” 赋长书看了一下他手背:“还疼吗?” “有一点。” 赋长书便取来冰,给卯日降温:“还记得我给你说的武氏吗?他是广陵扶风人,他听了我的事,觉得实在可惜,所以给我指了一条路。他在中州有一位好友,我可以去投奔那位老友。” 这一月波折,赋长书离开了汝南学宫,卯日派去的人刚好与他错过,要不是赋长书自己又冒出来,他也不知道在哪去找对方。 卯日:“你生气吗?恨不恨我和二哥他们?” “比起生气,我更想让你舔我。”赋长书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是我自己要来丰京,怪不得旁人。我说要玩你,让你做我的娈童,是我口不择言,不过我是真想试试。逐出学宫,是因为我无缘无故离开太久,违反了宫规,理应如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行不通,我便换另一条。路上可以歇息,可以长时间不走,但总有一日还是会继续出发。除非我死了,我便放弃,否则谁也拦不住我。至于你二哥与长姐他们,我不是圣人,被他们断了腿,逐出学宫,自然会不喜他们,但是深入骨髓的恨却算不上,毕竟他们是你的亲人,而我想要你,自然会触怒他们。” 赋长书捧着卯日的脸。 “你有爱你的人,这是一样好事。让我不会时时担心你的安危。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也是,”赋长书又亲了他一下,“以尘,做你想做的事。” 卯日没躲,说起来他除了第一次被强吻有剧烈反应,其余时候都随对方,甚至还会品着赋长书的吻技,对比他哪次更动情。 “你把我眼上的布摘了。” 赋长书当真把白布解开,卯日迎上对方的脸庞,疑惑地嗯了一声:“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赋长书迟疑一瞬:“没量。” 卯日觉得怒意又涌上来,从赋长书腿上站起身,拍着对方胳膊:“你站起来,爹比一下。” 赋长书瞧着他的身高:“不用比,你应该是长高了,我抱着觉得重了一点。” “起来。” 赋长书只好起身,他穿着紧实的黑衣,胸膛鼓鼓的,卯日比划了一下,发现他果真又长高了,勃然大怒,一把揪过脖颈上的帕子摔在他身上:“还长!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咬牙切齿,心里重新规划了一份食谱,就连学习武艺都提上日程,气鼓鼓地坐回案桌边。 “你接着说,中州情况如何?” 赋长书神色严肃:“十分糟糕。” 成王先后点了三位官员前往中州剿匪,前两人都是文官,一位是上饶观津家的子弟,那小子去中州前还是章台走马的风流子弟,见到中州匪徒浩浩荡荡,杀官宦如杀猪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过一月便哭着求家中父母将自己接回上饶。 “第二位是成王的内廷官员唐帷,说起来,他应当与你长姐认识,唐帷负责宫中祭祀。不过此人倒还聪明,到了中州后,先是勘察了当地地貌,发觉中州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且气候干旱,三月里下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平民百姓走投无路,于是投了当地的山大王,跟着大王打家劫舍,勉强糊口。” 赋长书在收拾工具。 “不过民脂民膏总有搜刮殆尽的一日,后来中州又生了另外几窝匪徒,他们倒不对百姓们烧杀抢掠,反而护着附近百姓。” 卯日皱眉:“这不像山匪。” 赋长书:“确实不像。唐帷也发觉了不同,上书给成王,但许久没有回应。” 卯日:“怎会如此?唐帷是多久给成王递的信?” “年初。” 卯日回忆了一番,隐隐有些记忆:“我听说年初时丰京大雪,董淑妃觉得宫中清冷,陛下于是领着淑妃去了荷花台避寒潮。我在禁足,所以只能听见一点消息,不太准,丰京人人都说董淑妃如今恩宠更胜,甚至比长姐还要得宠。” 赋长书抓住他的手,看他手背上的纹样:“你听说的不错,后来中州谣言便生了。成王大怒,派了第三人过去。岳毅,此人曾是西南春城的武将。慈济一战中,他把越人打得落荒而逃,将春城百色一代城县都收编为西周郡县,又向南边纵深进兵,直取越的腹地。” “很勇猛对不对?” “岳毅此人正直无私,刚勇不凡,到了中州,他认为单靠武力不能降伏匪徒,于是请唐帷去与匪徒谈判,自己率军摸到匪徒营地附近,却被匪徒反困,用火阵围困在岐山山谷中。”赋长书眸光冷冽,“是因为唐帷早已投敌,故意设计诓骗岳毅。岳毅来不及反应,被数百人围困在岐山,最后。” 赋长书捏着扎针,转了一下:“他被砍下头颅,挂在匪徒寨前暴晒三日!武氏将我引荐给中州的友人,那位好友正好是岳毅麾下将士,曾随岳毅在西南出生入死。他叫长平,那日他特意留守营中等候我,却听闻这样的噩耗,几乎目眦欲裂。长平懊恼愤怒,连夜部署,领着我半夜杀上岐山,就为了接回岳毅将军的头颅。” “我这次便是随长平回的丰京。”赋长书亲了一下卯日指尖,“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我与长平约定,后日折返中州。” 赋长书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石吊坠。 “给你的礼物。” 卯日接过吊坠时,碰到了赋长书的掌心,很烫。 “我那日跟着长平去了,斩杀了几位贼寇,救了十一位百姓,”赋长书望着他,“长平把山匪抢来的东西都退还给百姓,唯独留了这块玉石给我。我记得你喜欢青玉,所以雕刻了一下,做成了吊坠。” 卯日捂着质地上乘的玉石,又想着逗弄他,“你拿山匪抢来的东西送我?好啊,赋长书,不仅是流氓,还是匪徒!” 赋长书猛地拽住卯日手腕,抱着少年的腰把人举到桌上,狠狠摸了一把卯日的腰胯,才揉着他的耳垂,舔上去,咬到卯日侧颈。 “我要是匪徒,就该把你抢走,直接抢到中州去,让你做我的随军娈宠,让你叫天,天不应。” “还挺凶的呢,”卯日笑吟吟的,也不怕他,握着吊坠,推他的脸,“你属狗的,又咬我,把坠子系在我腰上。” 赋长书把坠子系在他的腰封上,又整理上面的流苏,却碰到了卯日腿上硬硬的腿环。 “什么东西?” 他伸手就要去掀卯日的下摆。 卯日夹住他的手:“别乱摸,你该走了。我听见高秋姐的声音了。对了,我等会要去宫中祭祀,午后,大约是午后吧,会骑马在丰京转一圈,你记得来看。” “看什么?” 卯日半玩笑,半自信地说:“看你哥哥怎么引得全丰京的男男女女为我疯狂,讨人喜爱,而你却抢不走我,气死你。” 赋长书当真板着脸走了。 卯日乘上车前往宫中,季回星为他设好了午宴,宴席当中还有一方祭祀高台。入宴前,侍女把卯日没有佩戴的饰品全部戴上,最后呈上一张金色的青铜面具与六只长翎。 青铜面突目阔鼻,一张唇紧抿,宽长覆盖整张面具,形状凶煞,是祭祀巫术的重要器具。 那六根长翎轻颤。 第85章 *忽疑君到(十) 卯日拿在手中侍弄了片刻,被人服侍着戴上青铜面。 乐师已经开口:“天命玄鸟,将而生商——” 宫廷傩祭祀时会在高台两侧分别设两排乐师,乐师们身着相同形制的服饰,丝竹管弦样样不缺,乐师之后才会摆放编钟与磬鼓。 乐师开口,磬鼓一并被敲响,沉重的鼓声与雄浑的吟唱声一齐响彻天地。 祭坛有三层,卯日手持长翎,开道的巫师便在路上撒下朱砂红花,他一步步踩上去,礼服下摆卷着红花。 两侧的巫师双手揣进衣袖,蹲身行礼,又捧着青铜樽膝行到卯日面前。 他用长翎点了三下樽中清水,踩着鼓声走上祭台第二层。 第二层的巫师们跪在地上,头顶着阔口大盆,盆中盛满酒水,面朝四方。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 丰京六月白日晴天,热浪从祭坛最高处的篝火中汹汹滚下来,卯日藏在面具下的脸已经冒出细汗,却还要维持着双手持翎的姿势。 祭台第二层的巫师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巫师眯着眼在龟甲面前挥动双臂,张牙舞爪,神秘诡谲,苍老枯瘦的手指沿着龟甲崎岖的表面细细摸索,陡然停在一点。 高声喝道:“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卯日逐层往上。 祭台最高处有一方四方青铜鼎,鼎中燃烧着熊熊篝火,热浪滚滚,也不知道是不是热出了幻觉,卯日仰起头时,飞起的火焰竟然如同展翅的玄鸟,猛然上升到湛蓝的空中。 玄鸟是上古神鸟,自来与巫傩祭祀离不开关系。 势如烈火,猛如野兽。 卯日却感受到一股灼热,他却不能退下去,还要坚持着,在铜鼎前完成祭祀傩舞,不能休息,连续起舞一个时辰。 祭台上起舞实在太过辛苦,有几次卯日都以为自己要累得晕厥过去,幸好抓到立在祭台边的旌旗长棍,他便拔出旗杆,在台上挥旗。 旌旗挂起的大风吹散了热意,卯日终于能喘一口气。 等他重新走到祭台下时,卯日脚步一软,被左右的巫师扶住,搀扶到姬野面前。 卯日缓缓道:“陛下,臣祭祀出了一身汗,臣想先换一身衣物。” 姬野自然允许。 卯日换了一身轻薄的衣物重新回到宴席,他没有戴面具,四面目光不断汇聚在他身上。 直到少年跪在堂中,姬野微微眯起眼:“抬起头,朕好好瞧一瞧你。” 卯日仰起头,他面上因为热气蒸出来的绯红还没有全部消淡下去,眸尾微挑秾艳,除了明艳之色,便是无畏的轻狂之意。 虽然之前就见过惠妃的义弟,但今日一见,姬野也被他的相貌激得心神一晃:“听说你在灵山长宫禁足两月,朕瞧着果真瘦削不少。” 这是在打听卯日被禁足的原因,卯日不知道姬野查到什么地步,只是将准备好的说辞念给他听:“臣性子顽劣,逃了傩舞到丰京城中玩耍,又在有居饮酒彻夜不归,所以惹了惠妃娘娘生气。被禁足以后在宫中日日反省,同舞氏学习,不敢再贪玩,有辱长姐教诲,好在今日祭祀并未出错。” 他说的都是事实,不过隐去了赋长书的存在,这样的“真话”让姬野信了三分,眉宇都舒展开,同惠妃说:“少年人玩心大,知错能改就是好事,爱妃不必再苛责。” “以尘,你上前来。” 卯日提着衣摆,缓步上前,在姬野桌前停下。 “你今年多大?” “十七。” 姬野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不小了,也可以尝一尝美酒的滋味,朕的绯衣郎那日在宫宴上足足喝了三十杯才醉倒,你与许嘉兰同岁,不能被他比下去。” 卯日接过酒杯,不明白姬野的意思,只能饮下那杯辛烈的酒。 姬野命秋公公又倒了两杯酒给他,等到卯日端着第三杯正要喝时,又听姬野问:“怎么没见忘忧君。之前宴会他便担忧你,今日竟然没来同你庆生?” 卯日如实回答:“臣的六哥今日不在灵山,臣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姬野传人一问,果然其余人都不知玉京子下落,唯独董淑妃搁下筷著,娇媚道:“本宫听闻,有人曾在西域回丰京的官道上见过他,不过忘忧君千里迢迢跑到哪边去做什么?” 姬野眉头微皱,颇感好奇:“竟有此事?说来听听。” 秋公公谦笑道:“据说忘忧君已经离开丰京数月,似乎去了西域,只身一人去的,回来的时候却驾着二十六匹宝马。” 董淑妃笑道:“难道忘忧君上西域买马去了?” 秋公公:“娘娘有所不知,坊间皆传,忘忧君对一位姑娘一见倾心,所以为博美人一笑,上西域去求了二十六匹汗血宝马,不吃不喝驾马而归。” 秋公公神气十足,微微直起身子,手持拂尘,如同抱剑在怀:“有人曾在官道上见过他,先是听见群马嘶鸣,脚下大地震颤,四面烟尘飞扬,突然一辆浩浩荡荡的车驾冲来,忘忧君身穿着宽衣博带,抱剑立在车辆上,身长如松,好似神仙排云而出。陛下,您想想那景象。” 姬野淡笑不语。 董淑妃:“好一位谪仙人呐。自古天子驾六,而我们谪仙人却能驾驭二十六匹宝马,当真不是一般人,真想见见忘忧君的英姿,说不定也能沾染几分仙气。” 卯日察觉到不妥,抬起头想要开口,慧妃却递来一个眼神,劝住他。 季回星:“本宫记得,陛下前些日子才招揽了一位绯衣郎入宫,宫中人谈起绯衣郎都说他模样俊逸,是陛下的托梦神仙。董淑妃既想沾沾仙气,不如把绯衣郎请来。何必对一位忘忧君念念不忘?” 姬野睨了董淑妃一眼:“忘忧君如今到哪了?” “回陛下,午后便过丰京。” 姬野:“带他来见朕。” 瓷杯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季回星起身行礼:“本宫手腕酸软,没能握好酒杯,望陛下谅解。” 姬野并未动怒,只是打量她片刻,命人换了杯盏。 季回星微微一笑,脸庞明艳动人:“陛下,本宫已有身孕,不宜饮酒。” 姬野没料到她在此时说起这事,询问了月份,正巧对得上,顿时龙颜大悦。当即拟了封贵妃的圣旨,陛下正在兴头上,也不忘赏一赏贵妃的义弟。 “春以尘,今日是你十七岁诞辰,想要什么赏赐?” 卯日垂着脸,跪在堂中:“臣本惠妃娘娘义弟,陛下与贵妃娘娘情投意合,便是臣最大的幸事,臣不敢请赏。” 他现在担心玉京子,那句自古天子驾六是把玉京子往刀山火海里送。好在季回星用自己有孕的事吸引了姬野注意,暂时把玉京子的事压后。 一顿午宴,卯日吃得并不尽兴。 离开时,秋公公拦住卯日,笑眯眯地说:“小公子,这是陛下赏你的。” 卯日转过头,见殿外停着一辆三匹马拉的轺车,车舆涂漆,青盖金华,四面敞露,驾车时可以眺望远方。 轺车轻便,行进时车速较快,倒十分符合卯日的性子与身份。 他没有立即表现出欢喜的神色,只是微微抬眼,扫过季回星与姬野的神色,才跪下谢恩:“陛下恩典,谨向圣恩感恩。” 因为宴会上的事,卯日特意又添了一句:“两匹马足够快,劳秋公公牵走一匹。” 他怀疑姬野那三杯酒是警告他,事不过三,也希望是自己多想。 卯日跟着轺车出了宫,索性也不骑马,而是登上车驾,自己拽着缰绳,对驾马的人道:“你们回去吧,我自己驾车回灵山。” 他实在不愿多逗留片刻,没等驾马人回复,直接一扯缰绳,驱车冲了出去。 轺车当真快,卯日在路上横冲直撞,无人敢拦。 不过小半刻,在姬野那里憋的一口气便发泄了大半,他便拽着绳索把车速放缓,慢悠悠在城中闲逛。 一个人有些无聊。 他路过几家铺子,便顺手买了一些甜食与玩意,准备回灵山后送给张高秋。 轺车行驶在街道上时,不少人认出了卯日,都笑着和他打招呼:“春公子,生辰快乐。你六哥呢?” 卯日接过对方抛来的瓜果,笑吟吟地回答:“听说上西域买宝马去了!大约快回来了!” “什么马?” “说了你也不懂!就是送人的礼物!” 那人问:“今日是你生辰,忘忧君买宝马送你的吗?” 卯日一愣:“我不知道啊。” 他心道,难道玉京子真是给自己买马去了?可卯日并不喜欢马啊? 正巧腰上的玉坠撞到了轺车上,他摸了一把,没磕出痕迹,松了一口气,隐隐又想起一事。 他似乎曾递给玉京子一个玉石刻的马,是张高秋送他的。 卯日倒吸一口凉气,直觉准没错,那玉京子喜欢的人岂不是…… 轺车驾驶到路边,巷口里猛地窜出一个人影,戴着面具,爬上轺车,蹲坐在车里,捁着卯日的腰,摸到缰绳。 “出城。” 卯日想转头,那人却按着他的背。 “别转头,好好驾车,以尘哥。” 卯日果真没转头。 “小流氓,你来做什么?” 赋长书靠在轺车的矮车壁上,自然而然接下去。 “我是匪徒,来抢你。” 卯日笑道:“你这是劫财还是劫色?” 赋长书取了面具,眼皮懒散地耷拉着,也没半分攻击性:“出了城,你就知道了。” 第86章 *忽疑君到(十一) 出城的时候卯日让赋长书藏到轺车车内的长凳下,脱了外袍丢在凳上草草遮盖住对方。身量高大的男人缩在轺车下面姿势狼狈,实在好笑。 卯日忍不住取笑他:“让你长这么快。” 赋长书没骂他,只能躲在车里,他看见少年换了一身轻薄的衣物,锦靴包裹着小腿肚,故意伸手摸卯日的脚踝。 …… 卯日正和城门口例行检查的官差对答,还要忍着骚扰,手捏着缰绳,抬脚轻碾到赋长书的手臂上。 他长身如玉,态度谦逊,那辆轺车华光耀耀,官差一眼看出他身份贵重,简单问完便将人放了出去。 轺车飞驰出城,等看不见城门,便停在官道边。 卯日把赋长书拽出来:“说你是流氓,你还真上瘾了?摸够没?” 赋长书坐在轺车的位置上,靠着围栏:“不够。” 他长臂一伸,捉着卯日的腰,把人抱到自己腿上跨坐着,用大腿蹭卯日的腿。 “我记得宫中送你的大祭司礼服里,还有脚环,怎么不戴?” 卯日被蹭得有些痒,正是六月天,两人贴在一起有些燥热,他更不喜欢被赋长书捉到怀里揉搓的姿势,像是把自己都交给了对方,欲望与躁意一股脑往外喷。 赋长书就像是祭台上的铜鼎篝火,靠得太近会烫着皮肉。 “项链、颈环、手环、臂环、腿环、脚环,”卯日数起来都觉得头疼,“我疯了?把一堆东西往身上套,人家养鸟雀都只用笼子关着,反而让我戴这么多,敢情我连鸟雀都比不上?是一个好看的玩意?” 赋长书微微正色,把卯日的碎发撩到耳后:“你不是。” 卯日抱臂,一扬下巴:“那我是什么?” 赋长书却道:“你是我的混账爹。” 卯日揪着他头发,笑得嚣张跋扈:“乖,好大儿。” 赋长书看了他片刻,大腿一颠,把卯日弄得身子一晃,伸手扶着他的肩,要不是赋长书双手抱着卯日的腰,少年他以为他故意要把自己抖下去。 “你犯浑?” 赋长书用指肚揉他的腰:“我想劫色。” 卯日望了一眼周围,官道上一点烟尘都没有,轺车停在一片灌木前,半截森绿的树木遮着视线,抬起头只能看见太阳。 车上两团影子交叠,浓烈的热度,明明还没到最严热的时节,肌肤贴的地方却渗出细细麻麻的汗,湿了薄薄的衣衫。 卯日把伞盖拉低了一些,遮住两人的身子,他们藏在阴影里,凉风似乎吹拂而过,却没有把热度消下去,卯日双手撑着轺车的栏杆,靠上去。 “虽然我不是什么大官,可好歹也是西周官吏。你这匪徒敢劫我,胆子也太大了,等回头,我就把你抓起来。” 赋长书嗯了一声,主动把手腕合拢,递给他:“捆吧,大人。” 卯日也不客气,摘了发带就把赋长书手腕捆起来,摸着他的下颌,登徒子似地说:“大人瞧着你相貌不错,人高马大的,大人家中缺一位养马人,做不做?” 赋长书没半点犹豫:“做。” 卯日怔了怔,迎上赋长书的目光,后知后觉他的做和自己的不同,果然是无耻匪徒,故意往前一挪,膝盖跪在长凳上,压着赋长书。 “怎么做?” 赋长书被压着了欲望,喉舌干涩,仰着脖颈,用被捆的手揪住卯日腰上的坠子,半晌才回答:“你动一动……” 卯日偏不,瞧着他难受的样子就兴致勃勃,故意用沟壑压着对方的腿根,手搭在赋长书的肩上,手掌折过来,用关节去蹭赋长书的喉结。 他语气轻快,故意说:“滚得好快呀。” “坐一坐,就高潮了么。” 赋长书猛地把他的吊坠拽断了,扯住卯日的腰带,腰向上动一动。 轺车一晃,卯日嗯了一声,他实在没想到赋长书突然发难,差点被弄下去,又被扯着腰带,牢牢钉在原地。 四目相对,却沉默无言。 阴影下弥漫着野欲,赋长书闭了闭眼,一息之后,才睁开眼,用手指了指自己嘴巴。 “能用这里劫色吗?” “我让你舒服。” 卯日今日是被劫色的小官,却没有惧色,他揉了一把赋长书的耳垂,半晌才嗯了一声。 … 卯日靠坐在轺车上。 赋长书跪在轺车地上,手掌捂着卯日的膝盖,隔着衣物吻他,热气被堵在两人之前来回涌动,“匪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出的话却足够揶揄。 “大人,你反应有些大。” 卯日骂人的话辗转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头靠着轺车的栏杆,手抓着赋长书的头发,听到他的荤话只是微微掀起眼帘,胡言乱语道。 “是你的口水流在我身上了。长书。” 他懒洋洋地同赋长书下命令,吃进去。 树荫投下阴影,伞盖下的两人拥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从双方争执不休到一方主动退让,再到含着莫名意味的欺辱,卯日有时候想不清他俩的关系,又觉得保持现状似乎也不错。 就算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温度,比沸水还要灼烫,让人无端想着,或许这不是纯粹的吻,而是在吻一捧浓烈的火。 阴影里涌动着悄无声息的热浪,卯日抓揉着赋长书的长发,靠着车壁双眼微眯,懒散地想着宫宴上的事,长发从轺车栏杆边竖直垂下。 “……我不喜欢今日陛下看我的目光呃……” 赋长书:“为何?” “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活人。绯衣郎,在他眼里,我甚至比不过一只红鹦鹉……” 卯日断断续续说着宫宴上的琐事,垂下头时,瞧见赋长书黑衣包裹的肩背起伏,肌肉耸动如浪。 竟然歪着头回忆起两人在巫山初遇的时候,那时候的赋长书身量没这么壮硕。 当然,他更没想过两人如今会这样厮混。 少年将指关节含在口中,细细地品味,慢慢地回想,一些不曾发觉的细节便骤然放大,情不自禁抓着赋长书的耳垂,手指间缠着发丝。 “赋长书,你口技还不错,跟谁学的?” 卯日快去的时候,就把他抓起来,赋长书用丝帕伸进去,裹着卯日,等他弄脏在丝帕上。 赋长书靠着他的侧颈,吻卯日的耳后,闷声说:“在中州时,长平有一次需要我知晓一窝山匪的据点。那窝山匪有些许不同,喜欢模样清俊的少年与身量高大的男人,所以长平最后让我去做俘虏,查出据点。” 卯日来了兴致:“然后呢?” 赋长书给他擦干净身体,又系好腰带,才将人抱回腿上,慢慢磨自己的欲望。 “那山大王给我下了药,想要我服侍他,教我看了不少,我自然不肯,”赋长书顿了顿,只简短地说,“然后,我把他砍了。” 那日赋长书怒意冲天,拔出刀砍了几个山匪,血喷溅上了房梁,他最先想的是不能让卯日知道。 “我原本怕你知道了害怕,不打算告诉你,但是我不想瞒你。我杀了他们后,跑了,药没办法疏解,于是想着你,才弄出来。” 赋长书弓着身子,抱着他的腰背,宽大的手拢着卯日的背,很其妙的感觉,手掌那么平,似是一望无垠的平原旷野,可覆盖在脊背上时,他又觉得卯日的背不是平的。 突起的蝴蝶骨,流线型的脊柱骨,覆盖着秾纤和度的肌肉,腰窝又是塌陷的。他的身体似是西周的土地,低矮的丘陵、连绵的山脊,富庶的平原,陡峭的山峰,纵深的沟谷。 每一寸,每一片都充满神秘与美。 卯日:“你没做错,要是有人对我露出下流的眼神,我也会把他宰了。” 赋长书笑了笑:“大人,那我呢?” “你是我好大儿,宰你做什么,”卯日垂下头,见他还没出来,“怎么还没好?都小半晌了,你不会不行吧?” 赋长书闷哼一声:“你摸一下?” 卯日抱臂:“呵呵,想得挺美。” 他只是碰了一下,赋长书突然攥住卯日的手腕,用力顶了卯日几下,燥热撕裂了丝绸,穿透进骨髓,卯日以为自己要被凿穿,匆忙揪住赋长书的领口,又被他两只手都拽住。 一下,又一下,明明什么都没做,卯日却觉得什么都做了。 等赋长书结束是一个考验心神的过程,两人喘着气,凝视着对方。 卯日:“现在……是谁欺负谁?” 赋长书:“大人给我名分吗?” 卯日笑起来:“大人怎么会给湿答答的小野狗名分。” 赋长书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回答:“那就是你欺负我。” 他两闲聊了半晌,卯日就想着把赋长书带回灵山去:“好,大人我今日是欺男霸女的混账玩意,准备把你绑回灵山去,不能给你建行宫,只将你背着人关在我房中。” “白日里,我喂你吃东西,不准你见别人,晚上,就欺负你,还不给你名分,还要让你躲着我的哥哥姐姐。” 赋长书:“那我算什么?” 卯日哼笑一声:“什么算不上。” “我是大人的玩物吗?” 卯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不是。” 赋长书没再开口,大约沉默了半刻钟,忽然眺望着侧后方,对卯日说:“来人了。” 他们听见隆隆的声响,如同一线闷雷从天边滚了过来,卯日眯起眼,觉得来人声势浩大,于是停了车,靠着栏杆等对方过来,赋长书戴上面具,坐在椅上。 “驾——” 远方一声中气十足的驾马声,卯日觉得有些耳熟,眯着眼仔细看时,不忘和赋长书打赌:“我猜是熟人。” 等马群靠近,果不其然,是玉京子。 “六哥?” 玉京子立在马车上,二十六匹宝马的缰绳都拧成了一股,最后牢牢拽在掌中,他手腕上青筋鼓起,驱使着车驾停下来,群马嘶鸣,马蹄凿地,背后卷起浓浓烟尘。 卯日被呛得连连挥手拨开烟尘。 玉京子高声问他:“以尘,怎么一个人在这?” 卯日瞥了一眼戴着面具的赋长书,笑吟吟喊他:“刚从丰京城中出来,驾马人准备送我回灵山!” 玉京子笑道:“让你的车夫回去,六哥载你回家!” 卯日没动:“但这轺车是陛下赏我的,我想运回灵山。六哥,这么多日不见,上哪去了?” “让你的车夫把轺车驾回去就是,实在不行,让他先送回丰京城,改日六哥帮你运回灵山。”玉京子解了腰上的玉佩,抛给赋长书,“这是赏钱,拿着钱回丰京,以尘,过来。” 卯日果真下了自己的轺车,走到玉京子车驾边。 那车驾有半人高,不用梯子根本上不去,卯日还没开口,玉京子走到车边,已经曲下身,长臂一展,直接拽着卯日后衣领,将人提上了马车。 卯日一惊,抬头时,果然瞥见赋长书站在轺车上,直直望着两人。 他刚说要把人抢到灵山去呢,结果自己倒先被六哥抢走了。 卯日抓着栏杆,朝对方喊道:“你回去吧!” 玉京子喝了一声,手捏着剑柄,杵在车上,另一只手一卷缰绳,驾马疾驰—— 车后起了烟尘,日光下赋长书驾着轺车远远停在身后。 卯日难得有了点良心,觉得那小子又该难过了,却见赋长书突然驾马开始追车,两匹马追二十六匹马,反正也追不上,他也不指望赋长书追上来,索性靠坐在车中。 除了日野的闷热之意,卯日闻到酒香,弯腰从车座下提出一壶酒。 “六哥,怎么还带着酒?” 玉京子:“我去了一趟西域,买了二十六匹马准备送人,那些酒是马夫送我的。” 卯日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不出来,六哥还挺大手笔,准备送谁?还有,今日可是我诞辰,我的礼物呢,六哥?” 玉京子用剑鞘敲了敲他身后的车壁:“有暗阁,打开。” 卯日从几个暗阁里摸出了五花八门的东西,玉京子也不管他喜欢什么,只淘了一堆珍奇玩意全带回来。 “都是你的,喜欢哪样就拿走。不喜欢的就派人带回库房锁起来。” 卯日摸到一柄剑鞘,从暗阁中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宝剑,剑刃锋寒,如同一勾弯月,瞬间勾去了少年的心神。 卯日捧着剑翻来覆去地欣赏,有些爱不释手,他不会挽剑,但好在祭祀习舞与武艺也有些一脉相承的意味,更何况舞艺中本就有剑舞,随便甩两道剑花柔美又不失刚毅。 “六哥,等回灵山教我武功吧。” “好!” 玉京子如有所感,转过头:“你的驾马人准备将轺车驾回灵山吗?” 卯日困惑地啊了一声,转过身,胳膊搭在车栏杆上,看见浓烟之后,赋长书的轺车分出一条逶迤的线。 官道笔直,四野坦荡,大日斜落。 黄土地滚滚后退,低矮的灌木蹲伏在地上。两架车跑速不同,玉京子的车走官道直行,赋长书驾着轻快的轺车冲出官道,在旱地上奔驰。 闷热被狂风吹散,卯日眯起眼,露出一点笑:“两马追二十六匹马,愚笨之人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虽然嘴上说着不放在心上,可他却眺望了好一阵。 甚至数着赋长书追上玉京子几次,骨子里那点狂野的兴致又被勾上来,卯日索性也不窝在车里,而是站起身,靠在车壁上。 “六哥,让我试试驾马。” 玉京子早已经把群马训练得井然有序,再加上连日奔波,宝马的状态已经不是最鼎盛的时候,他也不害怕将绳索交给卯日后出乱,直接一扬下巴。 “来!”玉京子直接松了手,“抓稳。” 卯日心满意足地抓着缰绳。 二十六马在奔腾,抖动的缰绳传递出汹涌的力度,震得他手臂发麻,但少年只是带着笑,两只手腕绕着绳索,狂放地大喝一声。 “驾——” 前方的道路平阔,遥远的山脉潜藏在云海霞光之后。 卯日知晓那就是灵山! 他转过头,瞧见赋长书还紧紧追在身后,畅快地笑起来,也不怕他追不上,一甩缰绳,高呼引缰。 玉京子也是个无所畏惧的人,索性靠坐在椅上,双腿架在车壁上,揭开卯日提出那坛酒,直接仰头渴饮。 甘冽的酒水滋润了灼热的食道,玉京子连日不吃不喝,终于畅快一回,忍不住抱着酒坛拍了拍,笑着赞了一声。 “好酒!” 他一边喝酒,一边望赋长书的轺车,饶有兴致地说:“以尘!你的驾马人倒是个愚笨的犟种!我曾见过许多人,庸碌者、卑怯者、勇莽者、愚笨者……数不胜数。” “这些人呐,庸碌者不会追一辆永远追不上的车,卑怯的人车面对快马虹车只会望而生畏,勇莽的人只会纸上谈兵,真要让他驱车十里只会弄得人仰马翻,愚笨的人呢……” 卯日笑着追问:“六哥,愚笨的人怎么样?” “愚笨的人,就是你的驾马人。明知道追不上的车,却偏偏还要白费力气,追上来。” 玉京子却不摒弃这种人,相反他十分欣赏这类人。 “为了一个不能实现的梦肝倒涂地,你说他真是愚笨的人吗?” 玉京子喝完了一罐酒,手腕用力,内力汇聚到掌中,当即把那空酒坛丢出百米。 “勿失勿念,既得勿焦。聪明人自诩得失手到擒来,可真要失去了迷惘失措,还比不过愚笨蠢才!” “因为他们从没有得到过,所以不知道失去。不知道失去,才会更想要得到!” 卯日笑起来:“六哥,你喝醉了!” 玉京子举起新的酒坛:“这西域的酒滋味确实不错,甘醇回肠,以尘,你也可以试试。” “我驾马呢,我可不想真被驾马人赶上,”卯日侧过脸,眼中印着烈烈天光,“至少不是现在,驾——” 玉京子大笑起来,索性在车中用内力震酒坛,高声唱到:“螭虎千里分戈野,不为何剑吞金兽。有道平生胡抱月,谁笑?肝胆蛁鸣胸吐酒!” 马车接近灵山已是徬晚,卯日被群马震得手臂酸软,胳膊上都勒青了一片,玉京子让他停了车,用内力给他化去淤青,两人商量着休息片刻。 他们停在群山之前,红霞漫天,孤鸿高高掠过天际。青绿的山野渡上一层桂红色。 玉京子从车上丢了几坛酒下来,卯日坐在一个空酒坛上,转着另一个空坛子。 玉京子:“倒没看见你的驾马人了。” 卯日忙着尝尝西域美酒的滋味,揭了酒封,胡乱回答:“估计知晓追不上,放弃了罢。” 玉京子从暗阁里取出酒盏,随意用酒水冲洗了一番,就丢给了卯日。 “也可能是因为灵山道路曲折,他迷路了。” 卯日眯起眼,酒香浓烈,滑过唇齿,烧着喉道下去,屏住呼吸仔细回味时,又尝出了苦涩的甜,驾马狂奔之后,喝上这么几坛酒实在快意。 他忍不住夸赞了几句:“六哥怎么还帮着旁人说话?不过他倒是性子倔,甚至倔得有趣。” 卯日怕他起疑,只说了一句便转了话题,两人坐在平野上喝酒,欣赏落日余晖:“六哥,我听闻中州匪寇气焰嚣张,陛下派人去惩治收效甚微,那之后会派人谁去?” 玉京子顿了一下:“听谁说的?” “今日进宫时,听见陛下谈论了几句。” “你还没有正式入朝为官,不必打听这个。知道的事情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玉京子丢给他一个瓜果,“我离开丰京时,曾听惠妃娘娘……” 卯日眯起眼:“长姐现在可是慧贵妃!” 他把惠妃有孕的喜事告诉了玉京子,剑客沉默片刻:“谢飞光什么反应?” “我没见到二哥,估计也为长姐高兴呢。” 玉京子忽然道:“以尘还没喜欢的人呢。” 卯日被他吓得一顿:“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该接触一下同龄人,往日都和几位哥哥姐姐待一块,连欺负人不会,更何况喜欢别人。” 卯日不服输的劲头又涌了上来:“六哥你懂吗?也没见你给我带位嫂嫂回家!” 玉京子偏过头,正色道:“自然,感情这种东西讲究水到渠成,不能强迫他人。以权压人更不可取,最好是投其所好。你六哥我就做得很好,专门买了对方喜欢的宝马回来。” 卯日也不戳破他的自吹自捧,却忍不住想着,要不是遇到了玉京子,他还真把赋长书给抢回灵山,专门建一间黑屋子给人关起来,他也做一回山大王,没事就摸摸赋长书,欺负一下那小子。 他越琢磨,越觉得赋长书估计还挺乐意的? 玉京子:“以尘,听进去没?” 卯日笑吟吟地和他碰杯:“六哥说的话,我怎么可能不听呢?” 玉京子叹息一声:“惠贵妃常说你乖巧懂事,说什么都听,要是有些脾气也不错。” 卯日也不心虚,在兄长姐姐们面前自然要表现出另一番相貌来,总不能天天在长姐与高秋姐面前打架。 两人谈天说地,喝了不少酒。 隔了一阵,卯日仰起下巴,眼尾浮着红。 “六哥,日落了。” 第87章 *忽疑君到(十二) 西天凄艳,金光璀璨,烈烈扬扬。 红日的光芒似在流溢,从云颠流到丰京城,把一片城池镀上青金色,又像是燃起一把沸沸扬扬的火。 卯日站起身,怔怔地望着四野的天、山还有城,浑身都被照得通红,手中的酒杯都盈满了颜色。 虽然是日落,可眼前的景色却不是萎靡的,而是充斥着一股热意,鼓胀而汹涌,化作洪流从胸膛中冲出来。 “六哥,”卯日沐浴着光芒,含笑问他,“我也有诗想唱。” 玉京子一挥手,杯中酒晃了出来,全当做请。 卯日举起酒坛,仰头倒入口中,豪迈得玉京子都忍不住调侃他:“你这是用酒沐浴!” 卯日却说:“宴请群山酒一樽,他年草木满青山!” 玉京子品味了片刻,只赞了一个好字,“是少年人的诗!” 玉京子向来饮酒和平时是两幅模样,没有喝酒时是锋芒毕露的剑客,一杯酒下肚,那就是洒脱不羁的诗人,靠着酒坛堆,举着酒杯,调侃他。 “张扬豪迈,年少轻狂!只是诗与事却要分开。” 玉京子有几分醉意,慢吞吞地说:“若想青山满在,绿水长流,只是敬天地一杯酒不可能实现。想要满山青绿,就去栽柳三千里。想要青溪直流,就去引渠筑长堤。以尘,信天地鬼神,不如信自己;信虚无人心,不如信真实行迹。” “慧贵妃虽有意将你培养为灵巫之首,但你要时刻谨记。世态炎凉,尘世纷扰,莫负初心,且若磷圹漆火,照耀世人,指引前路。” “知我是我,尘净光生。夜点松花,万载流芳。” 玉京子或许是太困,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卯日转过头时,见他一手揽剑,一手抱着酒坛,就坐卧着闭上了眼。 他晕乎乎的,想笑六哥酒量不如自己,又听见驾马声,轺车停在数里外,估计是怕玉京子发现。 赋长书背着落日走来,剪影黝黑。 平原上有风吹起沙砾。 卯日歪着头想,他还以为这小子没追了呢。 他索性提着酒朝对方走,一步三晃,吓得赋长书小跑过来,猛地把他拢在怀里。 赋长书:“我还以为大人不要我了。” 卯日埋在他的胸口,笑得抓赋长书的腰:“你就可劲胡说吧,赋长书。演得像模像样的,要不要大人赏你?” 赋长书听他说话就不着调,垂下头,捧起卯日的脸,指腹都是滚烫的,碾着皮肉就像是碾着一块滚了酒水的软糕,卯日才十七,少年人的脸有些雌雄莫辨,但赋长书却不会把他认成女人,他知道卯日野性狂放,骨子里的强势不输旁人半分。 只是霞光里看的时候,含笑的唇似乎舔吻过红霞,卯日又眯着眼,瞳孔里的锋芒与璀璨光芒都揉碎了,罕见的柔。 赋长书揭了面具。 “你六哥呢?” “喝醉了。” 赋长书抄起卯日两条腿,架在腰上,把人抱起来。 “大人,我渴了。” “仰头。” 卯日摸摸他的脸,把酒坛举起来,也不等赋长书准备,直接就把酒倒了下去。 酒水浇了赋长书一身,长发凌乱地贴在鬓角,湿透的衣衫里露出了肌肉的轮廓,赋长书胡乱喝了几口,就按着卯日的脑袋亲吻。 口齿里都是酒味,苦涩的、甘甜的,吻又深又重,有时候凌乱,有时有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秩序,推拉搅揉,把唇舌都插出了烈日般的热。 喝醉的卯日吻技突飞猛进,把赋长书缠得气喘吁吁,双眼通红。 “追我这么远,还不死心?” 赋长书含着他唇瓣,抱着卯日的腿,在旷野上找了块石头坐下,就算玉京子突然醒来也不会看见两人。 “我没追上?” 喝醉的卯日只管笑,笑得赋长书亲不下去,捏着他的嘴无奈喊他别笑了。 赋长书:“喝了多少?” 卯日咬他的鼻梁,咬得赋长书皱眉,又伸出舌尖舔伤口,才慢悠悠地伸出三指。 “三杯?” 卯日摇头,骄傲地说:“三坛。你爹厉害不?” “厉害。”赋长书也被他感染了,唇边带着笑意,贪婪地瞧着卯日的眉眼,隔了许久才说,“我明日就走了。” 卯日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只能看见赋长书的嘴开开合合,字也没听进去几个,却本能哄骗人:“好哦,一路顺风!” 赋长书:“下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 卯日嗯了一声,抓着赋长书的手又摸又揉,摸了半天又摸到赋长书的胸膛上,仗着醉酒耍流氓,捏得起劲,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胸口,突然勃然大怒。 “凭什么我没有胸肌!我给你切了!” 赋长书实在没忍住,靠着少年的腰闷声笑道:“好。” 卯日又开始委屈,板着脸指责他:“你取笑我。” 赋长书:“那你也取笑我?” “你欺负我。” 赋长书抵挡不了他撒娇,看了卯日半天,才抱着少年的腰说:“我任你欺负,别撒娇。” 卯日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将赋长书按在石头上,双腿夹着他,“我摸你,你不准有反应。要是有,我就停手。” 登徒子总有自己一套说辞,卯日胡搅蛮缠,赋长书也纵着他,只是片刻后,他便后悔了,抱着卯日不准少年再乱摸,两人坐在石头上看落日。 随后便是接吻。 卯日骑在赋长书身上,亲吻他。 赋长书胸膛起伏,扶着卯日的背:“下次,你会给我吗?” 卯日在他身上蹭,酒水被落日晒干,皮肤红艳艳的,他虚敛着眼,坐起身,竟然就坐在赋长书身上安抚自己。 醉酒叫他头脑昏沉,异样的感官却让卯日食髓知味,脑子里朦朦胧胧的,只匆匆忙忙想着对方的名字,把胡作非为四个字都刻在身上。 “长书……” 赋长书怔在原地,等反应过来后,与他十指交扣,目光狠厉地盯着卯日:“再叫一声。” 卯日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长书。” 完完整整,清清楚楚。 赋长书就在日落里听他念着自己的名字。 意外之喜。 他说,“以尘,我喜欢你。” 卯日只顾自己快乐,也没有听见他的话。 赋长书又问了一句。 “我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说喜欢我?” 他觉得卯日越来越重,抬头时却发现少年睡了过去。 赋长书将人抱回轺车上,手撑在卯日脑袋边,用指腹按压他被酒水润泽的唇,最后牵着卯日的手放到自己的下方。 赋长书的喉结连连滚动,偶尔压抑不住,漏出一两声低沉的喘息。 更折磨人的是,卯日现在尚在昏睡,在远处还有沉眠的玉京子。 玉京子不会像谢飞光那般直接要他性命,可也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剑客,要是被对方发现他这个“驾马人”在对自己弟弟做什么混账事,估计会一剑凌尘,千里追杀。 赋长书只觉得刺激,甚至捂着卯日的手更加用力,手指插入卯日的指缝,带着他安抚自己,温软的手掌,狂浪的情潮,酒水打湿的长发缓慢滴着水。 他喊了一声以尘。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 直到落日消失在地平线,湛蓝的暮色压顶,他疯了一般抱着卯日的手,亲他掌上的纹路,感受到少年脉搏的跳动与炙热的呼吸,每一样都叫嚣着浑厚的欲望与爱意。 他被神佛摄取了灵魂,变成了被欲望驱使的行尸走肉。 赋长书弄脏在卯日脸上。 等他给卯日擦干净后,夜风将两人身上的味道吹散,赋长书才抱着卯日回玉京子那边,将人放在车驾上,盖上毯子。 *** 卯日是被吵醒的。 宿醉后脑袋疼得似要从里面炸开,他从车驾上直起身子,抓着身上的毯子,没能回想起自己怎么爬上的车驾,又从哪里摸出的毯子。 车下还在争吵。 卯日摸到车边,上半身趴在栏杆上,难受地往下看:“吵什么……” 下面有许多人。 秋公公也在,还有一位披着斗篷的绯红官服的少年。 卯日觉得对方有些面生,但看对方的样子,总觉得他眉宇间有股戾气,与寻常少年人不同。 他头疼得听不清几人在吵什么。 玉京子已经察觉到他醒了,示意秋公公稍后再说。 玉京子走到车边,放下梯子,给卯日端上来一杯清水:“醒酒的,喝了会好受些。” 正是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寒风吹得卯日浑身都冷,他不知道为什么手有些疼,掌心还磨破了。 “怎么了?” 秋公公道:“小公子又见面了。” 卯日微微起身,又疼得趴下去:“失礼,秋公公,我许是感染了风寒,头疼得厉害。” 秋公公知晓他的身份,不会为难他:“小公子注意身体,您先歇着吧。咱家今日是来请忘忧君与这二十六匹宝马的。” 玉京子挡在秋公公面前,把斗篷顺手摘了,盖在卯日身上,从车上跃下:“秋公公请回,宝马已经有主,不能献给陛下,玉京子恕难从命。” 都是宿醉,玉京子像个没事人,卯日却爬不起来。绯衣官员拦住秋公公,他一开口,玉京子便不耐地侧过身。 “兄长。” 卯日披着斗篷,感觉好受一些,又听见少年开口,立即辨认出官员身份,是玉京子的亲弟弟,许嘉兰。 许嘉兰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少年人,他太过锋利,就算穿着红衣,也不明艳,他更适合玄色一类的衣物,淬着血也瞧不出痕迹。 “某当不起你兄长。” 许嘉兰神色自若:“劳秋公公回避片刻,我来劝兄长。” 秋公公含笑退下,卯日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一队卫兵,卫兵的后面停着自己的轺车,驾马人赋长书却不见踪迹。 他回忆了半晌,想不起赋长书是何时追上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将轺车停在那,最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没了外人,许嘉兰说话十分直接:“兄长,不过是一群畜牲,给他便是,何必跟天子对着干?” 玉京子冷笑一声:“你少在那假他人之慨,陛下缺我这些马?到底怎么回事?说。” 许嘉兰抬眼,扫过车上的卯日。 “无妨,他日后也会入朝为官。” 许嘉兰:“董淑妃与慧贵妃结下仇怨,动不了慧贵妃,所以想着从她身边人入手。上月水衡都尉弹劾你骄横无度,目中无人。隔了几日,又有官员弹劾你僭越礼制,作风不正。” 吹捧玉京子的官员与憎恨他的人同样多,玉京子向来不放在心上。 “这次呢?” “这次,董淑妃说,自古天子驾六。姬野生性多疑,怀疑你有不臣之心。好在慧贵妃说自己有孕,暂时歇了姬野的怒火。”许嘉兰道,“兄长,但纸包不住火,按姬野的性子,只要董淑妃再提上那么几回,总有一日他会对你发难。你不如今日暂避锋芒,将马献给他,表自己的忠心。” 玉京子打量他片刻:“忠心,难道只是几匹马就能证明的?” “许嘉兰,我也有话问你。我从西域回来的途中,曾听闻中州聚了数千盗匪,在额头上刺字涂墨,写的是黥字。他们都是刑徒!却在中州聚集,对外称为匪寇。” “更可恶的是,唐帷在中州如鱼得水,在各个山寨当中来往频繁,身边聚集了一批拥护者。”玉京子手按着剑,“这群人行动有序,且只在中州一带活动,你跟我说他们是流寇?怕不是越狱的亡徒,流窜到中州,拥立了一位领头!” “还有!唐帷投敌之前曾传书回丰京报告此事,但姬野却不在丰京,而在荷花台。那封信最后到了谁手里?” 许嘉兰脸色阴沉下来:“兄长心里知晓,何必再来问我?” “你想做什么?” 许嘉兰的眼中闪烁着寒光:“我十五岁入朝为官,却始终在外不得赏识。我没有兄长的好名声,能一出师便名噪丰京,更不得陛下看重。就连回丰京也是因为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怎么甘心?谁想做他的绯衣郎!” “弟弟做官之前学的是兵法,在外游学也是穿行于各个古战场,你说我急于求成、急功近利,我只觉得能者居上!” 玉京子皱眉:“所以你便拦下书函,任凭中州乱事更甚?你想去中州?” 许嘉兰颔首。 玉京子拔出剑,横在他脖颈上,冷声问道:“许嘉兰!中州爆发战事,若你平定有功自然会青云直上。唐帷那封书函就算到了陛下手中,也不会挡着你去中州的路!你凭什么为了一己之利拦下书函,让中州情况更加糟糕?中州百姓何其无辜?那些死去的将士又何其无辜!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中州百姓陷入水深火热当中,你却一心只想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你——” 许嘉兰抓着剑刃:“朝玉京!中州之事早有预兆,绝不是我一手促成,死去的百姓与将士们更不是我一人的错。上饶家的子弟避之不及,唐帷投敌杀害了岳毅,谁都不敢接下中州烂摊子,只有我敢!他们血肉尸骨纵使匍匐千里又如何?难道我拦着那封书函,他们便不会死?” “朝玉京!他们照样会死!” 与其死得悄无声息,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许嘉兰稍微冷静下来,移开他的剑,也没管手上的血:“兄长,也没见你接下治理中州的折子。若我今日不告诉你此事,你难道就会因为猜出背后之人是谁去中州?说到底,你也不过自己口中对中州百姓惨死却坐视不管的那种人。” 玉京子眼中掠过厌恶之感,要不是他还有理智,估计直接一剑刺了过去。 闹得有些凶,卯日趴在栏杆上故意打断两人:“许公子,冒昧问一句,您去了中州会怎么做?” 许嘉兰抬起头,不知为何耻笑了一声。 卯日不知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许嘉兰:“中州匪寇主力藏在岐山以北,若是我,我会兵分三路。一路率主力北上,穿越岐山;左侧向西进攻,占领中州干涸的分烟河床;右侧从东发兵,我做先锋,杀过去,逼唐帷投降。若不投,就地斩杀。” 卯日眯起眼,觉得他对中州之事烂熟于心,谈起中州地势地貌时与赋长书十分相似,又想起赋长书现在是跟着广陵扶风的长平,而许嘉兰也是广陵扶风人。 “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许嘉兰狐疑地望着他,脚钉在原地,分毫不动。 玉京子却转过身走向卯日。 许嘉兰便动了,率先一步挤上车驾,坐在另一边椅子上。 离得近了,卯日便能仔细打量绯衣郎的相貌,和他不同的是,许嘉兰眉宇十分英气,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小子不好惹,准是个刺头。 绯衣郎看着也是个练家子,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长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背上还有一道疤痕,许嘉兰也懒得消去。 卯日想着,他不像大祭司那般注重外貌,身上留不得伤痕。 “你与我六哥是亲兄弟?” 许嘉兰皱起眉:“是。” 卯日抓住他的话:“玉京子与你都是陛下的臣子,地位相当,侍奉之事也无不相同。你却骂他高居庙堂之上,对中州之事作壁上观,认为自己才是行事有功,为陛下分忧的臣子。” “那么我要是劝陛下将你留在丰京,就像过去一样做些为丰京百姓排忧解难的小事,又说你连区区小事都做不好,是废物草包,只想着血战,却不想着百姓生活。那你也不过对民生袖手旁观的那一类人,不光是对丰京百姓生活置之不理,往大了说,西周千里土地,你没看见地方,没有接手的地方的百姓,都是你熟视无睹之地,都是你鄙夷之人。” “那你又是什么人?” “是为功标青史的人,还是为百姓安居乐业的人?又或者,你都可以是。许嘉兰,我知晓人各有志,你或许也该知道专攻有术。对百姓尽心竭力的人,从不分高低贵贱。” 卯日说完还觉得头昏眼花,小声说:“你要是去了中州,照顾好自己。六哥向来嘴硬心软,你去了,他会担忧你。” 许嘉兰原本审视他,闻言眉一挑,态度却软了半分,只伸手。 卯日眼皮一跳,疑惑地望着他。 许嘉兰猛地站起身,将卯日按在座椅上,从他身上将玉京子的斗篷摘下来。 寒风凛冽,卯日瞬间被冻清醒,瞪大了眼,许嘉兰却拎着斗篷从车驾上翻下去,二话不说直接走人。 卯日连打了几个喷嚏,嘴唇乌青,正要骂他。 玉京子立即解开外袍,准备披在他身上,急道:“以尘!” 但另外一张袍子落在了卯日身上,毛绒绒的狐毛挡着风,暖意被罩在袍子下,一双结实的胳膊捞着卯日的腰。 玉京子疑惑地对上驾马人的面具。 “是你,你追上来了?” 赋长书点头。 他的胸膛暖烘烘的,卯日窝在赋长书怀里不动,又听见玉京子问:“以尘,还冷吗?” 卯日手脚还没回暖,喉间干渴,直往赋长书怀里缩:“有一点。” 玉京子把外袍递给他。 赋长书却没给他裹上,而是脱了最后一件衣衫,直接让卯日套上,自己披着玉京子外套。 玉京子极其困惑地打量了二人一眼,慢慢地说。 第88章 *忽疑君到(十三) “你这驾马人对主子倒还尽心。” 卯日忍着笑:“自然,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他。” 他着了寒,一直缩在车上。玉京子不肯献马,与许嘉兰不欢而散。 秋公公领的卫兵拦在车马前,两队人马僵持了半个时辰,又有一队士兵从丰京城赶过来,他们向玉京子行了礼,直接上手牵着宝马的鞍绳,调转马头,往丰京走。 “陛下正对西域的风土人情感兴趣,想让忘忧君同他说道一二。”秋公公将卯日请下车,“这群马估计是回不了灵山长宫了,小公子,不如让您的驾马人送你回去。” 玉京子的宝剑横搭在秋公公肩上:“秋公公,我说了,不献马。” 许嘉兰单手扣住剑鞘,厉声呵斥他:“兄长!” 他没能拽动玉京子的剑,想伸手揪住玉京子的手腕,但对方立即露出厌恶的神色,手腕一翻,右手长剑挺出,白晃晃的剑刃挡住许嘉兰的手。 “滚!”玉京子不留情面,“你又装什么好人?你要是真当我是你兄长,就该劝着陛下,群马无害,人心难测!因为妃嫔的一句枕头风就怀疑臣子不忠不义,天不亡他姬野,亡谁!” 坏了。 卯日心鼓一擂,听见玉京子的话就知道不妙,佯装从容道:“六哥宿醉醉糊涂了,都说酒后误事,我今日算是见着了。” 卯日耐着头疼,走过去,捧着玉京子的剑鞘顶端,随意一握,将剑从秋公公的肩上取下来,又伸手挡着剑刃光,悄无声息站在许嘉兰与玉京子中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话多说多错,在旁人面前慌张解释,不如想办法打消姬野本人的顾虑。 “六哥,你就去见见陛下,和他说一说西域的见闻。我与高秋姐在长宫等你回来。” 他故意提起张高秋,玉京子果真冷静些许。 “到了长宫记得喝药。” 卯日在掌中捏了一把汗:“嗯。” 秋公公挑了几位士兵护送卯日回长宫。 两队人马分道扬镳,卯日坐在轺车上又觉得心中不安,裹着毯子,和赋长书悄声说话:“我怕六哥气昏头,冲撞了陛下……” 赋长书没说话,只是牵着缰绳驾车,等抵达长宫,士兵离开后,赋长书站在车边同卯日道别。 “许嘉兰会劝他,实在不行,还有你长姐在。”赋长书拢着斗篷,“以尘哥,过来我再亲一下?” 卯日笑道:“快滚!” 他站在门口,又转过身来瞧赋长书,对方果然还没走,卯日拢着厚重的斗篷,靠着门框,眯着眼叫他:“诶!赋长书。” 赋长书站在轺车边,应了一声:“怎么?” “记得给爹写信。” 赋长书:“真不准我亲?” “写不写?” “亲不亲?” 卯日笑着摆手,伸脚勾上门:“不亲!” 门砰的一声关上,把晨阳的光关在外面。 卯日回自己屋就昏睡过去,直到张高秋找来,一探额头,发现他有些低热,少年昏睡中还在呓语,也不知道在胡说什么。 等他醒了,已是日上三竿,卯日披着外衣,招来侍从:“什么时辰?六哥回来没?” 侍从支支吾吾的,还没来得及回答,听见外头传来喧哗声,卯日揉着太阳穴站起身:“出去问问,在吵什么?” 侍从不敢去,卯日披着外衣就往外走,到门前时,见灵山长宫外驻守着军队,许嘉兰骑在一匹枣色大马上,不知道在等候谁。 “公子,你劝劝忘忧君吧,他要将……” 卯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许嘉兰!” 许嘉兰牵着马小跑过来,马头抵着卯日的脸,他就高坐在马背上俯视一脸病容的卯日,突然伸手:“想知道玉京子怎么了?上马,跟我走。” 卯日皱着眉,挥开他的手,直接抢了临近士兵的一匹马,翻身上马,边咳嗽边说:“带路。” 许嘉兰:“跟好。” 他双腿一夹马肚,扬鞭冲出去,卯日跟上去,两人就在日头下你追我赶,直到冲到灵山山丘附近。 “认识这里吗?” 灵山并不是指一座山,丰京东方的群山草木都是天地之灵的化身,所以这一片群山都叫做灵山。 许嘉兰带他到的地方是一片旷野,偶尔有三三两两的马群在野地上奔驰。卯日曾和玉京子在这里学马,认出了熟悉的草地,他抿着唇。 “我六哥呢?” 许嘉兰:“哼!你六哥可做了件的好事,他入宫后,不肯把群马献给姬野就算了,竟然还讽刺陛下听信谗言,惹得姬野大怒,要他把宝马全杀了。玉京子便选了这片马场,今日行刑,估计该到了!” 卯日总觉得他说话带着股怨气,对上自己时格外明显,他原本就在病中,压抑不住怒意:“许嘉兰,我与你见面不过两次,你却两次对我冷嘲热讽,怎么?我是笑脸给你多了,惯的?” 许嘉兰听了他直白的话不怒反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我还以为兄长是济弱扶危成了习惯,总想护着一两匹骄横无能的小马驹呢,原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护的不是马驹,而是刚烈的野马。” 卯日懒得分他眼神,直接道:“是啊,六哥喜欢护着我,怎么?这么酸,六哥还是你亲哥哥呢,为什么也不护着你?许嘉兰,有没有反省自己,为什么不讨人喜欢?为什么做个弟弟都做不好?” “以尘。” 玉京子的声音传来,卯日调转马头,望见他牵着群马从马场那面走过来,隔着数米远喊他。 卯日也不怕玉京子听见自己的话生气,不管六哥在不在乎许嘉兰这个亲弟弟,都是对方有错在先,闹得他不愉快,卯日绝不纵着许嘉兰。 卯日跟上去,不忘转头和许嘉兰说:“好好学怎么做弟弟。” 他心道,拽什么拽,赋长书那么拽还不是乖乖听他话。 玉京子把二十六宝马的马鞍都丢在地上,揉搓着一匹汗血宝马的马鬃毛,有些不舍。那是一匹白色的宝马,动起来的时候,薄薄肌肤下会充满血色,看上去就像是银缎上淬了红霞。 卯日转过身,瞧见许嘉兰突然纵马离去。 “许嘉兰到底什么意思?” 玉京子拍了拍马脖子,吆喝着马群朝着旷野跑开:“广陵扶风是从戎世家,家中族长讲究立嫡长子,而不是立贤能的子孙。我是家中嫡子,家父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光耀门楣,特意请隋乘歌做我武氏,教授我天文地理与兵法说史,期待有一日我能上战场,为西周征战四方。但我志不在此。” “许嘉兰是我亲弟弟,性格与我相去甚远,他从小喜好舞刀弄棍,却常常在武艺上输给我,大约十岁时,再一次输给我后,他提议出门游学。” 两人沿着马场慢慢闲逛。 “许嘉兰认为我俩的武艺都是隋乘歌教授的,路数相似,他破不了招,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输给我,于是背着行囊,带着一位书童走了。” “西周古战场少说有数百个,他在外游学的五年,拜访了数不尽的古战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事,吃亏、受骗、又拜了新的师氏、学习绘制沙盘、研究堪舆。现在的许嘉兰熟读兵法,武艺如何我不太清楚,不过急于展现自己……他太急了,像是身后有什么催促着他,不成功便成仁。” 玉京子抱着剑,眺望马群跑远。 卯日哦了一声,想着六哥就是不太喜欢急功近利的人,而现在许嘉兰正好撞他枪口上。 “六哥,你的宝马本是要送人的,现在拿什么送呀?” 玉京子顺手弹了一下卯日的额头:“兄长的事,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没听见卯日的声音,他转过头,见卯日捂着被弹的地方蹲下身,被弹得额头红肿,几乎眼泪汪汪。 卯日:“六哥,你的剑能杀人,你弹一下我额头,要把我天灵盖弹开了!啊啊啊——” 玉京子:“这么夸张?六哥看看……” 两人又在马场上休息了片刻,许嘉兰领着军队回来。 “朝玉京,你的二十六匹马杀了吗?” “杀了。” “马头呢?” 玉京子背着一只手,胡乱一指马场深处:“千里尸骨凭君凿!许嘉兰,你去挖吧。” 许嘉兰扫了一眼马场,玉京子把马放走,他心知肚明,却还是让士兵去挖马骨,草地上刨出数十个坑,一堆零散的骨架堆在众人的身边。 许嘉兰明明看出那不是马的骨头,却还是叫人收集起来,牵着马走到卯日身边,状似无意地说:“这些骨头比起中州的尸骨哪个更惨?以尘公子,你觉得是我拦截书函一事更让陛下生气?还是忘忧君用野骨冒充宝马骨头,欺君之罪更重?” 卯日:“君心难测,无可奉告。” 许嘉兰嗤笑一声,驾马返回。 他说的两件事,真要分哪个更重要每个人都会有不同解答。 卯日只看陛下的反应。 玉京子被抓回丰京了。 两人甚至还没回到灵山长宫休息片刻,士兵便羁押着玉京子匆匆离开。 张高秋刚从外面采买回来,从马车上下来时与玉京子打了个照面。 张高秋:“玉京子,怎么了?” 玉京子神色平静,偏过头:“无妨,你和以尘在宫中等我。” 卯日接过张高秋臂腕上的行囊,目送玉京子出门,又安抚张高秋:“六哥有急事出门一趟。高秋姐,买了些什么回来?” 张高秋拿出一只天涯石刻的小马驹。 “不流又给我寄了小玩意,他最喜爱小马驹,已经比以前刻得像模像样多了。之前我在惠妃娘娘那见到的小白马,我想接回来养大,等日后送给不流。” “他常年卧病在床,很少出门,我想和他一起到处逛逛,看山看水,他喜欢听雨看花,等他病好了我都陪他去……以尘?诶以尘,你去哪?” 第89章 *忽疑君到(十四) 卯日只披着单衣就追出去,正巧许嘉兰也在。 “许嘉兰!”卯日拽着缰绳,“我六哥呢!” 许嘉兰拦住他去路:“春以尘,你现在追过去,还不如上丰京去买二十六匹马。” 卯日扬起马鞭,许嘉兰往左侧退了半步,鞭子落到马身上,卯日露出讥讽之色:“我不如买二十六具棺椁,将你五马分尸放进去!滚!你既然不喜玉京子,便不要在那装模作样,想去中州你自己去,再敢对我六哥动心思我饶不了你!” “你能拿我怎么办?”许嘉兰扣住他手腕,两人坐在马背上动手,“春以尘,你无权无势,不过仗着慧贵妃宠爱便目中无人,没了慧贵妃,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惧怕你?我是区区绯衣郎,而你连户部册封的官吏都算不上!” 卯日双目吐火,揪着许嘉兰衣领扑过去,两人从马上滚落,前方的侍卫察觉到两人打起来,慌忙涌回来劝架。 “好啊!我无官一身轻,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丰京野马!” 他一拳揍在许嘉兰左脸,许嘉兰武功在他之上,那一拳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也还手砸在卯日腹部。 两人不过打了几下,士兵们便把两位同岁的少年架开。 许嘉兰挥开士兵的手,掸了掸衣袍:“春以尘,好好做你的乖巧弟弟吧,你六哥可没几日忘忧君可做了!” “许嘉兰!他是你亲哥哥!” 许嘉兰拽着缰绳:“哈哈,他现在又是我亲哥哥了?我怎么觉得忘忧君更喜爱你这位义弟呢?” 他走近几步,两人之间热气汹涌,“春公子,上丰京去打听打听吧,谁都以为玉京子是为了博你一笑所以上西域去买马!陛下也不止一次在慧贵妃面前赞你轩然霞举,似醉玉颓山。” 许嘉兰扫他一眼,翻身上马:“与其担心忘忧君,不如好好担心一下你自个吧!比起请陛下饶恕忘忧君,或许那位更想你换个方式承君恩。” “不如,换你来做他的绯衣郎?” 卯日甚至没来得及深思他话中含义,被许嘉兰一拦,也没办法追上被带走的玉京子,等冷静下来,先回灵山长宫整顿一番,再进宫面圣。 他误会张高秋喜好骏马,闹得玉京子去西域买宝马回来,现在群马已经放归,陛下要的是玉京子的态度,卯日只能先劝玉京子,再想办法哄陛下饶恕。 少年也不敢见张高秋,只能托人给对方传个口信,换上官服,找了驾马人连日入宫。 要见陛下,自然先见慧贵妃。 因为山君的缘故,贵妃的宫中无人,越进贡的团花地毯铺在地上,白虎懒洋洋趴在上面,见到卯日,竟然低低嘶吼一声,围着绯衣少年绕行了一圈。 卯日揉了揉白虎的头,亲昵地唤了一声:“山哥。” 山君叼着他的腰坠,把人往里带。 卯日:“不能失了规矩,我就在这里等长姐。” “进来吧。” 他没想到长姐宫中还有人,听声音还是男人的声音,心里也猜出对方身份,恭敬地绕进偏殿,隔着帷幕朝对方行礼。 “臣见过陛下。” 姬野一身玄衣,从偏殿里走出来,站在行跪礼的卯日面前:“你是因为玉京子的事来找朕的?” 卯日本想从长姐那面入手,没想到姬野在慧贵妃宫中,正好省去了口舌,闻言坦白,却没有提起许嘉兰同他说的话。 “陛下,忘忧君入朝为官不过五年,尚且年轻,年少轻狂,考虑难免不够全面,觉得只是二十六匹马,想送给心上人,哄一哄对方应当无忧。没想到陛下您钟意那群马,所以连夜和臣商议着,挑选各处的汗血宝马,准备等陛下诞辰时献上。” 姬野:“抬头。” 卯日抬起头,坦荡地迎上姬野的目光。 “朕听说,那些马是要送给你的?” 这本是一场误会,卯日坦白:“不是。臣不喜欢马。马匹于臣而言,不过是出行工具。从灵山到宫中,原本需要半日,好在陛下体恤下臣,赏了轺车,只用了两匹马,路程却缩短到两个半时辰。若是日后陛下与贵妃娘娘需要臣,臣也好及时入宫,为陛下二人分忧。” 姬野审视他片刻,正想开口,听见外面山君低鸣一声,慧贵妃回宫。 卯日并不喜欢与姬野独处,只是日后君臣相处的时候估计还会更多。 他乖觉地退到一侧,听慧贵妃与姬野调笑,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目光却忍不住往长姐肚子瞄一眼,想着慧贵妃原本便是金枝玉叶,现在孕育着龙子,风采却不减半分。 等送走姬野,季回星才道:“玉京子没事,别担心。” 卯日松了一口气:“长姐,我听闻六哥讽刺了陛下,惹得陛下不快……” 季回星云鬓凤钗,远山眉微颦:“不快就不快吧,他什么时候舒坦过。” 卯日被她的态度弄得一顿,也不知道该哄长姐,还是该担心玉京子。 季回星又安抚了他几句,才把卯日放出宫。 只是又等了几日,得到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事。张高秋也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了来龙去脉,恐怕现在只有玉京子还不知道到底是谁喜欢宝马。 后半夜,卯日忽然听见马匹嘶鸣声。 他拢着外袍,披着长发转出去,遇上多日没见的玉京子,模样算不上狼狈,只是下巴上还有些青色的胡茬,眼中带着红血丝。 “六哥!” 玉京子把御马随手系在门前,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大步流星走来:“张高秋呢?” “高秋姐姐已经睡下了……六哥你的马从哪来的?陛下有没有为难你?你……” 玉京子走到张高秋的院子,穿过垂花门时,月光落进天井,当中栽种着一株矮小的木芙蓉树苗。 他脚步一顿,站在台阶下,却没有敲门,卯日要去叫醒张高秋,玉京子拉住他。 “别去了,我回来看一眼就走。” 卯日不解:“你不是来看高秋姐的吗?六哥你去哪?” 玉京子来去匆匆,卯日满腔困惑,也没敢告诉他真相,只是额外提了一句。 “许嘉兰或许真不愿做陛下的绯衣郎。” “他不愿意与我何干?”玉京子干脆道,“谁也没逼着他承君恩,他自己做的决定,怪不了旁人!” 翌日,许嘉兰带着圣旨到了灵山长宫,他也不下马,只等着秋公公念玉京子的贬谪书,看着玉京子在自己面前跪下身,卯日也不得不跪下领旨。 秋公公话音落下,许嘉兰才抚掌三声,笑道:“青丘倒是一个好地方,远离朝堂、远离中州,远离陛下。兄长,一路慢走,到了青丘,可要想念弟弟。” 玉京子半分眼神都没分给他,只接过圣旨,叩首谢恩。 去青丘的马车停在灵山长宫外,卯日送了他一段路,直到丰京边界。 玉京子:“以尘,不必难过。就算陛下不将我调去青丘,我也想请旨外放。如今朝堂之中,姬野说话算不得数,我本就不喜。至于你长姐,后宫当中董淑妃恩宠更甚,好在慧贵妃如今怀有子嗣,没人敢动她。你快要成年,不宜频繁出入后宫,我和贵妃娘娘商议,先为你讨要一个从下九品的卜师,但不用你去太卜那里,只将你派去汝南学习巫医。” 给了他官职,却要把他往外放,联想到姬野对他模棱两可的态度与许嘉兰的话,卯日有了荒谬的猜测,心中直犯恶心。 “六哥,你知道了。” “慧贵妃也看出来姬野对你的态度奇怪,所以从不让你俩独处,那日你因为我的事去找玉京子,不巧撞见他,万幸贵妃娘娘听见谢飞光的消息,及时返回打断了姬野与你独处,事后姬野便冷落了她三日。我知晓你本意是想托贵妃娘娘劝一劝他,但谁能想到他对你动了心思。” 玉京子的声音里暗含怒意:“卜师虽然是芝麻大小的小官,但好歹是他亲自开口封的官吏,再将你送去汝南,等过几年宫中有了新人,他消了心思,慧贵妃再把你调回来。” 卯日:“这与六哥被贬有没有关系?” “天子既然发怒,总要有人受罚。”玉京子没有打算隐瞒他,只揉了揉卯日的脑袋,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我盗御马回灵山的那晚,谢飞光给我说张高秋不喜宝马。我都知道,你也别自责。虽是误会,但并不后悔。” 怎么可能不自责。 卯日把自己写好的书画递给他,心中难平:“六哥,一路顺风。” 玉京子的马车慢悠悠驶走,隔了片刻,官道上又有人快马加鞭赶来,但遇上卯日便停了。 许嘉兰气喘吁吁,望着官道:“我哥走了?” 卯日心里有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闻言只点了一下头,又见许嘉兰手上带着血,随口提醒道:“你手受伤了。” 许嘉兰没管:“他走的时候有没有提起我?” “没有。” 卯日忍不住想,不是你同他说,一路走好的吗,谁还想理你。不过两人是亲兄弟,这事他不能插嘴。 许嘉兰竟然把官帽揭了下来,丟在土地上,朝着茫茫官道怒吼一声:“朝玉京!” 把人弄走了,现在又后悔? 卯日不想看他莫名其妙的表演,牵着马就走,不想隔了一阵,又听见许嘉兰带着哭腔地自言自语。 “兄长,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他转过头。 许嘉兰垂着脸,眼中却没有泪,只自顾自同卯日说:“我听说了你的事,玉京子和贵妃娘娘为了保你,将你送去汝南。你也走好!” 卯日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只是等回到丰京时,他听见坊间皆传。 “绯衣郎醉后顶撞了董淑妃,自请去中州了。” 第90章 *羲和敲日(一) 成王十年秋,马车慢悠悠载着新任的春卜师去了汝南。 卯日送走玉京子后,并没有立即收到春卜师的认命书,姬野拖着不放人,连着几日往灵山长宫赏赐东西,甚至想以陪伴慧贵妃的名头直接将人接进宫小住。 这一去还能不能出来实在难说,卯日只能称病,怕病气冲撞贵妃娘娘与腹中皇嗣,又自请在灵山长宫静养,每日除了习舞,就是跟着麒麟阁来的武氏学习。 他禁足三个月,变故突生,京中传来消息慧贵妃小产,姬野为了安抚贵妃娘娘,不得已松口放人。 卜师的任命书与去汝南学宫研学的口谕一齐发下来。卯日没能在临行前再见长姐一面,张高秋实在不放心他一人远行,竟然也收拾了行囊,和他一道去汝南。 …… 成王十一年,汝南秋日一直暴雨连绵,难得放晴,桂芝酒楼里挤满了学生与酒客。 桂芝酒楼距离汝南学宫不过几里路,沐休的时候,学生们总会结伴到楼中小酌一杯,看一出百戏,谈天说地,自由快活。 楼下传来喧哗声,宋也和几位吃酒的子弟们纷纷猜测,又是哪家的公子来吃酒。 “我猜是上饶家的信越!那小子做什么都不行,唯独嗜酒如命,之前被他家送去中州,吓得连滚带爬回上饶,就差把朽木不可雕刻在脑门上了哈哈哈!” 他们常年在一起胡闹,说话也不像在学宫里那么讲究,几人玩味地笑闹起来,宋也和说话的人走到美人靠边,避开养花的瓷瓶,手扶着栏杆往下看。 “嚯不是信越,你们猜是谁?” 宋也屏住呼吸,手捏着栏杆。 其余人也递了个眼神,好奇催问:“谁啊?” 袁秋揽住宋也的肩:“还能是谁,能闹这么大动静,只有我们那位丰京来的春卜师呀!” 宋也皱着眉:“别胡说。” 袁秋:“只是叫一声,有人就急了。春卜师果真是汝南学宫第一才子,美名只是提一提,都叫人眼饧骨软。” 几位子弟们心知肚明,闻言笑了几句,凑到窗边,瞧见下面演戏的戏子们痴痴地注视着春卜师走进楼中。 那美人身材修长,穿着玄色的长袍,袍尾曳地,金色的宽腰封勒着瘦削的腰,掌中捏着一把户扇,慢悠悠地扇,明明动作不疾不徐,宋也站在二楼却隐约能闻到对方身上沾染的熏香。 春卜师,春以尘。 名字也和他的美貌一般,温柔似水。 袁秋拈了一枝带水的时花,朝着楼下吹了一声口哨,随即抛出那朵花,有的放矢,就是朝着春以尘抛的。 “哥哥要是抛中了,宋也要不请春卜师上来为你舞一曲?谁都知道春卜师跳得一手好舞……” 他话音未落,那只花颤巍巍落向卯日发顶,眼看就要插到他头发上,卯日却往右侧挪了一步,户扇扑蝴蝶似的将花枝打落,抬眼散漫地望了二楼一眼。 宋也憋得满脸涨红,连忙抱拳行礼:“抱歉抱歉!是手误、手误!他喝醉了!与我无关。” “下次记得长眼再投,再投错。” 卯日没有说下去,只是轻缓地笑了一声,抬脚踩住地上的花,随后转身上了二楼。 袁秋被他激出怒火,连忙拉住宋也:“宋也你怎么回事?兄弟帮你呢,你却转手出卖我!” 宋也苦笑:“别去招惹他,他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还记得前年的周仁度吗?汝南世家子弟,就是和他对上,最后被逐出学宫的。” 座中几位子弟来了兴致:“我记得,周仁度是汝南有名的纨绔子弟,章台走马,欺男霸女。来了汝南学宫后,不到一月就把学宫里的规矩犯了个遍,尊经阁里的藏书也毁了,师氏们却拿他没办法,只因学宫是汝南世家支持的。结果秋天时,丰京来了一位春卜师。” 学宫里学生大多都是世勋贵族,刚入学时就已经把对方的底细摸查得一清二楚,他自然知晓卯日是慧贵妃的义弟。 少年刚来汝南学宫的第一年,宋也便被对方的相貌惊艳,那是个晴日,卯日亲自驾着轺车到了学宫,一身天青色的长袍,金色的宽腰封勒着腰身,宋也还在同自己的同窗讨论这是哪家的公子,看上去风流多情,估计是个脾性柔和的美人。 未曾想,卯日性子与他们设想大相径庭,霸道强势如同暴雨,小小年纪待人处事十分有压迫感,甚至称得上有恃无恐。他初到学宫,连着一月收了大量同窗子弟的情诗与书信,从没放在心上,隔了半月,学宫中却传出有贵人曾想收他做“绯衣郎”的谣言。 卯日找到造谣的小子,正是周仁度,从他房中搜出一叠淫书,以及自己的画卷,怒火中烧,不光一把火烧了学生住处,还几乎将人活活打死,最后是武氏及时赶到劝住卯日。事后论错,竟然是周仁度被逐出学宫,卯日却安然无恙。 后来遇上几次,卯日倒不打人了,宋也不知道他怎么做的,只是哄上两句,原本憎恶他的学生便支支吾吾的,红着脸不敢再妄言。 “他怎么做到的?” “他是隋乘歌先生的学生,”袁秋打量了一下宋也的神色,低声道,“周仁度的消息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我家中曾道,那入学之前,天子曾邀他入宫陪侍贵妃,但那张脸,陪侍谁恐怕……” “袁秋!” 宋也拽着袁秋领口,竟然一拳打了过去,两人在地上扭做一团,其余子弟连忙劝架,见两人缠斗分不开,便下楼去叫自己护卫。 宋也摸着嘴边的血:“学宫师氏教你的不可妄言都学到哪去了,只是听周仁度胡说几句,你就这么揣测春卜师,我看师氏就该罚你三十戒尺,将你逐出学宫去!” 袁秋不可置信:“宋也!你就为了一个卜师和我翻脸?” 都是常年在一起玩的子弟,几人劝了劝,袁秋袖子一甩出了酒楼,其余子弟也不好逗留,只匆忙寻了理由开溜,宋也坐在空荡荡的屋内,想着同窗的话心中酸楚,捏着酒杯坐了好一阵,才唤人来收拾。 他走的时候,忍不住打听春卜师的房间,听侍从说对方还没走,只要了几坛酒待在屋中。不光是道歉,还是出于私心,宋也就想隔着门和春卜师说几句话,听一听那懒散含笑的调子。 宋也被领到春卜师的门前,敲了三下门,里头却没人回应,他自顾自道了歉,又帮袁秋说了几句好话,站在门前不肯离开。 “春卜师,你在吗?” 许久没有声音,宋也自嘲一笑,转身要走,却听见咚的一声响,声音不大,却结结实实地从房中传来。 他怀着隐秘的心思,说了声抱歉撞门而入,屋内燃着松香,没有服侍的人,栏杆边也没有人,只用层层叠叠的帷幕遮挡着楼下的百戏声音。 屋内其余座椅与桌子都被挪开,只留了一张罗汉椅,正上下慢悠悠晃动,地上散落着许多信纸,宋也反手拉上门。 转过透纱屏风,望见罗汉椅上躺着春卜师,对方似乎喝醉了,玄衣长尾逶迤地拖在地上,一身饰品泠泠地响。 宋也帮他捡起信纸,见上面没有字迹,便不再多看,又听见醉梦中的人传出一两声呓语,抬起头时,卯日因为燥热拉开了自己的衣领。 他心神一晃,捏着信纸如同烫手山芋,脚步钉在原地,走也不是,脑海中天人交战,犹豫着走到罗汉椅边。 宋也离他近了,便嗅到一股淡雅的香,缠得他心荡神驰,垂下眼时,发现卯日醉醺醺地瘫在罗汉椅上,层叠的领口散开,露出半片盈润白皙的胸膛,宋也没由的口干舌燥,盯着那片白,咽了一下唾沫,压着声唤他。 “春卜师,醒醒,该走了。” 卯日眼帘都没掀一下,只窝在软垫里,手中抱着一壶酒,偏过头,另外半张脸上被鬓发压出了细碎红印,和眼尾因为醉意晕开的那抹潮红映衬着,倒似野池塘里枯残的荷花枝干,凌乱而颓靡。 宋也呼吸骤然急促,猛地想起周仁度的胡言。 他是见过卯日刚来学宫时的模样的,少年人有一股青涩的秀美,披着长发时看上去就和闺中小姐一般。 若他是那位天子,说不定也会被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引诱,将卯日收入后宫。 一年过去,卯日身量拔高,五官更加昳丽秾艳,不笑时带着一股天然的攻击性,眯着眼微笑时散漫又慵懒,随便哄人两句就能将人骗得团团转。 宋也情不自禁,就想伸手扶他,却听见嗖的一声,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咽喉上,原本酒酣沉睡的卯日眯着眼,手捏着匕首冷冷望着他。 “手不想要了?” 宋也:“春卜师我没有想欺辱你!我只是见你醉酒,想要叫醒你!” 卯日坐起身,宋也便被那闪着寒光的匕首逼得连连退后,他不知道对方从哪摸出来的匕首,却见卯日长腿上佩戴着一个腿环精致,见他在看,卯日便一掀长袍盖住腿。 “我知道,不然你这条胳膊早就没了,”卯日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足够冷漠,“滚出去。” 宋也赶忙道歉,慌张往外跑,又听见卯日在后面叫他。 “喂。” 宋也满怀期待地回过头。 卯日皱着眉:“把信放下,你滚出去。” 宋也这才想起自己捡了几张信纸,脖颈爬上红晕,连忙将信纸放在地上,带上门出去。 等宋也出去,卯日才揉着额头站起身,走过去捡起那叠信纸,信上一个字都没有,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一气之下将信纸撕碎,半晌后,才走回罗汉椅上,捡起一张留有字迹的信。 以尘见信如晤: 我已平安抵达中州。离开中州一月,杂务缠身,没有时间同你写信。好在前日广陵扶风来人,新任中郎将上任交接需要时日,我也得了半日空闲,能写信给你报平安。中州天寒地冻,丰京也该下雪,你经常感染风寒,注意身体。 赋长书留。 他又翻到另一张信纸。 时间已是一月后,赋长书简要说明了中州战事,形势逐渐急迫,他得空写信的时间太少,只能在信使抵达时,匆匆写几句,有时会分析他们的战局,有时赋长书会说一说自己受了什么奖赏。 一切安好。 第三张书信已是四个月后寄来的,赋长书按照他的要求找了一根树枝胡乱比了比身高,以拇指和中指之间的距离为直尺,测出来大约七尺。 卯日差点骂出声,寻了一根柱子,比了高度,自己还差一大截。 后面只有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赋长书估计行事匆忙,字迹十分潦草,信纸上还有一点血迹。 他说,我想你。 赋长书的想就和要没有区别。 卯日盯着那页信纸,心中灼热,信是从丰京转递到汝南的,卯日以为自己收不到赋长书的信了呢,没想到这三个字的信千里迢迢到了他手里。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心口酥麻,喉间干涩,想要喝酒,于是买了酒,就在屋中喝得酩酊大醉,枕上放着那一页薄薄的纸,忽然察觉到自己兴起,手撑着床榻,长发自脖颈边垂下,就盯着那三个字,慢慢抚慰自己。 我想你。 他想起赋长书上次在轺车上舔他,卯日觉得那小子原本想写的定是什么,我想舔你,我想睡你,我想奸你。 慢慢地舔。 以前不敢想的做,他肯定现在都敢做了。 比如奸他。 他想着想着又觉得浑身燥热,许久不曾发泄的东西有了抬头的迹象,卯日仰躺在罗汉椅上,把信纸盖在脸上,想象那就是赋长书的吻。 总是带着力度与野蛮意味的吻,肯定是轻飘飘的信纸不能比拟的,但逐渐湿热的呼吸却被纸页挡了回来,扑散在卯日的唇鼻与流泻到下巴上。他仰着颈子,因为快感低低地呻吟一声,念了一声。 “长书……” 浓厚的情潮,姗姗来迟的欲望,脑海里偶尔闪烁过自己跨坐在赋长书腿上时安抚自己的景象,卯日又有些怀疑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只是品着渐渐滚烫的呼吸,想着赋长书的吻,腰腹微微弓起。 第91章 *羲和敲日(二) 射出来的时候,卯日的呼吸很急,靠在软垫里漫无边际地想,他或许该和赋长书谈一谈。不然就找个人疏解,对着一页信纸发泄,太可笑了。 他平复了一阵,起身走到窗边,随手摘了一枝花,撩起帘幔,视线在楼下巡游了一番,最后将花丟给表演水傀儡的高大戏子。 对方抬头,搜寻着花枝来源,却只能看见二楼一间房帘幔轻轻晃动。 傀儡师表演结束后,被带上卯日的房间,手里提着一个小腿高的傀儡娃娃,隔着屏风有些不安。 卯日:“你会制作傀儡吗?” “回公子,会的。” “我会将你带回府,桂芝的表演你也不必再来,你就在我府上制作傀儡,每月领工钱。我要一个高大的傀儡,”卯日顿了一会,想着水傀儡没有真人的温度,只能算是好看的摆件,不免有些烦躁,“还要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傀儡,能揣在衣袖里,方便携带。傀儡样貌我会给你图纸,你必须做出一模一样的傀儡,能做到吗?” 傀儡师应了下来。 卯日松了口气:“你过来。” 那傀儡师长得人高马大的,小心翼翼地垂着脸,卯日坐在罗汉椅上,瞧着他粗眉高鼻,似乎是外邦人与西周人的混血。 “你跪下。” 傀儡师跪在原地。 卯日觉得有些烦躁:“叫什么?” “回公子,小人名叫左山。” 除了都是高大的身形,左山与赋长书性子完全不同。 赋长书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向他下跪,也不会看着卯日就紧张。那个人见到卯日的第一面时带着嘲讽之意,后来目光里更是充斥着明晃晃的占有欲与侵略性。 好似目光都能把卯日里里外外奸出水。 赋长书是个混账,谢飞光明令禁止他见卯日,但赋长书更加起劲,想着法子和他见面,和他接吻。 卯日觉得赋长书有趣。 他伸手,两指掰过左山的下颌,将男人的头抬起来,四目相对,卯日没有错过对方目光中的惊艳与慌张。 左山低下头,不敢同他对视。 啧。 他耐着性子:“和男人睡过吗?” 左山吓得结巴:“没、没有。” 卯日不悦皱眉:“我只是问你几句话,怕什么?” “大人,小人触怒大人,求您原谅。” 左山吓得连忙叩首,卯日更加不喜,什么兴致都没有,他再怎么找人,也不会找这种胆小如鼠的人,躺回椅上,烦躁地说:“出去,有人会领你回府。我同你说的话,你就当从没听过,别让第三个人知道,懂吗?” 卯日回府的时候张高秋还没回来。 张高秋为了颓不流的病将汝南名医拜访了个遍,终于找到一位能缓解颓不流顽疾的大夫。 都说久病成医,她自小和颓不流生活在一起,对医理了解得七七八八。那位老大夫惜才,得空便领着张高秋学习,一年过去,张高秋的医术突飞猛进。 卯日将赋长书的画卷交给左山,又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人图纸给他,让左山先把小傀儡制作出来,那高大的傀儡慢慢制作。 傍晚时张高秋还没回家,她常常因为笃学好古废寝忘食,卯日便遣人去接张高秋,只是驾马人刚离开不久,屋外下起暴雨。 后半夜时,驾马人折返回来,浑身湿漉,匆匆道:“大人!汝河涨水,将沿河的袁家冲垮了!张高秋和袁老先生不知所踪!” 卯日将巫医典籍一扔,推开他往外跑,冒着暴雨,驾马冲向袁家。 骤雨就连火把都能浇灭,狂风又会吹灭灯笼,所以四野一片漆黑,只有连绵不绝的哭声不时冲入耳膜。 马匹小腿淹没在水里,卯日骑行到距离袁家一里的地方,便被逃难的百姓堵住了前进的路。他索性跃下马,撩起下袍扎在腰带上,拨开人群,直接淌水逆行去袁家。 匆匆追上来的侍卫们连忙大喊他:“春公子!前面危险,快回来!春公子!” 袁秋被护卫簇拥着撤离袁家家宅,却在转角时,遇上一队逆行的人,仆从们举高灯笼,照亮那队人马。 袁秋脸色有些白,他白日还在桂芝喝酒,没想到晚上祖宅被汝河冲垮:“他们在叫什么?” 侍从仔细辨认:“是叫春大人。好像是春卜师家里的侍卫!” 袁秋闻言不满:“那个小白脸来这做什么!他家距离汝河至少十里路,河还能冲垮他家不成!” “公子,好像是因为他姐姐在袁府做客。” 袁秋一怔:“他姐姐?府上有这号人吗?” “公子您不知道,他姐姐张高秋是袁太公的学生,在我们府上学习医术,快一年了。” 袁秋不学无术,哪里敢去见行峻严厉的袁太公,平日溜出去玩都避着长辈们。袁太公也不喜他这个游手好闲的曾孙子,所以两人一年见不了几次面。袁秋自然不知道张高秋是袁太公的学生。 袁秋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的长辈:“袁太公呢?袁府冲垮了,他应当被我爹接走了吧。” 知晓消息的侍卫讪讪道:“袁太公早晨和张高秋出去见病人了,一直没回来,袁大人没找到他老人家。” 袁秋心里一跳。 袁太公行踪不明,他这么跑了也太混账了。 “走!你们跟上去,跟着春卜师,他要去找他姐姐,估计也能找到袁太公!” 袁家祖宅就在汝河边上,河水泛滥时,府中下人立即觉察到,便紧闭大门寸步不出,等情况更严重时,家中人便乘上马车往高处转移。 汝河之前也曾泛滥,但都不像今日这般凶猛,洪水几乎转瞬涨了起来,竟然直接将袁家院墙冲垮,把距离汝河最近的祖宅全部淹没。 袁家家大业大,地基修得比平民百姓的屋舍要高上几尺,高大的房屋被淹没,平民百姓的屋舍更加惨烈,几乎淹得只剩房顶。好在白日没有下雨,水势缓了一阵,终于露出了半截门框。 卯日淌水到袁家时,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大腿。 袁家侍卫在后面喊他:“春卜师!你姐姐不在袁府!袁太公早上领着她出门行医去了!” 卯日拉了一把跌入水里的护卫。 “那他们人呢?” 护卫往东面一指:“我记得是往东面走的!” 卯日作势要往东面走,侍卫连忙拦住他:“公子!水太高了!要是等会涨起来,太危险了!” 卯日哪里管他们:“害怕你就回去!” 他摸了把脸,把湿发随意辫起来,圈在脖颈上。 一众人沿着东面摸索过去,在一颗高大的旱柳上找到了袁太公与张高秋。 袁太公额上还有血,被张高秋推举着骑在旱柳的丫叉上,旱柳底下的枝丫已经折断,张高秋抱着树,袁太公怕她体力不支,伸手拉着她的胳膊。 卯日心中大喜:“高秋姐!” 又是一道大浪冲来,旱柳上的枝干咔嚓一声折断,砸到张高秋的背上,她手腕一软几乎被冲走。 卯日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扑进水里游过去,臂腕上的勾爪射中树木,拦在张高秋身前。 “姐姐——” 他和侍卫们游到旱柳下,侍卫背起面色苍白的张高秋,又见袁家侍卫摸索过来,去搀扶袁太公下旱柳。 等回到高处时天光蒙蒙,卯日把外袍脱下来,披在张高秋身上:“去叫大夫!高秋姐,背上的伤还疼不疼?” 张高秋摇摇头:“袁太公还好吗?老人家受不得惊吓,要不是袁太公一直拉着我,我早没力气了。” 卯日这一晚受的惊吓不比两人少,他要是不去救人,张高秋估计早就被洪水冲走了,眼眶红红的,拉着张高秋的手,等侍卫领来大夫才说。 “高秋姐,你吓死我了……” 张高秋见他哭,就心软,摸摸卯日潮湿的头发:“没事了,没事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怪丢人的。” 卯日闻言泪水直滚,等着大夫给张高秋检查完伤势,袁大人领着一脸菜色的袁秋走过来,在两人面前行大礼。 “袁某已经听太公说明了经过,感谢两位施以援手,救太公性命。大恩大德,袁家铭记于心,若日后有需要袁家的地方,尽管开口。” 张高秋泡了洪水,又受了伤,只能在府中休养。汝南损失惨重,学宫准许再休假半月。 汝南洪水的事有世家禀告给姬野,卯日并不操心,他觉得烦躁的是,那日从桂芝酒楼回来,赋长书给他的信纸还揣在怀中,他泡了一宿脏水,信纸也被泡烂。 赋长书再也没给他写过信。 他觉得心烦意乱,怕影响到张高秋养病,便牵着马去看世家治理洪水。 暴雨还没停,卯日换了一身轻便的衣物,披着蓑衣斗笠站在高处,瞧见汝河水势湍急,百里庄稼都成了湖泊。 湖面泛着光波,闪电下如同龙蛇蛰伏。 成王十一年秋,连日暴雨,汝河泛滥,冲毁庄稼,淹没沿河屋舍,汝南百姓叫苦不迭。 学宫开学时,治理水患的官员终于抵达汝南。师氏看上去十分憔悴,只出了一道考题让他们自行研究,说是学宫年底的考核题目。 袁秋走到卯日位置边:“袁太公托我问你,你姐姐身体康复没?” 卯日看着那道如何治理水患的题,冷淡地扫了袁秋一眼:“袁太公派来的人,今早才见过高秋姐,你现在又来问一遍?怎么不回去问你家长辈。” 春卜师对谁都冷嘲热讽,唯独对自己姐姐关怀备至,那夜看见张高秋受伤,他还哭得眼眶湿红,袁秋明知道他脾气,却忍不住想,谁能做春卜师的姐姐可真是幸事。 “春卜师,你喜欢你家姐姐吗?” 卯日眼睛一眯,伸手揪住袁秋领口,他站起身时比袁秋高,就算穿着礼服也压迫感十足。 “袁公子脑子里是不是只有男女之情?我姐姐是你家长辈的救命恩人,就连你爹对上我和高秋姐都会以礼相待,你个废物草包却在这里惹我不快,你是觉得我不敢动手吗?” 卯日恐吓他:“上次抛花我便知你不长眼,下次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便把你眼睛戳瞎。” 袁秋瞪大眼:“你敢!” 卯日偏过头,怒意与躁意之下,竟然笑了笑,鄙夷地说:“你试试,就知道我敢不敢了。” 袁秋距离他的脸太近,被卯日的攻击性骇得有些发软,耳垂却红了,哆哆嗦嗦地问:“那、那你喜欢什么?” 卯日古怪地望着他:“脸红什么。” 袁秋:“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卯日懒得理会他,只记下题目,准备去汝河边上实地考察一番再做回答。 “你上哪去?外头还在下雨!” 袁秋咬牙跟上去,途中又遇上宋也,对方以为袁秋在纠缠卯日,主动拦住袁秋。 卯日头也不回驾马离开。 等走到汝河边上的,他从怀里摸出傀儡师制作的巴掌大小的小傀儡,垂头望了一眼,气鼓鼓地问。 “赋长书,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他戳了戳傀儡的脑袋。 “坏小子,我讨厌你。” 第92章 *羲和敲日(三) 卯日考察完汝河耗费了一整日,他在书房查阅了相关典籍,琢磨着写完自己的答案,又陪着快要痊愈的张高秋用了晚膳。 晚膳后,傀儡师送了一个大傀儡给他。傀儡还很粗糙,甚至连五官都没有,只是身形被一比一雕刻出来,穿着粗劣的麻布衣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和门神一般。 卯日觉得有趣,让傀儡师先把水傀儡放在自己屋里,又见对方为了制作傀儡弄得一手伤痕,忍不住夸奖了对方几句,奖赏了傀儡师。 一连几日,他每日白天去考察汝河与附近淹没的农田,一直到深夜才回府。 屋内一片漆黑,暴雨声里室内格外寂静,窗户被狂风吹得来回开合,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卯日将窗户关上,点上灯,清冷的光下,陡然照亮出一个高大的身形。 一身黑衣,战靴下渗出水痕。他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和一道鬼魂一般悄无声息,阴翳而沉默。 卯日手腕一紧,退了半步,想伸手从腿上摸匕首。他抬起头时,看见对方煞白的脸,衬得眼下阴影更加浓厚,甚至偏乌青色。 是赋长书。 “你……” 赋长书猛地抱起他。 卯日掌中的烛火打翻,被抱在怀里,忘记挣扎,只觉得赋长书身上很冷,还有些潮湿,他还摸到了对方衣袍下的绷带,于是扯开了些许。 赋长书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横抱起来,大步流星走到床边,将卯日扔到床上,自己压上去,没等卯日开口,直接一句话砸得他不知南北。 “你床上的人是谁?” 卯日怔了怔:“什么床上的人?” “我昨日来找你,见你床上有一个身形壮硕的男人,你们做了?” 赋长书抽开了他的腰封,卯日挣扎了一下,反而让身上的衣袍散开,露出了玉白的胸膛。 “他吻你了吗?” 赋长书摩挲了一下卯日的侧颈,按到他的胸膛,宽大的手掌覆盖住胸,手背上有些细小的伤疤,指腹还有粗茧。卯日一身皮肉细腻光洁,被他触碰就忍不住泛红。 “他咬你了吗?” “还是抓着你腰?” 卯日无法理解他在做什么,也听得一知半解,想骂人也不知道该组织语言,只是被赋长书大胆狂放的动作弄得满腔怒火。 “你在说什么?等……赋长书你说清楚嗯!” 赋长书抓着卯日的腰往自己方向一拖,床上的被褥都翻出皱褶,卯日用手肘支撑着床,被腰上干燥有力的手掌掐得恍惚了一瞬。 今日的赋长书十分失控,明明不是打架,卯日却觉得刚刚那一下肯定给他腰上捏出痕迹,一时间也觉得烦躁,用力推了对方一下。 “赋长书,少发疯!” “我发疯?”赋长书冷哼一声,撕裂卯日的衣物,压着声说:“他揉得你舒服吗?帮你舔了?他都碰了你哪些地方?” 赋长书疯了。 “剿匪把你脑子剿没了吗?”卯日捏住赋长书的手腕,沉着脸道:“别摸我,从我身上滚下去。” 赋长书胸前的绷带上渗透出血色,估计是伤口又开裂了,听见回话,浑身怒意冲天,手掌捁着卯日的手腕,轻而易举用衣衫将他双臂捆起来,捏着卯日后颈,更加用力按揉着卯日,几乎五指都在卖力,逼得卯日难耐地哼了一声,改为揪住赋长书的头发。 卯日:“你到底想做什么,赋长书……” “为什么?” 赋长书将他罩在身下,把剩下的衣袍往下一扯,露出一双长腿,腿上勒的腿环挂着匕首,赋长书压跪在他的膝关节上,卯日根本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匕首卸下,丢在地上,留下银色的腿环掐着肉。 赋长书的手法毫无规律,但给他的感觉却极其强烈,卯日爽得眯起眼,推男人的力量略微松懈,揪扯着赋长书的衣袖,气喘吁吁地问他为什么突然发怒。 “……什么为什么?” 赋长书脸色骇人,眉宇笼罩着一股狰狞之意,把左手上的指套咬下去,露出有四截指骨的手掌,递到卯日唇边,沿着唇缝强势地伸进去,顶开了牙关,揪住卯日的舌头,将两根手指抹得湿漉漉的。 口腔里被搅出暧昧的水声,卯日被弄得神志有些涣散,含着赋长书的手指吃得水光淋漓。 赋长书瞧着他动情,怒意却没有消下去,妒火烧得他丢盔卸甲,喉间干涩,只是凶悍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张开嘴给我舔,二张开腿给我干。” 卯日被他撩起火,闻言长眉一挑,咬着赋长书的手指不放,却被赋长书轻轻一掐,立即松了口,心里不断骂赋长书,琢磨着他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敢对自己用强。 “我都不选。”卯日回敬他,“赋长书,不如你张开嘴给我舔,张开腿给我干。哥哥也让你舒服,怎么样……嗯轻点!” 胆子太大了。 卯日都要被他震撼住了,忍不住踹了赋长书一脚,“你弄自己的时候手劲也这么重吗?” 赋长书剑眉压眼,闻言嗯了一声。 “越长越糙,臭小子你弄疼我了。”卯日忍不住攀住了他肩臂,皱着眉说,“啊……轻点呃,赋长书你吃错药了,刚回来就欺负我。” 一直想念的人竟然出现在眼前,两人没说几句话就纠缠到了床上。赋长书手段强硬得让卯日也升起了征服欲,不光是想与他一较高下,还有一股狂乱的欲望爬遍全身。 他压抑着呼吸,跌回被褥里,攥着赋长书的手臂,弄脏在赋长书手上,随后懒散地躺在床上不动。 慢悠悠地吐息,卯日凝望着上方的床榻,指腹都是绵软的,半晌没想起和他争执一句。 赋长书却在继续动作。 卯日脊背一僵,直起身子往下看,赋长书跪在他两腿当中,高大的身子似是一座山覆盖下来,压得他心中惶恐不安,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到不满。 危机感骤然产生,卯日脱口而出:“赋长书!别碰我!” 赋长书:“春以尘,你不准我碰你,别人就可以碰你吗?你从以前就对我不公平,现在更是无情无义。” 要吵架也不是现在,卯日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就连手指上的细茧都被品出来,他忍不住想动手,甚至蹬踹赋长书,紧接着瞪大了眼,睫羽颤动,不适地抖了一下。 他和赋长书接过吻,也曾想着赋长书安抚自己,但没想过真被对方奸。赋长书平日里说的话他还以为都是玩笑,现在竟然半点准备时间都没留给他。 怎么可以…… 可惜赋长书半句话都不听他说,颠得狂野又蛮横。 “长书……”眼尾冒出了水光,卯日心中极快漫上委屈之意,咬着唇盯着赋长书,用被捆住的手抵着他的肩,“你欺负我,你怎么可以欺负我……” 抵触的力度微不足道,可赋长书动作一顿,不悦的神情快速退去,显得有些茫然与无措,手指却抽了出去,带着水的手指按着卯日的腿,凝视着他,几个呼吸后,竟然伸手把卯日抱在怀里,捂着卯日的后脑勺按在自己肩上,闷闷地说。 “别哭……” “我没有欺负你。” 卯日没想到他会突然停手,被抱在怀里还有些愣神,察觉到赋长书的欲望真真切切顶着他,可赋长书这小子却紧紧搂着他,安慰他不要哭。 赋长书好怕他哭啊。 “我只是生气……你喜欢上别人了。”赋长书心中酸涩,“以尘,我从没欺负过你,别哭。不要喜欢别人,不要喜欢别人。” 卯日原本还想揍他,听他这么说,那点怒意也被哄回肚子里,泪水没流下来,眨眼便消失在眼眶中,耐着性子问。 “那你发什么疯?” “昨日,我来找你,你床上有个男人。” 卯日觉得他在白日做梦:“我床上除了我就没别人。哦,现在还有个衣冠不整的你。” 赋长书便拉过被子披在卯日身上:“他是谁?” 卯日伸手:“先给我解开,我再回忆是哪个混账玩意敢爬我的床。” 赋长书不肯,卯日用胳膊圈住他的脖颈,用额头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你就是想强上我,觉得我反抗不了很爽,是不是?臭弟弟,你说,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赋长书给他擦干净眼尾的泪:“身高九尺,身形宽大,戴着面具,穿着黑衣。我只看见背后,没看见正脸。他似乎衣衫散开了,不是正经人。” 卯日听他第一句就知道那是谁,是他命人制作的水傀儡,昨日他闲得无趣,便给傀儡换了一身衣衫。没想到赋长书突然出现在汝南,还在半夜寻过来,意外撞见了自己的替身傀儡。 他不打算告诉赋长书,毕竟刚刚赋长书对他行事这么粗野,卯日想要报复回去,心里的坏点子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压着唇角的笑意,懒洋洋地说。 “那是我养的娈宠呀。”他观察着赋长书的神色,再加一把火,“我可喜欢了,晚上睡觉时都要它陪着我,帮我暖床,高高大大的,还暖和……晤。” 赋长书不喜欢听。 不喜欢听的话、讨厌的话自然要打断,他用唇齿堵住了卯日的嘴,告诉卯日他才是最适合暖床的情人,干燥温暖,甚至充满爱惜之意,偶尔也会强势得叫人害怕。 他被赋长书压在床上亲。 热气与水气还有血腥味如同洪流向他倾泻而来,卯日被赋长书用一张网盖住,然后裹起来,只露出双唇被含啄吮吸,上颚被舔,舌头被缠得酥麻,原本圈住赋长书颈项的手成了纵情的姿势,方便赋长书脱自己的衣物,用缠着绷带的胸膛蹭卯日的身体。 “等……” 赋长书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用唇皮将卯日的话堵得严严实实,吻到动情成了容易的事,他气喘吁吁,口中津液都变成了带着血味的甘液。 赋长书咬着卯日的唇皮,又吻他的耳垂:“我差点死了。” 卯日被吻得浑身发软,听到这话神志又回拢,任凭赋长书压着他使坏,却没有反应过来。 “广陵扶风家新来的人行兵奇诡,兵分三路,直捣黄龙,眼看着就要活捉唐帷,所有人都以为要大获全胜时,那人突然命三军往后退了百里。” “军中有人怀疑不解,但长平还是按照对方说的话行事,等到第二次进军,重渡分烟河床时,我与长平被前后夹击,那一战我们损失惨重,我被匪徒一刀砍在前胸上,长平左手手掌被切了下来,一千人,最后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赋长书喘着粗气,眼底积压着欲望:“我差点死在中州分烟河,是长平将我拖回来的,他怕我再也醒不过来,连夜带着我回丰京,但是灵山长宫人去楼空,他四处打听,才知道你们来了汝南。” “我流了很多血,觉得自己挺不过去了,所以中途清醒时,和长平说了遗言,我说,你要是见到春以尘,告诉他,我喜欢他。想要他。” “长平告诉我,要我自己和你说。” 赋长书的额头抵着卯日的肩:“我就想着我要见到你,亲口和你说,亲口再和你说一声喜欢你。汝南一直下大雨,长平找了大夫,压着我养了许多日伤,我能下地走路时就想着来找你。我想着,我该怎么跟你说,怎么跟你说……春以尘,可我找到你的房间时,看见你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春以尘。” “我不如死在中州。” “我不想知道你喜欢别人,不想看见你和别人睡在一起,也不想知道他碰了你。” 赋长书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压抑,卯日察觉到了他的痛苦,对上他的目光时,发觉他双目含泪,眼中充斥着血丝。 “告诉我,我去杀了他,然后我再回去中州,死在那。” 第93章 *羲和敲日(四) 卯日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他向来会哄哥哥姐姐开心,但是对上赋长书却很少哄对方,大多数时候都是逗弄赋长书,看他吃瘪,甚至瞧着赋长书受伤流血都会琢磨许久,目光流连在他的伤口上,古怪地盯着那抹红,克制不住扭曲的兴奋欲。 他太喜欢看赋长书受伤的模样,莫名其妙的怜爱与陡然暴涨的占有欲,让他只想欺负赋长书。 胳膊用力,卯日将赋长书的脖颈扯下来,让男人的身体如同弯曲的枝干压在自己身上,面庞靠着面庞,他微微仰头吻住对方。 难得主动的吻,缠得赋长书忘记了痛苦,行军里的血与泪都被口齿舔抹干净,赋长书在卯日眼里就是一只开裂的饼,需要用粉与水混合,再用手指轻轻地沿着缝隙堵起来,手掌掌握不好力度,所以他用更加柔软的唇舌去缝,舔抹那些沟壑,用爱欲与湿吻填补赋长书的空缺。 “不要吵。你听我说。” 卯日唇皮有些麻,微微退开,“现在轮到我说话,我没有问你,你不准开口。” 赋长书还没亲够,凑上来还要接着吻,潮红的眼直勾勾地瞪着卯日,把疯狂的欲望都写在脸上。 要不是底下那根戳着卯日的肉,他都面不改色接下去,可惜那根东西太大,卯日顿了一下,捂住赋长书的嘴:“我床上没有人,从没有别人,你昨夜看见的……东西,不是人。” 他看见赋长书眼中生出一点光,在暗室里似是一点微弱的星火,却足够叫卯日心虚,目光移开,又忍不住挪回来与赋长书对视。 卯日没着落地想,赋长书的喜欢可真够直白的,那点光也如同烈火,吸引着他心神,怪不得会有飞蛾扑火一说,若他是飞蛾,估计也会被要命的星火引诱。 赴汤蹈火,再无宁日。 赋长书会要了卯日性命。 卯日啧了一声,不再开口,只是用酥麻的唇又一次亲吻赋长书。 吻一次便数一声,黑暗的屋内响起他数吻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瞬间被暴雨压盖下去,可是赋长书眼中的光却渐渐升起来。 他拢着卯日的腰,似乎在竭力忍耐,全身心都陷在卯日一遍又一遍的吻中,胸腔里被撕裂出的沟壑被填平,像是粉团揉饼,又盖上了无数层粉末,逐渐鼓起来。 他的心上碾压上一座名为春以尘的丘,再是山。 那座山若是有颜色,一定是生机盎然的青绿色。 卯日唇皮肿了,抱着赋长书肩颈:“多少次了?” “十七……” “你今年二十。” 卯日又亲了他两次,舌头又疼,赋长书每次都吸他,吻完又抿着唇盯着他,看上去意犹未尽。 他们亲了许久,赋长书的东西还杵在那,卯日觉得他真会忍耐,从床上翻到床边,披着一身被撕烂的衣物,用被捆着手胡乱扯了被子围着下半身,直接跪坐在地上,拍了拍床边。 “过来,还剩一次。” 赋长书看着他的姿势,在原地一动不动。 卯日嘴唇红艳艳的,不容拒绝地说:“滚过来,我给你舔出来。” 现在卯日准他动作,赋长书便抱着他的脑袋。温软的口腔、柔嫩的喉舌,属于卯日的一切都在舔吻他,心理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 卯日配合地张大嘴供他出入,手指紧紧抓着赋长书的大腿,听见赋长书直喘,压抑不住粗气,扑面而来的侵略性叫卯日身体发抖,偶尔头皮也被扯得疼痛,卯日眯着眼想,掌握一个人的欲望实在太过轻易。 赋长书现在的每一次呼吸都因为他灼热,手臂鼓起,动作悍然,他一副想要用强却又硬生生隐忍住的神态,生动得让卯日惬意,与此同时,精神上的刺激欲与新鲜感被骤然放大。 原来只用爱与身体就能给人编织出一张滔天巨网,他日卯日若是作为猎人,想要捕获自己的猎物,绝对不在话下。 赋长书发了狠,在他嘴里横冲直撞,次次辟开喉道,他垂着眼,没有错过卯日的神色,但是对方漂亮的眉眼只会让他呼吸更加急促。 眉宇间流动着欲色,似是山野间翕动的云,敛藏着春意,长久不息,沸腾而浓郁。 只是一眼,就缠绵不休。 赋长书:“我要射在你的脸上。” 卯日抬眼,盯了他大约半秒,觉得赋长书的想法还不算过分,毕竟他要是被舔,估计会让对方吃下去,所以微微仰起脸。 卯日眯着眼,糜烂的唇微张,睫毛上都是他的东西。 “还难过吗?” 赋长书迟疑了半秒,给他擦脸。 喜欢的人顶着自己的东西一脸平静地问他。 还难过吗? 赋长书没法接话,只能将人抱起身,也不问,只是吻过去,继续自己喜欢的举动。 他从年少时就喜欢亲吻卯日,顶着亲,抱着亲,甚至偶尔强势地按着他亲,或者是卯日主动,有些粘腻地亲。 卯日:“怎么又有反应了,你多久没疏解了?” 没有回话,赋长书又装作听不懂话,自顾自地舔吻卯日的脖颈,他没有再纠结卯日到底喜欢谁,只是现在,他觉得卯日在自己怀里,那对方就是喜欢自己。 修长的脖颈被舔吻得泛红,卯日叹息一声,偏过头,被含住咽喉,他觉得自己要被赋长书吃了,只有野兽才会一遍又一遍舔舐猎物的咽喉,用牙齿在上面留下痕迹。 放任赋长书继续,估计他今晚会死在这张床上。 卯日还不想做艳尸。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吗?”卯日攀着他的肩,“我带你去看它。” 赋长书停了下来,但是他的欲望还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胸膛上又有伤,面色也惨淡,卯日这个半斤八两的巫医难得生出了一点良心。 他用手帮赋长书弄出来,被赋长书抱在怀里,身上都是对方的气息。 卯日原本的衣服不能穿,索性用碎布擦了手,指挥赋长书去衣柜里给他取来新的礼服,就让赋长书帮他穿上。 系腰封的时候,他的腰侧有几枚鲜明的指印,卯日不悦地瞪了赋长书一眼,试图用眼神拷打对方,却被赋长书双手抱着腰,将人拖抱到腿上长吻。 真粘人。 这个门太难出去了。 “小野狗,舔得我嘴唇破了皮。”卯日舔了一下伤口,“等会你见到它,我再给你亲。” 赋长书:“我抱你去。” 被男人抱着在院子里乱窜,万一被张高秋看见,卯日可不敢想那景象,不过今夜本就下雨,高秋姐应该早就休息了,卯日才嗯了一声。 他原本以为赋长书会横抱自己,结果赋长书单手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臂腕上,卯日怔了片刻,觉得自己体重还没轻到这样的地步,一时间难以接受,神色复杂地俯视对方。 卯日不甘心地想,他估计没办法单手抱起赋长书,背起对方应该没什么问题。 “怎么想用这个姿势?” 赋长书伸出另一只手,活动了一下手腕:“这只手用来杀人。” 卯日欲言又止,瞧着他的目光都带上了看病患的关爱之情。 水傀儡因为要调整关节,被傀儡师挪走,因为对方不能随意进入卯日的房间,所以只能把傀儡放在书房。 身穿黑衣的水傀儡站在书房中,倒有几分赋长书的气势,初看像人,但细看就知道这东西一动不动,根本不似活人。 卯日让一脸沉默的赋长书自己去揭开水傀儡的面具。 赋长书将他放在书桌上,取下水傀儡的面具,面具下没有五官,木头的纹路还清晰可见,傀儡师还没来得及雕刻,所以就连清漆也没涂。 卯日手一摊,笑吟吟地说:“请杀。” “如果一个不够你砍,我还有一个小的。” 卯日从书柜里拿出那个小傀儡,抛给赋长书,抱臂靠着桌子:“如果这个也不够你杀,等改日傀儡师制作出新的,你再试试。” 赋长书知晓自己被哄骗了。 “这个傀儡……” 卯日自然接下去:“是你。” 他拍了拍书桌,朝赋长书伸手:“过来,长书。” 赋长书走到了卯日身前。 卯日这一年虽然也长高了,但只赶到他鼻梁下方,要追上对方的身高估计还要一段日子。 赋长书拿着那个巴掌大小的傀儡,端详着他。 “你说你想我,想要我,我对你不公平,对你无情无义,”卯日说,“可我却请人雕刻了一个你出来,你远在中州,我在汝南,你想我的时候,难道我没有想你吗?” “赋长书,我初到汝南,还好有高秋姐陪着我,但你不在。这一年,你又音讯全无,那几张信只能告诉我,你活着,你没死。但你在中州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你有没有受伤?” 他抚上赋长书的胸膛,虚按着上面的绷带,“有没有立功?或者你有没有欲望,欲望又是对谁疏解的?想着谁,念着谁,还喜不喜欢我,我怎么知道?汝河泛滥,我想你的时候你不在。高秋姐深陷危机,差点被洪水冲走的时候,我害怕失措的时候,你也不在。” “你离我太远了。” “我要是喜欢你,陷进去了,你让我怎么办?你不在,我又做不到喜欢别人。你不在,我也没办法天天抱着你的信**,我不是傻子,世上快乐的事多的是,能给我排忧解难的人估计能排成长龙,你说,我为什么要等你一个远在中州的你。” “长书,我为什么要等你?” 还要请人雕刻一个傀儡出来,得空的时候就望着对方,它穿着赋长书相同的衣物,戴着相似的面具,杵在那里,沉默得似一尊雕塑,或者它本就是一座造像,但承载了卯日的思念之情,变得充满血肉,好似拥有了丰盈的灵魂。 卯日把它放在床边的时候,只看它一眼就觉得心安,他牵着傀儡的手,将对方挪到床上。 白日里,卯日四处奔波,要考察汝河,劳心费神,夜里躺在冰冷的被窝里,靠着高大冷硬的傀儡。 想的是,他没有赋长书暖和。 赋长书赋长书赋长书,赋长书成了魔,成了梦魇,炽热浓烈的体温,狂放不羁的性格,大开大合地举动,他的一切都是烈阳。 卯日偏爱他。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赋长书低头,吻住了他。 滚烫的温度隔着衣物传递过来,快速有力的心跳回荡在他耳膜里。 他含糊地说,因为你也喜欢我。 卯日匆匆想着,什么是喜欢?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他更习惯赋长书在自己身边,与他互殴斗嘴也好,每天逗弄对方也罢,要么两人一起偷摸出去骑马吃酒。 他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但那个人,如果是喜欢他的赋长书,感觉也不错。 赋长书是少有的,能让卯日升起征服欲的人。 赋长书弓下身,把他吻得向后倾倒,几乎是半仰着身子,后腰抵着书桌,卯日抓住赋长书的臂膀,吻又重又狠。 双腿被捏住,赋长书捞住卯日的腿,将人搂在自己腰上,随后将他抱起来,一边亲,一边走到傀儡前面。 直到脊背靠在傀儡坚硬的胸膛上,卯日猛然回神,发现赋长书竟然把他按在木傀儡上亲,两人与一块木头缩在书房唯一的软榻上,卯日被夹在中间,木傀儡僵硬的手臂被赋长书用来抱住卯日。 赋长书在捏揉卯日的腰,刚刚亲手穿上去的衣物又被脱了下去,礼服层数繁多,可每一件都轻薄细腻,赋长书如同剥春笋一般将卯日雪白的酮体从衣物束缚中解放出来,自己的衣服也胡乱一脱,全部丢在地上。 胸膛抵着胸膛,粗麻的绷带蹭得卯日发麻,他轻轻皱着眉,问:“伤口还疼吗?” 赋长书:“你舔一下就不疼了。” …… “春以尘,给我,我会让你舒服。” 卯日喘息着,阖着眼问:“你会让我疼吗?” 赋长书没打算骗他:“第一次会很疼,但你会记得我。” 卯日不怕疼,他只怕不爽。 “你是病患,哥哥医者仁心,会让着病人。”他品着那点隐晦的刺痛,忍着不适踹了一下对方。“够了。直接进来。” 卯日不准赋长书的手碰,赋长书只能克制着力度,低声让他放松,实在太紧,他根本无法继续。 …… 卯日跌在傀儡身上,哆嗦不止,闭着眼,掐着赋长书肩臂,口无遮拦:“是你太大了……赋长书,被我吃得爽不爽。” 荤话让赋长书的精神被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在心灰意冷之后得偿所愿。这比接吻带给他的刺激还要强烈,赋长书不需要再隐忍,他可以对卯日为所欲为,做一切想做的事。 “我很爽。”赋长书说,“春以尘,爽不爽?” 卯日被按在傀儡上,呜咽一声,无法回答,只是胡乱想着,明日无故旷课,师氏们会不会惩罚他。 哪怕是惩罚他也认了,总不会比赋长书惩罚他更凶,更让灵魂震颤,爽得呼吸都炙热无比。 两人一整夜没从书房出来,白日的时候,卯日觉得有些泛凉,更重要的是,身上趴着一个人,压得他难以呼吸。 他一顿,面色不太好看,想让赋长书滚出去,但又按到了对方胸膛的伤口,掌心摩挲着结痂的伤口,刺得皮肉都在钝痛。 那么狰狞的一道伤,赋长书受伤的时候估计身上皮肉都翻卷出来,要是下手的匪徒力气更重一些,估计直接能将赋长书切成两半,骨骼会响,内脏损坏,血流成河。 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中州,尸体甚至都拼凑不全。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过去曾是太子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死了。 他像是其他将士们那样横死在战场,尸骨也没人收回,黑鸦秃鹫在上方盘旋,凄妄的魂魄却徘徊在原地,不知道何去何从。 其实他可以不去那么凶险的地方的,若没有卯日,赋长书可以一直待在汝南学宫,学习他喜欢的东西,等到学有所成,做一位师氏也好,平安顺遂的过完一生。 赋长书转醒了,沙哑着嗓子问他:“还好吗?要喝水吗?” 卯日瘫在榻上,舔了一下唇皮,觉得自己对他有些心软,竟然让赋长书一直待在自己身体里,就算再次有反应,他也没生气,而是盯着那条硕长的伤疤,凑过去亲吻了一下。 “你弄我的时候疤痕有些硌人,像是钝刀,会把我磨出痕迹。”卯日直白地说,“赋长书,尤其是你正面上我的时候,它会蹭到我的乳首,很痒。” 赋长书揽抱着卯日的腰,揉了他半天才说:“等结痂脱落会好受一些。” 卯日却没完:“还有,你抓着我从后面来的时候,那道疤会蹭我的脊背。你还让我趴在傀儡身上,你不知道那东西是木头做的吗?好疼。一边骑着傀儡,一边被你干,你是爽了,我要死了。” 赋长书估计是睡饱了,气色红润些许,捂着卯日的嘴不准他胡说,他要继续说下去,今天两人都不用起床,就在床上厮混得了。 卯日舔了一下赋长书的掌心。 细细麻麻地痒,赋长书的脸色猛地变了,那股狰狞的欲望又在眉宇间鼓动,如同霞光中跳跃的烈阳,翻腾着欲火,摧枯拉朽地烧过来,覆盖住半边天。 被亲吻的时候,卯日竟然毫不意外。 只是夹着赋长书,被舔吻得晕晕乎乎的,就和泡在热水里一般,他被带去沐浴的时候,赋长书都在亲他。 肌肤每一寸,都渡上绯红色。 似是青烟山弥里催红的云霞,又像是满山遍野的木芙蓉花开。 “烦死了。”卯日小声嘀咕,靠着他的胸膛,伸出两条胳膊,看上面的吻痕,“有点不对称,左手重新亲过。” 等卯日套上衣服能出门时,已是午后,两人吃了一点东西垫肚子,便转出门。 “我还要去汝河考察,你要不待在家里休息,我会让大夫来看你的伤。” 赋长书不肯,还是寸步不离跟着他。 第94章 *羲和敲日(五) 卯日退让一步:“那你带我去见长平。” 长平是个身形精干的中年男人,下巴上胡子拉碴,看上去十分萎靡,左手手掌的地方空荡荡的,草草包裹着绷带,他见赋长书消失,原本惶恐不安,直到对方领着卯日回到临时落脚的小院,才松了一口气。 卯日想了解分烟河之战的经过,长平搓了胳膊,有些紧张,赋长书主动说自己出去倒水,长平才肯开口,只是极其懊悔:“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判断出错,长书也不会受这样重的伤,他是为了保护我……” “我们第一次进军时,没有横渡分烟河床,而是绕行了百里,所以比第一支走岐山的队伍还要迟一些取胜。士兵们觉得不甘心,第二次进军时提议横渡分烟河床,长书觉得危险,并不答应,我却同意了。” 分烟河床干涸五六年,表面都是皲裂的土块,就算踩上去蹦跳也不会有问题,所以长平直接让队伍横渡分烟河,没想到走到河中央时,土块变得绵软,部分人陷了下去。 土块下都是淤泥与烂泥,偶尔有一两段巨大的黝黑木头,看上去似是棺木。 赋长书原本就怀疑那河床不能行人,见前方军队陷了下去,立即拦住其他人,队伍后方没有陷入淤泥,观察四周景象后,让长平与其他人不要乱动,尽量匍匐在烂泥上,保持稳定。 士兵们将河床上的乌木用绳索套住,让陷入泥地的士兵趴在木头上,将他们拉出来。但这种方法耗时耗力,长平部队还要清剿贼寇,不能在分烟河床消耗过多体力。 赋长书只能让其余人退回河床边,找来枯木,砍成大块片,铺在淤泥上,一路铺到陷入淤泥里的士兵身边,轮流派人挖开淤泥,将人拉起来。 卯日:“后来呢?” 长平郁郁寡欢:“大概还有几十号人没上来,这时候山匪来了。他们提前把分烟河床中央的土块撬开,所以我们才会陷下去。” 陷在淤泥里的士兵不能移动,成为案板上宰割的鱼,匪寇轻而易举就折了长平的部分人马。长平因为率先开道,自己还陷在淤泥中,赋长书原本快要铺到他身边,没想到山匪突然冲出来,两队人马立即陷入激战。 长平语气里充满惆怅与愤懑之情,捂着伤手,只觉得已经结痂的伤疤都在隐隐作痛。 “长书是救我时受的伤。”长平说,“匪徒领头认出了我,想要砍下我的头回去邀功,赋长书情急之下抱着木板砸了过来,在我四周竖立了四面木墙,自己就挡在外面。” “山匪没有陷进淤泥里?” “没有,他们事先有所准备,脚上穿着用长木板打造的靴子,”长平比了一下,“大约小臂长,虽然行动缓慢些,但踩在淤泥上不会陷下去。” 分烟河之战伤亡惨重,无论是谁的错,最后都会成为中州新任将领的污点。 长平已经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现在手掌断裂,日后就算继续留在军营也只能做一些后勤工作,所以他选择了隐退。 “我认了罪,将分烟河之战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受了责罚,才给许小将军递了辞官书。我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亲,她老人家这些年身子不好了,我也得回去给她颐养天年。” 卯日在汝南学的是医术,看出来他手上的绷带缠得并不精细,闻言没有反驳他,只是充当一位尽职尽责地听众,听长平说赋长书在中州的事,等对方中途休息时,才淡然道。 “你的绷带有些受潮,我帮你重新包扎。” 长平先是推辞,见卯日目光坚定,也伸出了胳膊,等绷带揭下来,他有些紧张:“伤口有些骇人,公子别吓着了……” 那只手上已经没有了手掌,似是一截枯老的树桩,长不出新生的芽。长平四处征战,心理接受不了这样落魄的结局,让他待在后营上不了前线,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长平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日没和自己的战们死在岐山。 “你是保护中州百姓受的伤,怎么会吓人。” 卯日跪坐在他面前时,长平看见他腰上的青玉吊坠,眼中一亮。 “你叫春以尘吗?” 卯日嗯了一声。 长平忽然眼中带泪:“那就好!那就好……长书,长书刚受伤那阵子,失血太多,我俩跑出来后他便昏迷不醒,军医死在战乱里,我只能将他从战场上拖回来。” “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春……有时又是以尘。我是个粗人,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就回他,春天还没来。” 长平说,赋长书,现在是秋天,春天还没来呢。臭小子,快给大哥醒过来。 赋长书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阖着眼,胸膛上的伤汩汩地流血,黑衣下的血肉模糊,他躺在那里,就像是一块没有活力的烂肉。 长平撕了布给他堵血,一盆又一盆地换水,又察觉到赋长书发热,几乎要把剩下半条命都烧没。 赋长书偶尔惊惶地睁开眼,口中喃喃地叫着春以尘。 长平最初还以为他在念叨春天,有些破罐子破摔,也不知上哪去给他翻出来春天。 直到有一日,赋长书似乎是清醒了,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虚空,目光没有焦点,可长平却总觉得他在凝望着什么。 他说,长平,带我去丰京吧。 丰京在东方。 长平迟钝地想起,自己的战友们临死前也曾望着东方,他们躺在地上时,长平伸手给他们合上眼睛时,发现那一双双失去生机的眼睛,就那么痴痴地端详着东方的天。 那是西周都城的方向,是丰京,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永远回不去的家。 赋长书想回丰京,只要他还有想念,那就能支撑他活下去。长平连声保证,一定会把他拖回丰京。 赋长书满意地合上眼,紧接着又是高烧不退,那道伤口逐渐脓肿,长平把他放在马车里,挥舞着马鞭,一路横冲直撞,颠得车辆几乎散架,日夜兼程抵达丰京。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拼了半生性命,带着赋长书回丰京,或许是为了追他口中的春天。 可春日明明不会在秋天之后来临。 “灵山长宫没有人。我翻过院墙,看见庭院里栽种的木芙蓉长得很茂盛,想等赋长书醒过来,自己看,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可是他就是不醒。” 长平伸手探他过他的鼻息,这个动作他每天早中晚都要做一次,有时候手指需要搁在赋长书的鼻腔下好一阵,才能感受到细微的呼吸。 长平找来大夫,灌他吃药。 “他醒了,就说要一朵木芙蓉。我没多想,就给他摘了一朵。长书那小子就说自己没事了,让我走,我放心不下,走了一阵,又折回来看他做什么,就看见他靠在木芙蓉下一动不动。” 春以尘走了,赋长书打算死在灵山长宫。 他是赋长书的春天。 漫长的、姗姗来迟的春天。 长平千辛万苦从中州拖回来的人,怎么可能让他死在一棵要死不活的花树下! 他四处打听,问出长宫主人的下落,知晓忘忧君去了东南边的青丘,而春以尘与长高秋去了汝南。 “我就抓着他,问他是不是春以尘!你要找的人是春以尘!赋长书,我带你去汝南见他,你给我活下去!” 长平显得十分欣慰,救回赋长书是他此生做的最痛快的一桩事之一:“我压着他先养伤,我说你要见自己喜欢的人,那么狼狈去见对方不好。我说,我娘就不希望看见我一身伤回去,她会心疼,半夜躲在屋子里边哭边缝针……我又到街上去给他买了一身新衣衫,虽然也是黑衣,但那小子穿着好看!” 收拾干净自己,去见自己喜欢的人。就算冒着雨,也要来见他。 长平说:“前日他就来找你,回来后闷闷不乐,给我说没有见到你,我安慰他总有一天能找到你。结果他昨日又不见了,我猜他肯定来找你了,是不是?” 赋长书前日见到了傀儡,以为卯日喜欢上别人,回去后情愿跟长平说没有见到卯日,也不可能说出真相。 好在那都是误会。 卯日给他缠好绷带,嗯了一声,对他行了礼:“他一直和我在一起。” 卯日从屋里出来时,见倒水回来的赋长书站在院子里,迟迟没有进屋。 他走到赋长书身边,展臂勾住赋长书的脖颈,抚摸着对方后颈的皮肉,按得赋长书微微垂下头。 四目相对,卯日目光里难得带着一点认真。 “笨蛋。” “你说我是不是看走眼了,居然喜欢上一个笨蛋。” 卯日凝视他:“我在灵山长宫的院中,为你栽种了一株木芙蓉。我走的时候,木芙蓉开花了,只是数量很少。一年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更加繁茂。赋长书,你喜欢那株木芙蓉吗?” 赋长书给他的回答一如既往是。 “我喜欢你。” 所以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他是浓郁炽热的一捧火,会烧毁树木,也会点燃卯日沉寂的心。就算野火朝生暮死,也足够酣畅淋漓。 卯日眯着眼笑,拖长尾音骂他:“六哥说你愚笨,果然没说错。” 第95章 *羲和敲日(六) 两人辞别长平后,去了汝河。 赋长书牵马,卯日骑在马上和他闲聊。 “总督向丰京报降水量时,说今年汝南降雨更多,没想到远超预期估值。汝河曾涨水过三次,只淹了小块地,附近百姓便用泥土挖凿出防水堤坝与引水沟渠。这种办法在一定程度上能防洪,并且水渠分流也能灌溉农田。” 卯日:“不过小型土堤坝抵御不了更大的洪水。今年的洪水实在严重,汝南学宫的师氏今年结业的课题是如何治理洪水。” 赋长书带着他走到高处,冒雨看着开掘拦河的队伍。 负责治理洪水的官员司空带着人在河道附近抗洪,卯日近来常在汝河与袁家一带考察,也见过他几次。 赋长书:“长平也曾同我说过,水有时也能作为作战的工具,拦河作坝,壅高水位。决堤淹死敌军与下游百姓,又或者是开渠引导洪水灌溉敌人。唐帷围杀岳毅时用的火攻,此人不光聪明,更是一位懂得利用地理优势的敌人。分烟河之战,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他利用了河床淤泥,我们不熟悉,没有提前准备,所以战败。” 他谈起唐帷时显得极其冷静,就算分烟河之战惨败也没让赋长书灰心。 “前人不一定是庸碌之人,他们能做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定有可贵之处。能向长平学习是我的幸运。”赋长书牵着缰绳,忽然转头对卯日说,“学宫里估计没有懂得防洪的师氏,就算懂,也只是知晓原理,不懂实际操作。若你有不懂,不如去向专业的人讨教。” 卯日嗯了一声。 防洪不光要知晓原理,还要因地制宜。要知道为什么要治理?该怎么治理?其他地方又是如何治理的?诸如此类,需要学习的东西庞大冗杂,仅仅实地考察与查阅典籍还不够。 “向谁讨教?” 赋长书翻身上马,抱着卯日的腰,拽过缰绳:“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赋长书带他去见的人,竟然是袁家袁太公。 袁家被洪水冲垮祖宅,只能搬到偏远一些的别院。袁太公那夜受惊,一直在家休养,防洪治水的事都交给河道总督与世家其余人,老人家则带着钓竿在附近水里钓鱼。 赋长书带着卯日去见他时,袁太公刚好有鱼上钩,便招呼赋长书过去拿网兜。 赋长书当真捡起网兜,等他把鱼拉到岸边,网上来一条三斤重的白鱼。袁太公摸了摸鱼鳞,让侍从记下重量,才把鱼放回水里。 三人都是熟人,没那么讲究,卯日说明自己的来意后,袁太公直接说:“治理洪水的官员叫元业度,我确实认识他。不过这几日他忙着防洪,估计没空教你,只能同他说一声,安排你跟着他一起去治水,同进同出,白天淌水挖泥,半夜研究方案,有些辛苦,但能学到东西,你好好跟着他。” 机会难得,就算再辛苦,卯日也不会放过,直接答应下来,不忘答谢袁太公。 袁太公摆摆手,还记得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慢慢道:“长书在学宫学习的时候,他的武氏是汝南世家的许道子,是我的好友。他没事就和我夸赞长书天资聪慧,勤学苦练,就算先天身子骨差,可后天照样能赶上来。我便想着等日后我也找个学生,教得出色,每日就在许道子面前夸赞她!” “但长书被逐出学宫……许道子气得三日没吃下饭,说他为了一个纨绔丢了前程,于是离开汝南归隐山林,但走之前,还是给长书说,以后要找他,可以来找我,”袁太公看了卯日一眼,猜到卯日是那个“纨绔子弟”,没有点破,只作为一个长辈好心劝到,“好好相处,不要吵架。” 他俩确实不吵架,只会打架,甚至打到床上去。 元业度的人要晚膳后才能来接卯日,两人便在袁家会客厅休息。 在别人家中,原本该收敛一些,但会客厅没有袁家侍从,长久不见的两人刚告白,再加上袁太公那句意味深长的忠告,卯日没忍住,被赋长书拖抱到了腿上。 硬邦邦的大腿与浓厚的欲望,卯日的一条胳膊就搭在赋长书肩上,摩挲那些层层叠叠的布料与绷带,仰着脸接吻时,口舌都在发麻。 赋长书还忍不住揉他的腰与臀,昨夜用过的地方还有些红肿,这么一揉让卯日都觉得身体又在发热,脑子里偶尔掠过赋长书汗津津的胸膛,向他盖下来的模样,疤痕下凝结住血液,凿他的力度又重又狠。 光是接吻都像是干了他一遍,真得了手,赋长书当真是做得又快又猛。卯日在傀儡上像是在骑马,马背在颠,身子也在颠动,被掐着后颈一遍遍吃,浑身的肌肤看不出原本肤色。 “你走神了。”赋长书揉着他的耳垂,低声说,“在想什么?” 卯日:“我去跟着元业度学习,你怎么办?” 赋长书扶着他的脊背,舔卯日的上眼睑:“放心去,我在家等你。长平的队伍受训,许嘉兰换了西边队伍的将领,现在中州不归我管,我可以再陪你一阵,等调令下来,我估计会去另外两支队伍。” 卯日:“听上去,你真像是我养的娈童了。” “那我就做你的娈宠。” 卯日凑过去,想欺负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先顿了一下,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 “项链蹭到我的乳首了。” 卯日不悦,把那串叠带的项链取下来。 项链是红玛瑙与松青石打造的,当中坠着一块弯月形的玉石。 因为两人靠得太近,玉石压在了他的胸膛上,隔着柔软的布料蹭得卯日有些疼,他把项链套在赋长书脖子上。 “我昨夜就想说了,赋长书,你是三岁小孩?非要咬我,吃得出奶吗?还吸,都肿了。我今日穿着礼服,一直疼。” 好在屋子里没别人,卯日口无遮拦也不会吓着人,赋长书闷咳几声,沉吟片刻:“那我帮你揉揉?” 卯日挑眉:“还说不是山匪,你这些话同谁学的?” 赋长书不肯说,卯日就哄他,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一口,笑得乖顺,却有预谋:“长书哥哥,告诉我嘛。” “你别这样……不准撒娇……军中士兵们有些人结亲后就参了军,晚上会聊一些……我不爱听,被吵得睡不着,又被兄弟们抓起来问有没有摸过女人的胸。我没有摸过女人,我只摸过你。” 赋长书不肯开口,士兵们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抓着犯困的赋长书和他分享那东西有多好。 他听着只想,卯日没有胸,很平,乳白,只是晕是粉的,呼吸的时候一点尖峰也在起伏。 他没有碰到过,但是很想试试。 卯日的身体碰一下就红,也不知道是他力气太重,还是对方真的敏感。可是卯日又爱和他打架,少年时天天青一块紫一块的,长大后倒是没伤了,却更加成熟、劲韧,甚至性感。 卯日点评道:“你是色鬼。” 赋长书认真道:“你被揉的时候喘得很好听,应当是舒服了。你才是色鬼。” “你胡说,我是疼的。”卯日不忘往下瞥,“他也是色鬼。” “色鬼想被你亲。” 卯日歪了一下头,惊奇道:“赋长书,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话放肆一点,没想到你是欲火焚身,不堪入耳,被舔很舒服吧,一次不够,还想要第二次。你做梦。” “哐当——” 重物落地的声音,卯日还没转头,被赋长书按住脑袋,赋长书把他牢牢固定在腿上,不准他下去。 隔了一阵,赋长书才说:“外面有人,估计是看见我俩,刚刚逃走了。” 卯日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赋长书说:“你的声誉很重要。” “我都把你养在府上了,两大一小,两个假的,现在多一个真的,你觉得我会在乎那些声誉?” “我在乎。”赋长书说,“你就该受人追捧,美名流芳。” 晚膳后,接卯日的人到了袁家,赋长书去牵马。 袁秋站在走廊下,频频打量卯日,半晌才走过来,一脸菜色:“春以尘,你喜欢男人?” 他从学宫回来,撞见卯日坐在赋长书腿上。袁秋没听见卯日说的话,但看两人的姿势,也将两人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 卯日坦然道:“是啊。” 袁秋:“宋也为了你打我,现在被关在家中禁足,他竟然会喜欢你这样风流成性的男人!” 卯日原本不打算理会他,闻言转过身,他颈项上没有戴项链,没了压褶皱的玉石,衣领因为动作微微松开,袁秋一眼看见了他脖颈上的红痕与咬痕,密密麻麻,一路蜿蜒至深处。 卯日:“与我何干?哦,你顺带告诉宋也一声,被他一脸荡漾盯着的时候,很恶心。让他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不然我看见一次揍他一次。” 袁秋被他一刺激,当即道:“春以尘,他们说成王想要你进宫陪侍,你不肯,所以来汝南避风头,也是真的对不对!” 卯日今日心情不错,并不想动手,斜睨他一眼,滚字还没出口,赋长书已经牵来马,并且上前隔开两人。 卯日翻身上马,垂头和赋长书说:“你先回我府上,我请了大夫帮你看伤,别乱跑,等我回去。” 他要走,又想起什么:“成王的事,你等我回去跟你说。” 赋长书嗯了一声。 他目送卯日走出一阵,突然在雨中调转马头,快马冲回来,赋长书明白了他的意思。 卯日路过他时,一手拽着缰绳,弯下腰朝他伸出手,赋长书当真握住,并且小跑几步,跃上了马背。 “驾——” 暴雨中,卯日声音带笑:“走,我的好大儿,大人今日带你去学习!” 他追上接引的人,和对方匆忙解释了几句,跟着队伍去找治水的官员元业度。 第96章 *羲和敲日(七) 元业度是位敦厚亲切的男人,头戴冠冕,身穿深衣博襟,站在河道边正在查看图纸,听见马蹄声,他放下图纸,见马背上有两人,只问了春以尘是哪个。 卯日:“元大人,我是春以尘。” 元业度摆手,询问了卯日的情况,让卯日今日先跟着他,晚上回去再给他授课。 “汝河的水还没退,等水降下去,需要先清淤,消杀疫病,派人去请一些大夫和巫师候着,准备好药草,如果不够就先从临近城镇抽调。”元业度道,“让世家开粮仓,百姓受灾,粮食供应不能断了,细枝末节等回去再商议。” 巡江时,他们看见岸上有人朝着汝河叩拜,巫师站在高处咿咿呀呀地唱跳,叫嚣着龙公大怒,洪水泛滥,向百姓降下惩罚。 元业度让卯日和赋长书过去询问几人。 老人家哭得泪眼婆娑:“大人,巫师说,汝河里有位龙王,他每年要娶两个姑娘,只要办到此事,他就不兴风作浪了。” 卯日不信巫师鬼话,扶起老人,又望了一眼巫师:“要什么姑娘,我两比姑娘好看,我这就跳下去找龙王,让他不兴风作浪!但要是我们下去了,没找到龙王,还有个三长两短,我家中人定然不会放过胡说的人。一定将他千刀万剐后,丢下河陪我们。” 巫师果真住口,卯日请人将老人送走,抓住巫师领口:“别在这散布谣言,下次再让我看见,我就抓你去见官。” 他们耗费了一整日巡江、查看情况,随后请了几位治水的老人一起商议。元业度交给卯日几卷手记,里面有详细治水案例,卯日挑灯阅读了整整三日,才看完几本手册。 午后商议治理方案时,元业度也叫上了卯日。 “汝河有水卒负责观测水位变化,只是今年发洪水前,却没有水卒来报告。袁奉,他人呢?” 袁奉是袁家的家主,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得体,看上去十分儒雅,闻言沉痛道:“我确实安排了水卒观测汝河,汝河泛滥后,水卒行踪不明,我派人四处搜寻,在一处回水湾找到了他的尸体。” 汝河边有一处高大的山石,汝河第一次泛滥时,最先测水的水卒在上面用刀刻出了水位线,记录出最高阈值。 后来观测水位的水卒往往会划着一条羊皮制成的小舟到山石边,对比那条水位线,如果水位在刻线之下,代表汝河今年水量正常。如果接近刻度线,会提前报告世家,并传书给成王。 元业度叹息一声:“好生安葬他。光是羊报与马报不够,洪水太过迅猛,涨水时,水卒去观测水位线不光耗费时间,且危机四伏。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报告?” 卯日:“师长,我前日在汝河边考察时,遇到一位渔夫,他说汝河下方有一块天然石梁,枯水时,渔夫会根据石梁露出水面的高度来判断汝河枯水时期的水位。不如就在石梁处再建一块水则碑,记录水则变化,以此预防洪涝灾害。” 水则碑,顾名思义是一块刻有水位标尺的石碑。外表是天然的石碑,碑上刻有详细水则,不过偶尔也会修造成人形,水如果淹没到石人身体的某个部位,就能衡量出水位高低与水量大小。 元业度道:“竭不至足,盛不没肩。水位不能低于石人的足部,也不能高于石人的肩部。这个办法不错。” 修建水则碑并不是卯日异想天开,元业度命他阅读那本手记里详细记载了各地治理洪水的案例,预测洪涝的水则碑、水则石梁、平字碑等,事无巨细。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防洪泄洪,修堤开渠的办法,这些案例都是元业度自己往日治水的手记,所以通俗易懂,卯日只是粗读一番,便受益良多。 元业度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没有精力过问他学习进度。水则碑是观测水位简洁有效的一种办法,卯日主动提出来,也证明了他确实有在认真学习。 元业度态度缓和,主动问:“手记看完了吗?有不懂的地方吗?” 卯日:“老师,我想跟着你去修建堤坝。” 袁奉皱眉,他知晓卯日是自己父亲送来的,一看便知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吃不了苦,为了表现跟着去汝河,挣功绩,实则不会有半点帮助,还要腾出人手保护他。 “外面风吹雨打,你扛得住吗?不要拖累大人。” 元业度笑道:“无妨,就让他跟着。只是以尘,先说好,我忙起来没办法顾及你,在外面自己的安全自己负责。” 卯日点头。 几人披着蓑衣斗笠骑马到汝河附近,百姓们正挑着担运送石块与泥沙。 汝河泛滥已经有些时日,水位开始退去,汝南百姓已经撤到高处,现在有力气的男女留下,挑石运粮,主动挖排水沟渠。 元业度在汝河上游一段选址,命百姓开挖出一条河道,河道比汝河窄,但更深。为了防止河道决堤,两侧修建了一条堤坝,高度在四尺与一丈不等,根据不同地势决定,地势较低,堤坝就高。地势高,堤坝就低一些。 那条河道将汝河分流,并引向农田,枯水时期可以灌溉汝南万亩良田,洪水时则起到泄洪作用。 “一共有几条沟渠?” 元业度:“不仅仅只是一条沟渠,分流的地方叫金水口,按照原本规划,设计了三条河道并流,最右侧的河道就是挖出来的河道,能将水流引向农田。” 今日难得空闲,元业度忽然道:“以尘,你回去将汝南的治水方案写一份给我,先写汝河的。” 卯日原本就有自己的方案,这些天跟着元业度又再次细化了一遍,交给对方审阅后,不安地看着元业度。 元业度看完也没说不好:“在汝河边修建双重堤坝确实可行,但仅仅只是修建堤坝还不够。堤坝只能防洪,最好还要分流,你再考虑一番,改良方案。” 卯日:“好的,师长。” 三日后汝南洪水退去,百姓需要铲走淤泥,赋长书与张高秋也加入了铲淤泥的队伍,学宫还有部分是平民,也告假回家清理门前淤泥。 卯日从堤坝回来看望两人,见赋长书赤裸着上半身,抓着铲子正在清淤泥,用力时手臂上的青筋寸寸绽开,他做事认真,脸上都是泥,卯日看了一阵,忍不住弯腰抓了一把泥,扔在他背上。 “小脏狗。” 赋长书停下铲子,见他也干净不到哪去,于是抓了一把泥扔卯日的腿。 吧唧一声,下摆上都是烂泥,卯日眼皮一跳,当即挽袖子,抓起一捧泥就扔,没想到赋长书躲了过去,卯日砸中了后面的张高秋。 “以尘!” 卯日举起双手:“唉,高秋姐!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长书!赋长书你躲什么!” 张高秋面上也许多干涸的泥块,也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两人打架自己被误伤,所以瞥了一眼赋长书,从他铲子上抓了一把泥,也扔了回去。 卯日诧异了半秒,拔腿就跑,张高秋追了他片刻,卯日就躲在赋长书身后,边躲边讨饶:“高秋姐我错了!弟弟不是故意的!” 张高秋:“别跑长书后面去!你刚刚不是还想砸他,现在躲人后面算什么?赋长书给我抓住他胳膊!” 卯日瞪一眼赋长书:“赋长书你敢!” 赋长书竟然听了张高秋的话,一把捞住卯日胳膊。 张高秋把泥抹在卯日身上。 三个人一个人比一个人脏,卯日还被赋长书抓着手腕,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糊了一手泥就要去抹赋长书的脸,对方忙不迭松开他,拖着铲大步流星往外跑。 卯日便砸中了路过的袁秋。 袁秋原本是想来问卯日,自己爹袁奉在哪的,没想到被泥砸了一身,精贵的衣袍全污秽不堪,肇事者还一脸不满地望着他。 卯日:“滚一边去!赋长书,你别跑!” 袁秋被无视,气不打一处来,但让他手抓淤泥和人打架实在有失体统,只能叫下人:“你们去帮我打回来。” 下人们不敢用泥砸卯日,只能扔到他附近,用泥点溅到他身上,袁秋气急,一把夺过下人手里的泥,扔向卯日的后背。 那团泥却砸到赋长书背上,卯日望了眼:“你怎么不躲?” “他想扔你。” 卯日呵了一声,手抓一捧泥,就朝袁秋脸上扔。两人就和袁秋在街上扔泥,野狗也惨遭黑手,被准头差的袁秋砸了一身。 刚开始只有三个人在打,袁秋气不过两人以多打少,叫上了自己的下人,双方你来我往,后来又误伤了几位铲泥的大哥,几方人马就在街上胡乱扔泥。 卯日看着赋长书的脸被摸得一团黑,只剩一口白牙,肆意笑道:“往日都说你眼下青黑,现在你整个人都黑,没人说你睡不好了。” 赋长书抓着他,把泥全摸到卯日的脸上,只露出含笑的眼睛,然后才一把扛起他,趁乱往回走。 “高秋姐呢?” “高秋姐不像你,你知道乱玩,早跑了。” 卯日趴在他背上不服气:“又是我乱玩,你不是也很起劲吗?街上还打着的那些人不是也很高兴吗?这叫什么?这叫苦中作乐。” 赋长书不置可否,把人扛回家,两人沐浴洗了三桶水才洗干净,换了干净的衣物进书房。 卯日在看师氏给他布置的功课,赋长书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双臂撑着书案,将人困在当中:“看到哪了?” 卯日指给他看:“书简太多了,看得我眼睛疼。” “你累了半月,需要好好休息。”赋长书又让他坐在自己怀里,两人前胸贴后背,亲昵无间,卯日索性靠在赋长书胸膛上,头枕着赋长书的肩臂,把书简握在掌中,“你闭上眼,我念给你听。” 卯日闭上眼,听赋长书念了一阵书简,察觉到他的手探入衣袍里,在揉自己的胸膛与小腹,打着转地揉,手法算不得好,但力道适中。 赋长书揉捏得他昏昏欲睡,后面他索性不念书简了,只是沉默地抱着卯日。 卯日虚握着赋长书手腕,却没有阻止对方。 “你存心不让我学习。” 赋长书侧过脸,亲了下他的发顶:“我只想你舒服。” 卯日也学着他阴阳怪气地说:“和你做一次,我会腰酸背痛,真是舒服呀,赋长书。” “那你别叫。” “我偏要叫。”卯日靠在他的肩上,偏过脸,故意喘给他听。“好快,嗯……长书,你坏死了,给我摸肿了。” 赋长书轻轻拍了他一下:“别发骚。你还有功课没做完。” “我早就把后面几日的功课做完了。”卯日朝他吹了一口气,“赋长书,你的调令有下来吗?” 赋长书嗯了一声,明显不打算提这个话题,卯日看出来了,想着他估计不日又要离开。两人还没能相处多久,这几日又忙着学习与治理洪水,卯日几乎累得倒头就睡,赋长书也不敢折腾他。 “前日你在浴桶里睡着了,我把你抱出来的,”赋长书用手指捏着他的脸晃了晃,“只是几天就瘦了,抱着也轻了。” 卯日:“我睡着,你竟然忍住没操我?” 赋长书大腿一抖,把他颠了一下:“我是禽兽?你忙得睡着,我还要抓着你做。” 卯日直言:“实话实说,要是你睡着了,我肯定睡你,骑在你身上给你吞醒。你信不信?” 赋长书半晌没说话,只是捂着他的小腹,用拇指轻轻一搓,把卯日弄得浑身电流窜过。 “我不信。”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小烛台,户外明朗的月光穿过碎花窗户撒进来,照出两道交叠的人影,扭曲盘绕,似是两株花树交错生长。 卯日手撑着书案,伏低身体,被赋长书一手抓着腰揉按,试图用爱抚让他放松。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只想着让赋长书不那么难过,所以放纵对方把自己按在傀儡上,现在卯日清醒着,自然不肯顺着赋长书的意愿来,弄得赋长书抱着他哄了好一阵。 “放松,以尘。” 赋长书手边没有香膏,只能用醒神的茶顺着后腰浇下去,茶水润泽了皮肤,一洼水聚在卯日的腰窝上,轻轻一晃,那洼水便抖颤着流开,细长的水流漫过肌理,好似洪水淹没了山谷,在丘壑中汇聚成大河。 好在两人胡闹前早就把书案上的东西挪走,只留了一张软垫,卯日趴在垫子上时身体泛红,看上去如同沁水的玉壁,长发被撩到一侧,扎成粗辫搭在桌上。 他阖着眼问:“你是不是偷看了什么书?” “上次只顾着哄你,没有骂你……”卯日抓着书案的十指泛白,“不许咬我后颈,留了那么多痕迹,我都不知道!差点让高秋姐看见唔……我都说是秋蚊子咬的!” 没有蚊虫,只有疯狗。赋长书在这事从不听他的话,卯日不准他碰,他偏要发了狠地舔咬,逼得卯日一巴掌扇在他的肩臂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 被捂着嘴做了一阵,卯日不骂人了,只是大汗淋漓,烛火里他的皮肤蘸了一层暖光,裹着一层晶莹的水泽,整个人懒洋洋的,被赋长书抱回怀中,眼尾泛着红,似是东方微红的初霞,眯着眼数落对方。 赋长书用衣物给卯日擦拭身体,对他半调侃半责怪的语气充耳不闻。 “我给你清理。” 卯日哼笑一声,手指杵着他的胸膛:“名义上是帮我弄出来,其实想用你的手玩我。赋长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有多坏?在中州一年,得空的时候没少想着弄我吧?” 赋长书和他面对面,手掌果真盖在卯日后腰上。两人白天扔泥玩,晚上贴在一起说话也放肆,到底是年轻子弟,狂得漫无边际。 赋长书:“嗯,想把你做哭,最好是边哭边叫我的名字。你肚皮薄,会很明显,做的时候你摸过没有?” 卯日思索片刻:“我只顾着爽了,没想着摸。而且你有时候弄得我肚子都在隐隐作痛,我哪还管什么反应。” 他垂下头,因为长期练舞,有一些隐隐的腹肌轮廓,不像赋长书用力时肌肉是硬的,大多时候他身上的肉有些软,只有绷紧了才会硬,但是厚度适中,看上去线条流畅,劲韧有力。 “书房里有一张摇椅,你抱着我过去。” 赋长书抱着他站起身,书房的窗户下有一张摇椅,铺着毛绒毯子,月色将绒毛都浸染得银白,似是流了一地霜。 从书案到窗户下并不远,只是一小段路却颠得卯日仰着脖颈低喘,直到赋长书仰躺在弓形长椅上,椅子前后摇摆起来,卯日也长叹一声,撑着赋长书的胸直起上半身,骑在赋长书身上俯视对方。 他十分心悦这个姿势,难得露出点笑意,垂着眼帘摘自己身上的首饰,纵容赋长书掐着腰与腿,卯日把首饰丢在地上,一身白皮在屋子里发着冷光,他摸了摸肚子。 “全吃进去了。赋长书,叫声哥哥,哥哥就赏你。” 赋长书忍得难受,闻言只答:“以尘哥,动一动。” 卯日这才慢悠悠起伏,看着赋长书憋得颈项通红,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光是视线都能把他点燃,他又想欺负人,突然道:“你走后,姬野想让我进宫陪侍,他想让我做他的男宠。” “长书,你觉得我该不该答应他?” 赋长书还没回话,卯日竟然跪直身体,离开了赋长书,他垂下头,见赋长书有些不悦,自己便抿着唇笑:“或许我该答应,毕竟那是天子,跟着他,我要什么没有?你说对不对?” 赋长书抓着他的腰:“你故意激怒我。” “我哪敢呀,我只是实话实说。”卯日接着逗他,“那木傀儡身形壮硕,很像你,除了没有体温什么都好,我在想,等你离开后,我请人按照你帮它雕刻一个同样大小的玩意,没事骑在他身上想你如何?” “想着你,叫着他长书弟弟,弄得我爽不爽?” 就没人比卯日更会惹人生气,赋长书捂住他的嘴,彻底沉下脸:“那你可要好好量一下。” 卯日猛地被抱住窄腰,架在摇椅上。摇椅嘎吱嘎吱地响,上下摇晃得更快。他自己游刃有余玩了一阵,骤然被狂野劈开,有些受不住,藤蔓似的攀着赋长书的肩,明知故问。 “啊长书,这就生气了么?气性好大呀。” 赋长书将人卯日拉下腰,吻住了他。 他生气时不爱听卯日说话总这么做,估计是因为两人总喜欢吵架和打架,赋长书琢磨出了一套自己的处理办法,不喜欢听的话全都不准卯日说,要是真说了,便用疾风骤雨般的吻堵回去。 赋长书眉骨间滴着汗:“春以尘,想死在床上直说。” 卯日瞧着他怒气冲冲的模样克制不住兴奋欲,抓着赋长书胸上的疤痕,竟然道:“我要是把你的伤痂抠烂了,你会不会疼哭?” 赋长书并不理会他,卯日当真因为疼抠挖赋长书胸膛上的伤疤,沿着最顶端的边缘抠下去,露出新长出来的浅粉色肉。 “啊……里面长新肉了,”他眼边带着春意,仰着汗津津的脖颈道,“看来我府上的风水适合我的娈童养伤,这么快就好了。” 赋长书捁着他的手,捏得卯日手腕泛红:“那我得好好答谢大人,让大人睡舒服,叫得爽。” 卯日虚敛着眼,吐出一口热气,挑衅他:“赋长书,弄死我。” 第97章 *羲和敲日(八) 昨日几人在街上用黑泥打架,卯日醒来后,又被张高秋追着念叨,说自己最喜欢的一条衣裙被他弄脏。 卯日回忆了半晌,想起张高秋昨日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衫,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他也不敢和张高秋呛声,只能服软认错,等赋长书从书房出来,对上两人。 张高秋望了一眼:“你们又因为汝河的事彻夜长谈?” 赋长书沉默良久,顶着卯日灼热的目光艰难点头。 张高秋便不忍心数落卯日,目光都柔和了些:“别太辛苦,姐姐去和厨房说,今日多加些菜,你俩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 卯日哪敢说讨论的不是汝河发大水,是他发大水,只能一把推开赋长书,笑吟吟地接下去:“好的高秋姐,你跟着袁太公学医,也不要辛苦自己。高秋姐,我正巧有些有意思的发现,还要和长书试试,先不和你说了。” 卯日让下人去挖一些土,又铲回来一袋泥沙,石块,和赋长书挤在院子里玩泥土,堆出河堤的模样。 卯日双手都是泥土,土块盖住了手背上的凤蝶,兴致勃勃地说:“赋长书,昨日抓淤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泥土有软泥与硬土之分。既然是建造双重堤,建堤坝的土里就不能掺泥沙,修建的时候最好一边掺水,一边修筑。” 他把所有想法都记在纸上,等到罗列完毕,再将方案分门别类。赋长书和他一问一答,又把方案细化了一遍。 卯日拿着方案却没有多高兴,总觉得不够详尽,给元业度查看也不够完美。 赋长书结合自身经历,提议道:“修建双重堤坝只是拦截洪水的手段之一,你都想到修建的地址、材料了,不如把建设当中可能遇到的困难与资金供应、人员调度等全都梳理一遍,毕竟这都是治水时可能遇到的问题。等到师氏问的时候,也好有所准备。” 学宫师氏每次结业考核都会十分困难,有时候的提问还会从议题延展出去,赋长书在学宫上过学,对这种考核方式十分熟悉。 “在中州时,长平会让我着手接手他的军队,军中事务冗杂,战前人员部署调度、粮食供应、装备制造、饮食医药等等,方方面面都需要亲自过问。不如事先将能想到的方面都梳理一遍,可能会有纰漏,但也比临时抱佛脚强。” 战事不容马虎,防洪治水更不能草率敲定。卯日觉得他言之有理,点点头:“那我不如也按照你们战前、战时、战后的应对方法,划分出前期、中期、后期三个板块。前期规划建设,中期实施建设,后期维护建设,然后再往下罗列。” 按照这样的思路梳理下去,卯日直接从汝河为什么有洪水开始落笔,耗费了整整四日,洋洋洒洒书写了近万字,才写出完整方案。 书简与纸页堆了满地,书房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卯日觉得自己没办法拉着一车书简去见师氏,又拽着赋长书开始细化方案。 到后面,他把书简搬到元业度府上去写,一边和众人商议,一边修改方案,元业度也不时提出建议与改进办法。 赋长书帮他做了一个汝河堤坝的沙盘,几次翻新,卯日和屋内的人吵得满面通红时,赋长书不忘给他递上一杯茶静心。 孟冬时,金水口初具规模。 站在高处能看见长梭形的湖中岛将汝河分成三条河道,最左侧是延伸向汝南农田的灌溉水渠,中间是汝河原本的宽阔河道,最右侧则连通着纵深探向汝南城镇的支流。 “左右两条河流的功能主要是分流、调水。”元业度指着水渠和卯日说,“你的双重堤坝值得一试,我和其他人商议后,修筑引水渠时就采用了你提议的双重堤坝。在水渠两侧先建造偻堤,让河道变窄,水位更深。” “为了防止丰水期漫堤,在距离偻堤三里外的地方再建造一重新的堤坝,并在堤坝的不同高度上开设一定数量与大小的孔洞,将多出的水泄出,以防汝河泛滥时侵扰沿岸百姓。” 能被元业度肯定卯日自然高兴,他顺势提出自己的新想法:“师长,我这几日深思熟虑,觉得双重堤坝只能改善洪涝,不能从根源上解决汝河泛滥的问题,所以又将您给我的图纸带回去研究,整理了新的方案。” 没日没夜研究手记与书简不是全然无用,卯日从各地治水的案例中整理出最适合汝河的一种,重新做了调整。 元业度看过方案没有立即说出好坏,而是琢磨了片刻,才回他:“等回去和其他人商议。” 卯日有些不安:“师长,有什么问题吗?” 元业度却没有多说,只是道:“今日河堤有我守着,你先休息一日。明日再由你巡守。” 卯日回府时发现赋长书不在府中,问过张高秋才知道他送长平出城了。 他骑马到城门口,望见赋长书牵着马站在长亭边。 长平买了一辆牛车,正要带着行囊回北方。 赋长书没什么能送给他的,只买了一袋饼与几床被褥,给他扎放在车上。 “长书,你调令下来了吗?” 赋长书:“下来了,去岐山,跟着周问刀周将军。” 中州兵分三路,主力是在中央的岐山,领头的将士叫周问刀,在岐山附近与匪寇对峙了大半年。按照许嘉兰的决定,现在的周问刀在岐山由主攻改为了筑垒固守,避免决战。 东侧由许嘉兰带领的队伍发起猛烈进攻,逼迫敌军连连后退,撤往西面。西面自从分烟河之战后损兵折将,给贼寇留出一条逃亡道路。 之前的战势好比一把三叉戟,两翼兵力薄弱,但都是精兵强将,中间“戟”的部分是主力军。 而现在,中州的兵力更像是一把镰刀,原本的主力军按兵不动,右翼许嘉兰带领的队伍化为尖锐的刀锋,驱赶敌军逐渐偏向中州西部角落。 长平笑道:“我还以为许将军会把你调到自己身边,你天生适合上战场。不过也好。跟着周问刀,也不会天天打仗,身体吃不消。” 赋长书没有回话,转眼看见他牛车上有一个盒子。 长平:“是岳毅的骨灰。我跟着他一起打仗打了大半辈子,他没什么亲人,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丰京,索性带回老家安葬。” 长平转过头,瞧见卯日骑马过来,笑逐颜开:“长书,你的好友来接你了。” 赋长书转过身,正巧卯日喊他:“长书!” 卯日翻身下马,将另一个行囊交给长平:“长平将军,这是我准备的一些草药和路上能用到的东西,能防染风寒一类的小病。长路漫漫,一路平安。” 长平望着他十分感动:“谢谢公子!” 送走长平,两人牵着马走回城中,沿途能遇到搬运泥土与山石的百姓,偶尔有人认出卯日,和他亲切问好。 没多久就有人围上来问卯日修堤与粮食一类的杂事。 卯日停下步伐,耐心地解答,赋长书也陪着他。 “前日开石手上受的伤可好了?” “好了,公子的药敷过了就不疼了,太神了!” 卯日笑道:“好在及时用药。你记得去袁家登记,多领一份救济粮。修建堤坝时受伤的百姓也有工钱的。” 街上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等官差前来疏散百姓,卯日才叹了一口气,走到赋长书身边。 “怎么这副神情望着我?” 赋长书目光柔和,难得露出一些笑意,伸手将卯日散乱的发丝撩到耳后:“喜欢你。” “我的以尘,当如鳞松万古长青。” 卯日:“嘴还挺甜,说吧,有什么事需要大人满足你?” 赋长书只是揉了一下他的耳垂,凑过去同他交换一个气息绵长的吻,他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吻过卯日,新奇的体验,让卯日也忍不住握住赋长书的手。 “不肯说话,是要我猜?”卯日也认真地问,“那我猜猜这次要去多久呢?一年?还是三年?” “快得话半年,慢的话一两年。估计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汝河堤坝竣工,让我等也仰瞻一下春卜师的风采。” 卯日没有立即回答,他送走赋长书都已经是第四次,前面几次最多有些不舍,很快就忘记,唯独这一次让他有些不爽。 也不单单是依赖之情,两人聚少离多,关系暧昧,非要说赋长书是他谁也算不上,可是对方就是在他心里横插一脚。 他习惯与赋长书讨论每日见闻,晚上枕着对方胳膊睡觉,就算在浴桶里睡着了,赋长书也会把他抱出来套上衣物,擦干长发后才抱着他入睡。 要是换一个人,这些事也能做,可谁都不是第二个赋长书,他不喜欢。 赋长书似是汝河上新垒的堤坝,约束住狂野无边的洪水,卯日冲刷着他坚硬的堤岸,拷问他为什么要束缚住自己。 赋长书却说,我不过是石头,以另一种姿态陪伴在河流左右。你想冲出去,那就劈开我,让我决堤,让我身死,让我灰飞烟灭,让我彻底死无全尸。 只要你忘了我,我就再也不来见你。 可卯日现在没办法忘了他。 赋长书与他十指相扣:“等下次,我上灵山长宫提亲。” 卯日笑道:“好啊。等我二哥把你赶出去吧。” “你答应了?” 卯日佯装听不懂:“我可没有。走走走,回家,高秋姐做了许多菜,等我们回去呢。” 赋长书听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捏着他的脸蛋,重重吻在卯日侧脸上,留下一个鲜明的红印。 卯日推开他的脸,直接无赖道:“小流氓!我走不动了。” “你骑马,我带你。” “不要,我要好大儿你背我。” 赋长书蹲下身:“行,春大人只会欺负我。” 卯日趴在他背上,胳膊捞住赋长书的脖颈,两条腿被赋长书捞着,两匹马的缰绳系挂在赋长书革带上,就慢慢往回走。 卯日靠着他昏昏欲睡,隔了一阵,见一轮明月挂在柳树枝头,月白风清。 水洼里倒影着镜花水月,赋长书背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 第98章 *羲和敲日(九) 翌日,轮到卯日在堤坝上巡守。 元业度要去询问救济的事,所以去了袁家。工匠与役夫按部就班,卯日刚检查完当日修堤的土,见官员领着画工走过来。 “春卜师!修筑水则碑的人来了,想问修什么模样?” 卯日放下手卷:“元师长怎么说?” “元大人先前提了一嘴,说是修成石人模样,但是样貌却没有准数。我们本想按照元大人的样貌修建水则碑,元大人又觉得,汝河要修建三个石人,如果全做他的样貌不够美观。所以这事一直没定下来,画工想让你帮忙再问一问元大人的意思!” 元业度在治水的事上可谓是斤斤计较,金水口分流堤坝不光实用,还要兼具美观。 相处一段时日,卯日对自己师氏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闻言笑道:“我现在走不开,我派人领你去见元师长,照着他画像,先做一个石人。另外两个石人,就按照师长的要求来做。” 只是午后,元业度派人传卯日回府上,他和另一位治水的女官都穿着官服,双手合拢站在堂中一动不动。 元业度原本平视前方,知晓卯日来了,便笑道:“以尘来了,去换上官服,让画工画像。” 卯日换好官服,根据画工的要求摆好姿势,疑惑道:“师长,画像做什么?” 女官嵇英回答:“制作石像需要三个人的画像,元业度和所有人商议了一圈,觉得你与我模样出众,适合铸像。” 嵇英是北方琅琊人,家资殷富,可她却变卖家业修筑拦洪大坝,蓄存洪水,不为名利,只为造福百姓。 元业度与她相识后,两人常常会聚在一起探讨治水方案,有时甚至会因为一个细节吵得不可开交,但要问起对对方的印象,两人总是毫不吝啬赞赏对方。 卯日修改汝河方案时,嵇英的观点往往一针见血,建议更是精辟独到。 可以说,嵇英也是卯日的恩师之一。 嵇英平日里只穿朴素的单衣,现在发髻高束,戴着官帽,穿着相同形制的官服,站在堂中英姿飒爽。 卯日向她行了礼,谦逊道:“多谢两位师长赏识。元师长学识渊博。嵇英师长怀瑾握瑜,我常常听旁人赞你有林下之风,能跟着你们学习是以尘的幸事。” 嵇英笑道:“都说春卜师能言善辩,我今日也算体验一把,元业度,你也算捡到好学生了!” 一时间堂中欢声笑语,连日压抑的氛围也缓和许多,等到画工描完人像,嵇英与元业度留下工作,卯日准备回汝河金水口监工。 嵇英却喊他:“以尘,你过来。” “师长怎么了?” “元业度前些日子给我看了一份治水方案,里面还包括了灌溉工程,涵盖全面,十分详尽。元业度问我有什么缺漏,我觉得方案不像是他的风格,他说那份手记是你写的。”嵇英正色道,“你去过西南一带吗?” 卯日摇头。 两人走进商议政务的前厅,里面摆放着许多沙盘,都是赋长书做的,其中有一个沙盘是西南的河道。 长平与岳毅是西南的将士,曾将春城百色边界一带收为西周疆土,对于西南的水文了如指掌,赋长书常常听长平介绍西南地区的地势地貌,所以也做了一个简易的沙盘给卯日学习。 “我曾去过春城,看得出这个沙盘大致准确,也对比了你的方案,”嵇英用手指在沙盘沟壑的地方挖出一条窄浅的小沟,直接连接到平坦的春城,“让白洛河分流,大部分继续流淌,而一部分沿着东南往下,润泽广袤的云岭以南大地。这个构想很大胆,但要是真的成功,那受益的何止百万人!” “你还要在汝南学宫学习,元业度要留在汝南监督双重堤竣工,所以我打算去西南考察!证实你的方案!” 嵇英雄心勃勃:“以尘,等师长的好消息!” 卯日被这个消息砸得头晕目眩,他不过取百家之长完成了一份汝河方案,又顺道提了一句“云岭河道纵深,可引水分流,润泽云岭以南”的猜想,没想到嵇英却信以为真,甚至主动前往考察。 他劝不住嵇英,只说:“嵇英师长,云岭河谷险峻,林深密布,你一个人去千万小心。实在不行,就挑几位武夫陪着,万一遇上毒虫猛虎,多人也好应对。” 嵇英笑道:“放心,我只是去看看,不会太冒险。” 卯日辞别嵇英,回到堤坝时却听到一个噩耗。 已是孟冬,汝南开始飞雪,役夫中有人不满寒凉的天气劳作,竟然鼓吹他人罢工,并且将百姓从数里外挑来的山石推进了汝河中,甚至堵着人敲诈勒索。 这伙人气焰嚣张,不服管教,明显就是恶霸。 百姓与役夫手持扁担和恶霸们对峙,混乱当中,有五人被挤下汝河。 那几个人原本略懂水性,但天寒地冻,汝河水势汹涌,他们来不及呼救就被洪水吞没。 这件事影响恶劣,惹得民怨沸腾,只是小惩戒不能平息民愤。元业度顺势将新的防洪规定张贴出来,让卯日将恶霸们重判。 判决的时候,张高秋骑马到堤坝边,见到卯日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尘,长书走了。” 卯日顿了顿,接着下令:“每人杖刑八十,赶出汝南。” 恶霸们的哀嚎声连连,周围都是叫好的百姓与役夫,卯日扫过那一张张深恶痛绝的脸,腿脚被钉在原地,也没有想去送赋长书,只是同张高秋说:“我知道了。高秋姐,下雪了,你回去吧。” 他不想去送赋长书。 赋长书昨日专门和他道别,估计就是想他要忙着巡守,所以没有和卯日说自己今日就走。如果不说,在两人心中不过是暂时不见而已。 等到当日巡守完毕,卯日又在堤坝附近多逗留一阵,仔细询问工匠与役夫的生活情况,前去检查他们的住所。 回到汝南城时月挂中天,空中飘着薄雪,卯日牵着马站在城门口,观望迢迢的官道,觉得有些惘然。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看落雪覆盖住汝南的大地,他听见汝河的壮阔水声,拥有一股澎湃的力与凶悍的劲,在召唤工匠与役夫去踩平、踏实,并在两岸打造出坚硬的堤坝,约束住汝河残忍的涡旋。 可阴云遮住了明月,天色显得暗沉,雪中的汝南有些颓败,似是一位饱受挫折的妇女,坐卧在平原上,低低地呼吸,静静地沉睡,她的长发被洪水刀片割去,较好的面容被灾害鞭打出了伤疤。 她荒秃秃的,但是长久不息。 卯日这次没有去送赋长书。 他放任对方悄无声息地离开,却没有放纵赋长书从自己心里走失。 赋长书聪明得可恶,就这么在他心上留下了不轻不重、意味深长的一刀。 年底的时候,卯日将自己的治水方案交给了学宫的师氏,最终的方案不用车拉过去,只是书简与纸页存放了几个箱子,师氏们耗费整整三日三夜才翻完那堆手记。 卯日不光写了治水方案,还将自己在巡查时遇到的见闻与工匠、役夫们遇到的难事都记录下来。 学宫师氏翻到方案最末的留名时,发现上面足足记载了上万人。 汝河堤坝还未竣工,那三尊水则碑石人最先建造完成,立在金水口观测每日水位。 石人模样栩栩如生,衣冠朴素端正,目光镇定,矗立在汝河边,面朝生生不息的大河。 成王十一年,仲冬,中州传来捷报。 三军集结,在中州劲竹山与唐帷展开决战,大获全胜。许嘉兰一刀斩下敌将首级,官拜车骑将军,封为不夜侯。远在青丘的忘忧君调任渝州新都。 张高秋捏着丰京传来的信:“以尘,元业度治水有功,连带着你的名字也呈上了姬野案桌。他觉得你学业有成,准备让你明年开春就回丰京,但没说让你做什么官,只说先从祭司做起。” 卯日因为长期在堤坝巡守,没有穿那身繁复的礼服,只穿着春卜师的官服,闻言坐在椅中,揉了揉额心。 “他还没死心吗?” 张高秋:“态度模棱两可。姬野近来总是亲近董淑妃,贵妃娘娘被他冷落半年,因为许嘉兰凯旋,姬野才想起看望贵妃娘娘,也是那晚他跟你长姐说,想让你回丰京。” 天子的野心实在难平,可卯日总不能因为有人对自己虎视眈眈就不崭露头角,汝河治理方案他不仅要写,还要做出功绩,让姬野看见他绝非池中之物,他在朝堂之上比在他的后宫能做的事更多。 卯日:“我知道了,我会在年前将所有事务交接好。高秋姐,你的武艺练得如何?” 张高秋平日跟着袁太公学医,医术逐渐精湛,但是看诊病患实在耗费心神,闲暇之余就和袁太公练八段锦。 张高秋笑道:“强身健体而已。你要回丰京,我自然也要跟着回去,这次送你回去后,我准备先回渝州新都。我现在的医术,也够诊治颓不流的病了,重病无法,但一定能调理好他的身子!” 卯日这才展颜:“高秋姐还是那么喜欢不流哥哥。” 张高秋揉了揉他的发顶:“你就知道打趣你姐姐!高秋姐也喜欢你不行吗!你们都是高秋姐最重要的亲人。” 卯日揶揄道:“估计不流哥比我更亲一些,是爱人吧?” 张高秋轻轻拍了他一下:“坏小子,惯会胡言乱语!你今年也要二十了,怎么没见你喜欢上哪家姑娘?” 卯日顿了一下,合上书简,一双眸子眸尾上挑,似是云霞:“我倒是想,只是姑娘们见着我就脸红,我想和她们说话,还没开口人就跑了。也就姐姐们会和我玩。至于学宫里的同窗,我与她们无缘。” “你是汝南大名鼎鼎的春卜师,元业度的学生,谁和你说话都会偷着笑,和我打听你爱好与家室的人每日都有。不过你天天待在汝河金水口,不知道罢了。” 张高秋一脸欣慰地望着他:“我们以尘长大了,更俊朗了,是汝南第一美男子!” 卯日淡笑不语。 一个噱头,不如治水有功的春卜师更令人骄傲。 成王十二年,二月下旬,卯日与张高秋结束了汝南求学,返回丰京。 送行的百姓将城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夹道抛花,两人的马车香气四溢。 另外一辆车上放着卯日的治水方案与各类医典,整整一车,车轮在泥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第99章 *白骨生虮(一) 成王十二年,三月。 官道上的两辆马车不疾不徐地往前,卯日坐在车前驾马,看见两侧树木枯死,群鸟掠过天际,一只黑鸦飞停到马车顶上,歪着头打量他。 张高秋掀开车帘:“以尘,到哪了?” 卯日:“马上到寿春。高秋姐,是不是睡累了?” 张高秋伸了伸懒腰,敲着自己的肩膀:“你休息一会儿,换姐姐来驾马。” “不用,姐姐陪我说会话就行。” 两人坐在车上闲聊,张高秋忽然指着北方问:“我看见炊烟了,那就是寿春吧?咦?怪了。” 她又看了一阵,发现那不是百姓烧火做饭的炊烟,而是大火烧出的黑烟,烟尘滚滚,如同一根柱子捅破了苍灰的天宇。 马车驶过官道,张高秋还在回首看远方的大火,总觉得说不出的奇怪,闲聊的兴致消淡了一些,她索性抓了一些干果投喂卯日。 寿春城的城墙近在咫尺,门前却没有审查的官差,两人将车驾驶进去。 街上竟然没有人,卯日感到蹊跷,马车在一条笔直的街上缓慢前进,道路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地上有残羹剩菜和脏布碎条与一卷草席,蚊虫在附近盘飞。 临近的屋子更加寂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坐在门前,闭着眼,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 卯日停下马车,想要去叫醒老人,他走到老人身边时脚步一顿。 脚下的触感十分古怪。 张高秋:“是不是踩到什么东西?” 卯日低下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条大约五分长的肥硕蠕虫,已经死了,表面是深褐色,透着殷红,表面光滑、无毛。 那条虫瘫死在污黑的水潭里,卯日之前没有看清,一脚碾上去,里面污黑浓稠的血顿时炸了出来。 卯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虫,似乎体内都是血液,十分恶心:“踩到了一条虫,高秋姐你别看,脏了眼睛。我上百姓家借点水冲洗干净就好。” 张高秋也没他想的那么娇贵,巫医里奇闻异事不胜枚举,有些药材更是凶骇,让人闻一闻止不住干呕,看一眼更是恶心。 她没在意,只低头看了看那条虫:“你见过吗?” “没有。” 张高秋嘀咕了一句:“好奇怪的虫,这么多血。” 卯日在老人家面前蹲下身:“老人家,我有事请教。” 老人没有回应,卯日又问了一遍,才伸手想摇一摇对方,但是他一碰到老人,对方的身体便如同老墙坍塌,顺着墙倒了下去。 卯日瞳孔一缩,连忙探对方的鼻息,没有气,又摸了摸老人的手。 “凉了,走了有一阵了。” 张高秋同样吃惊:“怎么回事?寿春城怎么会让老人死在街上,我们进城的时候我就在奇怪,怎么没有盘查的官差?而且这街巷看上去根本不像有人照料!人呢?” 卯日察觉了事态严峻,神色肃穆地站起身,转道去搜寻城中其他人家,他看见各家百姓门前都停着棺椁,再往城中走,又响起了沙哑的哭声。 与此同时,他又在一具棺椁附近发现了那种肥硕的虫。 怪虫还活着,一直在血泊中缓缓抽搐。 这种虫出现的地点与时机都不太对,令人生疑。 卯日又往前走,棺椁更多,草席也频繁出现,空气里尸臭萦绕不散,他后知后觉,那些草席下裹的都是死去的人。 “高秋姐……” 卯日脸色骇人。 寿春的百姓将棺椁与草席停放在门前,却不及时下葬,这说明,一时间死了太多人来不及下葬,或者人都死完了,所以没有人能将死去的人下葬。 联想到城门口已经没有守城的官差,卯日心里不安,冒出一个恐怖的猜想。 寿春这种情况,估计只能是城中人死得七七八八了。 他听见哭泣声与哀恸声,在这样景象下更添了几分阴郁死气。 “以尘。” 张高秋却在此时叫他。 卯日转过身,见她站在一道破了纸的窗户前,正定定地注视着屋内的景象,他从没见过张高秋那副惊恐又难以置信的神情,对方就算差点被汝河洪水冲走,也没有害怕。 卯日走过去,隔着木窗往里看,迎面撞上一张死人脸。 那张脸面色发青,眼白上翻,眼皮呈现铅灰色,嘴唇蜡黄,呼吸微不可闻,唯独脸颊上鼓起指甲盖大小的一团,正在慢慢耸动。 屋内光线奇差,很臭,是那种腐尸与闷热混杂的气味。 那个人站在窗边像是雕塑,异常刺眼。 “死人?” 卯日面色凝重,疑惑不解,“还是活人?” 张高秋忍无可忍,赶忙要推门进去,房门被从内反锁,她急得踹门。 卯日一脚踹开房门。 张高秋直径走到那人身边,上手去拽对方的胳膊,试图查出他患上什么疾病。 屋内光线太暗,卯日摸索着,找到一根烛火点燃,却见屋内的床上被被褥包裹着,鼓起一块,一条枯枝样的胳膊从被褥下探了出来。 地上都是血,干涸的、漆黑的,那些蠕虫死得到处都是。 卯日再迟钝也觉得那虫有问题了,立即道:“高秋姐,先别碰那个人!” 他回头,见张高秋正在给人探脉,连忙过去,推着张高秋的肩就往外走。 “以尘!那个人还活着!” 卯日:“等着。” 他进屋将那个活人扛了出来。 那是个高瘦的男人,扛起来的时候体重却十分轻,卯日将他扛到宽敞的地方,张高秋连忙抱来医药箱,挨着诊治。 “高秋姐,他的手脚在痉挛。” 张高秋撕开了他的衣服,发现男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胸膛上的肋骨清晰可见,皮下还有另外几处鼓起。 “到底是什么?医书上有过这样的记载吗?” 张高秋:“看上去像是某种疾病。” 卯日回过神:“之前在汝南,也有人生病,不过都没有这么古怪的病症。我听有些北方的役夫说,北方洪水死了很多人,所以他们一路南迁,正好赶上汝南招收役夫工匠,所以来了汝南。” 卯日也蹲下身,协助张高秋,他探男人的脉搏时几乎察觉不到脉象,皱着眉又等了一阵,才探到一些微弱的脉搏。 他松开手,把男人袖子推上去,看见对方胳膊上也有一团鼓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高秋姐,给我一把刀。” 刀口沿着肌理切下去,卯日没有直接割破他鼓起的地方,而是沿着边缘划开一道口,血液流了出来,他瞳孔一缩,见一条虫从皮肉下缓缓探出。 卯日忍住恶心,拉开张高秋:“高秋姐,先别碰他。不对劲。” “这条虫看上去在蚕食他的血肉,你别让虫爬到身上。” 张高秋也不知道该给他喂什么药,两人只能看见男人躺在地上,脸边的虫慢慢往上爬,最后他在看不见的重压下张大了嘴,眼角淌下一滴,再也不动了。 “他死了。”张高秋心寒道。 一个人就在眨眼间没了,卯日忍无可忍:“我去找寿春城的官吏!我不信世家、官差全都病死了,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甚至一路过来,连消息都没有!” 卯日在寿春城中转了整整两个时辰,见到了唯一一位官吏。 信使趴在马背上,还有一口气,只是脸上都是鼓包。 卯日牵住缰绳,“小哥?你还好吗?” 信使吐出一口血,手里的信落到地上,同他说:“高柳来犯,孤竹……” “沦陷……” 卯日捡起那封信,上面都是血痕与褶皱,也不知道对方捏着信跑了多久,最后扛不住,被马匹驮回寿春城。 他听见一声嘶鸣,驮着信使的马前蹄下曲,慢慢跪倒在地上,马匹黝黑的眼睛望着卯日,似是无声地告诫。 “以尘!以尘——” 远方传来张高秋惊惶的声音。 卯日站起身:“高秋姐!” 张高秋跑了过来,猛地拽起卯日:“快跑!” “怎么了?” “城门口突然都是那种活死人!我以为他们是活人想和他们说话,结果它们竟然扒开草席里的尸首就开始啃咬!” 卯日转头,见街上突然聚集了大批活死人,朝着两人围过来,他们刚刚躲开,信使和马匹就被活死人围住,城中响起马匹激烈的嘶鸣声。 卯日怔忪一瞬。 “城门口都是活死人,我们没法出去,以尘快跑!” 两人在城中逃跑,活死人紧追不放,不得已冲进一家院落,锁上大门。 卯日不可置信:“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张高秋气喘吁吁:“不知道!我看它们什么都吃,已经不是人了!” 两人抵着门,门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吼声,不断有怪物撞击的大门。 张高秋拖来院中的棍子抵住门,卯日连忙去主院搬来一张桌子。两人退开后,想起停在街上的两辆马车,车上还有贵重的医书与手记。 第100章 *白骨生虮(二) 待在原地耗着无意于等死,卯日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躲进一家高门大户,这种庭院中人口众多,相应的尸首也会很多,更有可能藏着活死人。 他拔出匕首,绞断自己的长袖与拖摆:“高秋姐,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寿春人口密集,活死人恐怕只多不少。” “你想怎么做?” 卯日走到院边,踩着水缸爬上墙,往外探头:“这边人少,我们从这里翻出去。” 张高秋也把自己裙摆与长袖扎起来,冲到水缸边,卯日拉着她爬上墙,很快听见转角出现活死人的嘶鸣声,卯日连忙跳下去,又接住张高秋。 “马车在哪个方向?” 张高秋一指。 “不行!那边过不去,我们绕道。” 两人在寿春城中曲折逃跑,街上都是棺椁与草席,臭气熏天。天空雾蒙蒙的,寿春的春天到处积满灰尘,压得人喘不过气。 两人绕了半个时辰,终于绕回马车附近,但是拉车的两匹马倒在地上,血红渗透了一地,细细麻麻的蠕虫已经爬上了马身。 卯日推开车门,匆忙看了眼:“书没事!” 但是一辆马车书籍两人根本拉不动,张高秋扶着车身面色焦急,往回头又见活死人跟了上来。 “以尘,它们来了!快跑!” 卯日果断放弃了搬书,锁好车门,带着张高秋朝城外逃跑。寿春成了一座空城,城里都是活死人,他们不可能留在这。 “我们先上官道,寿春城附近只有零散小村落,需要过夜,我们就找个没人的屋子留宿一宿,实在不行,就找一棵树爬上去。” 卯日忙着和张高秋说话,没想到城门外也有活死人,他被活死人从侧前方撞上,猛地倒在地上。 张高秋尖叫:“以尘!” 卯日躺在地上,不敢大口呼吸,只是手紧紧握着匕首,捅入活死人的胸腔,血液顺着匕首流淌下来,活死人的身体似乎被停在原地,但手臂却刨着地面,甚至哆哆嗦嗦伸过来,抠挖卯日的脖颈。 但他还没有碰到卯日的脸,张高秋从路边捡来一根木棍,哐当一声砸在对方侧脸上,卯日也卯足全力将活死人从身上踹开。 他手上都是血,张高秋连忙撕了一段衣服要他擦拭干净。 两人没敢停留,马不停蹄冲上官道。等看不见城里的活死人跟上来,张高秋才擦拭着汗,连忙让他把手伸出来检查:“以尘,有没有受伤?快让姐姐看看!” 卯日没有受伤,只是手上染了很多血,只是衣物擦拭不干净,还能看见薄薄的血痕,缠在手背上的图腾上。 “没受伤,就是那东西突然冲出来,撞得我背疼。” 张高秋:“现在怎么办?” 官道两头苍莽无尽,见不到一辆车路过。他们不可能靠脚走回丰京,原路返回最近的城镇至少要走五六十里,往前进也不知道情况。 卯日:“我们往前,找驿站。后退太远,我们挨不到。” 两人立即出发,沿途都在讨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半月前,他们还在汝南学宫做无忧无虑的学生,得空的时候就去汝河金水口巡查,汝南受灾,可百姓们仍旧在积极生活。两人都没想到,离开汝南后,三百里外的寿春成了一座孤岛。 “孤竹沦陷。”卯日说,“一点消息都没有。就算是走贩也该将消息送达丰京了,更何况战事急报。” “中州剿匪刚刚结束,没想到北方又生乱,这可不是好兆头。” 步行了两个时辰,两人口干舌燥,卯日望着前方,忽然眼睛一亮:“高秋姐,前面好像有屋子!” 光秃秃的土地上,几间茅草屋孤零零坐落在远方,卯日看见细长的炊烟升起来,听见几声狗吠声,忍不住喜道:“有炊烟,有活人!” 两人加快步伐,小跑过去,观察外屋外的景象,卯日才上前敲门,他一手握着匕首背在身后,张高秋站在十米外,发现不对劲可以及时逃走。 院子里有一条被绳套住的大狗,毛发黑亮,油光水滑,瞪着黑黝黝的眼珠子,看见两人一直吠叫。 卯日忍不住问:“你家主人在家吗?” 大狗仍旧吠叫不止。 卯日敲了许久门,没有人开门,但附近估计没有别的屋子,他和张高秋注定今夜要在这里留宿,只能高声对屋里说:“对不住!我与姐姐实在没地去,想在你院外留宿一宿。” 他拿出身上的盘缠,丢进院中:“这是谢礼!” 屋内还是没人开门。 有那条大狗在,卯日也不能翻墙进去,只能招呼张高秋先到自己身边,两人寻到屋后的茅草堆休息。 徬晚的时候,他没见到院子里有人回来,卯日捡来一根树枝,把捡来的野果插在上面,伸进院中,试探出大狗绳索的长度。 “它到不了院子角落。” 两人抱着稻草从院子角落翻进去,就缩在原地不动,那条黑狗凶恶地盯着两人,卯日瞪了他一阵,觉得饥渴。 张高秋:“你睡一会,上午驾马走了这么久还没休息,我来守着。” 卯日也不推拒,靠着土墙,坐在稻草上闭着眼休息,没多久便累得昏睡过去。 他被张高秋叫醒的时候,浑身都酸痛,从没枕着稻草席地而睡,没想到在荒郊野岭的小院子里睡得极沉。 张高秋把自己的稻草铺在他身上,现在手里拿着一只蜡烛,小声和他说:“以尘,来,我检查过了,屋里没人。” “那条狗……” “别怕,我哄睡着了。” 两人进了屋,灶上还烧着水,两人洗过手,才喝了一点,又开始制定明日的行进路线。 “屋子主人估计临时出门了,”张高秋道,“我想了想,等回到丰京,我先不回渝州新都,我先去北方。” “做什么?” “他们的病实在太古怪,我放心不下。我要去北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多见几位病人,说不定就能知道这是什么病。” 卯日本想和她一起去,但是姬野要他回丰京,要是迟迟见不到人,恐怕为难慧贵妃,等会去之后要走估计更难。 “我们先离开寿春。” 后半夜天色昏暗,被哄睡的黑狗却嚎叫不止,卯日与张高秋被吵醒,趴在窗边没有立即出去。 “有人?” 张高秋小声说:“再看看。” 卯日在屋子里捡出一枚炭火,用布料点上火,包裹住炭块,揭开窗户,快速丢出去。火焰中滑过一道弧线,短暂照亮黑暗。 他看见一张死人脸。 什么时候来的! “活死人?” 张高秋也在观察那个人,不确定地说:“好像是个活人?” 卯日直接问对方:“你是人吗?” 黑狗一直在叫,那人也不回答两人,片刻后,黑狗叫声停止了,倒是木门猛地一颤,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上面。 卯日抵住门:“你是谁?” “……开门。” 会说话,是活人。 卯日开门将人放进屋,是个矮小的农夫,他的模样很奇怪,一张脸看上去偏青灰色,第一眼肯定会以为他也是活死人,可农夫还会说话,也能自由行动,但行走时四肢有一种怪异的停顿感,似是一只提线木偶,只有被人拉扯住才能行动。 “你是谁?” 农夫瞪他一眼,也不说话,走进厨房,他从墙上解下一块肉,缓慢丢入锅中开始熬煮,半晌,才舀出煮烂的肉,用一只有缺口的碗装起来,在夜色里往外走。 第一日他们没有跟上去,就在屋子里度过了一个平安的夜晚,第二日时,外面有几个游荡的活死人,卯日没有出门,却见那个农夫穿过活死人,平安地走回院中。 他坐在院子里,和黑狗对视,就这么一动不动坐了一上午。等到午饭时,农夫走进厨房,又从墙上取下一块腊肉,丢进锅中熬煮。 咸香的气味升腾出来,卯日与张高秋没有吃东西,也不敢拿屋主的食物,只能再从身上取了一些饰品放在桌上,试图和农夫交换食物。 对方盯着那堆银制的首饰沉默无言,从煮好的腊肉上切下来一块,又一指米缸,大意是同意卯日熬煮食物。 张高秋多煮了一份白粥。 “高秋姐,你喝了吧,他又走了。我就没见他吃东西,估计不会吃的。” 两人把那碗粥分食,卯日商议晚上要是农夫再出门,他就跟上去看看。 等到徬晚时,农夫果然要出门,卯日:“高秋姐,你留在屋里,我去看看,要是我天亮还没回来,你就跑。” “别胡说,要不别去了。” “没事,我能跑。” 卯日从灶台上抓了几枚碳石,将碗倒扣,把蜡烛立在上面,端着瓷碗烛台跟上农夫。 对方也没走多远,只是夜中阴风森森,他神经紧绷,还要留意周围环境,直到踢到一块石头,卯日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石块,光滑平整,等烛火照上去的时候,能看见野草下斑驳的刻字。 是一块断裂的碑。 夜风低低嘶鸣,似是诡异的哀嚎声,碧绿的磷火在坟墓间跳动,松木上停着焦黑的鸦雀。 他被带到了一片墓地。 第101章 *白骨生虮(三) 理智告诉他应该离开,卯日站起身,却陡然对上了农夫那张青白的脸,对方突然折返,提着煮好的肉站在原地,疑惑地观察卯日。 要不是碗上的烛火还在燃烧,让他能看见对方的面孔,卯日甚至以为是一具尸首杵在自己面前。 “……跟我……走……” 卯日毫不犹豫跟上对方,墓地的大批坟头被刨开,就连土丘上的棺椁也被撬开。 令人意外的是,这里没有活死人与蠕虫。 农夫走到一株歪脖子枯柳下,那里停着一具棺椁,侧面盖着木板。他拍了三下棺盖,棺椁里响起锁链撞击的声音,一侧的木板倒下去,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一只枯瘦的手急匆匆探出来,表皮青灰,上面还有结痂的伤口,手掌就在地上抓刨,抠挖得指甲盖都是泥。 农夫把煮好的肉用碗盛好,放在地上。 那只手试探了几次,抓到肉块,扯着肉缩回棺椁,里面传来咀嚼的声音。 隔了一阵,咀嚼声消失,那只手又伸了出来,不再焦急,甚至有些乖顺地瘫在地上,掌心朝上,五指舒展开。 农夫坐在地上,把从卯日那里换来的首饰掏出来,将一个银制的手环扣在对方胳膊上。 卯日垂下头,心中异样。 那只胳膊收了回去,棺椁里静悄悄的,夜风穿过枯柳,卯日觉得,对方估计在欣赏手上的手环。 隔了一阵,那只胳膊又伸了出来,手里抓着一把枯萎的草根。农夫也不嫌弃,揣回衣兜。 卯日脖颈上还有一串南红项链,他直接取下来,递给农夫。 “送给她?” 农夫没收。 “是交换,我和高秋姐拿了你屋后的稻草。” 农夫慢吞吞想了想,终于伸手接过项链,再一圈一圈套回那只胳膊上,等胳膊收回去,里面的人又抓了一把东西出来。 这次是几片梭形的柳叶。 农夫对卯日说:“你拿……” 卯日从青灰色的掌心上取走柳叶。 农夫没打算走,就在棺椁边席地而坐,睁着眼,似乎也不需要睡觉。 卯日也学着他的样子,索性坐在蒿草乱石当中,轻声问:“里面是你的亲人吗?” 农夫不习惯说话,只是指了指柳树另一边的碑。 碑上刻着,孝子小柳,年十一。 “我……家姑娘……染病……死了。”农夫说,“下葬……在哭。” 农夫家的小女儿,十一岁时染上古怪的病,病死了。农夫正要把姑娘下葬,听见棺椁里响起了哭声,就算惊疑不定,可他还是开了棺。 “她娘……咬死了……所以关在里面……” 没想到开棺材后,小孩最先咬死了自己娘亲,农夫身强体壮,侥幸没有死,最后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农夫怕小孩伤害别人,只能暂时将她关在棺材里。 卯日原本想安慰他几句,但他听见远方传来的低鸣声,农夫不怕那些活死人,可是他怕。 农夫晚上的视力比他好,估计看见了黑暗中的活死人,他歪了一下头,盯着卯日,手指棺椁。 卯日竟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想我进去?” 农夫断断续续地说:“小柳……喜欢你……我和……她保护你。” 农夫把棺盖推开,拽着锁链将小柳牵出来,小姑娘出来的时候似野兽一样手脚并用趴在地上,手腕的链子拖在地上,直愣愣盯着卯日,想要靠近他,又被她爹拽住。 “小柳……走路。” 小柳懵懵懂懂,站起身,高兴地摇了摇手链。 等卯日躺进棺椁,农夫盖上棺盖,用木板挡在洞口。 棺椁里不算宽敞,因为是十一岁孩童的棺材,卯日躺在里面需要蜷缩着腿脚,好在他只要等活死人离开就行,不用一直待在里面。 里面还有腐烂的肉味与莫名的臭气,卯日忍了许久才习惯那股奇怪的味道,农夫把棺椁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些小孩喜欢的玩意堆在角落,棺底铺着零散的枯败草根与柳叶。 手边放着瓷碗与灭掉的烛火,卯日透过洞口观察外面。 农夫解了小柳的手链,小姑娘立即跳上了棺椁顶,手指抓挠顶部,抓出数道裂痕。 她抓棺椁的时候,棺材里面一直掉粉,卯日不得不闭上眼。 他听见农夫拍了三下棺椁顶。 小柳停止抓挠棺盖,乖巧地坐在上面,摸着那枚手环。 “……哥哥?” 后半夜墓地里游荡的活死人数量激增,就在外面徘徊,卯日总觉得他们是在找自己,不过农夫与小柳就坐在棺椁前寸步不离,让他内心也安稳下来。 他睁着眼躺在漆黑的棺材里,屏住呼吸,活死人时远时近,有时候他甚至能从缝隙里看见活死人干瘦的腿脚。 因为对方距离得太近,小柳不满地站起来,朝活死人嘶吼。 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 随后是打斗声。 活死人的打斗十分残忍,根本算不上人与人直接的斗殴,它们像怪物一样撕咬对方,撕裂对方的身体,小柳有神志,打架的时候总和她爹配合,跳到活死人的肩上,抱着对方的头颅咔嚓一扭。 头颅滚了一地,小柳拍手时,卯日还能听见她手腕上的手环在响。 还有那串南红项链。 那是张高秋送他的新年礼物。 一个月前,他还在骑马巡查汝河,而现在,他躺在一具棺椁里,外面都是活死人,能说话的两个人都是非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吵闹声消失了,嘶吼声也渐渐远去,卯日隔着缝隙没有看见东西,也没有看见小柳和农夫。 春日的暴雨不期而至,缝隙外都是泥土,被雨水浇灌后一直从洞口往棺材内部涌,卯日不得不坐起身,但坐不直,只能弯着腰,手撑着泥水。 他也不能乱叫,就怕引来活死人。 可是雨越来越大,泥水倒灌进来,卯日伸手去推棺盖,纹丝不动,光凭他一个人的力气没办法推开。 他冷静下来,又弯着腰坐了一会,觉得腰酸背痛,只能试探叫了一声:“小柳?” “……” 砰! 似乎有什么重物撞到了棺椁上。卯日立即握紧匕首,缩到棺材的另一侧,远离洞口。他听见时有时无的低鸣声,就绕着棺椁四周打转。 咔嚓。 泥水从洞口冲进来,一只瞳仁隔着洞口往里看,胳膊也探入其中,就像是一条出洞的蛇,四处探查、抠挖。 卯日缩在棺椁另一面,眼见着那只手摸到了脚边,他举起烛台,奋力一砸。 棺椁外响起凄厉的叫声,那只手顿时胡乱抓挠,外面的活死人开始沿着洞口掰木头,一阵噼里啪啦的碎响后,木头残渣被丢开,洞口越来越大。 轰隆—— 又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卯日清楚感觉到棺材滑动了一段距离,他贴着角落,听见的都是大雨砸在木板上的闷响,紧接着外面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叫声、砍刺声…… 头顶传出隆隆的巨响,棺盖被推开一角,暴雨落了进来。 卯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东西,只能屏住呼吸,可伸下来的却是一只活人的手。 随后棺盖被蛮力揭开,卯日缩在角落,暴雨覆盖住身体,仰头对上赋长书的脸。 四目相对。 赋长书双目一亮,弯腰盖下来,猛地扣住他的手。 “以尘!” 卯日感到一股蛮狠的力。 赋长书紧紧攥着他,将他拉入怀里,两人抱在一起,赋长书呼吸急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宽慰他。 “以尘……没事了。” “没事了。” 手掌拢着卯日的脊背,赋长书抱得太紧,卯日胸腔里的心脏激烈跳动,等渐渐平复下来,才觉得呼吸困难。 赋长书惊魂未定,那颗心脏跳动得太大声,让他感到畏惧。 卯日后知后觉,其实自己面对那么多活死人也是恐惧的,只是因为张高秋还在身边,两人要想办法逃出去,所以他的神志一直紧绷,没有想起害怕。 “我……” 他欲言又止,被赋长书抱在怀里,竟然身体颤抖,就算对方用的力气过重,勒得他呼吸一窒,卯日也没有说痛。 “没事了……以尘,别害怕。” 卯日抓着他背后的衣物,贴着赋长书的胸膛。 不提还好,赋长书一直哄他,这几日积攒下的惊惧之情便将他整个人笼罩。 卯日虽然跟着麒麟阁的武师习过几天武,可从没见过这么多似人又非人的怪物,要不是张高秋还在身边,他想要做姐姐坚强的后盾,绝对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可赋长书在,他忍不住把脸埋在对方肩上。 “长书……我害怕。” 害怕自己会死,会变成怪物,会保护不了高秋姐,会再也见不到你。 我害怕。 他那么怕,不敢说,只有见到赋长书的时候才敢说出口。 赋长书捧着卯日的脸,小心翼翼地撩开卯日的碎发:“别怕,别怕,我在这。没事了,我把附近的怪物都杀了,没事了没事了。以尘,高秋姐没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活死人的事稍后再说,你先给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卯日抿着唇不说话。 赋长书穿着一身甲胄,把斗篷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他背上背着弓箭,腰间别着刀鞘,似乎刚从战场上回来。 赋长书还是放心不下,看见卯日身上的淤青,以及胸膛上撞出来的青紫,拧着眉问:“还疼吗?” “不疼了。” 赋长书吻了一下卯日的鬓角,一直喘着气贴着他的额梢:“中州战事结束,我本想着离开,但北方似乎又出乱子,大军连夜开拔。我走到一半,见路上尸骨未寒,又遇上许多南下的百姓,觉得此行决不顺遂,所以赶忙请了一月假期回汝南找你。” 现在这种情况,卯日估计没法走路,赋长书毫不犹豫将他横抱起身,快速离开墓地,等找到自己的马匹,他要去拿草药。 卯日不肯松手,关节隐隐发白,脸色看上去实在太差,嘴唇也没血色,身上还有一些擦伤。 “你别走。” 赋长书心疼得厉害:“以尘,别怕,我不走。这里没有怪物,我给你上药。” 赋长书见惯了他张扬肆意的模样,顶多感风寒时稍微虚弱,但那时卯日也气势汹汹,能和他打得不可开交。 他语调放缓,揽着卯日的肩,把人抱进怀里:“以尘,我的错,没能早些找到你,让你害怕。我先给你上药,等会去接张高秋。” 卯日听见要去接张高秋果真松了手,难得听话地靠在赋长书怀里,任凭对方给他上药。 细凉的药膏抹在伤口上,焦躁不安被缓缓抹平,卯日捏住赋长书的手腕,找回了理智,冷静道。 “长书,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农夫和一个戴手镯的小姑娘。” “我来的时候,只看见几只活死人在你棺椁附近游荡。” “你怎么找到的我?” “我找到了你们的马车,寿春城里面没人,只能沿途追上来,我遇上了张高秋,她说你跟着一个活死人走了。” 卯日:“你对活死人的存在并不意外。” 赋长书沉默地握着他的手:“长平死了,他来信说自己回北方后,家乡的人都染了病,他也染了病,估计时日无多。我不信,先大军一步抵达他的故乡。” “长平的家门口有三座坟墓,一座是他母亲的,一座是岳毅的,一座是他自己的。” 他带赋长书找到了自己的春天,可没人带他回到自己的故乡。 第102章 *白骨生虮(四) 马匹在夜色里前行,卯日的后背不时撞在赋长书的盔甲上,两人难得静默不说话。 卯日不欺负人的时候反而让人担心,就连下马赋长书都要伸手抱他,卯日滑下去,直接挂到赋长书身上,胳膊圈着赋长书脖颈,腿也环在他腰上。 赋长书一手抱着他,另一手牵着马:“……你要这样去见高秋姐吗?” 卯日:“我想做。” “活死人来了怎么办?” 卯日趴在他身上,闷闷地回答:“那我也想做。” 赋长书沉默了好一阵。 卯日:“你不答应?” “我在想哪里做更安全。”赋长书也猜出他因为害怕,所以想要更激烈的欢爱来舒缓情绪,亲了一下卯日的眼睑,当做哄他,“忍一下?” “我刚刚想了一路,你打开棺盖的时候我就想做了。只是觉得在墓地做实在不成体统,所以忍到现在……”卯日直起身子,认真地追问,“长书,你不想吻我吗?把我身上的伤都舔干净,抱着我,顶到我哭出来,跟我说别害怕。你不想吗?” “长书,我想你。” 赋长书只用行动告诉他答案。 卯日先是吃到焦苦的雨水,随后才是滚烫的唇。他不知道该在赋长书的吻里谋求什么,只是茫然地征讨与迷茫地寻求,似乎想用吻抚平内心的躁意。 惊惶。 惊惶。 惊惶。 他在害怕。 他预感到有恐怖的事情将要发生,可是自己却无力阻止,只能通过与赋长书唇齿相依的时候,短暂忘却那些心忧。 赋长书中止这个吻实在艰难,仿佛把一块血肉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拧着眉沉重地喘,他爬上马背,把卯日拉上马,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就在旷野上漫无目的地奔驰。 两人逛到寿春的庄墓河边,路上没遇到一个活死人,轻柔的紫荆花与水鸟被雨水打湿,腐烂死亡在隐秘的角落。 赋长书松了缰绳,放任战马在滩涂上休息。他们纠缠着跑进河水里。冰冷的河水洗净身上的泥水,污秽的臭气也被冲刷干净,两人在水里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从彼此口腔里汲取空气,卯日在夜色的河流里睁开眼,但看不清赋长书的脸,他感觉到衣物湿漉漉地贴着身体,而赋长书的甲胄硬邦邦的,硌得骨骼疼,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下来。 卯日探出水:“甲胄怎么解?” 赋长书便牵着他的手,撩开了自己胸甲下摆,两片裙甲当中鼓起一块,隔着里袍杵卯日的手心。 卯日抓着他揉弄,他看不清赋长书的神色,但能听见对方的闷哼,肌肤被河水刺激得冰凉,但吐息却慢慢炽热,他二话不说,靠在赋长书身上,似乎在讨吻。 “长书……” 赋长书不忘吻他。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用唇舌抚慰卯日,吸得他小声呜咽,小腹时而紧绷,时而放松,衣袍上纠葛的纹路生涩地摩擦着卯日,叫他生出酥麻的痒意,甚至是不满。 “脱了……你的衣服被弄进来了。” 赋长书:“你想我泄进去吗?” 卯日喘了一口气,鬓发贴着面颊:“嗯,长书,我要你。” 被刺激的卯日比想象的还要粘人,赋长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卯日,毕竟从前的卯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连天子姬野都没少骂。心生怜惜之意,赋长书的动作比平时更轻缓。 刻意放缓的力度不能镇压内心的恐惧感,卯日只想要他用更重的力度抱自己,于是主动凑过去舔吻赋长书的咽喉,唇舌挑逗与目光引诱,最后被对方吻得气喘吁吁。 庄墓河上波光粼粼,雨水浇得天地湿淋淋的,两人动作的时候拍打出响亮的水声。赋长书抱着卯日站在河中,似是两只雪白鹭鸶鸟。 “别哭了。” 赋长书揉去卯日眼尾的泪。 “怎么哭得这么凶。”他甚至抱着卯日,手拍了拍卯日的脊背,似是在哄稚子,低声问,“很疼吗?” 赋长书垂下头,瞧见卯日修长的脖颈,光洁如玉,沾水的发丝与晶莹的河水浮在肌肤上。 春卜师将所有脆弱都展现在他面前。 “不疼。你动一动。” 就算在深黑的夜色中也能窥见一片晃目的白,比芦花更加乳白饱满,赋长书揽着他的背,听见卯日啜泣似的呼吸。 “别害怕。你不会有事。” 卯日欲言又止,意外道:“……那棺材是用来关小柳的,小姑娘估计很害怕。是血吸虫把她变成那副样子的。” “不知道。”赋长书捧着他的脸,“不是害怕吗?怎么还在回忆?” “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在想会不会没人回来,我就被困在里面。要么就是雨水与泥土灌进来堵住洞口。还有活死人……唔!” 赋长书只是吻他。 微弱的浮力托着他,疼痛与爽意似是洪水席卷他的身体,卯日有些无力地抱着赋长书的肩颈,一面叫着长书,一面止不住断断续续地低叹。 水声激荡的时候,他叫得很快且高昂,似乎要崩溃了一般,哭着喊长书轻一点,等赋长书缓下动作,卯日才舒服地哼起来,两条长腿似是船桨划开水面。 “赋长书,干死我。” 赋长书原本便担忧他,听见这句话,下颌线紧绷,忍耐了一瞬,最终缴械投降,抱着卯日,似是一把刀把他的身体分成碎缕,又快又猛地杵成软肉。 雨停了,但是风还没停。 赋长书抱他回岸上的时候,大风刮得花如雪落,沾在卯日带水的身体上,他伸手拂过面上的花。 赋长书心神一荡,忽然俯身吻住他。 卯日散下的长发间夹着花瓣,礼服被河水透湿,贴在身上,里面的中衣被赋长书撕烂,所以轻薄的外袍能透出一抹浅淡的肉色,卯日浑不在意,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赋长书点头:“应当是活死人过来了。” 两人却不害怕。 奇怪的是,花如雨落的时候,活死人慢慢游荡过来都变得诡异和谐。 两人骑上马沿着河道离开,活死人聚在一侧人头攒动,卯日突然想起年少时,赋长书也曾和他共骑一匹马在丰京街上闲逛。 那时候街上有许多人,他们伸长胳膊是在讨赏钱与玩意,现在的活死人同样伸长胳膊,不过只是想从两人的身上撕下一块肉。 花香和臭气交融,一时间岁月的景象缓缓重叠,却又不尽相同。 卯日:“他们到底是什么?” 赋长书:“北方死了许多人,我回来的路上也遇到这种怪物,有人说它们是起尸,但走尸身上没有鼓包,更不会吃人。” “鼓包里是不是有吸食血肉的蠕虫?” “是,北方的将士叫它血吸虫,这种虫会寄生在人的皮肉下,靠蚕食人的血肉为生,一旦鼓包,甚至开始爬行,就会让人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四肢僵硬,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赋长书伸手点了一下卯日的太阳穴,“最后会爬到大脑,那人也必死无疑。” 卯日:“我在寿春城见到过这样一个人,他染病后完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等死。但是死去的时候十分快,我和高秋姐甚至来不及诊断他的病。” “你碰到他了?” “碰了,及时清洗了。” 赋长书抱他的手一紧:“传播源尚不清楚,下次不要轻易触碰感染的病人。保护好自己。” 赋长书冷静道,“这种血吸虫似乎会在身体里潜伏许久,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感染了病,只是因为北方战乱,所以连夜离开北方,也将疾病带了其他地方。” 卯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若按照你说的,血吸虫有潜伏期,还不知道传播源是什么,那可能……” 我也染病了。 “可能什么?” “没事,你今夜没有很凶,我现在都不疼了,是照顾我情绪吗?” 赋长书:“嗯,我将你从棺椁里拉出来的时候,我真怕你会哭,后来想想你不会哭,但是我会。我的以尘自小就是丰京大少爷,是受人爱戴的春卜师,从没受过委屈,怎么能睡在棺椁里。世间人人恐惧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我也害怕黑发人送黑发人。” 卯日被他逗笑,忍不住说:“那你还欺负我,答应和我野合,我在你面前哭的次数还少吗?你哪次停下来过。” “那是睡在我身上。你抱得我很紧,夹得我很爽。”赋长书靠着他的头顶,“要不是留在身体里不好,我想让你一直含着。你又很会摇,每次扭腰都像是在逃跑,但吃得更深,吻起来半喘半哭,看上去根本就不委屈,你很爽,不然也不会还没开始动就泄了我一身。” “赋长书,你信不信我现在夹得你泄出来。” 赋长书不知道两人的话题为什么又跑偏,只能顿了顿。他之前给卯日清理干净,没想到两人只是贴着坐了一阵,卯日就有反应,现在转过头横了他一眼。 可那一眼眉目含情,他又刚和赋长书在水里激烈做了一回,眼尾带着红潮,非要说说的话,目光也似勾缠,叫赋长书目光一黯。 “赋长书,你又想用手指玩我。” “等水流满我的手,我就用别的玩你。” 他到底没玩卯日,只是接着说正事:“之前你说有个小姑娘和农夫在保护你,但我没看见他们。他们很特别。” 活死人已经没有人性,可农夫却能和卯日交流,至于小柳,只要她爹慢慢与她沟通,也能压抑自己的野兽习惯。赋长书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总觉得与寻常的血吸虫病略有区别。 “如果能研究小柳与农夫的病,或许能查出来有什么不同。” 卯日:“她们是我恩人,在保护我,活着本就不易,我不想研究她们。” 赋长书不语,只是驾马将活死人远远甩在身后,两人回到农舍附近时,发现附近游荡的活死人更多,赋长书跳下马开出一条道,卯日飞快通过,翻进院中,慌张拍打房门。 “高秋姐!高秋姐!” 张高秋打开门,喜极而泣。 卯日拉着她往外跑:“门口有匹马,你骑上去往前跑,我和长书等会跟上来。你要是遇到活死人,只管往前,别停下来。” “长书?长书也来了?” 张高秋被卯日推上马背,卯日来不及和她解释,只是一拍马屁股,吆喝一声,驱赶马匹带着张高秋逃出生天。 卯日才抓着匕首,折过身去和赋长书并肩作战。 赋长书身上穿着甲胄,就算被活死人近身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他长臂挽弓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弓弦嗡鸣不止。 卯日却猛地撞倒面前的活死人,朝赋长书笑了笑,一把抓住赋长书手腕。 “走,和哥哥流浪天涯去。” 两人边杀活死人,边退出包围圈,没了马,他们只能在旷野上狂奔,两人跑出几里地,寿春出了晚霞,一片绚丽的红中紫荆花开满荒野,活死人与墓地就藏在秀美的景色中。 卯日才知道他在这块地逗留了整整三日。 直到前方有一伙人马气势汹汹冲来,官道上烟尘滚滚,卯日和赋长书调侃了几句。 骑兵将两人围住,为首的将领下令清剿活死人,旷野上燃起了火,他走到卯日身前,却皱着眉打量赋长书:“你是哪的兵?” “周问刀将军麾下的兵。” “周将军的兵为什么在寿春?” 赋长书不卑不亢道:“我来找春卜师。” 按理来说赋长书也算保护两位官员有功,应当前往丰京受赏,但赋长书不方便到姬野面前去。士兵们会护送春卜师与张高秋回京,他最好与卯日分道扬镳。 士兵却拦住赋长书:“不如一起护送春卜师回丰京。” 赋长书还未作答,卯日故意插嘴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士兵拱手答:“何儒青。” 卯日瞧了一眼,对方戴着甲胄,只是厚重的盔甲下拥有一张年轻的脸庞。何儒青还是一位少年,大约十六七岁。 “何小哥有没有遇到高秋姐姐?” “有的,春卜师。我们奉命前来接引你二人,正巧遇上张高秋先行求救,所以快马加鞭赶来,好在您无事,陛下也好放心。” 卯日不想听见姬野的事,他偏了一下头,果不其然,赋长书垂下头,眉宇间有股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和狠劲,估计是又吃醋了。 “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连夜回丰京。”卯日装作若无其事对赋长书说,“劳烦小将军,再护送我一程。” 第103章 *白骨生虮(五) 遇上军队,两人就不用再共乘一匹马。只是休息的时候,何儒青拉回来一辆囚车。 小柳被关在笼子里,她爹不见踪影。小姑娘身上的首饰都被取走,缩在角落惊恐地盯着士兵。 卯日大脑空白,他不知道两人下落,还以为农夫带着小姑姑离开了,没想到小柳会被接引的人抓获。 何儒青:“春卜师认识它?” 卯日:“嗯,在寿春见过。为什么关着她?” “它的攻击性很强,其他活死人似乎都畏惧它。我们来的路上,看见它追着几个活死人到处跑,我本不想理会,但它突然对临近的士兵发起攻击,甚至抓着士兵的脚在地上拖行数米。”何儒青,“我们将那批活死人全烧死,只留下它。” 小柳还有一些神志,只要好好引导就不会伤人,她这样拖拽士兵肯定有原因。 卯日:“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面色发青的活死人,那个人还有神智,不是怪物,是她爹。” 何儒青沉吟片刻,似在打量卯日:“我们的人被它拖行一段距离后,它在一处活死人的尸首上停下。那具尸首不知为什么被其他活死人拆解了四肢,脖颈上有个咬痕,没有再次活过来。它拖着士兵绕着尸首打转,手不时拍三下地面。士兵疼得哀嚎,所以我命人射出点火的箭支,点燃了尸首,并且射中了它的腿,终于抓住了它。” “春卜师是觉得那具尸首是它爹?”何儒青有些无法理解,“怪物也认识自己父母?如果它真的认得出自己父母,还有理智,就不该伤害活人。春卜师,它不是人,不值得你同情,你别忘了。” 卯日看着小姑娘:“你们准备带她去哪?” “回丰京。”何儒青道,“许多人不信北方生乱,我将它带到陛下面前,陛下自有定夺。” 小柳隔着笼子盯着卯日,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显得懵懂,脸上都是干涸的血块与泥块,天真与残忍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竟然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孩身上。 就事论事,小姑娘十分特别,如果成王真的将她留下,研究她身上的病,说不定会有突破。 卯日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将她放走。” 何儒青:“春卜师,这……” “这种病还不知道传播源,要是将她带进丰京,传染给其他人怎么办?还有陛下,你敢带她去见陛下?要是她将病传染给天子怎么办?你来负责?还是我来负责?” 卯日冷静道,“你将她放走,只管叫被她伤到的士兵跟着我,我会领士兵去见陛下说明此事,定不会怪到你头上。” 士兵却不肯:“春卜师!它是怪物!” 卯日态度强势,何儒青只能命人将笼子打开,放小柳离开。士兵们凶狠地瞪着它,提防它突然暴走。 这些人与卯日不同,他们没见过小柳有神智听话的一面,只知道对方是攻击自己战友的怪物。而现在春卜师竟然要放走怪物,他们不敢明面上触怒卯日,只能选择仇视小柳。 卯日望着小柳,活死人的恢复能力很快,小柳被射中腿,身上还有别的伤口,但现在爬行的时候动作却没有停顿。卯日察觉到她与活人的区别,忍不住想,如果小柳是个成年人,普通士兵估计更加敌不过它。 小柳爬行的时候不时回头观望卯日,眉宇之间有些疑惑不解,一转头对上其他士兵却龇牙咧嘴。 卯日:“小柳,你可以离开。” 小柳估计听懂了,从士兵当中的缝隙逃出去,在荒野上逃跑,先是手脚并用地跑,有时候又站起身用两条腿跑。 她跑了多远,士兵们就盯着对方窃窃私语了多久。 等小柳趴下继续手脚并用的爬行时,卯日闭了闭眼,冷静道。 “把弓箭递给我。” 箭头上裹着油,点上火,卯日走到人群前,张弓瞄准爬行的活死人。 小柳可以走,但是活死人不能走。 卯日射出的箭被另一只箭撞偏,那只箭准确无误地射中活死人,箭上的火骤然爆炸,不多时,活死人跌倒在地上。卯日怔了怔,看向射箭的人。 赋长书目不转睛望着前方,半晌才回头,对何儒青与士兵们说。 “它死了。” 他又朝卯日点头:“春卜师放心,我也会陪你去见成王,禀明这三日之事。” 射杀活死人一事不过插曲,士兵们没有继续不满卯日的决定,队伍里议论声渐渐消失。 卯日托何儒青去寿春找回自己的马车,夜间就在车中休息,等其他人都睡下后,赋长书才钻入车中。 卯日穿着里衣趴在榻上,长发披散,脸枕着胳膊,似在发呆,见赋长书上车也没有起身,只是往里挪了挪。 赋长书侧躺在榻上,伸手抱着他,卯日顺势靠在他怀里。 “不高兴?” 卯日贴着他的胸膛,嗯了一声。 赋长书:“你是西周官吏,以尘,你没有做错,活死人该死,小柳不该死。” 卯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既然做了,那就不要伤心。” “我只是在想这种病的传播源是什么?”卯日坐在赋长书怀里,依靠着赋长书的胸膛。 赋长书:“这我不懂,医典上有没有相关记载?” 卯日从暗阁里抽出一卷书简,点上灯,上面记载了古时疫病,不过都没有与现在相似的情况。 赋长书陪着他在灯下看书简,浅淡的一粒火种,映得卯日的脸庞浮上一层薄薄的红,唇瓣也微微红润,里衣随意披在身上,胸上的吻痕与指痕便袒露在外,还有几枚齿痕印在肌肤上,层层叠叠,几乎将他咬肿。 可卯日的神情一丝不苟,赋长书也不好说自己有欲望,只是将注意力投到书简上。 卯日阅读的书简记载了古时疫病,但也只是寥寥数语,并不详细。他需要更多医典去了解这种疾病。 “这种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从哪产生的?” 赋长书想了想:“似乎是北方战乱带来的,什么时候时间并不清楚,估计知晓的人早已死在战场上。” 卯日嗯了一声:“普通人骑马从孤竹到寿春需要多久?” “算上食宿休息,至少月余。” 卯日:“我有一个大胆猜想,假设疾病必须通过人员接触才会传播,那肯定需要有人从北方到寿春,那么第一次发病也肯定是在一到两个月之前。” 赋长书这次没有立即赞同他:“只是猜测,其实没无太大作用。你白天说要亲自禀告成王此事,你打算让他怎么相信活死人的存在?又相信这是瘟疫?” 卯日:“姬野生性多疑,我只要让他有所怀疑,他必定派人亲自去北方查证。再则这支接引队伍有几十号人,他们都亲眼所见,我会要他们每人将自己的见闻写下来,呈给他。” 赋长书:“要是他还是不信怎么办?” 卯日有些疑惑:“为什么不信?流疫伤害百姓,活死人在四处游荡,说不定哪日就到丰京……” 他猛然顿住,“……扰乱朝廷,动摇西周江山。” 在卯日看来,这种疫病会伤害百姓,惹得子民家破人亡。但姬野未必会信,甚至会认为这是动摇西周根本的言论,所以北方的官员也不敢顶着杀头大罪告诉他。 赋长书显得极其认真:“以尘,于公于私,你不能开口,至少不能由你开口。你现在的官职不过是卜师,人微言轻,告诉姬野你在寿春这三日遭遇了什么,最多让他安抚你一二。但要是让他相信西周出现了大疫与活死人,太难,这等同于说天子有罪,触怒上天。” “历朝历代若是出现大疫,天子首先会写下罪己诏,由天子担责,举国同心防治疫病。但也有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只让道士画符忽悠百姓的情况出现,若我是姬野,大可以将今日接引的人全部斩首,瞒天过海。” 赋长书冷静道,“以尘,你不能有事。” 卯日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这三日发生的事我必定一字不漏告诉姬野。你的担忧我明白,但我既然是西周官吏,该做的事,我自然要做,只是怎么做却需要改变方式。” 他顿了顿,“我记得去汝南的时候,董淑妃恩宠正盛,丰京自来盛行百戏水傀儡,董淑妃也喜欢这种活泼的傀儡戏,常常召请百戏戏子入宫。我可以不直接在姬野面前说此事,只让戏子将我与高秋姐的经历添油加醋编排出来,还有小柳的故事……演给他二人看,先让他们知道活死人的存在,叫姬野有所怀疑,自己主动去查。” “别人说的故事,与自己查证出来的实事更容易让人相信。” 卯日卷好书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殷人崇尚鬼神,侍奉鬼神而轻视礼仪。百姓会认为疫病是鬼神作祟,我既然是下一任大祭司,必定会有继任大典。等到他查出这事,而我继任为大祭司,那时我同姬野说的话,便不仅仅是故事,而是鬼神传话。他不信,也必须信。” 他说这话的时候从容不迫,赋长书看了他好一阵,突然回忆不起春以尘年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只是想着有朝一日,估计能见到春以尘穿着官服站在朝堂上。 一言九鼎,三台八座。 春以尘一定是忠君爱民的肱骨重臣。 他能察觉到春以尘的野心。 卯日还记得他的身份,顺口问了一句:“长书,我这么做,你会生气吗?生气你没能恢复身份,只能隐姓埋名做一辈子颖川公子,而我还在为杀你父母,害你的罪魁祸首做事。” 赋长书抓着他的手,十指相扣,闷哼笑道:“你是在为百姓做事,我现在也是百姓之一。春大人爱民如子,不也是爱我?别担心,家国大义与儿女私情,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 卯日眯着眼:“分得清?那你还顶着我。看来是你分得清,他分不清,需要小惩大诫。” 第104章 *白骨生虮(六) 赋长书反而放松,大腿往上一颠,挤入卯日腿中,温热的肌肤相贴,他靠着车壁,压着声说:“全凭大人说了算。” 卯日哼了一声,站起身,揪着赋长书的头发:“今夜做得这么凶,我还不能叫,”他按着赋长书的头颅,“舔吧,弟弟。给我舔舒服了,今夜就饶了你。” 两条长腿笔直,大腿内侧还残留着红印,这哪是惩罚,纯粹是让双方都舒爽的奖赏。 卯日揉着赋长书的耳垂,垂下头,鬓边长发逶迤而落,垂叠在赋长书脊背上:“上次准你弄在我脸上,这次记得吃下去。” 卯日五指插入他的头发中,虚按着对方的后脑勺,他能感受到赋长书在含吮自己,赋长书吸得他三魂六魄都飘忽不定。 主宰一切的滋味实在太过诱人,卯日垂着头审视赋长书的眉眼,看他专心致志侍弄自己,含笑说:“小将军征战沙场,不如将我视作战场,征服我,占领我。取悦我,得到我。” 白天两人装作不熟悉,夜晚却胡乱厮混,卯日偶尔品出一点趣味,故意在人多的时候挑衅对方,松散开衣领,给对方看藏在层层叠叠衣袍下的吻痕,指腹摩挲着那枚红印,轻盈揉开。 赋长书只是睨他一眼,很快转过头。 队伍行进一月后,终于快抵达上雒。长时间窝在马车上实在无聊,卯日便要了两匹马去找赋长书。 “小将军,要不要和我比试赛马?” 赋长书:“恭敬不如从命。” 卯日同何儒青说:“劳烦何小哥帮我们做裁判,我和小将军现在同时出发,谁先抵达上雒城,谁就胜出。” 何儒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卯日也随他看。 他转过头和赋长书对视一眼,双腿一夹马肚,直接脱离队伍往前飞奔而去。 等跑了半个时辰,卯日扯着缰绳喊对方:“这里看不见他们了,长书,你过来!” 赋长书和他并列而行,见卯日面上有些薄汗:“怎么?” 卯日站在马背上,赋长书紧张地望着他,害怕他掉下去,但卯日游刃有余,他也随之放松,只是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 卯日:“我跳过来,你接住我。” 话音落下,卯日直接扑了过去,赋长书把人接住,让卯日侧坐在自己前面,又吹了一声马哨,让另一匹马自己跟上。 卯日接过缰绳:“估计再一日就到丰京,你要不今夜离开,我怕你到了丰京不好抽身。” “春大人赶我走?” “赶没赶你自己知道,”卯日正色道,“我这几日眼皮直跳,总觉得这次回丰京不稳妥,你先离开我也好放心做自己的事。只是北方有疫病,你去了尽可能小心。” 卯日从怀中抽出一卷书,塞给赋长书:“车上无事,我记了一些常用药方与治瘟疫的草药。怕你分辨不清,每种草药的图样我都绘制在上面,你只需按图索骥,若是实在不懂,你就找随军军医比对着来。” “疫病与血吸虫离不开关系,我专门列了一些驱虫的药材在上面,比如槟榔、南瓜子。不仅仅要驱虫,那些活死人似乎被血吸虫感染才变成这样的,那你最好不要接触它们,但我又想到你的身份,上身杀敌保不准什么时候碰到那些玩意,所以你去之前,需要按照上面的药方服用草药预防,用面巾捂住口鼻,可能有些难呼吸,但也忍耐住,我信你能做到。” “袖口与裤脚这些地方,用绳扎好,戴上手套。若是条件艰苦,就随意找些东西挡着,不要直接触碰尸首。” 卯日顿了顿,“我想想,还有好多,你回去之后记得及时清洗。不要喝生水。若是许嘉兰准你管理军队,你注意一下军中士兵日常生活的卫生情况。” 他察觉到赋长书在笑,胸膛震动,卯日斜眼:“笑什么?我跟你认真说话呢,你记住没?” 赋长书还是忍不住笑,凑过去贴了一下卯日耳垂:“记住了,你说的话我怎么可能记不住。我可以背给你听。” “那你笑什么?” 赋长书又不肯说自己在笑什么,只是抓着缰绳加快速度跑马,卯日不得不靠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腰,没一会就骂他。 “赋长书!臭小子!不知道侧坐会颠得我屁股疼吗?” 等到距离丰京最近的上雒,卯日远远官道上有仪仗队,他眯着眼,没能辨认出对方是谁,当赋长书驾马近了,笑容猛地淡去。 侍女们手持静鞭,侍卫举着旌旗,围簇着当中的辇舆车驾,车中坐着谁不言而喻。他不知道天子为什么出现在上雒,可现在调头肯定让姬野生疑。 卯日最意外的是,车驾最前方站的人是谢飞光。 卯日下了马,整理好仪容,走到车驾前:“臣春以尘叩见陛下。臣奉命前往汝南求学,历时两年,如今学业小成,回京述职。” “朕听说了你在汝南治水一事,你的方案写得很好,元业度赞赏有加。”姬野赞赏道,“朕要赏你。你长姐不得空来接引你二人,所以朕亲自来。” 姬野一指谢飞光,“他,你应该认识。” 卯日飞快望了一眼谢飞光,榜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卯日不敢多看,怕姬野怀疑他们早就认识,只能点头:“臣确实听说过贵妃娘娘身边有一位身手不凡的护卫,似乎是跟着贵妃娘娘入宫的?” 姬野朗声笑道:“不错,麒麟阁榜首的身手确实了得,朕将他请来可费了不少功夫。不过以尘有一点说错了,他并不是陪着贵妃入宫的。” 卯日当然知道谢飞光与季回星相识已久,他故意说错让姬野纠正,让对方不要怀疑他而已。 “怎么只有你二人,朕派去接你的人马呢?” “陛下,臣想要跑马,所以告诉何儒青护着张高秋慢行,自己先行一步。估计再有一个时辰,他们就会抵达。” 姬野听完后沉吟片刻,打量起赋长书,半晌无声,他隔着帷幕,不知道有没有认出赋长书的脸。 卯日惶惶不安,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抬头,再次瞥了一眼谢飞光,试图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到姬野亲自迎接的真相。 但谢飞光没有与他对视。 卯日与自己二哥大约已有两年半没见过面,自从慧贵妃小产,谢飞光只会偶尔给他送信,等到了汝南书信更少,但也不至于生分到眼神都不交汇。 卯日觉得古怪,谢飞光这里走不通,只能靠他自己,面上难得带着笑,有意岔开话题,引导姬野无视赋长书的存在。 “陛下,臣有奏折想上奏。” 姬野笑道:“你舟车劳顿,刚见到朕就有奏折告诉朕,朕却不想你这么辛苦,先和你的小友回丰京,朕再听你慢慢说。” 两人的马匹被牵走,改坐马车。 卯日:“我就知道此行不顺,我怕姬野认出你,你需要马上走。” 赋长书今日没有带面具,原貌出现在姬野面前,要是姬野还记得自己死去兄长的相貌,估计会怀疑赋长书的身份。 “二哥也奇怪,怎么会跟着姬野,他一向秉持长姐在哪他就在哪的……进上雒了……”卯日透过车窗,见进城的队伍中有马贩。 赋长书面色不愉,早先跑马的好心情在见过姬野后烟消云散,他一言不发,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阴郁的青年。 “不用担忧我,你只需要做好你的事。”赋长书道,“我会想办法自行离开。” “以尘,你过来。” 卯日凑过去,忽然被赋长书吻住,嘴角咬出一道血口,赋长书没有收力,直接拉开他的衣领,将吻痕印在卯日耳后。 “他要是还想要你,告诉他,这个吻是我留下的。” 没多久赋长书便被士兵单独叫下马车,卯日目送他离开,察觉到一股凉意,明明已是三月下旬,可城中春花还没绽开,雾蒙蒙的云雾罩在城池上方。 他扫过车外的人群,目光却停在一个游商身上,那人麻子脸,络腮胡,可脖颈后面却鼓起一个包,他似乎没察觉到那个鼓包,只觉得劳累,面色姜黄。 卯日立即高声道:“停车!” “大人?怎么了?” 人群正在观望仪仗队,卯日一指里面的游商:“你去把那游商叫过来。” 游商受宠若惊,走到车前跪下,卯日隔着车帘问了他的身体情况,知晓对方从北方过来,“你将手腕递给我。” 他诊断出对方的脉象,心中已有定夺,只让人跟在身边,却不让人接近,大约一刻钟后,果然听见外面侍女惊惧的叫声。 那游商靠着马车倒下去,死了。 卯日又等了片刻,起身出了车,姬野的人前来询问,他一撩下摆,朝着姬野的马车直跪在地,双手作揖,目光坦荡:“陛下,臣有奏折启奏!” 赋长书是跟着姬野一道回来的,但他离得很远,只能看见卯日的马车上溅得都是血,游商倒在地上,血却渐渐渗透出来。 赋长书面色一变。 谁都知道游商是突然暴毙,与卯日无关,但是卯日偏要和他扯上关系:“陛下!此人意外身亡,与臣无关!左右百姓与随行都能为臣作证!臣在汝南学过巫医之术,能看出此人面色姜黄,估计是身体不适,所以为他诊治,又命他在车外随行,臣在车中为他写药方,但谁知他突然倒在地上身亡。臣惶恐。” 他露出惶恐神色,似乎被吓到了。 百姓们没有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俊美公子,纷纷证实他说的确有其事。 卯日把自己写到一半的药方交给秋公公:“陛下,臣在汝南便会为百姓们写药方,这是跟着元业度元大人与学宫师氏们学习时留下的习惯。若您不信,可以传书问元大人!臣确实无辜,只是好心坏了事,没想到他突然横死。” 姬野原本就不怀疑他,等见过卯日的药方便让人起身,只是有些疑惑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暴毙:“他生了什么病?” 卯日惹了乱子,姬野不会怪他,但也需要掌握好度,他没打算现在在百姓面前公开疫病,露出为难之色,只道:“臣的巫医之术算不得精湛,只是怀疑,还需要各位医师定夺。” “去请袁涣。” 有了这个不大不小的乱子,足够姬野暂时将赋长书抛在脑后,卯日不忘叮嘱士兵,去买一些药草,将附近的百姓都留下喝一碗药。 第105章 *白骨生虮(七) 袁涣也是汝南袁家子弟,年纪轻轻便因精湛医术入京为官。袁涣查的结果如何,卯日并不在意,他只关心袁涣怎么和成王说这事,结果袁涣借病退避,不肯入宫。 成王又派了另一位医师去诊断横死百姓的病,医师见到尸首皮下血被吸干,似是一具枯柴,惊恐万状,直接同成王说是厉病,可能感染他人,恐怕上雒岌岌可危。医师言辞动人,字字惊心。 但最后,他被人发现在停放尸首的义庄上吊自缢,留了一封血书,书上只有一句话。 臣医术不精,胡言乱语,恐天子责罚,遂自戕。 成王的反应让卯日大失所望,赋长书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卯日面见慧贵妃后,得知对方现在正在禁足,谢飞光因为护卫不利被成王调走。 赋长书下落不明,卯日向秋公公打听过,但秋公公先是避而不谈,等到卯日被点为祭祀大典的告祭官时,他才缓声道。 “陛下仁德,已经送颖川公子出丰京了。” “去北方了吗?” “这咱家就不清楚了,春告祭若是担忧,可以亲自去问陛下。” 卯日只让秋公公将两人的对话说给他听。 “颖川公子说,我曾是颖川人,无功无绩。后来在中州长平将军亲自接见我,并以礼相待。我替陛下与长平平定中州,杀匪寇千余人,你照理应该宽容对待我。如今我护送春卜师平安回京,陛下却不放我回北方,甚至要囚禁我,必然是有人在您面前恶语相加,故意中伤我,我常年累月在外征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们,竟然要治我于死地?” 姬野没有置他于死地,甚至松口将人放走。 卯日觉得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人,还想打探一二,张高秋却在门前唤他。卯日只能送走秋公公,引张高秋进门。 回丰京后,姬野没有再开灵山长宫,而是让两人住在城中一处别院。院中陈设照旧,庭中栽种着花树。 张高秋穿着一身轻便的衣物,身上背着行囊。 卯日皱眉:“高秋姐?你要去哪?” 张高秋来和卯日辞行,她原本该抵达丰京后立即出发前往北方,探查疫病的根源,没想到回丰京后被点为灵山十巫之一,杂务缠身,寸步难行。 “你我在寿春的事也不知怎么被疯传开,现在都说我俩福星高照,有天人庇佑才能在那样凶恶的条件下存活三日?”张高秋叹道,“在寿春三日的确实令人心生恐惧,却到不了说书人口中险象环生的景象,也不知道是谁夸大其词,弄得陛下也以为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好在这一月并不是全然无用,我将能搜到的医书典籍都送到你那,以尘你先翻阅,”张高秋愁容满面,“也不知道疫病传到哪,总归心慌,我马上就走,不用你送了!” 张高秋只带了几位武氏离开,她前脚刚走,成王接颓不流到丰京的召令便传到了灵山长宫。 卯日惊喜地站起身:“消息属实?不流哥真要来丰京?他的身体受得了长途跋涉吗?” 传信的驿使道:“千真万确!陛下特意嘱咐不流先生慢行,他身子微薄,怕陪侍的人照顾不周,准许先生的学生们同行,走到哪都有人接应。旁人来丰京大约半月,先生这趟至少走上个两三个月。” 颓不流为名门之后,祖上禄位贵盛,家境富厚,但他身患疾病,在家闭门授读。成王元年,颓不流写出算数名篇后,上门拜访的人与日俱增,便在当地开设书院,教习子弟。 但民间有许多百姓家中困难不敢入学,颓不流便周恤资助百姓家中愿意读书的人入书院,一时间当地文风兴盛。 他不忘改当地积弊,教百姓耕作,积累余粮。张高秋在汝南求学时常与他传书,颓不流知晓汝南发生水患,担忧汝南百姓稻田受灾会闹饥荒,派人将余粮送到汝南,赈灾济民,美名传颂。 颓不流比张高秋年长四岁,两人相处融洽。 卯日与高秋姐相处多年,自然能看出她对颓不流的心意,对方要来丰京,他第一时间想要告诉张高秋这个喜讯。但张高秋已经出发,卯日只能派人去追张高秋。 “高秋姐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卯日笑道,赏了传信的驿使,“最近北方不太平,你回去传信的时候记得同不流哥的人说,小心看护我五哥,走得动就走,实在太累就原地休息,不用着急赶路!蜀道难行,但沿途景色宜人,你让他就当做游玩即可。” 他算了算时日,“若是慢悠悠走几个月,最迟年底就能抵达丰京。” 五月时,许嘉兰班师回朝。 丰京街上都在传“不夜侯”仅用五千人击退高柳先锋军的奇闻,现在却没人记得三年前那位“绯衣郎”。 卯日刚从太卜那里回来,轺车在城中遇上了许嘉兰的军队。 许嘉兰高坐在马上,簪缨披甲,目光如龙似虎,见到卯日先是一怔,随后从容不迫转过头。 卯日同车夫道:“停车,让他们先走。” 卯日现在是春告祭,等许嘉兰大军开拔时,他需要负责主持祭祀,但现在也比不过不夜侯的锋芒。 许嘉兰需要入宫述职,成王为其大摆庆功宴,不夜侯在京中忙得人影都见不着。 等到中旬的时候,成王设宴祭天,许嘉兰却不请自来。 告祭官的龙亭堂中设有香案,卯日需要斋戒三日,正坐在案前核查地方官恭奉的御祭文与香帛,四面垂着纱幔,香炉里的香烟袅袅婷婷。 等左右侍从退下,许嘉兰显得十分随意,只将自己的祭文叩在案桌上,自己寻了一处位置坐下。 两人不对付,只装模作样寒暄几句,卯日便不再理会他。 他不知道许嘉兰来做什么。 许嘉兰却自顾自地谈起成王“家事”。 “陛下的子嗣并不多,太子为董淑妃所出,娇纵无能,不堪大用。六皇子虽然受陛下钟爱器重,可年纪太小,就算他有意传位给六皇子,也要考虑群臣答不答应。慧贵妃膝下无子,当年那个流产的胎儿让她被封贵妃,却换不来昔日恩宠。但我与你都是她的义弟,我现在战功赫赫,你在汝南治水有功,只要我们反对姬野立六皇子姬蘅为太子,姬野定然会犹豫不决。” 卯日手持绿玉杖,将香丸放在炉鼎中,闻言并不回话。 许嘉兰继续说:“我记得姬野有一个庶子,名唤姬如归。姬如归生母本是戏子,武艺却十分高强,姬野某次外出遭遇埋伏,被她救下,两人一时情起,产下小皇子,但那位女子不喜宫中拘束,最后留下姬如归远走他乡。姬野每次看见庶子便会触景生情,将人打发到南边封地,甚少过问。” 这本是皇家秘史,许嘉兰却打探得这么清楚。 卯日仔细回忆了一番,想起一事:“六哥曾在信中说,如归伯年十三,金鞭跃马,丰神飘洒。我本来疑惑如归伯是谁,原来指的就是姬如归?” 他抬眼打量许嘉兰,直接道:“你既然这么担心你哥,把青丘打探得一清二楚,当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许嘉兰,和他不欢而散你不后悔?” 许嘉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激就怒气冲冲的绯衣郎,目光里似有刀光剑影,冷冷反问:“春以尘,若我不回丰京,你怎么保下赋长书?还是准备用你换他?三年前你不愿做他的绯衣郎,如今会为了一个无官无爵的废太子之子甘居他人之下?” 赋长书难道没有离开丰京? 卯日疑惑一瞬,却又觉得这似乎才是真相。他没有想过用自己换赋长书,只信对方能保自己平安,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这是我与他的事,不劳不夜侯挂心。” “你与谁厮混本侯管不着,但赋长书是本侯麾下将领,他若安心随我班师回朝,他今日便会在庆功宴上论功行赏,荫职锦衣千户,而不是被姬野幽禁起来,听候判罪,就地等死!” “春以尘,赋长书弓马娴熟,神力悍勇驰名中州。他提出建议在大风雪之夜,率五千人从高山丛林间杀入敌营,直插高竹阵地,敌军措不及防,仓皇应战,全军败溃,要不是为了寻你,这次讨伐高竹的主力本该是他。” 许嘉兰怒道:“可他没有去,他告假一整月,就为了来找你!我早就听说贵妃娘娘不准你与他见面,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春以尘,你不过蓝颜祸水!” 卯日怒极反笑:“许嘉兰,我看你是打仗打糊涂了。昔日中州三军退军千里,重渡分烟河,长平与赋长书深受重伤,西面军队伤亡惨重,难道不是因为你这位统领急功近利造成的?你的错为何怪在我身上?长书受那么重的伤,你这个统领又在哪?在做什么?你有没有问过长平的队伍?你知不知道长平回北方后因为瘟疫死了?许嘉兰,你重军功,却不问军中庶务。你离开丰京时我便说你赛马不相马,三年过去,你仍旧如此!” 一言不合,两人相看两相厌,许嘉兰一拍案桌:“你敢这么对本侯说话!” 卯日坐直身体,冷笑道:“为何不敢?许嘉兰,你出师时开坛祭天还需要我主持祭祀,我道诸天顺势,你将凯旋,你必须凯旋。但我道你将功高震主,步淮阴侯后尘,迫使姬野疑心,你说你接下来在北方还安稳吗?” 身为西周官吏,卯日肯定不会那么做,但现在逞口舌之快谁也不管那么多。许嘉兰掌管军权其实无需与他一个无实权的春告祭计较,但不知为何两人就是不对付,总会忍不住唇枪舌战一番,最后不欢而散。 不夜侯站在门前道。 “我将赋长书领了出来,会带他走。他被姬野幽禁一月,不敢吃姬野给的东西,好在姬野身边有一位侍女见他可怜,偶尔会送他一些水与残羹,勉强维持生计。我回京以后,陛下原本想要封赏他,可他什么都不要,只是听说你要继任巫礼后,持刀斩断了自己的一截指骨。” 隔着层层的纱幔看不清许嘉兰的脸,卯日茫然一瞬,似乎没有听懂他说的话。 许嘉兰又重复一遍后,卯日的眼前陡然花白,也不知是不是身上的礼服太过厚重,压得他直不起身,更喘不过气,他试图平常发问,可语调却有些颤抖。 “为什么斩手指?” “他说,你与他如同手与骨,皮肉相融,筋骨相连,永生永世,不分彼此,日后也可当做此骨,骨肉分离,永不相见。赋长书可以不要军功,再不入丰京半步,但姬野必须保你此生官运亨通,顺遂无忧。”许嘉兰恨铁不成钢,“春以尘,你当真好运气,朝玉京为平息帝王之怒甘愿去青丘,赋长书为平天子欲壑、打消他的猜忌之心情愿放弃自己前程。” “你有什么好?你有什么好?你凭什么?” 许嘉兰见他不回话,终于畅快一回,抬脚要走,忽然听见堂中玉石碰撞。 卯日拨开层层帷幕冲了出来,穿着一身玄黑的礼服,拖尾在地上如同凝黑的血,猛地揪住许嘉兰衣领。 “他在哪?赋长书在哪?” 许嘉兰望着他,道了一个地名。 卯日揭了官帽,往外跑。 龙亭堂中侍女与宦官追在他身后,高声喊:“告祭大人,今日斋戒,你不能出去!” 但卯日没有理会众人,许嘉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按着剑柄同随行的将领说:“将这些侍从拦在宫中,不准放出去。” 第106章 *白骨生虮(八) 关押赋长书的房门前都是士兵,见到卯日目不斜视。卯日命他们开门时,士兵却拒绝了。 “不夜侯说了,他不能见任何人。尤其是春告祭。” 卯日冷冷一斜眼,竟然拔剑出鞘,搭在对方脖颈上:“我说,开门。” 士兵并不畏惧他,就算卯日今日大发雷霆在军中杀人,他们也只听许嘉兰的命令。双方僵持不过半刻钟,许嘉兰的口令传来,士兵才撤走人马放卯日进去。 屋内寒飕飕的,没有什么摆设,唯独当中立着一道半人高的长围屏,阻拦住向内窥视的目光。 卯日转过围屏,才看见赋长书。 赋长书没有穿战甲,只穿着一身长袍,腰带松散,看上去清减许多,两边颧骨格外明显,眼下的紫黑痕迹如同黑云,卯日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榻边换绷带,因为手上也缠着绷带,上药有些不方便。 春告祭在门口大闹一通,赋长书自然听见了,却没有开门见他,现在站在他附近,赋长书还装作若无其事,卯日憋了一腔怒火,走过去一把抓住赋长书手掌。 等取下绷带,见那根手指已经和常人一样都是三截指骨,只是皮肉还没痊愈,手背上也有些细碎的伤口。 卯日原本想问他当真要与自己再不相见,可对上赋长书的目光,忽然又问不出口,怒意到了嘴边,被赋长书的目光一激,争执欲似乎也淡了,有些软,又莫名其妙的酸涩。 “永不相见?”卯日道,“赋长书,你想好了吗?” 赋长书收回手:“春告祭不该来这里。明日就是祭祀,你现在应该在斋戒。” 卯日:“我不该来?我信了你的鬼话,当真以为你可以自己处理,顺利离开丰京,结果呢?我打听不到你的下落,还是许嘉兰那小子告诉我,你被幽禁。” “赋长书,你现在还跟我说我不该来?那我该何时来?等你被他杀了,我来给你的坟头上香?甚至连你坟墓都不知道在哪?还是等你被许嘉兰带走,不明不白死在北方!赋长书。” “谁要你用自己换我的仕途?”卯日猛地攥住他的衣领,“你不是一直问你是我的谁吗?那我现在也问你,我是你的谁?你把我当成你的谁?你到底……”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赋长书没有准他说下去,站起身吻住卯日。 一句诘问便被淹没,两人吻得并不缠绵。 卯日正在气头上,所以全身心都在抗拒这个吻,他想知道答案,被攥住的手很快挣脱,推打着对方的肩,他还记得赋长书受伤,不敢太过用力,可是砸赋长书的时候又控制不好力度。 他很想像当年那样,一拳敲到赋长书的眼睛、脸庞上,但是仰头迎上那张脸,拳头就落到了赋长书的胸口,两人半扭打半镇压,唇瓣还有缝隙,卯日退了一步。 赋长书便顺势逼进一步,握着卯日的腰。 他俩撞倒了围屏。 卯日仰躺在纹理优美的山水画上,赋长书用革带捆住他的口齿,将他的双手绑起来,拴在围屏上的折叠柱子上。 屋里只有吻声。 赋长书抽走了卯日口中的革带,也没等人说话,伏在春告祭的身上,继续含吻卯日的唇。 卯日疼得皱起长眉,哆嗦着被吮吸舌头,赋长书从没这样急躁地对待过他,不像是亲昵温存。 片刻过后,最后一丝怒意也消下去了,理智如同山崩地裂。赋长书吻他的时候暴戾又蛮横,卯日眼睫都在颤抖,挣扎着想推对方,但赋长书捆得很紧。 他不能动。 “长书……我疼……” 屋内只剩下断断续续地呼吸声,卯日被弄得浑身发麻的时候,偏过脸回眸看他。 大约是在迷茫搜寻对自己这么粗野行事的人是谁,又似乎只是想看一样被欲望俘虏的赋长书,记住他跌入欲壑,不受控制的模样。 赋长书抿着唇,下颌线紧绷,不错眼地注视他,那双眸也似一滩黑泥,拖拽着卯日,逼他越陷越深。 卯日不知怎么的,看着他的目光,心里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竟然在一霎那想起了从前,从初见到重逢,到现在,赋长书的面庞便化作一张张画卷在飘,似是万千振翅的白蝶。 奇怪。 当年赋长书在他手上纹的灵蝶怎么会超脱出皮肉的束缚,从手上飞到眼睑边? “长书……” 赋长书到底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 他不知道这场燕好的意思,只是抿着唇侧脸凝望他,欲色催开了眼边的红霞与泪光。 卯日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言语变得干涩无力,只能被捆着手,绵软地瘫在围屏上。 他是想要赋长书的,却从没想过是这样的景象。 过去两人情投意合,孟浪话语都当做蜜里调情,现在他并不肯吱声,心里也不说是委屈与恼怒,更多的是迷茫与惘然。 “腿张开,”他抓着卯日的头发,贴着耳垂低哑道,“让我进去,春告祭。” 卯日很想说,你明明已经进到我心里了,还能到哪里去。 他闭上眼,将脸贴在围屏的山川上,整个人伏在围屏表面,两人明明也没说几句话就闹成这样,想来还有些茫然与不甘心。 赋长书用完好的那只手摸他的脸,只摸到一手的水痕,掰过卯日的脸时,瞧见他眼边挂着泪水。 一塌糊涂,溃不成军。 卯日哭声很小。 赋长书其实见过卯日在床上哭,可当中总是掺杂着几分玩笑与舒爽,有时偏偏又像是将要崩溃的快意,他能读懂那种泪的蕴意。 但现在他隐隐恐惧,那两道蜿蜒的泪痕似是寒泉下的青溪,一淌就能把他骨子融化。 同时又激起了他的暴虐欲望,赋长书沉默地端详了他片刻,终于给他解开手上的革带。 手腕上留下了交错斑驳的红痕,卯日的身子一直都容易留下痕迹,赋长书往日都会小心收着力,但今日却不肯收力,他压着眉想说一句污秽的言语,最后又照旧克制着暴戾的欲望,只望着他痴痴的眉眼,俯下身舔吻那些痕迹,最后拥着卯日接吻。 外面的士兵都被撤走,没人知晓屋内发生了什么荒唐事。 卯日嗓子哑了。 赋长书这一次做得太久,几乎是等到暮鼓晨钟响彻云霄,才从他身上退出去。 卯日来找赋长书。 却被锁着做了一整日。 眉宇浓艳风情无限,又蘸着白浆,似是裹了白油的鸟雀,满是破碎感。 期间他昏过去几次,最后一次睡了许久,似是一具艳尸躺在榻上,榻边的轻纱帷幔垂下,在阴风里晃荡,脚踏上都是染血的绷带,地上是撕成碎片的衣物,更远处是倒塌的围屏。 等到卯日再睁开眼,他仰躺在榻上,身上只盖着那身礼服,服饰下的白皮留有青青紫紫的痕迹,看上去似是遭遇了一场暴行。 侍奉的人端着祭祀的礼袍站在榻边,对于他的模样闭口不言,当做浑然不知。 窗户投进来阳光。 斑驳的光影,零碎的暖意。 赋长书走了。 又是没有告别的匆匆分别,更像是对方在故意避着他。 “春告祭,祭祀要开始了,再耽误下去恐怕误了时辰。” 卯日坐起身,眼前一阵花白,腿脚都在发软,可又没空处理那些东西,只能随意用里衣擦了擦,在侍从的服侍下先去沐浴。 他泡在浴池里,按压着腹部,另一只手仔细按摩,将东西排出去,面颊被蒸出薄红,卯日不满地皱起眉,想着里面还有余液。 香丸的冷香透到肌肤上。 外面又响起祭司催促的声音,时间有限,他穿着湿漉的里衣出去,被服侍着穿上礼服。 可下面的感觉实在古怪,只是站在原地还好,要是起舞动起来,估计流出的水液会打湿礼服。 卯日抿着唇,从自己腰上取下了一枚青玉玉柱。 是赋长书送他的那枚玉石吊坠,他从没离开过身。 卯日摩挲了好一阵,才缓缓伸手,将玉石堵在那里,只是玉石的棱角研磨着他的肉,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祭祀的车有些颠簸,四周的纱幔垂下来,罩着坐在车中的春告祭,谁也不知道,他会将玉石当做塞子吃进去,系挂的绸带就系在自己的腿环上,就算掉出来,也不会落在地上。 卯日身子一歪,觉得那上面刻出的字都变得清晰可见,他甚至能品出那些是什么字。 凿刻出的字磨着他的肉,搅弄着体内的血液,日照高头,五月天的温度却缓缓攀高,卯日依靠着车壁,手持着筇竹杖,艳丽的唇中泄出一声低吟。 他叹息似地攥紧拳,最后拿起自己的面具,戴在脸上,遮住一张春意盎然的脸。 那张面具由金皮捶拓而成,宽颐广额,眉眼镂空,造型十分夸张。粗犷的面具取代了春告祭艳丽的面容,更显得庄重沉稳。 他听见祭祀的大鼓声。 是鼓乐仪仗。 卯日坐直身体。 隔着纱幔,瞧见两侧出现零零散散的人影,人影陆续越来越来,身上都穿着绯红朝服。 “告祭官至——” 身穿朝服的官员们纷纷跪下身迎接,地方官双手恭奉御祭文、香帛,鼓乐仪仗响起,众人尾随在春告祭的马车后,一步三叩首,朝着御祭场所而去。 今日需要省馔醴,省完后省牲,等执事者牵着牲畜走过香案前。 卯日与陪祭官退到宰牲亭,等候宰杀祭祀的牲畜。 因为是御祭,今日参加的官员众多,卯日在宰牲亭见到了许嘉兰,对方似乎没有看见他,只是端着祭品敛眉垂目。 不夜侯没兴致与他人攀谈,官员们也不敢交头接耳。 之后才是率二十五名礼生演礼,这期间卯日必须观礼,之后再去摆放祭器、祭品。 祭场鼓乐仪仗敲响四次大鼓时,地方官员与礼生携带着各自的祭器与祭品等聚集在庙门外等候。 敲五次大鼓时,卯日的腰背已经泛酸,但他还要和陪祭官到庙门外,下车步行到祭所,等待执事颁布仪注。 非必要的时候,卯日便戴着祭祀的面具,额上冷汗津津,只有他知晓那块玉石因为行动滑到了更深处,每走一步都在碾他肉。 就像是赋长书在他身体里乱钻,鞭挞着他,捣鼓着他的灵魂,逼迫他打起精神继续祭祀。 他照旧对答如流,将自己的事做得一丝不苟,等到铜鼎生起篝火的时候,卯日站在原地迟迟未动,神志有些恍惚,陪祭官小声催促他。 “春告祭,轮到佾舞了。” 卯日吐出一口浊气,登上台阶,鼓足气势,吟唱道: “天生人兮养未及,猗大帝兮立人极,分草食兮蒸民粒,世永赖兮祀无斁。皇有命兮报神功,猗大帝兮驾青龙,降坛壝兮鉴微衷——” 一时间台阶下涌上来两队人马,共六十三人。三十二个武舞手持盾、干戚,三十一个文舞手执雉翟、龠。 卯日站在文舞正中,六十四人排成纵横都是八人的队伍,在编磬声中整齐划一地起舞。 佾舞十分平缓,可举手抬足的时候,玉石却因为动作在体内滑动,卯日维持着平稳已经十分不容易,背后还是铜鼎篝火浓烈的温度,礼服下的脖颈都是汗。 五月的凉风中,他竟然觉得烦闷。 冰凉的水液顺着腿根滑了下去,他毫无察觉似的继续起舞,藏在面具下的瞳孔却忍不住紧缩,尤其是弯腰的时候,昨夜被赋长书强迫着折弯脊背的记忆掠入头脑。 垂下头挺着腰的姿势能吃得很深,他似被揉成了蜿蜒的河流,石柱劈开流水,阻断河道,飞溅起激流。 赋长书捂着他的口齿,舔他的眼睑,说他的脸似芙蓉,胸似川壑岳麓,再往下就是曲折的河流,丰盈的河道,揭开皮肉后里面都是泥泞,只要靠近就会被泥泞纠缠着陷下去。 “以尘,卿卿。” 我喜欢你。 前途于我的确重要,但加官晋爵从来都不是做出成就的唯一办法。 可你,今生是我的唯一。 你在做自己喜爱的事。 你和百姓说话的时候,眉宇带笑,我只是看一眼,就像是见了温暖的春日。 祭祀结束后,卯日被车驾载进了龙亭。 屋内垂下的纱幔在夜风里飘,四周没有外人,他突然腿脚一软,滑坐在地上。 层叠的礼服被解开,他敞开双腿,伸手去拽滑进深处的玉石,好在玉石的系带还系在腿环上,卯日解了腿环上的匕首,顺着绳索缓缓拉扯出玉石。 昨夜的长书实在太凶,他根本无力招架,可今日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想念那样的赋长书。 卯日能清楚地感受到,赋长书平日里有所克制,估计是这一月幽禁折磨得太狠,骨子里被压抑的强势一面被解放出来,所以忘记了温和对待他。 念着赋长书的名字发泄出来,卯日又躺了一阵,才脱了外袍准备沐浴。 午时之后,一架舆轿却停在龙亭前。 卯日穿着深衣在处理昨日遗漏的献文,夜风穿堂,门外响起三声叩门声,随后才是秋公公的声音。 “春告祭,陛下有请。” 卯日原本想推辞,秋公公似乎知道他不愿去,继续道:“春告祭,陛下说了,今夜若你不到王庭,便把庭中起舞的祭祀们都送去人殉。” 卯日猛地站起身。 人殉太过残忍,且视人命如草芥,西周早已不推崇活人殉葬,姬野是疯了才提出这话? 他开门的时候,手掌用力到指关节都在泛红,披着外袍,让秋公公引路。 王庭里灯火辉煌,舞姬们翩然起舞,乐师吹奏的靡靡之音让卯日昏昏欲睡。 已是夜半,白日里祭祀的官员们无不累得酣然入梦,姬野却独坐在王位上饮酒。 卯日跪地行礼。 姬野挥手,命舞姬乐师有序退出。 姬野没让他起身,只维持着跪礼:“爱卿今日劳累。良夜苦短,朕原本不愿再辛苦爱卿,但朕心有一患,需要爱卿分忧,所以连夜派身边人去龙亭接你入宫。” 卯日:“陛下请讲,臣愿为君分忧。” “抬起头来。” 卯日直起身子。 姬野道:“早晨时,朕见太子头戴远游冠站在群臣队伍前,身后跟着几位臣子。不夜侯身后也乌泱泱簇拥着一大伙人,倒还安静本分。可朕听说太子与不夜侯问安,不夜侯对他不予理睬,实在孤傲。” 卯日忽然想起许嘉兰昨日到龙亭和他说的话,太子为董淑妃所出,娇纵无能,不堪大用。成王想另立六皇子姬蘅为太子。而许嘉兰想拥立无权无势的姬如归。 许嘉兰曾做过成王的绯衣郎,如今更是战功赫赫的不夜侯,却不想只是三年,成王就开始不满他的所作所为,也难怪许嘉兰从未甘心做成王的佞臣。 卯日不愿参与党派之争,只觉得北方疫祸迫在眉睫,若不及时扼制疫病,他日孤竹来犯,内忧外患下西周又该怎么办?百姓又该怎么办? 疫祸与战乱双重倾轧,谁能在重压之下侥幸存活? 卯日顿了顿,“陛下,臣听闻中州三年战乱,将士伤亡近十万人。前月护送臣回丰京的小将军不过十九,就已经上了战场,三年间亲手斩杀敌寇数千人,在分烟河之战救下长平,后来又在岐山破敌、武烨俘虏贼寇百人,这样的人,若不是臣在返京途中遇上,就凭臣这般闭塞视听,肯定没听说这样的将士的传闻,反倒是臣灵山十巫的名号更响亮一些。” 卯日观察着成王的面色,见对方没有因为他提起赋长书发怒,继续道:“他还同我介绍了一位武氏,是陛下的好将士,西周的好儿郎,他名为长平,他半生都在为平定西周疆域奔波效力,最后辞官隐退,临终前都在想办法照顾我西周的将士遗骸。” 成王听到长平的故事面色微微动容,近来宫中百戏演了不少故事,当中偶尔也会提一嘴中州战事,但后宫不能干政,后来百戏里唱的也只剩下各类奇闻异事,反倒是民间戏文多了些将士们的传奇典故。 卯日趁热打铁,将话题引导到不夜侯身上。 “不夜侯在外征战,杀的是独霸一方的贼寇,破的是犯我西周疆土的贼人,他的威名传播千里,西周百姓无不仰慕,许嘉兰能做到这样,自然与其武功卓绝,行军奇诡离不开关系,但其中一个原因,是三年来陛下鼎力相助,您与不夜侯君臣一心。” 成王似在沉思,卯日却停顿了半刻,反而装得怒气冲冲,故意道。 “不过臣以为,陛下确实太纵容不夜侯。臣原本以为许嘉兰这样的烈侯在外野性不驯,在丰京合该是平易近人的。可昨日,他竟然因为麾下将士迟迟未归杀入臣斋戒的龙亭,言辞激烈,指责臣不过区区春告祭,竟然会需要麾下大将保驾护航?有辱将士身份。” ”臣不过为君分忧,祭告上苍,为西周疆土祈祷风调雨顺,怎么就算辱没将士?看来是不夜侯恃宠而骄,目中无人。” 他似乎有冤屈不平,可成王听着却觉得不对,许嘉兰立功无数,西周短时间内恐怕很难再出第二个不夜侯,可春告祭却可以在短时间内培养第二个。 成王不由得为不夜侯开脱:“为将者也该有几分野性,许嘉兰昨日指责你,定然不是有意为之。他在外征战几年,对丰京官吏们的礼仪不通,也合乎情理,不是什么大事。至于他要的麾下将士,朕昨日便派人送还给他,日后他肯定不会再为难你。” 卯日想,自己也算是还了许嘉兰把赋长书救出来的恩。 只是他人的难事都可以顺口解惑,自己的事又该怎么处理呢? 成王召他入宫,肯定不是仅仅因为许嘉兰不理会太子这事。 “春爱卿,今年应当二十了,其余世家公子早你几年也谈婚论嫁,如今也妻妾成群,你可有心仪的姑娘?说出来,朕帮你看看。” 真让他说出来,估计不是帮忙相看。 卯日垂下脸:“回陛下,臣有心仪的人,臣已经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且约定了来日他便上门提亲,到时还要请陛下做主,为我两指个好日子成亲。” 成王搁下酒杯,声音冷了下来:“春以尘,你应当知晓朕今夜召你入宫是为了什么?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 卯日便叩首,主动打断成王的话,抬起头时目光清亮:“臣已有心仪的男子,此生臣非他不娶,非他不嫁,还望陛下成全。” 哐当! 酒杯被砸了出去,砸在卯日的额角上,鲜血汩汩淌了下来,污了他的左眼,满目的红,可卯日却透过血色看见当年的赋长书。 他当年身中一刀,躺在血泊里想的是什么呢? 他斩断手指,说自己与他当如骨肉分离,再不相见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什么呢? 想的是什么?做的又是什么? 是不是就像自己这般,从一片刺目的殷红中幻想出一抹影子。 他想起两人在大雨巫山前的初见,赋长书瘦削的身形,被身世折磨却压不弯折的脊背,他投来的目光疑惑却阴霾,里面装的是困在三十万大山里迷惘的孤魂。 原来他喜欢上赋长书了。 在赋长书和他说永不相见的那一瞬间。 “臣不能为君分忧,还望陛下恕罪。” 成王是当今天子,怎么可能得不到一个春告祭,与春以尘有关的人,现在还在丰京的不过一个被软禁宫中的慧贵妃,其余人马都远在天涯,就算他今日真要动卯日,也没人能将他救走。 第107章 *白骨生虮(九) 他气得摔了酒杯,再一侧目,见卯日额上流着血,溅在那张昳丽的面容上多了抹凌虐之美,目光一错,便淡定下来,自己拿起酒壶,放软了语气。 “你少不更事,哪里懂什么谈婚论嫁?估计再等几年,又会喜欢上新人,到时候还会后悔今日向朕请旨指婚。”成王道,“以尘,来给朕斟酒,说一说北方咳疾的事。” 卯日却不动,垂着头跪在堂中,目光就在地毯上的团花上徘徊:“袁涣大夫都难以诊断的病,春某年少气盛,更不敢妄言。” “只要别同伯茯一般,胡乱定了病症就来禀告朕就行。”成王道,“我西周国泰民安,不夜侯平定中州,晋文侯伐越有功,诸位贵族宗室安分守己,南阳不时有赞颂诗歌传来,却从未有人同朕说这种病是疫病。若是真是传染病,为何没有一人都告诉朕?” 伯茯便是那位在义庄上吊自缢的医师,他“畏罪自戕”后,家中夫人将他的尸首领了回去。伯茯是罪臣,葬礼办得悄无声息,亲朋好友不敢吊丧,唯有伯夫人领着孩子守灵。 卯日暗中托人交给伯夫人一笔钱财,却不能同对方说伯茯没有罪。 寿春成了空城,成王王庭歌舞升平,姬野还在疑惑没人告诉他那是瘟疫。 卯日恍然,他不是不知道,而是装作不知道。 “陛下,臣与张高秋在寿春之事,恐怕您已经听说了。您觉得那也是臣编纂的吗?” 成王不语。 卯日:“陛下,百戏里演的故事确实有夸大的成分,但我与高秋姐在寿春所见的确做不得假。那些百姓,只剩一口气却还是想活下去,但他们没办法,那条虫已经爬到了他的脸上,就在皮肉下面啃食他的血肉!” “陛下!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等身体里的血被吸干!那种恐惧……那种恐惧,就算臣夜里想起来也惊惧不已,像是有千万条蠕虫在皮肤上爬,就往我血肉、骨髓里钻!” “伯茯没有欺骗您!”卯日叩首,又跪直身体望着他,“那就是瘟疫!” 王庭里陷入了寂静,寒风掠过中庭,让编钟轻轻摇晃起来,颤出一声悠长空阔的声响。 成王端着酒杯站起身,负手走到卯日面前,审视面前的青年,卯日的目光中没有惧意,看上去当真是直言不讳的好臣子,但成王却一脚踹了过去。 “春以尘,臣偏爱你,处处纵着你,不是让你到朕面前来大呼小叫,学着伯茯信口雌黄!” 那一脚踹在卯日胸口。 喉舌间涌上一股腥甜,或许是今日受了刺激,卯日也没想着继续委婉谏言,跪在地上,厉声道:“姬野,我有没有信口雌黄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北方疫病已然传到南方一带,寿春十室九空,你觉得我说谎,那你派人去查!不然的话,今日就算你将我打死,我也不会改变说法!” 卯日仰起头,看准了庭中一根立柱,慢条斯理摘下官帽,袖口染上了额角的血:“伯茯既然畏罪自戕,左右不过一死,那臣今日便在您的王庭上撞死,省得陛下事后还要兴师动众问罪臣。” 他当真心存死志,一头撞上庭柱。 成王面色大变,立即唤人传袁涣。 卯日头昏眼花,额上开了一个大口,他还没察觉到疼痛,但是血液已经淌了下来。 王庭里涌进来许多人,脚步纷乱,他恍惚瞧见谢飞光站在角落一动不动,似乎在望着他,又似乎在看着更遥远的地方。 二哥怎么在这呢? 他不怕别人看见他吗? 他脑子晕乎乎的,望见谢飞光走了过来。 谢飞光走路很慢,有一种诡异的顿感,像是木偶一般并不流畅。榜首走到了卯日身边,垂下头,从臂腕上卸下自己的飞爪,塞到卯日掌中。 手指触到了卯日的手指,很冰,很难想象一个活人竟然会有这么低的体温,仿佛在冰天雪地里泡了一整晚冷水。 卯日只凭着意识抓住他的手指,谢飞光审视了他半秒,皱着眉偏了一下头,抽出了手指。 卯日只能抓着那个飞爪机关。 他很想喊一声兄长,但最后也没能喊出声。 谢飞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卯日瞥见榜首掌中泛着青色,以为是自己眼花,可他来不及深思,眼前都是黑暗,不多时便陷入昏睡。 成王被卯日以死明志的举动闹得不愉,却没有立即降罪,只是命春告祭在王庭养病,等他苏醒后又罚了他半年俸禄。 卯日听后面不改色,隔日头上裹着纱布,穿着官服一脸病容就去上朝,直接将疫祸奏折递上去,成王没有看他的奏折。 第二日复奏。成王翻阅后勃然大怒,撕碎了奏折,丢在地上,让卯日回去养病,接下来半月都不用上朝。 卯日淡然地跪下身,收拾好奏折离开。 不用上朝,他的奏折照样写,等到半月后,卯日便带着那十六封奏折去见成王。 整整一月,他都在写相同的奏折,下朝后便乘着车深入街巷,让诸位大夫留意有古怪病症的百姓。 春告祭连月上奏成王,却惹得成王龙颜大怒的事早在丰京传开,就连禁足的慧贵妃也有所耳闻。六月时王庭要为不夜侯举办宴射,慧贵妃指名道姓要见自己义弟春以尘。 宴会上成王赏赐了许嘉兰戎车百乘、臣两百家,还有一件玉礼器、一套铜钟、一些铜。这对于年少将军来说可以说是莫大殊荣,许嘉兰却只要了戎车,家臣与礼器全都不用。 宴会中途,卯日被宦官引去见慧贵妃,两人坐在堂中听歌舞,等人群退下,季回星撤走屏风,召见他。 “以尘,你过来。” 卯日叩首行礼:“长姐。” 两人寒暄了几句,坐下吃酒,卯日将自己的疑惑都问了出来:“长姐,二哥他为何跟着陛下?他不用保护你吗?……” 慧贵妃却仍然表现得从容淡定:“不必理会,我自有安排。前日董太师命令杵钟管理五邑农甸人事务,想请你前去祭祀占卜,但你没去,太师说你白日忙着上奏的事,晚间在各个医馆徘徊,怎么回事,说给长姐听听?” 卯日回忆道:“杵钟管理五邑需要陛下主持册命仪式,我打听了,董太师说不用陛下主持,他已经安排妥当,只需要我去主持祭祀。但我觉得他此举实在僭越,所以推拒了。至于去医馆,是因为寿春疫病。” 卯日只将这几月的事事无巨细告诉她,慧贵妃莞尔一笑:“我当时是什么要事,姬野独断专行、沉湎女色、荒于政务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你不在丰京的那两年,他流连后宫,养大批舞姬,就连政务都是递到淑妃宫中。有时候群臣等不到奏折,急得上我宫中寻人,我还专门去淑妃宫中请他。大事由我帮他决断,五邑诸事贵族宗室会负责处理。” “更何况,就算见着陛下也无用,姬野批改奏折从不避讳董淑妃,有时甚至要询问舞姬与宦官们的意见,还不如宗室自行处置。” 卯日大吃一惊:“怎么会?” 慧贵妃:“汝南水患派去的官员叫元业度,还有一位女官名为嵇英。他俩是我选任的官员。我知晓汝南水患后,连夜与诸位臣子商议,觉得他俩最合适治水,所以立即派去了汝南。而你的陛下,那时正醉倒温柔乡,奏折在御书房堆积成山,秋公公去请,他便将奏折丢给了我。” 卯日沉默许久,成王在他心中的形象轰然崩塌,他在汝南时还觉得姬野是位仁君,没想到返京之后连连受挫。 之前谏言委婉成王从未发怒,但只要言辞直率,姬野就连半句话也不肯信。 “那中州的将士调度……” 慧贵妃道:“也是我一手认命的。以尘,我知道赋长书在长平队伍里,长姐原本也没想他活着回来。” 卯日有些跟不上她:“不对……长姐为什么?” “以尘,许嘉兰去见你的时候是不是说过,他想拥立姬如归为太子?” 慧贵妃对两人谈话的内容了如指掌,有可能是她安插了人手在卯日身边,但那日在龙亭只有许嘉兰与他二人,不是他说的,只有一种可能,是许嘉兰告诉的慧贵妃。 “我膝下无子,但也不能让姬宜与姬蘅做太子,他二人日后定然容不下你我。我思来想去,觉得姬如归不错,无功无过,克己复礼。后来玉京子在青丘数次受他邀请,也知晓他在当地美名远扬,是明君人选。” “以尘,广陵扶风家与我延陵季吴家都是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我们几代儿女无不年少相识。我与许嘉兰虽然未见过几面,却也沾亲带故。他当日想入丰京,是我亲自安排接入京中,他想去中州,我便送他去。”慧贵妃放下奏折,“不光是他,你还记得当年唐帷到了中州放出流言有五色红光入中州吗?是我命他为许嘉兰造势,不过之后唐帷反了,我没料到。” 先派去两个庸才,再换上许嘉兰这位自己人。哪怕许嘉兰最后功绩平平,那看上去也比前两人更优秀。 没想到许嘉兰军书不是白读的,行军迅猛,一举打到唐帷老家,不光麾下士兵没有反应过来,成王惊喜之余也不可置信。 “他之后行军并不会与我商量,我也放任他自己去。赋长书崭露头角后,我本不想理会,但又怕他成长过快,引起姬野注意,所以跟许嘉兰提了提。” 卯日揉着额角道:“他差点死了。” 慧贵妃望了他一眼,不以为意:“看来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以尘,若是他有朝一日也想要天子之位,你会帮着他,还是长姐?” 卯日短时间接收了太多讯息,有些头疼,听到慧贵妃的玩笑也叹了一声:“长姐又取笑我,长书怎么会想要天子之位?再则,我肯定向着姐姐呀。” 他没把这句玩笑放在心上,只整理着慧贵妃的话,前朝可以算得上分出了两党。一党是董淑妃董家为首拥立姬宜为太子的人马,一党是慧贵妃与许嘉兰联合拥立无权无势的姬如归。 他这一月忙着上书疫祸的奏折,与其他人分外不同,成王没将他下大牢,估计也是看出来他暂时没站队。不仅没站队,姬野甚至想把卯日拉上自己船。 “那日许嘉兰突然来访,我还以为他真是体恤麾下将士,原来是因为此事?” 慧贵妃缓缓道:“他看你与赋长书关系亲昵,怕你越陷越深,所以前去敲打你。以尘,不要怪长姐。” 卯日:“是我觉悟不够,没能看清时局。” 慧贵妃打量他片刻:“乖孩子,你将疫祸的事给长姐说一说。” 卯日与季回星聊上几句,对方便将预防时疫的方案大致拟了出来。 他原本就不怀疑自己长姐,一看有人真的信任自己,还要救百姓,也不管这些条例是谁颁布的,索性全都记在心中,回去之后只管按照季回星的要求行事。 两人谈半个时辰,卯日意犹未尽,但他不能离开宴会太久,季回星坐在主位上目送他返回,突然道:“以尘,你原本可以做舅舅。只是我实在不喜姬野昏庸无道,想来你的小侄女也不会喜欢,所以没有让她降生。” 卯日原本站在廊下,闻言转过头去看季回星,见她高坐在堂中,仪态端方,雍容华贵。 季回星豆蔻年华入宫,与姬野相处近十年,如今风采依然,眉宇之间更添一股上位者的威严。卯日没能辨识出那股气质,只是觉得自己从未在其余妃嫔身上见过。 真要说起来,贵妃如今的目光与当初嵇英说要去春城时那种雄心壮志的模样不遑多让。 心比天高志未穷,这宫墙困不住她。 卯日向来欣赏她们身上的凌云意气。 他转过身向季回星行了大礼,晚风穿堂,将他的衣摆吹得飘摇不定。 “我想我那未降生的小侄女也会支持长姐。” 季回星颔首:“你去吧,夜里风大。不要贪酒。” 次日卯日上朝时继续给成王递奏折,随后本分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他昨晚听了季回星的话,只喝了几杯就离开了宴会,等到上朝时才知晓不夜侯之后与群臣吵了起来。 许嘉兰只要戎车,荣夷公喝了几杯酒,口无遮拦,阴阳怪气地说:“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许嘉兰战功赫赫,在中州、孤竹俘获九千余人,以及大量家畜和战车,却没有献给成王。现在陛下又赏赐他百辆戎车,家臣若干,田地、财产雄厚,若有不臣之心,恐怕危及陛下江山。” 许嘉兰未动,是他身边的一位将领摔杯而起,指责荣夷公教唆儿女与民争利,被自己军中将士撞见,屡教不改不说,甚至还与士兵们产生摩擦,当日便要成王给他一个说法。 双方人马竟然就在宴会上大动干戈,赤手空拳的文臣根本不是武将们的对手,今日朝廷上就有十来个官员告假,轻者则带着伤病上朝。 好在卯日走得早,没卷入其中,还能完好无缺地端详众人。 前些日子还有官员笑话他跪地捡自己的奏折,谁想到风水轮流转,今日他们成了笑话,朝廷上唇枪舌战。成王大发雷霆,将众人一顿训斥。 下朝后,医馆的人候在门前,见到卯日的马车,便凑上前唤他:“春大人,你之前让我们留意对应症状的病人,这两日接收了几人,医馆的大夫拿不准,想请你看看。” 卯日应了一声。 那五人被单独安排在一间病房,因为卯日提前嘱咐了大夫,进出屋内的人都带着面巾。 他佩戴好面巾进去,检查过百姓全身,却没有发现皮下有凸起的地方,但是全身僵硬,泛着一层青色。 那五人中还有一位六岁男孩,卯日问诊的时候一直哭闹不止,他爹一直守在医馆外骂骂咧咧,哭诉春大人无故关押他家小孩。 因为他越骂越粗鄙,大夫们听不下去,问卯日怎么处理。 卯日撩开男孩衣摆,发现他后背鼓起一团,同大夫们招手,示意他们轮流观察那个鼓包,又同侍从说:“给他爹一枚钱币,打发他走。其他四人身上没有鼓包,再观察几日,这个小孩单独在一个屋。等等,你再拿四枚钱币,让他爹搬来照顾自己孩子。” 他连夜搬来医书,就在医馆和大夫们比对着鼓包翻找药方。 第三日时,四人中又有两人身上出现了鼓包。 血吸虫在体内有一定潜伏期,之前出现对应的症状只算是早期症状,所以看不出来。 卯日却觉得心底发寒,丰京每日来来往往的人口数千,有多少人是在潜伏期没能诊断出来? 医馆的大夫们每日都在跟着卯日研究鼓包,卯日上朝的时候,他们便接管这些病人,房中有鼓包的病患逐渐多到十余人,男女老少皆有。 除去每日来看诊的寻常病患,狭小的医馆已经住不下十多号人。 卯日便在医馆附近租了一间院子,让病患搬进去。 平头百姓没住过这么宽敞的屋舍,喜气洋洋地搬进去。一位达官贵人瞧不上这样憋屈的院子,非要住在自己宅院。 半月后,惊恐的叫声传遍院子,小男孩脸边的鼓包在吃饭时噗呲一声破了,他爹坐在对面,被污血溅了一脸,嘴里的饭菜还没咽下去,就愣在那里看着自己孩子直挺挺倒下去,眼睛还在转,只是气息却缓了下去。 院子里其余病患的尖叫声歇斯底里。 卯日与大夫们配出来的药都掺在饭菜中,就是为了防止这些病患发现端倪,但那鼓包每日都在移动,早就有人发现不妥,连连询问了许多次,大夫也不敢说实话。 半夜的时候,有人拿着匕首割破自己鼓包,看着污血里爬出一条肥硕的蠕虫,哀嚎着祈求神明保佑。 院子里的人数来到了数十人。 卯日拿着名册,划去一个名字,大夫们将裹着白布的尸首搬运出去,为了避人耳目,他们都是半夜时将尸首搬出城火葬。 原本只是百人,但往后几日城中患病的人成倍增长,不少官员也染病告假,朝廷终于重视起这种“咳疾”,又想到数月前春告祭上奏的事。 九月时,颓不流的马车抵达了荷花台。 他这一路实在坎坷,卯日等了对方几月,终于听到颓不流接近丰京的消息,再一问,又听说对方染上疾病,心中便沉了半截,问成王领了假,特意摘了几袋木芙蓉,命人制成糕点与酒茶,专程驾车去荷花台见颓不流。 荷花台中荷叶清丽,恬静优雅,庭院中学生游子络绎不绝,书童正在搬运颓不流的琴,整箱整箱的书稿堆成山。 临近的世家听闻颓不流抵达荷花台,送了不少礼物过来,当中最多的数秋菊,学生们休息的院子都用来摆放各种菊花。 卯日转过中庭,望见廊下坐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怀里抱着中阮琴,落拓不羁,敦和又不失风雅。 颓不流正在和学生们说话,语调平缓,偶尔夹杂几声咳嗽,学生们知晓他身子骨差,只是陪他说几句话,见春告祭到了,便起身告退。 颓不流与少年赋长书都因长期的疾病而显得孱羸不堪,赋长书后天调养过来,长得人高马大,颓不流却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张高秋常说都是他思虑过重的缘故,让他不要担忧那些琐事,只养好身体即可,颓不流却左耳进右耳出,到了现在门下学生数千人,著书立说,鼓吹文风。 没了外人,卯日放松许多,从侍从掌中接过木芙蓉糕点,自己端过去。 “不流哥。” 两人坐在回廊上看满园荷花,颓不流咳嗽了一声,问卯日要不要听曲,自己弹了一首舒缓的小调。 卯日一面听乐曲,一面往他手背上飘,见他手上还没有鼓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曲音未落,颓不流已经咳出一口鲜血。 卯日瞳孔一缩,那盘糕点落到地上。 “吓着以尘了,只是老毛病,犯不着担忧。之前有学生不上课非要回家去田里捉虫,咳咳……我好说歹说没能劝回来,一时气急咳得厉害,结果咳出血。这一路上也是,时不时咳血,吓得车夫不敢再走,只能停在荷花台。” 卯日给他诊脉,又问了颓不流最近吃什么药。 “你来了,张高秋回丰京了吗?” 张高秋离开丰京几月,现在连书信都没能传回来,卯日派人去找都没有听到下落。 他摇了摇头:“五哥,眼下丰京出了一种古怪时疫,高秋姐北上追踪时疫源头。为了身体着想,你与学生们尽量少走动,先挨过这段日子再说。等高秋姐回来,你病好了,我载着你回丰京,去看看灵山长宫,你送我的木芙蓉长得很茂盛,满山水间红,观山人见了都说心情舒畅。” 他不忘提一句:“当然,高秋姐最喜欢你送的礼物了,每次信到了都会抱着看好一阵,都快会背了。” 颓不流隔了好一阵才道:“我和她是青梅竹马,兄长照顾妹妹是应当的。” 他观察颓不流的模样,也不像对张高秋无情,只是这是两人之间的事他不好再多嘴,又和对方聊了几句,才在荷花台住下。 晚间侍从拿来一方绸缎,在门前犹豫许久才敲开门。 卯日:“怎么了?” 侍从将洗干净的缎子递给他:“大人,这是摘木芙蓉时小的从树下挖出来的。估计是大雨把它冲出来了一角,小的摸着料子还不错,想要洗出来做抹布,但洗出来后发现上面还有字……小的只能辨认出您的名字……” 卯日打开绸缎看了一眼,望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 朱红色,是血色。 只是扫到题目便心中一痛,连忙收了绸缎,谢过侍从,他猜出那是谁写的信,却不敢在人前看,只是关上门,坐在月光下看。 卯日捧着绸缎,像是拘了一捧易碎的月光,上面赤红字迹是月下涌动的潮,字里行间的情谊是涡旋。 他曾为赋长书种下一株木芙蓉。 后来赋长书在下面埋了一封信。 赋长书无孔不入,似是蛰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只要他渐渐忘记对方,赋长书就会骤然跳出来,狠狠咬上卯日一口,提醒他,不准忘记自己。 第108章 *白骨生虮(十) 成王十二年,九月中旬。 成王派人查董文炳,没想到查出荣夷公骄奢淫逸、多行不法,擅自动用北军一千三百万钱币。钱币被他用来筑造香光、银钩等六栋楼阁,就连地基也用金玉打造,就骑在丰京中轴线上。 “这倒糊涂。”颓不流道,“晋阳董家权势滔天,董淑妃又倍受陛下宠爱,荣夷公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实在辜负陛下信任。” 颓不流远居西南,对朝廷上的波谲云诡并不清楚,只认为自己被接到丰京养病是因为成王恩典,没想到姬野权力被架空,真正下令的另有其人。 卯日正在过目他平日的药方,治疗疫病的药方还没有研制出来,只能按照之前几月试验的法子重新调整。 不多时,侍从快步跑来,在卯日耳旁小声道:“大人,出事了。姬蘅薨了。” 卯日看了一眼正在咳嗽的颓不流,平静地放下药方,走到廊下:“怎么回事?” 侍从急道:“听说是江夏家子弟的车驾被排队问诊的百姓拦住去路,所以改道走,结果与姬蘅的车辆撞上,江夏家不知怎么就和姬蘅产生了争执,当众弑杀了姬蘅……头都打破了,血浆流了一地,江夏家直接驾马从他尸首上碾过去,就这么扬长而去。” “官差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尸首,一打听才知道,姬蘅被几个大夫用草席卷着,拉出城火化了!” “尸首呢?” “去得太迟,烧得只剩骨头了。” 荣夷公刚下大牢,京中世家人人自危,江夏家却干出弑杀皇子这样的荒唐事,根本没将姬野放在眼里。 卯日追问:“可知道是江夏家谁驾的马?” “江夏家的江柳生,听说……是董淑妃的妹夫。” “你去准备马车,我先回丰京。” 卯日驾车进城时被拦在城门口,检查的士兵模样陌生,告诉他丰京今日封城,卯日不得已和百姓流民一道困在城外。 他只能宿在车上,半夜时城外却亮起火把,如同一线潮水从黑夜中滚来,卯日站起身和百姓们探身往官道上看。 骑兵们身着轻便甲胄,身上没有配长枪兵戟,迅速围困住城外百姓。 队伍中的四位骑兵纵掠而出,两人手挥着套索套住守城将士的脖颈,另外二人手起刀落,一刀斩首,骑兵便拖着四具尸首离开。 路上都是血痕,百姓们惊恐万状,作势要逃。 骑兵转瞬射杀想要尖叫的百姓。将领转了一圈,瞧见卯日的车驾,车上却没有人。 “那是谁的车?” “驾马人呢?” “江大人,车上没人。” 江大人道:“今日之事十分重要,不能有片刻耽误,留两个人找到车上的官员解决掉,其余人随我进城!” 守城人早被策反,江淮风驾马到门前时士兵便推开了半扇门。 骑兵沿着城墙搜捕,卯日不能提灯,没能跑多远,几息过后身后便响起马蹄声。那两位士兵得了令,望见黑影便挽弓射击,耳畔响起嗖嗖两声。 卯日的衣摆被箭支射中,从腿环上摸出匕首斩断衣摆,又是一箭射中他的后肩。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左肩传来,卯日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跤。 骑兵追赶上来,当中一人翻身下马。 卯日耐着疼痛问:“你们是谁的兵?” 士兵不说话,抽出一把短剑,走到卯日身旁。 他们将火把熄灭了,卯日只能望见阴影里闪烁着白光的剑刃。 训练有序的士兵为什么只配了短兵轻弓?还是半夜入城以求轻便迅速。 这是兵变! 卯日估计问不出答案,也怕言多必失,握紧匕首,在对方靠过来的时候一脚踹在士兵脚上,又扑过去一刀扎在对方小腿上。 他跟着麒麟阁的人学过防身术,又常年习舞,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士兵起初没有防备,被卯日得手。 江家禁军另一人见两人斗殴,连忙翻身下马,捏着马绳从背后绕过卯日脖颈,将他从士兵身上拖开。 那一下实在太重,卯日被勒得呼吸困难,战战兢兢提起手攥着马绳。 “呃……” 脖颈上的马绳越勒越紧,卯日仰起头,手掌也逐渐用力,指腹充血。在扎中腿的士兵爬起来前,他折过一条胳膊狠狠砸身后士兵的胸口与小腹以下。 短暂的机会喘息,但他不敢懈怠,两人在地上缠斗,手臂上的血流出来,只听见清脆的咔哒声响,臂腕上的暗器射进了士兵咽喉。 那人眨眼没了呼吸。 卯日头脑发昏,从士兵身上翻下来,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连滚带爬站起身,警惕地望着另一人。 他们身后有两匹战马。 卯日与士兵同时扑过去,他企图攥住缰绳,士兵却抱住了卯日的腿,非要治他于死地,两人又滚到草地上,马匹受到惊吓嘶鸣两声快步逃开。 求生欲大过了恐惧,他双腿缠住对方,攥住士兵的鬓发,暗器对准对方的额心,二话不说射过去。 夜晚里悄无声息死了两个人。 夜风有些大,刮得他越来越冷静,卯日在原地坐了一阵平复呼吸,摸黑爬起来,他没空去管那两具尸首,只是摇摇晃晃走到剩下的那匹马旁,爬上去。 “……走!” 他漫无目的往前奔驰,夜色里响起马蹄声,卯日不敢停下,等驾马冲上官道,他的理智才逐渐回笼,向着荷花台跑去。 *** 颓不流身体抱恙早已歇下,寅时却听屋外响起喧哗声,一匹野马载着人在门前徘徊,不时嘶鸣,吓到了夜读的学生,那学生绕到门前一看,马背上驮着春告祭,肩上中箭,血淌了一路。 颓不流披着外袍到了门前,指挥侍从将卯日扶回屋。 “先生,那匹马怎么办?” 颓不流咳嗽道:“你牵着马往外走一里,把它放走,别让人看见。” 卯日肩上中的箭并没有特别深,大约是夜色昏黑,射箭的士兵也没看得清,所以只伤着皮肉,出了大量血。 好在有几位大夫与颓不流同行,现在正宿在荷花台,颓不流便连夜将人叫醒救治卯日。 半个时辰后,卯日清醒了,坐在榻上同颓不流说丰京之事。 “我没有处理掉那两人的尸首……” 颓不流:“能判断出是谁的人吗?” “京中只有一支军队,是许嘉兰带回来的中州突骑。”卯日缓缓道,“难道是他?” 颓不流端来药碗,等卯日喝完,“确定吗?” 卯日犹豫道:“不,我回来的时候,似乎还遇到一伙人,但我当时头脑发昏,没有留意,对方也没有拦我。我和许嘉兰虽然相看两相厌,可他不至于要杀我。” 他梳理着近来的朝廷之事,“前几月周问刀周将军指责荣夷公子女与民争利,紧接着荣夷公又被查出贪污受贿,一时间下狱的大大小小官员将近一百人,董家受了重创,按照他家的性子也不会韬光养晦,定然会想着办法从别的地方给许嘉兰使绊子。但昨日江夏子弟却当街弑杀了六皇子姬蘅,这样的丑闻,若我是江夏黄氏,不如和晋阳董家连夜起兵,将成王带到晋阳,好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觉得那伙士兵是晋阳家的禁军?” 卯日:“不能确定。我不敢报自己的官职,但对方不光杀百姓,就连普通官吏都杀,是铁了心发动兵变,估计天亮便会结束。现在我能做的只能等。” “等什么?” “等赦令。”卯日攥紧被褥,“历朝历代政变结束后,胜者会立即囚禁杀死集团首脑成员,京中定然乱成一团,等到天亮,兵变结束,胜者会赦免中下层文臣武官,昭告天下……我只要等着赦令,看是谁下的令。” 卯日望向面色苍白的颓不流:“不流哥,你先去休息吧,时间还早。让学生们把大门关起来,我今日没有出这个门,你也不知道京中之事。” 等待说起来容易,实则太过煎熬。卯日到底挂念慧贵妃,怕兵变影响她,但他现在去丰京也改变不了什么,甚至容易搭上自己的性命。 他彻夜难眠,索性点了烛火走到廊下去吹夜风,后来竟靠着廊边的梁柱昏睡过去,等到天白才被侍从唤醒重新上药。 卯日在荷花台休养了三日,终于能抬手,与此同时,他等到了丰京传来的消息。 传信的人是中州突骑。 卯日心中悬着石头才安稳落地。 是许嘉兰的人,那慧贵妃估计没有出事。 他被接回丰京,才知道当夜晋阳董家与江夏黄氏起兵,杀入王庭准备带走姬野。但中州突骑早有准备,在禁军入城后控制了城门,隔绝了内外消息。而王庭内慧贵妃先董、黄两家软禁了董淑妃与太子姬宜,并告太子意图谋反,命董、黄两家起兵逼姬野退位,当即罢免了太子。 姬宜哭得撕心裂肺,哀嚎着求董淑妃救命,但不久后便在王庭内被铁骑乱箭射死,血溅三尺。太子整个人被钉在门扉上,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箭支,一张完整脸都没能留下。 第二日,董、黄两家原本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命朝中重臣赶赴晋阳,承诺保全他们性命,留其职位家世,但中州突骑认为圣旨是矫诏,并不听令,反而将董黄两家的三族迅速诛灭。 随后中州突骑在许嘉兰带领下与董黄禁军在王庭内激战,大获全胜,不夜侯守着成王下诏,宣布太子谋反,董、黄祸乱朝纲,地方士绅欺男霸女。中州突骑平叛有功,为从龙之师。 第三日,太子及其党羽被清洗干净。成王大肆赞誉诸位功臣,并对废太子姬宜明褒实贬,只是其中有多少内情却没人敢打听。 卯日回到丰京后,听闻成王要祭天,所以将他这位春告祭接入宫中。 王庭内被冲洗干净,香炉里燃着香丸,隐秘的血味与浓郁的香气交融,慧贵妃坐在王位一侧的位置上,淡然地向他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长袍,雍容华贵,看上去心情不错。 姬野不在,季回星给卯日指了位置。 “以尘,朝中之事你已有耳闻,本宫今日召你入宫,是为了两件事。其一,半月后成王需要举办一场祭祀典礼,由你主持。其二,京中疫祸的事,陛下已经答应由你接手。你若需要王庭内的大夫帮助,就去请他们,就说是姬野的旨意。” 姬蘅被当街弑杀,姬宜被万箭穿心,现在西周皇子只剩下一位远在青丘的姬如归,但新的太子却迟迟没有立。 姬如归没有来丰京。 卯日没有告诉季回星兵变的那晚他回丰京被禁军撞上的事,他忙着去研究血吸虫病。 丰京死了许多人,瘟疫也随着成堆的尸首蔓延开,王庭内开始焚烧松柏,青灰的浓烟滚滚上升。 丰京城内外燃烧尸首与草药松枝的地方越来越多,篝火堆在街道上,就连出行的车驾都被拦下。百姓家的房梁上挂着白布灯笼,纸钱与灰烬一道翻飞。 卯日的车驾在兵变那日弃掉,他也不知下落,后来有一日他带着大夫在城中巡查时望见一捧篝火,火前站着一位幼童,那孩子手上挂着一个铃铛,在噼啪的柴火声里清雅地回响。 他走过去,隔着面巾问小孩那枚铃铛是从哪来的。 小孩转过脸,面色有些发灰,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懵懂地望着他,卯日不知怎么想起了在寿春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小孩说:“河里有辆马车,他们拉上来后拆了,我哥哥敲了一块金漆的小人像,但没卖出去,只能捡了剩下的木材烧火。” “你的哥哥呢?” 小孩指了指篝火,手腕上的铃铛泠泠作响,就像当年轺车被拉到卯日面前时,伞上的铜铃总在跑动时响。 小孩不回话了,卯日让人送他回家,告诉他不要乱跑。 那小孩摇着铃铛穿行在街上,听着乱七八糟的哭声喊声却不为所动,他似乎并不恐惧。 卯日目送他跑远,恍然小孩不是不害怕,只是因为他不理解恐惧是什么。什么是死,什么是疫病,他不用去理解好端端的马车为什么掉进河里,也不用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哭,为什么哀嚎。他活在乱世里,悲痛与死别比喝水还平常,甚至不如一枚发出声响的精致铃铛。 他在原地等了一阵,同随行的士兵说:“等火势小了,便把火灭了,将灰烬装在木盒里运出城。告诉百姓,以后不能在城中火葬,去城外我们划定的那块地。” 荣夷公昔日建的六座楼阁内部被搬运空后,卯日将那六栋楼阁设立为太医署与救济楼,每日定时定量分发药品,如果有家中人丧命,还会给予一笔丧葬费。 好在抄家出的资产能够丰京防疫维持一段时间,季回星又鼎力支持卯日救济百姓,他的工作十分顺利。 不过坏的是,血吸虫的药方始终没有研究出来。白日里分发的药草都是卯日与大夫根据古方改良,只能预防疫病,如果有人真患上血吸虫病却不能根治。 他为此焦头烂额。 在丰京与荷花台往返期间,颓不流也病倒了。 血吸虫在他体内潜伏了至少月余,颓不流抵挡不住疫病,又怕传染给门下学生,想把学生遣散,但这群人非但没走,有些人还自愿留下帮助卯日翻查医书。 他们也看不懂古医书,只是看见疫病就保留下来,交给大夫,等着卯日与其余医师抵达荷花台后继续研究。 成王十三年,二月,丰京大雪。 这一年实在太冷,灵山长宫的木芙蓉没有开花,枝叶也不茂密,就那么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下。 年初的时候疫病也没有减缓,成王便免去了年宴。卯日这几月忙着防疫的事,甚少有空返回灵山长宫,今日得空回灵山长宫一趟。 往日负责打扫宫殿的侍从死的死、走的走,现在灵山宫中积雪无人打扫,卯日推宫门的时候还被积雪堵着大门,他废了些力气才钻进去。 宫中十分冷清,草木萧条,积雪堆积在屋顶走廊上,瞧不见往日炫目的色彩。 他站在门下望了一阵,觉得寒风刺骨,便不再停留,骑马回荷花台去见颓不流。 荷花台,顾名思义夏来荷花满园台,就连回廊上也用水缸载种着碗莲,冬暖夏凉,清幽寂静。 他去的次数多,偶尔连着几日住在荷花台研究药方,听颓不流在屋内咳嗽,卯日改了许多药方,隔着门和颓不流说丰京的事。 “京中防疫倒还顺利,只是有些百姓觉得疫祸是鬼神作祟,并不配合太医署用药,我有些头疼。昨日我去巡查时,正好遇到一户人家,竟然硬躲着官差大夫半月,不把病人交出来,所以全家八口人全部感染了疫病。” “我进去的时候,瞧见他们跪在佛像傩神的神龛前,有人死了还维持着跪拜天地的姿势,有人还有呼吸,但大夫想要喂他药时,那人突然挣扎起来,哀嚎不止,惊叫我们要害他。” “他抓伤了大夫的手。” 卯日平静地说,“五哥,我是不是很没用?四个月了,我却还没有研究出针对血吸虫的药方。” 颓不流隔着门问他:“以尘,外面冷吗?” 丰京的飞雪冻人,卯日的斗篷都被沾湿了,他哈出一口气。 “不冷。” “那你退远些,我想开门看看落雪。” 卯日便改口:“我胡说的,不流哥,外面很冷,你别开门了,万一着了寒就不好了。” 颓不流咳嗽着:“开门吧。” 侍从打开了门,卯日站在中庭里,隔着回廊看里面。 落雪飘到他的官帽上。 颓不流又瘦了,两边颧骨很高,唇色有些乌青,窝坐在榻边,手边放着他喜爱的中阮。 呼出的白雾洇湿了卯日的眼眶,他的鼻头泛酸,只是望着颓不流。 “五哥,怎么又瘦了。” 颓不流:“还说我呢,以尘下巴都尖了。你高秋姐见了咳咳指定心疼。” 侍从搬来一张椅凳供卯日休息,他觉得坐下冷执意站着,侍从便递给他一把红漆油伞。 卯日就撑伞站在雪地里和颓不流说话。 隔了一阵,檐下又飘雪,絮絮叨叨的,颓不流觉得有意思:“渝州新都不常下雪,以尘,你捏一捧雪扔过来。” 卯日照做,也没敢扔颓不流身上,只是扔到他手边。 颓不流忍不住笑他没吃饭,扔雪球也软绵绵的。 “五哥就取笑我罢。” 颓不流见他笑了,才宽心些许,双手捧着那团白雪,缓缓道:“以尘,血吸虫病的药方不好研制吧?” 卯日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不是什么好事,并不想听下去,他想往外走,但是双脚却像是被钉在原地。 他看见颓不流说话时唇中冒出的白雾,像是丰京城中燃起的一簇簇焚烧遗骸的篝火,卯日的思绪有些涣散,忘记了阻止颓不流说下去。 “我想也不容易,担子都让你挑了,千万人的命哪是这么容易治的。以尘,不如……” 卯日很害怕听见他接下来的话,连忙打断他:“五哥,我还要研究药方,我先回去了,你别吹冷风了。我和袁涣老先生他们研究了新的方子,正在尝试,后日……不明日,明日我便带着新药方过来,肯定有效!肯定有效!” 他急匆匆往外走,片刻不敢停留,不忘招呼侍从:“快请先生进去,别着了凉!” 卯日驾马跑出了荷花台。 他恐惧颓不流接下来的话,他知道颓不流肯定不会责怪他,对方会一直鼓励卯日,一种药,十种药,百种药……颓不流从不过问卯日给他的药方,接了药就往自己肚子灌,他信任自己的弟弟,更是对自己的身体情况知根知底。 颓不流知道自己好不了。 可卯日并不想他死。 他驾着马在大雪里狂奔,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这样逃命一般地跑,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结局,只是一味地跑。 直到后来脸上微微刺痛,卯日停了马,摸到自己脸颊上有两道湿濡的水痕,快要结冰了。 丰京真的好冷。 他无论跑到哪里去天地之间都是大雪与寒风。 再然后他看见大雪下盖着坟,高高低低,绵延数十里,雪里埋着哭声与生死。 卯日回了丰京。 季回星下令将各地的古医典籍搜罗到丰京,搬运到太医署,卯日和各位大夫没日没夜地翻阅整理,从各种古方中改良,挑灯又写了一版药方。 因为操劳过度,卯日趴在案桌上昏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先是两岸高耸的崖壁,白鸟在大雪里飞,后来他摇晃起来,才知道自己坐在一艘夜航船上,就在高峡中徘徊流连。 他仰躺在甲板上,痴痴地望着上方,听着激流拍打崖壁的声音,再一错目,又看见高崖上仰卧的山脉成了面容娇美的神女。 神女直起身时,山崖震颤,峡水激荡,夜航船好比落木摇摆。 随后有一只手落到了他的面颊上。 那只手似是套住航船的船锚,套住摇摆不定的船身。 卯日偏过头,望见赋长书。 他说。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卯日握住他贴在自己面上的手,想的却是,赋长书伏在他身上的时候脊背是坦诚的阳面,向他倾倒而来的面庞与胸膛是山的阴面,皮肉与骨骼是高耸的山丘阻挡着灵魂地贴近。 鬓发与毛发都是云,会将他埋进去,网罗进去,陷进去。泪水、汗液与阳精都是雨,轰轰烈烈的大雨,连绵不绝的细雨,蘸黏在皮肉上的时候便成了淅淅沥沥的泉水,波涛下浮动着浑白的肉色。 有时候,想念一个人真的很明显。 赋长书在梦里抱着他,哄着他摇,低气说,以尘,别害怕。 我在。 他的动作明明很凶,可语气又难得温柔,卯日的胳膊就和藤蔓一样攀在他身上,埋在赋长书肩上,小声说。 “骗子,你根本不在。 你说和我永不相见。 生不见面,死不送终。 你说我哄人、骗人,赋长书才是王八蛋,骗了我。” 赋长书就抱着他,拍了拍卯日的脊背。 我哪敢骗以尘啊。 我哪敢啊。 我不敢骗你,所以我再也不来见你了。 我真的说到做到了。 卯日抱着他,察觉到赋长书在往他身体里挤,泪光就在眼边闪烁,他不由得缠得对方更紧,再用力抱赋长书时,他却苏醒过来。 案桌上的烛火已经熄灭,垫在胳膊下的药方晕开了两团泪痕。 太医署里的大夫们还在挑灯夜战,见他睡着也没有打扰,卯日垂头擦干泪,重新点上灯,找了新的纸页继续誊写。 赋长书骗他没关系,他不能骗颓不流,更不能骗丰京万千百姓。 后半夜袁涣走到他身边,询问王庭中的防疫情况,卯日这几日记挂着颓不流,竟然忘记回宫中述职,经他一提醒,连忙在天光蒙蒙时递了入宫的奏折。 他有小半月没见成王,揣着药方在王庭等候圣驾,却看见秋公公引着一群少女垂着头匆匆走入**。 那些少女们衣着单薄,面上盖着帽兜,头垂得极低。隔得一段距离,卯日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成王将卯日晾在王庭足足半个时辰才召见他,君臣隔着屏风,卯日见不到他本人,只能听见姬野声音沙哑,说话及其缓慢,偶尔还会停顿下,似乎在饮用什么东西。 卯日原本只需要和慧贵妃述职,但姬野好歹是一国之君,就算行事荒唐了些,也是名义上的天子。 “陛下,臣说完了。” 姬野没有出声,隔了一阵,秋公公端来一碗褐红色的药。 卯日将药方递给秋公公,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药?” 秋公公戴着面巾,拉长声音劝他:“春告祭,这碗药是陛下念在你防疫辛苦,特意赏赐给你的。当中的几味药材得来实在艰难,朝中能得一碗的臣子可不多,你快用了吧。” 卯日皱眉:“这药汤不像是臣交给陛下的药方,你们怎么能乱用药?” 他端起药碗嗅了嗅,竟然闻出一股血味,顿时想起那几位面色苍白的少女,立即将药碗放回去,面色一变,直接往外走,不过三步,竟然直接跑起来,迎面撞上慧贵妃的仪仗队。 卯日恍然回神,整理好仪容才行礼:“贵妃娘娘。” 季回星:“怎么慌慌张张的?” 卯日怀疑那碗药方里掺着活人血。 自从去年九月兵变后,董、黄两家满门抄斩,董淑妃被软禁,姬野也不再召幸对方。成王虽然活着,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庭现在是慧贵妃做主。 姬野不可能在慧贵妃眼皮底子用活人的血做药,除非慧贵妃准许,所以他犹豫了许久,没有直接说那碗血药的事。 “臣约见了颓不流先生,他病情严重,臣心中焦急,赶着去见他。” 慧贵妃点点头,点了两人送卯日出宫。 卯日心中有许多事,等到了荷花台又听学生说颓不流咳血,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握着药方冲进去。 颓不流昨日说的话终于在今日重新续上,他想为卯日试药。 卯日不知怎么的,哭得双目通红。他真切感受到了滔天恐惧与悲哀,如同一把巨斧朝着他的颈项砍下来,要将他的脊骨皮肉都砍砸得四分五裂,把他剁碎了丢进大雪里。 他竟然浑浑噩噩地想,如果人血能治病,他也放血好了。 随后又猛然惊醒,唾弃自己犯浑。京中百姓觉得鬼神能治病,求神拜佛,难道他该向神佛下跪祈求对方还颓不流一条生路吗? 不光是颓不流,还有西周百姓,要是他跪在雪地叩首,能让神明还死去的百姓一条生路,那他就算叩得头破血流也可以。 卯日竟然猛地跪在雪地里,朝着万千雪下孤坟重重叩首,流着泪哀嚎出声。 可雪没有停,雪下死去的人没有复活,他们死了就死了,神佛不存在。 第109章 *白骨生虮(十一) 三月时,丰京的大雪还未停。 往年三月临近春分的时候,王庭会设春日宴,邀请世家踏春赏花。 卯日也曾参加过春日宴,只是他在京中没有什么同龄好友,少年时他不曾在意,后来长大些才明白,他虽然是慧贵妃义弟,住在灵山长宫,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无权无势,所以世家子弟不愿与他结交,布衣百姓又畏惧与他攀谈。 他还记得有一年春日宴,自己不愿与世家子弟结交,只坐在季回星身边,问她宴会中央为何会有一座青铜大鼎。 季回星让他走到铜鼎旁,伸手去摸一摸鼎面凸起的铭文。 那口鼎高约半米,双耳竖直,四足鼎立,曾用来烹煮肉食,热度从内而外散发出来。 卯日只是触碰了一息,便倏然收回手,手指被烫得泛白,忍着没有哭,茫然地望着季回星。 季回星告诉他,你碰到了上面的饕餮兽纹,古兽会震慑住想要接近你的邪灵,你今生定然平安无忧。 卯日不觉得那些兽纹会保佑他,手掌已经被烫出白泡,至少眼下并不平安。 他这么同季回星说了。 季回星夸了他一句乖孩子。 “这世上本就无三尺神明,天子说鼎上有神兽镇恶,百臣自然无人敢反驳。天子道鼎上是魑魅魍魉,铸鼎人、献鼎人通通该死,世人也会附和。以尘,他们敬畏的是鼎还是人?” 是人。 “是,他们怕的是人,能对他们生杀予夺的人,但若是有朝一日我也成了那位能对他们生杀予夺的人,却不是天子,你觉得他们还会怕我吗?” 会。 “所以百臣畏惧的是权力。而权力谁都能拥有,谁都想拥有。”季回星道,“以尘,怎么不跟着皇子们去打马球?” 卯日说:“我想陪长姐。” 那时季回星笑而不语。 等到晚膳侍女们捣腾鼎中熟肉时,侍女却惊叫不止,只因那座青铜鼎中的滚油里浮着一张人面。 被烹杀的是江夏家的嫡长子,杵作查验后禀告群臣,那位十三岁的少年因为贪食,趁着无人的时候踩着桌案爬上铜鼎,想第一个尝一尝鼎中烹煮的牛肉,没想到跌进油锅。 江夏家先喝了肉羹,闻言扶着廊柱干呕不止。成王让江夏家把那捧不成人形的尸骸领走,坊间自此流传起江夏家教子无方,饕口窃食,不智遭鼎烹的歌谣。 季回星听罢笑道:“世人畏惧鼎上王权,恐惧死亡,也敢为了一口肉汤犯上作乱,难道是因为他们不懂肉汤与性命哪个更重要吗?不,正是因为他们知晓天子不会因为一碗肉羹要了他性命,顶多斥责少年天真无邪、贪食顽劣,所以不以为意,胆敢僭越。他江夏家小儿今日敢先陛下霸占鼎中第一口肉羹,他日便会因旁的贪欲将天子礼法弃之脑后。” “如果是我,江夏家小子觊觎鼎中肉羹时便会让他成为鼎中肉,汤中泥。不为别的,仅仅是震慑与警告罢了。” 今年没有春日宴,卯日下朝后,宦官把他引到路边,和和气气地说,慧贵妃有意封他为巫礼,灵山十巫每人都得到自己的封号,继任典礼已定下日辰,让他早做准备。 卯日便顺势打听:“王庭这几日有没有新的女子出入?” 宦官:“有的。” 那些年轻女子倒没有身死,卯日以为成王是逼她们割腕放血。 “劳你去端一碗陛下惯用的药,”卯日将一张药方放在他掌中,柔和道,“送到太医署即可,这张药方是避疫的药方,你拿着,按照上面的药方调配用药,可保你平安。” 他一进太医署,袁涣却一脸肃穆地走来,弄得卯日连忙整衣敛容,确保自己没有沾染污秽,才严肃地问:“袁师氏,出了什么事?” 袁涣:“大人从哪端来的这碗药?” 卯日没直接说从王庭里端出来的,找了个借口,说巡查时撞见百姓在私自服用,问不清药方,所以带回来研究。 袁涣将信将疑:“百姓不明事理,胡乱用药,这种东西还是拿去倒掉的好。” 卯日觉得他话里有话,打发侍从离开:“我刚从外头回来,还没来得及研究这是什么药,袁大人是看出来了?还望指点迷津。” “可听说过红铅?” 卯日脚步凝重,抿唇不语。 血吸虫病在许多人看来是外邪入侵,他们认为以人血补人气能解毒、破邪,甚至延年益寿。但卯日学过岐黄,知晓“人补人”不过邪说,还会给放血的人带来极大痛苦。他与太医署的大夫废寝忘食制药改良药方,姬野却躲在王庭私自用红铅入药。 袁涣:“上次送到颓五子那里的药方有用吗?” 颓不流在灵山十巫排行第五,袁涣便称呼他五子。 卯日:“我每日观察那鼓包,发现这一月它忽然缩在五哥胳膊关节处不动,估计是药方有用,我想再试试。” 袁涣交给他几卷书:“太医署有我与其他大夫在,你多去颓五子那里走动。京中百姓的病历都记在上面了。” 卯日决定在荷花台长住。 颓不流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算血吸虫在他的身体长久不动,但他本就病体沉疴,近来用的又是猛药,不过一月就肉眼可见身形消瘦。 卯日偶尔陪他在院中散步,两人一起练习八段锦。颓不流问他碗莲什么时候会开,卯日说再过几月,等入暑。 颓不流没力气走动的时候就坐在回廊上,卯日端着他的胳膊,将绸带往上移一点。他曾切开颓不流的皮,试图引导血吸虫爬出来,颓不流疼得大汗淋漓,直接晕厥过去。 血吸虫离开颓不流的身体三日后,新的鼓包又出现,卯日才知道虫卵残留在他的身体里,不根治只会加剧病患的痛苦。 卯日还尝试了外敷内用,用松柏草药等熏身体,同时给颓不流喂药,可都是无用功。 颓不流有一日问:“你继任典礼是多久?” 卯日回答:“四月。” 颓不流便放下未写完的数算篇章,认真同他说:“兄长等着。” 四月的继任典礼还是延后了,颓不流也没能等到卯日的继任典礼。丰京连日骤雨,大雨如天漏,赤白的闪电似是龙蛇盘踞在空中,长久不散。 难得放晴的那日,学生们扶着颓不流的灵柩往群山走,卯日听见了芦笙的声音,先是尖锐的,随后才是悲怆之音。挽歌的声音低微下去,他戴着粗麻的白头巾,察觉到山坡上有风沙吹来,逼得他掩面眯起双目,只觉得当时仿佛天崩地裂,脚下踩的都是杂乱的野草与骨灰。 卯日有些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似是一尊傀儡站在人群中,泪却淌了下来。 张高秋抱着芦笙,声音似从风中飘来:“我去了寿春,一路打听向北游走,发现北面的彭城、曲阜早已尸横遍野,我暗自惊心,越走越远,竟然到了夜邑。” “夜邑临近孤竹战场,是疫祸的源头。也是因此我没能收到你的信,不知不流来了丰京,更不知道他也染上了瘟疫。要是我知道……” 她顿了顿,卯日望过去的时候发现张高秋面颊上挂着泪,隔了许久,张高秋又道。 “这一路上实在不好走。” 丰京疫病尚能控制,但出了城门往北方走,地皮皲裂、草木枯寂,坟墓与棺椁野蛮地长在荒山野岭。 骑马经过的时候,张高秋望见尸体匍匐在路边,身上挂着一层霜,脸庞贴着地,面上带着生涩的笑,似是睡在阿妈怀中的稚子。地上有一滩褐红的血,蠕虫爬上那些冻得青白的尸体,如同黑鸦在青天徘徊。 瘟疫比疾风骤雨还要骇人,是山川草木生了脓疮,流着血痴痴地呻吟。人便如掉落的毛发一般,疲惫不堪地瘫在泥土里,被虫啃食掉血肉,变成白骨。 说来也古怪,每每这种时候,祭台上供奉的百万傩神失了声,杀猪杀牛绫罗供品请不来的神与佛此时被蒙着眼,堵着双耳,流浪到人世之外。 谁知道它们去了哪,反正不会看凡人一眼。 颓不流的丧事由张高秋操办,卯日再也没去过荷花台,每日都住在太医署中,潜心研制药方。 “春告祭!”太医署外响起了敲门声。 卯日混混沌沌,站起身去开门。 回来报信的侍从急道:“大人,不、不好了!城外涌进来许多难民,袁涣老先生和大夫们想去检查难民们有没有染病,没想到难民暴动,把袁涣老先生推倒在地,几番推攘之间,袁涣大夫的脊柱骨被踩断了!难民冲进城后,沿着家户抢夺食物,香光楼今早还在分发救济粮,难民堵着大门,直接把门拆了……大人,大人!” 卯日因为整宿没睡,乍见天光眼睛有些晕眩,被侍从搀扶了一把,才镇定道:“你先去请周将军,让他派些士兵去香光楼……我去找袁涣先生。” 他骑马赶到香光楼附近,撞上难民潮,卯日原本想调头绕行,没想到被衣衫褴褛的百姓团团围住。 难民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力道蛮重,只一下便将衣袍撕裂了,他们又去抓卯日的手脚,嘴里喊着食物。 他挤出人群,索性进了临近香光楼的一座屋子,又反锁上屋子,爬上楼,朝着香光楼那边张望。 难民数量远远超过卯日预计,似是蝗虫密密麻麻堆在香光楼附近的街巷上。 他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袁涣大夫,隔了一阵瞧见难民在攀爬香光楼的外墙,那栋鎏金香榭被拆得七零八落,难民顺势涌上二楼。 “袁大人——” 周问刀领着兵匆匆赶来,也被堵在难民潮边上,距离香光楼数百远。 就在这时,卯日听见咚的一声响,随后是尖叫。 袁涣与两位大夫从香光楼上跌了下去。 第110章 *白骨生虮(十二) 臣子戴着面巾站在王庭中,往日整齐的队伍有许多位置空缺出来,就连许嘉兰都不在。 如今的朝会早已名不副实。 三具盖着白布的遗骸被禁军抬上来,一时间,王庭里肃穆得有些骇人。 官员们纷纷避让开,缩在角落,怕尸首传染给自己疾病。 只有卯日穿着丧衣站在那三具尸首旁,低眉垂目,无悲无喜,冷漠得似一具雕塑。 禁军跪在地上报告香光楼惨状:“袁涣与另外两位大夫跌进难民潮后没能爬起来,等周将军将香光楼附近的难民疏散完,春大人才找到几位大夫。都验过尸了。是被踩死的。” 许嘉兰近来不在京中,临行前特意吩咐让周问刀管辖好丰京驻扎军队,没想丰京外的难民突然涌进城。 周问刀却押着一位宦官走了进来,对王位上的成王与慧贵妃道。 “陛下,贵妃娘娘,下官入宫述职,撞见此人在王庭附近鬼鬼祟祟,所以截下盘问,发现他偷窃钱财想逃出宫。” 那宦官卯日认识,他之前麻烦对方端一碗药出宫,还给了对方一张药方。 慧贵妃立即示意大臣们离开。 如今王庭中患病的人并不多,与难民常接触的卯日等大夫入宫次数少,但仍有流言蜚语传入王庭,闹得人心惶惶,不少人竟敢连夜逃跑,成王砍了几人,越发不耐烦。 姬野懒得审问,只挥了挥手:“拖下去斩首。” 宦官当即跪在地上:“陛下!陛下!奴才是冤枉的,奴才不是偷跑出宫,是、是春大人托我出宫采购药材!所、所以!” 他从衣兜里摸出那页泛黄的纸,“奴才有证据!这是春大人给奴才的药方,可以避疫防灾!奴才想出宫采买药材!” 他早就看见卯日,连忙朝着卯日方向膝行两步,又被士兵压住,“春大人!春大人!你救救奴才呀!” 卯日皱了一下眉,自己与对方无冤无仇,竟然被人求到头上,不好直接拒绝,他也顺势应下:“陛下,臣确实给了他一张药方,托他帮臣送药,但……” 慧贵妃道:“什么药材王庭没有,需要出宫采购?周将军,将药方呈给本宫看看。” 周问刀把药方给了慧贵妃。 季回星面不改色地望着纸张,隔了片刻,抬眸望了一眼卯日。 “规矩就是规矩,就算是春告祭托你采买药材,也需要陛下恩准你才能出宫,带下去。” 季回星:“袁涣负责京中防疫,太医院没有更多的大夫。春告祭,这些时日有劳你,等北方战事稍缓,本宫便从汝南寻一些大夫来帮衬你。” “多谢娘娘体恤,”卯日又抬头望了成王一眼,委婉道:“陛下、贵妃娘娘,王庭中用的药请每日派太医查验过再用,最好按照臣给你们的药方用药,其他的药不可乱用。” “臣听闻宫中多了许多女子,如今瘟疫肆虐,还是减少新人入宫为好。” 成王却拍案而起:“瘟疫瘟疫瘟疫……这都多久了!还没有研究出药方,春以尘,朕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 秋公公:“陛下……” 成王怒道:“你住口!让你给朕找两个女人都找不到,你还在朕面前晃!滚!” “春以尘,”成王径直走到卯日面前,“北方生疫,慧贵妃力荐你为京中防疫人选,可你呢?大半年了,你的药方还没有研制出来,京中患病的人越多,朕的臣子全都告病不起,你太医院的人做什么吃的?一群废物!你!朕再给你三个……不,一个月,一个月之内要是拿不出办法扼制住瘟疫,那你去和袁涣陪葬!” 慧贵妃也想劝他:“陛下。” “今日谁都不许为他说话!”成王道,“还是贵妃有防疫的药方?那你来做这个太防疫官如何!” 卯日连忙跪下:“陛下息怒,娘娘不过与您一般担忧瘟疫传染我西周臣子。太医院众人都是陛下钦点的大夫,这么多年兢兢业业,陛下您也看在眼中。血吸虫病自北方传来,且来势汹汹,此病在体内潜伏期长,等到发作时又为时已晚,臣与诸位大夫甚至来不及研究病理,对方便死去,并不是臣怠惰因循?,实在是……实在是瘟疫太过凶险,” “但万幸有颓五子等人试药,臣已经研究出了一种更有效的药方,只要再等几月试验,一定……” “几月?”成王怒道,“几月又几月,这次又需要几个月?秋释!秋释!把朕的剑拿来!” 秋公公捧着宝剑上前,姬野拔剑出鞘,朝着卯**近两步,挥剑搭在他右肩上,“就一月!一月之内你拿不出药方,朕就亲手砍了你的脑袋!来人,送慧贵妃回宫!” “派人看着春以尘,别让他学前人又用自戕威胁朕!” 卯日被成王的禁军送回太医署。 这些禁军白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晚上就驻守在太医署门前。大夫与学生们被凶神恶煞的禁军吓到,卯日不得不安慰他们说这些禁军是陛下派来护卫太医署安全的,才暂时隐瞒了过去。 半月过后,又到了六月,是卯日生辰。 今年的生辰没什么特别,早晨的时候张高秋将长寿面端到太医署,楼中只有两三位大夫,知晓卯日生辰后都纷纷祝贺,卯日摆摆手,让他们别声张。 案桌上都是书简,他找不到放碗的地方,只能捧着面碗坐在台阶上吃。 张高秋便接替卯日整理书案上的典籍。 卯日吃完长寿面,喊了一声高秋姐,没有得到回应,便缓步过去,发现张高秋拿着记载颓不流病例的书卷在抹泪。 张高秋曾是最了解颓不流身体的人,阅读书简上的字迹时更加感同身受。 颓不流七十三次试药,并不是全然无用,卯日已经和诸位大夫试出了一种最佳药方,这几日正在患病的人身上尝试。 卯日搁了碗,半晌后撕了一页废纸,画了一匹白马,撕成片。 他在张高秋身边屈膝坐下,捏着白马,学着马嘶鸣声叫了一声,用马匹纸片绕过张高秋的脸,最后轻轻挨了一下对方的鼻尖。 “高秋姐,你看白马。” 张高秋擦了泪,接过纸片,翻来覆去地看,嫌弃地说:“丑死了。” 可她还是捏着薄薄的纸,捏得纸张泛皱。 卯日移到张高秋身边,两人肩膀挨着肩膀。他如今比张高秋高了许多,坐过去就挡住了天光。 张高秋欣慰地望着他:“当年湘妃三峡见你的时候,才和我一样高,现在都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卯日笑了笑,比较起两人身高,挑着话说:“……高秋姐,你当年要是从宫中接回来那匹小马驹,现在估计也该比你高了。” “我哪喜欢什么小马,是……”张高秋望着掌心的白马纸片,“是你不流哥喜欢。我在渝州新都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和家里吵了架,偷跑出去,遇上不流。他牵着一匹小马驹,马比他高,油光水滑的。他问我为什么哭,要不要骑马,我当时觉得他说话好温柔,所以答应了,他牵着马,载着我在街上转了一整天。” “后来不流家搬到了我家隔壁,隔着院墙,我能听见他弹琴的声音,所以爬上墙,想找他玩。” 颓不流十七时,写了算数名篇,新都人人皆知。张高秋听闻了这事,欣喜地去寻对方,颓不流却不在家。 对方与其他官宦子弟们出去聚会。 张高秋在街道遇上返程的颓不流,那时他骑着白马,穿着一身素雅的蓝色长袍,在一众少年轻狂的世家子弟中更显得举止儒雅。 颓不流见张高秋在街上乱跑,连忙勒住马缰,翻身下马,问张高秋去哪。 世家子弟见惯了两人关系亲昵,忍不住打趣了颓不流一句。 “你不流哥先是呵斥对方,说我年纪小不懂情爱,以后自然会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再则小姑娘家的声誉很重要,不能随口妄言。”张高秋道,“可他哪知道,云魑跃丹溪,万景驻光彩。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见过了他,我哪还会喜欢别人?” 她抹去泪水,“瞧,今日可是你生辰,不说他了……以尘,往年你生辰都热热闹闹的,姐姐有许多礼物送你,今年却没来得及准备……说起来,赋长书那小子也没过几次生辰,我想问你来着,之前他送我们回丰京后,我都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人呢?” 卯日有些心不在焉。 赋长书每次生辰的时候都不在他身边,他也没想着问一句。 赋长书这些年到处打仗,生辰估计都在军中过了,对方却记得卯日生辰,得空就送来玩意。 他想起那封信,隔了半天才回复张高秋:“不知道。” “又吵架了?” 也不知道他俩在张高秋心中是什么形象,卯日一说不知道,张高秋就觉得他俩在吵架。 “我就是不知道。”卯日说,“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其实有见过的,在梦里,他梦到过赋长书很多次。前几年的时候他从没梦见过赋长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年开始断断续续梦见赋长书。 有时候白日累得想要席地而睡,却还是会梦见赋长书,偶尔赋长书抱着他说话,要么就是两人胡闹,卯日懒懒地趴在对方怀里,揪着赋长书的头发辫小辫,最后捏着小辫子的尾端去扫对方的眉眼,等赋长书醒了,迷迷瞪瞪地想要亲他的时候,卯日就把小辫子塞在对方嘴里,逼赋长书叼着发辫等他亲。 有时候他会梦见赋长书和他骑马在丰京城闲逛,街上都是百戏游神,他两在城中一圈一圈地绕行,等到日暮时分,就沐着暖洋洋的落日回灵山长宫。 两人从骑马换成了驾轺车。 赋长书拽着缰绳驾马,卯日靠着围栏,大爷似的指挥对方,兴致来了,就和赋长书抢缰绳。 官道笔直,可轺车跑得歪歪扭扭,蛇形往前,伞下的铃铛便响起来。 他和赋长书在车上互骂驾车技术差,谁也不服谁,骂着骂着就停了车,在路边打起来,揪着衣领咬对方的唇,连舔带咬,咬得唇皮沾血,又慢慢含吮去血丝,并不忘动手动脚。 多数时间是卯日坐在赋长书腿上,偶尔他也会突发奇想,要赋长书跨坐在自己腿上。 赋长书不敢真坐,双臂撑在轺车壁上,大腿虚虚挨着卯日的腿。 梦里的赋长书就会说他:“小小年纪欺负人的手段百出。” 卯日望着他,笑吟吟的,难得伸手摸了摸赋长书的脸。 “大人就欺负你,不好吗?” 他抚着对方肌肉紧实的胳膊,认真地问赋长书:“我只欺负你,只看着你一个人不好吗?” 赋长书垂下头,用高耸的鼻梁蹭了一下卯日的鼻梁,那动作就和两匹野马贴着脖子亲昵一般。 他说,“好,随你。” 不过梦境也有荒谬的时候,袁涣坠楼的那一夜,他梦见赋长书站在难民潮里望着他,卯日循着视线追过去后,赋长书便突然出现在香光楼二楼,随后蠢货一般跳进难民潮里。 卯日大脑空白,眼睁睁看着难民潮成了活死人。 他痛骂赋长书疯子,爬上窗户,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下去。 他在活死人队伍里滚来滚去,看见赋长书仰躺在地上睁着眼,眼里都是血,脸却是白的,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 卯日爬过去,捏着赋长书的脸,好像忘记了哭,只是骂赋长书。 疯子。蠢货。傻子。 他骂了好多,手指上都是血,将赋长书冷冰冰且苍白的脸抹得通红,像是泪。卯日趴在对方身上,似是两片落叶被活死人碾进土地里烂掉。 那时候梦变得好长,又很短暂。 眨了几次眼都没有扭曲变化,眨了几次眼赋长书还是没有呼吸。 好在这种诡异的噩梦会徒然结束。 他没有告诉张高秋自己的梦,只说:“我们吵架也不是一两次了。” 张高秋:“姐姐知晓你们关系好,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北方血吸虫病肆虐,到处都是活死人,长书要是一直没消息,总归让人担心。万一他在哪感染了病……他没什么亲人,收尸的人也没了。” “虽说慧贵妃不喜你们来往,可这些年你就他一个朋友,他要是出事,姐姐也怕你伤心。” 卯日:“可我不知道他在哪。” “你的继任典礼不是放出消息了么,他要是听见,他估计会来。”张高秋说,“好好聊聊,别天天吵架。” 事实与张高秋的猜测相反,现在是赋长书与他恩断义绝,随后不知道跑哪去了,那小子还在梦里说自己做到不来见卯日,根本不是卯日欺负人。 他想着,难得有些憋屈。 赋长书不来见他,可卯日常会梦见对方,搅得他魂牵梦绕。 要是赋长书真成了鬼魂,也不知道会怎么缠人。 卯日送走张高秋后又去研究新调配的药方的效果。 太医署里原本有百位大夫,这几月陆陆续续死了二十来人,王庭有没指派新的大夫过来,卯日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人用。 好在颓不流故去后,门下的学生们自发留下帮助太医署的大夫们,再加上周问刀的士兵帮衬着,太医署勉强还能运转。 或许是白日提起对方,夜里卯日还在做梦,他梦见屋外下了大雨,赋长书忽然驾马从大雨那端冲出来,随后冒着雨进了屋子,抖了一身雨水,坐在榻边望着他休息。 两人在一起时总是打闹,等卯日睡着了,赋长书却不去打扰他,只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目,似是在用刻刀雕凿一束造像。 缱绻的眉眼,挺拔的鼻梁,柔顺的肌肤,一吻便会带上潮气的唇,唇珠饱满,却泛着薄红。 他一寸一寸地端详过去。 丰京的雨下得很大,赋长书牵着卯日的手,就那么坐了一宿。 卯日醒来的时候,手掌上还留有余温。 丰京没有下雨,只是天色阴沉,乌云盖顶,太医署里的医典被风吹得乱飞,卯日抬起手抚上了自己的侧脸。 梦境似乎成真,卯日有些分不清昨夜赋长书是不是来过太医署。 “春大人,周将军在太医署外等你。” “请他到前厅,”卯日站起身,“我梳洗后就来。” 太医署里还有两位大夫,坐在周问刀对面,几人戴着面巾,卯日来之前彼此却不攀谈。 周问刀:“春以尘,贵妃娘娘托我问你,就半月了,你的药方研制出来了吗?是否需要我等援助?” 卯日:“需要,我需要你们帮我在城中建立一座祭台,把城中还活着的巫傩、佛子、道士等人都找来,不,给我抓来。我要举办一场祭祀。” 周问刀目光锐利地审视他,卯日原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周问刀答应了,顺带给了他赋长书的消息。 “我记得你与我麾下的一位将士是好友,我得到消息,他眼下在北方,未感染疫病。” 卯日沉默片刻,从袖里掏出一份信:“劳将军将这封绝交书给他。告诉他,我春以尘与他恩断义绝,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若是立下赫赫战功,且百病不侵,活了下去,算他走运。” “要是哪次出兵不幸遇难,成了一抔黄土,无人收尸,那也是他自己的命,从此以后与我无关。他是死是活,今后不必再说给我听,我不愿听。浪费时间。我的事他也不用再打听,我要举办祭祀的事更不想赋长书知道,他是个厌恶神佛、不敬上苍的人,他来了,只会影响我。我是位祭司,我讨厌没有信仰的人。” 周问刀:“他看错你了。” “嗯,他看错我了。”卯日道,“我现在才知道我不该忤逆陛下,以前是我年少轻狂,觉得有真材实干便能出人头地,不献媚于上也能称作光明磊落。可事实上呢,有权力的人决定一切,厚黑的人享受,愚笨的人追随,只有老实的人一直在受欺负,前面的那些人都会过得比我好,比我身边的人更舒坦。” “周将军,权力会赐予我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能力,神佛会赋予我藐视众生的视野,两者只要能为我所用,我无所不往。” 卯日的目光坦荡,说的却是,“他看错了我,我看清了自己。我们不是一路人。” 周问刀看上去怒气冲冲,拍案而起,他弄出的响动太大,门外的禁军立即涌入,挡在卯日身前。 周问刀却没有骂出格的话,只冷着脸说:“告辞!” 卯日垂下眼帘,隔着禁军送周问刀离开:“恭送周将军。” 因为时间紧迫,祭台没有按照形制来修建,卯日让人把袁涣坠楼的香光楼二楼拆除,铺上木板,放上几面黑漆战鼓,祭祀的高台便草草搭建完成。 六月底暑气扑面,卯日穿着厚重的礼袍爬上高台,望见城中四处升起焚烧的灰烟,似是狼烟烽火。黑瓦的房屋中响起哭丧的悲声,草席与棺椁中都是腐朽的尸首。 他曾在灵山上眺望这座赤甲古城,在日落中固若金汤、巍峨磅礴,有无尽生机。 当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上面时,能遥遥听见重鼓擂动与钟磬齐鸣,梵唱之音从快箸之间弹跃而出。 卯日在此刻实在爱这座城池,敬爱修建这座城的百姓,所以想尽一切办法在治病救人,救一座城,救西周。 烈日艳阳中,卯日站在高台上起舞请神。台下都是被禁军与士兵看押的巫傩、佛子等人,佛子们披着袈裟盘膝诵经,巫傩戴着诡谲的面具,围聚着篝火摇摆身体,展臂、躬身,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傀儡的机械感与神秘。 卯日跳动的时候也会踩响鼓面,厚重的声音混杂着哭声传播出去,似是白虎悲啸,可高台升起狼烟,梵唱里是阿鼻地狱,他孤身站在那,不过是一场悲天悯人的献祭。 赋长书曾说他的身体是广袤的西周土地,脊背骨骼架起山川,白皮化作了雪白的天宇,乌发落成丰茂的黑土。 卯日想,人的躯体又何尝不是一座社稷。四肢百骸是沸腾的河流,紧密蓬勃的肉是生长的飞行走兽与耕作辛劳的百姓。 当他的胳膊卖力延伸出去,拥抱天地时,抱住的是自己爱的家国子民,更揽住了无数博大的灵魂。 千千万万,无穷无尽。 等起舞请神完毕,卯日大汗淋漓,头晕目眩,痴痴地望着台下三三两两的百姓。 半晌后,他从衣袖里摸出一只方盒,锁扣咔哒一声打开,盒中放着两枚金箔包衣的药丸。 他摘掉面具,面上都是汗,眼下的青黑显得有些憔悴,卯日不说话,抓起药丸含入口中,走到台下。 众人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目视他径直走到一具棺椁前。 他面色苍白,可神情又那么平静,仿佛回到了汝河上那三座水则像竣工的那日,他就是一座沉默的石像,端详着广阔的大河天地。 巫傩们散出通道,士兵上前推开棺盖。 一寸宽的缝隙,恶臭气扑鼻而来。 一只蠕虫爬了出来。 卯日却伸出手,捞起宽袖,将整条胳膊放入棺椁缝隙当中。 四周响起惊诧声,随后变得肃穆寂静,只有战鼓余音。 待他取出胳膊的时候,上面挂着一条蠕虫,指尖渗着血,周围待命的大夫立即端着盐水上前泼在卯日胳膊上,将蠕虫与污血冲洗干净。 卯日垂下胳膊,将另一枚药丸吞下,走回高台,他鼓足干劲,举起带血的胳膊喊道。 “神明赐予我的药丸会保佑我的性命,我就在这坐到病发,期间诸位巫傩佛子会为我祈福,太医署大夫们轮流侯诊,若药效无用,我一死了之,若药有用,我活了下去,诸位不如信我试着服用金乌丸!” 原来,他走的路是独木绝路。 第111章 *白骨生虮(十三) 卯日在高台上坐了五日,为了不耽误工作,他麻烦学生们将自己的手册都搬运到高台,就在上面翻阅手迹,食物也靠别人放在篮子里送给他。 天气湿闷,他偶尔发热,但很快体温又降下去,第六日丰京下起瓢泼大雨,卯日不得不在一楼暂避风雨。 香光楼中只有他一人,卯日倚着书桌发烧,恍惚间看见门户外有一道影子,他想撑起身,但头疼欲裂,只能揉着额角询问外面是谁。 禁军还在外面,但身影却不太像。 对方不回答,卯日没力气理会,索性趴在桌上,前几日在高台上还要时刻注意坐姿,如今没人看顾,倒随意不少。 直到一只冰凉手贴上他的后颈。 卯日身体激灵,刚要反抗,就被按住胳膊压在桌上,整个人脊背贴着胸膛,他想转过头,又被身后人按住脖颈掰了回去。对方力道野蛮且重,不由分说地霸道,用手掌垫着卯日的额头。 外面暴雨如注,可卯日的心脏却鼓动如雷。 谁也不开口。 赋长书就压着他,检查他的胳膊,端详上面结痂的伤口,最后捂在掌中。 卯日想他该是气急了,赋长书一生气就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可又爱抱着他折腾。 “你……” 赋长书将他翻过身,两人在昏暗的灯火里对视,屋外的暴雨在两人侧脸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卯日后腰靠在桌上,被硌得疼,他目不转睛望着赋长书,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他觉得渴,嗓子痒,赋长书的吻落了下来,是甘霖降在了他唇瓣上。 他曾做过许多关于赋长书的梦,镜花水月的爱意,残留余温的吻与怀抱。 每一次都是虚假的。 唯独今日,他又回忆起那种干涩而野蛮的滋味,赋长书像是发了狂的白虎,要把他的血肉脊骨都撕裂,随后咀嚼成碎渣咽进腹中。 卯日却只知道与他十指紧扣,随后揪着赋长书后颈的碎发,唇齿相依,咽喉相抵,如同两道扭曲的雷霆交缠在一起。 他放纵对方的所作所为,随后开始享受赋长书给他的吻,就连身体也紧贴,袍下的双腿勾上赋长书的腰。 赋长书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哪怕卯日感染了瘟疫,哪怕血吸虫钻进他的皮肉也无所畏惧,他时而揉卯日的后颈,有时又上下抚卯日的脊背,五指陷在丝帛中,似是抓着莲花茎干,将卯日搓得身体泛热,面颊微红,喘息着望着他。 只是一个吻怎么够。 书桌被推开,卯日被平放在软垫上,赋长书伏下身,将他压在地上亲吻。激烈而狂乱的吻,毫无章法,暴戾得让人心生退意。 卯日迫不得已仰着下巴,被吃得呼吸困难,他眯着眼,赋长书就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燥热的掌心堵住了泪水,卯日舔吻着他的下唇,随后张着唇袒露着殷红的舌苔呼吸。 “……不说话?” 赋长书:“不许哭。” 卯日嘴硬:“我没有。” 赋长书便抱起卯日:“你疯了。” 这倒是,他在祭台上的举动太过激进,任谁看了都会说他疯了。 “是。” 赋长书便轻柔地贴了贴卯日的耳垂:“你和我一样了。” 卯日的眼睑颤动了一下,揽着赋长书的背:“你别动,让我抱一会,我冷。” 赋长书:“嗯。” 他当真满满当当地抱着卯日,双臂勒得很紧。 卯日觉得他好玩,自己跟小马驹一样被赋长书抱在怀里,对方能抱着他自由行走,他趴在赋长书肩臂上,轻柔地说:“长书,抱着操我好不好。” 要由赋长书主导,让他的背毫无依靠,只能攀着赋长书,藤蔓一般纠缠在躯干上。 赋长书没有答应他,只是拍了拍卯日的背,哄道:“快睡。” 他的手掌宽大暖和,慢慢拍打了几下,卯日的倦意竟然被唤了出来,这种感觉还挺熟悉的,卯日忍不住猜测之前生辰那晚做梦,梦到赋长书来哄他入睡,力道也是这么温柔。 卯日眯着眼,抓着赋长书的长发在指缝绕圈:“我今年几岁了?” 赋长书:“二十一。” “我治水,修双重堤坝,我还治病救人,我厉不厉害?” “厉害。” “我那日在祭台上起舞请神是不是跳得很卖力?” “是。” “我一个人也能在丰京活得很好,就算偶尔梦到你,梦到你也像这样拍着我背哄我入睡,我也不难过,没想着休了你,我是不是对你很好。” 赋长书垂下头,用指关节揉了揉卯日的眼尾:“不是梦。你生辰那晚,我来看过你,等你睡着了才走的。你不能休了我。也不能与我绝交。” “你的独木桥太窄了,你过了河还想拆桥,我只能游过来找你。” 卯日:“要是我的药不起效果,那我……” 赋长书吻了他一下,堵住卯日的话,唇皮相贴,他闭着眼,含糊地说:“百万地藏、诸天神佛,若有那一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你一命。” *** 金乌丸起作用了,卯日的胳膊一直没有血吸虫鼓包出现,他不用死,也给了成王一个完美的答复。 成王捏着药丸:“这上面真是金箔?春以尘,你哪来的这么多金箔?” 卯日:“臣将灵山长宫拆卖,灵山上的木芙蓉全部卖给南方商贩,让他们换成黄金与金箔卖给我。” “为什么要用金箔包衣?” 卯日:“凡间百姓不信医药,只信神佛巫傩,臣多次去问诊,却被赶出来,太医院的其余大夫也是如此,患者宁愿跪死在神像前,也不愿服用药石,所以我在祭台上时召集了丰京所有巫师、佛子、道士,让他们拿着金箔包衣或者熏过香的药丸,告诉百姓那药上的金箔是神像落下的金粉,是神落的泪,而臣自诩是引路灵官,手背上的灵蝶纹样便是证据。” 卯日让巫师们传出去,金乌丹出丹炉时万蝶腾飞,能引人进入极乐净土,是救他们的唯一办法。百姓们将信将疑,在巫师的劝说下服用了药。 “平民百姓愚昧无知,不是他们的错。臣虽然骗了他们,但金乌丹确实是诸位大人们试验后改良出的最好药方。臣尝试在世家当中推广此药,但凡是药丸都漆黑苦涩,不少大人不愿尝试,所以用金箔包衣,配上熏香,更显得尊贵。” 成王:“好,来人,将金乌丸分发下去,只是春爱卿,每人该得到几枚药效最佳?” “一人一枚即可。”卯日将清单递给秋公公,“秋公公,这里共有三百二十枚药丸,劳烦陛下分发。” 秋公公:“三百二十枚?呀?陛下,王庭中的人至少千人,三百多枚如何分呀?” “先送到董淑妃宫中,每人一枚,再去慧贵妃那里,剩下的你看着分。” 卯日皱了一下眉,没有阻止成王,只道:“臣会加紧将余下药丸研制出来。” 从王庭离开后,卯日没了轺车只能走出宫,却意外碰到了熟人,是上次受刑的小宦官。 他叫肖舟。 被打了五十大板,现在瘸了一条腿,走路摇摇晃晃,佝偻着身体蹲在角落哭,见到卯日,小宦官突然扑跪到他脚下,哭丧着脸求卯日。 “春大人!你行行好,救救小人!” 卯日被抓住腿时看见肖舟侧颈有些鼓包。 他扶起肖舟:“你说。” “大人,小、小人感染了那个,能不能分给我一枚丹药?求求你了!我给你当牛做马都可以!小人都听说了宫中是按照嫔妃位分来分药丸,小人不过是杂役,现在还缺了一条腿,那药丸肯定不会给小人的,但……但大人你看!” 肖舟颤抖着手揭开自己的衣领,鼓包已经很严重,他的半个胸膛都是污血与青灰色,“要是大人再炼药,小人恐怕活不到那个时候!大人,春大人求求你,给小人一枚药丸吧!就一枚,或者半枚!半枚就好!求求你了!” 他连连叩首,额头渗出血。 卯日身上的金乌丹全交给了成王,实在拿不出多的丹药:“我的金乌丹全交给了成王,如今没有多的丹药,你先回王庭隔离的地方,不要接触别人,我回去制药,制药做好就送来。” 肖舟却不肯放手,死亡的恐惧大过了一切,他抓着卯日的腿哀嚎,附近的宫人也忍不住往两人这边观望。 卯日劝不住肖舟,隔了几息,背后便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董淑妃宫中的侍女请两人过去。 巷道转角停着一座轿子,纱幔遮着里面的董淑妃。 卯日行了礼,讲清来龙去脉,董淑妃却立即喊了禁军将肖舟抓起来。 董淑妃:“大人,与这种污秽之人多说无益,拉出去就是。” 卯日:“娘娘会将他送去哪里?” “自然是拖出午门烧死。” 卯日:“娘娘,请听臣一言,臣只需几日便可研制出新的金乌丹,在那之前或许肖舟还没有病发身亡,还有机会挽救,不如将他交给臣……” “春以尘,你好大的胆子!”董淑妃身边的侍女打断他,“陛下要你研制金乌丹不错,但你要记得金乌丹是要先给我们娘娘这种尊贵的人,而不是一个瘸了腿必死无疑的贱人。你分不清贵贱,不分尊卑,金乌丹的药方拿在你手里纯粹是暴遣天物!” “好了,”董淑妃道,“春大人见谅,这是我从董家带来的贴身侍女,调教不周,嘴快了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理会她。金乌丹数量稀少,我西周人口实在太多,总有人等不到大人研制出新的金乌丹就会命丧黄泉,到时候西周英才凋敝,朝廷后继无人,本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本宫已收到陛下赐的金乌丹,听说只是两百枚药丸就让太医署与您费心研制许久,实在劳苦。陛下还同我感慨,说春大人一心为了朝廷,已将家业变卖,购置药材,想来已经拿不出更多的钱财制药防疫了吧?” 董淑妃叹息道:“春大人实在用心良苦,本宫被大人的心性感动,专门要董家的大夫向你学习,这不,思成,来见过春大人,你就去太医署帮着春大人制药,为大人分担一些。” 董思成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眯着眼从轿子后面小跑出来,憨笑着朝卯日行跪拜大礼。 卯日侧过身不受礼,正想拒绝。 董淑妃却不给他开口机会,一抬手,尾随在仪仗队后面的两位宦官端着箱子上前,放到卯日面前。 卯日:“这是?” “这尊天竺观音大士像,是许多年前本宫从寺僧那里讨要来的,通体鎏金,据说能闻声救苦。大人你带回去,就当本宫念在您劳苦功高,我却深居宫闺,无法答谢,特意请观音助你。” 侍从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一尊庄严慈悲的观音像。 金乌丹需要金箔包衣,这座观音像的确是雪中送炭,卯日不好拒绝,索性答应下来:“臣谢过娘娘。娘娘博施济众?,仁民爱物,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董淑妃:“好了,本宫也乏了,大人回去制药吧,也好早日回来接肖舟。还有你的长姐,你长姐那个性子,硬是将余下的药丸全分给下人,自己也不服用,春大人还要辛苦一些,帮她制作一份,哦对了,还有什么麒?” 贴身侍女接道:“回娘娘,是麒麟阁。麒麟阁榜首也需要一份丹药。麒麟阁那么多人,保不齐也需要一两百枚药。” 董淑妃点点头:“春大人,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谢飞光出身麒麟阁,他如今本人被成王控制,董淑妃顺藤摸瓜将麒麟阁调查清楚,这明摆着是在威胁卯日,若不接受她的人,对方便会对那些人下手。 董淑妃如今寻他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就算卯日推拒了人和物,对方也会想其他办法送到太医署。 果不其然,董淑妃的侍女道:“想来春大人医者仁心,不会见死不救。毕竟那可是几百条人命,比区区一个肖舟可珍贵多了。” 卯日将观音像与董思成带回太医署。 观音像需要特殊处理后才能制药,卯日原本就没打算让董思成接手制药活络,但董思成不像卯日和其他人需要时时外出问诊。 他索性将观音像交给董思成看守,没想到董思成整日无所事事,只在太医署大门口支一把伞,在伞下吃瓜纳凉,就把那尊观音像摆在桌上,有人来问诊,董思成就一指观音像,意思是“去问观音去。 三番两次下来,被赶走的患者和大夫们起了争执,卯日几经调解,准许董思成进入太医署。 与此同时,他格外要求自己外出时,董思成也必须和自己一道。虽然麻烦了一些,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总好过将敌人放在看不见的地方。 半月后,卯日炼制出新的金乌丹,需要进宫面圣,董思成人却不在。 等到了王庭,成王负手站在王庭中,仰首望着大殿上的光明正大匾额。 “春以尘,你让朕很失望。” 卯日跪下身:“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董思成已经将真相告诉朕了,你拿了他家的祖传药方改良成金乌丹。怪不得大半年都没有办法,给你一个月的期限你便突然研制出了药方,金乌丹。春以尘,董思成已经给朕看了他的丹药,那丹药上的金凤栩栩如生,雕工精湛,根本不是你这种纨绔子弟能研究出来的图案。” 成王转过身,俯瞰他,“当日慧贵妃力荐你为防疫官,朕便觉得不妥,你虽然在汝南有所作为,可也不过年少小儿,当中有多少水分,朕并不清楚,也不想计较。可春以尘,你拿着药方来见朕的时候,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卯日抬头,不慌不忙道:“陛下,臣有研制改良金乌丹的全部手记,太医署众人有目共睹,您可以派人拉来手记,一一查阅,金乌丹确实是臣与太医署大夫们合力研制的药方,臣没有骗你!” “还有董思成一事,臣不解,他明明半月前才到太医署,臣之前也没有见过他,怎么可能偷拿他家的祖传药方?臣比他先拿出金乌丹,不光王庭那三百二十人知晓,还有当日祭台附近的人都可以作证。” “陛下,臣以为他是好心帮助太医署的大夫们研制金乌丹,没想到被他倒打一耙,说我们的药方是偷的他家的,臣冤枉,臣要求与他当面对峙!” 成王:“来人,去把董思成带来。” 董思成还没喊来,倒是董淑妃在宫中哭晕了,成王心忧不已,直接点了卯日去医治董淑妃。 好在董淑妃只是气虚。 卯日收了手:“臣恭贺陛下与娘娘,是喜脉。陛下若不放心,可以请宫中御医再来诊断一番。” 成王大喜过望,一时间没有问罪卯日,只将他新研制的药丸又分了大半给董淑妃宫中,余下的层层分配下去。 董淑妃苏醒后当着两人的面,服用下金乌丹,夸赞了卯日几句,又提起董思成:“陛下,思成在董家不学无术,如今能跟着春大人也是他的福气,不如就将他留在太医署,做春大人的副手。有春大人与思成照料本宫的身子与腹中皇嗣,本宫肯定无忧。” 成王坐在榻边,冷下脸:“春以尘,跪下。” 卯日掀袍直跪在地上。 成王命令道:“谢过贵妃娘娘。” 成王决定给董淑妃晋封贵妃,金乌丹也率先分到董淑妃宫中,慧贵妃却一直被他禁足,卯日免不得想为自己长姐说话。 卯日:“谢过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陛下,臣有一言,如今贵妃娘娘千岁之体,宫中金乌丹供不应求,陛下拿到新的丹药肯定优先分给贵妃娘娘宫中之人,但药膳往来少不了与其他宫人接触,若是当中有人传染疫病,也威胁娘娘性命。” “再者,诸位娘娘都是千金之体,关系到国运、皇嗣,陛下虽然宠爱董贵妃,却不能专宠,以免落人口舌,为群臣诟病。” 成王不耐地摆摆手,对董淑妃和煦道:“爱妃,你如今身子娇贵,日后少出王庭。朕会命人将金乌丹磨成香灰,在宫中焚烧。以后金乌丹都送到你这边,只挑出几枚分与其他嫔妃即可。” 侍从立即搬来一座金鼎。 那是一座只到卯日小腿高的鼎,鼎中焚香,香味却不甘醇清甜,闻起来偏焦苦。 卯日:“陛下,这味道不像金乌丹。” 他抬头扫过侍从的面色,见对方目光闪烁,偏过视线不敢和他对视,卯日当即用袖子包手快速揭开鼎盖,被烫得丢在地上,鼎中黑灰闪烁着猩红的火光,立即爬出血吸虫。 侍女尖叫起来,外面的宦官闻声而来,泼水的泼水,试图用脚踩地上的蠕虫,有人提着扫帚推倒了金鼎。 卯日抄起手边的瓷瓶,拨开人群,瞄准蠕虫,快准狠砸下去。 “咔嚓——” 血喷溅了一地。 外面的禁军立即涌进来。 “怎么回事!”成王护着董淑妃,厉声问,“谁准备的鼎?来人,把铸鼎人、焚香的人都抓来!” 进来的人竟然是肖舟。 他脸上都是坑坑洼洼,面色灰白,肖舟跪在地上的时候,只哆哆嗦嗦瞄了一眼卯日,最后垂下头。 见到他,卯日就觉得大事不妙。 “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这种污秽的东西送进贵妃宫中!说,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干的!” 肖舟:“是慧贵妃。” 卯日脱口而出:“不可能!” 肖舟:“是慧贵妃,她不满陛下将三百二十枚丹药有大半都分给贵妃娘娘。所以命小人将患者的衣物烧毁了,换在焚香的炉鼎里,好让董淑妃感染时疫。” 董淑妃扑在成王怀中,目眩欲滴:“陛下,她好狠的心!若不是嫔妾今日查出有孕,想必您的皇嗣还未降生,就不明不白胎死腹中,说不定嫔妾也感染时疫!您要为嫔妾做主!” 卯日跪在地上:“陛下,慧贵妃娘娘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长姐……长姐,” “为何不能?时疫可怖,小人见过患病的厉害,”肖舟拉下自己的面巾,露出一张坑坑洼洼的脸,无数狰狞刀痕,似是蜈蚣爬在他脸上,“大人,金乌丹药到病除,但实在珍惜,有多少人为了抢一枚丹药争得头破血流?慧贵妃本就只拿到不到三分之一的丹药,如何在这王庭中保命?” “小人知晓你是慧贵妃的义弟,除非你交给陛下三百枚丹药后还有余,能给慧贵妃。人人皆知慧贵妃早年独身射虎,慧勇无双,当然此人也可能狼子野心,心狠手辣!” 卯日不能说自己上交丹药后还有余,这也是欺君之罪。 肖舟道:“大人,当日小人就向你求丹药救命,你说没有。那肯定慧贵妃那里也没有多的丹药,所以她怨恨娘娘受宠分得大批丹药也情有可原。” 成王:“正巧来爱妃宫中前,朕正为了丹药一事与春以尘讨论。” 董淑妃:“是何事,陛下,有妾身重要吗?” 成王:“你与董思成是一家人,朕问你,董思成有没有说过金乌丹的药方与他的祖传药方相似?” 董淑妃惊讶道:“竟然有这种事?思成没说过,只是拿到丹药后常常叹息不止,上次他来拜见妾身,清减许多,胡子拉碴的文,眼下青黑,模样狼狈,妾身还呵斥他不修边幅就进宫,要是撞见陛下触怒天颜,少不了一顿责罚。” “思成就苦笑了两声,说什么开天窗照着人才会光鲜亮丽,他没有本事,自然只能做人下人。不过都是妄言,当不了真。” “陛下提起此事,是发现有什么特别了吗?” 成王心中已有定夺,随意安抚了董淑妃几句:“来人,传朕口谕,慧贵妃婕妤怨妒,残害皇嗣德行有失,触怒圣上,兹事体大,念在朕与她多年情分,遂降其为慧妃,禁足宫中,以示惩戒,不容再犯。” “太医署祭司官春以尘,剽窃他人成果,欺君罔上,去太医署职位。念在春以尘是初犯,朕先不赐死你,但你日后不得接手太医署的工作,更不能与慧妃来往。” 成王道:“春以尘,你认不认。” 成王原本偏心董淑妃,有意打压慧贵妃,估计早就想削掉卯日的职位,所以就算他今日认不认罪都无关紧要。 卯日:“臣不认,臣与慧贵妃都是冤枉的。陛下,你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旨定娘娘与我的罪,甚至不看臣提供的证据就贸然定罪,是黑不分,不辩忠奸,迟早会天怨人怨!” “大胆!”成王站起身,“简直岂有此理!来人,将他关进天牢!等什么时候认罪,再来见朕!” 卯日站起身,对着禁军颔首:“用不着绑我,我自己走。” *** 卯日在天牢待了两日,来见他的人是秋公公,对方的脸挤在牢门的缝隙间:“公子,你受苦了。” 卯日睁开看,看清秋公公:“你有何事?” “大人,前日你顶撞陛下实在不该,陛下当时在气头上,你顺着他认了错,服个软,吃点亏就过去了,等日后慧贵妃重获恩宠,为你平反,不也一样恢复你的身份吗?何苦跟天子过不去呢?” 秋公公:“公子呀,陛下一直对你青睐有加,不然也不会派奴才来看望您。你要知道天牢是什么地方,达官显贵在里面呆几日谁不掉层皮?你自小跟着慧贵妃,娇生惯养着长大,怎么吃得了这样的苦?奴才真是心疼你呀!不如您委屈一点,和陛下服个软,认了错,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陛下说了,你喜欢太医署的工作,等你出来后还可以去太医署。思成大人只是暂时安排在太医署,日后还会调到别的地方去的,到时候没人和你抢太医署的职位。” 卯日:“你既然知晓是委屈我,为什么还要我认错?” “哎呀,公子别认死理。这西周不都陛下说了算吗?什么董贵妃、慧贵妃,现在该叫慧妃了,她们说了都不算!只有陛下一人说了才管用,您让他开心了,什么没有?你看当年的绯衣郎?现在不也好好地做着他的不夜侯吗?” “说白了,都是天子说了算。” 卯日发现自己与他说不通。 “秋公公你回去吧。帮我去看看慧妃娘娘,让她别担心。” 秋公公面露难色:“公子,慧妃娘娘早就听说了那日之事,知晓你落到这境地,她被禁足自身难保,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为了娘娘考虑一二,你认错后,哄得陛下欢心,也能帮着娘娘呀?” “你不听奴才的话,也听听娘娘的话。” 卯日:“她想我怎么做?” 秋公公点点头:“公子,这事想开了就好,想开了,都是通天大道。” 卯日站起身:“秋公公,他为什么非我不可?” “哎哟小祖宗,陛下的心思奴才怎么知道呢,奴才不过是想要陛下舒心。” 天牢中静默许久,卯日道。 “给我五日时间考虑。” 秋公公还要再劝。 卯日:“公公,我不是三岁小孩,他的承诺我半分不信,我松口不过是因为慧妃娘娘平白受牵连。我见他可以,也需要他重新看我的人证物证,重新定案。否则免谈。我春以尘情愿一死,以证清白。” 第112章 *白骨生虮(十四) 成王十三年,十月初,王庭。 卯日在天牢里呆了半月,再度被提审,他先被领到甘泉宫沐浴梳洗了一番,半夜子时,才被带到王庭面见成王。 王庭中却只有一人,对方身形挺拔高大,穿着一身玄色官服,卯日一眼辨认出对方身份,惊讶喊道。 “二哥?”卯日随即察觉到不妥,又小声问,“你怎么在这?” 谢飞光转过身,手中端着一碗药。 卯日看出对方十分反常,谢飞光面色十分诡异,类似活死人那般偏青灰色,瞳孔扩大,几乎占领整个眼眶。 谢飞光并不回话,只是抬手将药碗递给卯日。 那碗药呈血红色,卯日不敢喝。 “若你不喝,朕就在这杀了他。” 成王从偏室缓步走出,禁军鱼贯而入,手持兵戈围困住两人,谢飞光却无动于衷,立在原地端着那碗毒药。 卯日又唤了他一声,谢飞光双目无神,似是傀儡。 “春爱卿,你喊他没用,如今他只听朕的话。”成王站在禁军外,随手一指,命令道,“谢二,往他枪上撞。” 卯日疑惑不解,却见谢飞光当真往身侧禁军的枪尖上撞去,直到胸口被刺出血口,他却不知疼痛,甚至继续强硬地往前一步。 卯日不可置信,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拉。 谢飞光骤然暴怒,扣住卯日手腕将他一把挥开。 “不要二哥!” “噗呲——” 枪头横贯谢飞光的胸膛,污血将玄色的礼服浸染得更深,麒麟阁榜首却没有倒下去。 禁军惊惧地退了一步,审视着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对方胸膛上插着一柄枪杆,却木然地执行着命令端着药碗转过身,继续朝卯日伸出手。 卯日心神俱震,摇着头望着他,眼中含泪:“二哥,我是以尘,你不认识我了吗?” 没有回应。 他转过头,怒视成王:“姬野,你对他做了什么?” 成王淡淡道:“大胆。” 禁军立即上前,绞着卯日胳膊逼他跪下身。 “果然是目中无人的欺君罪臣,如今见了朕不下跪,还敢对朕大呼小叫,不成体统。”成王道,“春以尘,你如今让朕越发失望。” 天子一抬手,另一位禁军持剑上前,从谢飞光背后捅入长剑。 谢飞光的身体摇晃了一瞬,唇角有血液渗出来,可还是不动如山,端着那碗药,直挺挺地递到卯日面前。 卯日今日要是不喝下药,姬野大有一直折磨谢飞光的架势。他判断不出谢飞光遭受了什么,可一枪一剑足够让武功高强的人重伤不愈。姬野对谢飞光的杀心是实实在在的。 “为什么……”卯日抬起头,“姬野,为什么?我二哥做错了什么?我又何错之有?” 姬野一仰下巴:“喝了,朕就告诉你。” 卯日不再作声,半晌,同禁军说:“松开我。” 他站起身,从谢飞光掌中接过药碗,昂首一饮而尽,将空碗举起倒扣给姬野扫了一眼,随后摔在地上,坦然走到谢飞光身边,当着姬野的面为他诊脉。 姬野挥了挥手,只留下四位贴身禁军,坐回龙椅上,缓慢道:”以尘,你以为朕不知道谢二和慧妃的关系?慧妃心狠手辣,一个女人竟敢妄想控制朕,朕绝不允许有人爬到朕的头上作威作福,更不允许朕的女人与别的男人有染,更何况她季回星竟敢杀害皇嗣!” 卯日的神情逐渐凝重,不可置信地继续探查谢飞光的脉象。 “朕这些年或许是有冷落她,只是为了磨一磨她的性子,可她倒好,胆敢对太子姬宜动手,万箭穿心呐,朕的儿子就被她命人用乱箭射死了,骨头都被射穿了,朕都不敢去看他一眼!秋公公跟我说门前的血冲洗了三日才冲洗干净。春以尘,朕的太子又何错之有?就因为他是董淑妃所出,她嫉妒对方受朕喜爱,被封太子!” “中州突骑是许嘉兰手里的兵,许嘉兰,朕的不夜侯、绯衣郎智勇双全,屡建奇功,朕看重他,愿与他共分天下。可许嘉兰却命中州突骑乱箭射杀了朕的太子!杀了朕的官员!他要做什么?他和季回星想做什么!”姬野猛地站起身,怒喝道,“春以尘!你们想做什么?想要朕的天下?想要朕的皇位?放肆!你们都该死!” “朕要你们死,万箭穿心,被乱棍打死,朕的孩子们是怎么死的,你们就该给他们陪葬!” 卯日已经松开了手,不知是不是那碗毒药发作,他竟然有些头晕眼花。 姬野明显陷入癫狂,追问他:“你查了他的脉象,如何?” 谢飞光的脉象已经和死人一模一样。 他没有脉搏。 谢飞光已死。 麒麟阁榜首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他死了。”姬野道,“他倒是条忠心的狗,要不是他,今日站在这的就是你的长姐,朕的爱妃。他替季回星喝了药,可忘了季回星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不可能放弃权力向朕低头救他。” “什……什么时候的事?” 卯日问完停顿了一会,他听出自己的声音颤抖。 “你刚回丰京前的几月,朕查出慧贵妃当日的孩子胎死腹中,死有蹊跷,于是拿下她身边人拷问,知晓果真是季回星亲手毒杀自己的子嗣,加害妃嫔。虎毒不食子,可她竟敢残害皇嗣。朕派人去捉拿她,问她要说法,让她喝下毒酒自我了断。谢二夺了药碗,并主动认罪。” “后来,朕得了一味药,索性拿他试药。”姬野笑道,“你知道朕发现了什么吗?那药让他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御医说他死了,可他却像个活人站在这,听朕的命令。” 卯日:“是什么药?” 姬野不再开口。 禁军中的一位士兵上前,抬起头时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卯日眯着眼分辨了一会,想起对方是当初到寿春接引他与张高秋的士兵。 是叫…… “臣何儒青叩见圣上,见过春公子。” 何儒青道:“公子别来无恙。” “你怎么在这?” 姬野:“儒青是朕的禁军统领,他检举有功,帮朕找到了朕兄长的遗子。说起来那位遗子与以尘倒有不少联系,听说你们私交甚笃,谢飞光为了帮你们遮掩此事废了不少苦心。春以尘,你们当真有逆反之心,当诛。” “可惜今日朕还不能杀你。许嘉兰手中的中州突骑有从龙之功,若他有非分之想,后果不堪设想。朕将他留在丰京,他有所警觉,以北方不平为由暂时返回延陵,只留下周问刀在丰京。” 姬野取出一份拟好的诏令,丢到卯日面前:”为此,朕从宗室当中挑选出适龄女子,将其封为乐昌公主许配给许嘉兰。明日就是许嘉兰约定的返京之日,朕已派遣禁军乐护送乐昌公主出嫁,就在城门口等候不夜侯。春以尘,朕要你做朕的礼官,当着百姓的面向他宣读诏令。” 许嘉兰已到适婚年龄,能与成王结为姻亲,是天子赐予他的恩典。姬野派喝了毒药的卯日去宣读诏令,许嘉兰若有不臣之心,必然将代表姬野的卯日视为仇人。到时季回星的两位义弟反目成仇,姬野一箭三雕。 若不夜侯真的忠心耿耿,拥立成王,姬野胜券在握,先拿下卯日,再率军治罪季回星。 卯日:“你要以什么罪名治我长姐的罪?” 姬野冷笑不语。 *** 丰京今日不同往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昨日悬挂的丧幡被喜幛取代,红白绸带迎风招展。 为了掩盖满城死气,姬野特意请全城百戏戏子演出,傀儡师雕铸水傀儡分别罗列在道路两侧,戏子们唱着花好月圆、百年好合的祝词,夹着禁军前行,人群当中簇拥着乐昌公主的花轿。 卯日身穿礼官的绯红衣骑着高头大马前行。 一众人马堵在城门前。 姬野想将乐昌公主与许嘉兰的婚事风光大办,可朝中这些年剿匪、治水、防疫桩桩大事,钱币流水一般出去,国库已然空虚,所以城外实在无力修缮,白骨露在荒野上,千里无鸡鸣狗吠。 唯有许嘉兰领着随行士兵,两人两马疾驰而来。 许嘉兰到了城门前勒马停住步伐,环顾四周,见到当中的礼官卯日,与队伍最后的周问刀,脸色猛地沉下去。 “这是做什么?” 卯日不回答,翻身下马,取了诏书走到许嘉兰面前,开始宣读诏书。 许嘉兰坐在马上不为所动,神色阴沉地盯着他。 等到卯日念完诏书,秋公公上前:“礼官且慢,还有一封诏书劳你宣读。” 卯日不解,打开诏书,一目十行扫完,手指却逐渐紧握。 这也是一封赐婚的诏书。 诏书上写,陛下知晓了赋长书是兄长流落在外的遗腹子,而自己曾与长兄亲密无间,再加上赋长书在中州有战功,封为长平侯,食邑三千户,并将董家三小姐赐婚给他。 喉间涌上腥甜味道,这封诏令卯日无法宣读,他合上诏令,仰头同许嘉兰道。 “……快走。” 许嘉兰当即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不顾禁军阻拦,策马狂奔离开。周问刀立即派人拦截禁军,双方就在城门口乱斗。 仪仗队做鸟兽散,秋公公气急,何儒青护卫着他,边高声问:“公公,怎么办?” 秋公公望了一眼已经跑远的许嘉兰,点头:“不夜侯胆敢抗旨,你们将他抓回来!” 新郎官跑了,礼乐队伍结束了弹唱,仪仗队等秋公公下令才敢散去,卯日站在城门口不动。 他望着广袤的荒野,目光落到了灵山方向。 卯日在此刻终于明白远征的士兵们为什么总想着落叶归根。原来明知前路是绝路,却还要往前走的时候,人心反倒坦荡,只会淡淡的遗憾,过去那些人和物,再也见不到了。 他走后,姬野估计还会赐新的人给赋长书,可现在他做不到自己宣读那封诏令。 这才是姬野的最终目的。 一个不留。 卯日想,如果姬野将这些计谋用在勤政爱民上,估计会是明君,可他猜忌之心实在太重,最终成了孤家寡人。 中州突骑的主力军不在城中,周问刀只是阻拦禁军,并不敢真动手,等禁军支援一到,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便主动束手就擒,只是临走前望了卯日一眼,点头当做谢过对方。 秋公公派人围住报信的卯日,惋惜道:“春公子,回天牢吧。这次去,可就再也不能出来了。” 卯日问出心中疑惑:“就算我宣读了诏令,他也不会认。你们也会以抗旨不尊的名义将他抓入天牢吗?” 他问的赋长书。 秋公公:“公子,你以为陛下真的会让自己怀疑的不夜侯轻易将人领走?不过是一截指骨。东西还是得自己握在掌中才是实的,药还是喝进肚里才能安心。” “他没有告诉你吧,他早晚会走。只是看陛下心情,是去得惨烈死无全尸。还是去得体面,做个寻常百姓下葬。不过您放心,陛下说了,你写了那封绝交书,你与他毫无干系,他是罪臣之子,患病不治身亡。” 卯日主动问:“那我的罪名是什么?” “大逆不道,欺君罔上,意图谋反。仲冬行刑。”秋公公肃穆道,“不过按照历任大祭司的规矩,不是问斩,也不在丰京。” “去哪?” 秋公公望了望西南的天际:“春城出灵巫,你原本是那边的人。陛下恩典,对外保留你的名声,只将你秘密送到西南,执行火刑。” 卯日忍不住想,姬野杀他还真是大动干戈:“有必要吗?” “祭祀此生都在为西周祈福。江山社稷,在祀在戎。陛下说了,要春告祭行刑时在火中起舞请神,为西周祈福,好命瘟疫随着你而去。等你去后,万神宁息,泽被苍生,山河无恙。” “灵山十巫,都是万载流芳,传颂于世的好人。” 卯日笑道:“什么好人,我们不过是为了姬野的江山赴死的蠢货罢了。” *** 都说春城无处不飞花,就连火光也是琉璃花火。因为秘密行刑,押送卯日的官员未进城池,直接转道驾驶马车去了附近的苗寨。 行刑的篝火台已经架设完毕,高约三尺,旁边架着台阶,柴火层层叠叠垒上去,到了最高处只立了一根图腾。 卯日也是行刑的那日才知道季回星也在,重兵把守下,两人没有对话的机会,他只能与对方对视片刻。 季回星望着他:“再等一等。” 卯日因为中毒太深,现在说话困难:“等什么?长姐,这里太远了,谁也不会来。” 季回星:“我过去不让你们见面,是因为他的身份。我不想为难你,以尘,长姐再问你一次,若有一日,我与他抢那个位置,你会帮谁?” 卯日面上的血色已然退去,姬野当真没有怀疑错,慧妃有不臣之心,但他肯定没想到季回星是自己想要天子之位。 “姬野在王庭私自服用药石,是处子的经血,你明明知道,却不加以阻止。长姐,那时你在想什么?” 山中传来一声虎啸,山君腾跃而出,突破禁军包围,奔到季回星身边,季回星柔声回答:“还能是什么,他给你们下毒,我也能给他下毒,摧烂他的心智,让他对巫医的偏方深信不疑。后世会怎么写他?姬野尽信谗慝之口,蛊心丧志,杀害忠良,是昏君、暴君!” 卯日站在高台上,已经感受到烈焰的炙热,他半晌无话,似乎认同季回星的话,又有些不敢置信。 他还想问一些话,但行刑的人已经在催促,季回星便不再开口,卯日听见山林深处传来马蹄声。 很乱。 最后是熟悉的呐喊。 “以尘——” “以尘!” 他转过头的时候,背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推入了火中。 卯日匆匆地想,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二十一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比烈火还要绚丽,比洪水还要短暂。 赋长书也喝了药,他活不了多久,自己比他先走,赋长书肯定会难过。 赋长书却穿过了人群,狂奔而来,他眼里只有篝火,一面声嘶力竭地叫着卯日的名字,一面拨开祭祀往篝火台上挤,他吼叫的声音听得卯日难过,心脏抽搐地疼。 其实两人明面上已经绝交,赋长书不该这么难过,可卯日还是无法控制哀嚎起来。 你走。 赋长书却挣脱了所有人的阻拦,纵身跃进了篝火中。 卯日在疼痛之际,察觉到了另一种温度。他恍惚记得,赋长书给他写过一封信。 【百年独木郁枯成薪,余东去,夜航船过湘江,初观神女之姿,飘然若云霞出海。旦闻巫山云朝暮辞,上有神女退星转月,南北俱仰其神貌。 余少时初闻此厥,唯觉楚襄王若尾生抱柱而死,可笑至极,隧焚卷,阅兵书战策。后书天命玄鸟,陈师于宇。王迷其羽而比作维天之命。反问玄鸟载德?王载其天。乃知楚襄王爱慕神女,赞其美德,实则颂余天意神授。 今日得见,抚心定气,白日耀光之时山势巍峨,连绵若波,月出姣然之时美貌横生,盛丽俱矣。夺人精目,世所未见。无怪先王情独玉颜,当世明珠,众生蒙尘之时,且若磷火姽婳兮,令西子掩面,百雨金凋,草木皆春。 他日余延视,得其回音,心动难御。辗转反侧,巴山梦长。穿峡问水之厉剑,凿身剔骨之弓锤。几经别离,红露断肠。 怀古之际,念宫中有芙蓉木,为巫山睡去后余亲手所植,隧掩涕而悲。抱薪而登山,观鳞户胜鳌背,重堤龙蛰蠖屈。洪流不至,天谴尽退。众生草木,巫山长青。当如侠骨丹心,光照九州。】 赋长书抱着他说:“别怕,我陪你。” 好温柔。 是烈火燃不尽的春天。 第113章 番外*睡去巫山一片云 春城地处偏远西南,四周高峰环抱,阻挡着外人出入的步伐。 成王十一年,女官嵇英在汝南辞别卯日与元业度后,一路向西南,深入山林,只为证实卯日分流调水灌溉南方大地的想法可行。 成王十二年,西周厉气流行,肝髓流野,生灵涂炭。西南山林村寨因罕有人烟,侥幸成为一方净土,嵇英在春城外的村寨落脚,一住就是两年,直到成王十四年开春,她背上行囊,步行三日到城中采买,却在林中一株枯木下撞见两人。 那两人相拥而眠,共同披着一件残破的兽皮。厚重的积雪盖在头顶与肩骨上,他们睡在那里,静穆得似一座神像。 嵇英上前抚开雪,露出当中一人。 那人外表被烧得焦黑,已经看不出原貌,火焰吞噬了他的长发,有些部分血肉模糊,白雪挤凹在他皮肉的沟壑里,显得不人不鬼,他甚至缺失了双臂,躯干萧条而纤细。 抱着他的那人面目狰狞,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只是他身上的甲胄似乎还没有被烧熔。甲片变得腐朽卷曲,如同枯叶一般脆弱易摧。 嵇英心生悲怜,并不恐惧这两具尸首,反而褪下身上的外袍,跪坐在两人身边,将留有余温的棉袍盖在两人残破的遗骸上。 之后她没有再逗留,继续向着春城进发,她走了两日,遥遥望见一座高耸的石碑。 石碑还未竣工,静默地矗立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碑座的角落供奉着瓜果祭品,心善的百姓抱来桃符联堆在下方。 白洛河滚滚流淌,两岸逐渐修铸起规整的堤坝,工人挑担运石,一切秩序井然。 嵇英到时,无数人高声同她问好。 嵇英笑着回应,站在那座石碑下,仰望架子上正在开凿的石工,大喊道:“工头,之前给你的祭文你背熟了吗?一定要逐字逐句不落地记住,不能雕错了!” 石工哈哈大笑:“成王十四年望三月司工事,司空春以尘造堤神人碑珍水万世焉!我不可能记错!只是嵇英大人,这石碑不用记上你的名字吗?” 嵇英道:“调水工程本就不是我提出的方案,不必多提一嘴。不过你们也无需担心我,有贵人已知西南水事变化,要我年后折返丰京,往后福气、名声总归会来,到时我便向圣上请旨,让他派人来看看我们的白洛河堤修得有多雄壮!这里的工人一一封赏哈哈!” 周围都是憨厚的笑声,有人道:“好啊,嵇英大人,等你去了丰京做官,有机会一定要提出调水的那位春大人来春城看看。也让我们见识一下是何方神圣! 嵇英笑着应和,脑子里匆匆闪过那株枯木下的两具遗骸,白洛河神庇佑西南大地,他们不该做无所归依的孤魂野鬼。 她说:“来的路上,我遇到两具被冻死的尸首,两人面目全非,生前必定遭受过重创,委实可怜。我想着你和几个人跟我走一趟,将他们运回来,就在河堤边火化了。” 嵇英转过头,叹息着说。 “我原本不信世上有神佛,可年纪大了,才知晓世上磨难太多,许多事不能圆满,所以也想着请神佛保佑,圆满遗憾。我们也做一回佛,把他们安葬,送他们去往生净土!” 牛车吱呀吱呀地驶入山林,嵇英凭着记忆找到那株枯木。 树下却没有了那两具遗骸,众人四处搜寻无果,嵇英站在树下,看见两人坐的地方积雪融化,枯木上生出一枝软嫩的新苗。 “罢了,他们也有自己归处了。” *** 成王十四年,二月,春回大地。 楚一代却渐渐流传出一桩怪事,说是有个面目狰狞的野兽,背着野兽毛皮兜裹成的白骨,沿道北上,甚至嚎叫着抢了百姓的马匹牛车。 谁也不知道它要背着骨头去哪。 不过西周大疫,北方满城都是活死人,背白骨的野兽倒显得平平无奇,又过了三月,再无人见它的踪迹,人们渐渐将野兽抛在脑后,谈起丰京变故。 无人之地,百姓口中的野兽却在努力站直身体,但毒入骨髓,怪物如今已是油尽灯枯。 赋长书站在江边,江水逐渐舔吻上他的脚背,他迟缓地察觉到寒凉,原来是阴曹地府里索命的白无常勾住他的腿脚,叫脚腕有千斤重,他寸步难行,懒劲也上来,不想挪动,但又鼓起勇气抓了抓肩上探出来的一截骨骼。 那具遗骸被他用蒿草穿扎而成,赋长书太过用力,一下子把骨头拽断了,他惊恐地睁开眼,一骨碌弯下身,双手在江水里摸索,终于找回那截骨头,抱在怀里。 他慢慢想起一路无避风雨的路,原来回灵山的路途那么漫长,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是否还能拖着苟延残喘的躯体爬回灵山,什么时候才能到,以尘等不等到,他不敢去想。 一路走来,他看见的都是灰黄的土地,纸幡飘飘,野火隐隐,他见过无数苍老野拙的面孔,望到他时或是疑惑不解、惊惧万分,他们把赋长书当做鬼疫。 他曾是颖川世家籍籍无名的孱弱公子,又做过学宫中儒雅学子,后来是战场上晓勇的将士,他从无人问津到众人敬仰,又成了现在的落魄模样。 他是谁? 赋长书不知道。 江上浮着一层浅薄的雾气,远方投来灿烈的金光,朝霞烧红了天际,江水被煮得滚滚滔滔,翻卷起层层鱼鳞似的波浪。满目都是光色流荡,船家的吆喝声从上游传来,在山河间回荡。 赋长书转过头,凝视着江上的一个黑点。 夜航船。 从遥远的地方驶来,迎着朝霞,挟着寒风,义无反顾地往前。 赋长书先是喑哑地低吼,后来才泣声自言自语。 “船……” 夜航船。 船来了。 船会载他们回灵山。 他欣喜若狂,拖着步子破水往前,逐步深入江中,如同山崩、似激流,江水淹没了他的胸膛,他高举起手,向着夜航船招手,试图引起对方注意,好登上去回灵山。 但船平缓而过,劲厉刺骨的江水吞没了他的骨头,赋长书第一次痛哭流涕,张皇失措地往夜航船游去。 船上却有人惊恐地搭起了弓箭。 “是活死人,快放箭!” “嗖——” 一箭射不死他。 所以有第二箭,第三箭……他像是一个草靶被扎得滚进河中,再也没有浮起来。 船家松了口气,看了一眼血红的朝阳,紧张地喊:“启船——” 他们会从支流进入湘江,然后过湘妃三峡,再见神女飞天,在神明的庇佑下无忧顺遂地驶过漫漫的长路。 而一个被射死的活死人,只会随着波涛沉入江底,好似巫山睡去,冬去春来,皆作过眼云烟。 第114章 送神还山(一) “宣王十四年,王庭昭告天下,春告祭感染时疫不治身亡,张高秋全然不信,入宫求见惠妃,等来的却是闭门羹。” 姬青翰嘴上说不想卯日见他的二哥,可还是板着脸命人将谢飞光买了回来。 阮次山为谢飞光用了药,昔日的麒麟阁榜首短暂清醒过来,目光巡游过虹车内众人,最后视线定格在卯日身上。 姬青翰原本抓着卯日的手腕不松,但架不住卯日往前,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偏过头听两人叙旧。 艳鬼走到谢飞光面前,半晌才喊了一声。 “二哥?” 谢飞光的瞳孔中渐渐有了光彩,朝他一板一眼点头,随后摊开双手。 卯日竟然快步奔入了他怀里,埋在谢飞光怀中抽泣地喊:“二哥!” 姬青翰捏着扶手的手掌便卸了力道,安慰自己说,卯日与自己亲人三十年未见,如今投入兄长怀抱情有可原,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心中酸涩。 巫礼在他面前除了风流轻佻,向来仪态端庄,就算万神降临,也不曾压迫下卯日的脊梁骨,但现在,卯日却像位幼童一般扑进谢飞光怀里,好像过去那些肃穆的姿态在兄长面前都不存在。 他待卯日不够好,不够对方坦然地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地扑入自己怀里。 卯日:“二哥,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 谢飞光摸了摸他的发顶:“我服毒以后,尚有意识,姬野命我多次试药,没有杀死我,只是我也不再是人。” “他逼你喝药的那日,我还有一些记忆,可我醒不过来,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看着你……”谢飞光缓声道,“你死以后,我浑浑噩噩的,再次清醒已是成王二十年。你长姐说,我一直被姬野关在地牢里,就这么放着不管过了六年。” 谢飞光苏醒的那日,隔着厚重的连幔,望见坐在高位上的季回星,着庄重黄袍,山君蛰伏在龙椅下。 季回星一指案桌上的丹药。 生金雪魄丹。 谢飞光二话不说吃了下去,后来他跟着季回星上了战场,知晓那一年是成王二十年,时疫已过去,现在西周正处于战火连天之时。 “我杀了许多人。我不会死。”谢飞光道,“成王二十二年,爆发了惨烈的原阳之战,山君战死,我没有意识,走出了西周属地,又过了半年,我再次苏醒,回了西周。那时战乱已经结束,我没有回王庭,而是写了一份信托人转交给回星。” 见信而寂,知我是我。 “我告诉她,见到这封信的时候,谢飞光便彻底死了。我如今已不是当年人。” 谢飞光顿了一会道,“以尘,当年她放任你被烧,是因为她自身难保。你死后,王庭大乱,肖舟收了董淑妃的丹药苟活,先后污蔑你与季回星意图谋反,许嘉兰抗旨出逃。姬野一怒之下杀了朝中半数官员,广陵扶风、延陵的吴、季世家全部收归天牢,数百人被肖舟用刑逼供,蒙冤认罪。” 那时朝野相互揭发,官吏之间诬告成风。肖舟怕许嘉兰麾下将士周问刀报复他,所以构陷周问刀,姬野听了董淑妃与肖舟的话,也认为若是许嘉兰发动兵变,定会与丰京的周问刀里应外合,所以下令赐死周问刀。 周问刀预感大祸临头,怒道,姬野馈聋无能,让外戚干政,最后他在王庭中被禁军斩杀。 “你的恩师元业度、嵇英等人全被诬告将要造反,元业度年事已高,姬野谅在他治水有功,撤了他的官职,贬到北方去了。” 卯日眼中含泪:“北方?北方瘟疫,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元师氏送到那边去。” 谢飞光垂下头:“他死在去的路上。嵇英因为出身微薄,不常参与朝中之事,所以季回星将她从牢中救了出来,后来嵇英成了回星的左辅右弼,一日万机。” “你或许不可置信,但你长姐知道我还活着,但不是正常人后,又回到了烧死的地方,她用你的命给我延长了寿命,只为了让我上战场,保下西周江山。” 卯日半晌无话,姬青翰当即道:“二哥,今日时辰已晚,我们还要回丰京,你先回去休息,有阮次山在,也好料理你的身体。” 谢飞光这才偏过头打量起姬青翰。 “你……” 他迎上卯日的目光,了然于胸,释然道:“过去是兄长狭隘,姬野如此行事,就算回星不反他,也有旁人来反。与其是别的三教九流,不如是你在乎的人,你也不那么难受。以尘,这些年你受苦了。二哥没有保护好你,还害了你,对不起。” 他跪在地上同卯日道歉,等阮次山来搀扶,才慢慢走了出去。 虹车里只剩下姬青翰与卯日,太子爷转到卯日身边,冷静道:“张高秋曾在新都实纪里写,你死以后,她四处打听,用以身试药从新任太医署御医那里换来消息。春以尘早在去年年末被下大牢,后来被处死了。或许是药效的缘故,她的青丝成了白发。” “卯日,季回星登基后,无人敢动她,她此后顺遂无忧,”姬青翰望着卯日的脸,伸手牵住卯日的手,委婉地说,“她除了想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过得很好……物是人非,昔日的人已经……” 卯日突然扭头扑进了姬青翰怀里。 姬青翰怔了怔,心满意足道:“孤抱抱,别难过。” 卯日趴在他怀里,双臂勒得很紧。 “长书,我难过。” 姬青翰抚顺他的头发,用自己也没察觉的柔软音调哄道:“那我陪你。你不想见二哥,以后就不见他,我们去丰京,孤给你开灵山长宫。你的轺车,孤叫人去做,你想要几匹马拉都可以,孤都准。” 卯日双腿分开,骑坐在姬青翰腿上,与他面对面,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睑颤抖,忽然望着姬青翰不说话了。 “怎么了?” “我想亲你。” 姬青翰:“巫礼大人说一不二,你想的事,就算是孤也拦不住。” 卯日便捏了捏姬青翰的耳垂,贴过去,将唇印在那张朝思暮想的唇上。 唇肉相贴,气息交融,卯日与他交换了一个久别重逢后的漫长又温柔的吻。 *** 姬青翰先抄了郢城齐君的家,重修了许嘉兰与朝玉京的墓,准许谢飞光同行,但回丰京的路上便不准卯日出虹车。 姬青翰处理政务时,就用锁链系在艳鬼身上,抱着对方坐在自己腿上。 卯日靠着姬青翰的肩,漫不经心地指责太子爷的奏书字迹潦草。 姬青翰抚玩着他的手指:“比不得你的六哥忘忧君用笔,铁画银钩字字端。” “呵,是,你是下面如龙蛇动乾坤。”卯日似乎被气笑了,直起身子,“姬青翰,被我含了一宿还不够,还要吃么?” 姬青翰便放下竹简,抱着卯日转过身,手也顺着衣领探了进去,沿着卯日的脊柱骨揉。 “早间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太子妃,靠在窗边又叫又喘的,弄了孤一身,还抖着腰把腿往孤腰上缠。”姬青翰摸了摸他,还是润的,便贴着卯日耳垂亲了一下,“就喂饱的时候听话,下了塌就翻脸不认人。” 姬青翰着急赶路,虹车日夜兼程,一月过去,估计明日就能到丰京城,今日还要拉着卯日胡混,抱着艳鬼的窄腰,把卯日的欲望勾了出来。 “太子爷就可着劲胡说吧……” 水声涓涓,艳鬼明眸流波、肤若芙蓉,张着唇呻吟,一截柔软甘甜的舌尖伸出来,被姬青翰吃了个一干二净。 姬青翰就是不动,捏着他的臀问,“要不要?” 卯日用长腿夹着太子爷的腰,缠在上面,下意识舔咬着姬青翰的唇皮:“要,长书。” 姬青翰:“太子妃,自己来要。” 他拍了拍卯日:“巫礼大人坐在孤的龙蛇上自己动,让孤看看乾坤动起来是怎么样。若是做得好,孤必定赏你。” 胳膊搭在了姬青翰的肩上,卯日掐捏着太子的后颈与长发,提着腰往里吞,吃得脖颈上汗津津的,闻着香入骨髓,似是泡在温柔乡里。 “什么都赏?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嗯,都依你。” 好缠人。 太听话了。 越到丰京,卯日就跟化作绕指柔一般,姬青翰想听什么都能哄着他说出来,哪怕要艳鬼玩自己,卯日也只是坐在他腿上,用一双多情的眸子雾蒙蒙地盯着姬青翰,手指不停。 太子爷被哄得魂不守舍,吃的飞醋也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肯赏给鬼魂。 姬青翰拍了一下卯日的腰后:“你今日为何一直盯着二哥的车马?想见他?” 卯日断断续续地说:“只是看看……” …… “等着,和我一起。” 他把卯日的腿架在肩上,十指相扣,扶着卯日的手。等发泄完,卯日没了力气,伏在软垫上,又被姬青翰捞住腰,抱入怀中。 卯日懒得不愿动,用膝盖蹭了蹭姬青翰的侧腰。 “太子爷,软不软?” 姬青翰舔吻着他的后颈,“软,还嫩,水做的巫礼果真名不虚传。光是水就把孤的东西浇湿了,真是……。” 卯日眯着眼笑,忽然察觉到什么,撑起光裸的身体,去推开虹车的窗户。 外面一片浓黑,三两颗星辰点缀在墨色的夜空中,偶尔能望见起伏的山势,似是潜藏在暮色中的逶迤长龙。 姬青翰直起上半身:“怎么了?” 卯日眼里有两道清泪流下来:“是灵山。” 夜色已晚,可灵山就在那里。 孤魂野鬼在三十年后,终于回家。 姬青翰凑过去吻掉他的泪,对外面驾车的人道:“停车。” 他从暗格里翻出干净衣物,给卯日擦干净身体,将艳鬼青青紫紫的身体包裹起来,才站起身,抱起卯日。 卯日知道他的腿慢慢在好,也没想到姬青翰现在竟然能抱着他站起身了。 “去哪?” 姬青翰:“带太子妃回娘家。” 两人下车时,看见谢飞光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对方估计也在眺望夜色中的灵山。 姬青翰有些不爽,命侍从牵来一匹快马,翻身上马,一人一鬼就在黑夜里向着灵山跑去。 “不许说别的,孤不想听。”姬青翰抱着卯日,“时辰还早,不带谢飞光,孤只想和你回灵山。要是等明日回了王庭,宣王估计要命孤回王庭,到时杂务缠身,也不知道何时有空陪你去。” 卯日:“好。” 他实在太听话了,姬青翰一面驾马,一面问:“孤早就想问了,你最近实在太听话了,是因为谢飞光回来了?” 卯日:“不是。” “那是为何,你忤逆孤也不是一两次了,为什么偏偏这般乖,不像你。” 卯日忍不住笑道:“青翰,非要哥哥赏你一巴掌才爽吗?” “我只是想起,当年我也曾和六哥在夜色中快马加鞭奔赴灵山,” 还有一个愚笨的驾马人追了他一路,追上灵山。 姬青翰冷下脸:“不许提玉京子!现在是你和我去灵山!” 卯日嘲讽似的呵了一声,只是眉眼带着笑。 等到了熟悉的地方时,天色渐亮,灵山长宫似乎被重新修缮过,琉璃瓦顶变成了金瓦。 门前栽种着一株高大的木芙蓉,还未开花,但枝叶繁茂,姬青翰下了马,将缰绳系在树上,又折身过来抱卯日。 卯日垂头:“我没断腿。” 姬青翰不管,只双手抱着巫礼的腰,将人从马背上拖下来,抱在怀里,他让卯日坐在自己左臂上,走到门前。 姬青翰一扬下巴:“推开。” 卯日推开了门。 日出了,金乌的璀璨光芒穿过月洞门照到卯日的脸上,他眯起眼,觉得那束光一如往昔,温暖得让人眷恋。 姬青翰偏过脸,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孤照着新都实纪重新装潢了一遍……灵山长宫被拆卖后,只剩了几堵断墙,或许略有不同,但……” 他犹豫片刻,问,“你喜欢吗?” 卯日落了地,扶着门框说:“喜欢。很喜欢。” 半晌,他的目光落到姬青翰脸上。 太子爷一直在看他。 “怎么?” 卯日:“你来。” 姬青翰凑过去,卯日摸了摸他的眼睛,亲了一下他的鼻梁,又顺着往下,最后叼着姬青翰的唇皮。 姬青翰却不满于浅尝辄止,他将巫礼压在门框上,掰着卯日的下颌,舌头顶开了齿关,非要吸到对方柔软的舌头才肯罢休。 “钥匙在你的屋里。”姬青翰含糊道,“孤也没有钥匙,若是你……其余人无所谓,但你不能把孤锁在门外,不然孤就命人拆了灵山长宫的大门,” “然后再给你修好。” 他捏了一下卯日的脸,气势汹汹地问,“巫礼大人,听见了吗?” 卯日笑得张扬:“没听见。” 随后又收敛了笑,他站在朝阳里望着姬青翰,郑重地说。 “姬青翰,我要杀了何儒青。” 第115章 送神还山(二) 姬青翰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在那之前,孤也有事需要你去办。”姬青翰说,“回丰京的路上,孤召集当今有名巫师、佛子、道士入京。阿摩尼拿你献祭,我要他们拿出破解办法。还有你余下的爽灵一魂,孤要给你寻回来。卯日,不要拒绝我。” 卯日顿了许久,才在姬青翰灼灼的目光里点了一下头。 一个时辰后,王庭来人接太子入宫面圣,姬青翰命楼征将卯日送回东宫。过了五日,却不见姬青翰回府,只是宫中的赏赐却先入了门。 卯日瞧了一眼,楼征端着一串青玉鸟纹璜,项链都是翠甸子打造,色如天相,工艺精巧。 “大人,宣王赏赐的东西都收入库房,这是名册,请您过目。殿下说这几样首饰是送来给您的。” 谢飞光坐在一侧,卯日撑着脸,笑吟吟地回:“我可没说过我喜欢首饰,我也不爱管杂务。” 楼征点头,门外的侍从立即端着新的礼物入门,他掀开上面的遮布,露出里面的错金银剑,剑身修长,剑刃锋利,华贵端庄,像是一柄礼器。 “殿下说,若你不喜欢首饰,还有这柄玉龙剑。大人可以试试趁不趁手。若是不满意,铸剑师眼下也候在东宫,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打造器物。” 卯日:“他人呢?” “宣王留他在王庭,过几日就会回来。”楼征点了一位女官入内,“大人放心,宫中人都是殿下亲自挑选的,能看见你二人。您要是嫌闷,就告诉女官,百戏、宴饮、野猎,全凭您决定。” “那好,我要与二哥去野猎。”卯日站起身,垂头瞧了一眼玉龙剑,“礼器我收下了,回去告诉青翰,说他做得好,哥……” 他想起谢飞光在,不方便直接自称哥哥,只像模像样说,“我回头答谢他。” 楼征顿了顿:“大人,您去野猎可以,但谢大人不能与你同行。” 卯日顿了顿:“这也是那小子的意思?” 楼征点头。 卯日便哼笑一声:“好呀,二哥不与我同行,但他自己外出偶然遇到我了,这可不怪我。” *** 在野猎苑的第二日,卯日听见姬青翰返回东宫的消息。 随即望见姬青翰独自驾马奔来,太子爷换下了官服,着深紫色团花绫罗圆领袍,头戴锥形冠,腰上束蹀躞带,带上挂着囊袋与配饰。 卯日还没见过他身体康健的模样,尤其是换了野猎装束,更显得身姿高大,威武霸气。 对方骑马奔驰到面前,姬青翰似乎有意放缓动作,甚至牵着缰绳绕着卯日小跑了一圈。 半晌,姬青翰兴致勃勃地问:“太子妃独自外出野猎,可还顺心?孤的野猎苑喜欢吗?” 卯日便将囊袋里面的兔子丢过去。 姬青翰抱在怀里,野兔后蹄乱蹬,还是鲜活的,他提着兔耳,疑惑地打量一圈,发现野兔身上没有伤口。 卯日:“太子爷野猎苑的牲畜倒是亲鬼,瞧见我也不带跑,直接往我怀里撞。” 姬青翰似乎心情极好,竟然顺着卯日的话接了下去:“它倒会享福。巫礼大人的怀里孤都没睡够,居然敢往里撞……” 他将兔子装在猎物袋里,丢在地上,“有人会来收拾。卯日,比试跑马吗?” 卯日闻言一挑长眉,坐直身体:“来。” 太子的野猎苑面积不小,草野上偶尔有绶带般的河流蜿蜒远逝,松木挺拔,水草繁茂。崇山错落连绵,如龙脉盘桓。 两人一前一后,奔驰过坐落在山丘当中的宫殿。 姬青翰熟悉地形,却有意放慢步伐,只比卯日快半个马身,等跑了半个时辰,冲到蒹葭河湾边才慢慢停下来。 卯日面上有些薄汗,看上去是山峦生雾,滑到姬青翰怀里时,和激烈的春泉一般,两人喘息着对视了几息,唇肉便衔贴在一处。 他俩生涩地蹭着身体,姬青翰托抱着卯日的臀,手掌摩挲着对方的背颈。 “谁赢……了?”卯日气喘吁吁地问。 姬青翰身上冒着热气,主动退让:“我输了。” 他将卯日抱在怀里,走到蒹葭丛附近的小亭,“想请大人送我一些奖赏,当做宽慰。” 卯日:“我赢了,太子爷不奖赏我,反而求起自己的安慰奖。当真是半点不吃亏。” 姬青翰仰头:“喜欢野猎苑吗?” 卯日点头。 “你的了。” 卯日疑惑地嗯了一声,不确定地问:“真要做昏庸太子?” 姬青翰皱眉,“孤乐意。” 他敞开腿坐在美人靠上,将卯日放在自己腿上,亭外都是薄雪似的蒹葭,姬青翰打量着卯日,慢条斯理地说,“原本也是为你准备的。四年前何儒青看上了灵山那块地,想从宣王那弄到,用来修建伽蓝寺。宣王觉得灵山以前是放马场,水草鲜美,适合强兵养马,是福祉宝地,不愿直接给他。正好我也要那块地,所以我偏与他争,这才保住了灵山。” 卯日探身从亭外折了一根蒹葭,故意去蹭姬青翰的脸。 “我原本想若是灵山长宫保不住,就另择新地为你重修一座长宫,因此野猎苑也动工了。等到春日,万竿烟雨,千山落青,瞧着也欢喜。” 姬青翰被弄得有些痒,反手将蒹葭夺过,将长竿顺着卯日的衣领插进去,自己仰身靠在栏杆上,双手扶着卯日的腰说。 “不过老将军对我怀恨在心,大半年前,他得了机会,在章台一案中设计陷害我,宣王知晓前因后果,才对我从轻处罚,又让我去春城巡查暂避锋芒。” 卯日拉开衣襟,露出一小块雪色的肌肤,比荻花还要乳白,似是温软的牛乳。 他夹出蒹葭,嘀咕了一声:“毛病。” 姬青翰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巫礼大人,如今你可是富甲一方,孤需要多少聘礼,你才肯嫁入我东宫?” 卯日捏了捏姬青翰的耳垂,两指掰过他的下颌,迫使他转过脸,朝着野猎苑的千亩土地。 “三日后,日出东方之时,要是你载着百辆木芙蓉来灵山求亲,我就答应你。” 现在不是木芙蓉的开花季节,姬青翰却答应了下来。 他的目光充满侵略意,手抚上卯日的腰封,细细感受着下面小腹起伏,喉间干涩,“孤这几日在王庭总是心口疼,夜里辗转难眠,三番五次梦到给孤下情蛊的艳鬼,披着华衣,又摇又吟的,说孤送的礼器不好,东宫住着不顺心,他要去别处……巫礼大人,你医者仁心,能不能救救我?提前治一治孤的病。” 他抓着卯日的手放在自己心脏处。 “就劳烦巫礼大人传话给他,说孤什么都给他,让他留在我身边,最好是永永远远。” 卯日一听就知道是他的情蛊在作祟,垂下头,用指腹揉了揉姬青翰的心口,又慢慢沿着衣袍上的纹理走:“大人看你的病,只是传话无用……估计该用缰绳栓在身上,艳鬼牵着绳,骑一骑、驯一驯才能好。” 他俯下身,吐息如兰,“太子爷,你说对不对?” 巫礼大人总喜欢把太子爷当做马匹骑,坐在对方腰腹上来来回回地颠弄。 眼下姬青翰把外袍铺在地上,上衣大敞,巫礼绘有蝴蝶纹样的手游走在他身上。 姬青翰忍不住握着卯日的小腿,肌肉紧绷,克制着欲望,沉沉地问,“夹得好紧,想孤了吗?” 卯日的礼服挂在臂弯上,用胳膊撑着姬青翰的腿,他身上没多少首饰,之前的吻痕也消淡下去,身体跟璞玉一般无瑕。 姬青翰从兜里取出一串绿松石手链,套在卯日身上。 “姬青翰!你做……什么?” 卯日伸手去勾。姬青翰将卯日的手腕反绞住,听艳鬼低低浅浅地呻吟,动作有意慢下来,低喘着说。 “不准碰,腿张开。宣王召我入宫,说了两件事。其一,宣王怀疑临沂官员以赈灾名义上下勾结,私吞赋税和秋粮,牵扯官员九十余人。临沂新任的布政使怕被牵连,主动上奏,愿意上缴俸银三万两。并将临沂的伽蓝寺划出百亩土地上贡给朝廷。” 卯日骨酥眼饧,被弄得软成水,还要听姬青翰一本正经说朝务,思绪有些跟不上,推着他的胸膛,狠狠地刮了他一眼。 “……伽蓝寺?” 姬青翰刚刚才同他说何儒青原本抢灵山就是为了建造伽蓝寺,没想到又转了回去。 姬青翰被他的目光勾得动作迅疾了一些,含着卯日下颌与湿濡的唇珠:“嗯,就是那座伽蓝寺。等提了亲,孤便领你去,既然寺庙是何儒青提议修建的,总和他脱不了关系。” “啊嗯……还、还有一事呢?” 姬青翰目光阴郁了些:“无非是催促孤寻一位太子妃。可我的太子妃现在把孤当马骑得正欢呢,爽不爽?叫出声,卯日,孤喜欢听你叫。” 两人胡闹到日暮,共骑一匹马回别苑,姬青翰原本在听卯日说这几日的事,入了苑,却看见早就回来的谢飞光在堂中等候,楼征偶尔与自己师兄搭话,少言寡语的两人破天荒相处融洽。 姬青翰的面色一瞬间冷淡下去。 “孤不是说了,只准你来野猎苑吗?” 卯日与他站在院内,不以为然:“我与自己兄长许多年未见,二哥想去哪我自然不会阻拦。” 姬青翰半晌不语,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到卯日身上:“所以孤来之前,你便和谢飞光待在一起?” 怒意骤然间烧到了五脏六腑,姬青翰一整日的欣喜之情都消去,二话不说直接扛起卯日往外走,还捂住对方的口舌,不准人说话。 他连夜从野猎苑将卯日送回了灵山长宫,把钥匙系在自己脖颈上才离开。 第三日时,灵山长宫外人声鼎沸,卯日脚上系着金链,站在月洞门下,看见姬青翰着喜服,骑高头大马侯在外面,他身后是连绵的车辆,侍从正往长宫内搬运箱子。 卯日打开箱子。 里面是金玉打造的木芙蓉。 姬青翰估计还在生气,不过数尺的距离,竟然托楼征来传话。 “殿下说,这是您的聘礼,一共一百辆马车的木芙蓉。” 卯日嗤笑一声,靠着墙,也没个站像:“你们太子爷又成哑巴了,下聘礼还需要托人传话?你告诉他,让他自己来说,不然我就把聘礼退回去。” 楼征回去,没一会又无奈折返。 “殿下说,除非你答应他不见谢飞光,不然他不来。” 卯日摆手,高声同院中的侍从道:“不必搬了,我不收聘礼,让你们太子爷从哪来回哪去!” 侍从们面面厮觑,拧头去看姬青翰的神色,瞧见对方面无表情,拽着缰绳,突然拔剑出鞘,用剑刃拍了拍马匹头颅,厉声道:“谁要是听了太子妃胡言将箱子搬出来,孤今日就砍了谁脑袋!” 喜事也能闹得血溅三尺,卯日忍不住骂他胡作非为,简直无法无天。 他转头同楼征说:“你去叫他进来,就说我忽然想起当年喂我木芙蓉的那人是谁了。” 还没等楼征过去,姬青翰主动进来了,压着剑眉问:“那人是谁?” 卯日展臂,用手指勾住太子爷的腰封,往月洞门里退了一步,入了里园,正是日出之时,日光照得艳鬼的脸庞一半明一半暗,长眉如远山青峦。 姬青翰却想起了日下的一尊神像,剥去金箔外漆后,吐露出的都是玉色的山石。慈悲的神明拥有最澄澈的内心,垂怜凡人时也赤忱无比。 他原本稳住不动,两人僵持了半息,姬青翰伸手撑住门框,手腕上都鼓起了青筋,才肯往里挪了一步,太子爷目光闪烁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卯日的脸,想凶恶地问一句做什么,最后只能压抑着爽意,板着脸慢声指责了一句。 “不成体统。” 卯日左耳进右耳出,又重重勾了他一回,才倾身过去含吻了一下姬青翰的唇珠。 “大婚是什么时候?” 姬青翰:“这月。” “宣王准许你胡闹?” “孤先斩后奏。” 卯日又亲了他一下。 姬青翰的冷脸也装不下去了,好歹忍住不回吻:“那人是谁?” “死了也这么介怀?太子爷心胸只有巴掌大。” “是,孤是小气鬼。卯日,那人是谁?” 卯日似笑非笑:“长书呀,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姬青翰看了他半晌,语气透着失望,“你又骗孤。” 第116章 送神还山(三) 提亲后,姬青翰似乎认准卯日在骗自己,特地派楼征去了吏部一趟,将记录前朝官吏的名册都运到东宫。 侍从们挑灯夜读,只寻一位名为“长书”的人,哪怕是同音不同字的人也记下来,非要找到对方籍贯、画卷交给太子才肯作罢。 东宫里的侍从都换成了能看见卯日的人,但宫外的流言不胫而走,都说太子恣行乖戾,金屋藏娇,东宫三日一宴,但却没人见过那位“娇”。 更有传言说,太子早已遭疯病浸染,常在宫中对着字画含混不清地胡说,甚至不屑、焦躁嗤怒。不少人都在算废太子的诏令多久会颁发。 姬青翰却不管,东宫的赏赐流水一般搬入灵山长宫,大有自己也住进去的架势。 第三日时,恰好是五月中旬,天气晴朗,灵山长宫外停着一辆崭新的轺车,六匹宝马嘶鸣不止,罗伞下铜铃清脆。 姬青翰原本坐在车上等卯日。 大门推开后,他猛地站起身,竟然沉声道:“都闭上眼。” 众人不敢质疑太子命令,纷纷闭上双目。 卯日站在门口。 巫礼今日穿着一身森绿的长袍,更要命的是,他的长发变成了赤红色,如同潮水一般卷曲。 和姬青翰的幻境中一模一样的艳丽。 太子爷捏着马鞭,目不转睛地盯着卯日:“上车。” 卯日上了车,没等他说话,姬青翰挥鞭启程,等驶出一段距离,再也不见其他人,他也不停车,只单手抓住卯日后颈,转过身亲了卯日一口。 卯日笑着抚上缰绳:“我来?” 姬青翰松了手,专心把玩卯日长发,和艳鬼接吻。 “孤命人查了西周上千官吏,叫常熟、倡叔……的人至少十余人,我让侍从寻来了他们的画像,”姬青翰揽着卯日的腰,“相貌丑陋、家势清贫,要么三妻四妾,疯癫不已,当中竟然只有一位叫昶蜀的广陵人勉强能入眼。” “不过他二十五岁才做上官,仅仅只是一位芝麻大小的官员,昶蜀运气好,没有感染时疫,是死于战乱。” 姬青翰观察着卯日的神色,“孤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怎么会与你结缘。难道是你去汝南治水那段时日,他曾到过汝南?” 卯日忍不住笑问他:“为什么不可以是那段时间认识我的?我那时在汝南也算小有名气,他慕名而来也说得过去。” 姬青翰踹了车壁一脚:“他敢!” “要真是他,孤定……” 定然将他的坟掘地三尺都挖出来。 卯日睨了他一眼:“风吹着我头发了,挡眼。青翰,帮我拢拢呗。” 姬青翰靠着车背座,伸手拢过卯日的长发,又褪下腕上的一串玉石系挂在上面。 卯日:“喜欢吗?” 姬青翰不语,只是捧着他的红发爱不释手。 卯日便伸脚一勾,让姬青翰自然而然打开腿,坐在姬青翰怀里,牵着缰绳说。 “我不认识他,别使性子了,弟弟。” 姬青翰从背后环住卯日的腰,将头靠在艳鬼肩上,细碎的长发拂面,上面透着的淡薄香气好似一人一鬼欢好时那般勾人魂魄,他好半晌才满意地嗯了一声。 卯日只用三两言语哄得他团团转,笑着拍了拍姬青翰的手背:“跟我说一说伽蓝寺。” 轺车由六匹快马拉车,车速迅捷。 太子爷不要驾马人,卯日拽着缰绳驾车,同时听姬青翰说大周国事。 “大周历经七年的‘绥靖战乱’,各地财政入不敷出,宣王这些年来励精图治,对朝政事必躬亲,绝不怠慢。临沂原本是一个十分偏僻和荒凉的地方,上一任临沂布政使上任后,常常以当地天灾人祸的理由向宣王递交奏折,请求拨款,宣王都准予了。” “谁想新任临沂布政使上任后竟然拿出三万两白银上缴。一个原本是‘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能拿得出这么多银两,朝野上下无不惊愕,宣王这才亲自去了临沂一趟。” 紧接着,宣王查出当地官员上下勾结,联合欺瞒朝廷,贪污受贿,就连之前的伽蓝寺也不仅仅是寺庙,而是官员家中修的私宅园林,因为听闻宣王要去巡查,所以临时更名为寺庙,就连寺中僧人都是假的。 姬青翰途经春城身负重伤,又闹得城中百姓死伤无数,宣王原本想让他早日返回丰京,没想到姬青翰写了封请罪书,再加上太傅等人旁征博引,上本劝谏宣王不可轻易废太子,暂且平息臣民怒火。 这一次让他去临沂伽蓝寺,无非是再给姬青翰一次立功机会。 伽蓝寺坐落在临沂东北角的山野中,距离丰京不过几日的路程。 姬青翰与卯日先到了伽蓝寺山脚,就望见两尊金色观音像矗立在山头。 观音头戴莲花宝冠,身披披帛,着长裙,覆座垂地,颈项上配挂璎珞,左手持净瓶莲花,双目悲悯地下视,俯瞰着山下众生。 卯日频繁看了几眼,觉得观音像的面庞有些眼熟。 不过南北观音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处,他属于苗疆傩巫一派,不能辨识清楚各位观音也说得过去。 伽蓝寺的主持早就收到太子亲临的消息,现在正在山门口等候车驾,见到姬青翰连忙拥簇上来,各位僧人接马车、引路。 姬青翰示意卯日上山后再说。 山林后方传来车马声,载着楼征与谢飞光的轺车带领着随行侍卫急匆匆跟上来。 上伽蓝寺需要爬一千级台阶,步道长而陡,姬青翰走了几步,一直沉默不语,弄得引路的主持汗流浃背,甚至主动又划出三亩地上贡给朝廷。 卯日被他拖着往前走,小声问:“又吓人,好玩吗?” 姬青翰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碍于主持与僧人在旁边没有立即开口,好在袖子宽大,垂下时也看不见他牵着幽精。 他挠了一下巫礼的掌心。 伽蓝寺的前身是某位官吏的私宅庭院,所以寺内建筑修建得恢宏大气,金瓦红墙,金碧辉煌。后来改成寺庙,就在正殿中供奉了一尊千手观音像。 不过姬青翰与卯日原本就是去“闹事”的,所以观音像修得再庄重肃穆都得挑出问题来。 一踏入大殿,两人还是被伽蓝寺的观音像的恢弘给震慑到。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尊观音像邪气十足,千手上千眼竖睁,四周的金刚罗列,嗔怒不已。 姬青翰恍惚一瞬,觉得胸腔似要炸裂开,他按耐住疼痛,面不改色同主持说:“这尊观音像是谁修铸的?” 主持冷汗津津,唯恐惹怒这位阴晴不定的爷:“何……何儒青何大人……” 姬青翰:“孤知道。孤问的是,工匠是谁?” 主持再三斟酌,如实报了个名号。 姬青翰垂下头,冷淡命令:“胆敢在天子脚下建邪厉凶像,全部斩首。” 一句话,修筑观音像的工匠全部斩首,包括主持在内的诸位僧人被吓得六神无主。 大殿通后方的寺庙,姬青翰坐堂问事,卯日瞻仰完观音像绕到了后门,正停在望远台上俯瞰整座寺庙。 片刻后,竟然捏着一片叶子走回姬青翰身边。 木芙蓉的叶子。 丰京城中没有木芙蓉,只有灵山与太子府上才有,现在伽蓝寺却有。这种娇嫩的树苗从渝中新都送来实在太远,且劳民伤财,除了王公贵族,旁人肯定不会这么干。 卯日捏着叶子,同姬青翰说:“在外面捡到一片叶子,冤魂告诉我,寺僧杀了人埋在地下。” 太子爷见过那些模样古怪的精怪,对卯日的话深信不疑,只高坐堂上,捏着叶片命令楼征:“挖。” 随行的士兵立即涌入伽蓝寺,并在卯日的指挥下开始挖掘,两柱香后,他们在后山的一株将要枯萎的木芙蓉下找到两具男尸一具女尸。 这不过是查处贪污之外的发现。 姬青翰放下茶碗:“主持,你这么大岁数了,还上山下山来回跑,实在辛苦。孤给你指个好去处,天牢,你进去坐坐,将寺内杀人灭口的罪状都说清楚。” 主持当即跪在地上:“太子爷!小人冤枉!小人不知那三具尸首的事!” 姬青翰充耳不闻:“孤怀疑你伽蓝寺中还藏有尸首。楼征,接着掘地。就算把山头都翻过来,也要查干净。” 他站在正殿前,义正言辞道:“来之前,宣王便担忧有亡命之徒假借僧道习俗,冒用僧道名义,从事占卦预卜之事,吸引无知百姓作为你们的门徒,非法结党。特意下令从今以后,丰京城中寺庙庵观一律不准设教聚会,男女混杂。不准建设高台,演剧敛钱。” 姬青翰冷笑一声:“未曾想伽蓝寺僧人品行如此不端,竟然还敢犯杀人灭口的勾当,实在是玷污佛老。妖道淫僧。即刻杖毙!” 楼征走到门前,高声道:“太子有令,关闭伽蓝寺,寺内僧人全部扣留,不准放出去!” 主持与僧人被押到空旷地,正殿里只留下卯日和姬青翰,艳鬼终于能开口,便走到观音造像下。 “能查到他们杀人灭口是意外之喜,省去了口舌,先把人抓获再慢慢搜查。最重要是找到官员贪污的银两,你来这里,就是怀疑他们把银两藏在寺庙里,对么。” 姬青翰点头,走到他边上,摸了一把观音的莲花座。 “孤给你修的行宫都不敢用真金白银,他们倒胆大,居然直接用纯金打造。僧人是假冒的,工匠估计也是假冒的,修的观音像太过邪厉,根本不像是慈悲心肠的菩萨。” 卯日:“那也不至于砍了工匠脑袋?” 姬青翰突然偏过头,问道:“你知道孤在幻境里看见什么吗?” 卯日还没回答,姬青翰已经走到他背后,扣住艳鬼的手,将他的手掌贴在莲花座上。 灿丽的金色映衬得卯日的手洁白如玉,五指修长,手背上的灵蝶振翅欲飞。姬青翰的手比他整整大了一圈,五指嵌入卯日的指缝间。 金色的莲花座上倒映着两人扭曲交叠的身影。 卯日忍不住追问:“你看见了什么?” 姬青翰:“我看见,你被我压在佛像上,打湿了莲花座。春以尘,” 他拥着卯日,靠着艳鬼的脊背,揉得卯日眯着眼有了感觉,又逼卯日往前走了一步,让卯日的上半身几乎贴在观音莲花座上。 “你趴在上面,一直往下滑,滑到我怀里。”姬青翰含着卯日的耳垂,含糊道,“你一直叫我的名字。” 姬青翰压着卯日的手掌紧紧贴着莲花座,另一只手挑开了他的腰封。 外面的士兵正在羁押伽蓝寺僧人到广场上盘问,人来人往,无人敢进入大殿,一人一鬼正好躲在殿中窃窃私语。 极致的快感渐渐堆叠而出,随后似洪闸破口,卯日在邪厉观音像下,窥见自己面上慢慢爬上一层红晕,整个人瘫在姬青翰怀里,面颊上印出一层金色,长长的红发似是火焰,他的瞳孔渐渐上翻,浓郁的喘息在堂中回荡。 姬青翰拥簇着烈火般的艳鬼。 卯日仰着头靠在姬青翰肩上,听见对方说。 “你说,你是我的以尘。” 姬青翰垂下头,凝视着巫礼的脸,拨开湿濡的发丝,和他交换了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他吻过很多次卯日,凶狠的,掺杂欲望的,暴力的,裹挟着独占欲的吻,唯独没有这一次这样轻柔,依依不舍,就像是佛徒在亲吻观音莲座,虔诚而怜爱。 “他竟然造出了这样的一座像,该杀。” 片刻后,楼征的声音响起:“殿下……” 随后戛然而止,紧接着是谢飞光疑惑地追问:“师弟,怎么不进去?” 谢飞光前脚刚踏入大殿,一柄剑便飞刺了过来,谢飞光及时避让开,可那把造型华美的礼器还是插入地面,劈开了地砖。 姬青翰的外袍罩在卯日头顶,两人站在观音像下。 “手滑,”姬青翰从容道:“什么事?” 楼征咳嗽一声:“回殿下,我们审问了僧人,他们不知道官员将银钱藏在哪里。” 卯日:“每间寺院都搜过了吗?” 楼征点头:“都搜过了。能挖开的地方也挖了,只找到一些酒坛与破布。” 众人都知道银钱肯定在伽蓝寺,只是到底藏在哪? 谢飞光却问:“以尘,嗓子怎么了?” 第117章 送神还山(四) 姬青翰自觉站在卯日身前,挡住卯日:“风大,他有些着凉。正巧今日时辰已晚,就在伽蓝寺休息一宿,明日继续。” 姬青翰挑了一间有汤池的院子,卯日进去的时候,姬青翰已经泡在池子里等候多时。 伽蓝寺到底取了个寺庙名号,汤泉的山石玲珑雅逸,温泽飞泉从山峰间蜿蜒而出,白雾横生,映衬着漫天紫霞。 艳鬼提着一支细口的酒壶,赤足站在汤泉边,长袍拖尾被泉水浸湿,堆积在地面,似水中幽兰,行走时拖尾便把上衣拽得歪歪斜斜,半挂在臂腕上。 他胸膛袒露,赤红的长发逶迤披散,站在姬青翰身后,居高临下踩上太子爷的肩。 “仰头。” 姬青翰仰头。 酒壶迎面,细长的澄澈酒水淋在他额心,在面颊上四面爬走,他闭上眼。 “白日在观音像前那么动情……”卯日前言不搭后语,“我的酒好喝吗?” 姬青翰不置可否,反手握住卯日脚踝,他总是喜爱艳鬼的腿,就连锁住鬼魂的金链子也是出自名匠之手,现在只差建一座地牢把卯日关进去,再也不见外人。 卯日垂下眼帘,唇角微扬:“太子爷,记得一滴不漏地舔干净。” 吻从脚踝环绕而上,吮吸过小腿腿肚,再到膝盖,姬青翰拨开他的膝盖,唇上都是酒,慢悠悠地说浑话:“腿架到孤的肩上,巫礼大人。让我喝你的酒。” 姬青翰吻着卯日的小腹,用指关节慢慢揉,他手上还有汤池的热泉水,浇在身上并不寒冷。 卯日阖着眼享受,爱抚的动作不疾不徐,感觉似是火苗徐徐萌发,最后烧成烈火,撩得他四肢都在情动,他喘息着,望着天顶,手指缠着姬青翰的头发,将太子爷的头往下按。 姬青翰既然要喝艳鬼的酒,就该知晓他是甘醇的烈酒,值得含在舌尖慢慢品,烧过咽喉,最后穿肠烂肚,杀得魂魄也不留余烬。 “让我死在你身上。” 突然,姬青翰伸手捂住卯日的嘴,直起上半身,厉声问:“谁在外面!” 卯日正要高潮,被堵住口舌不能吟哦,只能攀着太子爷的肩,款摆起腰身,热泉一般吸着姬青翰的魂。 太子爷被缠得热汗淋漓,将人抱在怀里,分心问窗外事。 是住持的声音。 “殿、殿下,小人想起那些银钱在哪了……请你去看看……” 这种时候让他从卯日身上下来几乎是要了人命,卯日面上淌着热汗,胳膊蛇一般圈着他的背,吐着热气问:“要去吗?” 姬青翰不想去:“要是孤现在就走,不爽的人就是你了。” 卯日狠狠吸了他一下,“那就做到够,然后再去。” 他打发了住持,等到后半宿,姬青翰终于从艳鬼怀中撕出来,披上外衣出门。 半晌后,寺院内传来尖叫,随后是烈火的噼啪声。 卯日原本在热泉边的软榻上阖眸小憩,听见响动,猛地睁开眼。 楼征追着住持破门而入,那住持须发尽断,身上的袈裟带火,惊惧地叫喊着跃入汤池中。楼征与士兵将人提起来,住持口鼻都是血,涕泗横流,眼目睁开后指着卯日大叫。 “鬼!有鬼!有鬼!” 卯日皱眉,问楼征:“外面发生什么了?青翰呢?” 住持瞪大眼,大声嚷嚷道:“他在杀人!太子杀人了!” 姬青翰绝不可能平白无故杀人。卯日倏地站起身,朝外面跑。 后面的住持还在发抖哀嚎:“都是血,都是血!他是妖魔上身!他是妖怪!” 卯日脚步一顿,身上却有寒流涌动,黑幕中平白无故涌动出无数狰狞的赤红傩面,他转过头,红发似蛛网,“住口。” 他看向楼征。 太子右卫率道:“殿下返回丰京的途中常常说心口痛,以为只是您的情蛊在作乱,便只让大夫阮次山用了药。” 几人快步往外走。 “后来在王庭常常夜不能寐,说是做了噩梦,他以为是离开你太久所致,所以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刚刚出了事,我到的时候,士兵说他突然发疯,正放火烧伽蓝寺偏殿……” 事实也如楼征所说,伽蓝寺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地上有几具僧人尸首,僧炮破烂,血溅三尺。士兵往来匆忙,正在救火,当中却没有姬青翰的身影。 卯日抓住一个士兵:“姬青翰呢?” 士兵:“殿下刚刚往大殿方向去了!” 卯日绕过人群,追上正殿,入目都是猩红,到处是凄惨的求救声。 血腥味与浓郁的香油气息随风飘来,腥臭刺鼻。 夜间的伽蓝寺没有月光,山脉一路延伸至浓黑远方,大殿中燃着幽幽的烛火,地上已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姬青翰提着那把染血的剑器,在观音像下砍杀僧人,广场上被束缚住手脚的僧人到处逃窜,满地乱爬,试图躲避他的剑。 他的外衣都是血,衣摆还在滴血。 滚落的头颅似是血泊里的荷花。 卯日心神不宁,远远喊他:“姬青翰!” 姬青翰没有回头。 卯日开始催促胸腔里的情蛊,母蛊在仓惶惨叫,始终等不到子蛊回音。他慌乱一瞬,飘到姬青翰面前,抓住对方的手,迫使他转过头。 太子爷木偶般转过身,只是面庞上都是血,双目有血泪淌下来。 仿佛过了百年,姬青翰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妖邪……该杀。” 卯日惊骇,“青翰!” 姬青翰双目无神,从尸首上拔出送给卯日的礼器,又提起剑对准卯日,似乎在思考剑该从哪个位置插进入,半晌,握着剑柄的手腕却颤抖起来,胸中潮气涌动,另一只手掐住了自己的胳膊。 骨骼噼啪作响,他几乎把自己臂骨捏断。 卯日扯开他手腕,连忙翻看他的身体,抹开血迹不见伤口,才松了一口气,又去掰姬青翰的脸,试图看他的眼睛怎么了。 “哐当——” 手里的剑哐当一声落地,姬青翰猛地推开他,视线落到满地尸首上,眼角淌着泪,阴厉吼道:“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殿下!” 楼征押着住持匆匆赶来,住持一见姬青翰如见修罗鬼怪,哆嗦着往后逃。 姬青翰的注意立即被吸引过去,挣开卯日,跨过尸体,踉踉跄跄走到供桌下,从桌上举起一座青铜香炉。 “杀了他……” 炉中香火今日才断,余温并不烫手,姬青翰顿了一会,陡然转身,面庞肃穆,观音像的金光镀到他面庞上,似是死人面上罩上的那层冷油。 他瞳孔放大,怒喝:“全都给我死!” 他把香炉狠狠砸向住持,对方没能躲过,被砸得头破血流,尖叫着捂着脑袋趴在地上。 卯日立即道:“楼征,快把住持带走!” 楼征得令,立即押运着殿中活下的人匆忙离开。 姬青翰折身去抱第二个香炉,已然陷入癫狂,不认识任何人。 卯日冲过去攥住他的手,却没想到太子爷力气过大,推搡之间,香炉砸到两人手背上。 姬青翰的怒火一瞬间点燃,大步流星去捡剑,单手握剑,竟然砍向自己的手臂。 他的剑法毫无章法,卯日大吃一惊,迅疾出手拦下,姬青翰便砍到观音像上,砸出了裂痕。 巫礼也生了怒意。 卯日伸手,一把拉下头顶的金色傩面,胳膊如同流水一般贴着剑刃逼近姬青翰的手,手掌大开,五指朝地,指尖连接的魁丝激射进姬青翰的四肢关节,硬生生将人僵持在原地。 卯日怒道:“赋长书,你清醒一点!” 姬青翰面容狰狞,听见熟悉的声音无动于衷,卯日也知道他不对劲,心里却郁闷不已,夺了剑器,丢得远远的,推开傩面后,用魁丝将姬青翰结结实实捆起来。 “要是以前,你小子不被我吊着抽一顿,我名字倒过来写,”卯日顿了片刻,见他面上血流不止,掐着姬青翰咽喉,吻到那张唇上,冷光源源不断渡过去,他轻声叹道,“快点醒。” 姬青翰的目光似乎聚焦一些,手腕不再剧烈颤抖。 卯日牵着魁丝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捧着他的脸问。 “还认识我吗?” 姬青翰不回答,摇晃着脑袋,他似乎很痛苦,竟然开始咬自己的舌尖。 卯日立即察觉到,将手指卡入他的口齿,又被咬得皱起长眉,索性暧昧地摸了摸姬青翰的犬齿。 “不准咬……吃我的时候倒记得收牙齿,现在却忘了。姬青翰,你疯了吗。” 得不到回应。 卯日望着他的脸叹息一声,用衣袖给他擦干净血迹,这期间姬青翰一直不断挣扎,魁丝给他的身体勒出了血痕,卯日知道继续捆着也不是办法,索性抽了魁丝,撕了礼服下摆,捆住他的手脚。 姬青翰忽然流泪道:“孤没疯,你才……疯了!你们都疯了……” 卯日出来时太着急,没有穿鞋袜,腿上都是吻痕指痕。 他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指着腿上的印子,“是,你没疯,我疯了,我让狗咬了。” 姬青翰没有接他的话,口中振振有词,全是打打杀杀的疯言疯语。 和现在的姬青翰生气纯粹是自己找罪受,卯日抓住他后颈,捏了捏,提着一口怒气,最后又软了语调,“你到底怎么了?我的太子爷,心口疼?不记得我了?只是一小会怎么弄成这样了?你都还没给我洗干净,就翻脸不认人么,青翰?” 姬青翰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他被捆着坐在原地,痴痴地坐着,血泪倒是不流了。 卯日也觉得疲乏,索性在他身侧坐下。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姬青翰直勾勾地瞪着他。 “妖僧……该杀……” 卯日觉察到他的目光,分开自己的腿,反问,“好看吗,你的东西。” 洁白无瑕的两条长腿,大腿内侧都是鲜明的指印吻痕,也不知道抓握的人用了多大的劲,才把痕迹留在上面。 浓稠的香气飘入鼻腔,姬青翰的目光立即赤红了。 卯日见他有了反应,轻飘飘睨了他一眼,索性伸手摸了摸,薄唇微启,堂而皇之引诱疯癫状态的姬青翰,“太子爷,想不想试试,给我舔干净?” 他们藏在观音像后,投进来的都是憧憧火光与斑驳人影,姬青翰被捆着手脚,只知道将脸仰埋在艳鬼身下,伸唇渴饮琼浆,吃得满脸都是水痕,闭着眼,污秽的血痕也被洗干净,仿佛是观音浇下甘霖,洗涤罪业。 *** 伽蓝寺的火烧到了第二日。 姬青翰醒过来的时候压在卯日身上,身上的伤都已经结痂。 卯日闭着眼,不愿动,声音喑哑,汗湿缬潮:“醒了?昨晚的事还记得吗?” 姬青翰垂头。 巫礼身上看不出一块完好的肌肤,艳红得有些不正常。 昨夜做了许久,但姬青翰清楚记得自己没有在他身上落下这么多咬痕,密密麻麻,吮嘬得淤青,他压制住欲望,迟疑地问。 “发生什么了?” 卯日眼睑颤动,睁眼看他,半真半假地说:“相公又贵人多忘事,你疯了,非说把阳气全给我,好把我分食下肚。” 他支起一条腿,“肿了,这就是证据。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种疯病,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 姬青翰如听天书,将人抱起,“孤不记得……你还能动吗?” “动不了……” 卯日的下半身已经酥麻无力,几乎感受不到存在,他扬手拍了拍姬青翰的脸,才捏着对方手腕检查太子爷脉象。 片刻后,卯日眸光冷冽。 “脉象倒正常……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昨夜住持引我去了大殿,那里有密道。下面有一间琉璃房……”姬青翰捏着山根断断续续回忆,“我在那里找到了一张地契,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卯日:“你杀了人。” “杀了多少人?” “院内寺僧共计一百八十人,你昨夜砍杀近三成。寺庙前院的几座偏殿全部烧毁。” 卯日望着他,“姬青翰,你疯了。” 姬青翰却说:“我梦见了你。你在火海里起舞。” 是梦,还是幻境? 他辨识不清,烈火舔舐上礼袍的时候,姬青翰听见有秩序的铜铃声,火海分列开,卯日脚踏着观音像的头颅,猖狂大笑。 随后烈火成了腾挪、跳跃的丹虹人面,眼皮在颤抖,火海在翻涌,卯日手持着雀翎作挽弓射箭的姿态,将燃火的长翎射入姬青翰的四肢关节。 头顶聚集着大片浓雾,雾团厚实,乌黑,雾下的魁丝挂着傀儡似的姬青翰。 那个巫礼唱着斩妖除邪,杀鬼万千的祝词,伸手掏开了姬青翰的腹部,血流如注,五脏六腑都被扯了出去。 姬青翰疼得面目发白,垂着头,模糊窥见血红中爬出一只焦黑的蛊虫,沿着肠子逃走,最后被巫礼一把抓住。 他古怪地说,“你捏碎了自己的蛊虫。” …… 昨夜太过荒谬,士兵们不敢直视太子真颜,却在他两离开后盯着姬青翰背影窃窃私语。 姬青翰开始不和卯日说话,就连下命令时也有意避开巫礼。 两人平日里恨不得粘在一起,这种反常就连谢飞光都看出来,在进入密室的时候问卯日发生了什么。 密室是一间琉璃房,点上油灯后墙壁五光十色,极其炫目。这种琉璃房在西周时也有,是达官显贵专门用来娇养女眷,寻欢作乐的地方。 卯日正在翻找柜匣里的银钱地契。 “吵架而已。” 他不愿多说,谢飞光也习惯两人吵架动手,快速翻找着罪证,感慨了一句,“这么多年还是不变。” 卯日气笑了:“怎么不变?脾气还是照样差。倒是二哥,温和不少。” “你做鬼三十年,我做怪物三十二年,他不过才二十三,还小。过去你总欺负他,现在不如让着他一点。看看这个。”谢飞光丢给他一本账本,“跟着他,给他办事,做你想做的官,也算满足你的夙愿。” 卯日不做声。 年纪是小,东西不小,回回丁页得他都双目发白,跟死过一样。捻酸呷醋的本事也数一数二,再不翻出一个长书来,那小子能把前朝官吏的坟头全刨了。 第118章 送神还山(五) 卯日翻看着账本,又觉得账本上有一股异香,凑近书页细嗅的时候那种香气却不明显。 “他拿到一页地契后就失去了意识,我闻着这账本确实有香气,但不像是账本本身有香味,估计是放在这密室里太久,浸染上了什么东西。” 谢飞光点头。 麒麟阁榜首搜查异常之处得心应手,很快在琉璃房的琉璃地砖下发现了蹊跷。 谢飞光用匕首沿着砖块缝隙,与卯日对视一眼,缓慢揭开琉璃砖,下面立即飘出粉紫色的浓烟,辛辣呛鼻,好在他俩都不是寻常人,能不受影响。 卯日用大袖挥开浓烟:“二哥,你退开,我来。” 他伸出手掌,五指朝地,指腹上隐约有五根魁丝连接向大地,牵引着一具看不见的傀儡小神钻入浓烟中。 谢飞光:“这是什么?” 卯日面上戴着傩面,从容地说:“我死以后,三魂分离,幽精在密林徘徊。有一年的三月初三,我听见密林外有许多人在喊我的名字,外面起了大火,夜空烧得殷红,纸钱窸窣。我过去后,看见百鬼夜行、傩神巡游,海神山鬼列满山川,后面跟着无数百姓化作的孤魂野鬼。” “我才知道,原来好人的灵魂是瑰丽的松绿色,死后会汇聚成一条宽阔的青色大河流淌,而真正的引路灵官会一手持琉璃钟,一手端冷翠烛,立在油壁彩车船上,带领他们去往生。” “我在岸边招手,问灵官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引路灵官说,我不能往生,不肯带我。后来,我每年的三月初三都会站在河边看魂河,看河上马踏青云,似菖蒲开花。” 成王十三年后每年死的人都太多了,那条魂河越来越宽,卯日有几次甚至看不见河的彼岸。 密林没有人与鬼,只有引路灵官每隔几年能同他说上一次话。 卯日每次都问灵官能不能带上自己一起走,最后无一例外都得到不能的答案,后来他不再去看魂河。 直到某一天,引路灵官再一次主动同他说话。 灵官说,西周死伤人口接近百万,你生前在人间有功,救了许多人。现在有人愿意用自己往生的机会换你平安,让你做人间的鬼神,守着一方土地。 卯日:“是谁换的?换的人又会去哪?” 引路灵官:“他死后飘到了神女峰下,神女垂泪,满足他的夙愿。他因此也不能立即往生。” 若你想见他,你死后三十年,见到的第一个活人,就是让你成鬼神的人。 后来引路灵官与那条大河再也没出现过,卯日却在自己的坟碑前看见了一张金铜面具,那张面具和他生前做告祭官起舞时佩戴的面具相同。 他戴上后,看见漫天傩神,正在慈悲落泪。 人间有难的时候神明在落泪,人间无难的时候它们还在落泪。 只有鬼才会悲喜之时嗔喜大笑。 卯日不想死后流泪,所以他是鬼神。 “在那里我实在无聊,便学着水傀儡的模样做了一些傀儡鬼神,只为我所用。” 魁丝下透明的鬼神钻入烟灰中,隐约能看出是个小臂高的小傀儡,它下去后一刻钟,卯日中指的魁丝颤动。 “回来了。” 谢飞光垂头,见一个幼小的傀儡抱着账本与香丸盒爬出来,它身上堆积了一层粉紫的灰,所以能看出人形。 谢飞光盯着它看了半秒:“这个傀儡……” 傀儡抱着缴获的罪证跑到卯日身前,把东西邀功似的堆在他脚边,随后掀开卯日的下摆钻了进去,只拉开一条缝隙警惕地观察谢飞光。 谢飞光:“你想瞒着太子,就别让他看见你的傀儡。” 毕竟它和长书太像了。 卯日捡起账本与香丸,笑吟吟地说:“我知道。二哥,他可听话了。来,小长书,叫大舅哥。” 谢飞光不想认这个辈分关系:“不必。” *** 找到藏起来的地契账本,伽蓝寺立刻被查封,寺内僧人都押送回丰京,宣王派了士兵来拆寺庙,庙中金银财宝全部充归国库。 至于庙中真金白银打造的观音像,姬青翰提议重铸。 只是敲下那座观音头后,士兵发现观音造型内部中空,里面还码放着成堆的金银珠宝,姬青翰没有私藏,命人罗列清单后押送回王庭。 搬运的士兵又说那座观音像头颅内部竟然留有一串小字,是铸像的工匠私自雕刻上去的,姬青翰去看了一眼。 成王八年,天竺观音大士像。 他想起卯日曾说眼熟,便派人将观音像头颅送到卯日那里,自己却没有进门,只站在门前远观,看着卯日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傀儡,正仰着脸等巫礼擦拭面上的灰尘。 卯日没有注意到姬青翰在外面,抱着小傀儡同谢飞光分析道:“原来如此。成王八年,有寺僧曾向董淑妃进献了一尊观音造像。后来,董淑妃将观音造像赠予我,让我熔像制作金乌丸的金箔,但那具观音像在董思成失踪后不翼而飞,听说是被烧毁了,原来到了何儒青手里。” 谢飞光:“里面有人名,认识吗?” “鬼语年。”卯日道,“不认识。主持或许知晓。” 谢飞光:“我去问主持。” 他压低声音,示意卯日姬青翰在外面。 卯日笑了笑:“我知道,二哥你去吧。” 谢飞光离开后卯日坐回原位,继续观察那座观音。 怀里的小傀儡打量他片刻,从腿上滑下去,四肢上的魁丝在风中飘动,他走到姬青翰面前,顺着姬青翰的腿爬上去,把连接自己的魁丝摘了下来,系在了姬青翰的手指上。 卯日抬手,姬青翰的手竟然也不受控制地举起。 巫礼的手指勾了勾,姬青翰便生硬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疑惑自己的举动,但很快又释然了,毕竟卯日是艳鬼,鬼所做之事绝非普通人能理解。 卯日操纵着姬青翰走入堂中。 很多年前,他曾在巫山下给赋长书演皮影戏,小木棍固定着关节,迫使掌中轻薄的皮影一直变换姿态。 现在他仅仅用一根魁丝就系住状态古怪的姬青翰,让他傀儡一般走向自己,站在自己面前。 姬青翰垂下头。 卯日也仰头,眉眼含笑。 他除了在床上会哭,眉目流动着欲色,其余时候总是笑盈盈的,叫人看着也情不自禁随艳鬼一齐心情愉悦,有时又会故意流露出艳色,精心引诱姬青翰。 “蹲下来。” 姬青翰板着脸,像是被魁丝控制了,在卯日面前单膝跪地,脊背却挺直。 卯日转到他身后,趴在姬青翰的背上,胳膊绕过太子爷的脖颈,手指尖的魁丝轻微颤动,他贴着姬青翰的耳畔说。 “站起身,太子爷。” “背着我,绕着伽蓝寺转一圈。” 姬青翰欲言又止,看见那个小傀儡心头异样,总觉得对方赖在卯日怀里就不愉,卯日和谢飞光说笑他也不愉快,唯独艳鬼爬到他背上,他却有种怒意无处发泄的无奈感。 姬青翰窝了一肚子气,捞着卯日的腿,背着他在伽蓝寺散步。 卯日这期间一直安安静静的,两人都不说话,姬青翰的步伐沉稳,直到绕过大殿。 卯日靠着他的肩,才问:“为什么不理我?” 姬青翰:“……” “我的太子爷,怎么做哑巴呀?”卯日戳了一下他的脸,“还呷二哥的醋么?还是怀疑我骗你?” 姬青翰真想咬他手指,却又忍着,“你要去哪?” 卯日:“就想相公背我,不可以吗?” 姬青翰不做声,紧紧捞着卯日的腿,沉默地在寺庙中前行,两侧是朱墙古佛与斑驳老树。 士兵们都在前殿拆观音像,两人走的地方反而清幽。 走了一阵,卯日让姬青翰把他放下,两人站在古刹焚钟前,卯日站在钟前,操纵着姬青翰站在撞钟的撞座边。 “这样吧,你要是还是生我的气,你就用撞座撞我?” 姬青翰不动。 卯日抬手,姬青翰便伸手抚上了撞座。 那根撞座前段有相对的莲花,撞到梵钟上能发出整座伽蓝寺都能听见的洪大响声,要是撞到卯日身上,指不定怎么疼。 姬青翰抓着撞座的绳索,盯了他许久,也没下手,只是压着声说了一句:“就会撒娇。” 卯日伸手虚虚扶着撞座,上半身就懒懒地靠在上面,跟没重量似的,也没叫撞座移动,他拖长语调,慢悠悠含笑说。 “太子爷,要抱。” 这次不用他用魁丝,姬青翰主动走过去,抄过卯日双腿将人揽抱起来,举到了撞座上。 姬青翰双臂抓着撞座的绳索,站在地上仰看巫礼,瞧着他把撞座当做秋千坐,半晌才等到卯日弯下头,捧着他的后颈拥吻。 “要亲。” 意味不明但是却格外温情的吻,从上唇皮到下唇肉,藕断丝连地分开,又黏糊地缠绵,渐渐变得激动,粗热的鼻息交织,姬青翰抱着卯日的腰含吮舌尖。 焦急、燥热,柔情到狂乱。谁都没提吵架的事,只当作不过是小别。 艳鬼的手指游走在姬青翰的胸膛上,卯日唇皮湿漉漉的,轻柔地说。 “要你的爱。” “要你不和我生气。” “要你不冷落我。” 姬青翰急躁地还要亲,卯日伸手挡住他。 “要你的回答。” 姬青翰抓住他的手指,上面的魁丝早就断了:“好。卯日说了算。以尘说了算。艳鬼说了算。巫礼大人说了算。你说了算。” “我把我拥有的都给你,你留在我身边。”姬青翰亲吻了一下他的掌心,“不要走。不要喜欢别人。不要看别人。” 第119章 送神还山(六) 也不知道姬青翰怎么养出的偏执毛病,别人看一眼艳鬼就恼怒,现在还不准卯日看别人。 卯日拿他没办法,胳膊搭在姬青翰肩上,“越来越难伺候了,给亲给抱了,还这么难哄。你要是登上皇位,做了天子,也不准我看别人吗?” “不准。” 姬青翰的手掌沿着腰腹往下滑,落到卯日侧腰上,慢慢地揉,让艳鬼舒服地眯起眼,半依在自己身上。 “你看他们,我要死了。”姬青翰的眼睛有些赤红,凝视着他,“你是幽精,我想尽办法要留下你,可你总是不在意我,拿着情蛊套住我也好,骗了我也好。” “灵山长宫、轺车、官位……孤在王庭呆了几日,主动放弃向宣王举荐自己的人为新任灵山十巫,为你谋了一个官职。” “孤到底该怎么做,你才会只看着我?” 卯日:“是你太着急,是你太在意旁人,也是你患得患失,我从没想过要走。” 他摸摸姬青翰的脸:“是你在害怕。青翰。你在怕什么?觉得自己比不过那个人?还是觉得我不够爱你。” 卯日的声音温柔得淌水,“我的太子爷,心肝呀,我还要怎么爱你,你才不那么害怕。” 姬青翰猛地一顿,竟然把卯日猛地举起来,将脑袋埋在他腹部,浑身抖得厉害,半晌才抬起头,目光灼灼,极其亢奋。 他说的话极其粗鄙。 “孤从不怕任何人,谁都不能从我这抢走你,我只怕你。怕孤发疯伤了你。 “也怕你故意引诱我。巫礼大人,你完了。” “你勾我,心肝要日死你。” 他当真说到做到。 先是爱抚到让卯日情动,随后托着他两条腿,往温汤池走,姬青翰学会了新称呼,一直喊他:“心肝?” 卯日衣领散开,埋在姬青翰肩上,半喘半责怪:“嗯,心肝。” 谁是谁的心肝,两人在此刻都有些分不清。 姬青翰忍无可忍,快步走到一处寺院,踹门而入。 供桌上铺着红布,他将东西都扫下去,让卯日靠在上面。 姬青翰盯着他,眼神炙热得像是烧过火的刀,能将卯日一片片刮得浑身发抖。 热气从太子爷身上涌过来,卯日皱着眉喘息,又被叼着唇肉狂蹭。 “卯日……以尘,心肝……” 好多称呼。 卯日得了趣,半仰着脖子呻吟,又被姬青翰捂住口齿。 “心肝,叫得太舒服了,孤好生嫉妒。” 姬青翰又说了几字,简短强势,听上去就是命令。 卯日攀着他。 他格外喜爱姬青翰在床上强势发令,平日都是自己欺负对方,现在不受控制的太子爷拧成粗绳往他身体里钻,把他骨骼与灵魂都捆拧成一束,急促地磨、焦躁地顶,像是工匠在雕磨突起的石壁,要将他打磨得精细完整。 他是艳鬼,承载着贪欲、爱妄、奢念,却又比飞仙更怜世人,比鬼神更纯洁无垢。 哪怕神鬼将相皆死尽埋骨,他的魂灵也如长日亘古不变。 隔了一阵,姬青翰又闷声追问,“是谁在弄你?” 卯日有些意乱情迷,抿着唇不回答,眼尾浮着红霞,烈焰般的长发湿漉漉的,似是河中的水藻。 姬青翰故意沉着脸说,“这都不知道。” “孤教你,是心肝在弄你。” 卯日面红耳赤,紧紧闭上眼不理他,随后又被舌头抿开唇瓣,姬青翰压在他身上,得寸进尺:“心肝弄得你爽不爽?你喜不喜欢?” 艳鬼实在没想到姬青翰因为一个称呼亢奋成这样,推了一把姬青翰的脸,指尖都是潮湿颤栗的:“你怎么这么多话……平时都不说话,光让我叫……” “平日光顾着看哥哥的脸。”姬青翰咬着他手腕,“今日不一样,今日得让哥哥看着心肝怎么弄你的,” 姬青翰越说越上瘾,哄着他骑自己腰上:“骑在心肝身上,用彐屮你的心肝好不好?” 卯日终是被他说恼怒,给了他一巴掌。 *** “上一任布政史原本是个商贾,花了笔钱买了官职,因为捞钱本事大,慢慢做上了临沂布政史,掌管钱粮出纳与人事升迁。” 姬青翰道,“后来他常常谎称天灾,要宣王赈灾,请朝廷拨款。拿到钱后就和当地官场大大小小的官员私分。琉璃房收藏美人,修筑私家园林。他爱吃什么,都有专人养殖,每次只取最肥美的地方,其余的部分都扔掉。” 卯日趴在他怀里,白皮上都是斑驳的吻痕,“宣王之前没有去过临沂吗?” 姬青翰拢着他的背,一下一下轻拍,“去过。布政史提前部署,给当地官员放贷,利息十分高。又让百姓给自己放贷。这样全临沂的官员与百姓都绑在一起,就算宣王去巡检,也没人敢说实情。临沂人说的全是,临沂穷苦,布政史为官清廉。这般瞒天过海,直到新一任临沂布政史上任。” 卯日应了一声:“那些地契里的香诱得你发狂,你不必上缴给宣王。我留着琢磨琢磨。” “嗯,还疼吗?”姬青翰揉着他的腰,“回去后有你忙的,现在别累着了。” 提起这事,卯日就忍不住调侃他:“现在让我不累,怎么听了个心肝就亢奋不止,叫你停也不停,叫你慢也不慢,只会欺负人。你要是我心肝,也是臭心肝。” 姬青翰捏着卯日的脸,揉他的耳垂,哄着他说,“好,孤的错。我是臭心肝。巫礼大人才是香的。” “让你说正事又犯浑,”卯日直起身,胸膛上都是红,侧腰还有几枚指印,他捏着姬青翰胳膊晃了晃,“你杀的寺僧,准备怎么处理?” 姬青翰游刃有余:“之前宣王下旨寺僧不准结党,本就是孤提议的。他们既然是假僧人,身份不明,孤便送他们新身份,再告何儒青勾结临沂布政使,私养食客千人。” “你想闹大?”卯日,“那不如闹得再大一点。” 伽蓝寺藏尸数百具,朝野上下无不震惊,原本为姬青翰准备的封赏宴成了宣王怒骂何儒青的朝会。 老将军也不知道那些尸首从何而来,挨了一顿圣怒,想让自己的人前去查证。 但姬青翰早就将伽蓝寺查封,几座大殿也拆毁,何儒青的人进去后,只看见被卯日烧得残破的寺庙断墙,琉璃房中存叠着千疮百孔的尸首。 足足一百具。 死因为何。 卯日坐在姬青翰的案桌上,手指一拨,竹简哗啦啦打开,上面是每具尸首的死因。 事无巨细,全因修建伽蓝寺而死。 姬青翰便誊抄了一份,直接上书给了宣王。 宣王当即召何儒青入宫,又派禁军接管伽蓝寺,让何儒青以避嫌将人手为由撤出伽蓝寺,并且不准再进入临沂。 禁军仔细搜查,在这些尸首上发现了咒经、符文和无数桃木小鬼,还有一个着黄袍的小草人,胸膛插着木剑。 姬青翰安排的官员辨识出这些东西,惊骇上奏:“啊!陛下,这是设坛祭祀时用的法器。设坛那天,需要住持把草人抬到后院,埋入土地里,再在地上浇上鲜血,就能诅咒那人。” 住持想诅咒谁? 官员把草人反过来,背上贴着姬青翰生辰八字与小名。 “赋长书?”官员不解道,“这是谁?陛下认识叫赋长书的人吗?” 宣王脸色骤变,一拍御案,王庭中的官员纷纷跪下请罪。 姬青翰不慌不忙道,“这是我的名字。住持诅咒的人,是我。” 群臣哗然,太傅站起身:“陛下,臣有本启奏。太子近来总是不愈,定是这种巫术将他的魂魄镇住,损耗了太子心神。好在太子身强体壮,天人庇佑,才能次次逢凶化吉。但有此等害人的法器在,长此以往,定会克死殿下!” “这让臣想起了三十年前,西周也有这种害人的巫术,灵山十巫之一的巫礼便因此而死。大好男儿英年早逝,实在叫人惋惜!” 太傅义愤填膺:“圣上!这群假僧狗胆包天,竟敢谋害皇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至于何儒青何大人,肯定是被这群妖僧蒙蔽,臣以为,念在将军初犯,罚了面壁思过便算了。” 宣王斩钉截铁道,“传朕旨意,太子严拟具旨,查处此案,不得有误。” 伽蓝寺之事权全交给了姬青翰处置,自然无人知晓他发狂砍杀的那批僧人。 晚间设宴时,姬青翰受了大批赏。 卯日坐在他怀里,等着姬青翰哺酒,慢悠悠地问:“怎么写了赋长书这个名字?” “知晓孤这个名字的人本就不多,何儒青就算一个,他恨孤,自然会写这个名字。宣王大怒,哪里会更加仔细查下去。更何况,那些尸首是巫礼大人你弄来的,就算查也查不出问题。” 姬青翰抱着艳鬼的腰,往自己怀里揉,“伽蓝寺假僧被凌迟处死,今日这宴会不仅仅是庆功宴,还是喜宴。” 卯日正想问是什么喜宴。 却见宴会外来了一伙官员。 官员们纷纷向姬青翰祝贺,赞赏了他这次伽蓝寺一案办得完美,人群里却有几位官员板着脸,匆匆和姬青翰对饮了一杯,就回了自己座位。 隔着屏风,姬青翰同卯日介绍起这群人:“都是何儒青的家臣。那个眼高于顶的,嗯,就是那个长痣的中年男人,他是何儒青的长子。叫何弘声。” 卯日坐在太子爷腿上,“看不清。” 姬青翰便把何弘声叫到屏风后来让卯日审视,但又不准他多看,在大袖中掰着卯日腰面向自己。 “老将军有意托举他做大周将军,不过可惜,他做不成了。” 姬青翰身上有些酒气,朝着何弘声举杯,等喝了酒,突然道:“孤听闻何家男儿体魄壮硕,最擅长舞刀弄枪,这次宴会本是喜宴,不如何小将军为孤武一武,也叫诸位一览风采。” 侍从立即盛上礼器。 姬青翰则强硬地说,“何儒青老将军宝刀未老,何小将军定然青出于蓝。来人,奏乐!” 何弘声也知道太子爷故意刁难自己,原本要拒绝,但有臣子立即围簇上来,邀着他举剑,何弘声烦不胜烦,不得不提着剑跟着乐声舞剑。 一舞毕,姬青翰松开卯日,眼中寒光凛凛,大声醉问座下其余人:“诸位觉得何小将军的武艺比起王庭百戏戏子舞艺哪个更好?” 怎么能把朝中重臣的长子跟身份低微的戏子相提并论。 座下都是人精,看出来姬青翰是醉后找何弘声麻烦,一时间不敢开口。 太子爷便随意点了一人,“尚书大人,你来说。” 尚书匆匆夸了何弘声几句,不敢比较,“臣愚钝,弘声武艺超群,哪里是百戏戏子能攀染的。” 姬青翰猛地一踹案桌:“尚书觉得何小将军武艺超群,可在孤看来他手无缚鸡之力,拿剑都拿不稳,配不上我大周好男儿的名声!” “楼征!”他从卯日身上抽走礼器,站起身,转出屏风,将礼器抛过去,“给他们开开眼!” 楼征接过剑与戴着面具的谢飞光就在堂中比试起剑术。 不过几招,虎虎生风,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人武艺在何弘声之上。 姬青翰:“孤的喜宴,你何弘声竟然只用花拳绣腿的功夫敷衍孤。何弘声,你家主持修筑的伽蓝寺中有僧人埋诅咒孤的草人入泥地,浇血淋头,恶咒孤死。而你目中无人,如此轻视孤,你是不是觉得孤迟早命丧黄泉,做不了几日太子,所以这般行事?” 天大的一顶帽子扣下去,何弘声还没来得及求饶,姬青翰立即下令:“楼征!动手!” 何弘声的尖叫还未出口,他的项上人头已然落地。 群臣惊惶起身,楼征与谢飞光提剑拦住要跑的众人。 剑上还滴着血,两人面色泛青,杀人不眨眼,一剑捅了逃跑的臣子。 “孤醉了,”姬青翰站在尸首边,慢条斯理地说,“恍惚记得伽蓝寺僧人行刑时,总叫着何大人求救。诸位,你们说,他们说的何大人,是何儒青何大人,还是何弘声何大人?” “你!你怎敢这般荒唐杀人!” 指责的声音很快被他人盖下去,有人立即道:“是何弘声,定是何弘声!” 姬青翰抬起头,望向说话的大臣。 对方也是何儒青的家臣,现在被疯癫的姬青翰吓破胆,果断弃了何弘声保何儒青。 “大人说得对。” 姬青翰转过头,醉醺醺地往屏风后走,快要走回阴影处时骤然停下步伐,笑着与卯日迎上视线。 艳鬼饮酒的姿态端庄,可那张脸上又倒影着粼粼的酒波,似是琥珀彩石点染上眉宇。 姬青翰瞧得专心致志,背对众人,一挑眉,眼中没了醉意。 “说得对。赐肉。” 舞姬涌入宴会,就在何弘声的尸首上起舞。 侍从端上案桌的金鼎,内煮的肉汤滚烂,竟然呈现诡异的血红色。 卯日靠着姬青翰,鬓边的红发飘动,手上的魁丝牵扯着无数傀儡,正在金鼎中下幻蛊。 巫礼懒洋洋地问:“太子爷觉得他们会在幻觉里看见什么?” 姬青翰把他抱到腿上,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你给他们讲了西周铜鼎烹杀顽童的旧闻,孤又金鼎赐肉,等会肯定吓昏几人。巫礼大人是吓唬人的恶鬼,心肝是你的帮凶。” 卯日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有些疑惑,“哥哥瞧你也没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 屏风外的群臣因为幻蛊开始惊叫,也有好官陷入梦境沉睡,姬青翰却不管,抱着卯日。 “巫礼大人的酒太烈了,孤只是嗅一嗅就醉了。”姬青翰闭着眼,舔吻卯日的唇,“我杀了何弘声,等宴会结束,何儒青定然……” 卯日原本笑盈盈的,牵着姬青翰手指玩,等了几息没听见他下文,便拍了拍姬青翰的背。 “定然什么?” 姬青翰却没回声。 肩上的重量变得更沉,湿濡的感觉从肩上传来,卯日再去摇姬青翰时,对方便从他肩上倒了下去。 卯日茫然一瞬,翻过他的脸。 姬青翰闭着双目,一道蜿蜒的血痕从鼻腔淌了出来。 卯日瞳孔一缩,“青翰!” 他正要去拍姬青翰的脸,太子却猛地睁开眼,爬起身,一言不发从拖过案桌上的铜鼎,倾掉里面的汤,提着金鼎往外走。 卯日察觉到古怪,上前要拦。 姬青翰转头时,眼神阴郁,唇角渗着血。 “来人!”太子爷道,“把他们全杀了!” 他又疯了! 姬青翰彻底脱离了卯日的掌控,他抱着金鼎砸人的时候楼征也拦不住,血肉飞溅,卯日不得不用魁丝捆着他。 姬青翰却显得极其痛苦,哭嚎着要杀人。 这是卯日第一次见他发疯,魁丝会把姬青翰勒出伤痕,他只能抱着姬青翰,将所有的光芒渡过去。 姬青翰的瞳孔中都是血红色,皱着眉,掐握着卯日的手腕,他的视线游曳在宴会中,最后定格在何弘声的尸首上。 卯日将他的脸掰正,朝着自己,拂去他脸上的血泪,“你看着我。” 第120章 送神还山(七) 姬青翰面颊上都是污秽,显得有些呆滞与迟钝,盯着他的时候双目难以聚焦,他根本听不懂卯日的话,挣扎着要跑出去杀人。 士兵们面面相觑,楼征与谢飞光也赶来:“怎么了?” 姬青翰转过头,从楼征手里夺过剑,手腕一翻,礼器便飞了出去,宴会上传出一声尖叫,几人绕过屏风,见那把剑插在了何儒青家臣的胸口。 卯日沉下脸,用魁丝捆住姬青翰,将他打昏,抱在怀里,对谢飞光说:“二哥,还记得哪些是何儒青的人吗?” 谢飞光点头。 卯日果断道:“杀了他们。” “青翰既然已经动手,横竖都要受罚,那这顿宴会就不能只杀两个臣子。”卯日冷冽道,“我要让何儒青的人全都死在宴会上。” 他扣着姬青翰的手,“将准备宴席的下人全部引来。青翰无故发疯,我原本怀疑是香丸所致,但此现在看来,是有人下毒毒害太子。” 一众下人被楼征押到宴会上,谢飞光站在桌后擦拭剑刃。 卯日坐在一侧,操控着昏迷的姬青翰坐在主位上,被剑刃扎出洞窟的屏风挡在两人前。 “太子受陛下所托负责伽蓝寺处决假僧,何家臣子却倚老卖老,搬弄是非,妄图离间太子与何老将军两人关系。何弘声更是罪无可恕,胆敢命人下毒毒害姬青翰,无理咆哮怒骂当朝天子,惹得太子怒发冲冠,一怒之下斩杀罪臣。” 卯日眸中泛着冷光,“如今何家臣皆已伏诛,只要你们指认是谁下的毒,太子会网开一面,宽待你们的家中亲眷。十息之内,要是下毒的人还不站出来,你们今日便和何家臣子罪名相同,谋害皇家,满门抄斩。” 楼征便按照他的命令开始倒数。 侍从们还在搬运何家臣的尸首与昏迷的臣子,血液染红了地毯,侍从们垂着头瑟瑟发抖。 不出片刻,谢飞光回来了,见卯日坐在自己位上,牵着昏迷的姬青翰,掌上的光源源不断汇过去,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巫礼面上毫无笑意,只是掐着时间,说,“时间到了。楼征,将肉羹给他们灌下去。” 侍从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汤羹,只是见过场上尸首,联想到楼征的话,顿觉得那碗汤是要命毒药。 几人倒下后开始哀嚎,甚至七窍流血,四肢扭曲着在地上爬行,余下的侍从无不面露惊惶。 卯日在汤羹里放了幻蛊,自然知晓那不是毒药,但他也没有最初的好心情,五指插入姬青翰指缝,等着楼征等人喂完肉羹,才伸出另一只手,掌心朝下,指腹上系挂着魁丝。 场内乱爬的侍从身躯僵硬下来,顿在原地。 卯日食指微蜷。 侍从们的胳膊便抬起来。 他对傀儡们说,“好在太子吉人自有天相,没有喝下疯药疯癫。你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姬青翰没疯,还需要新的药。” 原本僵持不动的傀儡们,终于有人动了动四肢。 是平时给姬青翰送药的宦官。 卯日甚至没喊楼征与谢飞光,宦官脚下就长出了一张鼓目的鬼面,血口大张,咬住宦官腿脚。 四面八方千万根魁丝激射而出,将宦官悬挂在空中。 谢飞光转过头,见卯日半张脸上流着泪,半张脸又是冷厉的,似是一座有阴阳面的神山。 他察觉到如今的卯日与当年的春以尘有所区别,唯一不变的是,卯日投向赋长书的目光。 就和当年赋长书固执望向春以尘时如出一辙。 卯日抱着姬青翰:“二哥、楼征,若是宣王的诏令下来,劳烦你们拦一拦,等我唤醒长书。” 太子宴杀何家臣子,疯癫后却闭门不出,何儒青三番四次上奏逼宣王问罪姬青翰,后来更是借病罢朝。 灵山长宫大门紧锁,木芙蓉被摘光了半树叶子,姬青翰手上都是血,摸到凸起的地方,在卯日的白皮上划出一条线,抓握出几枚湿漉漉的指印。 卯日喊了他几声青翰,又慢慢唤他长书。 姬青翰不回话,只抱着卯日走到案桌边,将巫礼平放在桌上,牵着他的手去摸那根血痕。 直到两人手上都是血,艳鬼颤抖着,泪液与汗液似是崖上飞泉一般淌。他察觉到姬青翰试图越过红痕,钻进自己身体里,牢牢嵌在里面。 卯日终是崩溃哭出声,捂着眼睛泄得干净。 姬青翰喘着粗气垂下头,眼里的血不流了,鼻尖坠着汗,他迷茫地盯着卯日的方向,似乎不理解他在做什么,半晌后,伸手拨开巫礼面上湿濡的红发,将人抱起来。 他带着卯日走进了灵山长宫的地宫。 卯日也没想到姬青翰在下面私自修了一间地宫,怔忪许久勉强回神。 琉璃房里倒映着炫目的白,哭声与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姬青翰骑跪在卯日大腿上,摸那条红血痕,随后抱起卯日,让巫礼的背靠在琉璃上。 五光十色的琉璃溅上了水液,卯日无依无靠,一直往下滑。他不知道为什么哭得很凶,双眼婆娑,面颊上汗液与泪水似奔腾不息的河流,那根血痕上方被撑出形状。 姬青翰一张脸几乎埋在了卯日胸脯上,过了许久,才压着声说。 “……哭得好凶,心肝。” 卯日说不出话,只睁着一双带水的眸子,捏着他的肩,委屈地回,“我疼。” 姬青翰牢牢抱着他,没动,“……孤是不是又发疯了。” 卯日嗯了一声,却把他抱得更紧:“宣王日日召你入宫,我都称你病了将他们挡了回去。” 姬青翰没有发疯后的记忆,只觉得头疼欲裂,醒来的时候听见卯日哭得令人心疼,又发现自己把对方压在琉璃墙上,体内高热,极致的快意剿灭了他的理智。 “我不想出去怎么办,”姬青翰道,“心肝里面好热好紧,我想一直在里面。” 卯日数落他:“你把我嘴也咬破皮了,太子爷,我肚子里都是你的东西,你堵着我排不出来。” “那就不弄出来,心肝吃干净,”姬青翰抬起头,双目终于清明了,他盯着卯日,看他脸上的泪痕,沙哑着嗓子问,“心肝,是因为吃得太多了,所以哭成这样吗?听得孤心都碎了。” 卯日心里漫上委屈之意,想要无所谓说没有,但被姬青翰直勾勾看着,竟然用腿圈着姬青翰的腰,捏着他下颌,偏过头问。 “你在伽蓝寺答应过我什么?” “都听我的。可我让你看着我,你为什么不听?”他的声音低下去,又带上了哭腔,“你为什么不看着我?我不是你的心肝了吗?” 姬青翰看了他半秒,把人放下了,手掌捂住脸深呼了一口气,再抓住卯日的手,揽住他的腰,将人托举起来。 姬青翰抱起卯日的时候头与卯日胸齐平,他闭着眼,额头抵着卯日的肌肤,再睁眼时目光却亢奋不已,似是烈火燃烧,沸腾不止。 “你是。可孤受不了你撒娇,”姬青翰道,“你哭着撒娇,孤只想弄在你脸上。” 虽然听上去话里带哭腔,可卯日并没有哭,眉目一垂,手指抵着他的下颌,“那我骂你发情小野狗,你不认?” 姬青翰从善如流:“我认。是我的错,我不该发疯,不该不听你的。别哭,心肝,我错了。” 卯日摸了摸他眼尾的血痕:“眼睛还疼吗?” “有些重影。” 姬青翰抱着卯日走到琉璃榻上,后知后觉自己把艳鬼带到了哪,视线往下落时,又看见了卯日腰腹上的那条血痕,他歪了一下头,竟然立即明白那血痕是做什么的,爽意直冲天灵盖,便一挑眉梢,暗暗记下了位置。 他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拧着了,竟然说,“心肝,我们不出去了,你和我就待在这里成婚。” 他说这话倒提醒了卯日。 “宴杀何儒青家臣,宣王必定得安抚老将军,再派人寻你询问事发经过。我派楼征将来人全部挡在外面,如今过去……四日,不能再拖。” “孤杀何弘声时就想到何儒青的反应,”姬青翰叹息一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正色道,“伽蓝寺焚毁后成了空地,孤便请人另塑神像。一是因设宴出乱孤倍感自责,也是为何弘声祈福。再每日安排百姓哭诉他无辜求青天开恩。那神像要修得高大,还要比太庙高。” “这不过是隔靴搔痒,”卯日道:“你可知是谁下的毒?” 姬青翰:“之前孤并未怀疑他,如今看来早有预兆。他既然帮着何儒青对我动手,那孤正好让他自食恶果。不过要巫礼大人帮我。” 何儒青猜到太子为何弘声铸台留有后手,并没有答应,只让宣王把自己小儿与家臣风光大葬。 丰京不知为何又流传起太子有疯病的言论,还说宴席上的人都是太子所屠,姬青翰流着血泪砍了何弘声,还要将他剥皮熬羹,逼群臣服用。 流言逐渐不受控制,姬青翰的形象便在为民请命的太子与嗜杀成性的疯子之间摇摆。 直到伽蓝寺的神像再次开工。 神像高约五尺,耸立在莲花座上,脚踩着地狱里翻滚的魑魅魍魉,头顶瀚海乾坤,自上而下俯视众生。 这座神像实在艳丽,双目灿若莲花,长眉直鼻,薄唇唇角上扬,一改神像的庄重树肃穆,背后怒放的火焰似是金刚的三头六臂,似动非动。 姬青翰亲自在它竖起的掌心中刻下一个日字。 随后那日字便被雕琢成一只凸起的眼目。 这是巫礼的神像。 成千上万的巫师汇聚在伽蓝寺,密密麻麻挤满了山道,山脚处则是听闻伽蓝寺再次开放,被鼓吹着赶来朝拜的百姓们。 祈福那日,声势格外浩大,距离神像十里路就能听见号角声、随后是呢喃似的巫师祝唱声。 焚烧香茅、松柏的篝火燃起白烟。 楼征高声道:“施食!” 百姓们不明所以,却见到太子随行的士兵们从马车搬来一袋袋东西。 他们把袋子交到百姓手里。 那人打开一看,竟然是沉甸甸的一块肉,足够一家三口几日吃食! 有人怀疑发问:“这……这是什么肉?” 一位屠夫挤开人群,熟练地摆弄那块肉,随后大声说:“牛肉!上好的牛肉!” 楼征点点头:“为了庆祝巫礼神像完工,太子殿下连夜宰杀了三百四十头牛羊,抬来布施给大家。” 有人问:“大人,不是说殿下疯了,杀了好多人,还要用他们的肉做汤羹吗?你这肉没问题吗!” 楼征:“你若怀疑这肉有问题,我就让人在这起火烧肉。” 他直接把整块肉用竹棍串起来,架在篝火上烤,就守着肉烤得流油,香味扑鼻。 “怎么能在寺庙下烤肉,该效仿神佛吃斋念佛。” 楼征咬了一口肉。 身侧的巫师接过话:“你知道山上神像是谁的吗?是西周灵山十巫的巫礼大人春以尘,想当年西周流疫四起,全赖诸位巫师以身试药,春大人终于研制出金乌丹。后来他为了让百姓相信药丸有用,亲自触碰血吸虫,以身犯险。他不是佛,不是鬼,他是人。” “人能做成神像,受人尊敬膜拜,人吃什么?吃的是和我们一样的白面稻米、猪狗牛羊,换句话说,神佛与我们普通人并无区别,人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神。” “呵呵,你要吃斋,你觉得佛为什么吃斋?佛要修行,苦修清修,修的是自己的心理、行为、言语,戒掉世俗欲望,修出包容心、慈悲心,春大人是一介凡人已经有了怜悯百姓的慈悲心,而你言辞间对他人怀疑猜忌、心中偏执,就算吃斋念佛也修不成正果。” “我要是你,我就在这台阶上向着春大人叩首,从山脚一路到山顶,看这大山中的神像压不压得住你体型的邪性。” 那人被说得面红耳赤,急匆匆溜走了。 等到肉香浓郁,姬青翰在一片敲锣打鼓声里,骑着白马到了山脚,他穿着金红色的官服,等到了山脚就下马步行。 他仰望山道。 山道上的人群努力分停在两侧,留出一条上山的路。 在人群的议论声中,姬青翰一掀衣袍朝着山顶直跪下去。 众人一阵诧异,随后也跟着跪下身。 他们心里觉得现在做的事很荒谬,不跪祖宗、不跪天子,跪的是山上的神像,那座神像还是一个死去了三十年的巫礼的,与现在大周八竿子打不着。 姬青翰却不管,站起身登山。 “太子殿下留步——” 喊话的人快马赶来,人群分开道,一辆的马车停在山前。 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人,饱经风霜的脸庞,一点笑容都没有,只一丝不苟地向姬青翰问了声好,毫无惧色地盯着他,用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 “太子爷,您亲自主持伽蓝寺神像完工,是真心实意为了布施百姓,还是心生愧疚想给小儿祈福?” 实则想架高何弘声,捧杀何儒青。 姬青翰坦然承认:“当然是为了给百姓布施,随后请神像洗一洗将军长子的罪孽。” 何儒青:“不知小儿有什么罪孽?” 姬青翰:“何儒青,孤敬你是老将军,忠于大周,半生护着我姬家江山,拥戴之功,功勋显赫。但没想到何弘声却违背了您的教诲,不光是伽蓝寺恶咒孤死,屠杀数千工匠,还贪污将银钱用来养食客,私养美人。” “这一桩桩事,也不知道怎么瞒过了大将军的眼睛,却被陛下知道了,陛下要他死,孤不敢不从命。”姬青翰道,“老将军老来得子,何家就那么一个儿子,孤知道您肯定会伤心,所以派人寻了一位与弘声年岁相仿的人来,就认你做义父,日后好孝敬你。” 姬青翰:“把人带上来。” 谢飞光押着阮次山走过来。 阮次山与何儒青对视一眼,老将军移开了目光。 “跪下,叫义父。”姬青翰冷冷命令。 阮次山跪下身,朝着何儒青道:“义父。” 何儒青拿不准姬青翰什么想法,也没有被他吓到也不理会阮次山,不动声色地说:“原是如此,那我还错怪太子了。既然是为我儿修建的神像,我儿在天之灵也会守着大周。太子,不如一道上山看看。” 第121章 送神还山(八) 121 两人都不是第一次登伽蓝寺,只是今日山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实在拥挤,所以耗费了不少时间。 到了山顶,听见寺庙梵音洪大,那尊造像下等候着庆祝完工的工匠与巫师们。 姬青翰面朝着神像,双手合十,闭眼垂首。 何儒青环顾四周:“没想到太子殿下现在信傩巫了。” 姬青翰:“祭天、祭神、祭鬼,无非是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求神拜佛,把希望寄托给鬼神。孤无所求,只是看着这座神像顺眼,所以拜一拜。” “先王囊血射天,孤却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砸毁神像的爱好。更何况,大周需要祭祀,百姓信奉巫傩,孤既然想做位好储君为什么不顺着他们的心愿。” 百姓信奉谁,怎么信奉,都由姬青翰说了算,他这个太子何乐而不为? 过去他对这些东西敬谢不敏,但有了卯日,态度自然也转变了。 何儒青:“是什么让太子转变了看法?” 姬青翰便笑了:“请老将军来也正是为了这事。孤在春城多次遇袭,好在逢凶化吉,最重要的是,让孤遇到了一位神人、妙人,孤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看着我的时候,万里云山都要被看穿似的,孤一想起那景象,就潸然欲滴。” “孤想着,这样的神人当论功行赏,给他职位,不然是我大周的损失。所以孤将他带回了丰京,还请了诸位大臣参谋他做什么职位好。” 姬青翰转过身,看着何儒青:“他不是社稷功臣,不能算大功,不能与老将军媲美。也不能太低,孤心中愧疚,怕他不喜,所以给他讨要了一个镇南将军的职位。老将军觉得如何?” 镇南将军确实在何儒青的职位之下,但大周本就没几个手握实权的将军,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竟然就做了镇南将军! 何儒青一直想让长子何弘声继承自己衣钵,也将对方往武将方面培养,何弘声本事不大,但在他的支持下继任一个将军绰绰有余,结果何弘声被斩杀,新冒出来的人还抢了镇南将军的位置。 何儒青心中有怨,隐而不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得太子青睐,老夫一定要好好看看!” 姬青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看向何儒青身后,一扬下巴:“他来了。” 何儒青转过头,却猛地怔住。 卯日穿着一身绯红官服,鬓发整齐地束在官帽下,眼尾没有青黛的孔雀翎,唯有额心点了一枚朱砂,比烈火还夺目。 何儒青却觉得一瓢冷水兜头泼下,惊得退了一步。 卯日眯起眼,大大方方和他打招呼:“何大人,别来无恙。” 一个死了三十年的人又出现在眼前。 这不是白日见鬼? 卯日故意吓他,也不行礼。 三十年前何儒青见到他,只能毕恭毕敬喊他一声大人、公子,三十年后他做了鬼神,戏称何儒青一句何大人已经是看在姬青翰的面上,要他行礼绝无可能。 姬青翰介绍道:“这是孤的镇南将军。卯日。” 何儒青好半天才回神,死死地盯着卯日:“镇南将军果然不同凡响……” 卯日没心情和他寒暄:“何大人一直盯着我,是有什么疑惑吗?” 何儒青怎么可能说镇南将军与三十年前的春以尘一模一样,只能模棱两可地说:“像一位故人。” “真是奇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像故人。敢问大人,我像哪位故人?你的故人是什么人?是男是女?什么年岁?活着?还是死了?” 何儒青无可奉告。 卯日寸步不让:“大人记不得,但我却有一些想法。你看。” 他一指神像,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何儒青何大人,你说不出个一二,可我却觉得那座神像简直是照着我的面庞捏出来的。成王十四年望三月司工事,司空春以尘造堤神人碑珍水万世焉。你说我像一位故人,像的就是三十年前的灵山十巫的巫礼春以尘吧。” “整个大周,要数谁见过他,只有你何大人了。你说我像,我就像。你说我不像,那我只是一个有幸与大人故人相似的镇南将军而已。” 两人一鬼站在神像下,再也没有人开口,一种诡异的平静蔓延开,四周的人不敢靠近三人,只能紧张地看着他们。 在这样的安静中,伽蓝寺的钟声格外响亮,几乎是震得何儒青浑身一抖,面色铁青地扬起手。 “大胆小儿!” 卯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何儒青,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你!”何儒青怒不可遏,“你这个毫无礼数的竖子,老夫管你是谁?你胆敢这么和老夫说话!” “住手!”姬青翰示意正在仰着脖子看这边的侍从们,“还不拦着何大人!” 人群一哄而上,拉开何儒青,倒没人敢碰卯日,姬青翰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看来孤的镇南将军与何大人有些不愉快。”姬青翰却没说什么代卯日赔不是的话,而是伸手揽住卯日的腰,凑过去亲了巫礼一口,随后笑道,“不过,镇南将军还是孤的意中人,是孤的太子妃,孤见不得他受委屈。老将军冲撞了孤的太子妃,你向他赔个不是罢。” 何儒青只觉得一口浊气堵在心口,他算是看懂了,姬青翰今日纯粹是来给他添堵的,太子什么荒唐言都往外蹦,甚至还敢说男人是自己太子妃。 何儒青双目如炬,当即挥袖告辞。 姬青翰竟然派人将他拦下,非要何儒青向卯日赔礼道歉。 诸位巫师垂着头拦住何儒青的去路,何儒青左右退让,都绕不开这群人,满耳朵都是“请何大人向太子妃赔不是”,数百人异口不同声,比乌蝇还聒噪,老将军烦不胜烦,直接拔出剑,怒吼:“谁敢拦老夫!” 他一刀挥退巫师,但之后的人如潮水紧紧涌上前,堵住何儒青的去路。 何儒青砍了两人,尸首被拖下去,巫师们却分毫不怕,只垂着头请他:“请大人向太子妃赔不是!” 何儒青能做将军不仅仅靠的是军功,他的身手也数一数二,只是如今年岁渐长,所以不常出手。 眼看众人胡搅蛮缠,何儒青也不留情面,踹倒了巫师,直接狠下杀手。 那巫师戴着面具,看不清脸,何儒青想起踢开他的面具,但没来得及细看,又被其他巫师踩在脚下了。 “请何大人向太子赔不是!” 何儒青目光炯炯,凶焰四射,猛地转头:“太子,你向来胡作非为,宣王准你封他为镇南将军,想来还不准你娶一个男人为太子妃。老夫只给未来太子妃赔不是,却不可能给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赔礼!” 姬青翰问卯日:“心肝,高兴了吗?” 卯日冷眼旁观。 姬青翰便明白了,一招手,数百位巫师又弯腰堵在何儒青的四面八方,齐声说:“请何大人向太子妃赔不是!” 他不赔礼,这些人就不让他离开,何儒青除非把拦路的巫师都杀干净。 何儒青计较着是否要动手,却见山道外楼征与谢飞光慢慢走来。 两个麒麟阁的人走路没有声音,手上拿着武器。 何儒青的目光落到谢飞光面上,好像遭了雷击,自言自语地说:“是你……是你……” 谢飞光是西周的刀,是季回星的刀,能从尸山血海里杀得七进七出,他不是人,是怪物。 他喘了几口气,在谢飞光走到人群之前,愤愤地转过身,朝着卯日一拱手:“太子妃!” 他一字一顿,说:“何某失礼!” 姬青翰问卯日:“舒服了吗?” 卯日似笑非笑,没把何儒青逼得太紧:“送何大人下山。” 何儒青不用人送,三步并做两步匆匆离开,身后尾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 姬青翰心情极好地走到他砍杀的巫师面前,垂头看了一眼那人面上的人皮面具。 “亏孤还专门仿照何弘声的模样做了数百张人皮面具,就想看看老将军误杀自己长子时的悲痛模样呢,可惜了……” 卯日知道他满肚子坏水,闻言没应。 倒是谢飞光看见卯日那身官服,赞赏道:“当年你长姐只想着让你做告祭官,却忘了还可以让你试试从军,苦是苦了一些,但有了实权,也不至于受欺负。” 姬青翰突然道:“大舅哥在,正好见证我与卯日同牢合卺。” 谢飞光以为自己幻听。 太子示意,一批人重新涌到神像下,敲锣打鼓,两位侍女抬着烹饪着牛肉的金鼎,递给两人玉筷。 谢飞光反应过来,皱起眉:“等一下……” 楼征赶忙拉住自己师兄:“师兄,我也饿了,走,我们吃饭去。” 他半拖半拽硬把谢飞光带走了,留下了卯日看着玉筷子,又看姬青翰那一身红衣,眼里染上了笑。 “原来太子爷今日非要我穿红衣,不是为了加官进爵,而是要与我大婚?” 姬青翰被拆穿也不恼:“谁让巫礼大人不愿在琉璃房与我完婚,不如就在今日,免得夜长梦多。以尘。” “久慕灵山巫礼之名,吾倾慕已久。今托媒妁之言,愿结秦晋之好,永以为好。望卿允为盼。” 卯日存心逗他:“要是我不答应你怎么办?” 姬青翰:“不怎么办,只能将你关在琉璃房里,锁着手脚,做到你答应。” 第122章 送神还山(九) “果然是个小坏胚子。” 巫礼就站在人潮前,朱颜玉貌,高大悲怜的神像在两人身后,可姬青翰眼里却只看见他一人。 “就想着强迫我呢,是不是?” 明明是笑骂他的话,可从卯日口里说出来,姬青翰听得骨头都是酥的,觉得心口哪里都痒。 他随手从侍从捧的金碟中捡了一枚酸甜的蜜饯,咬在唇齿间,咀嚼半天也压不住那股焦躁的渴求欲,就伸手抱着卯日的腰,抓着卯日的手亲了亲。 “何儒青都认了你这个太子妃了,你难道要反悔吗?” 指关节被亲得有些痒,卯日索性懒洋洋地挠了一下姬青翰下巴,随后自然而然将胳膊搭在他肩上。 “谁能有你坏?坏心肝,”卯日笑吟吟地说,“和哥哥我成婚不需要拜天地,只需要对拜。你要是想拜我也成。” “那留着洞房的时候再拜你。” 太子大婚本就是先斩后奏,两人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遍,后面的流程倒没性子慢慢捱过去。 卯日索性拉着姬青翰吹耳边风:“太子爷,能不能现在拜拜我。” 姬青翰原本在听礼官宣唱,没想到卯日半边身子都搭在自己身上,艳鬼的气息透着幽香,从侧耳涌入鼻腔,弄得他神志都模糊了一瞬。 “累了?” 他还记得阿摩尼的百日谈,也不敢让卯日在床榻以外的地方受累。 姬青翰对礼官说:“你们继续。” 随后拦腰横抱起卯日,拜自己的菩萨去。 伽蓝寺最大的一间厢房被装潢成了婚房,入目都是朱红色。 卯日被抱进去的时候,姬青翰叼着酒盏和他共饮,直到巫礼被压在撒满红枣果仁的床上,咯得皮肉疼。 卯日皱着眉,捏了捏他的肩。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抓起一把枣:“你放的?” “民间讲究这个,椒房撒帐,早生贵子。” 卯日挑眉:“怎么,还想哥哥给你生一个?野心不小呀,太子爷。” 姬青翰焦急吻他,抓着卯日手腕放到自己肩上,枣果就顺着脊背滑了下去,他捧着卯日的脸,又摸对方平坦的小腹。 “孤不需要孩子,我只要你。巫礼大人,往日只准我做几次,就哭着撒娇不肯再来,今日洞房花烛,这里不鼓起来可跑不了。” 唇肉都贴在一起,黏腻得难舍难分,炙热浓郁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来回涌动,卯日揽抱住他的脖颈,闻言笑道:“冤枉啊,太子爷,我哪敢跑呀,就等着相公你快弄弄我,让我没力气呢。” “这么听话?穿着官服还要脱衣服,没有你的礼服方便,”姬青翰压低声说:“舌头伸出来。让相公尝尝。” 殷红的舌头探了出来,被姬青翰吃干抹净。 今天的姬青翰得偿所愿,拜自己的鬼神时耐心十足。 大床嘎吱作响,外面响起礼乐声。 第四次。 巫礼的白肚子已经鼓了起来,看不出腹肌轮廓。 姬青翰端来合卺的酒给卯日解渴。 卯日终于能开口了:“外面什么声音?” 姬青翰辨认了一下:“我命他们典礼后还要为你祈福,现在应当是在起舞请神。” 卯日红发汗湿,赤条条地瘫在红浪似的被褥上,闻言不解:“为我祈福?” 原本说的是为何弘声祈福,不过他们都把何儒青气走了,表面功夫也不用做了,姬青翰索性让巫师转而为卯日祈福。 “感兴趣?”姬青翰抽了一床干净的被褥裹着卯日,将人抱到二楼,推开窗户,隔着层层纱幔看外面,“阿摩尼说你百日后会消失,那时谁也无计可施。孤召来的巫师当中,有人说,只要修筑你的铜包玉神像,留住你的魂,就能将你永远留在我身边。现在他们在完成最后的请神仪式。” 卯日看了一眼外面,神像下围绕着密密麻麻的巫师,正绕神像打转。 这不就是春城绕伞旋城的翻版? 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姬青翰现在有些古怪割裂:“你原本不信这些东西。” 姬青翰把他抱在怀里,从后面拥着卯日,下巴靠着他:“是不信。但你是艳鬼,就算我用人的办法对你也根本无用,所以宁可信其有。” 两人在房中私语,一个巫师脱离了人群,小跑到楼下敲门。 卯日一扬下巴,指示姬青翰:“问他什么事。” 姬青翰便侧过身,探身靠着窗,喊巫师:“做什么?” 那巫师看上去很年轻,腰间挂着一个鼓鼓的罐子,左右张望无人,听见声音从头顶传来,仰头和姬青翰对上脸,立即跪下,解下自己的小罐,双手高举过头顶。 “大、大人!小人来献礼!” 一个平平无奇的罐子。 姬青翰只想打发了他,但巫师估计知晓自己的东西难入太子的眼,立即喊道:“小人听闻太子妃如今缺失一魂,小人就是来归还他的魂魄的!” 卯日还没开口问真假,姬青翰已经下令:“放他进来。” 等卯日穿好衣物,巫师已经跪在屋里,那个小罐到了姬青翰手上,他手托着罐子,轻轻晃了一下,里面传出声响。 “你怎么知道太子妃缺失一魂的消息?” 巫师毕恭毕敬回答:“大人召天下巫师赶赴丰京,还听傩师建议建造了铜包玉神像,无非是为了春大人。小人……小人正好认识春以尘春大人,也知晓那恶毒巫术的事。” “上一个敢到孤面前来胡说八道的人坟头草已有半米高,你既然知晓神像是春以尘,就该知道他是西周的人,三十年蹉跎,而你看着年少,凭什么敢夸下海口说自己认识他?” 巫师哆嗦不止,却还是咬定自己认识春以尘:“大人,劳烦你打开罐子!” 卯日主动代劳,揭开封条后,一股腐朽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往里一看,隐约看见一个长条样的东西。 “我可以拿出来吗?” 巫师点头:“可、可以。” 卯日便把那个东西取了出来,带出来的时候,手指上还有飞灰。姬青翰看见了,想给他抹干净。 卯日却避让开。 他用手指揉搓掉长条上的厚重的灰,露出里面的玉石,与雕刻的细密的字。 卯日怔住了。 姬青翰:“什么东西?” 巫礼抬起脸,显得有些茫然,眼眶里却迅速聚起泪光。 “你在哪里拿到的这块玉石?你怎么拿到的!” 巫师被他揪住衣领,连忙解释:“大、大人饶命!不是我拿的,这个罐子是我家公传下来的!” “你家公是谁!是做什么的!快说!” “是巴伯!他住在湘妃山峡一带,在那做渔夫,偶尔还会打捞上游冲下来的尸首,别人都叫他捞尸人和巴王宫的守山人!”巫师忙不迭说完,“他一生都住在那里,后来有一天,他说从江里打捞起一具尸骨,模样丑陋,面色青白,许多地方皮肉都没了,露着白骨。但是他身上还有几片甲胄,只能猜出那人生前是个将军。” “家公把尸骨捞上来后,还发现那具尸骨很特别,身上用湿布缠着两截多出来的手骨,但是又不完整,所以没把尸骨与多出来的手骨分开,而是一起火化了,存在这个罐子里!” 卯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他说这段话的,他以为自己早就在这三十年中变得心如磐石,就算听见再恶毒的传说也会不为所动,没想到听到这里他竟然哭了出来。 “……玉石,怎么来的?” “一直含在那具尸骨的嘴里,他大约是怕掉了,所以用绳索穿过自己的骨头,绑在上面,就算张口了,玉石也不会掉。”巫师描述起来也觉得残忍,抹着泪说,“但他们本就是江里打捞起来的,所以他……” “别说了……” 卯日几乎哀求他:“求你,别说了。” 姬青翰面色铁青地问巫师:“那个将军叫什么?” 巫师跪在地上:“大人,家公后来越回忆,越觉得那具尸骨有些面熟,想起自己曾见过对方,所以四处打听当年落水后住在巴王宫的人都是谁,谁又做了将军……” 姬青翰忍无可忍,怒道:“他叫什么!” “他叫赋长书。” 他听见轰隆的一声响。 原来是神降了。 长书啊。 长书呀。 是长书啊。 轻慢的、怀念的、笑意昂扬的回答。 “你下去,孤等会召见你。” 姬青翰去看哭得快要崩溃的卯日,发现他手上的灰因为捂脸,抹到了眼睑上。 “以尘,以尘。” 他心慌地喊对方。 卯日没动,直到姬青翰捧着他的脸,红着眼说:“别哭了好吗,别哭了。” 卯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的却是:“姬青翰,我好疼。” 艳鬼从来都不会感到疼痛,就算被十傩神拖走,他也感觉不到心痛与哀恸,但现在他却感觉到了痛。 没有心脏的胸膛在抽搐。 卯日止不住泪水,疼得几乎要昏厥。 真要命。 被血吸虫侵扰时的隐痛忘了,亲人好友病逝时的悲痛忘了,烧死时候的剧痛忘了,被冷落三十年无人问津的哀恸也忘了。 就现在记得自己心痛,可他早就不是人了,也没有心了,卯日不知道自己在悲哀什么。 只哭着问:“姬青翰,你觉得我可笑吗?” 第123章 送神还山(十) 姬青翰:“你不可笑。” 他说了好多遍,把卯日抱在怀里,又郑重地重复道:“以尘做的事,从来都不可笑。” 姬青翰捧着他的脸:“一直都是你在玩弄我,逗我,把我骗得团团转,为什么现在还要哭呢,心肝?你心痛,是因为你喜欢长书。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怎么会是可笑的?嗯?” “真要论谁更可笑,难道不是我更可笑吗?我喜欢你,喜欢一道鬼魂。可谁敢做我做的事?我为你起坛降神、造像设宴,从来都不是嘴上说着玩。我可笑吗?” 姬青翰垂下头,揉卯日的眼尾,温柔地说:“谁敢笑我。就算敢取笑我,能奈我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喜欢谁。” 卯日仰起脸,听见姬青翰笃定地说。 “你喜欢的人是赋长书。” “嗯。” “赋长书,是我吗?” 卯日一手握着玉石,捏着他的手指,终于肯应一声:“不然呢。” 姬青翰要克制不住笑意了:“所以你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赋长书,一直都是我吗?” 从第一次见面,到确认对方身份,到故意刁难与引诱,卯日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 “一直都是你。” 没有比这个回答更令人满意的答案了。 姬青翰只沉沉地注视他,半晌后,凑过去贴了贴卯日的唇角,舔掉了那些湿濡的泪水。 “巫礼大人,骗得我好狠。” 艳鬼哭成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公也感伤,半夜下起雨,山前山后都在流泪。 姬青翰就抱着卯日跨坐在自己腿上,两人面对面,他藏不住笑意,也不劝卯日别哭了,只偶尔递给他干净的丝帛抹泪,低声哄卯日几句。 “提起赋长书就哭得喘不过气,欺负孤时的嚣张气焰哪去了?”姬青翰捉住卯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心肝,把孤的心哭化怎么办。” 卯日不哭了,但是脾气上来:“不怎么办,都怪你。” “怪我。我不该让他过来,该躲起来装作不知道,”嘴上不让卯日撒娇,可巫礼流着泪冷冷撒气的时候,姬青翰还是忍不住扬起唇角,吻卯日的手指。 没办法,他真吃这一套。 “怪我,没能让你再多骗一阵。” *** 祈福至少要三日,但太子心情极好,直接大开粮仓赠给山下百姓们,还准许他们排着队上伽蓝寺向神像许愿。 姬青翰则驾马带着卯日进了王庭。 “大婚省去了纳彩纳吉的步奏,但拜见宣王这一步奏免不了。正好也让他见见新任镇南将军。” 卯日:“你不怕宣王动怒?” “早晚的事,孤一刻也不想等。” 宣王在御书房,传两人进去的时候,宣王正站在窗边出神。姬青翰脚步一顿,想起公公说的话,知晓宣王心事沉重,估计有要事吩咐,就朝着卯日递了一个眼神。 “父皇。” 宣王转过身,招呼两人落座。 卯日也是第一次见姬如归。 当年忘忧君被贬去青丘,与姬如归一见如故,给卯日的书信里还赞扬了一句“如归伯年十三,金鞭跃马,丰神俊朗”,他没见过少年姬如归,却也知道姬如归一表人才,现在一见才知传言果真不假。 姬如归已过不惑之年,身形隆准颀长,面颊清癯,目光炯照,相比姬青翰更多了一丝忧郁气质与帝王威严。 姬青翰长相估计是随母亲更多一些,又拽又狂的,卯日就想欺负他玩。 他端详宣王的时候,姬如归也打量着卯日。 两人原本还商量着要是姬如归看不见卯日怎么办,现在宣王能看见卯日,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长书,伽蓝寺的神像完工了,何儒青去看过,说是很不满,怎么回事,你给朕说说?” 姬青翰:“伽蓝寺神像已完工,巫师们现在正在祈福。儿臣提早回来,是想让你见见镇南将军。” 宣王点头,再看卯日时目光犀利:“这就是你非要举荐的镇南将军,叫什么?几岁了?籍贯是哪里?怎么认识的长书?” 卯日掀袍要跪,宣王免了他的礼,卯日从容回答:“万岁爷,臣名卯日,二十一岁,蜀中人,家中亲眷大多是渝州新都与春城人。太子与臣在西南相识,与我一见如故……” “家中有几口人?都是做什么的?” 卯日顿了一下:“加上臣,共有十多人。因为家中诸位姐姐与兄长在不同地方做过官吏、师氏,所以结识的门客、学生不计其数。” 宣王又问:“家中可有人读过兵书,做过武将?” “有。家中也希望臣为大周效力,所以太子邀我来丰京时,家中长辈十分欣喜,盼臣早日能为陛下分忧。” 卯日回答真假掺半,既不夸大,也不贬低自己,但这番话是考量过故意说给宣王听的。 宣王能从门客学生人数知晓镇南将军家族不大,但影响力广,再加上见他本人谈吐举止大方,看得出卯日家室不错。并且家中从政从商的人不在少数,家世清白,且忠于大周与天子。 更重要是,看似说得详尽,但其实什么细节都没透露,就算宣王要查,也要耗费一定时间。 “不错。长书从小胡混惯了,能遇上你,有你这么个可心人看顾着,朕也放心些。” 卯日笑道:“陛下哪里的话,朝堂上太子比臣熟悉,要是遇到什么不懂的事,还需要您与太子掌舵托举。” 宣王眉宇舒展:“给你镇南将军的职位,你只管去做,要是遇到棘手的事,都可以找朕。实在不行就找太子,只有一条,看好太子别让他出去野。” 卯日实在忍不住,心想你儿野天野地,已经勾搭了我这么一个野男人回来,以后再野也不会野到哪去。 但他还是认真应下。 宣王对新任镇南将军十分满意,又看坐在一边看戏的姬青翰,自己长子的目光一直落在镇南将军身上,目中除了欣赏,还有一股子古怪意思,他负着手,喊太子:“长书,看什么呢,坐好。” 姬青翰直言:“父皇,儿臣想设宴祭天。” 宣王:“做什么?” “儿臣已有心仪之人,想昭告天下。” 宣王催他找位太子妃催得焦头烂额,现在听到姬青翰自己说有了心仪的人,喜上眉梢,筋骨都活络不少:“这是好事,来人,传朕旨意,派人去国库里取些礼物,到太子妃娘家去纳彩问名……对了,是哪家姑娘,家住何方?” 姬青翰只看着宣王不说话。 半晌后,公公察觉到不对,立马退出去。 宣王:“太子,朕问你话呢?你心仪的人是谁?” 姬青翰:“爹,你不是对他挺满意的吗,问名都问得差不多了。” 宣王的目光便从大马金刀坐着的太子身上移到了坐姿工整、优雅的镇南将军身上,半晌后,他沉下脸:“姬青翰,别逼朕动手,自己滚出御书房。” 姬青翰便站起身,顺带把卯日牵起来:“这是我的太子妃,也是镇南将军。外面风声早就传出来了,说儿臣金屋藏娇,正好镇南将军也算天之骄子,投我所好。爹……” 宣王竟然拿起桌上砚台要砸人。 “逆子,你还知道我是你爹!” 姬青翰话音一顿,拉着卯日往外跑,砚台砸到门上,宣王的骂声也御书房内响起,屋外守候的侍从们吓得冷汗直冒。 太子快步出了门,牵着卯日上下打量了一遍,松了一口:“没溅上墨。” 卯日被他混账模样气笑了:“你都知道你爹今天心情不好,还这么气他。” 姬青翰道,“我看他挺喜欢你的,做太子妃不是挺好?” 卯日眯起眼:“怎么酸溜溜的?这也要吃味,我们小姬是醋缸吧。” 姬青翰似乎想起什么,转过身,揽着卯日:“这又不是先例,孤记得姨娘曾说成王曾想召你入宫陪侍。我与宣王是父子,品味相似,他见了你的相貌,也该知道我爱上你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走到了御花园,转进山石上的亭台休息,姬青翰好整以暇:“等着吧,不出一会,又派人来找孤了。” 卯日觉得他与宣王有意思,太子果真受宠,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么多糊涂事,宣王还不发落他。 他们靠坐在美人靠上,姬青翰撑着脸看卯日:“大约是因为孤像母妃多一些。” 前世赋长书是个孤苦伶仃的人,卯日就没见过他有朋友,今生姬青翰倒是该有的亲朋好友都有了。 姬青翰:“卯日,和孤说说前世的事吧。” 卯日不知道从哪开始说,索性也学着他的样子肘关节撑着栏杆,手掌托着脸,两人面对面侧坐着。 姬青翰这位太子做事是没章法了一些,可实在架不住他的脸俊朗,估计真像他自己说的随母妃多一些,看着人的时候专注,可也遮不住那股子傲气与坏劲。 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脸庞汗津津的,有股生猛的性感,举动又强势,这人还不爱说话,就把劲使在卯日身上,有时开口一两句,就能逼得卯日又气又爽。 “从哪开始说?” 姬青翰:“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或者你第一次喜欢上我的时候。” 卯日眨了一下眼,脸一歪,长发滑到背后,露出流丽的肩颈:“要是我说两者相隔很久,太子爷不会生气吧?” 姬青翰咧嘴一笑,有股子痞气,伸手摸摸他的脸:“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的眼神想要把我吃了,”卯日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夜航船上。你是个目中无人的公子哥,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说了一阵,见姬青翰把下巴枕在手腕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伸着手在玩自己耳垂上的流苏。 姬青翰得出的结论是:“你第一次见我就喜欢我了。” 好自信。 卯日忍不住笑,骂他:“你痴人说梦呢,太子爷。” 姬青翰皱起眉,竟然站起身坐到卯日腿上,他人高马大的,坐在卯日腿上也不敢坐实,双臂撑着栏杆,思索着,沉下脸似有怒气,凭感觉对卯日说。 “哭什么哭,”他拍了拍卯日的腰,晃了一下,大约是找到感觉,戏瘾上来,用赋长书的语气说,“就你会撒娇,黏人精。” 卯日沉默了片刻,面颊有些薄红,看上去跟满树芙蓉花开一般,他都分辨不清现在和过去了,下意识回答:“你偷着乐吧,多少人求大人我看一眼,我都不理会他们。就你能入我的眼。” 他顿了一息,迎上姬青翰那张脸,鬼使神差,竟然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过来给哥哥亲一口。” 姬青翰就克制不住笑意了,捏着卯日下巴,又凶又狠地吻上去。 “你看,孤说对了。你第一次见我就喜欢我,但被我凶了,所以恼羞成怒。” 第124章 送神还山(十一) 他没办法反驳姬青翰的话。 姬青翰还想听别的,卯日仰起脸,并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 没说开之前,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那些细枝末节,但现在,和姬青翰慢慢说两人在巫山相遇时,他竟然发现自己还记得很清楚。 “巫山一下雨,天就阴沉沉的,雨幕把川江和大山都遮盖住,望也望不远,只能隐约看见神女睡在山巅。” 卯日伸手了一下手,似乎能描绘出神女婀娜起伏的身姿,“夜航船摇摆起来,我在船舱里,能听见水声,纤夫拉号声,还有……巴巫的祝唱声。” 他的声音跟呢喃似的,以一种低缓的韵调唱了一句:“众生草木,巫山长青。” “姬青翰,我想过你这辈子都不知道长书是谁,西周虽然有官员名字相似,但终究不是我的长书。我做好了准备,不告诉你。没想到巴伯的儿孙会来送长书的骨灰,还我的魂魄。” “你是不是问过许多人,我剩下的一魂在哪里?幽精在密林徘徊,胎光守护着白洛河堤,剩下的爽灵不知所踪,就连我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卯日扶着姬青翰的脖颈。 他能感受到皮肉与骨骼组成了人表皮的弧度,像是沟壑。可艳鬼却是潮水,陷在那些天堑当中,随着欲望起起伏伏。 “我现在知道了,他跟着长书走了。我见到你的时候,很高兴,我希望你是我的长书,后来我又希望你不是我的长书。” “人生来很奇怪,求不得的偏偏越想念,轻而易举拿到手的东西又不屑一顾。长书不喜欢我,我偏偏想要凑到他眼前去,非要他正眼看我,后来他正眼看我了,我以为我会腻,但长书与我聚少离多。” 卯日手指抚摸着姬青翰的下颌线,又慢慢往下滑,落到他的衣领,他目光游曳。 “我慢慢才体悟到什么是思念,比水还无味,比沙砾还细腻,却跟天罗地网一样把我兜起来,然后想念就变成了一张书信,一句简短的字句,压在我身上。最后,它变成了两个字,长书。” 长书啊—— 他叹息不已,似乎对着群山呐喊对方的名字,都能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回应。 一声,一声。 都是长书。 又不仅仅是长书。 “你说我会想念别人吗?长姐、二哥……不流哥,高秋姐姐、六哥……元业度、嵇英师长,好多好多人,青翰,你说一个人的一生怎么会这么短,短到与自己亲昵的人的记忆竟然会在死后眨眼就消散了。” 卯日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后来我懂了,我不仅仅是想念长书,还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我会想灵山长宫大开的那日,满山芙蓉花开,天地生红霞。我会想自己驾马游历山川河流的日子,西周啊,我的西周啊,滔滔的江水,巍巍的山川。” “后来我被姬野赐死了。在去春城的时候,我看见路上很多野花,开得很鲜艳,颤巍巍的,叫不出名字,可我却觉得惶恐不安,我无数次转过头,看丰京的方向,总觉得有一种阴森的兆头笼罩在王庭上方。” “好多人都死了,我没来得及救她们,我的亲朋好友走的走,散的散,我好像也看不见西周的未来。原来,人死如灯灭,家国去似秋叶凋。” 姬青翰站在亭中,安静地听他说完,半晌牵着卯日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断卯日,大巫很少说自己的过去,从书上了解到的故事终归不如本人讲述来得刻骨铭心。 等卯日说完,姬青翰拨了一下卯日额前的碎发:“我小的时候,看见过西周战乱的景象。一开始,我见了流民还会哭,觉得他们实在可怜,想要帮帮他们。后来见多了,自己也哭累了,再也哭不出来了,只能把自己的食物偷藏起来,私下分给流民里的孩子和老人。” “太少了。”姬青翰靠着栏杆,手抓握了一下,“一袋粮食,够几个人分?分给了孩子老人,他们能吃饱一顿,但下一顿就没有了。所以许多人,我只能见上一面,下一次再见就是在棺椁中、篝火里。” “疫病、战乱、贫瘠、天灾,以尘,你害怕的东西多得难以想象,根本怕不完。但你看,西周结束了,可现在大周还活着。有些人死了,又有新的人成长起来。似草木绵延不绝。她们靠的是什么?” 姬青翰抚上卯日的心脏。 卯日:“是什么?” 姬青翰却没有回答,半晌,他诧异地抬起头,“你有心跳了。” 他直接弯下身,把脸贴在卯日的胸膛上,屏住呼吸,听卯日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艳鬼再一次拥有了人的心跳。 有力、平稳。 生生不息。 姬青翰把卯日的衣袖掀上去,用自己胳膊感受他的体温。细腻的肌理,温良的体温。他有些不确定,又用另一只的胳膊感受卯日有没有温度。 正巧宣王近侍来御花园寻太子,一群人走到山石下,就被姬青翰叫住。 他们得令上了山石,弯着腰,恭敬问太子爷有什么吩咐。 姬青翰:“你看得见镇南将军吗?” 公公小心抬头,瞄了一眼身边的卯日,觉得对方天姿玉貌,恍若神仙,连忙点头。 姬青翰:“过来,你摸摸他的手背,有没有温度?” 卯日坐在美人靠上,姬青翰牵着他一只手,日光照得那只手白皙如玉,比读书人着墨的手还要文雅三分。 “镇南将军失礼,”公公擦拭了手,慢慢搭上卯日手背,那上面有一些斑驳的花纹,在日光下呈现璀璨的金色,似是金丝在流动,他的手光滑细腻,只是体温有些偏低,“回太子爷,镇南将军没有发烫,是正常体温。” 姬青翰就一个字:“赏。” 不知道为什么被赏的公公笑眯眯地点头:“谢过太子爷与镇南将军。” 姬青翰:“叫他太子妃。” “是是是,谢过太子爷与太子妃……”公公顿了一下,皱着眉头,也知道太子刚刚在御书房和陛下闹什么了,但他不敢明面上忤逆太子,便乐呵呵说,“太子爷与太子妃真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姬青翰笑起来:“不错,我们是鬼神眷侣,天作之合。” 公公:“太子爷,陛下有请。您眼下心情好,不如就顺着陛下一些,哄得陛下高兴了,也好早日设宴祭天,昭告天下,让镇南将军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宣王身边的近侍都是老人,看着姬青翰长大,宣王妃薨后侍从们怜惜小青翰,也知道他的脾性,大都顺着他来。 “太子妃,等您祭天后,奴才也向你讨个头赏,沾沾福气。” 卯日点头:“好。” 姬青翰回御书房,宣王却让卯日候在外面。 姬青翰知道宣王一时不能接受自己爱上了男人,也没有继续闹,摆摆手让公公招待好卯日,自己去见父皇。 姬青翰推开房门的后,屋里便响起宣王的声音。 “过来跪下。” 姬青翰关上门,面朝着书房的东面,熟练掀袍跪下。 宣王:“你的疯病,是不是因为他?” “不是。”姬青翰道,“父皇,他救了儿臣。如果不是卯日,儿臣在春城跌下悬崖那日就死了。至于疯病是……” “朕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宣王负着手站在姬青翰身侧,姬青翰住了口,两人一齐看御书房东面墙上的画卷。 “伽蓝寺神像怎么回事?” “儿臣想让百姓记得何弘声的好,所以抬肉施食,请巫师们绕着神像为何弘声祈福。” “但朕怎么听说,那些巫师念的都是春以尘?何儒青也与你不欢而散,你老实交代,你到底做了什么。” 姬青翰避而不谈,脊背挺直,转而说:“父皇,先皇驾崩时,国库的银子有多少?” “五百万两。” “现在呢?” “六千万两。” 姬青翰:“父皇在位这些年,养精蓄锐,诛杀查抄贪官,不许豪强鱼肉百姓,这些钱币大都来自于他们。有了这笔银两,河道可修,饥馑可赈,兵事可备,上可对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百姓。父皇,难道甘心仅限于此吗?” 宣王被他说中心事,不再开口。 “这些年来,何儒青居功自傲,他虽为大周护国功臣,数次封爵进位,可本人却鱼目骄横,何家势力膨胀之快。他插手临沂,临沂上下官员勾结,私吞朝堂钱款。其子何弘声主持伽蓝寺建筑,狗血淋头,恶咒皇嗣。儿臣在春城之行中,还发现一事,何儒青手中有兵权,却为谋私利装神弄鬼,勾结巫师操控人心,干预政务,怀疑有巫蛊乱政之心。” 姬青翰直视着画卷上的宣王妃容颜,“父皇,你好好想想,该不该动手?若是动了手,国库岂止六千万两?我大周江山何止千万里土地?” 这些年,宣王纵容太子,不也是存了让太子对付何儒青的心吗?他做了什么,不就是宣王想让姬青翰做的吗。 宣王伸手按了按姬青翰的肩膀:“你觉得该怎么做?” “设宴祭天,封镇南将军为镇南王,何儒青为江南王。何儒青奉诏,万事大吉。若他抗旨不准,就在天坛上将其擒获。” 宣王转过头,看他一眼,虽然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还是笑着说:“就这么喜欢你的太子妃?” “他更喜欢我,离开我就要死要活的。” 姬青翰仰了一下头,语气透着股明晃晃的炫耀,他还以为自己很内敛克制,但面上那抹得意之色已经让宣王失笑。 “臭小子,别以为朕看不出来,镇南将军和春以尘一模一样,当着你母妃的面,要是做出李代桃僵的事来,朕必定在列祖列宗前抽你。” 姬青翰收敛了一些,端正态度:“我只爱他一人。” 宣王:“小时候没少抱着西周春以尘的画卷入睡,要朕说,都怪张高秋给你讲了他的事。” 姬青翰被揭穿也不恼:“过些时日是高秋姨娘的忌日,儿臣想带镇南将军去看望她。” 宣王便点了点头,又强调了一句:“祭天之前,少出去惹是生非!” 姬青翰带着卯日离开王庭后,宣王便招国师礼官入宫商议祭天的事,诸位大臣突然听说帝王祭天,稍有疑虑,随后宣王便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为由打消了疑惑,并将祭天定在了春末吉时。 灵山长宫重开了。 木芙蓉还没到开花时节,所以轺车上运载的都是蜀葵与栀子花。 “吱呀吱呀——” 车轮快速驶过街巷,一袋混杂着香风的袋子被抛到百姓家门前,屋檐上的燕子被惊飞,发出清婉的鸣叫声。 屋内稚子推开门,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路上都是花瓣,浓郁的香味扑鼻,一个不起眼的口袋被丢在门前,他走过去,打开口袋,里面竟然是白面大米。 街上传唱的人高声道:“太子有令,重开灵山长宫!镇南将军布施百姓,要是有人肯登灵山,从长宫前走过,就能获得一袋粮米!要是肯往长宫门前种上一株树苗,赏银十两——” 他重复传唱着,从各户人家前走过,不少百姓探出头,好奇地询问真假。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准备拉着家中亲眷踏春登山,拜一拜灵山长宫。 这时,突然听街巷尾端传来铜铃声。 密密麻麻,急促纷乱。 一架六马拉的轺车出现在街巷上,车上罗伞坠着铜铃,丰京城中不能纵马疾驰,那辆车却没有士兵阻拦。 车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风骨秀丽,身穿繁复的朱红礼服,灿若骄阳,却手挽着缰绳,负责驾马。 一个高大英武,穿着颜色更深的玄色服饰,腰封上挂着剑器,负责往街上丢粮食口袋。 姬青翰撑着车边,看卯日面上带笑,提醒他:“这条街走过了。” 卯日正在兴头上:“那就再跑一遍。” 姬青翰扶着他的腰:“行,都依你。” “等会去哪?” “等施食完,孤带你去个好地方。” 轺车驶过后,街上的落花又飘起来,紧接着响起仪仗队敲锣打鼓的声响。 刚刚捡起粮食的稚子仰起脸,看见踩着高跷的谷神戴着傩面,从面前张牙舞爪走过。 车后面还有百戏与游神。 他们奏着乐,领着百姓们出了丰京城,走过茫茫的官道,登上灵山,看见那座藏着山中的灵山长宫。 稚子指着门前看门的两人,那两人十分高大,但凶神恶煞的,稚子有些害怕,想躲在阿妈身后,谢飞光却转过脸,同她说。 “你知道西周灵山十巫吗?” 稚子摇了摇头。 谢飞光举起一个皮影。 那皮影精巧细致,花色艳丽,榜首面无表情地说:“来,我演给你看。” …… 轺车的铃声响个不停,卯日骑在姬青翰腿上同他接吻,两侧是不断向后掠的山川,他们信马由缰,却浑然无惧,只含吮着对方的唇皮。 从眉心到鼻梁,双唇与下颌,以此往复,焦躁地濡湿后又柔情地贴合,卯日用胳膊勾着姬青翰的肩背,轻叼着他的下唇咬,目光里潜藏着佛理的八枝莲,纠缠着姬青翰遁入虚无。 “你要带我去哪?” 姬青翰抱着他的腰:“你看那边的山。” 两座山脉似白象的脊背,不高,但连绵。 卯日歪头看了一阵,觉得有些眼熟。 “这里你肯定来过,”姬青翰说,“这里葬着两个人,都是蜀中人。” 马车驶到了山坡最高处,圆润的山坡顶,草却不茂盛,视野十分开阔,低处有山涧流水,对面的山上也没有高大树木。 姬青翰下了车,找到了墓碑:“这里。” 卯日走过去。 是张高秋与颓不流的碑。 恍惚间,他又看见张高秋站在山坡上吹芦笙。这面山坡上纸钱在飞扬,学生抬着棺椁学鸟叫。 他不说话,姬青翰垂头看他一眼,怕他哭,直接抱起卯日坐在自己手臂上,“孤带你来看她们,是为了哄你高兴,可别哭了。” 卯日笑得张扬:“太子爷,要不要在这里和我桑间濮上。” 也不知道谁先脱的衣服,红的礼服与玄色官服都铺在野草地上,山坡微微有些斜,更方便了姬青翰抱着卯日。 幕天席地的,感官被放大,身体似乎与天地融为一体,卯日抖得不像样,非要抬起胳膊挡着脸。 他仿佛一只鼎,血液都沸腾起来,姬青翰就是熬鼎的人,在里面翻天覆地地搅,要把他五脏都移错位。 姬青翰掰开卯日挡脸的胳膊,压在草地上,草根夹在两人掌中,他垂下脸,叼着卯日的下巴,含糊地说。 “别哭。” 热气从唇舌喷到了皮肤上,生涩而浓郁,卯日仰着脸,鬓发散乱,就连呼吸都不匀了,他感觉到没有被姬青翰拥抱的地方沐浴在风里,和炙热的口腔形成了冰火两重天。 怎么会这么爽。 他后知后觉,是温度带给了这场雨云极致的体验。 第125章 送神还山(十二) 泛滥成灾。 卯日眼前大片白光闪过,也跟着泄了一身。等他回神的时候,姬青翰已经躺在下方,卯日趴在太子爷胸膛上。 姬青翰捏着卯日的湿发,绕在手上,在等他。 “以尘,有没有和长书做过?” 卯日不回答。 姬青翰似乎懂了,退出来一点,抵着慢慢磨,拷问巫礼。 “心肝,更喜欢孤,还是长书?” 明明都是一个人,姬青翰这混小子却非要争个高低。卯日挣扎着想起身,又被掐着腰肢。 姬青翰胳膊枕着头,目光沉沉地凝视他,从面庞到胸膛。 满是春情的脸,风光旖旎。 卯日眼睑颤抖,手撑在太子爷头边,“哈……姬青翰,你是不是皮痒了?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长书进到我的这里,” 卯日指着自己的心,手指又下爬,摸到自己的小腹,勾出一道痕,“你进到我这里。更喜欢谁,重要吗?” “重要。”姬青翰似笑非笑,“我是你的心肝,心肝想更深一些,离你更近,听你叫得更亲密。” 卯日的评价是:“得寸进尺。” 姬青翰:“心肝,能不能再说说,你之后做了什么?” 卯日提着腰,轻缓地蹭,他将姬青翰吃进去,亲昵地吻。 “你千里迢迢从汝南跑来看我,额,我心里很高兴。哥哥虽然嘴上说不缺朋友,可要是知道有人为了自己跋涉千里,还是忍不住自傲,啊,” 卯日没掌握好度,浑身一抖,阖着眼长吟,晃动得更快。 “那个时候你太高了,总给我压迫感,我不太习惯……还有你睡着抱我的时候总是用胳膊勒着我肚子,手掌笼着我的胸。以前我以为你是无意的,后来我才知道,你是故意的。” 姬青翰勾着卯日肩,让他弯下腰,喂给自己吃,舌苔绕着转,他跟嚼果仁一样从左齿衔到右齿。 半晌,太子爷又叹息一声。 还是不同,果仁能嚼烂咽下去,他却要小心收着力,哪怕咬破皮都不行。卯日会疼。 “那我肯定常想着怎么把你搞到手,”姬青翰说着下流的话,笑得邪气,“你少时估计也不高,抱在我怀里反抗不了。我是不是想让你做我娈童,关在屋子里不见人。” 卯日身体酥麻,眼光流转:“下流胚子。” “孤不下流,你在下流,心肝,再不动快一点,堵不住了。”姬青翰说,“要不要相公帮帮你?” “不要,你别动,”卯日直跪起身,撑着姬青翰胳膊快速起伏了一下,耐不住地闭上眼,张开唇继续说:“……我做过梦,梦见跟你去了中州,结果,” 卯日眼里带着水光,横眼看人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透着一股傲气,“结果到了中州,你性情大变,你不理我,还不准我和别的士兵说话,后来你把我绑在营帐里,你不碰我,可会对着我自渎。你弄在我大腿上,还弄在我的腰上,你说……” 卯日侧过身,指自己的侧腰,“你说我这里有腰窝,能兜住你的东西,好坏的长书。” 圆润的腰窝,细细地颤动,生涩地抖,挤着水洼白浆时,似是山巅团了浓厚的云。 “你竟然没有反抗?”姬青翰玩味地问。 “我……”卯日急促地闷哼,故意道,“我很喜欢,我恨不得张开腿给长书干,数他多久能把我弄哭,能弄我几次,啊青翰!!” 青翰抱着卯日的腰剧烈往上动,两人的频率相当,兴致盎然,浑身的欲望都被捆扎在一起,丢在山坡野地上,被铺天盖地的烈阳暴晒,似酒肉一样发酵、蒸腾,肉与肉之间紧紧相融,肌理经络都混拧在一起,散发着浓郁的香,冒着滚滚的热气。 酒肉穿肠,唯有快意留存在五脏六腑之间。 夜里下了场大雨,到处湿漉漉的,两人宿在轺车上,卯日枕着姬青翰的腿,身上盖着衣袍,横躺在座椅上。 轺车两面都是空的,有雨被风吹进来,沾湿了卯日的衣摆,他却兴致勃勃的,将长腿搭在轺车车壁上,光裸的脚淋在雨里。 半晌,卯日坐起身。 他听见大雨里有笛声,呜咽似的。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牵着他的手:“有鬼神路过。” 车前的马匹不安地嘶鸣,卯日扯过缰绳,拉着车缓慢在雨里行走。 夜里根本听不见除了雨以外的声音,可不多时,姬青翰也听见了哭声。 一只枯瘦的手骨捏在车壁上,随后一张骷髅脸贴着轺车车壁爬了上来,骷髅勾着腰蹲伏在车壁上,打量着姬青翰,往前探手,脖子上却有无形的锁链悍然一扯,骷髅猛地向后栽倒,直直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宫神心骨凋,嗷嗷哭狡姣。 何人劝死生?老来悲去爻。 哭声更大了。 头上盖着白方巾的鬼魂悲哀地哭着,踩在骷髅上,从车边走过。 卯日手里多出一根翎,他一抚长翎细长的一端,随后投出去,扎中方巾鬼。 “你在哭什么?” 鬼魂转过脸,白方巾遮住了它的半张脸,唇色泛白,当它开口时,一群雏鸟却从口里喷飞出来。 没有舌头的可怜鬼。 卯日皱起眉,取回自己的翎子,放了它,对姬青翰说:“我们回丰京吧。” 姬青翰嗯了一声:“是什么东西?” 他不是卯日,看不清那些东西,只能隐约看见一些黑影从车边走过。 卯日觉得不祥瑞。 “死的人,说不了话。” 神怜悯活人,鬼怜悯死人。 艳鬼却会怜悯它们。 “怎么死的?” “它们头上戴着白方巾,裹着白衣,身上没有血痕,只是看,看不出来,”卯日说,“路过的鬼神有些邪性,看守的鬼魂太多了,阴气太重,对你灵魂不太好。” “有你在我身边没关系,”姬青翰说,“我可是有天人庇佑的太子。” 卯日笑了笑:“可我是镇南将军,要是某天宣王派我出去打仗,你难不成跟我一起上战场?要是你上不了战场,你难道还要死要活不成?” 两人穿过鬼神仪仗队,进入丰京地界,雨没有停,天上雷霆闪烁,姬青翰便寻了一处风小的地方避雨。 直到第二日,城内来人。 楼征与士兵们找到淋成落汤鸡的两人,神色凝重地跟姬青翰说:“殿下,伽蓝寺出事了。” 昨日风清云朗,巫师们还在伽蓝寺祈福,谁知晚间下起暴雨,众人就留宿寺内。 大约是寅时,有百姓冒着小雨上山还愿,发现神像头顶开裂,竟然被雷公劈出一道十寸宽的裂缝,露出里面的玉石,百姓又见往日祈福的巫师们不见踪影,于是四处搜寻。 结果大吃一惊。 “都死了。”楼征说,“死状凄惨,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死的。” 百姓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下了山找官兵,消息一路传到丰京,姬青翰知道时已经晚了。 姬青翰:“留在伽蓝寺的巫师少说有两三百人。” “没有活口。宣王知道了,命我接你回王庭。” 宣王昨日才警告他祭天之前不要出去胡来,第二日便收到伽蓝寺死伤数百号人,派来的士兵不光是找姬青翰,还要押他回宫。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尸首呢?”姬青翰问,“几百号人一夜死掉,如果有人动手,至少是一大批士兵,但……” 卯日却转过头:“楼征,借我一匹马,我去伽蓝寺,你送青翰回王庭见宣王。” 姬青翰不同意:“你跟我一起。” 卯日便调转马头,走到车边,扯着姬青翰衣领,逼迫太子爷弯下身撑着轺车车壁,他微微躬身,亲了亲姬青翰的耳垂。 “听话一点,心肝。” 众人立即垂下头,不敢看两人。 姬青翰愣了一下,鼻梁挨到了昨晚吻出的红痕,后知后觉被巫礼哄了,卯日的唇撤离的时候,他的目光凝在对方身上,唇角带着满意的笑。 “……早点回来。”他一指士兵,“你们跟着太子妃。要是出了事,拿你们是问。” *** 姬青翰到的时候,王庭中的众人噤若寒蝉,宣王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 公公对着姬青翰,小心摇了摇头,何儒青不在,他勉强放心了一些。 姬青翰还未开口,庭外却涌进来抬着尸首的士兵,那些东西裹着白布,垂下的胳膊曲折,小臂上一大块血肉被啃咬掉。 厅内的大臣立即面色青白,举着袖子挡住口鼻,低声交谈。 姬青翰知道这是伽蓝寺的尸首,谁能想到多日前他还在用伽蓝寺藏尸的罪名问罪何儒青,如今风水轮流转,站在堂下的人成了自己。 杵作掀开白布,四面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尸首死状实在惨不忍睹。 不是他杀的人,但这些人却都是因为太子祈福的命令留在伽蓝寺,姬青翰猝不及防又背上了数百条人命。 王庭里没有人开口。 姬青翰打量着尸首,突然之间,嗅到一股浓烈的香,视野极快黑下去,他茫然一瞬。 四周的人都没有反应,唯独姬青翰的身体晃了一下,竟然哐地一声撞到士兵身上。 “太子——” 骚乱就在瞬息之间发生了。 姬青翰突然拔出士兵的配剑,一剑捅穿了对方腹部,众人惊骇之际,他已经举步迈过了尸首,朝着宣王扑过去。 公公最先反应过来。 “陛下!救驾——陛下!快拦住太子!” 动静太大。 “啊啊——” 王庭外的楼征听到里面生乱,立即与士兵涌进殿内,只见堂内红光笼罩,担架上的尸首不翼而飞。 楼征屏息凝神,骤然间,一柄长剑迎面砍下,他举剑迎敌,虎口被震得发麻,却发现砍他的人是太子。 “殿下!” 姬青翰面色狰狞,双目潮红,脸上还溅上了血。 楼征和姬青翰一样,以为他的疯病早就被卯日治好,平日问医师也说他身体康健,所以一直没有过问,没想到太子的疯病这次又被诱发,竟然当着宣王的面杀人。 这才是闯了大祸! 宣王胳膊被砍伤,太傅帮宣王挡了一剑,眼下受了重伤,已经被抬到殿后去救治。 卯日不在,楼征没办法劝住姬青翰,只能边退让,边劝姬青翰。 又听见外面响起传唱声。 何儒青带着士兵匆匆赶来,见到王庭内的景象后,示意士兵带着宣王离开。 “陛下,太子失心疯,竟敢在王庭持剑伤人!”何儒青紧锁眉头,看着士兵围住姬青翰,心中却十分痛快,终于让他抓住机会,“我屡次劝您,不能让他去春城,现在倒好,在外面染上疯病,竟然连陛下都不认,作出行刺的事!陛下!” “早些时候,丰京城都在传他疯疯癫癫,常常在宫中痴言痴语,您不信,如今亲眼见了,还不下令废太子吗?” 楼征急道:“陛下,不可!殿下只是一时糊涂!只要让镇南将军回来,就能唤醒他——” 何儒青斩钉截铁道:“唤醒?镇南将军也是从春城来的,遇上他之前,我们太子爷可好端端的,没有疯癫之兆!定是他心怀叵测,用蛊虫控制了太子!” 楼征知道姬青翰身体里有情蛊,更多的内情却不知道,现在他还要应付发疯的姬青翰,能为太子说话的太傅又受了重伤无法开口。 现在的情况,怎么看都糟糕! 太子右卫率左右见肘,愤怒大喊:“陛下,不是这样的!镇南将军没有控制太子,他只是……” 何儒青拔高声音:“陛下,老夫的义子就是跟着太子一齐从百色回来的大夫,对蛊虫也有所了解,他亲口跟老夫说,镇南将军给太子爷下了蛊虫。现在蛊虫就在太子心脏里,你们不信,不如挖出太子的心脏验一验真假!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楼征:“何儒青,你怎么敢——” 宣王似乎被说动了,招手:“拿下太子与右卫率。” 何儒青等的就是他的命令,点头称赞了一句陛下英明,立即让士兵动手压住姬青翰。双拳难敌四手,等两人被制住,一个不起眼的士兵退了出去,几乎是一炷香之内,王庭外的消息也传开了。 太子暴虐凶残,嗜淫癫狂,宣王大有废太子之兆。 第126章 送神还山(十三) 伽蓝寺四周有重兵把守,因为昨夜暴雨,各种污秽物都冲刷出来,地上都是泥泞。 卯日到的时候,士兵们已经把所有尸首抬到神像附近,一股浓郁的臭味萦绕不散,谢飞光站在神像下,不知道在看什么。 卯日:“二哥,有什么发现?” 谢飞光转过身点头,又叫上卯日去巫师们留宿的地方。 “小师弟一早收到消息,我就过来了。”谢飞光说。 地上都是拖出来的杂乱血迹,有些被暴雨冲刷掉了,有些还留在地上。 厢房的门大多破损,谢飞光找到自己觉得有蹊跷的那块,抱着门举起来,指着一处缺口给卯日看:“你看,这是什么?” 卯日屈下身,瞧了一眼。 为了庆祝神像完工与两人完婚,伽蓝寺临近的门都被重新修缮过,木门涂的是红漆,那块门板中间镂空,木色更深,不是正常的木头味道,反而腥臭。 卯日凑近了一些:“闻上去像是血腥味。” 谢飞光说:“麒麟阁内有种说法,只要在门上涂上动物血,比如鳝血,就会在夜里吸引蝙蝠撞门。如果屋内的人不堪其扰,起床开门驱赶蝙蝠,这时,刺客们便可下手。” 卯日:“我与青翰的门也有鳝血吗?” 谢飞光点头。 “有一种可能,杀巫师的东西原本是想对你二人动手,但你俩没有在伽蓝寺待到祈福完,所以只有巫师死了。” 卯日便站起身进屋检查,巫师们留宿的地方都是大通铺,角落摆放着五花八门的祭祀器具。大部分被褥都乱蓬蓬的,有些更是踢到地上,被撕坏了,只有最角落的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上。 “昨夜大雨,那几个人不在屋里休息,跑到哪里去了?” 谢飞光摇摇头:“都死完了,没法问。不过我在床角发现了一些盐粒。” 卯日便操纵着小傀儡爬进床底,小家伙手上沾着盐粒钻出来,讨好地向卯日伸手,指尖上是灰扑扑的盐粒。 “还有吗?” 小傀儡便顺着细碎的盐粒跑出了门,直到跑到伽蓝寺废弃的观音堂,里面装潢别有洞天,紧密地矗立着数十座佛像,表面漆已经脱落,有些造像的面庞被风化得严重。 卯日与谢飞光挤进不去,就让小傀儡钻进去,直到魁丝停住,傀儡在角落停下来,它伸脚踢了踢刺猬,把它赶到卯日面前。 那刺猬在原地瑟瑟发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就吃了小傀儡手上的食盐,开始发出人一般的咳嗽声。 一声声。 像是人难受得厉害。 卯日皱起眉。 “二哥,你再去数尸首,看数量对不对得上。我总觉得不对劲。” 谢飞光点头,转身去广场。他离开后,紧跟着有士兵跑来报信。 “镇南将军!太子出事了!说是他在王庭里发疯杀人,刺杀宣王,被拿下了!宣王要废太子,你快回去看看吧!” 他刚要折返,就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猛然间,亮光炸开,卯日的眼前闪过一片白光,远近响起叫声,像是无数野兽突然窜进伽蓝寺,长长短短地嚎叫。 卯日下意识扭过头,一具尸首倏然擦着身体扑过去,直接撞倒了士兵,砸到地上发出压抑旳闷响。 天地寂然。 魁丝从地面生长出来,卯日扭头,直接展臂揪着尸首的头颅,将东西拖起来。 他问士兵:“起得来吗?” 那士兵被尸首吓了一大跳,面色惨淡,见卯日面无表情地抓起对方,赶忙点头,“镇南将军,这……这是什么?” 尸首被提着脑袋,没有断裂的胳膊落叶一般晃动,卯日打量了一眼,心里有了结论:“鬼上身。你跟着我,不要乱跑。” 话音落下,卯日面上出现了金色傩面,他伸出另一只手,弹向尸首的后脑勺。 噗的一声轻响,尸首却尖锐地叫起来,绷紧四肢,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痕迹,飞跃出去,甚至在地上滚了几个骨碌,再爬起来时,能看出那小鬼四肢佝偻,面上戴着一张雪白、没有五官的面具。 这是什么东西? 卯日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小鬼似乎猜出自己不是卯日的对手,转身往广场方向手脚并用的逃跑。 士兵:“将军,你看神像!” 卯日抬头,只见那座最高的神像上有许多白面小鬼在往上爬,它们爬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血迹,惨红色挂在神像上。 “过去看看——” 神像上聚集满了小鬼,像是蒙着一层落叶,青天白日的,凭空出现几声雷霆一般的轰鸣,跟锤子砸在神像上,咔嚓一声,神像上的裂缝变得更大了。 广场上的尸首都跟鬼上身一般,正在和士兵们交战,谢飞光被绊住脚,见卯日没事,就放心下来。 卯日心里记挂姬青翰,想要走,但现在也不得不留下,帮助士兵平定骚乱。 随着轰然的一声响,神像的胳膊上超过负重,竟然被白鬼掰折,众人纷纷避开,造像的胳膊便重重砸到神台上。 阮次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远远站在神像下,和卯日对视,片刻后钻入白鬼林中不见踪影。 谁都知道这是陷阱,卯日肯定不能跟着去。 谢飞光便道:“我去找阮次山,你回丰京找姬青翰。” 谢飞光为了让他不担心,还说:“我不死,谁都杀不了我。但姬青翰会死。” 卯日没有说话。 一来一回,丰京的天早就暗下来,卯日进入王庭后,找到了关姬青翰的地方。 御医们堵在门口,见他来了,忌惮地睨他一眼,折过身不与卯日对视。 姬青翰身上都是血,砍了几个御医了,谁都近不了身,宣王一怒之下,让众人提着水冲在他身上,等太子眼里进水闭着眼擦拭时,十来个士兵扑上去,压着人,御医这才能将安神药给姬青翰灌下去。 现在姬青翰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手脚都被锁起来。御医坐在床边,正在给他听诊。 卯日能控制姬青翰的病,自然说:“我来。” 御医便站起身,走到一侧观察卯日医治太子。卯日牵着姬青翰的手,慢慢把光渡过去,半晌姬青翰闷哼着睁开眼,紧紧捏着卯日手腕,痴呆地爬起来,看也不看御医,只盯着卯日,笑了一下,张开口,直接扑到卯日身上,似乎要把他吃下去一般,撕扯巫礼的礼服,并且又吻又咬的。 他的模样实在像是被什么古怪控制了,拿卯日当做解瘾的药。 卯日仰起头,抱着姬青翰的背,同御医说:“劳你出去,接下来的事不太方便让你看。” 他一面哄着姬青翰,一面劝离御医,御医面色古怪地退出去,总觉得何儒青的话应验了,急匆匆禀告宣王去了。 卯日摸着姬青翰脸上的伤:“是不是我离开你,你就会发疯?” 姬青翰就像是疯狗一样在他身上咬来咬去,横冲直撞的,没个章法,他把卯日强按在床上,骑上去,躬着身渴望艳鬼施舍一些甘泉给他,就像过去一样,填补他空寂的内心,嘴上也含混不清,哭哭笑笑地说。 “给我。” 卯日伸手抵着他:“我不想给你,我要知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姬青翰。” 姬青翰一贯力气大,现在疯了,得不到想要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四肢上锁着锁链都捆不住他,撕扯着卯日的衣服,亢奋地大喊,不过一息,眼睛又开始冒血水,动作顿了顿,抱着卯日将人掀翻,伏在他背上,将脸埋在他脖颈上。 随后狠狠一咬。 卯日抓紧了被褥,面色骤白,被咬得抽气。 很快屋外响起传唱,宣王来了。 士兵们将宫门打开,看见卯日捂着后颈站在床边,已经穿好了衣服,姬青翰像是冷静了,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御医迟疑发问:“太子?” 宣王:“姬青翰。” 姬青翰转过脸,平静喊:“父皇。” 看样子是冷静了。 这样的景象,不用人说,谁都联想到何儒青的话,镇南将军控制了太子,不然怎么解释镇南将军在姬青翰就冷静下来,对方不在姬青翰竟敢刺杀宣王? 怎么解释! 宣王:“卯日,朕只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给姬青翰下蛊?” “何儒青跟您说了什么?我要他性命?我控制了太子?” 卯日觉得好笑,随手从桌上拿了一只杯子,走到姬青翰身边,扬手把杯子扔下去。 “咔嚓——” 姬青翰拧头,大约在找声源。 这个期间,他除了瓷杯落到地上有反应,一直不曾眨眼,眼里也没有光。 卯日说:“他看不见了。” 怒意涌上心头,卯日恨不得生啖何儒青的血肉,“你觉得我控制他,要害他?我为什么要害我的枕边人?我给他下的蛊,他死我也死,他活我也活,我怎么可能害他!” 卯日暴怒道:“我要杀了害他的人,所有人。” 外面士兵来报:“陛下,伽蓝寺又死人了。” 屋内氛围十分凝重,宣王盯着两人叹息一声,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只挥了挥手:“拟诏,太子癫狂无状,殿前失仪,暂且……废太子。将这里封起来,谁也不准探视。” 宣王一指御医:“你们不用出去了,都留下给他看眼疾。” 第127章 送神还山(十四) 姬青翰状态极其糟糕,御医们说他被毒蛊伤了眼睛,至少有一段时间看不见。 至于这段时间有多长谁也说不准。 姬青翰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变成瞎子的事,但必须卯日待在身边,紧紧牵着他的手才肯放松,不然就会一直喊卯日的名字,频繁问侍从镇南将军在哪。 一开始他还会冷静发问,得不到回答后自然发怒,弄得屋内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 卯日又气又怜,被姬青翰抱在怀里,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摸摸姬青翰的脸,对方闭着眼,将脸埋在卯日腰上,蹭开了衣襟。 “想要你。” 卯日便示意侍从出门,推着他靠着床,顺手拉下床边帘幔,直跪在姬青翰两腿当中,牵着姬青翰的手脱自己的衣衫。 姬青翰茫然地“盯着”卯日的方向:“怎么不说话?” 卯日:“你想我说什么?” “孤想听你说话,说什么都行。” 卯日不开口,看着对方,姬青翰眼里没有焦点,失去了视觉,明显让太子爷有些患得患失。 “说给孤听,你现在是什么反应?在笑还是在哭?” 衣服被他扯了下去,姬青翰的手摸到了卯日的腰,摩挲了一下,睁着眼问:“红了吗?” 卯日垂头,“没有。” 姬青翰便凑上前,面颊贴着他的腰,吻卯日的小腹,唇又往下,挑逗到他起反应,卯日呼吸不匀,抓着姬青翰的头发偏过脸。 姬青翰问:“孤看不见,你脸红了吗?身体有没有红?” 卯日喘息着:“一点点。” 姬青翰便抓着他的腰,吞得更深,断断续续地问,“心肝,你现在有没有爽到,有没有哭?有没有失焦?” 卯日胡乱一抓,扯着姬青翰头发将他脸提起来,焦躁地问:“现在跟我装乖。是不是我不在,你就控制不了自己?” “那你不离开孤就好了。”姬青翰平静地说,“我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不该自称孤了。这样和你玩,心肝是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姬青翰!”卯日气不打一处来,拔高声音,“再跟我犯浑,我……” 姬青翰:“你怎么?” “我养十个八个娈宠,每天换着人玩。” 姬青翰动作便停了,脸色阴沉,像是能淌得出水:“好啊,你玩一个,我杀一个。正好我现在是眼瞎的废太子,杀起人来毫无负担,谁敢碰你一下,我便剁了谁的胳膊。谁敢看你,我就剜了谁眼睛。谁问起来,我就说自己疯了。” 他拍了拍卯日大腿,唇角带着一点诡异的笑,“这么说,你爱听吗?” 卯日气匀平了。 姬青翰说话从来都不是玩笑,他敢说也敢真做,卯日有些害怕姬青翰因为眼疾与废太子的打击变得性子极端,但对姬青翰也无可奈何,只能平淡地回答。 “我说笑的。” “那我也是说笑的。” 当天夜里姬青翰没睡觉,就坐在床边。 卯日醒了,看见他坐在那,屋里没点灯。 姬青翰竟然轻声问:“怎么醒了?” 卯日挪过去,趴在他腿上,阖着眼:“我明日出门一趟,你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姬青翰垂着头,一下一下轻拍卯日的背:“我要是不准,你也会走吗?” “我要去找何儒青,”卯日说,“他弄瞎了你的眼睛,这事没商量。” 姬青翰没有回话了,半晌,卯日翻过身,看见他面上有泪痕,姬青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前日遇到的鬼神将你带走了,我找不到你,卯日,以尘,别让我做这样的梦。” 卯日枕着他的腿,仰望姬青翰,泪滴在面颊上,他觉得两人就像是洞穴里向下向上生长的钟乳石,一滴一滴地溅水,一滴一滴地接。 “我不会让你做这样的梦,长书。” 卯日出门的时候,姬青翰只能送他到门边,门外的士兵得了令不准太子出去,宣王有保护他俩的意思,卯日没必要和士兵过不去。 姬青翰却垂下头,摸索着,在他腰封上系了一块玉石。 卯日:“是什么?” “孤送给镇南将军的兵马。” 太阳还没升起来,连一丝轻风都没有,空气潮闷,御书房里点着灯,卯日进去的时候,宣王毫不意外。 “来了。” 卯日嗯了一声。 何儒青手里约有四万兵马,都是精兵强将,丰京城内驻守的兵马不超过五千人,真要打起来,宣王还需要从临近郡县借调兵马。 时间紧迫,谁也不知道姬青翰下一次疯癫是多久,卯日思索了一阵,给宣王看了看腰上的玉石。 宣王没想到姬青翰把兵符都给了卯日,五味杂陈道:“兵符。长书曾跟朕提过,要在灵山与野猎苑养兵马,朕准了。你想用这批人倒也可以。只是朕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对上何家军有多少胜算,还需要你自己去调查。” 卯日:“何儒青来过了吗?” “来过,带着一批巫师,气势汹汹的逼朕交出废太子,还是原话,要朕剜了长书的心取蛊,才能治他的疯病。” 真要把人剜心取蛊了,还需要他何儒青来治病吗?直接封棺盖土,抬到荒山野岭去一把火烧了不是更快。 卯日倒剖过姬青翰的心,但也付出了代价。 “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他。” 卯日想了想,又招出小傀儡,傀儡刚开始缩在他衣摆下面,被卯日拍了拍脑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出来,眼巴巴地盯着宣王。 宣王垂下头,倒吸一口凉气,倏然站起身:“朕当祖父了?” 他想要抱小傀儡,被对方躲开,宣王便柔和地说:“来皇爷爷这,皇爷爷抱抱你。” 傀儡似懂非懂,仰脸看卯日,巫礼说:“这是傀儡,不是活人。” 宣王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他都怀疑要卯日能生了,实在没想到姬青翰和男人胡混能弄出个小孩出来,闻言又冷静了一些,忍不住盯着傀儡瞧,随手拿了桌上的玉玺,哄他过去。 “像小时候的长书。乖乖,来皇爷爷这里。” 傀儡走过去,扒着宣王的膝盖,宣王便把玉玺塞到他手上,托着傀儡的手:“好乖的孙儿。” 卯日又强调了一遍:“陛下,这是水傀儡。” 宣王眼睛都没从傀儡上挪开,摆摆手:“朕知道。你忙去吧。” 卯日知道姬青翰固执的性子随谁了。 他走的时候看着爷孙捧着玉玺玩,心中燃起一种责任感,顿时觉得自己出门调兵马,像是家中负责养家糊口的顶梁柱。 重伤的相公,年迈的祖父,木纳的稚子。 镇南将军的责任比泰山重。 卯日离开的第二日,何儒青带兵进了王庭,逼宣王交出疯皇子。姬青翰杀了何弘声,杀子之仇何儒青必报。 宣王忍无可忍,与他在王庭发生了争执。 半晌又听见御医来报,姬青翰不好了。 宣王大吃一惊:“又怎么了?” 御医哆嗦道:“镇南将军离开后不久,大皇子又发病了……控制不住自己,撞倒了屋内的瓷瓶,结果划破了手脚,众人扑过去,御医抓住他手腕,探、探出大皇子脉象虚浮,说是回光返照,恐怕大事不妙!” 十来个御医面面厮觑,觉得焦头烂额,不敢胡乱用药,只能让士兵押着姬青翰,自己跑来请示宣王。 “陛下,镇南将军呢?要我说,若真是镇南将军下的蛊,就请对方去救救大皇子吧!” 宣王不好说卯日去哪了,只能叹息道:“镇南将军被朕派出去了。你们好生照料大皇子,别让他伤到自己。等一下,把那姬如雪带过去,给他爹看一眼,看看能不能遏止住他的疯病。” 御医啊了声,不知道姬如雪是谁,却见公公抱着一个黄袄龙袍的小娃娃出来,粉雕玉琢的,板着脸,模样与姬青翰有几分神似。 “嗯?” 宣王说:“镇南将军的!给姬青翰说,他爹走之前要他照顾好自己儿子!” 御医面上风云变幻,他怎么记得镇南将军是个男人?但他没敢问出口,只能领着小祖宗去见姬青翰。 屋外重兵把守,御医轮流值守,屋内不时传出哐当的巨响,姬青翰被士兵们强按在椅上,手脚被丝帛绑着,已经勒出了血痕,他看不见,所以发起疯来野蛮无比,踩着碎片追人砍打。 好不容易被治住,御医给他喂了安神药,姬青翰口中振振有词,但又听不清在说什么。 御医敲了敲门,推开一道缝,小心地说:“殿下,陛下让我领镇南将军的孩子来看你,要你好生照顾着……” 他顿了顿,姬青翰这幅样子,也不知道谁照顾谁。 姬青翰只听见了镇南将军四字,倏然转头,跟一匹发狂的老虎一样恶狠狠地对着门口的御医。 小傀儡扒着门,细声细气地喊:“爹!” 屋内有几息的安静,姬青翰茫然地望着前方,所有人都以为小傀儡能止住他时,姬青翰突然问:“他叫谁爹?” 御医试探着说:“您呀,这是镇南将军家的小公子!” 姬青翰:“你领他过来。” 他的状态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御医不敢让姬如雪太靠近,姬青翰摸了半天没挨着傀儡,被对方牵着手放在自己头顶上。 姬青翰沉默了一阵:“他长得像镇南将军吗?” 御医仔细打量了一阵:“不像,眉眼像您……” 话音落下,姬青翰已经掐着小傀儡怒道:“滚出去!卯日呢,卯日在哪!” 第128章 送神还山(十五) 姬青翰明显只认镇南将军,众人被他吓得惊慌失措,连忙解救出傀儡,送回宣王那里。 御医不忍心,抹着泪劝他:“爷,你清醒一点吧,怎么就只认镇南将军呢,你这不活受罪吗?” 姬青翰听不见他说话,手脚不时痉挛,靠在椅子上气喘吁吁,眼下凝固的血痂开裂,碎成渣往下落。等他力气耗完,面上的血色也退得差不多了,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望着上方。 “我看见许多白色的鬼倒吊在房梁上,”姬青翰缓缓说,“它们来接我走。” 他害怕鬼神把卯日接走,现在白面鬼来接自己的时候却显得很平静。姬青翰想起第一次见卯日的那晚,巫礼只是想抚他的心口,但姬青翰却神经质地攥住对方的手。 好凉,没有温度的手。 原来濒死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先是冷。 御医连好声好气说:“大人你福星高照,怎么会有事?镇南将军只是因公务外出,很快就能回来,你也不忍心让他见到你这副样子吧!” 姬青翰便合上眼:“我其实早就死了,最坏的样子他都见过了,怎么可能怕别的。等他回来,你跟他说,蛊虫我早就让阮次山取出来了,我爱上他不是靠的情蛊……”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些话连贯,有些话颠三倒四。御医只以为他病糊涂了,宽慰了几句。 等到安神药发作,姬青翰终于停止说话陷入昏睡。御医连忙喊人将他抬到床上,给姬青翰手脚的伤口上药。 半晌,王庭礼官来报,三日后便设宴祭天。 那礼官是陪着国师来的,客客气气地站在廊下:“陛下怜惜大皇子,特意派人来为他唱一出延寿傩。” 国师穿着一身祭祀礼服,面上戴着面具,眼下有两滴水滴状的纹样,是菩萨泪,寓意着慈悲怜悯。 大周的国师也算是傩师,负责大周的宫廷傩与祭天,比民间巫师身份更贵重。 “唱延寿傩之前需要先唱解结傩,消灾解罪,”国师说,“我需要先问大皇子犯了什么忌讳。” 姬青翰还在屋里躺着,御医们哪知道他的事。 国师只道:“先设坛起舞。” 解结傩需要解结的人亲自写自己犯的忌讳,焚香秉烛,酬恩天地,牒请灵官捧着信纸去天曹地府请示,将罗列出来的桩桩忌讳逐一解释给阎王听,轻重缓急,无一例外。 等阎王点头,将文卷焚化,寓意着忌讳已经消除,此人是清白无罪的好人,随后才能请延寿仙姑来为主角延寿。 侍从们搬来一张罗汉椅,将姬青翰挪到上面坐着,这期间宣王也来观礼,见他清减不少,眼里带泪。 “后日祭天,要是长书没醒,你们就派人将他送出王庭,等尘埃落定再回来。” 近侍连声应下。 庭院里烧着两对白烛,火星乱炸。姬青翰坐在白烛当中的椅子上,头歪向左侧,还未苏醒,面色很白,额角甚至滑下一滴泪。 他觉得很累,眼皮似乎被缝起来,睁不开,隐约能感受到左右有两粒火,火星跟野狐一样跳动,随后变幻成一男一女两个人。 它们面上都戴着伏羲面具,一身素衣。 耳旁有隐隐错错的祝唱声,姬青翰仔细去听,发现对方在数着他的“罪过”,他有些迷茫地抬起胳膊,在面前的结牒上写: “窃维祸淫福善,上帝严彰瘅之条;削咎贵司,下民切祷求之愿。今请延寿仙姑移文换案,以求释罪消冤。” 那些“罪名”冗杂,密密麻麻布满了纸页,姬青翰晕晕乎乎,看不清内容。 等落了笔,两位灵官捧着结牒离开。 姬青翰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看见一座高耸的灵台,上面有四位祭司双手高捧着贡品,双膝跪地,虔诚地垂着头,面朝着前方。 是告祭官。 礼官戴着一张鼓目的金兽面具,长剑佩腰,姿态端庄,如朝霞般轩昂挺拔。 西周祭祀讲究礼制。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乐舞天子用八佾乐舞,诸侯六佾。 眼下祭台上九鼎依次罗列,最大的有一米高,最小的不过十寸高,礼官双手捧着鹅颈瓶正往鼎中倒酒。 姬青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 礼官手背上有灵蝶纹。他牵过对方的手,握在掌中,贴在自己脸上,扣在自己怀里,他记得那种冰凉细腻的触感,姬青翰不会认错,面前这位礼官,是卯日。 或者说是西周时期的春以尘。 他是第一次见春以尘起舞,剥去繁琐的外袍,无关爱欲。人原本只是山川河流之间蠕动的渺小生灵,可随着那些圣洁的吟哦声飞跃而出,生命变得坦荡,成了临照万里的金乌。 姬青翰许多时候觉得春以尘不仅仅是艳鬼,鬼虚无缥缈,艳绝璀璨,仿佛陷入了一场奇幻的美梦。可春以尘展臂时,纤长的双臂化作桥梁,勾连着天与地;他仰面时,山涧之间矗立起玉垒山麓。温热的肌体,无羁的畅笑,淋漓的汗液,绵长的吐息,蓬勃的血肉将他熔铸成真,升格成神又贴近苍生的存在。 他是谁? 他是西周的晚霞、生命临终之际的期颐、是山河中潜藏的孤魂,只是站在那里,就能震愕住世人。 灵官去而复返,诘问姬青翰的罪,说他贪婪、奢淫、癫狂无状,要是想延寿,就得平心静气、戒骄戒躁,最重要的是杀了艳鬼。 姬青翰歪了一下头,盯着春以尘,直到春告祭取下面具,他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庞,忽然笑起来。 “我为什么要延寿?寿命太长有什么好?但你看他,他跳舞的时候那么……”姬青翰竟然找不出词汇去形容春以尘,竟然笑了一声,眉眼温柔地说,“只是站在那里就叫众人敬仰,我觉得他就该一直这样活下去。所以我不能杀了他,我也不承认自己爱上他有罪。” “与他,是冤孽还是祥瑞,我自有分辨。” 灵官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人,从前唱礼请神消罪的人,大都痛哭流涕、趴跪在地上叩首,求着灵官消除他们罪业、延长寿命。 可姬青翰不那么做,他一副濒死的模样,还是固执地说自己没有罪,更不需要延寿。 灵官:“你性命攸关。” 姬青翰目不转睛地看着春以尘。 “他活着,我便活着。” 话音落下,灵官怒不可遏,甩袖而去。 院子里,姬青翰的唇角渗出一缕血迹,身子一歪,御医紧张地跑过去,连忙探他鼻息。 宣王不解,怒道:“怎么会这样?不是唱了延寿傩必定会醒过来吗!” 众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公公劝着宣王:“陛下,别气坏身体!” 姬青翰却闷咳起来,唇上都是污血,沙哑着嗓子说:“……不怪他们……是我不愿意认罪消灾……” 国师立即劝他:“大皇子,怎么不愿意呢?臣知道你没有过错,那些只是应付灵官的虚言,胡乱应承着即可,等延寿仙姑给你消了疯病,身子康健起来,陛下也宽心啊!” 姬青翰仰着头靠着椅背,眯着眼,眼里都是迷幻的光芒,他有些聚不了焦,太阳穴也涨痛,深呼一口气,回答对方,“什么虚言?世上言论多了便成了真,介时谁来分辨真假?我没有错……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出错!他要我杀卯日,为了活着,杀一个鲜活的人?我是什么?烂人!废物?畜生!母妃教我宽厚仁爱,先生教我经世治国,父皇让我因德行而承天命!我不可能杀他!” 他积攒了一些力气,强撑起身体,“你要我说谎?骗灵官?骗的不是灵官,是骗我自己。” 所有人都被姬青翰的言论吓住了,不敢再开口,国师只能去请示同样震惊的宣王,没曾想宣王还没开口下令。 姬青翰突然扑向身边的护卫,他疯疯癫癫,狂笑不已,一把拔出剑,剑刃在日光里闪烁着白光,他举起剑,一步三颠,竟然猛地扯开自己衣领,对准自己心口剐下去! “我没有错!” 姬青翰仰着脸,朝着苍天大喊道。 卯日不是罪业! “去他娘的灵官!延寿傩?延阎王寿命去吧!” 四周响起尖叫声,宣王怒道:“愣着做什么!夺下他的剑!” *** 宣王要祭天,群臣陪驾,因为事发匆忙,祭天地点定在丰京百里之外的岱岳。 都说是因为丰京最近不太平,伽蓝寺死了许多工匠的事不胫而走,就连大皇子与大将军长子也牵扯其中,所以宣王要封禅告天祈愿事端平息。 何儒青自然也在祭天队伍里。 一切依照礼制进行,刚到岱岳天坛时,天坛内只剩下十来个身材瘦削的护卫,身穿甲胄,但是目光精明,只等宣王一声令下,就能豁出性命拿下何儒青。 “报——陛下!” 宦官急匆匆登上天坛,见上面形势严峻,何儒青对着他虎视眈眈,宦官抹着冷汗,正要开口。 何儒青却拦住他:“如今正是陛下告慰先灵的重要时刻,你上来添什么乱?来人,将他押下去!” 宦官心里惊讶,宣王还在,何儒青竟然越俎代庖,祭天本就是为了拿下何儒青设的鸿门宴,但看何儒青的反应,更像是做了充足准备。 他要反了! 宣王:“何事?” 宦官装做惊喜道:“陛下,伽蓝寺那边传来好消息,说是查出杀害工匠的是什么东西了?是一窝匪寇,平时躲在北边深山幽谷里,装作贫苦人家,那日看见伽蓝寺金像,所以想撬了铜敲几块玉盗卖。” 宣王知道他在说什么,和平地接下去:“抓到人没?” “抓到了几人,剩下的人都跑了。奴才特意来请示陛下。” 宣王便看向何儒青:“索幸只是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匪寇,正好大将军也在,不如将军出山,派些人马去将他们缉拿归案,也还弘声一个太平。” 何儒青冷笑一声:“不过是匪寇,哪里比祭天更重要?陛下只管告慰先灵,那些乱臣贼子臣迟早会捉拿在案。只是陛下,祭天这样的头等大事,竟然不见大皇子?臣听说陛下请了国师为他唱延寿傩治疯病,不知现在大皇子神志可有恢复?” “再则,他本是太子,如今东宫位子空虚,陛下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江山后继无人,更对不起列祖列宗。要臣说,大皇子既然已废,又疯癫不清,不如赐了封号,做诸侯王,遣送到封地上去,也可平安度过后半生。” 宣王:“朕活着的一日,这天下仍旧是姬家的天下,大周也只会随姬姓。朕的皇子,天潢贵胄,他病与不病朕都会叫他后半生衣食无忧。” “不过为了江山永固,朕确实需多栽培一些人才,以备不时之需。”宣王道,“那些匪寇只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朕在意的是北面孤竹高柳,自西周起孤竹成了古战场,罕有人烟,只能派你手下的将士调到孤竹去,以军以粮,替朕守着边疆。” 宣王道:“何将军劳苦功高,长子弘声既然已英年早逝,朕念老将军爱子情深,特许你的小儿子接任将军职位,领兵往南越一代去。南方温暖,气候宜人,小子定然有所作为。” 何儒青要把姬青翰送走,宣王礼尚往来就把他的小儿子与兵调走,步步紧逼,就为了把何儒青弄成一个空架子。 说干就干,调令刚写完要派出去,宣王的第二道旨意便下来了:封何儒青为江南王。 何儒青闻言被调走兵力的不满也淡了一些,喜上眉梢,叩谢了宣王,还没起身,又听下一道旨意。 “封镇南将军卯日为镇南王,赐封地、赏银万……” 第129章 送神还山(十六) 临近灵山,背阳的山脚下,水草丰茂,一顶顶帐篷立在草地上,运粮、载物资的马车骡子整齐地排成行,营地里秩序井然。 何儒青被封江南王的消息一早就传开了,但卯日意外的是,宣王提前祭天,却没有按照计划拿下何儒青,他心中不安,派了斥候快马加鞭去打听消息。 半夜时,战马载着两个人回来,谢飞光脸上沾着点血迹,昏迷的斥候横趴在马背上。 卯日迎上去:“二哥?怎么回事?” 谢飞光将斥候交给随军医师,和卯日走进营帐:“何儒青反了。宣王要将何儒青的军权解除,何儒青本就不同意以军以粮的主张,宣王便以封王的决定逼他。他要封你做镇南王,何儒青听后不愿再留在丰京,直接起身要去江南,该调走的人马也是一拖再拖。宣王再三催他把人马放出去,何儒青不肯,不过几日双方就对峙起来。” 卯日看见他唇皮开裂,连忙倒了一碗水给他:“青翰和宣王有没有事?” 谢飞光喝了水,皱着眉:“暂时无事。万幸沐良玉手里的武真军护送你们回京后一直还未离开,现在正护卫着王庭。只是武真军主力部队都在西南,真与何儒青的大军对上不过以卵击石。” 卯日感到棘手,他又想起一事:“斥候发生了什么?” 谢飞光顿了一阵:“以尘,要是二哥说你长姐没死,你信吗?” 卯日自然不信,他找人吩咐了几句,只说自己半日就回来,随后跟着谢飞光快马追过去。 路上都是白鬼,后来转进深山密林,林中都是尸骨,两人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处断壁残垣。 废墟当中有一座神女雕像,雕像高近两米,有六条丰腴柔美的手臂,手腕上佩戴着缠臂金、腕钏,虽然许多地方已经严重风蚀,可还是能看出这人生前非富即贵。 谢飞光:“这才是真的伽蓝寺,或者说伽蓝精舍。” 之前的伽蓝寺是官员贪污藏金的地方,现在在深山中竟然藏着一座真的伽蓝精舍。 “你长姐曾和我提过,她当政的时候,有一位婆娑罗王十分得她宠信,所以特许对方为佛陀及僧团建造了一座竹林精舍,精舍黄金铺地,能供修行、弘法,就名为伽蓝精舍。” 谢飞光仰望那座雕像:“婆娑罗王与诸位僧人十分敬仰回星,所以为她建造了一桩造像,歌颂她的美德。但成王十四年有战乱,她虽救人也杀人,僧人不满,在民间诋毁女帝,被回星以精舍中发现大量武器,怀疑僧人与敌寇有染,诛杀了精舍僧人,抄没全部财产。在那之后,西周境内几乎没有什么叫得出名的沙门。” 这是卯日死后发生的事,他并不清楚,所以听得很专注,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卯日转过头,发现是阮次山。 阮次山换了一身装束,披挂着袈裟,双耳上戴着宝环,他之前被姬青翰送给何儒青做养子,不过一段时间就清?不少。 估计是因为卯日有了最后一魂的缘故,阮次山如今能看见卯他了,盯着他打量了好一阵,才说:“原来是你蛊惑了太子,倒也能理解。” 卯日:“你来做什么?” 阮次山:“将我送给何儒青做养子是你出的主意吧。” “是我。” 阮次山:“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叫我去做何儒青的养子?姬青翰曾答应我处置阿摩尼,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无冤无仇?”卯日一挑眉梢,“我们的仇怨可大了,你给青翰下蛊让他染上疯病,你不会以为自己藏得很好?阮次山,我与阮红山曾是旧友,他懂的巫术蛊术我自然也懂,早在夜航船上时我就发现你在香炉中动了手脚,里面蛊虫的尸块处理手法十分眼熟,我便想起当年供给董淑妃的香炉中的血吸虫尸块,一样的处理手法。”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何儒青?只是因为他要害太子?他当年把阮红山的药献给姬野,将药用在谢飞光身上,那蛊虫的处理办法也是他从阮红山那里学来的吧,而你是他的儿子,阮次山,只是一眼,我就能看出你们处理蛊虫尸块的手法一模一样。” 阮次山平静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指出来?” 卯日:“自然是想知道你要做什么。阮次山,青翰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帮着何儒青害他?看你这身装束,难道与伽蓝精舍有关?” 阮次山负着手走到精舍造像前:“我本不是阮红山的亲生儿子,而是当年婆娑罗王的义子,季回星因几句恶言灭佛崇巫傩,坑杀数万僧人,就连小和尚也不放过。那时的我不得已逃跑,四处辗转,跟着流民去了百色。阮红山收我为义子,待我如己出,我便留在那里。” “宣王本是厌巫一流,姬青翰到百色时我原本以为能救治他,跟着他来丰京,他会因救命之恩从而准我重振佛法一脉,但何儒青跟我说,他爱的人是灵巫春以尘,我便知道自己不可能继续在他身边。” 卯日:“你懂蛊术,一直以来也是用各种巫术救人,但心里却想的是重振佛门?” 阮次山被指出矛盾所在也不恼,坦言道:“重振佛门不过说辞,重振哪一脉都无关紧要,我要的是声名显赫,到时我想重振哪一脉都轻而易举。你叫卯日?我见过灵山十巫的画像,你就是春以尘吧。” “春以尘,你见过成王时期活死人遍地的骇人景象,你觉得那些东西如何?” 卯日:“他们很可怜。” “只是可怜吗?”阮次山一指谢飞光,“但我觉得他不可怜,反而令人胆寒,他是杀器,在战中不死不灭的怪物,这样的东西,不就是伽蓝精舍所传苦修后战无不胜的金刚力士吗?” 卯日不喜欢他把人称为东西,而不是一条鲜活的人命,他也讨厌别人说自己二哥是怪物,谢飞光和他一样曾是活人,血肉长的身躯,内里装着喜怒哀乐。 可如今谢飞光做个正常人都要靠药物,难道不是一种可悲的幸运。 “阿摩尼养傩尸时,你显得义愤填膺,我还以为你厌恶他的做法。” 阮次山:“我厌恶阿摩尼,是因为他杀了阮红山,他是个烂人,可我也没说自己是好人。不过他铸婴儿塔实在不入流,我瞧不上他,无论生父母有什么罪孽,婴孩无辜。况且婴孩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养出来,又有几个能达到谢飞光那样的能力?” 季回星灭佛门时诛杀僧人,导致阮次山幼年都是逃亡经历,所以自觉自己无辜,从而对那些被关婴儿塔的孩子有所怜惜。 卯日却不可怜他,他只觉得悲哀。 “所以你要跟着何儒青?” 阮次山不置可否:“他给了我权力。春以尘,你过去死于政斗,也该知晓没有权利有多么痛苦。我在他那里,用蛊帮他养军队,所有人都畏惧我,尊敬我,没有人敢要我死。我的名声会比阮红山更大,我炼出的活死人会比飞光更强。到时,我要全大周的百姓衣食无忧,婴孩平安长大,大周的土地上会建立起无数伽蓝精舍。不会死人的地方,是极乐之地,是净土,是归宿。” 真的是归宿吗? 卯日见过太多活人、死人,有些人生机勃勃,有些人形容枯槁,有些死去的人面容安详,有些只剩下断臂残骸。 人畏惧鬼,可鬼生前也是人,他们到底怕的是鬼还是人,谁都不得而知。 真要说起来,卯日更怕一怒便要伏尸百万的姬野,也怕残忍的瘟疫,更怕染上瘟疫还要努力活却活不下去的百姓。 他发现自己恐惧的是生老病死,是未知,是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权利与野心,会折磨人的意志,消磨人的灵魂,所以他才会喜欢平等看着他的赋长书,才会看重赋长书虽然被身世所伤,但却仍旧坚韧顽强的那颗心脏,如同尸骸上生花,枯木里龙吟,长久不败。 卯日不愿与阮次山多费口舌:“你引我二哥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听你的话加入你。结果呢,我二哥怎么回答你的?” 阮次山沉下脸。 卯日便知道谢飞光和自己一样拒绝了阮次山,说不定以谢飞光的脾气两人还动了手。 一直未开口的谢飞光突然说:“下雨了。” 林中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繁茂的丛林边缘出现了许多身影,将精舍遗址包围起来。 卯日顺着谢飞光的目光望过去,竟然怔在原地。 那些东西毫无疑问是活死人,可他竟然发现为首的人是季回星。 季回星穿着造像相同的装束,身上配着各类臂钏,相貌美艳,又多了一股上位者威严从容,她活了太久,乌发已经变白,却仍旧光彩照人。 卯日与她再见竟然是在这样的景象下。 “长姐……” 季回星教会了他太多,就算知道对方把他弄成了不人不鬼的鬼神,卯日见到对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恨。 季回星莞尔一笑,眼里却不见欣喜:“以尘,别来无恙。” 阮次山打断两人:“之前便让谢飞光逃走了,没想到他竟然会因为这个女人再回来,还带来了我们的镇南王。只要把你们抓住,炼成听从我命令的怪物,何儒青也不敢再与我争锋。” 他抬了抬手,林中响起了乐声,密密匝匝的鸟群飞跃而出,季回星二话不说朝两人出手。 几乎转瞬间,林子里哀嚎声起伏,百万傩神如同洪流冲刷过土地,等到大半傩尸被斩杀,卯日点了一把火,密林里火光冲天,但傩尸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卯日只能和谢飞光暂时离开伽蓝精舍遗址。 季回星追在他们身后,等远离阮次山,便不疾不徐地坠在两人后面,看上去不像是着急抓捕两人。 卯日回首遥遥望去,雨夜里积攒着乌云,季回星上方环飞着大批黑鸟,季回星生前便是大祭司,成了傩尸后能力达到令人惊讶的地步。再加上卯日不愿与她为敌,多数时间季回星出手他都只避让,容易落下风。 季回星看出来了。 “以尘,你应当知道我把你弄成这样,你无法转世,只能困在密林里,为什么还不出手?” 卯日沉默不语。 谢飞光:“回星,别逼他。” 季回星:“我放你们走,只是下次见面,以尘,我不会手下留情。” … 沐良玉早早抵达了王庭,他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没想到还有许多官员鹄立在宫门前,焦急地等着宣王召见。 官员一见边护使,便围上来打听消息,沐良玉只让他们安心,随后被公公接引着从旁门进入王庭。 宣王正在与留守丰京的将领们商议,见他来便问:“前线如何?” 武真军大部队不在丰京,沐良玉也被何儒青弄得窝火,几日下来有些心惊肉跳,他觉得对方人马似乎和他们预估的数量不同,何儒青手里的大军人数还要多一些。 “有一夜,何儒青的人马突然来袭,黑灯瞎火的,那群人也不打火把,还骑着马,悄无声息地抵达丰京城门下,我便下令射箭。”沐良玉心有余悸,“它们杀不死。” 武真军在百色见过傩尸,对上怪异的骑兵有些惊讶却不恐惧,但驻扎丰京的士兵根本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惊骇万分,沐良玉只能让他们先应战,等骑兵离开后,立即让那些惊恐的士兵撤下来,并勒令不准声张,自己来见宣王。 将领们议论纷纷,连忙追问沐良玉:“那些是什么东西?” 沐良玉便派人将抓获的骑兵带上来。 “那夜太过混乱,要是骑兵大举进攻,现在守丰京的武真军实在难以抵挡,好在它们并未动手,只是等待着什么,直到谢二出现。” 镇南王派来的斥候遇上了傩尸骑兵,危难时刻被返回丰京的谢飞光救下,沐良玉跟对方大致说了城中情况,谢飞光便调转马头去找卯日了。 沐良玉提议道:“陛下,不如从世家临近郡县调兵,让他们来护卫丰京。” 宣王见到傩尸骑兵反而不惊慌,他毕竟是经历过西周瘟疫与战乱的皇子。 他松了一口气:“活死人惧怕火,如果真是西周时的那种怪物反而不用惊慌。到是调兵一事,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之前就派人去了南北郡县,让世家诸侯卫国,倒有几家响应在来丰京的路上,但亦有世家与何儒青联手,互为唱和,不出兵,甚至支持他,也算是出乎朕的意外。太子之前屡次劝朕警惕何儒青,朕迟迟不动他,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 他提到了姬青翰,沐良玉别扭半天,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大皇子如今还好?” 宣王想起他曾是太子伴读:“朕准你去见他,亲自看看他怎么样,但有一事需要你去办。” … 卯日心事重重地回到营地,敏锐感觉到营地中氛围有些不同,他原本正和谢飞光讨论之后如何用兵,见到士兵们迎上来立即收了声。 “发生何事?” 士兵不敢多说:“将军,劳你自己去看吧。” 卯日立即入了营帐,却见姬青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摸沙盘,他手腕上戴着锁铐,就为了防止发疯伤人。 谢飞光脚步一顿,卯日却忍不住笑:“呀,这是谁呢?” 姬青翰抬起头,眼里没有焦点,整个人却显得平静:“被我妻抛弃的可怜人罢了。” 沐良玉接了圣旨,秘密将住在荷花台的大皇子送来找镇南将军。谢飞光抬脚就走,卯日也不拦他,倒是姬青翰听力好:“二哥在?” 卯日走过去,依着沙盘:“被可怜人气走了。” 姬青翰便循着他的声音转过身,微微抬脸:“那将军能可怜可怜我吗?” “大人什么都没有,唯独有一颗慈悲心,能怜惜你,”卯日伸手挠他的下巴,顺着咽喉下抚,“怎么不待在王庭等我回去?” 姬青翰忍不住握着他的手腕往自己胸膛上摸:“怕你不要我。以尘,我想要你。” 和姬青翰做实在太爽利,浑身骨骼都被泡软了似的,卯日近日忙着暗中集结军队,还要学习如何驾驭大军,实在累得没功夫想别的,闻言坐在他腿上,轻声问:“治眼睛的药吃过了吗?” 姬青翰将人抱在怀里,心满意足,手顺着卯日脊背线摩挲,慢慢脱了他的外袍,亲了亲他的肩:“你就是我的药。” 他动作的时候,腕上的锁链一直响,卯日瞥了一眼:“钥匙呢?” “在脖颈上。” 卯日拉开他的衣领,用食指勾出钥匙:“可怜巴巴的,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如今像是被我锁起来的娈宠,这是什么?天道好轮回?” 姬青翰也顺着他:“大人,今天想怎么玩?” 卯日便跨坐他腿上,捏着钥匙戳姬青翰的心口,他看见上面还有伤口:“照旧。怎么弄的?” 姬青翰托着他,直到两人慢慢来了兴致,他说:“国师非要给我唱延寿傩,要我承认你是我的罪孽,我不答应,所有人都劝再唱一次,让我顺着灵官的话说,就当做应付,我便当着劝言的人面拔出剑,直接剐了自己一刀。他们便不敢叫了。以尘,背绷得好紧,是因为许久没有弄了吗?” 卯日扶着他的肩,叹息一声,“是啊,想长书了,我的长书是个愚笨的犟种,重来一次,犟得更厉害了。” 姬青翰便笑。 他笑的时候阴霾一扫而空,少了床榻时的性感张力,更加明朗俊毅。 唇肉相贴。 小别的吻比美酒更浓稠醉人,会勾着魂。 卯日让他不用克制自己。 姬青翰便吻得更深,把卯日当做解药,卖力品化了苦涩的药,才能换得救赎与甘甜的滋味。 卯日被咬得嘶了一声,唇皮上染着血丝,他阖着眼推姬青翰的肩:“轻一点。” “刚刚谁说让我凶一些?”姬青翰沉声问,“嗯?好善变啊大人,这么难哄,你相公是怎么哄你的,说给可怜人听听,叫我也学习学习,好服侍大人如何?” 卯日知道他要玩什么了,开始一个劲说太子坏话,“我的太子爷是个臭脾气,正面睡我,进到我这里,还要我和他背诵野有莬草,我不肯,他就舔我,把我伺候舒服了,叫我心肝陪他玩,你肯学吗?” 姬青翰亲了亲卯日的唇,竟然弯下身跪在地上。 “良骑野合,交锋接矢。你和你的太子玩得太野了,我学不来,只能做些偷香窃玉的活。” 他眼睛看不见,索性睁着。 卯日一垂头就能看见他露出的一双眼睛,眼睫上结着汗珠,跟落泪一般,慢慢淌下去,溅到姬青翰唇皮上。 喉间干涩,他记得姬青翰眼里盛满浓厚爱意与欲望的模样,卯日揪着对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偏着头喘息。 “大人倒觉得你不可怜。” 姬青翰慢慢吞,闻言捏着他的腰,闷声笑:“我不可怜,谁可怜?” 卯日眼尾红得如同湖里的珊瑚,含笑的语调听得姬青翰耳垂酥麻,他随意捋一把姬青翰的碎发,模糊地说。 “我可怜呀,又要被太子爷玩,还要被你这个坏家伙骗。还是长书好,什么事都疼我。” “大人的男人太多了,我排不上号。” 卯日便伸手抱着姬青翰的肩:“给你机会,不用你疼我,让大人来疼你。叼着钥匙,等我舒服了自然给你解锁。” 他在姬青翰脸上、胸膛上画出各处地名,不忘慢慢含吮,一面问各处的地形地貌,姬青翰忍得仰着下巴,一一回答,不久便用手握着卯日脚踝,反复摸卯日劲韧的腰,肌肤相贴的地方被热汗熨烫了。 卯日难得掌控两人,好整以暇地欣赏他,对方给予他的所有反应,他都喜欢:“我的太子爷送了我一件大礼,可我还不能完美驾驭他们,我该怎么做?” 姬青翰用舌头顶开钥匙,钥匙滑到耳边:“有什么不懂?” “太多了,我没带过兵,只能边学边做,”卯日顿了一下,呼吸急了一些,“那些兵是太子准备的,你说太子能不能教我领兵打仗?” 姬青翰无声地长叹一声,被吃得眯起眼,闷哼一声:“你说了,他怎么敢不听。他会很高兴你依赖他。” 卯日瞧了他一眼,垂下脸贴了贴他的薄唇,“以后不要剐自己了,长书。我会疼。” 温软之地紧密相连,卯日的声音又那么柔,像一汪蜜泉,泡得姬青翰理智全无,随后他察觉到卯日又化成了一条美人蛇,缠着他的魂魄紧紧不放。 姬青翰浑身燥热,扣着卯日后脑勺:“好。我同你保证,心肝。不要折磨我了,求你给我个痛快。” … 姬青翰抱着他睡在榻上,两人双腿交替,姬青翰喜欢夹着卯日的一条腿,卯日一动,抽不出来,姬青翰便捏着他耳垂问:“醒了,还要睡会吗?” 卯日安心靠在他怀里,闭着眼:“我昨晚去见了阮次山,还遇到了长姐。” “季回星?” “嗯,她生前就在用蛊,所以活了许久……她还说当年是她故意给你送的信,要你来救我,长书。” 卯日眼睛还有些红,似海天霞光,姬青翰看不见,却能摸出来是温热、湿润的,卯日总因为过去的事难过,他做不到让对方放下心结,只能慢慢哄。 “她说自己还做了许多事。我的长姐,没有我想的那么善良,我却觉得她所做所为符合她的身份,长书,人心好偏颇啊。要是换个人做了杀人放火的事,按我的性子估计会立马抓他去见官,可那是季回星。” 姬青翰拍着他的背:“她做了什么?” “二哥和我说,长姐第一次杀人,是烹杀了江夏家幼子,她为了挑起内乱射杀太子,袁涣老大夫坠楼,也是她令人开门放流民入丰京……坑杀僧人、火烧寺庙,后来战乱死了太多人,长姐她没有放过将士们,而是将还有一口气的人炼成了活尸,戴着盔甲,遮着脸,投放到战场去屠杀敌寇,高铸起京观。” 卯日:“她和我印象中的长姐完全不同……我一直以为她喜欢我二哥,但因为有苦衷才不告诉他,可昨夜见到她,我发现长姐不爱二哥了,我想知道哪里变了。” 姬青翰把他抱在怀里:“或许她从来没有变,只是给你看见的部分更加纯良。以尘,不可否认她把你教养得很好,你的兄长姐姐们,宠着你、护着你,至少在我看来,你的心气实在宝贵,千万人里都寻不出一两个。” “很可爱。” 卯日:“只是可爱?” “还张扬、性感,尤其是骑我的时候,好会。” 第130章 送神还山(十七) 卯日便忍不住笑,从被窝里爬起来,撑着姬青翰,曲着腿坐在他胸膛上,身上都是痕迹。 姬青翰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重量与热度,反复摩挲着他的大腿。 卯日垂下脸:“我腿好酸,你说我要是见了太子爷,他会不会勃然大怒,然后把你抓起来?他是个疯子,疯癫起来能追着人砍。到时候他追你,我帮谁啊?” 姬青翰似在思索,还没回话。 卯日揉了揉他的眼睛:“要不,我向太子求求情,就说大人你行行好,成全我们这对苦命人。” 姬青翰竟然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不必向他求情,倒时我们还要在他面前欢好,你趴在我怀里,吃得眼泪汪汪的。我做得爽利了,还要挑衅他,我们镇南王更爱我。” 姬青翰抱着他,往上一抬。 卯日笑起来:“真会胡编啊太子爷,我怎么没瞧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难道说平日里让你看的经世治国,你没看,反而偷看的稗官野史?” “治国策论保后世明达,稗官野史有妙趣解乏,各有各的好,”姬青翰一副被艳鬼勾走了呼吸的模样,着魔地说,“好香,巫礼大人,艳鬼是不是都这么香,水也是甜的。” 卯日短促地闷哼了一声,揪着姬青翰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哪知道……” 姬青翰一贯胡说,卯日也随着他,瞧他把自己当做巫峡,在月光里山势浮凸,滔滔激流冲溅着沟壑崖壁,姬青翰的脸庞埋进去时,唇舌化作的长舟一遍一遍撞在下方石头上。 他发现姬青翰有些偏执的毛病,总喜欢把自己分割成不同的角色,长书、青翰、太子、可怜人,他找出许多身份来吃醋,会玩也闹腾,也只有卯日才跟得上他的节奏。 …… 巫礼喟叹着,紧紧抱着姬青翰的脊背。 两人身上冒着热汗,姬青翰掰着他,凶悍地问:“爽不爽?春以尘,长书在看我俩呢,你能感受到吧,他在看你!” 又来了。 卯日顿了一下,根本听不了,掐着姬青翰的后颈,一把细腰激烈摇动,眼里闪烁泪光,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不……” 不要看?还是不要说? 前世的时候赋长书和今生太子青翰一样都听不得他喜欢别人,更何况亲眼目睹,他会发疯,会想着把卯日关起来,只有他一人能见。 “咔嗒——” 清脆的一声响,卯日骤然回神,发现姬青翰把手铐戴在了他的手腕上,真正的太子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胸膛上都是抓挠出来红痕,恶劣地说:“春以尘,刚刚不是很嚣张吗,还要向太子求情?现在哭什么?见到长书这么激动,很想在他面前被我上?” 赋长书从没对他这么说过话,但卯日知道,那个人一定心里这么想,甚至还要恶劣一些。他情不自禁哆嗦,竟然猛地睁大眼,瞳孔颤抖,在短时间有了第二次反应。 姬青翰嘴角带着微笑,退出去,弯腰抄过卯日的腿把人抱起来。 “你帐子里有镜子吗?在哪?” 卯日浑身软绵绵的,指挥姬青翰往铜镜前走。 “心肝,”姬青翰说,“长书在看你。” 铜镜大小有限,只露出卯日汗津津的脸和姬青翰的下巴,两人动作的时候,卯日还能看见自己的胸膛。 姬青翰把卯日放在桌边,上半身趴在桌子上。 卯日没有抓挠的地方,手肘无措一挪,镜子被撞倒了,掉在地上碎裂成片,里面照出无数个长书。 所有长书都是封在镜片里的鬼魂,直勾勾地凝视着两人激烈交gou,而姬青翰则是瞎眼的凶鬼,恶名昭彰,压着他作乱,说的话邪恶,举动也充满挑衅。 卯日回过头,艳丽的一张脸,眼睛湿漉漉的,“青、青翰,我受不了了,我给你舔。” 姬青翰按着他:“今天好快,是因为长书吗?” 他语调古怪,卯日没着落地想怎么会有人三番两次同前世的自己吃醋,慢慢曲跪在桌边,扶着姬青翰的腿,凑上前。 姬青翰享受着,伸手慢慢抚揉卯日的耳廓与后颈,滚了一下喉结,沙哑着嗓音哄他。 “心肝,乖,吃进去。” 卯日闭着眼,照做,垂下的睫羽似是兜着水珠的蛾翅,别有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姬青翰忍不住垂下头问:“你给长书舔过吗?” 又是回答不了的问题。 要是如实回话,姬青翰估计能吃味把他弄死在床上,卯日不回话,捏着他后颈的大手猛地收紧。 赋长书很少强迫春以尘给他舔,但他的欲望又那么浓烈,只是瞥一眼都会灼目,今生姬青翰倒因为身份经常用命令的口吻让卯日张开腿、叫出声,他强势且对卯日充满毫不掩饰的欲望。 …… 两人闹了大半日,卯日处理了一阵公务,又听见姬青翰喊他。 “怎么了?” 姬青翰顿了一会:“我要如厕。” 他现在行动不方便,又不愿别人碰,只能卯日扶着去,松腰封的时候姬青翰垂着脸,有些呆滞地盯着卯日方向。 卯日:“做什么?” 姬青翰皱了一下眉:“你转过去。” “害羞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要看着我起反应吗?” 卯日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转过身,等姬青翰净手后,伸手抱着他的腰,卯日凑过去贴着他的耳垂,轻声说。 “长书,你好石更。” 姬青翰从容不迫:“巫礼大人这么眼馋,就连我如厕都不放过,”他露出一个张狂的笑,也轻声问,“想要了?” 卯日便搭着他的肩,玩笑半真半假:“你知道我最喜欢长书什么吗?就算我喊停他还要做,他是个犟脾气、不听话,这里更是……怎么又?” “听见巫礼大人说喜欢它,所以更激动了吧。”姬青翰懒散地回,“它说想要。” 卯日摸了摸姬青翰的脸,笑道:“那就让它想着吧。我还疼呢,不想陪它玩。” 镇南王现在每日都需要练兵,要学的东西太多,卯日分身乏术,好在他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只调情,说不做就不做,当真不管姬青翰,净了手后就回主位上捡起兵书。 姬青翰摸索着跟过来,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推开,坐靠在上面敞着腿,姿态懒懒的,他人高大,长手长脚的,随便往那一坐就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狂野意味。 估计是征服欲在作祟,偏偏卯日就喜欢他。 姬青翰:“你在做什么?” “看兵书,”卯日瞧他忍得额角冒汗,“要是忍得难受,我不介意你就在这弄。” 姬青翰的腿往卯日那面一伸,膝盖抵着他的大腿,慢慢磨了一阵,一只手紧紧扣着桌缘,手指用力得泛白,压着声喊他。 “以尘。” “想要你。” 卯日靠着椅背,笑吟吟地指责他:“弟弟,你好生嚣张跋扈,怎么能坐在镇南王的桌上说要镇南王呢。” 姬青翰有些不满,只能听见卯日的声音,摸不着对方,心里就和缺了一块似的,他越发焦躁,让卯日都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出不来。”姬青翰,“以尘,你摸摸它。” 卯日有意欺负他:“你拿什么跟镇南王换?” 姬青翰咬牙,恶狠狠地说了一声:“孤屮死你。” 随后又示弱,“你可以把我捆起来骑,往我嘴里塞上口衔,你不是生气我总是捂住你的嘴不准你叫,回回骂我下流吗,那你用马衔堵住我的嘴,你牵着绳,由你玩如何?” 卯日眨了一下眼,艳丽的眉眼里含着笑,跟琼枝玉蕊一般,盈盈的,可惜姬青翰不能一睹美色,只能牵着他的手摸自己。 营帐里很安静,姬青翰慢慢变得亢奋,喘的声音很沉,声音压在卯日心头,像有把小锤子不紧不慢地砸,把他心房砸出一个缺口,姬青翰裹着一身偾张的爱欲顺着口子爬进去,占领他。 卯日舔了一下干涩的唇瓣,目不转睛盯着姬青翰,顺着他的意思动手。直到他以为自己被弄破皮了,姬青翰终于结束。 “乖,”太子爷满足地夸他,“心肝。” *** 午后王庭传来消息,第一战从北面打响,西周的十三年战乱是百姓心中迈不过去的坎,所有人都憎恨从孤竹传进来的血吸虫病,同时畏惧踏破家园的敌人铁骑。 成王二十二年的原阳之战,那是一场长达三月的煎熬之战,仅仅是刚开始的半旬死亡人数就达到恐怖的十六万,垒起的白骨一度高过阴山雪,满地的血浆红得发紫,三军一战被打散,后来战场上都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宣王上位后,驻守北面的兵马渐渐成了何儒青的人,如今老将军一反,高柳当即南下,不难猜出何儒青与高柳人暗通曲款,要犯大周疆土。 “往日他是大将军,位极人臣,一呼百应,而今他不过被贬出丰京的落魄臣子,父皇表现出不喜他,自然有人上赶着收拾他。想要申冤平反,携私报复,借机立功的人层出不穷,各类弹劾何儒青的奏章雪片一般堆在父皇桌上。”姬青翰道,“再加上高柳南下破城,孤竹半城老幼被屠,何儒青自然被革去将军职位。” 卯日皱起长眉:“苦了孤竹百姓。宣王调不出将领,高柳谁去打?” 姬青翰:“我送你的兵你都找到了吗?” “我跑遍了灵山牧场与野猎苑,凑齐了一万人。那些士兵穿着单衫,扛着锄头,在山林里开垦荒地,你没见着,深山里面都成了层层梯田,平日他们会做一些挽弓劈刺的训练,要么就在牧场上放牛羊、马匹,身体素质倒还不错,我说明来意后,他们便整合起来,跟着我过来了。” 姬青翰想了想:“比我预估的人要少。” 能凑出零散的一万人已经是出乎卯日意料,没想到姬青翰准备的人马还要多一些。 *** 孤竹。 孤竹城内外皆一片死寂,城外架设的拒马桩被撞翻,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更外面是一条三尺深的陷马坑,下面不时传来噼啪声。 城门口站着两个络腮胡子的外族人,高大威猛,说着一口粗鄙的高柳话,时不时大笑几声。他们身后的高孤竹城门大开,士兵们正在往外拖尸首,地上拖出数道血痕,士兵把尸首往陷马坑里一丢,啐了一口唾沫。 下一刻,一支冷箭射穿了他的脑袋。 守城的高柳人大叫起来,却见黄沙漠漠的前方出现了一匹白马,如同一道白虹横亘在干旱单调的土地上,马背上没有鞍,只用小臂粗的绳索一左一右拖着两个沉重的包袱。 白马停在了陷马坑前,打着响鼻,马蹄刨地,高柳人定睛一看,拖的不是包袱,而是两个高柳斥候! 斥候被派往南边打探情报,没想到死在路上,像块烂肉一样被拖回来。 几人的注意力都被白马吸引,这时从东侧射出几箭,紧跟着一伙白马骑兵突然出现,一举跃过拒马桩,马背上的士兵反手举起长枪,等马冲到高柳人脸上,抬手将枪插进高柳人咽喉。 来不及尖叫,来不及求救。 这伙白马骑兵训练有序,主打突然袭击,并且两两配合,前一人负责一枪穿喉,身后另一人直接斩首。 头颅在地上翻滚,马背上的士兵立即吹了一声鹰哨。 一只猎鹰疾速下落,最后停在孤竹城墙头的旗帜上,那是高柳人占领城池后插上的旗帜,三个呼吸后,白马骑兵在猎鹰的辅助下瞄准了目标,猿臂张弓,一箭射穿旗杆。 旗杆倒下是他们的冲锋信号。 地面震动,数百位白马骑兵杀入城中,他们身形迅疾,作穿插阵型,两侧骑兵持盾,最前方手持枪剑,中间的人则挽弓架鹰,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留守的高柳人认出了白马,用不流利的官话惊惧喊道:“中州白马!” “咔嚓——” 他的头颅倏然落地,咕噜咕噜滚到了旗帜边上,一双眼睛圆睁,死不瞑目。白马骑兵一甩带血的剑,示意其余人。 “动手。” *** “中州白马,是一群活跃在北方平原的游牧骑兵,”姬青翰说,“他们统一骑白马,身穿轻甲,以出战迅疾、突然袭击闻名,总是出其不意发起进攻。这群人不拘泥于传统方式作战,而是会将骑兵与弓弩兵、枪兵等结合起来。高柳人与他们交手过许多次,从没得到便宜。” 姬青翰:“这么说你可能不理解,不夜侯当年在中州带出来的兵名为中州突骑,在西周时因疫祸、战乱死伤无数,但仍然有一小批人活了下来,他们忠于不夜侯,不愿听从何儒青与你长姐的命令,从此隐入山林,做了游牧人。” 中州白马就是中州突骑之后,他们从军时许多人不过十几、二十出头,如今正值青壮年,生聚教养苦了数十年,对高柳人之恨深入骨髓,孤竹被屠,他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卯日沉默了一阵:“你怎么与他们搭上话的?” 姬青翰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顿了一下:“我随父皇南下躲避战乱时,也有许多客卿与士兵随行,那群客卿士兵就是中州白马。” 卯日没有想明白其中关系,好在谢飞光还在,他便转道去问自己二哥。 谢飞光听后淡定道:“他们原本是被许嘉兰派去保护玉京子的。玉京子与他不合,许嘉兰就算服软认错玉京子也不肯原谅他,他索性挑了一批人去保护玉京子。后来玉京子知道你死后一蹶不振,求仙问道,追寻长生,最后被丹药拖垮身子,导致醉后跌进水里没有力气浮起来。” 玉京子死后,中州白马无功而返,没想到一年后许嘉兰也在巨大的哀痛下过劳而死。 “中州白马四处游击,偶尔保护流民不受活死人袭击,有时又参与战斗,直到保护着张高秋遇到了宣王。” 谢飞光说:“以尘,他们不是忠于许嘉兰,他们效忠的人其实是赋长书。” 卯日之前就察觉到了姬青翰的停顿,却不清楚他在怀疑什么,估计那个时候姬青翰就在反复思索中州白马为什么会突然效忠宣王,甚至愿意听他的建议。 “既然高柳有人应战,眼下你们只需要专心对付何儒青的人。” 卯日却没有松口气。 就算中州白马效忠赋长书,可他还是觉得不是滋味,许嘉兰对玉京子的态度远超兄弟情谊,他早就察觉到不夜侯不善的态度,却屡次认为对方只是看他不顺眼。现在那些情谊早就随着时间湮灭了,卯日无从考证。 “六哥为什么不肯原谅许嘉兰?他做了什么?” 灵山十巫众人曾经鲜活地生活在卯日身边,可卯日却觉得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她们。姬青翰给他提过醒,但卯日却把久远的记忆当做了全部真相,或许他也错了。 谢飞光:“这我并不清楚。” 竟然有谢飞光也不清楚缘由的事。 估计是察觉到卯日心情不佳,谢飞光摸了摸他的头:“以尘,你长姐常和我说太娇惯你,怕你日后受不了挫折,又期望你成长为能与她并肩的臣子。她喜欢你,当你是自己亲弟弟,只是因为你乖顺吗?不,是因为你燕颔鹤步,美秀义气,贵不可言,你值得最好。” 他们养出了骄傲的春以尘,所以愿意呵护少年的心气,哪怕有所隐瞒,也想要春以尘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与此同时,也不免羡艳春以尘,许嘉兰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屡次针对春以尘,却从没有做太过分的事,一方面是他欣赏春以尘的心性,另一方又嫉妒他,两人明明同岁,可春以尘过得实在太舒坦。 季回星也是,困在王庭太多年了,所以她不再拘束自己。 野心不是生来就有,而是见到了璀璨夺目的东西后想要据为己有后一点点生出来的,随后又在权利与金钱下的滋养中逐渐膨胀。 又过了几日,北面传来消息,中州白马果然出手,击退占据孤竹的士兵,杀敌数百人。 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姬青翰却没那么高兴。 卯日要出兵。 姬青翰的眼睛没有痊愈,自然不能跟着去,两人吵了一架,直到谢飞光出现,给卯日递了一封密信。 卯日看完许久没说话,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目光落到姬青翰身上,有些怜。 姬青翰坐在椅上,不理会人,片刻后察觉到自己膝盖被按住,卯日坐在他腿上,他克制不去抱对方,卯日便蹭近了一些,颈项上的链珠贴在姬青翰胸膛上。 姬青翰向后仰了一下上半身,有些无奈,又在意料当中:“我们还在吵架,巫礼大人,怎么往我身上坐?” 卯日把玉石塞到他手里。 “有一天,长书与我吵得很凶,他用自己的前途、性命换我平安,我骂他一意孤行,我根本不需要他这样做。我的未来对他重要,可他怎么没想过,我也期望看见他的未来,不管是做教书先生,还是士兵将军,还是什么,我也同样希望我的人璀璨夺目。” 姬青翰皱着眉,没有说话,迟迟未动。 “谁教你这么哄人的?” “你不喜欢?” 巫礼太会折磨人了,可这种诱惑往往又是甘美的,就算姬青翰看不见,感官上也难以忍受。 是蜜,是毒,是陷阱,是良药。 再加上十分爱意,他就会理智全无,怎么可能不喜欢。 姬青翰咬牙切齿,手指动了。他有些凶,卯日软了腰,觉得爱有时候比野兽更骇人,野兽吃人是凶兽,可披上爱的外衣,就连凶悍的鱼水也变得如胶似漆。 紧跟着,卯日腰后下方被打了一下。 “啪!” 紧跟着是第二掌…… 啪!啪!啪! 果然是擅长傩舞的大祭司,身子晃得美妙,仿佛湖边春柳,扶也扶不住。丰腴的腰臀丹彤一片,卯日气喘吁吁地抱着姬青翰的肩。 姬青翰还在说:“镇南王,还不准我上战场吗?” 卯日趴在他肩上,没有反驳姬青翰的话,只是道:“我把你送我的玉石当做塞子塞进去,在祭台上起舞时一直在想你。你是疯狗,我也是傻子。长书,别生气,我只是害怕你受伤。” 谁敢和他生气啊? 姬青翰当真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捏着他后颈揉,态度软了下来,亲了一下卯日:“知道了……怎么哭了?” 他没抽出手,而是掰过卯日脸,拇指抹去他面颊上的泪,手指顺着巫礼的薄唇伸出口中,亵玩了一番,才松了手,慢慢舔干净唇皮上的水。 “我还没怎么你呢,巫礼大人,就哭成泪人了……别哭了,给相公说说,怎么了?” 卯日身体前倾,绷着腰线,断断续续地说,“宣王气得病倒了。” 甚至还要更糟糕一些,但卯日不敢再说下去,他怕姬青翰接受不了又发疯,所以哄着他高兴一些后才开口。 姬青翰好半晌才道。 “明日出战,我与你同行。” 很平静,好在没发疯。 *** 从灵山附近抵达丰京只需要半日,但他们并不需要立即去丰京,而是先要截断何儒青的增援部队。 与士兵们磨合了一月多,再加上姬青翰在旁边协助,队伍在卯日指挥下行进很快,不久便在一处名为羊骆的山隘发现了异常。 天低云暗,蒙蒙细雨飘洒下来,卯日领着人藏在一处地势更高的山崖上,四周有高大灌木遮掩身形。 姬青翰平时与卯日共乘一匹马,为了防止士兵看出他眼睛有问题,影响士气,这些日子姬青翰脸上都带着卯日的那张金傩面,不动时庄严肃穆,气势汹汹。 卯日往下看了一眼。 羊骆狭窄险要,呈西北至东南走向,长约四里,两端各有一条羊肠小道往北分叉出去,能翻山越岭直达北面城池。 羊骆背风向阳的地方,有一排崭新的毡包,形制与大周营帐略有不同,道路上运粮食、柴火的马车和驮骡源源不断驶进关隘。 谢飞光主动去打探消息,大约半个时辰后借助飞梯爬上山崖,折了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勾出营地布局。 “一共六个瞭望塔,每组两人,每三个时辰轮换,要进去不难。”谢飞光目光深邃,“我比较在意那些拉粮食的马车,车轮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太深,所以撬开一辆核查,里面并不是粮食,是傩尸。” 卯日转过脸:“宣王在祭天时曾和何儒青说,杀伽蓝寺巫师的是山匪,其实是为了不让何儒青起疑,我和二哥见过现场,那些尸首都是被傩尸咬死的。现在可以肯定何儒青养了傩尸军队。” “傩尸不好对付,但也不是不能对付。”卯日站起身,“今夜子时,我要送它们全去投胎。” 子时,无风。傩尸营地里偶尔有剧烈响动与低吼声响起,六座寮望台上燃着篝火,士兵戒备地望着山隘两端,那是通过山隘的必经之路,只要有风吹草动,士兵会立即敲响警钟。 不知何时,山隘中升起了浓雾,油一般厚,视野不超过两米。山崖上抛下数条藤蔓扎成的飞梯,因为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无人发现天降神兵。 谢飞光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寮望台上方,随后倒挂在房檐上,垂下去,轻巧地落到士兵身后,胳膊圈住对方脖颈,手臂抓住头颅顶,咔嚓一扭,掰断对方脖子,又从口中取下匕首,快准狠捅入另一人的后背。 他伸手托着那人的尸首,平稳地放在平台,站起身,往寮望台外伸手,一个包袱被捞上来,谢飞光精准接住,用里面泥土倾倒在篝火中,火焰被熄灭。 几息后,另外几座寮望台上的篝火也熄灭了。 雾气变得墨一般黑,驯养傩尸的士兵已经陷入昏睡,却不知道营地已经沦陷,他的床边站着鬼神,卯日伸手,五指下的魁丝便系挂在士兵手脚上。 “起。” 士兵闭着眼,耷拉着脑袋,被看不见的魁丝悬吊着,他按照卯日的意识朝外走去,刚开始四肢扭曲,走得歪歪斜斜,几个呼吸后,他的四肢变得协调,他走到关押傩尸的牢笼前,掏出钥匙。 “叮——” 锁被打开了,木板被拆解,一只没有眼白的浑浊眼睛出现在缝隙当中,紧接着它察觉到牢笼松懈,撞开了笼子。 木板散落在地上,那块板子内部被钉上了无数铜钉,有些已经生锈了,有些还沾着血迹,只要傩尸狠撞牢笼就会被铜钉扎得哀嚎,引来驯养士兵。 傩尸四肢着地,佝偻着身躯蹲在笼边,身上却穿着甲胄,估计生前是个士兵,被炼成了这副鬼样子,它朝着傀儡士兵龇牙咧嘴,见对方不同往日那般对自己怒斥,只呆呆地“挂”在原地,先警惕地绕着士兵打转,等转到士兵背后,对方迟迟没有转过身,傩尸一扑而上,咬住士兵后颈。 “砰——” 浓雾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傩尸诧异抬头,一根巨木从天而降,木头上裹着油与火,将傀儡士兵的尸首砸了个稀巴烂,傩尸仓惶躲避开,又见更多的树木石块从高空坠落,将傩尸们的笼子砸烂。 这么大的响动,自然惊醒了营地其余人,但他们来不及嘶喊,火木劈头盖脸砸下来,傩尸逃出了牢笼,正在营地里撕咬士兵。 有人拽走马匹与驮骡,骑马想冲出营地,却见营地边缘被一条战壕围起来,战壕边上扎着防止逃跑的木棍,顶端被削尖,有士兵正在往里面倒油,隔着战壕,他惊恐地看见对面的人骑着白马,戴着一张金色的阔面。 姬青翰命令道:“点火。” 傩尸士兵不顾一切想冲出包围圈,只能勒紧缰绳助跑跨过战壕,他快要落地时,四面八方激射出魁丝,把他串挂在战壕上。 他全身剧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把火把丢入战壕,下一刻,一条火龙从地下升起。 越来越多傩尸向着外面逃跑,姬青翰的人就会用长枪直接扎中跃起的怪物,将它们架在火龙上烤。 姬青翰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燃烧的声音与此起彼伏的尖叫,炙热的温度扑面,他或许是距离火焰太近,面具也变得诡谲阴森:“死了吗?” 士兵冷静回答:“烧成碳了。” “等火焰熄灭,把尸体找出来,头割下来,以防万一。”姬青翰说,“剩下的粮车带走。” 这场奇袭大获全胜,卯日牵着一匹傩尸马出来,正巧遇上在调试机关的谢飞光,两人对视片刻。 谢飞光:“厉害。” 卯日:“这可不是我想出的法子,青翰想的,不过没你我二人,估计要费些功夫。” 谢飞光点头,没有再多说。 天亮时,仍旧不见太阳,士兵爬下战壕,把傩尸烧得焦黑的头颅砍下来,放在车队里转道回丰京。 *** 外面天色很沉,飞鸟在都城上方盘旋,偶尔俯冲下来啄食腐尸,沐良玉站在城墙上眺望傩尸骑兵,外面围了几层,密密麻麻数不尽似的。 他有些焦急:“不是说有增援吗?多久才到?” 士兵连忙回去询问,前脚刚下城墙,忽然听外面响起一声洪大的号角声,紧跟着嗖地一声响,立在城头的大周旗帜被射倒,噼啪着折断,旌旗哗啦啦覆盖下来,士兵脚步一顿,一个黑咕隆冬的团状东西砸到脚前面,他弯下身一看,正巧对上一双眼睛。 赤红色、圆睁着,惊恐万分。 那竟然是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啊啊啊啊——” 更多的头颅随着剑雨落了下来。 有些砸到了城墙上,有些落到了士兵怀里,士兵惊叫着马不停蹄丢出去。 第131章 送神还山(十八) 沐良玉从旗杆上拔下挂着头颅的箭,面目狰狞地捧在手里。 他认出来这是武真军的士兵,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前些日子还在同自己说话,问什么时候可以回春城娶媳妇,沐良玉调侃他别耽误人家姑娘,青年摸着脑袋,笑得很腼腆。 上一次攻城战里,武真军与丰京禁军折损四百多人,失踪的人口约有七十几人,青年也在失踪人口队伍里,沐良玉没想到他已被傩尸砍下头颅,钉在箭上射回城中。 沐良玉双手都是血,浑身颤抖,捧着他的头颅怒号:“应战——应战!” 城墙上的士兵立即反应,搬运强弩飞石与箭支石块,有人负责牵拉拽索,迅速往城墙下投放铁蒺藜。战争从来惨烈,不断有人被射倒,新的士兵又顶上前操纵抛掷器械与射箭,但傩尸今日射出的头颅箭雨实在太让人惊恐,许多人冷汗津津,出战时已经面露怯意。 丰京城中驻守士兵人手有限,傩尸又杀不尽,沐良玉在箭上裹上火油射出去,但箭支只扎中马匹。 他一锤城墙:“距离不够!” 他恨极了,恨不得提着刀杀出去,又想着背后就是丰京城,数万百姓生活在城中,王庭里还有宣王与诸位官员,这个城必须守住,哪怕是惊恐地守,窝囊地守,也要等到世家增援赶到。 “咚——” “咚——” 傩尸插着浑身的箭在撞城门,有些则爬上了城墙,与大周士兵缠斗在一起,惨叫、哀嚎与愤怒的咒骂声交织,陆续有士兵抱着傩尸掉下城墙,亦或是傩尸扑咬投石的将士。 这段时日傩尸总是不分昼夜地发起进攻,却不着急破城,仿佛只是在玩弄守城的武真军,非要耗干净他们的精力与人手。 沐良玉一刀砍倒了咬断士兵脖子的傩尸,将头颅踹到角落,手撑着投石机械深喘了一口,又是近三个时辰,他已经精疲力尽,甚至忍不住想或许这一次也是相同的短暂袭击,只要拖到对方撤回就好。 再坚持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傩尸却丝毫没有再次撤兵的意思。城墙上的士兵已经被咬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连忙退了下来,往城内撤,沐良玉看了一眼被撞得哆哆嗦嗦的城门,恍然,今日就是傩尸的破城日。 他咬牙:“武真军!跟我去保护城门!” 正在逃跑的士兵见他逆流冲过去,犹豫了片刻,随后怒吼一声,转身冲回城门下,一个个拼命撞在城门上,抵挡着外面的傩尸。 他们一面砍杀从城墙上跳下来的傩尸,一面用身体支撑着城门,但时间一长,力气所剩无几。傩尸身上插着五花八门的枪箭,前仆后继冲来袭击他们。 士兵咬得牙齿充血,整个人紧紧撑着被撞得不断颤抖的大门,喊沐良玉。 “边!边护使,城门受不住了,快、快撤!” 沐良玉痛心疾首,不得不承认今日他们败了,丰京城将要破城,只能回去马上带走宣王,疏散百姓。 “我数三声,我们一齐松手,撤退!” “一!” “二!” “三——” “啊啊啊啊——” 傩尸咬住最外侧的士兵的脚,狠狠一拖,把士兵拖走,沐良玉与剩下的人同时往两侧扑过去,抓住那个士兵,城门在剧烈撞击轰然倒下,傩尸一涌而入,一群黑马踩在厚重的城门上,马背上的傩尸将领嚎叫起来。 丰京城破了。 沐良玉趁乱抓住一匹马,翻身上去,将救回来的士兵提上马,两人一齐向内城撤退,傩尸自然发现了他们,追上来。 丰京城内街道早已无人,两人一马飞速狂奔向王庭,剩下的百姓闭门不出,但没过多久,就响起了凄惨的尖叫。 沐良玉一路奔到王庭前,见城门紧闭,守城的人不见踪影,仰头大喊:“臣沐良玉,求见宣王!前门已破,望陛下立即撤离!” 无人应答。 沐良玉嗓子冒出血,拔高声音:“臣西南边护使沐良玉,奉命守城,但傩尸凶猛,武真军守城一月,终不敌,臣无能,前门已破,请陛下立即撤离——” 王庭内无人回应他,也没有人给他俩开门,马匹在原地焦急打转,时不时喷鼻,士兵咳嗽着,拍了拍沐良玉的肩,艰难地说:“边、边护使,傩尸追上来了……” 沐良玉转头,见刚刚破城的傩尸骑兵就在不远处,黑压压的,气势骇人,像是黑狼群盯着两人。 一想到连月来都是这些人不人不鬼不鬼的东西在戏弄自己,沐良玉目眦欲裂,要不是武真军主力不在丰京,他们根本不会这么狼狈。 他不甘心。 武真军没能守到支援抵达,他愧对边护使一职,更愧对丰京百姓与宣王,要是有机会…… “嗖——” 谢飞光和箭一齐抵达傩尸后方,他一脚踹断了马匹的腿脚,将手里的烧红铁索向上一抛,铁索绕过傩尸的身体,直接把怪物从马背上拖下来,千百根魁丝从地面缠缴过来,将它裹成茧。 卯日牵着缰绳落后他一步,在他身后是匆匆跟上来支援的中州白马。 沐良玉瞪大眼,燃起希望:“镇南王!” “城门处有我们的人!”卯日命令道:“抓活的!” 中州白马鱼贯而出,将傩尸驱赶到一处,随后形成两道包围圈,内圈士兵持盾,盾上打上几排铜钉,逆时针缓行。外圈士兵持长枪与烧红的铁索,顺时针前行,将铁索一齐投出,织成天罗地网。 傩尸想要突出重围,马匹狠撞在铜钉盾上,仰起马身将傩尸掀翻,它们想要从上方逃走,但一跃起靠近那些烧红的铁索,身体就被烧得滋滋作响,只能被困在阵中。 卯日隔着缝隙,观察这些傩尸骑兵。 它们遇上铜钉盾有慌乱,但能很快镇定下来,甚至瞄准了同一处盾连续撞击,长时间下来被撞的持盾士兵可能疲乏,好在外层用长枪进行攻击的士兵不断轮换,缓解了他的压力。 卯日抬手,风中似乎传来隐约的鼓声,矮小的傩神纷至沓来,围绕着包围圈逼近,它们有时扮演卧虎、雄鹰,有时又是狼群狩猎,穿插、交错,层层罗列上去,直到最上方金光压顶。 一张豪放的金面展开了,垂着眼审视傩尸,随后张开焦黑的口,嘴里盈千累万的傩神跳动、闪烁,猖笑,拖拽着傩尸进入口中。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身体里空灵灵的,又胀鼓鼓的,像是安详地躺在家中,身边燃起一捧温暖的篝火,阖家团圆,正享着天伦之乐。 同与此同时,他们又觉得好冷。 骨子都在打颤,牙关发着抖,明明那么神秘的景象,像千佛跃动,但就是好冷,跟躺在棺椁里,淋着磅礴大雨一样,四面没有活人,他就算尖叫求救也无济于事。 是死亡。 鬼神消失后,傩尸身上燃着一层青金色的火,在地上蠕动挣扎,可中州白马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镇南王一眼。 他们经历了太多生死绝境,此刻后背都冷汗津津,知晓镇南王有些不一样。 光焰黯淡,后方夺回城门的其余士兵跟了上来,姬青翰也在。 姬青翰:“怎么回事?” 卯日:“处理了几个傩尸。” “把头砍下来。” 沐良玉:“殿下!宣王……” 姬青翰才转过脸,打断他:“父皇人呢?” “臣请旨开宫门,但迟迟等不到回应。” 姬青翰也不废话,直接下令破宫门,谢飞光与沐良玉留下回去守城,他与卯日带着人进入王庭。 宣王确实病了,连月操劳过度,加上内忧外患,一气之下高烧不退,姬青翰到的时候,王庭内只有几个近侍与大臣正在陪侍,楼征一见姬青翰热泪盈眶。 怪不得没人去开宫门。 宣王一病,大皇子又疯疯癫癫的不在丰京,宫中没有主持大局的人,惧怕傩尸的人早跑光了。 姬青翰无心问罪那些逃跑的人,只坐在宣王床边,道:“宣王曾准太子监国,如今父王尚在病中,臣虽然戴罪,却也知晓如今奸佞当道,王公乱法,妖孽横行,狂祸戆漏之人,臣当忧其忧,拯其危,斩罚朋党,除尽奸邪。” 卯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陛下圣明,想来等宣王醒来,知晓您为他守住了大周,一定会赞誉有加。” 镇南王现在是唯一手里有兵权,能与何儒青大军抗衡的人,在宣王清醒之前,他的态度决定了王庭内剩下人的生死,更何况姬青翰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再怎么打也比外面的乱臣贼子名声好。 只是听说大皇子是因为疯了才废的太子…… 有官吏颤巍巍地问:“听闻大人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如今可好了?能否支撑大业?” 姬青翰摘了面具,直直地看向他:“朕现在就可以拔刀砍了你,让你瞧瞧朕还有没有力气,能不能指挥军队。” 还是疯子! 那官吏立即蹲下身,叩首高声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征也随之应声,王庭内其余人也伏跪在地,算是暂时承认了姬青翰这个君王。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好在只有卯日知晓,姬青翰让他们照顾好宣王,又留了一批士兵看顾。 等到了王庭外,傩尸正不断聚集,姬青翰和卯日商议后,吩咐道:“之前割下来的傩尸头颅,滚一遍铁水,捞来给朕。” 沐良玉对他的自称有些诧异,但也没多说,只照做,派人准备好傩尸头颅,悬挂在箭上,在黑夜里张开弓。 姬青翰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便问卯日:“镇南王,他们的领头在哪?” 卯日报了精细的距离,姬青翰在他的指挥下调整方向直接一箭射出,嗖的一声响,傩尸头颅自内爆开,飞溅出金色的铁水,在空中划出弧度,坠落在远方的黑暗里。 随后响起傩尸愤怒的嚎叫声。 姬青翰:“就是那个方向,把头颅串起来用投石器砸回去。” 他又叫卯日:“镇南王!” 姬青翰转过身,捏了一把卯日的手:“和朕上一起战场,做朕的眼睛。” 卯日笑了笑,总觉得自己想叫这个称呼很久了,郑重地说:“好啊,陛下。” 武真军苦傩尸许久,听闻天子亲自出战,个个气势高涨。不过这场战需要由中州白马做主力,不多时,城外摆起精简的八阵图。北方来的中州白马位于游骑二十四阵的外环位置,伺机而动。 这场动乱持续太久了,是时候结束了。 半个月后,姬青翰的眼睛好了许多。 何儒青被押送到王庭时,外面正是狂风雨骤,电闪雷鸣。 姬青翰提着剑,踩着何儒青的头,神色倨傲,睥睨他,剑刃也顺着他脸颊移到了额心。 何儒青死到临头还在咒骂:“小畜生,没有老夫,姬如归只是个圈在封地永不得宠的废物皇子,一辈子都登不上皇位!至于你,不过就是一个野种,你以为长了一张相似的脸你就是赋长书那王八羔子了吗?你永远都不是他!你永远都比不过他!” 何儒青高声嚎叫:“你以为春以尘喜欢你?真是好笑!他不过把你当成……啊啊啊!” 他骤然瞪大眼,大叫起来。 姬青翰一剑从他的额头扎下去,直接划烂了他的额头与左眼,紧跟着高举着剑又是一刀。 血液飞溅。 怒骂声渐渐消失,姬青翰却没有立即停手,盯着何儒青尸首目光幽幽的,像是风里的火把稍微一闪,光就熄灭了。 “我是谁?”姬青翰轻声说,“轮不着你管,该死的人就赶紧去死。” 天已经擦黑,陆续有士兵涌进来,见姬青翰拖着带血的剑从尸体上走开,绕着何儒青走了一圈,用剑上的血圈出一块地,随后又走到边上拿过了火把,点燃血淋淋的尸首。 沐良玉匆匆赶来,打量着姬青翰的神色,伸臂拦住其余人。 姬青翰已经走到皇位上坐下,揉着额角,闭着眼说:“何儒青已死,关城门。” “叫镇南王过来。” 王庭里格外幽静,士兵们垂着头站在两侧,卯日到的时候被王庭里肃穆的氛围弄得一怔,瞧了一眼地上烧成黑灰的遗骸,又去看姬青翰。 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跟他解释过,何儒青已被姬青翰处理。 三十年的蹉跎,就这么轻飘飘地随着一个人身死结束了。 姬青翰双手交叠撑在剑柄顶端,脸上还有些血污,他不笑,看上去就凶悍,仿佛阎罗王盘踞在王座上。他审视了卯日一会,示意卯日走到跟前,用剑拨弄他的衣摆,顺着卯日的小腿线条蹭血迹。 “卯日,”姬青翰说,“你说宣王还会醒吗?” 卯日端详着他的脸,那种诡异的不安又涌上心头。 姬青翰太平静了。 他很奇怪,每次受重伤都坦然接受,每次听闻噩耗也无动于衷,卯日原本以为是他心性好,就算遭受折磨也不会改变,直到今日,他又察觉到那种诡异。 卯日伸手擦干净他的脸:“会好的。你也会好的,疯病、眼疾我都会慢慢治好,不用担心。” 姬青翰却说:“朕还春以尘的清白,昭告天下春以尘当年是怎么死的,但朕也有要求,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叫朕长书,不准再提赋长书这个名字,如何?” 卯日皱起眉。 前些日子姬青翰还乐此不疲地一人分饰多人,今日就突然转了性子。 赋长书是他的前世,姬青翰却要当做腐肉一样从身上剐去。他开始变得偏执,是非观也扭曲了,总对卯日有不同寻常的占有欲,患得患失得可怕。 卯日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西周成王姬野,那是个昏君,疯癫馈聋,他坐在皇位上,败光了西周的江山与百姓。 太子、帝王的身份就像是恐怖的诅咒,施加在姬家子孙身上,会让这些人也变得神志不清。 卯日这次没有顺着他:“他是你,你是他,你拒绝长书,不过是在拒绝你自己。青翰,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是我表现得哪里让你不安?我等了你三十年,从没有别人,我叫长书是在叫你,叫青翰也是你,我的目光也一直在你身上,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姬青翰:“朕说了,不准提他。” 一时间,王庭内的众人全都跪下身,姬青翰一怔,也察觉到自己声音太大,又见卯日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姬青翰揉着太阳穴,面色僵硬,只能生硬地缓了声。 “何儒青已死,朕答应你的事都办到了,卯日。你不该拒绝朕。” 卯日反应过来:“是不是何儒青说了什么?” 姬青翰不肯开口,卯日瞧了他半晌,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连带着把何儒青尸首运出去,等王庭内焕然一新,他揪着姬青翰衣领,抬手就是一巴掌。 年轻的帝王被打得偏过头,有些发怔,转过头后,卯日已经不耐烦地爬上了龙椅,一条腿跪在姬青翰腿当中,脊背挺直,提着他的衣领,脸上笑吟吟的,却有些嘲讽意味。 “姬青翰,我是不是太顺着你了,叫你一天到晚闹个没完,”卯日盯着他,“你觉得赋长书被我吊着抽是我开玩笑的吗,我敢逼着他叫爹,自然也敢逼着你小子叫我爹,你再听何儒青一句话,接下来一个月你都别进我房间,天天见了我都给我叫爹。” 这才是本性暴露。 姬青翰眨了一下眼,怒火都被卯日一巴掌和一段话打得烟消云散,反而心潮澎湃,他觉得心痒,想要嘶一声。 这样的卯日,他好喜欢。 可他本能不愿意叫卯日爹。 姬青翰脱口而出:“心肝,你用彐屮朕吧,骑朕头上都可以。” 卯日被他狂野的言论冲击得也愣了一下,两人对视片刻,压不住笑意,他揪着姬青翰衣领,吻上去。 焦躁地舔吻,得空呼吸时竟然失笑出声,卯日捏着他的下颌,任由姬青翰抱着自己的腰。 “我可不是爬你头上了吗?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许给我了,被我玩你就该受着。” 姬青翰凝视他片刻,认真点点头。 “灵山长宫的木芙蓉开花了,等到了采摘的时候,朕再为你在上面设一座供奉祭台。” 卯日应了一声,瞧外面还是暴雨:“等雨停了再说吧。” 姬青翰把他抱在怀里,两只手紧紧地箍着卯日的腰,他冷静许多,也没提刚刚说的糊涂话,战乱后百废待兴,两人商量了一些政务,又黏黏糊糊地接吻。 雨好大,吻的时间格外长。 卯日垂着眼帘,迷迷瞪瞪地摸姬青翰的眼睛,听见他说,我爱你。 我好爱你。 西周的帝王之位被施了诅咒,可只要他在,他就是唤醒姬青翰理智的菩萨,他懂怜悯,有慈悲心,能叫不爱之人愚笨、执着求爱,他是庇佑姬青翰的鬼神。 卯日没回答姬青翰,胡乱想着,雨后的灵山该是一片青绿。 这三十年的春天,他从未错过。 【正文完】 第132章 番外噩梦一 姬青翰很会折腾人,卯日连着几日都没在王庭露面,镇南王倒成了蛊惑人心的佞臣。 这一日,两人胡混到宦官来催姬青翰上朝,卯日乏得厉害,被姬青翰抱在怀里哄了一阵还是睁不开眼,懒懒一伸胳膊,推姬青翰的脸。 “别亲了,你好黏人,”卯日用被褥把自己的脸盖住,“脸上都是你的口水。” 姬青翰摸摸他汗湿的头发:“那你再睡会,等朕回来抱你去汤泉沐浴解乏。” 卯日嗯了一声。 他这一觉睡得久,直到日上三竿,却没见姬青翰,卯日召来人一问才知王庭上又吵起来,姬青翰在处理走不开。 他便沐浴洗漱,换了一身衣物去王庭。 外面天色蒙蒙,野鸟斜斜飞过,沿途没有宫女宦官,王庭墙上还有一些斑驳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刀剑划出来的,又像是怪物用指甲在上面抓挠出来的。 卯日皱了一下眉,却没多想。 他走了两刻钟,却还没到朝会的地方,从姬青翰寝殿到正殿这条路卯日走过数次,快的话只要一刻钟就能抵达,卯日不可能迷路。 但那条路无穷无尽似的。 好长。 天色昏黄,风声听上去都像是在哭。 卯日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尽头,面前的宫殿不算辉煌,门前一左一右堆着两具白骨,倒戈的长枪落在蒿草里,宫门上的漆皮脱落,锁也生锈。 “吱呀——” 卯日推开门走进去,宫殿内院破败,角落的树木花草都已经枯萎,一口老井也没了水,地上的石板路都是青苔。 要是有人住在这里,肯定是个落魄的人。 他没打算直接进去,而是找到窗户,推开一条缝观察里面,屋内很黑,连烛火都没点,却见窗边有一个人,那人身材高挑,鸠形鹄面,手腕上有锁链,正在写信。 卯日却怔住了。 那人是姬青翰,或者说前世的姬青翰,赋长书。 好安静。 原来里面关的人是他旳长书。 卯日知道这是噩梦,他的梦境一向古怪,噩梦是长书的脸,春梦还是长书的脸。 他想看长书在写什么,手指动了动,门上的锁随之断裂,他走进去,站到赋长书边上。 赋长书的注意力都在纸上,没有注意到他,卯日便大方地观察起他的模样。 姬青翰和赋长书的相貌如出一辙,但卯日却在梦境中寻找到了些许不同。 赋长书剑眉压眼,不动声色时阴沉得厉害,他很少见赋长书笑,只有两人腻在一起时长书偶尔才会露出纵容与放松的微笑。 姬青翰也是长眉压眼,但行为不羁放纵显得人更张狂,笑容也更多一些,不光是笑他还会哭,为百姓哭,为卯日哭,他生动极了。 除此之外,没有不同。 可卯日还是站在赋长书身边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想起自己在汝南治水的那段日子,赋长书不会掺和他与师氏们的激烈争论,只是安静地制作沙盘,等卯日转过头时却发现赋长书在看自己,卯日的怒气一下子就被冲淡了,对他无辜地眨了一下眼。 赋长书便往下一指,一个泥巴捏的小人站在堤坝上,有鼻子有眼的,他指完小人,又指卯日,随后捏着小人前后摇摆着往前走了两步。 走到另一个小人面前,吧唧一声跌倒了,赋长书便握着拳头凑在眼睛边,无声装哭,他一哭小人也哭了,另一个泥巴人连忙扶起跌倒的它。 赋长书便不哭了。 卯日怒极反笑,也不生气了,只是再也吵不下去,总觉得气势比师氏们矮了三分。 他心情极好地想,都怪赋长书的小人。 屋里的赋长书还在写信,卯日不打算干扰对方,等赋长书写完,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他把信纸平铺在桌上,等晾干笔墨。 卯日这才活动着酸麻的腿脚,走过去逐一阅读。 卯日一直知道赋长书是前任太子的孩子,被寄养在颍川世家,别的却不清楚,两人聚少离多,赋长书不愿意说,他也不逼问,看了信才知他在颍川过的是什么日子。 赋长书在襁褓中时被太子妃赋氏送走,人马在路上遇到追兵,负责送他的宫女慌不择路,撞上了赶来接应的颍川家主陈应忱的马车。 宫女对马夫说完赋长书三字,便咽了气,陈应忱将人带走。那是一个大雾大雨的天,雨水冲洗了泥土表面的印记,追兵找不到赋长书的下落。 后来太子被杀,东宫被血洗,陈应忱悲哀不已,更加疼爱旧友遗孤。赋长书刚到颍川的前两年,与陈应忱的孩子同吃同住,衣食无忧,家中亲眷都猜测他是陈应忱私生子。 陈应忱去世后,颍川家掌权的人是他弟弟陈照邻。陈应忱临终前劝告弟弟不要参与党派纷争,并且好生照顾赋长书,但陈照邻外强中干,鼠目寸光,家中产业在他的操持中江河日下。 眼见着颍川世家有大厦将倾之兆,陈照邻忘记了兄长嘱咐,变卖家产大修佛堂,供奉起僧人佛子,并在僧人劝说下收购大量珍宝,又托僧人送到丰京献给成王姬野。 僧人卷款逃走,姬野被骗后勃然大怒,命陈照邻滚回颍川好生反省。献媚不成反被臭骂一顿,彼时陈照邻已将祖宅拆卖得七七八八,家中门人被遣散大半,好在颍川家底殷实,就算他挥霍无度,剩下的钱财也够他与妻女平安度过后半生。 陈照邻做惯了爷,自然过不了这样平庸的生活,便想起哥哥曾说赋长书是太子遗孤,颍川家养了赋长书十余年,仁至义尽。 可他又突然聪明一回,想着如果直接将人交出去,姬野查起来颍川家私藏人十多年也是重罪,所以和妻女合计,说赋长书就是陈应忱的私生子,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先断了赋长书衣食,不准他继续念书,给他人营造出“对他不好”的印象,等到时候把人交给姬野,对方知道陈照邻也是被骗的可怜人,对赋长书从不尽心,一定让龙心大悦。 赋长书那时刚满十一,往日生活清贫,却也算不上苦,陈照邻断掉他吃穿用度后,还派人常常刁难他,就连学习用的书也撕毁投湖,赋长书不知道陈照邻心里的弯弯绕绕,只能卷起裤脚下湖捞出书,晒干后进行誊抄,并且边写边背,以防书再被毁。 他正在长身体,没有足够的食物,天天身上带伤,晚上还被陈照邻喊出去做事,洗马草冲佛堂大佛,睡不够觉,眼下青黑比同龄人更重,渐渐的,他变得阴郁沉默,从不说笑。 十五岁那年,陈照邻儿子说自己知道赋长书身世,他是孤竹人,能在孤竹找到自己亲生父母,赋长书将信将疑,却还是挑了一匹马连夜狂奔去孤竹寻人。他带的盘缠不多,路上不吃不喝,只花了几日就赶到孤竹,却只见到荒凉的土地,破旧的城池。 赋长书在古战场里走了许久,等进了城,挨家挨户去问有没有人姓赋,他花了小半个月,在孤竹找了管吃住的活络。 等问完最后一户人家,整个孤竹城没有人姓赋。 赋长书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本来可以不再回颍川,但陈应忱与他有恩,更何况他没有家,去哪都一样,赋长书最后还是去了颍川。 回去的路格外漫长,赋长书没有快马加鞭赶回去,而是一路走走停停,他走了很多地方。 他路过灵寿,看见有人举着灵幡送殡,哀思痛哭的人很多,灵巫走在最前方,唱着赋长书听不懂的歌,西周人信奉事死如事生,赋长书与他们背道而驰。 他路过原阳,在河水边看见一座玲珑古塔,那里有冷峻清贵的文官结伴而行,吟诗作赋。 后来他路过丰京城,没有进城,只远远地眺望了一眼那座权利与政治的中心之地。 他离开时,有一辆马车从身边驶过,车檐上的铜铃泠泠作响,驾马的人是一位白衣剑客,恣意浪荡,他听见对方大喊车中人的名字,赋长书侧过身避让马车,漫不经心往窗里投去一眼,没见到人,只闻到一股淡雅的香,他听见车里人笑盈盈的声音。 好六哥。 是个飞扬跋扈的公子哥。 一路上他见过了许多人,赋长书变得更加沉稳,心胸也开阔许多,他乘船逆流而上到了渝州新都。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却见三伏天里有学生仍然坚持去学堂,一打听才知,渝州新都没有大型学宫,各处却有很多小型学堂,平民百姓都可以上学,颍川现在也有学堂。 赋长书心头一动。 拿着书卷的男人说,看着你正是该读书的年纪,怎么到处闲逛,身边还没有家人? 赋长书摇摇头:“家里不准我读书,先生,读书有什么好?” 那男人咳嗽起来:“你去了许多地方,那些地方好玩吗?” 赋长书点头。 形形色色的人,千变万化的城池山川,西周很大,每一处地方都有说不出的美与趣事。 “好玩。” “那这个好玩肯定是因为你遇到过不好玩的地方,有了对比,才能感受出来。小友,”先生说,“读书,就是让你能感受到自己从愚昧无知到学无止境,从狂妄自大到虚心瀚海。让你明白为什么存在对比,又怎么去减少当中的落差。” 赋长书哦了一声:“那先生你明白了什么是落差?怎么去减少落差了吗?” 那病秧子拍了拍赋长书的头顶:“回去找个学宫念书,如果你的家人不准你念书,就来找我。” 赋长书回了颍川,陈照邻大半年不见他,也没派人找他,见他全须全尾回来,如见鬼神,整日泡在佛堂里和僧人们一起念佛,他儿子更是瑟瑟发抖,知道谎言被撞破不敢来见赋长书。 赋长书没能去学堂,但从陈照邻儿子那里趁机拿到许多他不要的书,他不用颍川家看管,在学堂里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边学习边生活。 就这么又活了六年,这一年颍川来了许多陌生人,到处打听外地来的孩子,赋长书看在眼里,灌醉了陈照邻儿子,从他口中知晓陌生人在找的人八成是自己。 陈照邻又不准他去学堂了。 赋长书出行一直有人跟随,后来陈照邻说他身弱需要补药,逼赋长书喝药。那药灌下去赋长书就浑浑噩噩,四肢无力,他吃过一次就不敢再吃,东躲西藏,跑了几次,又被抓回来。 陈照邻忍无可忍,直言要把他送到丰京,献给成王,他就被戴上锁铐,押上了夜航船。 他不知道怎么上的船,又到了哪里,只困在船舱里,随着浪摇摆,几次想要作呕,又忍下来,用刀片在桌上刻正字,计算航程。 随行的人不知道给他灌了多少药,赋长书大半时间都在昏迷,偶尔醒来,他从船窗看出去,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高峡,澎湃的浪花。 再一次醒来时,他听见屋外有人在说话。 赋长书头痛欲裂,几乎是滚下床,抓着椅子爬起来,他想要求救,等走到门边,听清外面有两个人。 一个在求饶,一个在安慰对方。 笑盈盈的。 赋长书总觉得在哪听到过相似的声音。 他打开门,那人也转过身。 濯濯若春日柳。 年龄看上去比他还小,肯定不是看管自己的人,他需要引起对方注意,好求救,赋长书盯着他,生硬地说。 “哭什么哭,滚!”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骂少年,骂的是那个求饶的人,可少年反应却很激烈,睁着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像是受惊的小马驹。 那烦人的家伙还要哀嚎,赋长书不耐烦地警告对方:“闭嘴。” 结果少年闭嘴了。 好怪,明明他骂的不是少年,怎么对方就怒气冲冲的,还不给自己好脸色,明明少年叫自己兄长时也温温柔柔的,怎么到了他这里全都变了。 这难道也是,对比? 他不高兴,赋长书后知后觉,还是落差。 赋长书花了很多时间蓄意接近他,成功摆脱了看守的人,他不会再回颍川,陈照邻要将他献给成王,也意味着赋长书与颍川世家缘分已尽,他要去汝南读书。 去学如何打消落差。 赋长书写了太多故事,卯日看完两人相遇之前的故事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外面阴云散去了,一点霞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落到信纸上。 暖黄色,斑驳陆离。 卯日拿起笔,在空白的地方写。 “那你打消落差了吗?” 赋长书看着自己的笔立起来,惊讶地皱了皱眉,却没有大吼大叫,而是等它写完。 他谨慎地点头,又回到:“嗯。” 卯日忍不住笑,靠在桌边看他,他知道赋长书看不见自己,索性也大胆起来,还伸手想摸赋长书的脸。 没摸到,赋长书躲过去了。 “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卯日说:“我是人。” 赋长书没听到,他便拿起笔,在纸上写,刚写了一个字,赋长书制止了它,又拿了一张崭新的纸让笔写。 “我是人。你看不见我。” 怪力乱神。 赋长书:“你有什么事?” 卯日:“没有,我只是看你在写信,很感兴趣,你要写给谁?” 赋长书沉默一阵。 “给我的……洛神。” 卯日一下子没声音了,赋长书没几个朋友,能被他称作洛神的人除了自己不可能是别人,要是有别人,卯日不介意杀个人。 他在纸上写:“你的洛神不会是春以尘吧?” 赋长书神情很诧异,又警惕地问。 “你是谁?” 卯日见他一副被猜中不肯说的样子,直接写:“我是你枕边人!” “胡说八道,我没有……” “你喜欢抓着人脖颈,从后面来。” “……” 赋长书不开口了。 卯日知道他喜欢的姿势,但很少随着赋长书,因为他只想要自己舒服,他要骑在赋长书头上,在哪都是! 隔了一阵,他怕吓得赋长书不理他,又写:“不闹你,我猜的,我不是你的枕边人,我是你爹。” 哪有人上一句是床笫之欢,下一句是我是你爹的。 但赋长书竟然认了。 “你有什么事?” 卯日说:“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长书,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赋长书轻声笑了一下:“我很好。” “又骗你爹,你要过得好,手上的锁链是什么?” 赋长书不知道想到什么,专注地说:“你欠揍的语气和我认识的人很像,上次我和他打架,干断了他的手。” 卯日:“你说话也好听不到哪去,我俩半斤八两。别打岔,老实交代,谁锁的你?” 他都还没给姬青翰上锁链呢,怎么有人领先自己一步? “姬野。” 卯日哦了一声,伸手弹了一下锁链,锁链应声断裂,赋长书很诧异,握着被弄出淤青的手腕认真点头:“谢谢你。” 卯日在这里待了许久,想着要去找现实的姬青翰,长书都是过去,他的青翰还在等他,所以他写。 “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赋长书嗯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他看见桌上的信纸卷起一角,有一页写诗歌的被抽走了,他盯着那页纸,慢慢飘走,路过屋内铜镜时,霞光从镜子里折射出光芒,赋长书眯起眼,看见铜镜里映照出模糊的侧脸。 似山势,是春柳,是醉后玉山将崩。 他心头重重一跳,那张侧脸眨眼就从镜子里消失,信纸也消失了,门被关上。 赋长书走到门口,发现断裂的锁落在青苔石板上,外面的王庭没有人,宫道又长又凄清,残阳似血铺满了长路。 没有人来过。 卯日回寝宫走了许久,直到月上枝头,宫中点上烛火,豆粒大的火苗,高高低低的跳窜,姬青翰却不在。 这一整日都充斥着诡异,走不完的宫道,停在过去里的长书,他还和对方闲聊,现在姬青翰也不在。梦也该有结束的时候,但这个噩梦却一直不停。卯日打着哈欠,洗漱完爬回龙床上,抱着姬青翰的寝衣陷入沉眠。 半梦半醒之际,他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舔舐自己的脸。 卯日睁开眼,对上姬青翰的脸,一下子屏住呼吸。 姬青翰眼里没有眼白,里面一片血红色,面色白如纸,焦黑的长发微微卷曲,散在背后如同黑藻,手上有黑色的长指甲,他匍匐在床边,正伸出舌信在舔卯日。 卯日向后勾着脑袋,伸脚踹姬青翰小腹,拉开两人距离,摸着被舔的地方,自言自语。 “怎么还没醒?” 这个噩梦还要持续多久? 恶鬼咧开嘴,露出一个笑,他牙齿很尖,咬着人估计会血肉模糊,直起身体后,卯日才发现他穿着破烂,又有些眼熟,好像是两人在悬崖下初见时的衣服。 恶鬼说:“心肝,你醒了,有没有想朕?” 自称也是朕。 他慢慢爬过去,大手握住卯日脚踝,长长的指甲刺破肌肤,流出血珠,姬青翰垂下头,用唇皮卷走血珠,还是那副邪厉的口味。 “朕抱你去汤泉沐浴。” 他横抱起卯日,往外面走。 王庭里阴风怒号,烛火被吹灭了,姬青翰稳稳地抱着他,走进汤泉宫,水中散发着腥味与铁锈味。 卯日转过头,看见血红色的酒池。 姬青翰:“心肝今日去见了谁?跟着你的宫人都说更丢了。” 卯日坐在他怀里,等姬青翰给自己洗长发,细软的黑发,捧在手里跟绸缎一样,浇上血红色的酒后也染上了浓郁的香,姬青翰爱不释手,将脑袋埋在他脖颈中,手腕绕着卯日长发打转。 “你派人监视我?” 姬青翰吮吸他的皮肤,“朕不用派人监视你,心肝,你忘了,整座王庭就是朕,你去到哪里,朕都会看着你。只是午后,朕找不到你,你去哪了?你出宫了?” 卯日恍然,原来这个噩梦里,姬青翰是整座王庭的化身,西周帝王诅咒让他变成了厉鬼,他贪婪地占有卯日的目光,就连一切都变成黏腻的血与澎湃的肉。 卯日在赋长书的院子里待了一下午,那里姬青翰找不到他。 “我出宫了。” “做什么去了。” 卯日抱着姬青翰的肩,靠着他,“去给你准备礼物。” “什么礼物?” 卯日轻声说:“羊肠套没有了,陛下,你老是留在里面,我清理不干净。” 姬青翰果真被他哄骗过去,笑得胸腔震动,满池血酒都在荡,“那就不清理,”他用指甲触了触卯日的肚子。 “里面会长出几百上千个小鬼,是你和我的孩子,”姬青翰说,“等它们成熟,我就把它们挖出来,哄你开心。” 卯日想了想觉得那场景有些血腥,很不满意:“不要。我不要孩子。” 姬青翰还是随他:“好,不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心肝,让朕进去好吗。” 卯日阖着眼,委屈地说:“可我好累,陛下,我走了一天,你难道不该让我好好休息吗?” 就连恶鬼姬青翰都不能拒绝他撒娇,拍着卯日的背哄他入睡,又垂下头吻他,长长的蛇信钻入口腔,卷走口中津水,纠缠、推搅,呼吸一点点被挤压,深得不能更深,他没有底线又疯狂,不懂涸泽而渔。 半晌,被卯日轻咬了一下舌信,才不甘心地退出去。 卯日被他闹得睡不着,只能被抱在怀里无聊地扯恶鬼的卷发:“你怎么死的?” 恶鬼姬青翰看他玩得不亦乐乎,下巴靠在卯日肩上:“朕跌下悬崖摔死了,连巫礼大人都没救活我。” 卯日随口接到:“那我这巫礼真是白做了,连你都救不活。不对呀,我既然没有救活你,也不能离开春城,为什么我会在丰京王庭?” 姬青翰掰着他手掌玩,语调阴森:“谁说你不能离开丰京?你也是鬼啊心肝,鬼不应该想去哪就去哪,想杀谁就杀谁吗?” 他三言两语把卯日说得团团转,要不是这几月记忆犹新,卯日都被他糊弄过去了。 “那你死以后,你做了什么?” 姬青翰很喜欢这个话题,一直蹭卯日的脑袋:“我一直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停下来休息,总会睡得很沉,我就可以抱你、摸你,舔你,你喘气的声音很小,次数也少,一动情身体就会泛红,比血色更淡,我喜欢那种颜色,就像是死了,真美。” 和姬青翰调情是一种乐趣,和梦中恶鬼调情是凶杀现场,卯日听着总觉得浑身不适,随意糊弄着他,等挨到天刚亮,他站起身,一身衣袍都泡透了,透着肉色与赤红。 卯日爬上池子,催促对方:“陛下,你该上朝了。” 姬青翰心情极好,叮嘱他:“待在宫中,别跑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去,不然让朕抓到你去见谁,朕就在你面前将它开膛破肚。” 卯日一挑眉,惊讶姬青翰竟然敢这么和他说话,果然是做梦。 他也笑道:“好啊陛下,我一定不会让你抓到他的。” 第133章 番外噩梦二 卯日想过一个问题,要是前世长书和今生青翰同时站在自己面前,他会选谁? 答案是,他两人都会选。 两人是同一人,但记忆却不同,他不会忘记回忆,也不会沉溺回忆。 他照旧走上那条长长的宫道,估计是受姬青翰影响,那道路变得更长,半路下起大雨,电闪雷鸣,似是王庭主人怒发冲冠。 卯日不慌不慢,走了一个时辰,终于走到那座荒凉宫殿,门没有上锁,他走进去时,赋长书正在看书,只是书本拿倒了。 赋长书看着打开的门:“外面下了大雨,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卯日挑了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就看见桌上摆着铜镜,上次来的时候铜镜不在这里,而且也没这么干净,赋长书没有揽镜自照的习惯,只会草草检查一下自己的衣冠是否整齐,那面镜子是照卯日的。 赋长书站起身,关了房门,转过身,果不其然在镜子里看见了期待的容颜,他皱起眉。 “你淋湿了。” 他拿来一张干净的布,放在镜子前。 “雨下得太大,你不该这个时候来。” 卯日擦拭着头发,他头发太长,是一曲黑色的流水,现在都淋湿了,凝成一缕一缕的,顺着一挤都是水。平日里大雨偏爱巫礼,不会淋湿卯日,但噩梦里的雨不归鬼神管,只会把他浇得透心凉。 礼服贴在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袍勾勒出纤长的身形,赋长书别过眼。 “我拿一些干净的衣物给你。” 卯日:“你看见我了。” 赋长书的声音从屋内响起:“镜子里有你。” 卯日转过脸,看镜子,与此同时他看见不远处的赋长书,他的目光深邃,目不转睛地盯着卯日,在赋长书的角度估计不知道自己被镜子照进去了。 卯日和他对视一瞬,用口型问他。 “长书,我好看吗?” 好看。 是令人过目不忘的艳丽。 卯日当着他的面,拉开衣领,褪下衣物,露出斑驳的吻痕,这是一具充斥着暧昧欲色的身体,每一处都是精心雕琢的,是白玉,是流光,会叫人堕落,又永远铭记那种诡美。 卯日眼睛往下一落,从容地说:“你对我有欲望。” 赋长书走过来,一把扣下了铜镜。 “换衣服,我在门外等你。” 他走出门,关上门,站在檐下,好在雨很大,纷乱的雨脚掩盖了他的心跳声。 他不知道那些痕迹是谁留下的,赋长书却心神俱震,一面痛恨憎恶给春以尘留下痕迹的人,一面又克制不住对他的心动。 一个只能被铜镜照出来的鬼,长着和春以尘一模一样的脸,身体,性格也相同。 他很难克制冲动,不喜欢对方。 卯日换了干净的衣物,开门让赋长书进来,两人又回到用信纸对话的时候,那面铜镜始终没再立起来。 他在屋里待到午膳,赋长书做饭就在屋后的小厨房,做的吃食很简单,卯日只能看着他吃,撑着脸和他闲聊。 “轰隆——” 雷声大作,闷雷就在两人头顶打响,窗户被狂风吹开,卯日似有所感,往窗外看了一眼,却见大雨中立着一道影子,姬青翰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站在院门口,他仰着头不知道在打量什么,随后视线才慢慢落下来,嫣红的瞳仁里直直落到卯日身上,再缓慢往左移动,停在赋长书身上。 他说:“抓到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 白光一闪,惊天的一声巨响,雷霆打在他身上,姬青翰浑身冒血,再往前时,卯日站起身。 赋长书看不见对方,要去关窗户,姬青翰已经走到院子里,留下一道血痕,他把头颅丢了,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问卯日。 “心肝,你不要我了吗?” 卯日连忙去开门:“没有,你别乱想。” 赋长书见门被打开,以为卯日要走,焦急追问:“外面还在下大雨,怎么突然要走?” 他该怎么解释? 说死掉的赋长书正在喊他?可怜巴巴的,像是要碎了,卯日心在滴血,就连恶鬼都舍不得他疼。 “我下次再来看你。” 赋长书生出一种冲动,鼓吹着他去拿起铜镜,再看一眼对方的背影,可他看见什么,漫天大雨,卯日走向了另一个血淋淋的自己。 他追出去,大声喊:“春以尘!” 卯日看着精神岌岌可危的姬青翰,没有回头,只是走到他边上,牵住姬青翰冰凉的手。 “青翰,我们回去吧。” 姬青翰眼里流着血泪:“我掘了好多坟墓找长书,我好恨他,恨他曾经拥有过你,在你活着的时候,最快活的时候,最悲惨的时候,都是长书陪着你,以尘,我好恨他,我也羡慕他,我想自己是他,你说长书是我的前世,但我没有记忆,我没有那些记忆!” “我不是你的长书,我要杀了他,你别不要我,别和他走,不要去我看不见的地方。”姬青翰怔怔地往前,径直往门口的赋长书走去,狰狞地说,“朕要杀了他。” 赋长书还在喊春以尘。 姬青翰走到他面前,用指甲穿过他的咽喉,往下一划,直接开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卯日惊骇地喊。 “长书!” 他猛然惊醒,觉得腰上横着的胳膊沉重,卯日茫然地转过脸,对上姬青翰的脸,对方正在睡梦中,张狂的眉目都收敛了许多,卯日被姬青翰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指触摸姬青翰的脸。 姬青翰闭着眼蹭了蹭他,捏住卯日的手指亲。 “怎么了,以尘。” 卯日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杀了长书……” 姬青翰睁开眼,看了他半晌,才按着卯日的后脑勺抱进自己怀里,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脊背。 “你不是说我就是赋长书吗,赋长书就是我。我怎么会杀了自己。”姬青翰哄他,“你是太累,才会做这样的噩梦,下次朕要到你梦里去,做春梦,让巫礼大人开心。” 卯日仰起脸,捏着姬青翰耳垂,“你现在也可以让我开心,青翰。” 与心爱的人接吻实在是一件惬意的事,卯日被吻得浑身绵软,又燥又热,他觉得姬青翰是骤雨,落在他身上野急,爱抚就变成了雷,酥麻、震颤,他忍不住环着姬青翰的脖颈,缠着对方的腰。 姬青翰贴着卯日的耳垂,伸手解他的衣服,压着声说:“没见过你穿这种衣服。” 什么衣服? 卯日迷茫地眨眼,看他手里的衣服,紧接着瞳孔一缩,那是赋长书的衣服。 梦还没结束? 还是这根本不是梦? 梦还没结束。 这是现实! 缠绵的吻吸出来的欲望都褪去了,他惊惧地爬起来,去看姬青翰的眼睛,是正常的瞳仁,没有血红色,姬青翰像个活人。 那噩梦里被开膛破肚的赋长书呢?还活着吗?还是…… 他不敢去想。 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惊恐。 卯日没了兴致,不想再温存,只想着去找那间落魄宫殿,确认赋长书是不是还活着,不然他没办法确认现在是不是梦境。 姬青翰不勉强他做,但不准卯日离开自己:“朕给你新修了一座玉像,让工匠运到正殿,你去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朕打发工匠重修。” 那座玉人像天然艳绝,似姑射神人,卯日与它站在一起,叫金碧辉煌的殿堂都黯然失色。 姬青翰大喜,褒奖了工匠。 卯日却问:“陛下,你知道吗,苗疆有一个邪厉的禁术,只要将人活活烧死,铸造成像,那人就会三魂分离,永世不得超生。” 他退到烛台边。 卯日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这是梦境,他不会疼痛,他可以烧死自己,重新来过,只要再次睁眼,一定是现实! 他推倒烛台,张狂地说。 “青翰,我要和你在火里做。” 火焰是怪物,火焰又可以是希望,他和姬青翰在火海里接吻,吻的热度甚至比火还要高,卯日感觉不到灼伤感,睁着眼仔细观察姬青翰。 如果他是人,他肯定会被烫伤,人天生畏惧烈火。 但姬青翰根本不怕,只是专心致志地接吻、拥抱、靠近,他淌着汗,兴致勃勃地喘,皮肉上倒映着火光,他们四目相对,色授魂与。 卯日的长发被火焰吞噬,想着,如果是梦,他要和姬青翰下地狱,永远做不人不鬼的怪物。 姬青翰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笑着说:“愿你,皆得所愿。” “咚——” 王庭外响起敲击钟鼎的声音,玉人像在烈火中被烧裂,巫礼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