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有孕》作者:江洲渡 文案: 学宫弟子三千,最惊才艳艳的当属陆江。他杀妖如麻,剑如雷霆,令妖魔们闻风丧胆。 可在声名最盛时,他突然向学宫告假,连人带剑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忽然有一日,陆江再次叩响了学宫山门。 大门缓缓开启,众人震惊! 他没有持剑,怀中却稳稳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高座之上,师尊大怒,“哪来的孩子?” 陆江摸着孩子面颊,笑嘻嘻道:“当然是我的孩子。” 可师尊再想问清楚,他却搂紧了孩子,含糊道:“天机不可泄露。” …… 学宫祭祀大典。 陆江站在人群之中,看到身后的白衣少年,暗道:“师弟,别来无恙。” 他看着崔玉折,记忆翻涌,想起了月夜中的失控。 崔玉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头,那双曾在他怀中湿润的眼睛,如今清冷如玄冰。 陆江慌忙躲开。 他知道,崔玉折绝不愿看到他。 就连他们两个的孩子,也是一场不被承认的意外。 两人注定形同陌路。 *陆江是师兄,是攻。 崔玉折是师弟,是受。孩子是崔玉折生的。 内容标签: 生子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古代幻想 主角:陆江 崔玉折 其它:预收《捡来的孩子竟是死对头为我生的》 一句话简介:师兄抚养! 立意:心怀正道,追逐热爱 第1章 定是庸医误诊! “外面雪下得这般大,你能去哪?” 陆江一见崔玉折这般架势,忙跑到他身前,两手张开,急声问道。 崔玉折抬手一挥,陆江本该横摔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可他出招实在轻飘飘,气道绵柔,陆江完好无损,脸上堆着笑,依旧堵在门前。 一看到他笑,崔玉折便出奇的厌烦,忙挪开视线,盯着地下看。 陆江双手抵着门,好声好气劝告,“师弟,如今你半点真气都没有,如同凡人一般,哪也去不了。你别瞪我,自己看看雪。” 下一瞬,他伸手将门打开,风雪一下子呼啸而进,屋里面两盏烛火忽得熄灭。 骤冷之下,崔玉折迎风吸进一息冷气,再抑制不住涌上喉头的痒意,按着胸口猛地连连咳嗽。 陆江慌里慌张赶快将门再次合上,顿时手足无措。 “师弟,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想让你看到雪大风大。我给你拍拍背?” 崔玉折顾不上答他的话,仿佛要在片刻之中将肺给咳出一般。 陆江将手轻飘飘放在崔玉折脊背处,不动声色地传入一阵真气进去。 半晌,崔玉折方停了颤动。他脸色越发苍白,只有眼角处有一丝憔悴的红意。 陆江想去搀扶崔玉折坐下,手刚抚上他,崔玉折下意识退后半步,陆江手僵在半空。 陆江耐心道:“好,我不碰你。你自己慢慢坐下,别站着了。”他意有所指,“你如今身子虚。” 崔玉折颓然坐进椅子之中,颇有呆滞之色。 陆江等他缓了一阵,方继续道:“风雪连绵,道路湿滑,师弟你身无真气,走上两步,说不得就要摔到在雪地之中,天寒地冻,受的什么罪。” 崔玉折闷声道:“若能直接摔死岂不正好。” “可别这样说。”陆江急忙道:“这里是个偏僻小城,想那大夫医术也不怎么高明,许是误诊了。” “不是误诊。”崔玉折沉默了好一会,轻声说:“我自己能感觉到,身体里有另一个血脉在跳动,真气都被封到了丹田处,在护佑着这个胎儿。所以我才使不出来任何真气。” 陆江注视着他,“师弟既然如此笃定,想必错不了的。但你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办法,你静一下心,你现在这么冲动出去,又能去哪里?左右不过是不想见我罢了。我走就是了。” 陆江见他有些意动,生怕他真开口让自己走,又婉转说道:“只是我走容易,师弟安危却不能轻忽,我还是留在这,不然回山上后,师弟有个什么事,你父亲怪罪下来,我也不好交差。” 他父亲崔扬戚亲自前往积雪峰,请求陆江陪同崔玉折历练。 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陆江也没脸回去了。 当然,现在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陆江照样没脸。 “我怎样都与你无关。若我身死,自会提前传信给父亲,不会怪到你身上就是了。” “我的好师弟,你都死了,又怎么能未卜先知传信呢?”陆江此刻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了,“反正我是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你去哪,我就跟到哪。你甩不掉我的,就算你出去被雪压成个雪人,我也跟着你,还不如你就在这里先歇息着,我给你端茶倒水,赔礼道歉。” 崔玉折头也不抬,“我不会怪在师兄身上,你不用这样,同师兄无关,是我自不量力,这才……” 崔玉折年纪轻,从未离开过学宫。可学宫规矩,凡年满十八的弟子,必须下山杀够五个五品大妖。 崔扬戚若亲自出山护送,未免显得小题大做,况且崔玉折也不愿意叫他跟着。折中之下,崔扬戚便拜托陆江做个镖师,或者称做打手,反正就是要陆江护着他家儿子,别被什么妖魔鬼怪抓了去,丢了性命。 陆江受崔师叔所托,对这第一次见到的师弟颇为照顾,崔玉折虽不爱言语,神色淡淡的,倒也肯听陆江的话。 崔玉折本领不差,陆江只是个添头,暂未大展身手。 两月下来,崔玉折已顺顺当当杀了四个五品大妖,再杀最后一个,就能回学宫交差了。 岔子就出再最后一个大妖上。 它不吃人杀人也不搅弄山河,竟偏偏爱男女之事,隐匿在凤阳城中,专挑美貌的少男少女下手,或哄或逼,与人成就好事。它夜夜洞房花烛,凤阳城的老百姓却苦不堪言,求到了学宫处。 二人一接到学宫传令,立刻赶到凤阳城,这大妖只顾男女情场,疏于修行,虽位列五品,却没什么真本事,躲在一个石窟之中,被崔玉折几个符咒了断了性命。 如此轻易,连陆江都掉以轻心。 他晃荡着走在崔玉折后面,当闻到异香之时,惊声道:“师弟,屏息!” 一切已经晚了。 崔玉折回头看他,一双眸子似乎蕴着水光,微微抬眸,轻声问:“怎么了?” 他言语时极温柔,说完抬起手扶着脑袋,“师兄,我身上有些热。” 阴沟里翻船。 陆江暗暗骂了一声,忙抱着他冲出山窟,朝城里赶去,要给他寻处消火,到半路上,崔玉折已神志不清,斜靠在陆江怀里蹭来蹭去,肩头半挂着衣衫,月色照映下,显得肤白滑腻。 他两只手轻轻挽住陆江脖颈,心中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靠近陆江便觉得舒服,身上燥热能下去一些。 陆江本就吸进去几口妖毒,勉强赶路,偏崔玉折不安分,断断续续叫着“师兄。” 崔玉折脑子昏了,寻着陆江的唇便抬头亲了上去。他昏昏沉沉,只觉喜欢极了。 陆江险些将他摔了下去,他心中想着,师弟怎么如此行事? 他一低头,猝不及防同崔玉折对视上,喉头一紧。 砰——陆江脑中的弦似乎断了,双腿骤然沉甸甸的,走不动了。 崔玉折见他不再赶路,扯着陆江衣襟就朝地上倒去。陆江压着他,撂开崔玉折汗湿的头发,露出他清俊干净的眉眼,尚存几分少年气。 陆江搂住他瘦削的肩,轻轻吻了上去。 待二人清醒过来,天已微亮。陆江揉着脑袋,想轻声抚慰崔玉折几句,他记得崔玉折一开始疼得直哆嗦,是咬着牙挨过这一场的,陆江心里面生出十二万分的柔情来。 崔玉折已背对他系好衣衫,缓慢站起。 陆江抬抬手,道:“师弟。” “城里百姓在等杀妖讯息。”崔玉折哑声打断了他,“赶紧回城罢。” 陆江不说话了。 崔玉折一瘸一拐,朝凤阳城走去,陆江跟在他身后。 谁知这妖还有后手,凤阳城突现时疫,百姓们面黄肌瘦,浑浑噩噩。 学宫说他们差事没办好,要他们二人协助官兵处理凤阳城时疫之事。 两人本就十分尴尬,见了面连话都难说上几句,偏偏碍于学宫命令,不得不整日相对。 月余之后,凤阳城疫病可算料理清楚,两人若就此回了学宫,相安无事。谁都不再提起,就当凤阳城外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陆江是这样想的,他看崔玉折每日见到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料想他心中同样如此。 谁想到,还有预料不到的事。 陆江百思不得其解,崔玉折怎会有孕? 崔玉折道:“师兄,你让我离开罢。” 陆江又怎会同意?他守着房门,崔玉折就一步也走不出去。 陆江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只要别说什么离开的话,你有个闪失,我几个脑袋都赔不起。” 陆江受崔师叔所托,有义务照顾他。况且,他比自己小上几岁,又从来没下过山,他父亲把他看的紧,陆江却是从小跟师父在凡尘摸爬滚打,自诩见的多些,理应关照师弟。 更何况,他与崔玉折有过……一夜之缘。 陆江甘愿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崔玉折现如今颇有几分弱不胜风的样子,陆江看了,心中并不好受。 崔玉折默不作声,右手不由自主抚摸上腹部,柔软平坦,他实在难以想象现在里面竟然有个生命。 可是自己身为男子,又怎么能诞育孩子? 阴阳倒转,岂非妖怪? 崔玉折露出沉思之色,陆江小心看他几眼,也不敢坐下,只等着崔玉折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崔玉折的声音传到陆江耳朵里,“这个孩子,我绝对不会要。” 陆江早已预料到崔玉折会这样说,心里不觉意外,点头道:“是,这个孩子不该要。”他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补了一句:“若你想生下,也可以的。” “我怎么可能会生下?”崔玉折脸色一白。 陆江连声道:“你别发火。我这不是也听你的嘛,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打掉。我是想着,万一你又想要了,我也都依你。总之,万事都听师弟的。” 崔玉折适才已细细思索一番,知道自己此刻没有一丝真气,身子也不好,就算想打掉这个祸胎,出去买碗堕胎药来喝都没有力气。 再瞧瞧眼前的陆江,他倒是神清气爽,又向来身强力壮。纵然这件事情不怪陆江,可到底也有他一半血脉,在真气未曾回复之前,使唤这师兄那也是理所应当。 “劳烦师兄出去一趟,找适才的大夫,问他要几副药来,我吃了,把这孩子打掉。这件事就此了结,你我均再不提起。” 陆江见他肯心平气和说话,放心了些,总算是没再一个人冒着风雪往外冲。 陆江知道他尽快将此事解决,便点头说道:“我这就去。” 他正要推门出去,又转身回来,走近茶几。 屋里的茶壶冰凉,里面水冷透了,陆江倒满一杯水,手上施力,茶水蒸腾出一丝热气,温度正好,不会太热。 杯子被推到崔玉折面前,崔玉折轻声道:“多谢。” 他拿过杯子放到嘴边,小口喝着,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兀自出神。 第2章 堕胎药 崔玉折白衣乌发,年纪又轻,容颜娇好,正是仙家子弟模样。 陆江问道:“你要不要去床上休息片刻?缓一缓神,我扶你。” 崔玉折喝完了水,不好再对陆江疾言厉色,但是见他说去拿药又不动身,在这里磨磨蹭蹭,心里生出一股烦闷,说出来的话又带几分冲意,“你还不去?我虽没了真气,但也没成废人,这些事情就不劳费心了。抓紧拿来药,煎上一副,与我喝了,才是正事。” 陆江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他身上不痛快,心里火气大,要耍脾气,理所应当,陆江忙点头应是。 崔玉折独身一人,陆江怕他趁着没人离去,又想,世间妖魔横行,万一哪个不长眼的袭上门来,崔玉折无法应对。 陆江捏决施法,金色符文闪现,又隐入门扉之中。 禁制设好,陆江算是放了一半心。 他们住在凤阳城的客栈中,店面虽小,倒也干净整洁。 见陆江从楼上走下来,店小二忙上前问候:“小爷,您要出去?您有什么事吩咐我一声即可,出去跑个腿,采买个东西都可以,给您省省力气。” “我有点事要办。你伺候好楼上那位于我一同来的就行,他喜静,又身子不好,无事的话不要去打扰他,若是他有何需要,送茶送水,你万不可怠慢了。”陆江掏出几锭银子,放到店小二手中。 凤阳城不算富裕,店小二哪里见过什么富家子弟,更遑论仙门世家,见这两名少侠一道前来,两人一个灵秀清俊一个英姿俊朗,都是好相貌,便殷勤伺候着。 他们两个人长得好,出手也大方,住的这些时日,已给了不少赏银。 因此,店小二一见这个子高些的少年下来,急忙上来寒暄,果然,言谈之中,便赏了钱。 店小二满脸的笑意,“您就放心出去办您的事儿,那位我给您照看着,保准出不了错。” 陆江手指微动,悄悄在店小二身上轻点金印,以方便他进出房间递送物品。 他脚步匆匆,出去寻访大夫。 大夫其实已经来过一次了。 因崔玉折突然没了真气,且虚弱起来,两人拿不定主意,忙叫小二寻大夫来。 崔玉折不愿见生人,大夫来时,他便坐在床上,撒下床幔,只露出细瘦的手臂。 大夫抚完脉,告知两人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连道恭喜。 可他哪知有孕之人实是男子,听了这个消息,没有一点喜,全是惊了。 陆江耳边炸了个响雷,他愣愣望向床上,怎会想到两个人之间会有个孩子! 到底哪个地方出了错? 崔玉折真气突然消散,固然算是疑难杂症,开几副药喝了或许就会好,可怎么会突然有了身孕呢? 不…… 算不上突然,一个多月前,两人刚刚有过肌肤之亲,师弟这时候怀孕,算算时间倒是对的上。 可正因为两个人有了这一夜露水情缘,陆江清楚知道,他确确实实是师弟,可不是师妹。 据他所知,师弟,应是生不了孩子的。 他心中大震,面对着大夫,一时之间竟然接不上话来。 凤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有如此庸医在?他怎么开的药馆,怕是在草菅人命罢。 他欲要责问大夫,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柔声音:“相公,你太过高兴了,竟忘了先谢过这位大夫,给他诊金才是。” 分明是女子的声音。 陆江想不到崔玉折到了今日,还能不靠真气,仿成女子来。 陆江被崔玉折点醒,拿了优厚的诊金给了大夫,将他打发走。 屋子只剩下二人后,崔玉折一摔床幔,露出苍白的面孔,脸上两朵嫣红浮现,当然不是喜悦,完全是发作出的怒意。 连陆江都震惊不已,更遑论崔玉折,他扫了陆江一眼,眼神中倒有九分茫然,不由分说就要离去。 陆江此刻想起当时的窘境,更想叹气,还好耐着性子把崔玉折劝回来了。 天仍旧下着大雪,镇上行人寥寥无几,都埋头赶路。寒风凛冽,吹到陆江身上,他稍将护身功力解开,风似乎要往骨头里面钻,狠狠打了个寒颤,忙又施法护住全身。 这么冷的天,这样大的雪,崔玉折今时不同往日,当真走两步就会晕倒在雪地里。 想到崔玉折,继而又想的他肚里怀着的孩子,陆江摇摇头,甩掉头上的雪花。 因前番是店小二找的大夫,陆江并不知道医馆在何处,也不想找店小二问。 要怎么跟店小二说?他分明知道入住的是两个男子,同行的并无女子,请了大夫又买堕胎的药,难保他就看不出这里面的蹊跷。 大夫在时两人心绪都不平,忘了让大夫再开一副药来。 陆江步履匆忙,生怕崔玉折那里出了变故,沿路向几个行人问着,可算是找到药馆。 陆江抖抖身上的雪,走进药馆,向堂前抓药的掌柜问道:“大夫,抓一副能堕胎的药来。要药性温和些的,不用可惜钱两。另外,再抓几副调理身子的,都挑好的拿。” 掌柜原先在整理药材,回头一看,正是前来把脉诊治的那位大夫。 他边给陆江拿药,嘴里说着:“小相公,寻常人家都听到夫人有孕,都欢喜连连,我看你的神色,仿佛愣住,没有丝毫欣喜,就猜到把我送回去,多半你还要再跑一趟来拿药。” 几副药被捆扎好,系上细细的麻绳。陆江拿到手里,颇有分量。 “老大夫,你看人真准。”陆江讪讪一笑,不愿意跟大夫多说话语,随便应付几句,就赶紧走了。 到了客栈,陆江先到崔玉折屋前查看禁制。 并无松动,屋中静悄悄的,许是崔玉折在床上休息。 陆江原意是将药给店小二煎了送上来。可他这会稍微停下来,脑子里就会想些有的没的,说要进屋看看崔玉折,又担心打扰到崔玉折,便找了店小二,问明白了厨房在哪,自个拎着药包去煎药。 药煎好后,倒在碗中,正好一碗的量,暗棕色,闻起来苦涩极了。 但愿崔玉折是个不怕苦的,也能少受点罪。 陆江在厨房待的久了,前额深处一脑门的汗,不知道是厨房热,还是心里面燥得慌。 他看着眼前的药,犹豫半晌,实在不知怎样面对崔玉折。到底怕凉了之后影响药效,端起药碗,硬着头皮敲响了崔玉折房门。 崔玉折道:“进来。” 他坐在床上,脸上隐隐有着疲惫之色,看了陆江一眼。 陆江的步伐又缓又迟,又被他这样一看,不由站立。 崔玉折说:“你递给我。” 陆江只得将药递到崔玉折手里。崔玉折比他干脆多了,接过药,一仰头喝尽。 一个盛着蜜饯的小盘子被呈到崔玉折面前,崔玉折正压抑着恶心和苦涩,难受莫名。 陆江说:“你吃点这个,压一压。” 崔玉折摇头,“师兄奔波一场,想必也甚是疲累,可先去歇息。” “我在这陪着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这蜜饯还是他特意问店小二寻来的,可惜崔玉折不接,陆江手腕悬在半空,只好又收回去。 陆江真不想走,屋内除了床铺外,靠窗的地方还放有一张小塌,他指了指那边,说:“我挤挤就成。” “太难为你了。”崔玉折不自觉皱了眉,略带不满的看着陆江。 陆江站立难安。他虽不懂,也知师弟刚服用过药物,到底是个什么境况还很难说。 但非死皮赖脸待在这,许是更加惹崔玉折厌烦,陆江没好意思,他慢慢退到门边,说:“师弟,你要有事尽管开口,我就在隔壁,你说一声,我就能听到。” 崔玉折胡乱点点头,又快又急,像是巴不得陆江立马离开视线。 陆江到了隔壁屋,往床上一躺,两手搭在脑后,望着头顶的床幔。 别说他一点都不累,就算困倦疲惫极了,也不敢合眼。想事情怎会到了这般地步?他活了这么些年,可从未听过男子也能有身孕的。说到底,还是怪那天不够机警,掉以轻心了,惹出这一连串的祸事。 要是能替崔玉折受这罪,他真想替了。如今崔玉折身上受苦,陆江心里也受着煎熬。 他凝神听着崔玉折屋中的动静,据这几日对崔玉折的了解,他真有事了,可能也咬牙忍了,不见得会叫自己。 过了三炷香的功夫,始终没有一点动静。陆江以为没有了事情,稍稍放下心来。 突然听到“砰”的一声。 陆江一个箭步冲出去,一脚踹开房门。 崔玉折竟倒在了地上,一脸青白,满是冷汗,嘴唇下咬出了血痕。 陆江心上一跳,慌慌张张到了他跟前,蹲下来把他搂在怀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碰他哪里。 崔玉折颤声道:“扶我到床上。” 陆江忙点点头,“好、好,你别慌。” 他虽对崔玉折说让他别慌,自个儿心里面实则已是一团乱麻,慌的不行。 让他去杀妖除魔,陆江没半点话说,说干就干,下手干净利落。这会儿却是六神无主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崔玉折说一句,他才照做。 幸好脑子虽慌,手倒很稳,将崔玉折打横抱起,稳稳当当放在了床上。 崔玉折已痛得说不出话,五脏六腑似乎搅成了一团,他紧闭着双眼,像是快昏过去了一样。 陆江一个激灵,可算回过神来,忙握住崔玉折的手腕,探出体内灵力乱窜,极不平稳。 崔玉折又疼得颤抖,陆江急忙也坐到床上,将崔玉折半揽在怀里,生怕他因身上痛而乱动,再撞到哪里。 陆江灵力纯厚,忙将一股暖和的灵力顺着崔玉折手腕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崔玉折才平息住颤抖,缓慢睁开眼睛。 适才陆江哪顾得上看他,这会感到他好些了,才看了一眼。崔玉折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半睁着眼睛,睫毛低垂,还是很虚弱的样子。 崔玉折也反应过来,自己还躺在陆江怀里,要按他本心来讲,只想离陆江远远的,可他暂无力气,说不出让陆江离开的话,况且,若不是陆江在,怕是自己就要痛死过去。 崔玉折闷声道:“我没料到会这般痛。” 听到他终于开口,陆江心中大石悄悄落下,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我早就说了在这里陪着你,好照料,还好来的不算晚。你适才怎么不叫我?” 崔玉折目光不知转向了何处,不言不语。 陆江见他不想多说,也不再开口。因崔玉折没说让自己离开,陆江便还是轻轻搂着他,抓着他冰凉的手腕,继续源源不断输送着灵力。 那晚的记忆似乎一直很模糊,这会挨着崔玉折,才发觉他很是瘦弱,手腕纤瘦,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这一个月来受的苦导致。 对陆江而言,那晚的记忆分外模糊,这会儿只觉得崔玉折很是瘦弱。 陆江不由觉得他有点可怜,轻声道:“你怎么样了?还痛吗?” 崔玉折腹中似搅在了一起,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他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崔玉折身上痛,心中更是有一丝恐惧,这孩子竟然还在! 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受了这么大的苦,以为总能把这孩子打掉了,谁想到他这么顽强。 这样的药灌下去早该结束掉所有了,可疼痛全让崔玉折受了,没见半点效果。 从白天到黑夜,崔玉折愈发的沉默,只忍不住时从嘴里溢出几声痛苦的声音。 陆江也心中难过极了,也后悔极了,甚至觉得该劝崔玉折几句,不让他服药。幸好陆江虽年轻,修为却不差,才能顶得住这一夜的消耗。 崔玉折不说话,陆江更说不出一个字。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崔玉折迟缓的开了口,“没有用。” “什么?”陆江惊道,他小心看了眼崔玉折的神色,“没打掉吗?你都这么痛了……” “许是药效不够,你再去煎上几副。”崔玉折断然道。 “不行,不行。再煎几服药?师弟,这一副药下肚,你都差不多死掉一回,再喝药,你受不受的住。” “那怎么办?难道真要我生下它?来路不正,谁知道是妖是鬼?我生了它,我成了什么?” 第3章 孩子是怪物? 一片死寂。 一片死寂。 陆江默然片刻,期期艾艾道:“妖毒只有催情效果,它自然是你我血肉,又怎么会是妖魔。” “我阴阳倒转,想也非人,怎知这孩子不是怪物?”崔玉折自嘲道。 他把手放到腹部,唇角绷成一条直线,心不甘情不愿,语气中难免自怨自艾。 崔玉折身上极痛,饶是陆江灵力相助,大部分也都靠着崔玉折自己撑过。他想着只要忍过这一遭,这东西就再也没有了,才勉强撑过。 这时药效过去,肚里风雨稍歇,可是仍能感受到那处有一丝灵力在跳动。 崔玉折不觉低声问:“师兄,我该怎么办。” 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崔扬戚独占一峰,地位尊崇,且膝下只有这一个孩子,未收任何弟子,对崔玉折自是疼爱极了。连他下山历练都放心不下,特意请了陆江照顾一程。 固然父子情深,但也导致他没经过风雨,平日里在学宫,众位师兄弟敬他父亲,全不会来到崔玉折身边惹是生非,他可谓过的顺风顺水。 可惜此刻纵是崔玉折有万般神通,也一个都使不出来。就连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面装着父亲给予的各样护身法宝和灵药,也成了死物一个,根本打不开,一个东西也拿不出来。 崔扬戚怎会料到他竟然能满身灵力都没了。 他没了依靠,六神无主,索性问陆江,到底是师兄,总要有法子的。可话音刚落,崔玉折就想起了陆江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犹疑了一下,他真能有主意? 陆江想了片刻,道:“凤阳城不过一小城,大夫医术并不高深。况且你我都是修士,你……”他看了崔玉折一眼,缓声道:“你又以男子之身有孕,必不能以寻常妇人那般对待。不若你修养两天,我们再寻他路。” 陆江试探问道:“你可想回山上?禀告崔扬戚,让他做主,真人见多识广,应当能妥善处理。” 陆江实在怕了今日情境,别孩子没有打掉,崔玉折先赔了命进去。 “我不要回去。”崔玉折却轻轻摇头,“我这样子,怎么见父亲?” 他垂眼道:“你们自小就能随各自师父下山历练,我父亲虽待我好,却不愿我离开身侧。我若是这般回去,哪还有下山之日?” 陆江不敢强逼,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回。药王谷有一弟子,名叫宋风,虽年轻,却深得药王谷掌门真传,医术高明,与我素来交好,且为人谨慎,不会私下传话散播,去他那里看看可好?” 崔玉折打心底不愿回学宫,他又没有别的去处,只能听凭陆江安排。 药王谷倒也好,是天下医师之宗,寻常大夫看不了,药王谷或许有主意。 若是药王谷都没法子呢?崔玉折不自觉抓了抓衣袖。 可他此刻只能信任陆江,他轻轻点头,“我听师兄的。” 他肚里不再翻江倒海,倒觉出疲惫来,他说:“我想睡一会。” 陆江立马扶他躺下,拿起被子为他盖上。 陆江站在床前,歉声道:“崔师叔将你托付于我,如今搞成这样,是我对不住你,我陪你一起去药王谷。” 崔玉折冷然道:“那夜的事情再不要提了,这妖该我来杀,也是我没防备,有这样的恶果,我自己受着。” “好,我不说了,你也别往心里去。”陆江急忙道。 “你出去吧,我自己歇会。” “你拿着这个,若是有事了,摇一下即可,我就能知道,别不喊我。” 是个金黄的摇铃,有传音之效,就算是凡人也能用,不过不能距离太远,两人隔的远了就失去了效力。 崔玉折伸手接过,将铃铛放在枕头处。 陆江还想说些什么宽慰,却又觉得没立场,干巴巴道:“你放好就是了。” …… 镇上大雪下了好几日,没见停的影子,二人行程由此耽搁下来。 倒是给了崔玉折时间调养身体,他那日喝了药,就断断续续发冷疼痛,少不得拜托陆江传送灵力。 陆江倒殷勤,不用崔玉折说,日日到他屋里报道,似乎看出崔玉折不喜,话也很少,传完灵力就立刻出门,绝不多打扰崔玉折。 陆江本来从学宫中带着的丹药就少,又不对症,多是治疗外伤的。 他虽怀疑镇上大夫医术不精,也只能常前去购买,捡些好药材煎来给崔玉折服下。 崔玉折经过这些时日的疗养,身子好了许多,不用再虚弱的要倒下似的。 睡的不踏实,梦中以为没怀孕。在恐惧中醒来 他慢慢下了床,轻轻触碰肚子,不管肚子里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他还很小很脆弱,崔玉折隔着衣服摸,摸不出起伏来。 崔玉折手腕上有个镯子,名叫日月镯,可千里传音,他坐到桌前,转了转镯子。 父亲特意嘱咐一定要随身携带,若有什么事情好及时联系。 崔扬戚没有徒弟,在山中也就是挂了个虚职,整日无所事事,全副心思都放在崔玉折身上。 崔玉折一走,父亲更是无事可干,起初,日日都要通过日月镯与崔玉折交谈,翻来倒去,不过就是些嘱咐他要谨慎小心的话,崔玉折听一遍已经记住,听得多了,便觉厌烦。 如此几日后,崔玉折干脆将日月镯锁上,全当它是个死物。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崔玉折自个心里都没理清楚,更不想与父亲说话,生怕言谈中泄露出什么。 父亲每次通话必定要提到陆江的,要他听从师兄安排,万不可冒进。 桌上放置有铜镜,崔玉折揽镜自照,确认过面貌没有变化,方再次转动手镯,打开其中关窍。 面前立刻出现崔扬戚的幻影,他半身悬在空中,高大挺拔,是极英俊的长相。 崔玉折生的并不像他。 崔扬戚冷哼一声,“下山一趟,你翅膀硬了?日月镯都敢关掉!” 崔玉折本已打好腹稿,预计长话短说,可一听到父亲埋怨的话语,心中不知为何忽的一酸,他突然特别想回学宫,回到逍遥峰去。 但是—— 崔玉折不自觉又扶上肚子。 他垂下眼,说:“父亲,我……” “你何时回来?”崔扬戚打断了他,“五只大妖已早已杀够,还在外面磨磨蹭蹭做什么?” 崔扬戚顿了下,“为父甚是想你,快些回来。” “父亲,我另外有事,要过段时日才能回去。” “什么事能让你不着家?”崔扬戚暴跳如雷,“马上到年关了,你要自己在外过年?” “还有陆江师兄。” “对、陆江,这一路上他跟着你,我这就问他你想做什么!你不回来,他也不回了?” 崔玉折心中一紧,忍不住道:“你问他做什么?这是我的事,同陆江师兄有何相干?父亲,你一直都管我甚严,我好不容易才得了这次机会下山,想多待些时日,你就答应了罢。” 崔玉折甚少出言顶撞崔扬戚,一时之间,崔扬戚看着他,竟哑口无言。 “你拜托师兄下山关照我,已然是麻烦人家,怎能因此事再去问他?父亲,师兄也不回去,有事情要办,我仍跟着他,你之前既放心他的武艺人品,我们多在一起数月,又有什么妨碍?” 崔扬戚回过神来,极为生气,仍是不愿意,一定要崔玉折立刻回来,甚至说这就动身下山,将崔玉折抓回来。 崔玉折有苦难言,怎么敢回去?又劝说父亲许久,却不奏效。 崔玉折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我娘还在,必定答允我了。” 崔扬戚独自扶养他长大,可谓十分费心,但总不爱听崔玉折提起母亲,闻言,崔扬戚脸色一变,终究摆摆手,无奈叹道:“你心野了,我管不了你,想去哪就去哪罢。” 话音一落,崔扬戚就拂袖关闭了日月镯。 崔扬戚虽有不满,崔玉折却不惧他,在父亲这里通过了信儿,他心情稍微好起来。 凤阳城已下了多日的雪,总算放晴了。 崔玉折近两日却总想恶心干呕,他与陆江都不懂这个,陆江又去问了大夫,这会刚回来。 “大夫说、孕期都是这样,熬过这半月就好了。”陆江说话时甚至不敢看他。 崔玉折淡淡道:“我知道了。” 陆江道:“我又拿了几服药,大夫说可以压一压呕意,我去煎来。” “你等等。”崔玉折喊住他,轻声道:“大雪既然停了,路上也好走。何日启程?” “若是你身体能撑得住,明日即可动身。” 陆江倒了一杯茶,照旧施法加热到适宜的温度,递给崔玉折。 崔玉折饮了一口茶,“我现在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周身灵力散尽,还要师兄搭我一程。” 陆江看着他,道:“这个不用多说,我自然要带你去的。” “那多谢师兄了。” 最初,崔玉折知道有孕后,不可避免对陆江有些怨意,心中难过便对陆江不友善。 这几日下来,崔玉折逐渐接纳了这个事情,已成定局,也怨不得旁人。 现在多少能同陆江说些话了,只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在。 第4章 生下来? 翌日。 翌日。 陆江请大夫将崔玉折这几日服的药制成了丸状,方便在路途中用。又购置了些能压恶心的酸干果,许是实在难受,崔玉折现在倒是不排斥吃这些东西。 要是往日里陆江说走就走,哪来的着许多琐碎功夫,风餐露宿,住在荒郊野岭的次数多着呢。 陆江将久已经不用的飞舟在客栈后面空地上放出。 店小二连声说:“我活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仙家法器,真是好气派。” 他心里十分不舍,恨不得这两位在这儿住到天荒地老,毕竟似这般大方又好说话的客人并不好找,主要是大方。他挤在陆江旁边,没断过奉承话,脸上挂着讨喜的笑。 陆江心不在焉,只站在一旁等崔玉折出来,偶尔应答几声。 片刻后,崔玉折方走出来。他身着一身宽大的衣衫,被风一吹,似要凭空而起,越发显得身姿瘦弱。 他到了陆江跟前,低声说:“走罢。” 飞舟腾空,向远方飞去。 天际风大,崔玉折一上飞舟,便走进小屋内。 飞舟全靠陆江的灵力作为动力,他施法过后,见行的平稳,就走进屋中,观察崔玉折的情况。 崔玉折坐在桌前,双眼放空,不知道想些什么。 陆江想他或许觉得无聊,身子刚调养好一点,不能出门,从客栈的屋里到了飞舟的屋里,又没人说话,且无事可做,哪能不无聊。 更何况还没了灵力,行动之间十分拘束。 桌上摆着陆江买来的话本、棋盘、画册,他不知道崔玉折爱玩什么,一股脑便买了好多,可惜这些物件在崔玉折这里都被打入了冷宫,饱受冷落。 陆江一见他这样子,绞尽脑汁想说些逗趣的话,引崔玉折开心些。 可二人本就不熟,这会关系更尴尬,仿佛只能讲些正事,闲谈逗乐不该存在他们两个之间。 崔玉折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看到人,便立刻站了起来,问:“师兄,有何事?” 被崔玉折这一问,陆江刚想出的笑话梗在喉咙里,差点没噎住。 他随口编的笑话难道还能比话本有趣? 他笑了笑:“你坐下,不用站起来,就是想来问问,你身子可还好?” 两人明明最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甚至还即将有个孩子。 但陆江临到头,却只能不咸不淡的说几句话来关心崔玉折身体,说不出别的,其他的话说出来好像都是僭越。 崔玉折道:“劳师兄挂心了,我今日才走了几步路?不碍事。” 桌上摆着果脯,崔玉折难受时就会拿起一颗吃掉,他不需要使力气,只躲在屋里面闲坐。 “我看你精神尚可。”陆江笑道:“药王谷远在西南,飞舟要行上几日,你莫急。” 崔玉折点点头,“劳累师兄了。” 陆江实在说不出话来了,他摸摸鼻子,觉得空气憋闷,道:“你先歇会,我出去了。” 他推门出去。 飞舟仅有一间小屋,他躺倒在船板上,抬眼看着天上的月亮。 七日后,药王谷相隔五里地的翠华镇。 飞舟刚停到村外,一少年便飞奔过来,东张西望,高声问:“人呢?人呢?” 陆江下了飞舟,轻踢他一脚,“嚷什么?” 宋风眯眼笑了笑,“你可算来了,教我好等。对了,你信里说的那人呢?” 陆江早已传信给宋风,说要带一人来诊治,并将事由简略说了一下。 这时,宋风已抬眼看到崔玉折,忙几步走上前,伸手扶他,“你是崔玉折?我叫宋风,陆江应跟你说过了。” 宋风生得清秀可爱,只是年岁甚轻,脸上扬着笑意,实在殷勤。 崔玉折本欲躲开他的手,却不由一顿心道:“我有求于人,他倒主动扶我,我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任由宋风扶着,下了飞舟。 路途遥远,又始终飘在天上,虽飞舟稳固,可崔玉折到底身子不如从前,许多为难之处他宁愿忍着,也不同陆江吐露半分。 若是能有陆江真气相传,他好受的多,可崔玉折偏偏一声不吭,身子又清减几分,面色苍白。 宋风细细看着他,笑道:“你生得好生俊俏,只是看着虚弱极了,咱们这就回镇上,我已置办好了屋舍,你就放宽心,在这多待些时间。” 崔玉折点点头,与宋风一道走在前面。 陆江收了飞舟,跟在他们身后,望着崔玉折背影。他甚为担忧崔玉折,每日数次问询,崔玉折皆道无碍,他虽有心照料,被崔玉折不冷不热打发一句,只好离去。 宋风购买了一间院落,有两三间屋舍,已收拾的干干净净。 宋风引着崔玉折转了一圈,笑道:“都是我看着置办的,你要觉得哪里缺了少了,就吩咐陆江去买。” 崔玉折道:“已经很好了。” 宋风道:“也转过看过了,做正事罢。” 宋风开了正屋门,道:“你坐凳子上。” 他肩上一直背有药箱,取了下来,拿出长条型的脉诊,崔玉折手腕搭在上面,手心朝上。 崔玉折心中本不自在,但宋风一路来笑意盈盈,并不以异样眼光看他,他稍微放松了些。 宋风摸了会脉,笑道:“我需施法探一探你的肚子,可以嘛?” 崔玉折垂着目光,点了点头。 陆江在一旁站着,并不多言。 宋风两指并起,指尖金光一闪,下一瞬,一股暖气直冲崔玉折腹内,倒并不难受。 过了半晌,宋风方收了手,一双眼睛却滴溜溜转起,在崔玉折同陆江之间来回看了一遍。 崔玉折看他面色不好,心悬了起来,问:“如何?可能打掉?” 宋风轻轻叹气,“哎,我来说这话实在为难。你听了后别着急,这孩子我实在无能为力,打不掉了。” “怎会这样!”崔玉折白着一张脸,手紧紧抓着椅子。 陆江也不由惊道:“宋风,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认真说来。” 宋风叹着气道:“我已经说了,你们怎么不信呢?他身子奇异,这孩子与他血脉相连,哪是能打掉的?我适才注入灵力进他腹中,只觉泥牛入海,他丹田处一股灵力在护着孩子,哪里能打掉?” 宋风顿了顿,严肃道:“若乱想点子,他只怕性命不保。” 陆江看崔玉折一眼,“若是求药王谷长老呢?” “从你传信给我后,我这几日翻遍古籍,又找族中长老们专程问过,我敢说就算你们去问掌门,他也会如此说。”他看了看此时面无血色的崔玉折,补了一句,“你放心,我是旁敲侧击询问的,并未告知长老们实情,他们不知道是何人。” 崔玉折十分丧气:“旁人知晓不知晓也不重要了,我只求你帮我打掉它!” “你与它一体两命,若服药或用外力,怕是你要先死了。”宋风苦恼,“男子产子,本就少见,你原先不也服过药了,结果怎样?吃苦的还是你自己。你要是不想要这命了,我倒可以给你配上一副。” “宋风!”陆江打断他,屋里霎时一静。 宋风回转脸色,笑道:“你别怕。我师父是药王谷掌门,我的医术在你尽管放心,保准让你平安生下来。” 崔玉折盯着他,眼中流露出哀求意思,“我真不想生下来,我又不是女子。请你替我想想,当真没法子了?” “你难道不要性命了吗?”宋风很是苦恼,抬眼看陆江,道:“你惹出的乱子,你劝劝他罢。” 陆江道:“我知道的。” 宋风把他的药箱收拾妥当,斜挎身上,笑道:“我走了,明个儿再来看你。” 崔玉折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勉强道:“多谢你。” 宋风摆摆手,推门出去了。 陆江心想,我二人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并不是两情相悦,崔玉折绝对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原先同他说寻宋风看一看,他方心情好了些,这下一定失望透了。可若真如宋风所说,难道要把崔玉折小命赔进去? 他犹豫了一会儿,见崔玉折一直不说话,怕他气都憋在心里,只得开口,生怕刺激了崔玉折,语气又轻又柔,试探着问道:“师弟,你怎样想的?” 崔玉折冷冷道:“这还用说?” “可你的安危不得不顾虑。” “让我生下它,我真比死了还难受。” 陆江急忙道:“师弟,别这样说。” 崔玉折抬起眼皮看了陆江一眼,二人对视上,陆江忙笑了笑,崔玉折立刻撇过头,再不看他。 一时无话。 陆江犹豫半晌,心中打定主意,一切要以崔玉折性命为先。 他同宋风自幼相识,信得过他,方带崔玉折来此,宋风绝不会欺瞒他们两个。况且宋风虽年轻,医术在药王谷已是数得着了,一些长老也不如他,药王谷下一届掌门大约就落在他身上。宋风斩钉截铁下了这个结论,陆江自然不疑有他。 然而要如何劝崔玉折,还需在心里面琢磨一番。他这边想着,那边崔玉折却坐不住了,道:“师兄怎么还不走?” 陆江道:“我陪你一会儿。” “大可不必。”崔玉折道:“生死有命,我疏忽冒失,才有这恶果,自要承受,若真死了,我绝不怨谁。” 他这句话里大有自怨自艾的意味,直把陆江听的心惊肉跳,朦朦胧胧的想,崔玉折是不想活了! 陆江忙安抚道:“你别这般说。孩子你生下来,我养着就是了,这世上仅我们三人知道此事,绝没有外人知晓。” 崔玉折听罢,立刻怔住,“生下来?” 第5章 同意生子 “师弟,只要将他生下不就行了?你只是在外历练多花了几月时间,回了学宫后,你还和从前一样,这孩子我独自养着,同你没有分毫关系,你只管放心。” “况且,你已在崔师叔处告过假了,再晚些回去也无碍。我向来是跑惯了,别说一年,就是两年三年不回去,师父也不会找我,我同你一道在此处待上一段时日,将它生下来。” 崔玉折睫毛颤动,良久后,摇摇头道:“我不想这样。不只是因怕旁人知道,我、我生下来它,我成什么了?” “你自然还是崔玉折!”陆江低声道:“师弟,我劝你,不为别的,就为了留住你的性命。你还这样年轻,怎么就想不开呢?天底下修士受伤病重多的是,人家不也活着?你何必非要寻死。这事情是我对不住你,若你因服药出了点事,我……我也随你去了。” 崔玉折又惊又怒,“你说这话,不是在逼我吗?什么随我去?” 陆江道:“你死了,我也无颜活着,只好一死了之。否则,日后怎样见你父亲?” 崔玉折顿时沉默,神色已见犹豫。他的命自个儿说了算,可要是连累了陆江,不得不思量。纵然陆江是胁迫之语,不见得真会自尽,崔玉折还是迟疑了。 陆江又道:“你别忘了,崔师叔还在等你回学宫,若是看不到你,他该怎么办。” 崔玉折不由打量他一眼,这一眼有点恨在了。他平白无故有了身孕,因此厌烦陆江,却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恨意,因觉得这里有自己的错在。 但怎么连死都没了自由?他不碍谁的事,单是自个寻死,难道还不成吗? 为何要一句一句劝他。 崔扬戚只有他一个孩子,疼爱之意自不用说,陆江还要抬出父亲吗? 崔玉折本已下定决心,可一想到父亲,十分决心立刻丢了八分,只余下两分的坚持空空摇晃。 他从未离开过崔扬戚这么长时间,十分思念,不禁想到,父亲养育自己至今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可自己却从未尽过一分孝心,父亲这算是做了赔本买卖!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他到底涉世未深,本就是凭着心底的一丝不甘方撑到现在,实际上并未深思,被陆江三言两语这么一说,脑子登时晕晕乎乎。 偏这时候陆江又催促道:“师弟,你快拿个主意,是生下来,还是我陪你一道赴黄泉。” 崔玉折盯着他,张了张唇,“……照你说的办罢。” 陆江虽说要崔玉折拿主意,崔玉折能选什么?他死倒是很轻易,可这后面一连串的胁迫,怕是他到了阴曹地府还要回荡在耳边,让他做鬼都不能安生。 “你可算想开了!”陆江怕他反悔,当即道:“如此便说定了,想必宋风已走远了,明日他来,我就同他说。你只管放宽心,好生调养身体,万不能再想别的。” 崔玉折已不愿再多说,莫非陆江师兄把我当成了出尔反尔之人?他冷然道:“我既已说了,就不会反悔。” 陆江松了一口气,仍是放心不下的,但不好逼他太紧,反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也便不再相劝,道:“师弟,你身子若有那里不适,别硬撑着,尽管同宋风讲。你不愿让我知晓……” 崔玉折脸色微微一变,“硬撑……师兄是说我逞强不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就算同我说了,前几日我也帮不上忙,如今有了宋风倒好了。”陆江慌忙笑道:“宋风是医者,他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哪里不舒坦了,他就是不问,你也要说,无需在意别的。” 崔玉折道:“我知晓了。” 陆江看他神色隐隐有疲惫之意,暗想,赶路了几日,一下飞舟就是看诊,他又得此噩耗,我便不扰他了。 陆江同崔玉折道别,崔玉折自然不会挽留他。 …… 深夜。 陆江在小镇酒楼叫了几碟小菜并一壶水酒,独自在屋里自斟自饮。 突然,一片寂静中传来敲门声,陆江放下杯盏,走到大门处开门。 眼前站立的赫然是宋风,宋风神采奕奕,丝毫不困倦,扬了扬手中的酒壶,笑道:“喝一杯?” 陆江看了眼酒壶,“我已要过酒了,进来罢。” 宋风笑他,“你独自喝酒多没趣,怎么不唤我来?白日里都来不及同你叙旧说话,趁着这会儿无事,咱们好生说道说道。” 陆江手握着杯子,无声的叹一口气。 宋风笑了一声,“哎呦,相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愁眉苦脸,可叫我开眼了。” 陆江仰头喝尽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方道:“你是不懂的。” “这有什么不懂?不就是把人家搞出了身孕,惹出事了?哎,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今夜时间长,我可要好好听你讲一讲。” “你过来看笑话了?”陆江面无表情。 “你这样冤枉我,我好好的觉不睡,大半夜从药王谷跑出来,只是为了看你的笑话?”宋风佯怒,却为陆江添上一杯酒,“你倒是说说,做兄弟的好为你出主意。” “我只问你一句,”陆江顿了一下,方开口道:“那孩子,非要生不可?” 宋风道:“你今个儿不是在场吗,再问多少遍,这个孩子都必须要生下。唉,不是要你劝劝崔玉折嘛?他如何说?” 陆江望着酒杯,“他同意了。” “那你喝什么酒?咱们两个对饮那是兄弟的情分,你自己喝可就是心结难解、借酒消愁了。” “我爱喝便喝,还要你来管?” “好、好、好,我不管,您多喝。”说着,宋风又为他倒上一杯,似真要将陆江灌醉一般。 陆江一杯接着一杯饮,他平素里喝酒不多,却酒量甚佳,只是一连饮上数杯,已是昏昏沉沉,眼前的宋风都看不清样貌了,他皱着眉,仔细看看,“宋风,你怎么长这般大了?以前不还要踮着脚看我吗?” 他拿手在自己胸口处比划了一道,嘿嘿笑道:“你不是就这么高吗?” “我现在不用踮脚看你,不过还是没你高。你别光顾着喝酒,忘了正事?” 陆江喝着酒,忽然叹了一口气,“我跟你个小屁孩能有什么正事?” 宋风笑道:“你个醉鬼!哎,崔玉折是个什么来历?我学医以来,可从未听说过男子能怀孕之事,他当真是你师弟?” 陆江脑袋灵光一闪,似乎看到了崔玉折的身影,不过,“崔、崔玉折是谁啊?” 他还没有清醒一个吐息,脑子就又被酒气笼罩,模模糊糊,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们两个都搞出孩子来了,你记不得他是谁?” “孩子!”这事简直是陆江梦魇,一听到这个词,立刻清醒几分,他霍然站起。 宋风吓了一跳,“你站起来做什么?” 陆江再次坐进椅子中,浑身松懈,半趴在桌子上,喃喃道:“崔玉折,我记起来他是谁了。” 宋风忙笑了笑,离他近了点,用诱哄般的语气问:“那你说说看,他是谁?什么来历,怎会有孕呢?” 陆江眼神迷离,却还记得回话,小声道:“他什么来历?是学宫弟子,崔扬戚的儿子,是我陆江的……师弟!” 宋风犹自沉吟。 陆江脑子喝晕了,拽住宋风衣袖,扯到自己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别犯你那臭毛病!我带着他是正经求医来的,他不是你们药王谷里稀奇古怪的药人,你就算再好奇也把嘴给我闭上!” 宋风忙赔笑道:“我不过问了一句,你同我生什么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爱钻研医术,冷不丁遇到个没见过的,难免想知道些东西。” 陆江冷哼一声,“你小心着罢。” 宋风惹了他,同陆江笑谈几句,陆江却爱搭不理,他便有些待不住了,自起身离席,掩了门出去。 陆江则又独自饮了几杯,头实在酸痛,摇摇晃晃出去打水潦草清洗一下,方晃晃悠悠回屋,倒在床上,闷头睡了过去。 陆江喝醉了酒,天亮时仍未清醒,忽又听到阵阵敲门声,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看着屋中陈设,愣了会儿才忆起这是哪里。 敲门声愈发急促,陆江高声道:“这就来了!” 陆江扯过衣服披在身上,推门出去,他下意识朝崔玉折房间看了一眼,却听到吱呀一声,崔玉折低着头跨出门槛,似正要去打开院门。 陆江忙道:“许是宋风来了,我去开门,你先进屋罢。” 受到宿醉的影响,陆江头仍有些昏沉,他大步走到院门处,打开门闩。 门外果然站着宋风,他踮起脚,跃过陆江,朝里面挥手道:“崔玉折!你起这么早呀,快进去,我一会儿就给你把脉。” 陆江揉了揉眼,却见一双硕大的驴眼睛盯着自己,它鼻翼翕动两下,猛地冲陆江打了个喷嚏。 他怎么还带头驴来? 陆江忙退后两步,皱眉道:“看来你昨夜没喝多少,起这么早,怪有精神。” 宋风神采奕奕,凑近陆江,用手翻了翻自个儿眼皮,笑道:“我一夜没睡,你快看我眼睛红成什么样了。” 陆江哼了声,低头束着腰带,匆忙起来,衣裳都没穿好,间隙问了句,“你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驴拉了辆板车,载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数量不少。 “衣服一会儿再穿。”宋风硬拉扯着他到了驴车旁,陆江被他拉的踉跄,站稳后,拍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包裹,问:“是多大的宝贝?值得你一大早就来。” 宋风对他的漫不经心感到不满,道“你轻点!这可不是一件宝贝,我把我全副身家都带来了。” 陆江忙垂下手,不敢轻易碰了。 宋风笑道:“你现如今该知道我对你有多真心了,你瞅瞅看看,哪件不是稀世珍宝,我昨夜从你这回去,就一直在收拾装车,可把我给累坏了。” 他拿过车上的一个宝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珠子,说道:“你看,这是青桐洲内玉香鸟的灵丹。” 又指着一株翠草说:“这是凤蕊花,五百年才长出一株,连药王谷珍藏的也不过三五株。” 陆江被他的财大气粗震慑住了,“这么多好东西,你怎么舍得?” 宋风摆了下手,踮脚揽住陆江肩头,哈哈一笑,“这算什么?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亲侄儿,尽管放心,有我在,一定教它平安降生。从今日起,我也搬来与你们同住,贴身照料崔玉折。” “好兄弟,啥也甭说了,我都记在心里了,日后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得了,你还同我客气?”宋风笑了笑,“我进屋给他再探一探脉搏,你就把这些东西都搬进去,后院有个空房子,先都堆到里面,回头我再收拾。” 话音一落,宋风抬脚就往里走。 “站住。”陆江拽住宋风后面的衣领,不解道:“你就不会用乾坤袋装了拿进去?” 宋风正了正衣襟,肃然道,“我这些东西哪个不是价值连城,放乾坤袋里要是有了损毁,药草没了生机,再想找就难了。” 他挑眉看向陆江,“你刚刚怎么说的?这还是你自家的事,你就不愿意搬了?往后我有事更使唤不动你了。” “别,我任劳任怨,绝不多说一个字。”陆江一笑,赶快牵住驴辔头。 宋风一溜烟跑到屋中去了。 他带来的物品果然甚多,其中除了各样药草外,甚至瓦罐、药碾子等物,不分大小,一概都装了来。又有他的铺盖衣物等,满满当当,真装了好大一车。 陆江自然有劲使,却因宋风一番话,只得小心翼翼的轻拿轻放,生怕摔碎砸破了哪个,一时需用了,再不好寻。 东西都放好后,毛驴也被他栓到后院,寻了数把稻草放进槽里,摸了把毛驴头,方走了。 忙碌这片刻,他竟出了汗,又打水净手,随便擦了擦身上。 第6章 你怕我? 他跑到里屋,却见宋风和崔玉折分坐在两侧,正在饮茶,看样子诊治已告一段落。 陆江以眼神示意宋风,宋风岿然不动。 本想喊他出去,问一问怎么样了,见他这样,只好作罢。 崔玉折轻声道:“我的真气何时能回来?” 宋风将杯盏放到桌上,笑道:“你别着急,这事急不来,要十月怀胎后,真气自然就会回来了。” 十月怀胎…… 崔玉折听罢,脸色一白,抿了抿唇。 宋风眼珠子转转,知道自个儿说错了话,对陆江笑了笑,“你笨手笨脚的,别把我的宝贝弄坏了,我这就去看看,检查一番。” 说罢,也不管陆江,忙起身出去了。 陆江扭头瞥了眼崔玉折,“你别在意,他就是这样,并不是成心的。” 崔玉折缓缓摇了摇头,“是我不对,本来就有的事,他一说,我自个儿反倒生起气来。莫非他提也不能提了?我要还是这样,先自己憋死了。” 陆江笑道:“你别多想。哎,宋风已经不好意思了,这才一下子跑出去了。” 崔玉折道:“你不必这样关照我,若有用的到你之处,我一定开口。但我没提的地方,你也不用事事维护我,本来我们就是叨扰了宋风……” “这有什么,他皮糙肉厚,整日里嬉皮笑脸,不会介意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陆江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宋风正在药房内摆弄货架,陆江斜靠着门框,抬着眼皮看他。 宋风笑道:“怎么不进来?” “我笨手笨脚,怕弄坏了你的东西。” 宋风微笑,“我说着玩呢,你还当真了?怎么不在他屋里做你的孝子贤孙了。” 突然,宋风额头猛地一痛,陆江则收回了手。 宋风额头红了一块,他揉了揉,“哎呦,你真能狠下心,怎么不干脆打死我?我哪里说错了,你是没拿镜子,不然照照你自己,看看你对他的殷勤劲儿,孝子贤孙这四个字你是当得起的。” 陆江迈进屋里,卷起袖子,帮着他一块料理,适才只是搬了进来,看屋里满地狼藉的样子,真要收拾,可要好大一会儿。 “我对不住他,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别为难他。”陆江忽然道。 宋风本以为他不会回话了,突然听到他来了这么一句,倒是吓了一跳,手里面的宝珠险些掉下去,他赶紧将宝珠放到架子上,腾出来手,不动声色问:“你怎么对不住他?” 陆江皱了皱眉,“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宋风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当我很愿意听吗?你日后想说了,我反而不听了,我把耳朵捂的严严实实。再说了,我哪为难他了?我已经处处小心了,你这是关心则乱,一点小事,就疑到我身上来,又怪我。” 陆江道:“跟你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将他放心上就成,要有哪里不满了,你来找我,冲我发火就是了。” “我还没说什么,你就弹我脑门儿,我再不敢说话了。”宋风哼哼一笑,“你不说我也猜的到,崔玉折肚里的那个跟你关系不浅,可他对你又这么冷淡,看不出来呀,你还敢犯下这样的事。” 他吊着眼看向陆江,颇有几分不怀好意。 陆江眉心一跳,“我犯什么事了?” “你心里清楚。”宋风大笑。 陆江道:“随你怎么想了。” 三人就此住下,宋风虽心中有惑,但在陆江的时时敲打下,并不敢多问崔玉折,只做个锯嘴葫芦,但医者仁心,日子长了,倒真对崔玉折有了几分真心。 虽原本是看在陆江的情面上,才这般尽心尽力。可现在陆江不在身边,宋风倒从没懈怠过。 孕期一长,药石作用就消减了几分,崔玉折本来养起来的二两肉竟又消减下去,宋风试了几种办法,都没输送真气来的快。幸好身侧还有陆江在,放着他不用,岂不是浪费,陆江倒没二话,尽心尽力,浑身真气不要钱似的传给崔玉折。 只是这几日陆江出了门,少不得宋风废上几分力气,他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我没陆江这么深厚的真气,只能勉强缓解一二,聊胜于无,你再难受就要等他回来了。” 崔玉折低声道:“多谢。” 宋风说:“陆江这都来药王谷了,离学宫相隔千里,还能找到他,叫他去杀妖。他也没办法,这不,走的时候再三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我同他相识多年,真没见过他这么上心过,你别怪他,他说不定已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崔玉折大感尴尬,宋风总时不时说些陆江的好话,就如这次。 陆江出去几日,他走时已同崔玉折说过,崔玉折理解,既然是学宫下了严令,他肯定是要去的。 陆江在学宫是个厉害人物,声名显赫。他虽说告假了,可学宫却总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要他效力。 崔玉折的父亲当初引荐两人之时,隆重介绍过陆江一番,直把陆江夸的天上有地上无,他那时就在心里与陆江暗暗较劲。 在杀第五只妖时,才会冒进,本意是要让陆江瞧瞧自己不比他差,谁知吸入毒气,纠缠到现在…… 但他又不是离了陆江就不能活了! 自然不会对陆江有什么不满。 偏偏宋风非要提起来。他日日来把脉,二人不可避免要说上几句话。可宋风真是奇怪,非要扯到陆江身上,说尽无数好话,仿佛生怕崔玉折气到。 这同崔玉折有什么干系呢? 一时之间,崔玉折竟不知如何回话,原本他就少于交际,同宋风相谈时,便是宋风说的多,他说的少,可干撂着总不答上一句,也显得太冷淡了。 崔玉折想了半晌,只好笑笑。 宋风已知他性子,并不在意,张着嘴,又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陆江探着头朝里看,笑道:“你们都在这呢。” 他的长发随意用布条束起,额前几缕头发垂下,眼下有了一层青影,更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落拓不羁。 显然,他这几日并不好过,一路风尘仆仆,都没来得及打理自己。 宋风嘴角扬起,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你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像鬼一样就飘回来了。”他眨眨眼睛,“你回来了,我倒是要走了。” 陆江问:“怎么这就要走?去哪?” “我又不是卖身到了这里,还不能走了?我能去哪,当然是回药王谷。”宋风又是一笑,“你算算什么时间了,马上要过年了!我总要回去点个卯。” 陆江抓抓脑袋,“我倒是忘了,行,这段时日劳累你了,你走罢,我不留你了。” 陆江真没注意到这都到年关了。从前,他在外待久了,又常是一个人,师父无事不会传唤他,远在天边,异乡行走时就算是知道到了节日里,他也不放在心上,什么节日自己一个人过都没什么意趣。 这一被宋风提醒,他仔细算算,还真是,这就过年了。 他与崔玉折一块从学宫出来,都小半年了。 陆江知道,崔玉折见了自己不自在,这太明显了,原本他还跟宋风有说有笑的,一看到陆江的身影,唇角就立即绷成了一条直线,眼睛低垂,似乎一点也不想看到陆江似的。 陆江有自知之明,非必要不来找崔玉折。 可陆江一走就是几日,总惦记着他身体怎样了,竟不由自主又走到他屋前,一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就把门推开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个儿这么讨人嫌呢。 宋风一走,崔玉折又是这样,陆江真觉得自个儿在这呼吸都是错的。 可他已经踏足此地,真要一句话不跟崔玉折说,转身就走,简直就是落荒而逃了。 他心想,我怕他做什么呢? 陆江摸了摸鼻子,自从那事发生之后,他在崔玉折面前竟有些抬不起头似的,总不自觉做出小动作。 陆江沉了沉气,笑道:“师弟。” 崔玉折答了声,“师兄。” 他反而放松了下来,几步走到崔玉折跟前,崔玉折似乎受惊,抬眼看他一下,又快速别过眼去,睫毛微微颤动。 陆江盯着他似蒲扇一样纤长的睫毛,胡思乱想,他的睫毛可真好看,又密又长,不知我废些功夫,能不能将他的睫毛数清。 陆江心思飞到了天边,突然福至心灵,笑道:“你怕我?” 他心中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莫非两人相对时,如履簿冰的不止有自己。 崔玉折的眼神中不是厌恶,似乎有些小心谨慎。 陆江当即凭空多出几分底气来,他在崔玉折面前,是不是从此可以肆无忌惮、随心所欲。这念头一出来,他立刻暗骂了自己一声,“得寸进尺!” 崔玉折怔了片刻,轻声道:“我为何要怕你。” 陆江随意坐进凳子里,神态放松,抓了把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碎发,全向后拢去,手一松,偏偏又有那不听话的,依旧掉了下来。 他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干脆不再管了,扭头冲崔玉折笑笑,“师弟,咱们俩老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以后日子还长,咱们毕竟是同门师兄弟,低头不见抬头见。” 崔玉折道:“以前在学宫,我从未见过你。” 这话不假,他们两个是在崔扬戚的引荐下,方第一次见面。陆江只知道学宫西边有个逍遥峰,偶尔见过崔扬戚来找师尊商议事情,但从不知道崔扬戚还有个后辈继承衣钵。 陆江卡了一下,“那不是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嘛,我可是天天在学宫转悠,你回去打听一下,年纪相仿的弟子们,有几个不认识我的?” 崔玉折答道:“我不用打听,等回去后,我就再也不出山门了。” “你……”陆江有些愣住了,他讪讪一笑,“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这是因噎废食。你只是一时受挫,天底下名山大川多的是,你光拘在学宫里,怪没趣的。” 崔玉折沉默半晌,说:“我父亲并不愿意要我下山,试炼是实在没法子了,才不得不允我出来,他不放心我,甚至要你作陪。我如今才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日后我就在学宫孝敬他,哪也不去。” “你不孤单吗?” 崔玉折摇摇头,“我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第7章 胎儿初显 药王谷四季如春,今年不知为何竟下起雪来,待陆江睁眼起来,打开房门,就看到了白茫茫一片。 屋檐青瓦已被白雪覆盖。 他拿起门边的大扫帚,积雪被他扫到了一处去,像个小山丘。不多时,他已经一点一点将院子里的雪扫干净。 自来到这里后,崔玉折从未出过门,他心有介怀,怕被外人看到自己。可宋风说了,有孕之人不能总是坐着,不利于日后生产,崔玉折听得脸色煞白,但到底听进去了,每日都在院里绕上几圈。 陆江要把院子扫的干干净净,雪深了,容易滑倒。 这些杂活,往日里,陆江是没干过的。峰上虽没有侍奉的小道童,不过陆江有师兄,师兄是个勤快人,又疼爱陆江,念在他年纪小,从不使唤他,都是自己随手做了。 陆江下山后,在外面的时间多,都是住在客栈里,衣物有人洗,床铺有人铺,只要有银钱,万事不用他费心。 崔玉折情况特殊,要在小院里待上数月,又不能雇奴仆小婢,事事都要掩人耳目,就连小院的门都紧闭着。 陆江心中想:崔玉折身子不适,况且,想必在逍遥峰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算让他干,他也料理不清楚。宋风更是指望不上,他闲来就只看药书古籍。 他硬着头皮干起了琐事,打扫院落、浆洗衣物,所幸都不算难,住的人又少,倒真有模有样的做了起来。 他刚把扫帚贴着门边摆好,就听到门扉一响,崔玉折出来了。 因时节渐冷,崔玉折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身上披了件白色狐裘披风,腹部已经有了隆起的形状,层层叠叠穿了好几件衣物,倒是显不出异样来。 陆江说:“我刚把地上的雪扫净,但还有些湿润,我搬把椅子来,你坐着歇歇?等日头出来,再走动。” 崔玉折看了眼地面,“现在就能走。” 他开始缓慢的在院子里走着,步伐较着平日里放缓许多,手隐隐约约放在小腹处。 院外渐渐有了人声,天一放晴,人也出来撒欢了。似有几个孩童跑到了附近,传来玩乐的嬉笑声。 陆江还是搬来了椅子,放在台阶上,他自己坐着,沉默的低头看着崔玉折。 砰—— 鞭炮声猛地响起,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不好闻,陆江揉了揉鼻子。 孩童们欢笑声音更大了。 崔玉折停住脚步,仰头看向天际的烟花,虽是白日,但能工巧匠制作的烟花燃放出来照样夺目。 烟雾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渐渐消散于无形。 陆江见他久久不收回目光,问道:“喜欢看?” 崔玉折仍看着天空,口中说道:“学宫向来只有夜里放烟花,我从未见过白日里放的。” “各地风俗不同,日后你四处走走看看,可以见到更多,单说一个烟花,朔北的就只有火花四溅,苗寨的烟火似荧光微弱,却伴有异香。”陆江看着他,笑道:“你把上次说的话收回去吧,大千世界,总有你喜欢看的地方,多去转转。” 距二人上次的谈话又过去了四五日,崔玉折没料到他竟还记得,甚至见缝插针要扭转自己的想法。 崔玉折说不出的气闷,“我说了不再出学宫。” “我们出去逛逛。”陆江抬手一指门口,狡黠一笑,“我当然记得你说过的话,可那也要回学宫之后了,现在可以出门吧。” 崔玉折宽大的衣袖遮住腹部,他低头想了一下,闷声说:“我不想去。” “买点炮仗烟花如何?我看外面的小孩们都很喜欢玩。”陆江站了起来,自顾自说话,“正好,师弟你一块挑挑。” 崔玉折没有动静,挺直脊背,端端正正站着,“我不去。” “咱们虽说不回学宫了,但该有的年礼要送回去罢,我是要给我师父买点东西,孝敬他老人家。你要不要买?我倒是可以给你捎点东西回来,一并寄给崔师叔,可我不知道他平日里爱用什么东西,怕买错了,他不喜欢。”陆江拉成了声音喊,“师弟——你要不要去?” 崔玉折霎时愣住,他不知道还有年礼这回事。逍遥峰平日里没人去,更没有迎来送往这回事,他半点不懂。被陆江一提醒,还是不太懂。 他从未买过东西给父亲,甚至连银钱都没花过几次,他不下山,一应的吃穿用度在学宫都有规定的份例,纵然有想要的缺了的东西,同父亲说一声,第二日那物件就会出现在门口。 他心想,我要给父亲买东西吗? 崔玉折说:“我想买。” 陆江弯眼一笑,拍了拍腰侧挂着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放着钞票银子,“师兄有的是钱,你要买什么,我给你付钱。” 崔玉折点点头,认为要他拿钱是应当的。他以己度人,自己不在意银钱,便觉得旁人也不该在乎。 他知道买东西时要给银子,可有时却会闹笑话。他在凤阳城的街上转过两次,往往抓一锭银子过去,商贩反倒急得不行,到处凑钱找给他,有过几次后,崔玉折心烦意乱,懒得再付钱。 早在凤阳城,一应花销就都是陆江拿钱了。 可是……崔玉折不由自主低头看了眼。 陆江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你现在穿得厚,人又瘦,看不出来的,别担心。整日里待在院子里憋闷,该出去走走了。再买些炮回来,你放着玩。” 崔玉折摇摇头,“小孩子的玩意,我不玩。” “应个景罢了,这分什么小孩大人?过年了都要放炮的,你要是害怕,就我来放。” 崔玉折听他这样说,不自觉横了他一眼,又立马垂下眼睛,“我不怕。” 但他这一眼还是被陆江看到了,陆江笑了笑。 崔玉折心思单纯,其实很好说服,也好伺候。 陆江怕照顾不好他,哪里疏漏了,总是会问他有什么样的需要,他只会低声说什么都行。 他不愿意旁人提起肚里的孩子,就连宋风在他面前也尽量只抚脉送药,绝口不提孩子如何如何,陆江更是避之不及,不敢说起,只旁敲侧击,问问饮食起居,势必要让师弟生活上过的舒心些。 崔玉折并不雷霆大怒,大发脾气。他是喜爱沉默的,心事都埋在心里的样子,可若是稍微说出他不爱听的话,便点燃了火星子,燃不起惊天动地的声响,闷闷的憋在崔玉折心里,隐隐约约透出些异样来。 经过几次之后,陆江和宋风都是聪明人,自然都避着说话,当面也杜绝提起。 崔玉折不常说话,似乎生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常常是宋风和陆江说话逗乐,他就在旁边听着,很少插话。 二人没什么收拾的,崔玉折不放心陆江说的话,怕他哄骗自己,专门折回房中,照过镜子后,才再次出来,发号施令,“走吧。” 小镇背靠药王谷,虽是小镇,采买灵药、寻医问药的人众多,这处地界分外繁盛,行人如织,各色物品丰富极了。 崔玉折一见到有这么多人,停下了脚步。怔怔看着。 陆江压低声音说:“没事的,别人看不出来。” “我以为下雪了,路上会没有人。” 陆江说:“药王谷这里很少下雪,早些时候不还有孩童出来放鞭炮烟花?他们见到雪反而更加高兴,不会躲在屋中不出来的。况且,即将过年,总要采买些窗花贴纸,还有蔬菜鱼肉,好招待客人,都是少不了的,下雪下冰雹都要买。” 崔玉折贴着门边站,看着前面,想了一会,方定一定神,朝前走去。 陆江担心他滑到,却不好再出言提醒,怕他心里厌烦,只得自己暗暗留心,注意着他的动作。 商贩们很是卖力,一见有人走进就可劲吆喝,但都是些寻常物件,陆江只是看了几眼,就想离开。 崔玉折倒是很有兴致,没露出失望的神情,他是真的在院中待的时间久了,出来一次,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往往商贩一喊,他就驻足不前。心里面不见得就喜欢,只是真的见识少,连个窗花都能看上好久。 甭管是卖什么的,商贩总是很热情,极力推销,崔玉折便抬眼望向陆江,不说要还是不要,陆江也不问他,只管拿钱付了,提货离开。 买了东西,崔玉折才会朝下一个商铺走去。 不多时,陆江手里面已经提了许多东西,崔玉折忽然道:“我来拿吧。” “我提得动。”陆江看着他笑笑,“一会儿我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这些都放在乾坤袋里,就不占手了。” 下一刻,崔玉折又被新的商铺吸引过去,陆江忙跟在他身后。 正要购置东西时,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妇人高声道:“你别缠我,找你爹拿钱去!我跟你可没干系,凭什么要给你买。” 被她斥骂的是个孩子,约莫只有四五岁,擦了把眼泪,“舅母,我想吃饼。” “说了找你爹!你听不到吗?丧门星,你爹没了,你就去阴间找他,问我要钱做什么?” 商贩看不过去,忙道:“吴娘子,他无父无母,只能投靠舅舅家,你拿了他家钱财,总要把他照料好。” 吴娘子娇声道:“呦,你倒是好心,你施舍他个饼吃罢。若不然,就别再这假惺惺的。” 商贩做的小本生意,冰天雪地里,冻的双手通红也才挣个几十文,出言劝告本是好意,谁知反被她攀咬上,他不肯落了面子,咬咬牙正要从炉子中拿出烧饼给这小童,忽然面前递过来一个银子。 第8章 心甘情愿 陆江笑道:“接着,我请这孩子吃的,不用找了。” 商贩连声应是,忙将银子塞进怀里,一连拿了几个烧饼,放进袋中,教小童说话,“拿着罢,你还不谢谢这位大人,多亏了他,你才能吃上这一口。” 小童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哭道:“多谢大人。” 他穿的单薄,面黄肌瘦,显然过的十分不如意。吴娘子发髻上插着三五支银簪,手腕带着一个银环,是个体面人家的打扮。 陆江说:“快拿着罢。” 吴娘子狠狠点了一下小童的脑门,哼道:“今日你可算是撞大运了,不过呀,天底下的好人有几个?你还不是要吃老娘的住老娘的,快跟我回去。” 陆江横臂拦在她前面,似笑非笑道:“这孩子我带走了。” 吴娘子脸上霎时露出惊喜,忙道:“你是说真的?” 她早巴不得把这吃白饭的家伙扔掉了,日日不给他吃饭,恨不得将他饿死,反正他们家的钱早就拿到手了,这孩子没有一点价值。 陆江:“自然不假。” 吴娘子忙对小童笑笑,“原来你真这么好命,这位大人出手阔绰,你跟了他当仆从,比在我们家要快活百倍,快去吧,我要走了。” 她对小童丝毫没有亲情可言,小童知道人情冷暖,一听这话,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 吴娘子拧了拧手帕,冷哼一声,扭着腰走了。 陆江半蹲着,对小童说:“我不方便留你在身边,你这就出了小镇,往西走十里,有一座山谷,叫做药王谷,你住在这边,应该知道。你去投靠那里罢,日后学了本事出来,成家立业,再别受人欺侮。” 小童说:“从前父亲病重时,我曾去药王谷拿过药,我知道在哪里。” “那就好,你去找一个叫做宋风的人,他会为你安排的。” 小童跪了下来,朝他磕了三个头,又擦了一下眼泪,“大人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小童说完就走了。 陆江看着崔玉折,说:“耽搁了一会儿,咱们再逛逛别的地方,看还有没有你喜欢的。” 崔玉折走了几步,忽然侧头问:“只能父亲给他钱花吗?” 陆江忙道:“当然不是。那吴娘子收了他父亲的遗产,自然要给他花销,可也有像我这样的,偶然遇见,觉得他年幼可怜,也许就会给他几两银子花。” 他看了看崔玉折的神情,脱口而出,“我的钱你随便花,我才不会说什么呢。” 崔玉折思量片刻,平静地注视他,“吴娘子收了他父亲的钱,你是受了我父亲的嘱托,都是一样的。” 陆江听了这话,心想,原先下山时我是听了他父亲的话不假,可崔师叔只让我保他平安,旁的一概没说。我如今待他这样……实在有些心甘情愿了。 崔玉折纵然有些精神,逛了许久也觉疲惫,二人打道回府。 陆江先将他送了回去,便前往驿站处,将挑选好的各样物品一并寄走。 陆江给师父买了点这处的特产,老头子不缺东西,不过年纪上去了,很少出学宫,陆江每到一处新地方就买些特产给他。另外买了几壶酒给师叔师兄,还有玩具给师侄们。 崔玉折是第一次给父亲购置礼物,总拿不定主意,他是看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最后决定看上的各样都拿上一份,零零碎碎也装了一个大包袱。 翌日清晨。 陆江起床洗漱,才将擦脸的布巾挂在竹架子上,灵府中一阵晃动,他捂了捂额头,只觉天旋地转。 光华一闪,原本寄宿于灵符内的宝剑“云狩”出现在了他右手中,在他手里这剑也不安分,仍嗡嗡作响,不断震动。 他仔细端详一番,自言道:“倒把你忘记了。” 自上次外出后就再未拿出云狩看过,名剑也耐不住寂寞了。 这会左右无事,他一个跃步,跳进院子中,双指从剑身上滑过。 陆江手腕轻抖,剑尖快速刺出,剑势如风。他纵身挥动摧折剑,快速舞动,复习一遍劈、刺、撩、挂等基础动作。 半晌后,他渐渐按耐不住,不由使出积雪峰成名绝技。霎时间天地昏暗,金光涌现,集聚于剑尖一点,他轰然劈下,空气中传出尖锐呼啸声,震向四周。 须臾后,他还剑入鞘,一切重归静谧。碎石沙砾纷纷落回原地,本被吹折的枯树缓缓扶直身子,被吹开一角的旧窗花悄然复位,不见一丝褶皱。 陆江重又看向云狩,喃喃道:“你再忍些日子。” 陆江收好剑,转头却看到崔玉折站在房屋门口,似乎看了很久的样子。 他什么时候在的? 崔玉折一看陆江收了剑,快走几步,看样子却是朝着陆江的方向走来。陆江屏气凝神,不知他是何意。 他走到陆江身前,问:“师兄,可否让我看看你的剑?” 云狩剑是当之无愧的名剑,与掌门的佩剑为一同一个人铸造。 试炼途中,陆江担负着护卫他的职责,但种种境况,崔玉折都能应付的来,陆江这剑就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算起来,这把剑还是第一次在崔玉折眼前露上一面。 剑者向来是剑不离身,更遑论交到旁人手里把玩观看。 崔玉折这问话,有些唐突了。 陆江却立马把云狩递到崔玉折身前,笑道:“师弟你要是想看,该早些开口,这把剑叫做云狩。” 剑鞘上没有刻任何的花纹图腾,是最基本的剑样式,看上去同学宫初入门弟子人人手里握着的青云剑没什么两样。只有剑柄是用千年乌木做的,厚重古朴。 崔玉折抬手接过,退后两步,拔出剑,露出泛着白色冷光的剑身。 他视线自剑身上扫过,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又抬眼看了看陆江,有些脸红,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太敢说。 “我这剑不错吧?听师父讲,这把剑同掌门的佩剑是一个人打造的。”陆江替他说,“要不你拿着使一套剑来,我看看。” 崔玉折低声道:“我怕使不好。” “就咱们两个在,我还能笑话你?” 崔扬戚是符修,由他教导的崔玉折自然也是用符咒的。 陆江没想到他会对剑感兴趣。 不过作为学宫弟子,自有一套通行的授课内容,剑招也在其中,想来崔玉折也是会使剑的。 崔玉折听了陆江说的话,犹豫再三,方摆好架势,挥舞云狩。 只见他身姿飞转,剑在手中翻腾,非常顺畅的使出一套剑招。 陆江是使剑的好手,能看出崔玉折虽根基平稳,但所使只是学宫寻常子弟通学的入门剑法,并没有什么精深的招式。 崔玉折练过一套剑法后,并未将云狩归还,反而继续握剑出招,又在原地演练了另一套。 陆江目不转睛地盯着崔玉折,丝毫不敢分心,生怕他因真气不足而支撑不住,再发生变故。 崔玉折自是知道自己的身体,虽提气挥舞一阵,却已出了虚汗。使了两套,他就停下,收剑入鞘,面上仍有不舍,抚摸着剑将云狩交还陆江。 他活动一阵,脸上红晕浮现,道:“我见这剑就心生喜爱,多使了一套剑法,还望师兄不要见怪。” 陆江笑道:“你有心多用云狩反而是我承你的情了。这把剑十分野性,我将它弃置一段时间不用,它就要闹翻了天似的震动,你得空了让它透透气见见日光,它很喜欢呢。” 崔玉折猛然一呆,“还让我用?” “当然,随你使用。” 崔玉折结结巴巴回话,“不用了,不用了。” “别推让了。我好不容易歇一段时日,可一点也不想碰这把剑了。”陆江弹了一下剑身,笑道:“就当帮我个忙了。” 崔玉折眼睛微微一亮,“那师兄日后多借我用用,多谢师兄了。” 他说完,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使得不好,倒让师兄见笑了。” 崔玉折与妖对战之时使的是符咒,功力不弱,只是自从真气被封,崔玉折便没拿过一个符咒,也不在黄符纸上写写画画了。 陆江就怕他闷着,见他有意,笑道:“师弟不常使用剑,今天一展身手,已是不弱。” 崔玉折垂头道:“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小时候倒是一直想修剑道来着,不过父亲管教我甚严,不许我碰剑,就连你刚刚看到的两套剑招也是我偷学来的。” “怎么偷学的?”陆江讶然,“大本堂每日早晨就有长老领着入门弟子演练,每个人都可以去学。” “正是这样,我才能偷偷跑去看,若大家都在自个儿山峰上学,我连偷看都看不着了。” “崔师叔一点也不让你碰吗?” 崔玉折点了点头,“我只能偷偷的。幼时我拿着竹枝当剑,他见了,只冷冷盯着我看,一句话也不说,我几夜都没睡好觉。” 陆江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小一号的崔玉折,比现在矮许多,缩在被子里睁着眼睛,担惊受怕的可怜模样。 “你自那时起就不学剑术了?”陆江问。 “我说了我会偷偷的。”崔玉折轻声道:,“不让他看到就行了。但我自己长大了点,就渐渐不爱碰剑了。” 他手中没剑,只能随手折下一段木枝来装作是剑,哪有真剑的意趣。也没有师父指导,只能趴在山头上偷看几眼别人,自己照猫画虎学下来,真正高深的剑法是各峰绝学,不会在大本堂教授,大本堂处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套剑术,崔玉折学会了后便再无进境,感悟不到剑法的精妙。 况且,天天东躲西藏,生怕被崔扬戚撞见,久而久之,学剑对他来说反而是个负担了。 崔玉折自从丢开脑子中对剑术的渴求,一心一意投入到学画符咒中,沉浸其中后,也便真的很少想起剑术了。 说起来,云狩还是他碰过的第一把真剑。 第9章 练剑 崔师叔如此行事,陆江心中不解,可见他说着说着似乎又没了练剑的兴致,还是忙着宽慰,“崔师叔是鼎鼎有名的符修,你是他独子,他这是盼着你继承衣钵,怕你学了剑会分心,才这般的。” 崔玉折点了点头,没说话。 陆江好不容易发现他对什么感兴趣,他今日握剑时的神情分明喜爱极了。 陆江脱口而出,“你若喜欢,我每日教你一些剑法,如何?” “父亲不愿意我学,况且我此刻没有真气,再好的剑在我手上都成了废铁。” “天高皇帝远,他管不到的。咱们每天在这里,你不觉得闷吗?我反正是日日无事,只要你想,我可以教你些剑术。若你这会儿还不学,等回了学宫更没有法子学了,你就当作是打发时间了,崔师叔不会知晓的。”陆江劝说道。 崔玉折犹豫许久,陆江有的是耐心,等他点头。 终于,崔玉折低声道:“多谢了。” 他果然喜欢剑法,陆江不过略微劝了两句,便同意了。 “咱们之间还用说谢这个字?”陆江看他点头,心中不住为何忽然畅快起来,扬眉笑道:“明日我就教你。” “何必明日,今日师兄不能教我?” “虽说择日不如撞日,可你今天刚练过两套剑法,我怕你累着了。” 崔玉折“哦”了一声。 “我说了教你,总要做些准备,可我手中只有一把云狩。等会儿我去集市铁匠那里找找看有没有合用的剑,买来一把好教你。” 陆江知道他迫不及待,因此也不敢耽搁,让崔玉折回屋之后,便立刻动身前往铁匠铺。 外面冰天雪地,路边铁匠铺的炉火燃得正旺,倒不觉得寒冷。 铁匠生得膀大腰圆,裸着上身,在铺里热火朝天地捶打手中铁器。 他头也不抬,高声道:“客官,你自己先看看,我这里忙活的很。你看中哪一个了,再同我说,我跟你说价钱。” 陆江抬头看去,摆设出来的铁器中只有零星几把剑。他不用上手查看,单看外观就觉得不满意,问道:“铺里只有这几把剑吗?” 铁匠“哎呦”一声,放下锤子,两只手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掀开帘子走出来,说道:“这些您都看不上?” 陆江摇头:“可还有更好的?” 铁匠应了声,在柜子中拿出一把剑放在桌面上,对他说:“这把就已经是我们铺子里最好的了。” 他打量了陆江几眼,接着说:“这位客官,你若是修仙修道、需要御剑之类的,我们这里没有。仅有的都是些普通货色,您要是看不上,就去别处找找吧。” 陆江看来看去始终不满意,他推开门出去,发现路上又渐渐飘起了雪。他倒不怕顶着雪走路,只是这小镇上还能去哪里寻剑呢? 这可是小镇上唯一一家铁匠铺子。 离此地较近的门派只有一个药王谷,但陆江不想向宋风索要。 虽说只要他开口,宋风一定会马不停蹄地把挑好的宝剑送过来,质量绝对比这铁匠铺里的强得多。 可他能想象得到,宋风定会追问不休,比如他的云狩去了哪里。若是跟宋风说是给崔玉折买的,宋风指不定会怎么想,肯定会不怀好意地笑着打趣他。 这小镇上铁匠打的剑,自然比不上能工巧匠的作品,更别说与云狩相提并论了。 不过眼下只是学剑招的阶段,并非与人对敌,况且崔玉折此刻周身确实并无真气,纵然拿再好的剑给他,也未必能发挥出什么威力。 陆江一想到这一连串的麻烦事,便摇了摇头,再次折返回去,对铁匠说:“就拿你刚刚那把吧。” 铁匠拿起锤子正要锤打铁器,一听他这话,连忙应道:“哎,客官,我这就给你拿。” 他拿了块软布,蘸水仔仔细细把剑身重新擦拭了一遍,擦得锃亮,看上去倒比刚才亮眼几分。 铁匠忙活完,取来一把剑鞘套上,递给陆江。陆江从剑鞘中抽出剑,拿在手里反复端详,心想:这剑也只是勉强能用,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为他寻一把真正的宝剑。 陆江付了银钱,便急忙返回。 他拿了剑回去,递给崔玉折看了一下,打量着崔玉折的神情,小心问道:“这把剑如何?在这镇上,我只能找到这把剑了。等我教你时,你也可以拿云狩用。” 崔玉折接过剑看了看,说:“云狩是你的随身佩剑。我今天上午用过一次已经足够了,用这把铁剑就可以。” 到了当天下午,陆江迷迷糊糊正在午休,忽听得门扉被敲响。 他以为是宋风来了,有什么要紧事,赶紧翻身坐起。打开门一看,却十分惊讶——屋外站着的竟是崔玉折,崔玉折很少主动来找他。 陆江揉了揉眼睛,垂眼问他:“有什么事?” 崔玉折抿了抿唇,眼睛轻轻颤动:“师兄,你教我练剑吧。” “这么早?” 崔玉折本来就是硬着头皮来找他,一听他反问,脸颊上立马泛起一抹红云。他一手拿着铁剑,另一手放在腹部,有些无措地看着陆江。 陆江赶忙说道:“现在就教你!你这么上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本来说好明日你再教我,可我这会儿实在闲着无事,便来看看你。”崔玉折解释道,可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太想学剑术了。 两人不再多言,一同走到院子正中。 陆江有几位师侄,年纪尚小,一旦他回了学宫就总是缠着他,平日里他也曾教师侄们剑术。 陆江教过人,动作娴熟,光华一闪,手中便出现了云狩。 崔玉折虽不通剑法,但崔扬戚对他学习其他武艺并不约束。因此,十八般兵器虽不算精通,却也能样样上手。 兵器之道多有相通之处,更何况崔玉折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勉,二人一个教一个学,时间过得飞快。 陆江原本视线凝于剑身上,待一招讲解完毕,问了句:“师弟,听懂了吗?” 他侧脸看向崔玉折,却见崔玉折正注视着自己,神情分外认真。 陆江不知为何,手中的摧折剑险些滑落,他急忙一把抓住。 崔玉折倒没在意,依样摆出架势,练习了一番。 陆江并未教他太多,只传授了前十式,崔玉折显然还意犹未尽,可陆江却停下了,他赶忙回屋倒了两杯茶水,递给崔玉折,说道:“喝杯茶,歇一歇。” 陆江看着他,心想,带他来药王谷果然没错。 宋风虽然看着不着调,但医术十分精湛。这段时日下来,已将崔玉折的身子调养得十分康健,只是崔玉折却总有些瘦弱。虽说怀有身孕,按理应该丰润起来,可他的肚子仅仅微微隆起。 宋风早几日就跟陆江说过,已经能摸到一点弧度了,但陆江一直没敢伸手触碰。 可这会儿,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崔玉折的肚子。 崔玉折拿着杯子正要饮水,注意到了陆江的视线,不自觉地侧身,像是要转过身去避开他的目光。 陆江忙别开了眼。 翌日。 陆江去邻舍借了些浆糊,将买来的门花窗花都一一贴好。 新桃换旧符。院子里瞬间染上了一层新意,真有点过年的意思了。 忙活完后,陆江先是跑了一趟药王谷,拜访宋风,将昨日在集市上买的一些年节吉利物件一并捎过去。 宋风则让他带回来两坛自酿的好酒。 陆江从药王谷回来时,路过集市,虽正值过年,路上行人比昨日少了许多,但仍有商贩在摆摊售卖物品。 毕竟是过年,他心情也格外舒畅。况且,经过昨日与崔玉折一场练剑,二人关系大为缓和。 陆江心情正好,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个酒坛,心想有了美酒,总得有美食相配,何况是过年,更要吃些东西。 他与崔玉折早已辟谷,无需进食饭菜。小院虽有炉灶,却是用来给崔玉折熬制药剂,并不用于烹饪,厨房几乎空空如也。 他找了上次夜里饮酒时寻的饭店,点了各色酒食,留下地址,付了定金,吩咐店家按时将酒菜送到所住之处。 回到住所后,他把两坛酒放在堂屋。崔玉折听到动静,便开门出来。陆江一见他露面,就知道他所为何事。 陆江笑着召出摧折剑,同崔玉折一起走到院子正中。 二人像昨日一样练过。 陆江看时辰尚早,搬来两个凳子,难得心平气和地闲聊起来。 陆江问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画符?” 崔玉折说:“我没了真气,就算画符也毫无作用,反而浪费笔墨。” “正好,这段时间我教你学剑法,这些招式不需要真气。”陆江开看着他,笑道,“等日后你真气恢复,可要帮我写几个灵符,我好随身带着。” 崔玉折说:“师兄,你的剑法已经这么厉害了,哪里还用得着我的符咒?” 陆江说:“怎么会用不到?我以前想求都求不到呢。你不会连两个符咒都舍不得吧?” “师兄既然想要,我自然会给你。” 第10章 胎动 陆江笑道:“我想着今夜就是除夕了,咱们师兄弟也该聚一聚,自作主张在附近酒馆要了饭菜。晚间就会送过来。若你晚上没什么事,咱们就一起吃顿饭,不然这么多好酒好菜可就浪费了。” 他说完,忐忑的望了一眼崔玉折。他没有提前同崔玉折商议过这件事,确实是自作主张了,万一被崔玉折拒绝也不意外,他未免自己尴尬,又画蛇添足了一句,“我自己吃也可以。就是菜点的多,但没事,我明天还能热热再吃。” “都已经除夕了。”崔玉折却有些恍然,“师兄都已安排妥当了,我自当同师兄吃这顿饭。” 陆江竟有喜出望外之感,忙笑道:“谢师弟赏脸。” 崔玉折道:“师兄说什么呢?” 陆江觉得教他练剑是件奇妙的事。短短几日,他对自己的态度竟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他心想,或许是他觉得有求于人,再对自己冷漠不太好,所以才愿意消解疏离与隔阂。 毕竟,这小小院落里没了宋风,就只剩他们两人,何必搞得水火不容呢? 陆江正沾沾自喜,听到崔玉折说:“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片刻,晚上师兄再叫我起来。” 他连忙应道:“你去罢。” 夜深时分,送饭菜的人来了。陆江找的是小镇上最大的酒楼,菜品色香味俱全,八九个精致菜肴用食盒精心装着送来。 堂屋中有张大八仙桌,陆江将饭菜一一摆上,又拿出宋风给的好酒,随后起身到崔玉折房前敲响了房门。 听到崔玉折应了一声,他便在饭桌旁等着。趁着间隙,陆江为二人各斟了一杯酒。 他从宋风那里拿酒时,特意问过,得知崔玉折现在身体状况稳定,可以饮酒。 陆江虽不知道崔玉折是否爱喝酒,毕竟从未见他喝过,但酒已经送来,还是先倒上一杯,至于他喝不喝,便随他心意了。 不多时,崔玉折走了进来,二人开始举筷进食。 崔玉折说:“我许久没吃过这些了。” “我有个师兄,他收了几个年纪小的弟子,尚不能辟谷,师兄就天天做饭,我承了他们的光,偶尔嘴馋,便去吃上几次。”陆江笑道:“等回头,请你尝尝师兄的手艺。” 崔玉折听了这话,并没说去不去,手指碰了碰面前的酒杯,低下头看看,又轻嗅两下,问:“这是酒?” 陆江连忙解释:“这是宋风送来的,他盛情难却,我就拿了回来。我特意问过他,说你现在能喝这种性温的酒。我想着过年了,喝点酒应应景,你尝尝味道如何。” 崔玉折点点头,没有拒绝,举起酒杯,送到唇边微微仰头,一杯酒下肚。 他将酒杯放到桌上,说:“我喝完了。” 杯子是常用的小酒杯,容量不大。即便酒不烈,崔玉折这样一饮而尽,脸上也很快泛起大片红晕。 陆江结结巴巴地说:“师弟,你这酒喝得太快了,头晕吗?” 崔玉折睁眼看着陆江,眼神却像是没有聚焦,睫毛忽闪忽闪的,不知望向何处。不过他耳朵倒是灵敏,听到了陆江的问话,微微一笑:“不能喝完吗?” 陆江看他笑,整个人都怔住了,自己虽没喝酒,但仿佛也醉了一样。 他这会很高兴吗? 不、不是高兴,是他不清醒了。 崔玉折不是天生的冷若冰霜,令人难以接近。最起码在没发生那事前,他还是有笑容的,笑意在眉眼间流转,虽然陆江见到的也很少。 难道以后崔玉折都只会对自己冷眼相待了?除了他醉酒的时候…… 陆江不自觉道:“师弟,你竟然笑了。” 崔玉折用两手食指勾着唇角往上一提,呈现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来,笑声溢出,眉眼舒展,越来越不受控似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陆江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他惊愕地愣住,好一会儿才开口:“师弟,你笑这么大声做什么?” 崔玉折收了手,重新变成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横了他一眼,冷淡道:“你说我竟然笑了,意思是我很少笑?是师兄你不记得了,我让你看看,我笑起来是什么样。” 变化如此之快,这是真的醉了。 陆江一时语塞,下意识捏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轻声问道:“那师弟平日怎么不笑?” 崔玉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手托腮,一手去拿酒壶想给自己斟酒。陆江急忙起身按住他的手臂,温声劝道:“师弟,这一杯酒就把你喝成这样了,别再喝了。” 崔玉折猛地甩动手臂,试图挣脱陆江的束缚,大声喝道:“你别碰我!” 陆江如遭电击,慌忙松开手坐回原位,摆了摆手:“好好,你喝吧,我不管了。” “我特别烦你碰我!”酒后吐真言,一句无心之语,却让陆江心里泛酸。 他轻轻叹了口气,“为何如此讨厌我?” 崔玉折拧了拧眉,似在思索,脱口而出:“明知故问!” 陆江没脸说话,可还是不由自主为自己辩解,明知道他是醉了,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师弟……”他闭上眼睛,轻声说:“我真是无心之失,谁也不想这样。若是可以,我是真想代替你,你每日这个样子,哎,这真是没法子的事情。我觍着脸说句话,已经这样了,你就别怨我了。” 崔玉折冷哼一声,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接连几杯下肚,显然醉得更厉害了,嘴巴一张一合,说话断断续续:“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我不怪你,我能怪谁呢?要是全怪我自己,我心里实在难受得很。” 他方才还在哈哈大笑,说完这番话后,泪水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神情茫然。 陆江看着他:“你哭了。” 崔玉折擦了把眼泪,却口是心非道:“我哪里哭了?” 陆江伸手去接崔玉折的酒杯,柔声劝道:“师弟有些醉了,咱们明日再来对饮。” “什么对饮?一直是我在喝,你没喝过两口呢。”崔玉折摇摇晃晃站起身,拎着酒壶走到陆江跟前。 陆江抬眼望着他:“你要做什么?” 崔玉折并不回答,反而将手中酒壶倾倒,酒水如注,将陆江本来就满的酒杯倒的差点溢出来,随后低声吐出一个字:“喝。” “我喝就是了,你别喝了。”陆江想从他手中夺过酒壶,却猛地想起适才他防备的动作,手悬在半空顿住,默默收回,搭在酒杯上。。 陆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劲直冲脑门,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模样似乎让崔玉折有些高兴,他勾着唇角哼哼笑了两声。 陆江见自己的滑稽模样让他发笑,心中非但不尴尬,反而跟着开怀松快了些。 崔玉折晃悠着回到座位,刚要举杯,陆江一挥衣袖,桌上酒水尽数被收进乾坤袋。 崔玉折摸不到酒杯,醉眼迷蒙地睁大双眼,直勾勾盯着陆江:“把酒还来!” 陆江赔笑道:“师弟,你真不能再喝了。” 陆江可没想到他会是个醉鬼,酒量竟如此差。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这两壶酒拿到桌上,自己偷偷藏着喝便是了。 可是今晚崔玉折的神态、神情与动作,却是陆江从未见过的。 这段时日以来,崔玉折总是十分冷淡,话少又显得沉默。可今晚他又笑又哭又闹,倒有几分符合他年纪的少年气。陆江冲着这一点,倒觉得今晚这两壶酒拿得正是时候。 陆江低声劝道:“你若想饮酒,明日或后日再喝,不可一次喝太多。” 崔玉折睁大双眼,眼中似乎带着怨愤,闷声说道:“你是怕伤了我肚里的孩子吧?” 陆江猛地抬头看向他,心中诧异,他怎会这样想? 在陆江看来,孩子还是没影的,他却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显然,崔玉折远比孩子重要。 陆江解释道:“我是怕你喝醉了,心里不好受。师弟,回房去吧。” 崔玉折静静看着他,呆呆道:“不回。” 陆江语气更加柔和,“夜深了。” “我要守岁呢,以前我和爹爹一道时,也守岁呢。”崔玉折摸着肚子,说:“可我不能回去了。” “就因为这个,我回不了家,除夕夜是一家亲人团聚的日子,明明该和父亲一道的。这么多年都是我和他两个人守岁,今年却要父亲一人在学宫了。” 话音未落,崔玉折不知为何霍然起身,走到陆江跟前,拽住他的手抚在自己肚子上。 陆江呼吸一滞,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心跳都漏了一拍。他盯着崔玉折的动作,不敢挪动手,崔玉折的手指温热柔软,他只能顺着崔玉折的力道触碰到他的腹部。 崔玉折微微歪头,问道:“你摸到了吗?” 陆江颤声回答:“摸到了。” 在他手下,能感受到那微妙的弧度,甚至还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 孩子在动吗? 陆江心中忽然觉得十分怪异,他知道崔玉折肚子里有个孩子,这个孩子也是自己的,是他们二人血脉的结晶。 可他却一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和崔玉折肚子里的孩子毫无关联,就像被雇来照料他们的保姆。 可这一刻,他坐着,崔玉折站着,他的呼吸轻轻扫在崔玉折的腹部。 崔玉折在孕育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他的呼吸又缓又轻,生怕惊扰了尚在腹中的孩子,手也小心翼翼,不敢乱动。 陆江看着崔玉折,心想:他怎么会让我碰呢?还是因为喝醉了?要是等他醒了,但愿他不记得这会儿的事,不然说不定心里会更难受。 崔玉折注视着他,说:“等孩子生出来,你要好好照顾他。” 他是在叮嘱吗? 陆江原本以为他对这个孩子没有丝毫感情,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陆江:“我一定会好好将他抚养长大。” 崔玉折接着说:“我从小没有母亲,只有父亲在身边。他对我十分关爱,虽然有时管教严苛了点,即便我没有母亲,我也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少些什么。” 第11章 要生了 崔玉折依旧将陆江的手按在腹部,陆江不敢拿开手,微微抬头,正好与崔玉折双眼相对。 他像是清醒了些,又似乎还在酒醉之中,不过在说醉话,声音不大,却让陆江内心震动。 陆江凝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我会像你父亲待你那样,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决不辜负你。” “辜负我?其实同我没有关系,你别亏待这个孩子就行。”崔玉折盯着陆江,不知想起了什么,怒意忽起,一把将他的手拂开,“别的不说,单是我这段时间受的罪,换你来试试。我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当初我闹着要学剑,父亲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最多就是不理我。可我下山这些日子过的什么日子?如今连真气都没了,彻底成了个废人!” 陆江如坐针毡,手被挥开后忙缩了回去。他虽与崔玉折保持着距离,却半步未退,生怕再惹恼对方,语气愈发轻柔:“我明白你受的委屈,等孩子生下来,你的真气不就能恢复了?别气坏了身子。” 崔玉折别过脸,说道:“你说得没错。等回了学宫,我有了真气,也不需要你照顾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孩子是你的,与我再无干系。” 陆江点点头,温声劝道:“师弟,夜深了,早些歇息吧。”他扶着额头轻叹,“都怪我,今晚真不该拿酒出来。” “把心里话说出来,反倒痛快些。”崔玉折闷声道,“这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你一个人的。” 他说完,又回到自己位子上,坐进凳中,两手放到桌面上,没搭理陆江一句,头一歪,竟伏在桌前沉沉睡去。 陆江本不敢触碰他,可看着人蜷在桌上,又担心受冻,只好将他轻轻抱起,走到内屋安置在床上,盖上被子。 此刻的崔玉折安静地躺着,双睫低垂,脸颊泛着未褪的红晕,周身还萦绕着淡淡酒气。陆江望着他这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崔玉折应酒量本浅,今夜虽没喝几杯,却醉得厉害,许是从前极少碰酒的缘故。 陆江端来一盆水,施法温热后,用干净巾布为他擦净手脸。 夜深人静,冷风吹过,就连一声声的鞭炮声也逐渐远去了。 他眼里只能看到崔玉折一人,耳中只闻他清浅的呼吸声。 最后,他静静地凝视着崔玉折的面容,良久才轻掩房门,悄然离去。 守夜之后,崔玉折似乎对夜里发生的事情还有些记忆,第二日起来看到陆江先是一怔,就别过眼去,不再与他说话。 他甚至将练剑也抛之脑后了,那把铁剑再没拿出来过。 陆江知道他心里尴尬,不刻意凑上前搭话。他不来让自己教,陆江权当放了假,乐的清闲,每日里照旧为他熬药送药、打扫庭院,只是少了练剑这一项。 初三。陆江鬼使神差的将云狩召了出来,不知不觉竟自个练了起来,剑招使出,“噼里啪啦”,搞出好大动静。 事毕,他握着云狩,蹑手蹑脚走到师弟房门口,却未听到一点声音,里面静悄悄的。 幸好过了初五,宋风回来了,有他从中调和,陆江和崔玉折才稍缓关系。 崔玉折终究耐不住性子,过了两三日,竟又提着铁剑来找陆江。 陆江自然求之不得,仿佛前几日的隔阂从未存在过,一见崔玉折过来,他急忙带着人出去练剑。 陆江平日与人对敌,讲究实用,力求一招制敌,可在崔玉折面前,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要显摆,挥剑时特意耍出些花样招式。 甚至将自己压箱底、原本觉得毫无实战作用的“枯木逢春”使了出来——这一招能让枯木重新长出嫩叶柳枝,以往他向来不屑,觉得太过花哨。此刻在崔玉折面前,他却不由自主地将此招施展而出。 只见剑光落下,院中两株枯木瞬间冒出青绿色的嫩芽,几个呼吸间便枝叶繁茂,甚至绽放出花朵。地面的泥土中也钻出小草,转眼铺成一片绿荫。 明明是寒冬腊月,这一方小小天地却仿若春日降临。 “好剑法!”崔玉折眼睛微微一亮,快步走到树前。低垂的树枝触手可及,他伸手轻抚,道:“师兄,这招你前些日子竟没使过?” 陆江嘿嘿一笑,将剑背在身后,快步走到崔玉折身旁。两人并肩站在树下,他笑着看向崔玉折:“我没使过的招式还多着呢,都可以教给你。” 忽听一旁传来调笑声:“陆江,你在这儿卖弄什么?讨媳妇欢心呢?” 陆江笑容瞬间僵住,回头一看,只见宋风正站在不远处,手中端着药碗,冲崔玉折招手,“过来喝药了。” 崔玉折唇角绷直,转头对陆江说:“我一会儿再学。” 陆江又羞又恼,他们走到宋风跟前,看着崔玉折在一旁喝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先喝药,我找宋风有点事。” 说罢,他拽着宋风进了药房,猛地锁上门,质问道:“你什么意思?别乱说话!” 宋风冷哼一声:“怎么叫乱说话?前两日是谁求我替他说好话,今天就对我这么凶?” 陆江抵着门,反驳:“前几日是前几日,情况不一样!你今天这话太古怪了。” 宋风嗤笑:“咱俩相识多年,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可就他那性子,你再怎么上赶着,人家也未必领情。我倒好奇,你们峰上的绝学,怎么就能随便教给他了?” “你混说什么?我是对他有愧,他喜欢这一行当,我教他一些作为补偿,况且,这又不是什么机密,”陆江辩解道,“我们都是学宫弟子,不过修习方向不同,又没规定不能互相传授。” 宋风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不教我?” 陆江摆摆手:“你又不练剑,学这个做什么?管好你的医术就行了。” 宋风挑眉:“我知道他是符修,真想讨好他,不如买点朱砂黄纸。巴巴地教他练剑算怎么回事?我不过回药王谷过个年,你们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我在问你。”宋风无奈道,“你们来这儿也一两个月了,按理说以你身份,学宫可不会这般放任你在外闲逛。你不用拿哄他的话来哄我,这些天里你就办了几日的事,这些日子全都闲着,学宫那些长老能愿意?”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我说自己病的快死了,来药王谷治伤的,他们总不能逼着一个将死之人去斩妖除魔,学宫又不是什么魔窟,恨不得将弟子使唤死。” “那是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宋风嗤笑,“净编瞎话哄人。” 学宫共有七十二峰,各峰绝学迥异。陆江所在的积雪峰以剑道立宗,向来是外出降妖除魔的主力。 可传到陆江这一代,师父只收了他和师兄王知文两名弟子。王知文性情闲散,不愿出山,收了四五个徒弟,在学宫悉心教导,断不肯涉足外出除妖之事。 师父年事已高,陆江还有一个师叔又进了学宫长老会,更不可能屈尊去做降妖的差事,这副重担便全压在了陆江一人肩上。 陆江拧着眉辩驳:“学宫还有不少弟子能除妖。可我若走了,他一个人怎么办?” “我不算人?我不是天天在这儿照看他?” 陆江扭捏了一下,叹气道:“你和我不一样。” 宋风冷哼一声:“我倒觉得我比你有用。我能给他看病把脉,你也就会端茶送水,要不是看在多年交情,我才懒得劝你,你总这么耗下去,学宫那边迟早有意见。我离药王谷近,还能抽空回去行医,你这样怎么交差?” 陆江听得心烦,敷衍道:“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宋风压低声音道:“兄弟一场,我不想看你吃亏。他跟你根本不是一路人,要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我看他早回学宫了,哪还会留在这儿?” “若不是有了孩子,我也早走了,哪在这听你唠叨?” “我唠叨?”宋风气愤,重重拍了两下陆江的肩膀,“我是对你才这样,你要觉得我烦,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陆江垂下眼,闷声说:“我明白。”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我是真怕你最后伤心。” ……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山人催促的传信一封又一封,崔玉折的剑招已经学了许多式。 小院之中,繁花绽放,柳枝垂下,不是因陆江的“枯木逢春”,而是时节正好到了。 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崔玉折换上轻薄的衣衫,腹部的隆起愈发明显,行动不便的更不可能再出门,每日只能闷在院中。 这些日子,崔玉折不再练剑,总是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静静观看陆江演练剑招。 一日,陆江刚收势调息,准备去打水,忽听见崔玉折虚弱地唤了声“师兄”。他急忙转身,只见崔玉折眉头紧蹙,双手死死按住肚子,满脸痛苦之色。这副模样,与当初在凤阳城喝下堕胎药时如出一辙。 陆江心头一颤,几步冲到他面前,颤抖着问:“你怎么了?”随即又高声喊道:“宋风!宋风!” 宋风闻声从药房飞奔而来,扫了眼崔玉折的情况,当机立断道:“快抱回屋里!” 陆江赶忙将崔玉折抱起。崔玉折靠在他怀中,紧闭双眼,又轻声呢喃了句“师兄”。 “师兄在,别怕,不会有事的。”陆江一边安抚,一边踹开房门,将崔玉折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 宋风紧随其后,双手并指,一道金光没入崔玉折腹部。片刻后,他神色凝重道:“今日就要生了。” 陆江闻言比崔玉折这个即将生产的人还要慌张。浑身猛地一颤,紧紧握住崔玉折的手,强作镇定道:“别慌,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崔玉折微微摇了摇头。 第12章 小婴儿 宋风又一次摸向崔玉折的腹部,对他说,“别急,都准备好了。” 他又看向陆江,皱了皱眉,道:“你更不能慌了。出去打些水。” 因崔玉折的生产时间临近,宋风早已将各项所需物品预备齐全,医书都要犯烂了。他身为药王谷传人,见过大风大浪,一点也不紧张,显得尤为成熟可靠。他对懵住的病人亲眷自有一套对付的手段,下达了明确的、可以执行的命令。 此时的陆江对宋风言听计从,一听到宋风让他去打水,便立刻松开紧握着崔玉折的手,匆匆打了两大盆温水回来。 宋风看了眼窗外翻涌的云层,转头对陆江沉声道:“别出去了,守在这儿护法。” 崔玉折仰躺在床榻上,上半身衣衫解开,露出鼓起的肚子来。 宋风少见的严肃认真,他抿着唇,指尖微微颤抖,施法捏决,一阵奇异的光芒自他手中倾泻而出,笼罩在崔玉折腹部上方。 崔玉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涨的通红的脸颊流下。 他神情痛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陆江忙又握住他的手,感觉到汗津津的。 “……疼。”崔玉折喃喃出声,紧紧咬着下唇,陆江眼睁睁看着他咬破嘴唇,冒出血珠。 陆江双眼通红,用手指反复摩挲着他冰凉的手背,“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崔玉折体内翻涌如浪潮,疼痛似乎比那日意图堕胎之时还要来的汹涌澎湃。 屋内极其安静,真气充斥着整间屋子,华光大绽。 终于,在经历许久的煎熬后,一团红色的光芒从崔玉折腹部冲出,悬浮于空中,红光中隐约可见一个婴儿形态。 陆江一眼都没看那孩子,急忙凑到崔玉折身边。此时的崔玉折双眼紧闭,他下意识喃喃道:“好了好了,孩子已经生出来了,没事了。” 崔玉折微微睁开眼睛,又缓缓合上,显然疲惫至极。 陆江心急如焚,抬头看向宋风:“他怎么了?” “他累坏了,先别打扰,让他睡会儿。身子没大碍,就是乏得很。”宋风解释道。 一旁早备好了小薄被,见无人顾得上孩子,宋风暗道一声,“可怜!” 他抖开棉被,随着婴儿周身红光渐渐消散,小小的身躯从空中缓缓飘落,宋风时刻关注着,眼疾手快用薄被裹住,将孩子抱在怀中。 婴儿双眼紧闭,一声不哭,安静得像是仍在沉睡。 宋风抱着孩子走到他们跟前,用手指戳了戳陆江的后背:“不看看孩子?” 陆江这才回过神,轻轻放下崔玉折的手,转过身时显得手足无措。 他盯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时竟分辨不出美丑——以往峰上的孩子最小也有两三岁,他从未见过如此幼小的新生儿。 皱巴巴的皮肤上泛着红,整个人红彤彤的,头顶却已经长出一撮柔软的胎发。 宋风说:“是个男孩。” 陆江“嗯”了一声,又问:“他怎么不哭呢?” 宋风抬手作势要轻拍孩子,陆江急忙拦住:“你做什么?” “你不是说他不哭吗?我拍一下,把他弄醒就该哭了。” “别乱来。” 宋风收回手,直接把孩子往陆江怀里送。陆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接住。或许是被他生硬的动作弄不舒服了,孩子虽仍闭着眼,小嘴却一撇,突然“哇”地哭出声来。 “这不是哭了?他刚才是在睡觉。”宋风笑道。 陆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抱孩子,尽管之前做了不少准备,可真把孩子接到手里,他还是手忙脚乱,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孩子摔了。他求助地看向宋风,“还是你抱着吧。” “我都抱半天了!孩子生下来,往后是要你养的,自己学着抱。没那么娇弱,你小心别摔着就行,轻轻晃晃,哄他别哭。” 陆江无奈,只好又把孩子搂回怀里,学着宋风的样子轻轻摇晃,孩子刚生下来没多少力气,哭了几声后,又闭上眼沉沉睡去。陆江喃喃道:“他又睡了。” “不睡还能做什么?这么小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宋风道。 宋风轻轻瞥了一眼崔玉折,招了招手,“咱们出去说。” 陆江担心孩子吹风,见屋内无处安置,又看崔玉折闭着眼沉睡,便将孩子轻轻放在他身旁,这才起身离开。 宋风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忙活这么久,总算是不辱使命。可算把这孩子平安接生下来,我也能好好歇一阵了。” “这次多亏你了。”陆江由衷道谢。 “我能歇,你可歇不得。”宋风正色道,“这可不是猫啊狗啊,是个活生生的小娃娃,你确定能照料好?” 陆江心里没底,却仍硬撑着说:“我一定能照顾好。” “他是你的孩子,你自己要多上心。” “我知道的。” 宋风点点头:“这样最好。我就怕你经验不足,回头手忙脚乱的。虽说这孩子来得意外,崔玉折也不想要,但孩子是无辜的。你先回去看看他,我去准备些吃食,一会儿给孩子喂。” 陆江推门返回屋内,却见崔玉折已经醒了。他侧脸凝视着身旁的小婴儿,眼神发怔,脸上有一丝茫然和不知所措。 “这是我生下来的……”崔玉折喃喃道,目光落在婴儿身上。 陆江快步走到床边,温声说:“对,是你辛苦生下的。你看,长得好看吗?” 崔玉折伸手欲触碰孩子,指尖悬在半空又缓缓收回,声音发虚:“我看不出来。” “可能他还太小了。”陆江笑道。 崔玉折忽然抬起头,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嫣红,轻声问:“他同我长得像吗?” 陆江喉间发紧,吸了吸鼻子,“同你生得不像,你尽管放心,没人能认得出来。” 崔玉折低低“哦”了一声,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又重复道:“不像啊。” 旋即又自己说了句,“可能长大后就像了,毕竟是我生的……” 陆江再次说:“一点也不像。” 他要打消崔玉折心中的顾虑。 襁褓中的婴儿闭着眼酣睡,全然不知两人的对话。 “他怎么这么小。”崔玉折望着孩子。 陆江轻轻掖了掖婴儿身上的被子,抚过他柔软的胎发:“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我也没见过太小的婴儿。等过些日子,自然就长大了。” 崔玉折点点头,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 陆江鬼使神差地说:“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我?”崔玉折愣了愣,神色有些局促,“我没想过。” 他本就打定主意与这孩子划清界限,自然不愿耗费心思取名——一旦赋予名字,仿佛就对孩子的存在生出了某种期许,可这个孩子本就不是他想要的。 “你慢慢想,不着急。毕竟是你生的,我不好擅自做主。” “还是师兄来取吧。往后是你照管他,我不会插手。”崔玉折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这话如重锤敲在陆江心上,从始至终,这真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孩子。 “是我忘了。”陆江低声道。 “孩子的一切都由师兄定夺,不必问我。”崔玉折淡淡道,“取名也好,将来的事也罢,我都不必知道。” “是我糊涂,以后不会再提了。”陆江慌乱应着,“今天是我乱了分寸。” 屋内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崔玉折,忽然问:“你给他起好名字了吗?” 原来他刚刚不说话,是以为陆江在想名字。 这么一会儿,哪里能起好? 陆江原先曾拟了几个名字,却都觉得不中意,总有不好的地方。他一个劲儿拖延,隐隐盼着崔玉折能起一个,结果他还是不愿意。 崔玉折面容苍白,神情并不喜悦。 他看着崔玉折的眉眼,却忽然脱口而出,“不如叫小欢吧,欢乐的欢。” 陆江心想,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做出什么样的成就,只要欢乐就好,每日高高兴兴的,不要有烦恼。 崔玉折想了想,抿了抿唇,说:“小欢,倒是个有些随性的名字。” “是俗气了点。这先当他的小名。日后想好了,再取一个正经的。”陆江道。 “你觉得好便行。” “真气呢?可曾恢复?” 身为修道之人,真气何等重要。 直到看见崔玉折轻轻点头,陆江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原处,长长舒了口气。 就在这时,小欢不知为何突然攥着拳头,扯开嗓子大哭起来。陆江吓了一跳,忙拍了拍小欢,崔玉折皱起眉头,低声问:“他怎么了?” 陆江也是头一回抱孩子,哪里知道缘由,但生怕哭声惹崔玉折心烦,急忙将孩子抱起,学着宋风刚才教的样子,轻轻在怀里摇晃安抚。 小欢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 陆江将他抱在臂弯里继续轻轻晃动,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小脸,心底泛起一阵柔软。 他暗想:这是我的孩子,这么小,经不起半点风雨,往后只能靠我护着了。 小欢咂巴了两下嘴唇,又安静地睡了过去。 崔玉折没得到答案,忍不住又问:“他为什么突然哭?” 陆江尴尬地承认,“我也不清楚,小孩子大概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哭闹吧。” 崔玉折的目光在小欢柔嫩的小脸上停顿片刻,垂下眼,轻声道:“往后他可要多劳师兄费心了。要不你把他抱出去吧,方便照顾。”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说小欢与他没有干系,一直这样强调,陆江不愿惹他烦恼。 他原本想着床铺宽敞,即便崔玉折不喜孩子,放在一旁也无妨。听他这么一说,只好应道:“你今日辛苦了,好好歇着。” 他展开外衣裹住孩子,快步走到自己房间,轻轻将小欢安置在床上。 第13章 师弟走了 此时,宋风挽起袖口,在药房精心调制了一碗奶羹。他端着碗准备去崔玉折房间,却见陆江的房门敞开,心中了然,便径直走了进去。 果然,陆江正低头盯着床上的小婴儿,目光温柔又小心翼翼。 宋风故意打趣,“怎么不把孩子放崔玉折那儿了?” 陆江解释道:“孩子一直哭闹,我怕吵着他休息,就抱过来了。” 他瞥见宋风手中的碗,皱眉问:“这么小的孩子能喝白粥?” “这可不是普通白粥,是我特制的奶羹,正适合他喝。”宋风挑眉道,“我办事,你尽管放心。你也别嫌弃,这奶羹够他喝的了,保管把你儿子喂的白白壮壮。。” 陆江接过碗来,用勺子搅了一搅,他也分辨不出其中有什么原料。不过宋风既然说能喝,那就没了顾虑。 恰好这会小欢已经醒了,眼睛露出一丝细小的缝,嘴巴微微张着。 宋风探头朝床上看看,“他是饿了吧。快喂他喝点,看他喜不喜欢,若不想喝,我赶紧换第二个方子。” 陆江拿勺子舀了一点放在小欢唇边。 宋风慌忙说:“你别让他躺着喝呀,要把他扶起来点,这样容易呛住。” 陆江被吓住了,勺子一歪,嫩白色的液体洒到了小欢脖颈处,小欢哼唧了一声,显然不舒服。 宋风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药碗夺过放在一旁,自个儿坐了下来,把小欢抱在怀里,半托着他小小的脑袋,舀了一勺还冒着微弱热气的奶羹,递到小欢唇边,“来,张嘴。” 陆江在旁仔细看着,他要学学怎么喂的。 宋风将小欢喂的差不多了,觉得总这样不是个办法,陆江虽说的信誓旦旦要照顾好孩子,可他一个仙门少侠,哪能真干的了这样的事。 宋风把喝碗的碗放到桌子上,试探着说:“要不请个奶娘来照料?你要忙的事多,总不能整天围着孩子转。崔玉折不爱见生人,等过些日子他走了,咱们再请人。” “他要走?” “你不是早就知道?” “又没说什么时候走。”陆江闷声说。 “咱们先预备着。可不好找呢。我先在镇上帮你问问,要是没有合适的,还要去外县请。” “我自己就行。” 宋风对他这会儿的信誓旦旦表示怀疑,“你可想好了,你今天刚见这孩子第一面,自然觉得新奇喜欢,他怎么哭闹你都不嫌烦。可过几日呢?你的新鲜劲下去了,还愿意哄着?” “小欢是我的儿子,我能烦?” “那可说不准。” 陆江说:“还是别请了,以后总要带他回学宫,他自己一个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再多带个照料的人回去,我师父还不杀了我?断断不会允许上山的,与其到那时我再接手,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带。” 宋风思忖片刻,点头道:“也是这个道理。你要愿意那就自己哄罢,反正还有我帮你搭把手,总不至于忙不过来。要真不耐烦了,再找奶娘也来得及。” 他刻意看了眼陆江垂在身侧的手,笑道:“你的云狩只有卖弄时才拿出来,我看你这把握剑的手是没什么用了,倒不如哄孩子去,总算没浪费。” 陆江斜眼看他,“我这手能不能拿的动云狩,你要不要试试?” “我可不敢试。” 三日后,陆江哄小欢已渐入佳境。正轻晃着哄孩子入睡时,门被推开,崔玉折走了进来。 自生产后,他的身形恢复如常,腰间月白腰带勾勒出纤细腰身,任谁也想不到几日前他刚刚生育过。 崔玉折神情平静,看也不看小欢,直接对陆江道:“师兄,我要走了。” 小欢光着屁股躺在木质摇篮里,眼睛比出生时明亮,显得更有精神一些,好奇地转转眼珠,看向崔玉折。 陆江手中攥着新尿布,闻言动作一滞。 他望着崔玉折,强笑道:“怎么这么急?你身子……” 崔玉折说:“师兄不必担心。这又不是伤病,当初只是身有负累,如今一身轻松,自然无事。” 说罢,他扬手甩出一道符咒,屋内瞬间燃起火球,又在眨眼间消散。 “你看,真气一恢复,符咒操纵自如,可见我已无碍。有了真气,天下间哪里我去不得?”他低声一叹,“只是我如今只想回学宫。” 陆江错开了眼,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万千话语哽在喉头,最终只憋出一句:“恢复得快就好。” 小欢蹬了蹬腿,陆江记起了要做事,忙冲崔玉折笑笑,“师弟,你先等会。” 他匆忙给小欢换着尿布,谁知越慌越是容易出错,许是手重了些,小欢又哭了起来。 陆江望着小欢,心里简直要喊他“祖宗”!怎么平时不哭,这会儿哭的这么有劲。这不是让当爹的难堪吗? 可看着满眼泪花的小欢,哭的真可怜。 他没法子,只好搂起来小欢,低声哄道:“别哭了,小欢,快把嘴巴闭上。”说到最后,简直有点求饶的意思了,也不知道小欢听没听懂。 崔玉折在旁始终沉默,视线转了一圈,还是不由自主落在小欢身上。 终于,小欢哭累了,闭着眼在陆江怀里睡了过去。陆江轻轻拍了下小欢的屁股,长吁出一口气,继而,笑着看向崔玉折,“何时走?” “现在就走。” 陆江期期艾艾,“这么急……” “嗯。” “需要我送你吗?” 崔玉折摇头:“师兄事务繁多,还要照看孩子,不必送了,我自会小心。” 陆江抱着小欢的手紧了紧,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句,“你要再看看他吗?” “不了。”崔玉折垂了目光。 陆江心下微滞。 “我还是送送你罢。”他转头喊道:“宋风!” 宋风手持医书,快步进屋,在摇篮边的椅子坐下,挥了挥手:“你们去吧,我看着。” 院门外草木葱茏,早已不是冬日萧瑟之景。 崔玉折低声说道:“师兄,这段时日多谢了。我一时不慎而铸成大错,言语间又多有冒犯,幸好师兄包容,不与我一般见识,我虽未说,但心中都记得清楚。” 陆江笑望着他,“师兄弟下山,本便该相互扶持,哪有言谢的道理。咱们这次也算是有段缘分,日后去了学宫你若是有事,尽可以来寻我。就算出不上力,也能多个人想主意。” 崔玉折若有所思,迟疑道:“他、那孩子,师兄不如找个人家送养,也省的劳心劳力。”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将小欢送养,给足银两,或许当真比跟着陆江不得见光来的好些。陆江虽是亲父,带着孩子回山之后,要如何解释身边多个婴儿。 可陆江生来无父无母,怎么舍得让小欢寄人篱下。 陆江小心翼翼道:“不是亲生的,又怎会真心待他?送出去若受了苦可怎么办。” 崔玉折垂下眼帘,低声道:“他来路不正,恐怕会拖累师兄。” 定定的望着崔玉折,陆江心里只觉得天地之下,只有他和小欢相依为命。若他都抛下小欢,小欢该有多可怜。 陆江压低声音说:“我不怕,这点事情我还是担得起。你放心,就算带回学宫,也会瞒住一切,绝不会让人知道你们的关系。” 崔玉折似乎察觉到他的冷硬,顿了下,说:“我既把他给了你,按理来说就不该过问了,那就由师兄自行处置吧。” 陆江见他神色,恍惚回过神来,崔玉折就要走了,这一走,他又要回到逍遥峰上,或许真如他所说,再也不出学宫大门一步。 缘分已尽。 这几个月的时光和这个孩子只能是埋藏在心间的秘密了。 他支捂了一会,“我不是有意要和你争执的。你这一走,我本该好好道别,也不知怎么就……” 陆江怔怔难言,师弟别生气才好。哎,我也真是的,都这会了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 崔玉折又说:“师兄不必介怀,早便说了小欢交由你处置,左右与我无关,是我适才多言。师兄打算何时回去?” “你先回去,月余后我再动身,错开时间,我怕有人找你打听小欢来历。若是有人问了,你就说年前便与我分开,并不知晓。这样小欢就是我独自带回去的,跟你无关。” 见崔玉折似无话可说,颇有去意,陆江顿了顿,又道:“若还想练剑,有疑问尽管来找我,我必倾囊相授。” 崔玉折点头:“多谢师兄。” 陆江心知,这番承诺多半落空。崔玉折定会避嫌,加之崔扬戚不愿他习剑,怕是再无讨教的机会。 虽有不舍,终须一别。 最终,崔玉折纵身一跃,身影隐入云层。陆江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宋风拍了拍他。 陆江回过神,问道:“小欢呢?” “在屋里睡着呢。” 陆江快步回屋,见小欢正酣睡,呼吸均匀。宋风跟进来调侃:“想不到名震天下的少侠,如今成了‘奶嬷嬷’。你对这孩子,未免太上心了。” 陆江轻抚摇篮,沉默不语。 第14章 师兄紧随其后 陆江本打算等小欢满月就返回学宫。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崔玉折离开的当夜,小欢一直在张着嘴嚎哭,怎么哄都哄不好,渐渐身体虚弱,额头滚烫。 陆江刚刚与崔玉折作别,又被小欢的急病打得措手不及,便只得将一些伤秋悲春的心事暂时抛在脑后。 此后小欢每天都蔫蔫的,连饭都吃得很少。 隔了两三天,好不容易小欢身上的高热退了下去,陆江还未喘口气,紧接着小欢又发起烧来。 连着宋风也忙得晕头转向,他本已减少来小院的时间,这样一来只好再次住进小院,同陆江交替照看小欢。 可小欢不知是这么小的年纪就认人,还是怎么回事,只要一哭起来,宋风哄着也没什么效果,往往需要陆江搂在怀里晃悠着,哄他入睡,陆江分身乏术,甚觉疲累,心中只想着小欢早日病愈。 宋风也只能偶尔帮忙照看一下,最多搭把手,但不管怎样,有宋风在,陆江还能抽空睡上一觉。 小欢睡觉日夜颠倒,白天呼呼大睡,等太阳一落下,就瞪大着眼睛,无论怎么哄都不肯睡。 陆江总不好让宋风没日没夜地在这里熬夜,只得自己亲自照顾。 小欢或许知道崔玉折不在,便要紧紧抓住这仅剩的亲人。 学宫那边一催再催,陆江的师傅本不爱催促他回去,这时也按捺不住,接连传信让陆江速速返回。 可陆江有苦难言,收到信件后想装作没看见,但犹豫了几下,还是硬着头皮向师父告假,说自己在外另有要事,过段时日再回去赔罪。 学宫的催促他可以不理会,可这养育他至今的师父却是不能忽视的。 小欢的病情如此反复,就这样拖拖拉拉,直到又一个夏天到来,小欢快满周岁时,病情才算稳定下来。 小欢已有近一个月没有发热,眼看着一天天健壮起来,陆江终于下定决心返回山上。 他们父子二人要走,宋风也不知心中是苦是乐,他怀中抱着乱蹦跶的小欢,说道:“你们走了,我这小院可算是安静下来。我帮你带孩子累得腰酸背痛的,早盼着你走了。可是临到关头,你一人走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小欢我实在不舍得。” 小欢这时已经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语,咯咯笑起来,叫道:“宋宋,宋宋!” 宋风握住他乱抓头发的手,笑道:“真笨呀,说了叫叔叔,不是宋宋。” 小欢还是叫着:“宋宋。” 宋风故意说道:“你两个爹爹都绝顶聪明,怎么生出你这个小笨蛋。” 他在那边逗弄小欢,小欢年幼听不出好坏话,笑得特别大声。 陆江将各样用得到的物品都收进乾坤袋之中,特别是小欢可能用得到的药物,都一一收纳整齐。 他这边忙完,就从宋风手中将小欢接过来。 小欢这段时间胃口好,吃得多,这时天热,穿着轻纱制成的短褂短裤,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陆江单手抱着小欢,说道:“他只是岁数小,你别说他笨。” 宋风不以为意:“他又听不懂我说什么,再说我说他笨,他也不会真的变笨。” 宋风耍了个嘴皮子,心中满是不舍,捏着小欢的小手,道:“你们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小欢。我本来挺烦小孩的,可小欢从接生下来到长这么大,我都照顾着,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陆江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 宋风嘱咐道:“等你回了学宫,要是有时间就抱着小欢再过来看我,我有空也去找你们。还有那水月镜,我要是找你,你也开着,好让我看看小欢。” “知道了。” 不论宋风如何不舍,小欢还是被陆江抱着坐上了飞舟。 高空之上,陆江与小欢坐在舟篷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正适合小欢这时候爱乱爬的性子。小欢处在对什么事情都感到好奇的年纪,在飞舟上胡乱爬动,一刻都不得闲。 陆江本想闭目养神,可不敢闭眼,生怕一个不注意小欢就溜下去,从天上掉下去可不是小事。 小欢虽年幼,可爬动的速度倒是挺快。 小欢这时已经能够蹒跚走几步,只是走不稳,陆江嘿了一声,说:“别爬着,站起来走。” 他扯着小欢的手,想把他拽起来,小欢却轻轻挣脱,奶声奶气地说:“爬!” 陆江心想,或许对小欢而言,这飞舟是陌生的地方,他不想走,还是爬比较方便。 往日出行,他都御剑而行,这两次却都召出飞舟,一次是为了崔玉折,一次是为了小欢。 不对,他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上次小欢也算是坐过一次。” 过了一会儿,行到一处云层稀薄之处,飞舟行驶平稳。 陆江将还在乱爬、精力旺盛的小欢一把抱起,走到飞舟船板处,席地而坐,把小欢置于怀中,一手打横拦在小欢上身。 小欢从未见过眼前景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舞足蹈起来,喊道:“看,欢欢看。” 陆江怎会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手上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小欢牢牢护住,不禁笑道:“我这一松手,你爬得快,掉下去可怎么办。” 小欢这样乱挣比满地乱跑还消耗精力,不一会儿就累了,窝在陆江怀里静静地睁着眼睛看云彩。 陆江难得见小欢这么安静。 小欢看着云彩,眼睛黑黝黝的,很有神采,陆江就这样看着他。 即将满一周岁的小欢长得像陆江,与崔玉折并不相似。 陆江心中期望小欢最好永远不要同崔玉折长得相似,免得被人看到说闲话。虽然一般人不会想到这些,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飞往学宫的路本来很远,可陆江实在忙碌,一边要应付小欢调皮捣蛋,还要想方设法给他喂些奶羹等食物,忙忙碌碌间,只觉时间过得飞快,没几日就已到了学宫脚下。 学宫巍峨,一片连绵的山脉都属于学宫范围之内。 进到学宫地界,乘飞舟者、御剑者都需要步行。除非品阶高的弟子与众位长老才能凌空而上。 陆江抱着小欢下了飞舟,走在石阶之上,竟突然升起近乡情怯的情感来。 他虽早在外历练,可都是短途出行,像这样长的时间还真是从未有过,仔细算一算,竟已经在外过了两个年了。 山脚下有学宫弟子负责接引,穿着统一制服,两侧各站十人,神情严肃。 陆江把腰侧的学宫令牌取了下来,一手抱着小欢,一手将令牌递给前面的弟子。 “陆师兄,你是陆师兄吗?”接引弟子拿过令牌看了半晌,忽然惊讶出声。 陆江抬头,向接引弟子凑近了些,说道:“我是陆江,你要看不清,就离近看看。” 接引弟子盯着陆江的脸,瞳孔放大,开口问道:“陆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我是学宫弟子。”陆江回道:“事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是陆师兄没错。您一路辛苦了,快进去吧。” 接引弟子验过令牌,交还到陆江手中时,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旁边的孩子。他犹豫再三,似乎满是好奇,但终究没开口询问。 可陆江抱着小欢才走几步,就听到背后传来窃窃私语。 “陆江师兄不是死了吗?” “谁说他死了?你从哪听来的谣言?” “不然陆师兄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在学宫露面?我还真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回来。他怀里抱的那个孩子是谁?是他收的弟子,还是他的儿子……” 他们声音虽小,但陆江耳力何等灵敏,这些话全都清晰传入耳中,想来自己两年未曾露面,果然让这些弟子生出诸多猜测。 往来传信,也只有各位长老有权限查阅,长老们也不会随意透露弟子行踪,落到这些接引弟子眼里,可不就是陆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竟然还说他死了,实在太不吉利,他这不是好端端地活着吗? 陆江本想出声驳斥一番,可又觉得没必要与这些人计较。不过是些风言风语,等他在学宫多出现几次,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更何况他现在也没心思跟师兄弟们辩驳,他心里还有一道难关要过——面对师父。 积雪峰人口简单,师父闻广寿资历高深,也已年迈。 陆江还有一师兄,名叫王知文,不过为人懒散,并不将心思放在修道之上。只因师父时常责骂,他便收了几个徒弟,权当敷衍。每当师父责备时,他总推脱说自己门下几个弟子还需教导,不能下山。 王知文一听说陆江回来,便急急忙忙赶回积雪峰。 他刚踏进山头,便看几个徒弟挤作一团,趴在师父门口偷瞄。 王知文急忙走过去,扯过其中一个年纪稍大、名叫小鱼的徒弟。 他用手指点着小鱼的额头,问道:“你们都挤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练剑?” 小鱼揉了揉脑袋,低着头说:“师叔回来了,我们哪还有心思练剑?师父,你不也回来了,还好意思说我们。” 第15章 谁生的? 王知文在这些徒弟面前向来威严不足,被小鱼这么一反驳,心中虽生气,却拿他们没办法,只得哼了一声,说:“我是你们师傅,能跟你们一样吗?” 小鱼顶了一句嘴后,连忙缩到几个小师弟背后。几个小师弟你推我、我推你,叽叽喳喳地说:“师傅,你快去看看吧!” “师叔回来你们自可以进去迎接,在这里窥伺什么?” 一小童小声说道:“哎呀,师父,师叔不是自己一人回来的,他呀还带了一人。” 王知文心中顿起好奇,正琢磨是何人,小鱼立刻推推刚才说话的小童,大声说:“是个小娃娃,看着还不会走路呢,特别小。” 又有人说:“师祖大发雷霆,正在屋里训斥师叔呢。” 几人合起伙来围住王知文,说道:“师父,你快去拦一拦,不然一会师叔要被打死了。” “等师祖消气了,你就把小娃娃抱出来给我们几个玩玩。” “急什么?我这就去看看。”王知文手一摆,“今日的剑可曾练过?快去,别在这了。” “知道了。” 几个小孩应了一声,簇拥他到了门口,却没离开,又躲到窗脚偷听去了。 王知文进门前,看了眼弟子,心中无奈,也由他们去了。 一回头,就看到陆江跪在地上的身影,脊背挺直。 王知文视线下滑,一个小娃娃正在地上乱爬。这就是陆江带回来的了。 师父负手站立,背对着他们,连王知文进屋都没动一下,显然气的不轻。 王知文忙哈哈笑出声来,说:“哎呀,师弟,你怎么今日才回来,师兄我想你想的夜夜不得安寝。” 陆江正是心头忐忑,不知怎样劝师父消气,听到他的声音,忙回头冲他笑笑,因不敢大声说话,只张了张嘴,以口型道:“师兄。” 王知文给他一个眼神,示意稍安勿躁,走了几步将还在爬的小欢抱在怀里。说道:“师父,你看看,咱们陆江也是有出息了,这才出去多久就抱回来一个娃娃。” 小欢虽然平日里只经常见陆江和宋风二人,但难得的是丝毫不怕生,第一次见王知文也不害怕,睁大眼睛看着他。 “这是出息吗?他这是在外鬼混!” 师父原本气盛,但见到他一来,又不好不接话,回身坐进椅子中,叹息道:“你别替他说情。” 陆江说道:“师父,徒儿自知有罪,不敢求师父宽恕。” “师父,这小孩可爱的很,你快看看。” 王知文硬将小欢推到师父怀里,师父看都不看一眼,板着个脸。小欢左右看看,似乎心中害怕,忽然手脚乱动,要从王知文怀里挣出。王知文仍想把他往师父手里扔,小欢没能遂愿,猛地哭闹起来。 陆江听得心里难受,小欢巴巴看着陆江,眼泪啪啪往下掉。 王知文大声惊呼:“哎呀,师父,这小娃娃我抱着一直哭,我哪里哄得住?你看他扯着喉咙,晚上要哭晕过去一样。人家亲爹跪在地上,还不赶紧叫他起来。” 师父冷着脸,就是不接话。 王知文笑了笑,一手抱着小欢,微微躬下身子,扶着陆江,故意大声笑道:“师父都原谅你了,还不赶紧起来。” 陆江偷眼瞧瞧师父,见他不出言反对,忙小心翼翼顺着王知文力道站起来。小欢一个劲往他怀里扑,陆江赶紧接过,给他拭去脸上泪珠,小欢脸都哭红了。 陆江低声哄着小欢,将他打横晃悠起来,小欢又是闹又是哭的,早就累了,没有片刻就在陆江怀中睡着了。 师父冷冷看着他们,直到小欢没了动静,他方低声哼道:“为师教你练剑十几载,全是白费。只怕如今你哄起孩子来都比用剑熟练,为师传你的剑生锈了罢。” 陆江抱着小欢不语。 王知文恨铁不成钢似的剜他一眼,又对着闻广寿笑脸盈盈,“师父,不如我与师弟对练一番,我来试试他可有懈怠。” 闻广寿道:“罢了。” 小欢已经睡着,王知文对着陆江使眼色。 陆江心领神会,抱着孩子就是往地下扑通一跪,他这一下跪的很实,膝盖酸痛,却万万不敢表现出来,只说道:“师父,就原谅徒儿这次罢。” 王知文也在一侧帮腔,说道:“师父,有句话叫做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算心里厌烦陆江,要将他赶出去,那我也是没意见的,我们两个明里暗里不知道吵过多少架,乐见其成。” 他话锋一转,嘿嘿笑道:“但师父可万万不能将我这小侄儿赶出去。徒弟跟这小子有缘,一见他就心生欢喜,你单把陆江一人撵出去就成。” 闻广寿哪里舍得? 两个弟子一唱一和,直把他堵得说不出严苛的话来。 他向来对这两个徒弟较为放纵,又因为陆江是个孤儿,身世可怜,他便倾注更加多的疼爱。 陆江又一去将近两年不曾回来,他心里早就思念极了。 可谁让陆江抱着个孩子回来,要是路边捡的别人送养的还好,可偏偏是他的亲生孩子。 闻广寿大为震惊,接着就是一阵怒意袭来,他生怕陆江这两年在外心野了,学坏了。陆江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他自当出面替陆江下聘求娶,尽足礼数。陆江却一声不吭,突然有了孩子,谁能不生气? 他还未曾责罚陆江什么,王知文又闻讯赶来。 真人看着这两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弟子,心中真是五味陈杂,又看那小娃被陆江养的白白胖胖,心里不知道是怎样感情。 他虽不明说,但因着陆江没有父母亲人,总觉得他太过孤苦,这下陆江有了孩子,虽来历不明,但闻广寿也算放下一桩愁事你。 “你们两个别在我跟前做戏了。我还不知道你们?”他长叹一声,“起来吧。” 王知文忙又扯着陆江站起。 闻广寿:“我老了,又能教管你们多少时日,路到底要靠你们走,既然如今木已成舟,孩子都有了,我还能说什么。” 陆江脸上不由露出愧意。 王知文道:“师父,我看陆江是个没成算的,他将孩子带回来,说不得就是他少年心性,有了孩子又厌烦照顾,才把孩子带回来给您呢,以后您可要多多费心了,哪能说自己老呢。您这是徒弟没有教好,徒孙又要交到您手上了。” 真人说道:“你也别贫嘴,你师弟这样,也不知你这个做师兄的平日里是如何做表率的。” 王知文抓抓脑袋,不以为意。 闻广寿说:“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这孩子母亲呢?怎么只你一人抱着孩子。” 陆江被他一问,颇为愣神。其实早在打算将小欢带到学宫时为了防止盘问就已经在心里想了一番说辞,编造一个身世非常简单。 但面对至亲之人的问询,陆江忽然之间想好的说辞一个也不想说了。 因知道师父原谅了自己,他心底一颗大石头悄然放下,含糊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虽然崔玉折不愿意相认,陆江也不想给小欢随意编出一个身世来。这样,对崔玉折太不尊重了。 一看他敷衍,另外两人心底都有了一番自己的解读。 王知文怕他再惹了闻广寿生气,忙说:“师父,您真是的,审问犯人吗?他刚刚回来,一路舟车劳顿,想必还没有休息好,你看这孩子都睡着了,我先带师弟下去安顿好,来日再聊。” 真人定定注视陆江,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出了真人房门,屋外几个围着的小师弟一拥而上,叽叽喳喳要看陆江怀里的小孩子。 陆江有些沉默,小欢又睡得香甜。 王知文喊道:“还不快走,一个个的这么有时间,看来功课都做的扎实了。我一会儿就来考教一番。” 弟子们做了个鬼脸,嘻嘻笑着跑走了。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陆江屋中,打开门扉,一切还是他在时候的样子,床铺的整整齐齐,屋里洁净。 陆江将小欢轻轻放置到床榻上,小欢自己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王知文坐到椅子上,说:“你回来也不提通个气,告诉我你有个孩子。早说一声,我便命人给你屋里打个摇篮,也好让他睡觉。更能提前跟师父那边说话,也省的你今日跪这么久。” 陆江坐到他对面,眼中有些愁绪,说道:“我不知该如何说。” 王知文自是拿他没有办法,又说:“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也不问。只当多了个侄儿罢了。” “今日多谢师兄。” 王知文道:“你出去一趟怎么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了,跟师兄生疏了,说什么谢?我是怕你吧师父气出病来,要不然,我才懒得管这件事。” 王知文在这里坐了不久就先行离去了。说要预备饭食为陆江接风洗尘。 陆江推开窗户,向外看去。 学宫七十二峰,山峦众多,山峰之间 相隔甚远。 他心中暗道:不知这会儿师弟在做什么?他得了我回来的消息了没有?可他就算知道了,想必也不会高兴。 第16章 又见师弟 陆江到底是闻广寿的得意门生,起初师父还对他十分冷漠,动不动就训斥一顿。 他便时常将小欢带去,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日日放在自己跟前,真人再大的脾气也不能对这不满周岁的幼童发出来。 小欢生的可爱喜人,又是陆江亲生血脉,师父态度渐渐软化,有时也抱起小欢逗弄一番。 几个师侄正是爱贪玩的年纪,见到小欢,只觉十分好奇,时常挤到陆江房中,逗着小欢玩耍。他们争来抢去,小欢一时之间竟十分受欢迎。 陆江当了甩手掌柜,乐得自在。 原本在药王谷那边时,陆江就已教小欢学走路,但他就爱在地上爬。这几日在小鱼几人的带领下,倒开始知道迈动双腿了。 小欢本就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一刻都闲不住。这下好了,有这么多愿意陪他玩的师兄,如鱼得水,更是开心。 每天天一亮,师侄们就敲门进来,一窝蜂地拥着小欢出去玩耍,直到夜深才回来。 这天,王知文来了,笑着说:“小欢一回来,这群泼猴可有了借口。我让他们读书习字,个个摇头不愿意,张口就是要哄小欢玩。” 他们是借着小欢逃避课业,陆江想到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便没太在意。但这些师弟毕竟是王知文的徒弟,他也不好放任,于是说道:“那明日开始,我便管着小欢,不让他出去玩了。” 王知文笑道:“你怎么突然认真起来?如今天热,我授课都不上心,师弟们也学不进去,就让他们玩吧。等师父看不过去了,再说罢。” 王知文虽收了几个徒弟,可他为人随性洒脱,并不拘束弟子。小鱼他们整日里咋咋呼呼,翻墙上树,往往还需要闻广寿出面管教。 陆江知道这个情况,点点头,“你这徒弟是为师父收的了。” “师父闲着也是闲着,省的他无聊发闷了。你懂什么,我这是孝顺呢。” 王知文犹豫片刻,对他说:“我不知道你这两年在外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也不能整日闷在房里。咱们积雪峰如今就靠你撑着了,你总这样可不行。”说着,王知文打量着他,“你看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卧没卧相,连规矩都忘光了。” 此时,陆江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惬意得很。他只觉得这两年都没这么放松过,真想一直躺着睡过去。 听了王知文的话,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从床上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好:“师兄,我这不是好不容易回来,自然先歇一歇,过几日再说。” 王知文道:“我比谁都了解你。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既然回来了,咱们门下的事情你也该分担一些,不能再耍滑偷懒。” 实际上,真正偷懒耍滑的是王知文。 陆江默默看他一眼,心想:我不在这两年,你不也把积雪峰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一回来,你就急着把事情推给我。 不过这已是常态,陆江从前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王知文来找他说这番话,倒也在他预料之中。 王知文体谅他在外辛苦,忍了又忍,这次来找他已经算晚的了。 陆江转念一想,如今小欢不缠着,他有了大把时间,整天躺在床上也不是办法。 一闲下来,虽说想闭目养神,可脑海里不由自主就想起崔玉折。 这也不能怪陆江。 他之前朝夕相处的只有崔玉折,况且陆江要时时刻刻挂念着他的身子,实在想不起别的人或事。 小欢近在眼前,没必要想。若是想想宋风,实在说不出的怪异,他们是好兄弟,见面就亲如一家,若两处分离,谁也想不起谁。 他倒想找点别的事情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陆江问:“师兄,我知道了。可现在也没什么事啊,四处风平浪静的,我不闲着还能干什么?” 王知文白了他一眼:“你看,两年不回学宫,连学宫大事都忘了。十年一次的学宫祭典就要开始了,就在五月初九,没几天了。到时候各峰都会派弟子前去祭祀,咱们师傅不爱凑这热闹,我又诸事缠身,正好用上你了……” 陆江已知晓他的意思,笑道:“行,那天我去。” 话音刚落,他又似一个死尸一般躺倒在了床上。 “你怎么又睡了?” “距祭典不还有几日?我到时去就行了,现在自然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陆江有气无力的挥挥手,“改日再见了。师兄,出门时记得把门带上,光照进来,我嫌晒。” 王知文无可奈何的叹叹气,认为他有点像滩烂泥,渐渐有扶不上墙的趋势。 可王知文向来只顾眼前,更不好越俎代庖训斥师弟。 只想到甩出去了一桩差事,心里顿时又开始美滋滋起来,看了眼床上的陆江,觉得还是师弟回来好,果真替他将门合上了。 祭典算得上学宫大事,但各峰长老并不参与,是个给弟子露面的机会。一般这种事情,王知文能避则避,便只能由陆江前往。 学宫十年一度的祭祀大典热闹非凡。当日,各峰弟子齐聚,在外游历的师兄弟纷纷返场,部分已下山开宗立派的同门也会归来。此外,九州名门大宗与其他门派人士亦前来共襄盛举。 十二位弟子自山巅合力敲响大钟,另有一批弟子手握各项法器奏乐,钟鼓齐鸣。成群的玄鸟围绕祭祠盘旋,啼叫声音穿透云霄。 掌门云霄子自天边缓步行来,周身祥云环绕,金光四溢。 地面上的众位修士皆肃穆以待,微微欠身。一些小门派的修士和散修,见他到来,激动的颤抖。 云霄子负手而立,身材挺拔,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看上去仅有四五十岁的模样。自陆江年幼时,他便是这副样子,至于到底年纪有多大,陆江全然不知。 云霄子拱手道:“诸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在下先谢过了。” 修士们自然道:“能来学宫瞻仰,实乃我等三生有幸。” 其中也有几个大宗门派遣人来参礼,对学宫倒没这般谦卑,不过大宗门自有一套出门拜访的规矩,行礼问答间,尽显大家态度。 云霄子已经做了许多年的掌门了,长袖善舞,于半空之中简单说了一席场面话,宾主尽欢。 按照惯例,各个宗门代表被执事长老引着,前往偏殿稍作休息,待之后交流修行心得,观看弟子献技。 内门众弟子随在云霄子身后走入祭堂,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最前方正中悬挂着一副祖师爷玄策的画像,他一身青衣,双眼平和,似在静静的俯瞰前来祭拜的弟子。两侧分别立着一个巨大石碑,上方刻着学宫历年来的功绩壮举,字迹密密麻麻,数不清道不尽。 后方放着无数个牌位,学宫自建立以来,无数的前辈葬身凡尘,最终在此享有后世子弟香火。 整个祭堂庄严肃穆,踏入其中,令人连呼吸都不由放轻。 香案早已设好,银盘中盛着果品糕点。 “陆江。”云霄子的声音威严而温和,在高大的祭堂内回荡,嗡嗡作响。 这话让殿内众人呼吸微滞。学宫三千子弟,掌门日理万机,本不该对一个弟子如此上心。可陆江身为学宫翘楚,这些年屡立奇功,难怪能入得掌门法眼。 陆江心中一惊,忙上前两步,躬身应道:“弟子在。” “一别两载,可还记得祭堂的模样?” 陆江不知他为何这般问:“弟子记得。” “我以为你已然忘记了。”云霄子道,“这么久不归,倒还有个好记性。” 陆江已听明白了意思,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他喉结微动,“弟子此番着实不该,耽误许久,还望掌门勿怪。” “回来便好,外面风波多,总没有咱学宫安稳,少在外面逗留。学宫以后还是要靠你们,我们是都老了。” 陆江垂手躬身,应道:“掌门是学宫的定海神针,我们怎么也比不上的。弟子们自当勤学不辍,日夜精进,不负掌门心血。” 云霄子深深看他一眼,转向面向牌位,“回去站着吧,莫让师门先辈失望。” 他这话实在是有敲打之意,陆江屡次拖延,竟连掌门都注意到了,才在祭典时特意点他问话。 陆江垂首道是,正要退回队列时,余光忽然扫到一人,猝不及防,陆江心中猛然一紧。 崔玉折。 他早该想到的,逍遥峰仅有崔玉折一个弟子,这种场合,纵然他不愿出席,也不得不来。 自在药王谷作别,已经有将近一年未曾见过面了。 陆江仅扫了他一眼,就慌忙转头,没有瞧清他的面容,只注意到他束着白玉冠,黑发如瀑。 崔玉折垂着眼,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更没有看向陆江。 在这祭典之中,陆江被云霄子专门过问,弟子们不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都将视线投向陆江,悄悄打量他,其实格外引人注目。 可崔玉折却像没察觉一般,只低头盯着地面。 第17章 形单影只 陆江悄悄望着他,突然身旁有人碰了碰他,那人低声问:“乱看什么呢?” 他的声音冷淡厚重。陆江收回在崔玉折身上的视线,看向身旁人。 “杨勒?” 此人名叫杨勒,性格沉稳持重,刀法精湛,乃是刀宗青竹峰的大弟子,比陆江大上一两岁。 杨勒说:“站好。别乱看。” 杨勒肃容以待,又站在陆江身侧,他虽这般问了,幸好没顺着陆江视线朝后看,没能发现他看的人是谁。 陆江忙收敛心神,照着杨勒的样子站立,双手垂下,静静望着祭堂。 吉时已到,高崖上的钟声再次敲响。掌门整了整衣袍,神色凝重,率先跪倒在蒲团上,接过弟子手里的三炷香,举过头顶,默默祷告。 此时尽管随行人员众多,却寂静无声,众人皆沉默不语,均默默看着烛火摇曳、香烛燃起。唯有远处的钟声依旧在祭堂回荡。 须臾后,云霄子将香插进香炉中,便出去了。 随后,弟子们鱼贯而入,进入大厅。分成两列,二人一组上前叩头。陆江同杨勒分列左右首位,二人一道上前行礼。 陆江起身离开祭堂时,与崔玉折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看谁。 陆江自诩自己做的很是不错了。 他没有朝崔玉折那里侧一点头,很是淡定自如。 陆江与杨勒出来的早,两人许久未见过,距下一个议程尚需一段时辰,便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闲话。 陆江看着面无表情的杨勒,笑问:“我回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来找我,这段时间去哪了?” 杨勒用着僵硬刻板的语调说:“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问我什么?” “我受学宫调令,这十余日于江茫州杀妖,因要出席祭祀大典,方回来。我人不在学宫,自然没法找你。但你我不同,你可算过时间?你是足足两年没露面。你不知道学宫里传成什么样了,有人说你叛出学宫,甚至有人说你早就死了。到处不见你的人影。” 陆江嗤笑:“这种话,你也信?” “我为什么不信?”杨勒淡淡道:“你死了,就无人与我争锋了,年年大比,我将是第一。” 杨勒和陆江身世相仿,无父无母,被各自师父收入学宫。他们两个年纪接近,资质卓越,同辈中没有及得上的。彼此之间难免暗自比较,更何况还有学宫诸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屡次煽风点火、挑拨看戏,两人从前简直将彼此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一个习剑,一个用刀,没少因谁比谁厉害闹矛盾。 每次学宫有比试,第一总是陆江,而杨勒则屈居第二。 等年岁渐大后,两人却渐渐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默契,见面之后多多少少都会说上几句话。 陆江转头看着他,笑道:“倒让你失望了,我好端端活着回来了。” “我用日月镯寻过你多少次?传了多少信?你有没有数过。” 陆江实话实说:“没有。” 杨勒声音低沉:“你一次都没有理过我。若不是看积雪峰风平浪静,我当真以为你死了。” 陆江当时心烦意乱,哪有心情? “我早把日月镯关了。那段时间焦头烂额,连学宫信件都不愿回复,除了师父催得紧才回一两封,哪顾得上回你的信。”他开玩笑道:“往年在学宫也没见你这么惦记我。怎么,现在知道我的好了?” 杨勒点头道:“我实话实说,有你总比没有好些。” 陆江笑笑。 “适才你在看谁?” 陆江嘴角僵了一下,“没看谁?” 杨勒举起两只手指靠近陆江的眼睛,弯了弯,做一个剜眼的动作。陆江眼珠子都不动一下,静静看着他。 杨勒煞有介事道:“你的眼睛,我看到了。你在看谁?” 陆江轻拍了他的手,杨勒便收了回去,认真道:“你一别两年,想是真有弟子不识得,我比你虚长一两岁,理应替你引荐,你说说看,想知道哪一个?” 陆江垂了眼,故意笑道:“那你说一下,学宫有哪个新来的漂亮师妹吗?” 杨勒神色微冷,“无趣。” 他是个只知道武学修养的武痴,能说出替陆江引荐的话已是十分稀有,杨勒认为陆江已算是自己的友人,长久不见,他要对陆江稍好一些,才这般说。 但什么师妹师姐的,杨勒向来退避三舍。 他十六七岁时曾被一个前来游学的师姐诓骗,师姐认为他生的英俊冷冽,宽肩窄腰,很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师姐芳心暗许,又行事胆大,竟以讨教功法为名,将杨勒拐骗到房中。 杨勒见她正经功法说不出来,反倒脚步虚浮,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扑,显然不学无术,虚度时光。 杨勒转身就走,可师姐软绵绵的手忽然揽住他的腰,他以为师姐是正面打不过他,意欲偷袭,反手就对师姐砍了一刀,推门出去了。 师姐是刻意打扮一番过的,描眉涂粉,自觉不是天仙也差不多了,遭此大辱,怎么想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毫不羞涩,反而肆意宣扬此事,骂杨勒是没胆的孬种!支楞不起来的怂包软蛋! 有好事的师兄弟前来找杨勒求证,杨勒如实相告,说师姐骗了他,是个只知道背后偷袭的阴险之人,并嘱咐师兄弟们都不要与她较量武艺。 师兄弟们嘻嘻哈哈,笑做一团。不出几日,整个学宫都知道了杨勒这件事。 杨勒本就对女子无甚兴趣,只有面对手中宝刀时才会露出几分笑意。这下子,更是听都听不得女孩子们的事,只把世间所有女子都当成了师姐那般。 陆江见他果然说完“无趣”就不再吭声了,拍拍他的肩。 杨勒叹了口气,“还是别认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了,我们两个说说话就行。旁人,唉,尽干些让我丢人的事情。” 二人说话这一阵子,屋内弟子们已挨个祭拜上香完毕。 众人便一道移步至西广场处,此处地界开阔,能容纳四五千人,向来为学宫比试的场所。 陆江同杨勒已不知在上面打过多少场了。 随着离西广场越来越近,杨勒被勾起来打架的瘾,“等回头得了空,我要跟你好生打上一场。” 陆江笑道:“改日再说。今天可没有安排我们的场次。” 祭典议程上,这次有擂台赛,及学宫子弟单纯展示武招的表演。 杨勒回来晚了,陆江则是已对此失去兴趣,两人均不参赛,正好可以找处地方好生叙旧。 西广场正中央的高台正是此次擂台的地方,周围有着隐隐约约的光芒,是长老们设置好的结界,怕打斗的余波伤到观战人员。 高台周围摆放有桌椅,可坐着观战,因今日人多,远处放的也有。众人为看比试,均往高台附近涌去,生怕占不到好位置。 杨勒同陆江对打,平日私下总是五五开,可一到了有人观战、给予彩头的场合,陆江总是赢的那个。 杨勒越挫越勇,他不在意输赢,但觉得同陆江一处,不用担心被嘲笑讥讽,又能打架,再好不过了。 自师姐事情发生之后,众师兄弟终于发现了杨勒如苍松般坚毅的背后是一片未曾被污染的天真烂漫,说难听点,就是有一个榆木脑袋。 杨勒虽武艺高强,时时背着把大刀,但他从不对他们动手,因为知道自己一刀下去有可能伤到他们。 师姐不一样,师姐是偷袭在先。 杨勒每次受到师兄弟调笑时,起初还争辩几句,后来发现越说,他们笑的越开心,更加来招惹他。杨勒说话直来直去,听不懂弯弯绕绕,尽是增加笑料。他就很少说话了,师兄弟们终于失去了这个乐趣。 他看了眼陆江,从前以为陆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他从不以此来戏弄我。可他也变了,明知道我一听到师姐师妹这样的词就会头脑发昏、浑身无力,他今天竟然还是说了。 可他只说了一句,就放过了杨勒。杨勒暗暗想,我也就生一会儿气。 陆江完全没察觉出他的心思。他在想:师弟也来西广场了吗? 他想再朝身后看几眼,却担心再被杨勒察觉,便突然搂住杨勒肩头,半个身子压着他。 杨勒低着头,“脖子要被你压断了。” 这样正合陆江的意思,陆江看他没有功夫看自己,忙朝身后扫去,果然看到了崔玉折的身影。 周围的师兄弟们均有自己相熟的友人,崔玉折走在人群之中,看上去形单影只。 杨勒快喘不过气了,方推了一下。陆江一下子松开了他,忙哄道:“对不住,手重了点。” 杨勒却露出一丝微笑。他知道勾肩搭背是好朋友之间才会有的。陆江这是因刚刚说错了一句话,知道自己正在生气,所以表达亲近来了。 好了,我接受你的示好,大人有大量,不再生气了。 他胸腔里尚存一丝憋闷,因此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陆江愧疚的为他拍背,忽然见他咳嗽中竟还不慌不忙笑了一下。心中惊骇。 杨勒疯了不成? 第18章 突变 年纪小些的弟子被安排充当起仆役,手上端着托盘,低眉顺眼的从后厨处陆陆续续出来,往桌面上摆放餐食。 陆江本想随便找张桌子,坐下来吃上几口,恰好,擂台左下侧有几人已在了,看到陆江,笑着招手,让他过去。 都是相熟的师兄弟。 他脚步不停,正要朝那处走去,忽然脖子一紧,杨勒咳着说:“不准去。” 陆江适才锁住他一次,因果报应,也挨了杨勒一招。 他忙道:“手先放下,先放下。” 杨勒从善如流,松开了他。 陆江问:“怎么不让我去那边?都是师兄弟呢,这么长时间不见,叙叙旧。” “不准去。” “为何?你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杨勒背对着那群人的方向,冲着陆江说:“他们笑话我,我不想去。” 陆江听了这话,就一切都懂了,杨勒有心结。可这同陆江又不相干。杨勒不过去,他自己去就行了,二人分开坐,谁也碍不着谁。 可杨勒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跟陆江绑定了,他不去,也绝对不会让陆江去。 陆江一笑,“行,我不上那边。你挑个地方,我跟你坐一起。” 杨勒张望一番,道:“你跟我走就是了。” 杨勒挑中的地方正在外缘,擂台是看不成一点了。不过桌上餐食倒没有被厚此薄彼,均是同样的美味佳肴。 这会儿修士们还挤在内场处,这张桌子无人问津,倒恰好满足了杨勒意图避开人群的想法。 二人坐下,刚闲聊了一两句,杨勒腰上悬挂的日月镯便亮起了金光,他说:“一会儿再聊,问先看看。” 陆江道:“请便。” 杨勒解下手镯,抓着放到耳边,静静听了半晌,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方又悉悉崔玉折再次挂到腰间。 他叹了一口气,“我要走了。” 日月镯对面的声音极大且刺耳,陆江不小心听见了两句,模模糊糊听出应是杨勒师父的声音,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只看杨勒诺诺不敢应声的样子,就似有大事。人家师徒之事,杨勒虽不避讳,陆江却不能再听了。 他封闭听感,百无聊赖,合眼靠在椅子上,什么都没想。 自然也没听到杨勒这句话。 杨勒只好推了推他放在膝上的手, 忽然听到他这一句,忙睁开眼,“做什么去?” “江茫洲妖患猖獗,师父要我尽快回去处理此事。” “我以为你回来是江茫洲已解决了。若是没料理干净,这祭典也不是非要出席,你这样来回奔波,不嫌麻烦?” 杨勒听了他的话,倒也不急着走,两只手放在桌上,又低低叹了口气:“我实话跟你说,江茫洲上情况很复杂。” 江茫洲靠近东凛海,海底深不可测,上古大妖潜伏其中,受千年前学宫前辈们设下的封印影禁锢不得出海。它们折腾一圈,眼看出海无望,闭上眼长眠,此生就等着寿元用尽。 偶然一只大妖苏醒,发现海水中竟多了许多小海妖,乃是因众大妖在此,妖气聚集,周围小鱼小虾得了恩惠,摇身一变也渐渐是个妖模样了。 此大妖忙将其余大妖摇醒。 小海妖们生的虽不辨美丑,但到底同属一族,大妖们于是决定为子嗣繁衍做一番贡献,也算不辱此生,均热火朝天的投入到造妖大计之中。 海底虽地域广阔,但海妖繁殖极为迅速,大妖们用劲用过了火,眼看着子子孙孙有了无穷尽的苗头,大手一拍,催着它们赶紧上岸。 禁锢只管大妖,对此等小妖视而不见,放任自流。可岸边的渔民们见到奇形怪状的海妖,惊骇莫名。 到底是学宫先人留下的后患,学宫便命令各峰三年一轮流值守,扫清爬上来的海妖。 这几年恰好轮到杨勒师徒。 陆江听他说起江茫洲,心上一紧,赶忙问:“江茫洲有了变动?出了何差错?是禁制松动了还是大妖出没?” “都不是。”杨勒面无表情道:“我在江茫洲遇到师姐了。” 陆江紧绷的身子猛然一松,再次靠到了椅子上,“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师姐?之前那个?” “除了她还能是谁?还有别的师姐这么厉害?” 陆江灵光一闪,“你是为了避开她,才回学宫的?” 杨勒沉痛地点点头,“还是你靠谱,明白我的心思。这话我不敢跟别人说,生怕被他们嘲笑,也就能和你念叨念叨。” 陆江面露同情,“你何必这么躲着?” 杨勒摇头,“我不懂师姐的心思,总是闹出笑话来,本想着借着这次祭典偷偷溜回来,躲开她。可师父还是发现了,就骂我,外头妖怪吃人吃的满嘴流油,我就光顾着回山吃席啃肘子。你是知道的,我哪里吃了一口饭?说不清……我得走了,不能再耽搁了,不然,师父又要来骂我了。” 陆江心有戚戚,“你、你受苦了。” 他此行回江茫洲,肯定少不了再被师父骂一场,若是那师姐没走,他身处其中,不知道怎样煎熬。 “我要即刻启程了。”他脚步匆匆,刚走几步又回头说,“没了我,你可以同那些师兄弟们坐到一处。” 看着杨勒脚步沉重离去的背影,陆江倒没立刻换座。 这处胜在清幽安静,若真了擂台附近,怕是要被吵死了。 适才看到了崔玉折,可现在这会儿陆江怎么样看都不见他的踪影了。 西广场本就地方甚大,因今日事多,举目望去,尽是人了。陆江目光搜寻了许久,却仍未瞅见。他有些失落的坐了会儿,忽然回过神来,我找师弟干什么? 真是奇怪,明明见了面也要装作不认识,他自问此刻心里面也没有非说不可的话。 为什么还在看崔玉折在何处? 这一年来,他抚养着小欢,虽然孩子年幼,要小心谨慎,对小欢十分上心才行。这对陆江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体会,可他不也熬过来了。 在药王谷镇上,有小宋帮忙,回了学宫后,能看顾小欢的人更多了,他清闲了不少。 小欢虽只有一个父亲,可他也没有到知道找母亲的年纪。 哪里需要寻崔玉折呢? 断的干干净净,对彼此都好。 陆江虽心中知道的清清楚楚,却还不由自主胡思乱想。看来,还是他定力不够,修行不够,若能似杨勒一般,他也算有了长进。 “陆师兄。” 陆江放任神思乱转,等反应过来时,桌边已不知何时站了几人。 他们身着学宫外门弟子的衣物,看上去年纪都很轻。 陆江同他们并不相熟,而其余几人显然认识陆江,见到他时竟颇有几分拘谨,一上来先口称几声师兄,对着陆江打招呼,陆江点点头。 前面都已坐满了人,显然这几位师弟挤不到前面,便只好来到了这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陆江。 他们坐下后并不说话,身体紧绷,只纷纷低头,紧盯着面前的茶水。 陆江心想,他们几个结伴而来,显然彼此相熟,却因我在这儿而大不自在。 他有意离开,可这会儿已经坐下,又有人在旁边,也不好乱动。 观战人员均已到齐,擂台上方的高台早放了几张檀木大椅,云霄子并两三个长老缓步踏上高台。 云霄子脱去一身玄色法袍,换了日常穿着,少了几分在祭堂里的肃穆。他稳稳坐在主位上,淡然道:“开始吧。” 前面自有弟子轮流上场比试,左右不关陆江的事,他想看也看不到,干脆提起筷子准备闷头吃饭。 一声“慢着”自天际处骤然响起。 陆江立刻抬头望去。 掌门牢牢坐在椅子上,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沉声道:“敢问是何方神圣?怎不露面?” 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谁也没料到,在学宫的大日子里,竟有人公然挑衅。 这一声喝止,显然来者不善,就是专程来挑事的。 四周戒卫的弟子纷纷打起精神来,屏气静神。 霎时间,风云变色。晴空万里,转眼间被层层乌云笼罩,四周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掌门着什么急?我这不就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雷电闪过,空中出现一道身影。 来者身穿黑色劲装,背对陆江等人,看不清样貌,腰间悬挂一柄细剑,一手执旗。 此旗巨大无边,是浓墨般的黑色,随风摇晃。 掌门本来镇定自若,待看清来人样貌,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原来是你。” “掌门竟然还记得我?倒是我的荣幸了。”来人语气欢然,声音清润悦耳,听上去年纪并不大。 两人竟是旧相识? 能让掌门这般反应,还如此张扬的人,绝非善类。 陆江低声急道:“快躲起来!” 同坐一桌的几人惊慌失措,忙看向陆江:“这是怎么回事?” 陆江也只比他们大了几岁,哪里知道?不过看着情势不对,怕危及到他们性命,方出言提醒。 一旁年纪稍长的弟子强作镇定:“大家别慌,这是学宫,能出什么事?” 又有人道:“咱们道法低微,留在这也是添乱,赶紧走!” 第19章 你当我是废物? 就在这时,邻桌几人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们手上拿着各样兵器,分散冲出,有一人却留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狞笑,抓着狼牙棒就朝陆江这桌袭来。 “学宫的小崽子们!” 学宫中竟混入了这么多敌人! 一个年幼的师弟站着不动,似乎已经呆住了一样,嘴里抖出来颤音,“我是学宫……子弟,你怎敢动手……” 陆江一跃而起,拽住这师弟衣领,将他狠狠摔向身后,喝道:“别说废话,还不快走!” 同桌几位弟子也已回过神来,一人接过小师弟朝后退去,其余几人咬牙拿出武器要与对方抗衡。 此刻局势大乱,他们不过外门师弟,留在这也是徒增伤亡,陆江一剑杀了这拿狼牙棒的敌人。 “你们快离开这里,自保为先,若有余力,可前去诸峰通知各峰长老,西广场有变。” 外门弟子本就学艺不精,片刻功夫有几位已是腿软脚软,自知再留下来也是无用,便互相搀扶着离去。 他们这里本就是西广场的边缘处,除了邻桌乃是敌患外,竟无人注意到这里。那群人只看这边坐着一群年轻弟子,便掉以轻心,仅留了一个使狼牙棒的留下,自然不会是陆江的对手。 倒叫这几位师弟顺顺利利退出了。 西广场内气氛愈发紧张。身着统一白色制服的乃是学宫子弟,除了一些年纪小的外门子弟,皆纷纷起身,握紧武器。前来贺礼的其余门派不想卷入其中,则试图从广场离开。 却已经晚了,场中气氛愈发紧张。 突围谈何容易,这些人看似普通,下手却狠辣无比,武功更是高强。 底下如此混乱,云霄子已站了起来,几步踏出,腾空至天上,正与黑衣人相对,他面容严肃,沉声道:“这是你与学宫的恩怨,何必带这么多人来,祸及他人?” 此人笑了一声,“我若孤身前来,这么多人,我要如何应对?我还不至于如此托大。” 本以为来人单枪匹马不足为惧,却没想到他竟带了如此多手下,且数量众多。 他手持长剑,踏步上前:“玉剑屏前来领教,还望掌门不吝赐教!” 玉剑屏?此人是谁? 陆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既然曾是学宫之人,陆江总该知道的,莫非他叛逃时间早,学宫又从不提起,以陆江的岁数,理应不知。 玉剑屏面对云霄子这样的宗师般人物,竟丝毫不惧怕,还有几分挑衅之意在其中。 以他的实力能与掌门对峙,应当声名远扬才对。 玉剑屏话音未落,已纵身攻向掌门。掌门挥掌相迎,双掌相交的刹那,昏暗的四周骤然明亮,又瞬间归于黑暗。 显然,这玉剑屏是敌手中的佼佼者,敢单挑掌门,绝非泛泛之辈。 西广场本有两三个长老在此,一看这般情景,就想上前相助,玉剑屏环视一周,剑尖指着云霄子,嗤笑:“偌大一个学宫,莫非要以多欺少?” 掌门抬手示意:“你们都退下。” 玉剑屏冷笑:“这还差不多。” 几位长老道:“掌门!” 云霄子:“不必多言。” 长老们见劝不动了,皆从高台跃下,跃入人群之中,斩杀敌人。 放眼望去,场上十有一二竟都是包藏祸心之人,此刻祭坛现场多是年轻弟子,而其他长老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消息赶来。 这几位长老一加入战局,众人精神一振。可不过片刻,竟又有几个厉害人物出没,目标明确,只与长老纠缠,三五人对付一个长老。 长老各自应战,自顾不暇,分不出精力照应弟子。 西广场潜入了这么多人,其余诸峰能安然无恙吗? 陆江心急如焚,想飞奔回积雪峰,查看状况,可此刻西广场又情势危急。 转念一想,这群人必是借着观礼的由头,伪装成名门正派潜入进来,能够活动的范围仅仅只有祭祀的几处场地,后面诸峰是不能进入的。 况且,师父和师兄二人无事是不会轻易出峰的,有他二人在,一般宵小也翻不起风浪,两处对比,还是西广场更为危及。 陆江在心中想了一番,手上却从未停过,他握着云狩,剑锋扫过,几个纵身便斩杀数人。 他不知崔玉折到底回了逍遥峰没有,隐隐挂念。 陆江刚解决一个敌人,却见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禁惊呼:“师弟!” 广场上惨叫声、刀剑相交声吵杂,崔玉折自然没有听见他这一声呼喊,也没有回头看他。 陆江脚尖点地,似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急声又喊道:“师弟!” 崔玉折这次真真切切听到了陆江的声音近在耳畔,他转眸看清来人,神情立刻变了,握着符纸的手微微发僵,小声“嗯”了声。 陆江看他脸上似失去了血色,知自己许是吓到了他,忙退后一步,手指不由收紧。 他记起了互不打扰的约定。 陆江下意识的担忧显得有些可笑。炎炎夏日,却忽有一阵寒风吹过,他似被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崔玉折见他沉默,补了句,“师兄。” 陆江来此当然不是为了听他喊句师兄的,正要开口之际,忽听见破空声传来,陆江猛的挺身冲到崔玉折身前,云狩划出一道银色弧光,挡住一记来势汹汹的火灼镖,“叮”,飞镖掉落在地。 他并未停顿,剑气一荡,几个隐觅身形的敌人凭空出现,捂着胸口瘫软在地。陆江手腕轻震,已取了几人性命。 待确定周围暂无旁人后,他方挪到崔玉折面前,崔玉折双手垂下,手里捏着的符咒随风晃动。 陆江先朝他手里看了一眼,又看着他似玉人一般冷淡的面容,喉结不自觉滚动一下,笑道:“我就是技痒了,这群人实在可恨,扰了学宫的祭典,才冒然出手,真是对不住。” 崔玉折摇摇头。 陆江顿了顿又试探着说:“这里太危险,你先回逍遥峰,如何?” 崔玉折盯着他看了眼,头扭到一边去,似要离开。 四周惨叫声此起彼伏,陆江身上也溅满鲜血。他一见到崔玉折,自然焦急,急切想将人送走,却逆了崔玉折本意。 陆江忙蹭到他身侧,微微低头,偷偷瞥崔玉折一眼,哄劝道:“好罢,师兄说错话了。”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刚才那些话是师兄糊涂了,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崔玉折转过身来,慢慢抬眼,“你当我是废物?我没师兄厉害,但在此也不是添乱的……我也是学宫的弟子。” 他的语气像是结了一层冰霜,冷冽的双眼淡淡看着陆江。 陆江分明是关心之语,崔玉折却这般冷淡,陆江看着他清俊森白的面容,却不觉生气难过,耳朵凭空冒出一股热气,烧得发烫。 许是刚刚打斗间行岔了气?才会慌乱。 陆江手心出汗,舌头像是打了结,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突然,远处传来如天雷般的一声巨响,碎屑划到眼前,粉尘呛鼻。 这是什么? 陆江二人齐齐看向声音来源处,却见浓烟滚滚——祭堂竟塌了! 屋顶青砖被气浪掀飞,如雨点般砸下。本有一群人为了躲避战情,已隐入祭堂中,这下子逃都来不及,转眼间就被压成薄饼,求救声缓缓消失在弥漫的灰尘木屑中。 这变故毫无预兆。 祭堂中供奉着学宫历代先祖牌位,意义非凡。谁能料到,竟在顷刻间化为断壁残垣? 掌门目睹此景,脸色铁青:“你也曾是学宫之人,怎可如此狠心?” 玉剑屏与云霄子打斗间隙,忽然剑锋一指下方祭堂,运了十成的力,数百道剑影一齐射下,祭堂轰然炸开。 玉剑屏笑道:“我早已不是了。这祭坛与我何干?只要能让你难受,多做一件又何妨?不过是顺手罢了。唉,以后你的徒子徒孙去哪里祭拜你呢?还要另找地方了。” 掌门怒极挥掌,玉剑屏一手牢牢握着那黑色大旗,剑锋一挑,闪身躲过。 云霄子这会儿显然怒极,出招时越发狠厉,他手上没有一把兵器,但仅靠掌风就逼的玉剑屏连连后退。 祭堂毁于一旦,陆江气的半死,却又看天上战况似有明朗之意,想来玉剑屏不是掌门的对手,方忍下怒意。 上方战斗波及范围极光,云霄子看了眼下方,微微叹了一口气,祭出一道白雾结界,将他与玉剑屏笼罩其中。 陆江明白,这是掌门在保护下方弟子,可结界内战况如何,隔着朦朦胧胧的结界,他们却无从得知。 崔玉折低声道:“师兄,别看了。” 话音未落,崔玉折已冲近人群之中,陆江得了他这一句提醒,回过神来,忙跟在他身后。 这一年,崔玉折显然下了苦功,甩出的符咒威力。 二人配合竟十分默契。不一会儿,他们竟在混乱中清理出一片安全地带。 受伤的学宫弟子见两人勇猛,纷纷聚到他们身边。陆江查看众人伤势,心头难过。 “陆江师兄,怎么办?”有人声音颤抖。 “这些都是邪魔歪道!有掌门和长老在,定能将他们剿灭!”另一人强撑着喊道。 第20章 在师弟眼前晕倒 突然,一声脆响传来。 云霄子刚结出不久的巨大结界,竟如同蛋壳般裂开小洞,一道人影从中急速坠落。 待陆江看清是谁,心头大震,拔腿就跑,施展全力冲向半空,堪堪接住那人。 云霄子身体僵直,一道剑伤贯穿胸前,衣衫处满是鲜血。他嘴角挂着血珠,瞬间苍老如百岁老者,原本乌黑的发髻竟覆上白霜。 两人重重坠落在碎石堆中,尘土飞扬。 陆江手有些哆嗦,跪在狼藉的地面上,将掌门安置在祭堂废墟旁。 曾经庄严的祠堂,如今牌位散落一地。 云霄子艰难地睁开眼,看清是陆江后,气若游丝唤了声他的名字,便昏迷过去。 陆江眼眶通红,颤抖着将内力注入云霄子体内,却毫无反应。 掌门执掌学宫多年,虽在修仙者中算高龄,但陆江从未想过,他会这么轻易落败。 掌门也会死吗? 玉剑屏一行人来势汹汹,陆江虽吃惊,却仍抱有信心。 学宫屹立千年,中间经历多少风雨,不也安然无恙地传承下来了吗? 他仍在悲痛之际,眼角忽见一道金光刺来,陆江忙抱着掌门疾退数步。 抬眼望去,玉剑屏已落在不远处。黑衣衬得他肌肤胜雪,容貌绝美,堪称陆江所见之最。 玉剑屏身后跟着四道黑影,如同他的影子一般,却又有着实体,仿若真人。陆江看的分明,掌门下坠的同时,这四道黑影同样从结界中飞出。 莫非这是玉剑屏寻来的帮手? 他不要掌门以多欺少,自己却暗地埋伏这么多人。 玉剑屏脚踩到地面的刹那,手上大旗一挥,四人似风一般被卷入其中,随着黑旗一道消失不见。 此人不容小觑,陆江握紧剑,严阵以待。 玉剑屏缓步走近,垂眸轻笑:“乖孩子,把他交给我。” “做梦。”陆江咧嘴一笑,“前辈,那四个人怎么不见了?” 玉剑屏朝后看了一眼,空无一物,自然也没了所谓的四人。 “这四个不是人。” “那是什么?” “为你们的掌门准备的,你还没资格问。好了,你快躲远点,不然,我的剑可不能再饶你了。” “杀了我?尽管来罢。” 玉剑屏脸色一冷,持剑刺来。 电光火石间,一道符咒迅速划破空气,突然贴上玉剑屏右臂,还不待他反应,就已轰然炸开,窜出冲天火光。 玉剑屏吃痛甩臂,口中念诀,火势熄灭,而他整个人却已显出几分狼狈,再不复刚才的气定神闲。 他的剑差点脱手,右臂衣衫尽毁,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回头厉声喝问:“你是何人?学宫就教你偷袭?” “学宫弟子。”崔玉折自一处断掉的石壁处走了出来,冷声答了一句。 他手上已经又握着一把符咒,看着玉剑屏的视线不闪不避,似乎正要瞅准机会仍投掷到玉剑屏身上。 玉剑屏看清他手中东西,眯眼一笑,“原来你是符修,殊不知,我此生最恨的修士就是符修,你还不躲远点!” 突然,玉剑屏脚下出现一个金色图腾,几只枯黑手迅速探出,似要抓住他脚踝,玉剑屏冷笑一声,猛地朝空中跃起。 地上现出巨大孔洞,深不见底。巨爪朝他冲来,玉剑屏挥剑扫去,只听得几声重物落地,巨爪已断去手指。 他慢悠悠荡在空中,如瀑长发微微漂浮,玉白面孔仿若谪仙。 玉剑屏深深看了崔玉折一眼,“你只会使这些暗招?对了,你是符修,学宫倒有一个叫做崔扬戚的,他向来自诩符修第一,惯会暗地里捅刀子,你是他的弟子?” 崔玉折淡淡道:“你这么厉害,想必不介意我使暗招罢。” 玉剑屏不依不饶,“崔扬戚是你什么人?” 崔玉折道:“正是家父。” 玉剑屏低声道:“原来如此。” 玉剑屏右肩依旧留着鲜血,似乎感觉不到痛一样,低头看了一眼,笑道:“你看到我拿剑,才上来就击我肩部。你们父子可真是一脉相承。你可知对一个剑者来说,这是最不能容忍的,万一我再也不能使剑了呢?不过你也不在乎就是了。” 他虽看着从容,然而呼吸急促,还是暴露了内伤。 陆江暗道:他重伤掌门,想必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江只想令他多说些话,延缓动手时间,好拖到长老们赶到。 玉剑屏右臂伤了,拿剑的手微微颤抖,血珠顺着剑锋滴落,他不再废话,斜睨崔玉折一眼,即刻朝着陆江处冲去,来势汹汹。 陆江将掌门平缓放在地上,云霄子状况实在不好,呼吸微弱,好像下一刻就要死去了。 陆江早有杀意,一剑挥去,二人剑锋相交,空气猛地扭曲,噼啪作响。 玉剑屏右手猛地一颤,却是真的拿不住剑了,长剑脱手而出。 玉剑屏双眼闪着冰冷的眸光,注视着陆江,他霎时间朝下滑去,右手一张,剑再次出现在他手中。 剑锋扫过,却是避过两人,直取掌门性命。 青烟炸开,一道剑气从掌门身前三指处堪堪滑过,却是崔玉折怀抱掌门又退到十步之外。 陆江笑嘻嘻道:“前辈,你剑都拿不住了,还怎么打?快回去治治伤罢,别手臂真的断了,再也接不上。” 话音未落,他眼睛一眯,足尖轻点,云狩直取玉剑屏咽喉。 玉剑屏连连后退,身后轰隆作响,竟是极速出现一栋巨大土墙,挡住他的去路。 玉剑屏避无可避,举剑相迎,陆江只觉虎口发麻,这一剑怎么也刺不下去,突然,陆江喉头腥气翻涌,暗道不好,下一刻,已被震得直直飞了出去,他趴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此人身法诡异,内力强悍,实在是平生所见劲敌,若不是这人之前与掌门一战消耗太过,怕是连进他身的机会都没有。 玉剑屏险些栽倒在地,身形摇晃,“你剑招出的倒快,只可惜要同我比拼真气还是差的远了。” “砰!”几束火光穿梭缝隙,直扑玉剑屏面部,玉剑屏欲要再举剑格挡,却是气血翻涌,火光瞬间将其包裹。 玉剑屏咳了一声,冷冷道:“你们有完没完?” 陆江笑道:“前辈,您继续。”他话是这般说,不过虚张声势,适才与玉剑屏对上,实已受伤不轻。 就在这时,天际处突有几人似流星般极速飞来。 各峰长老收到消息,脚程快的几人率先到场。 他们都是活了许多年的老怪,出招间已将广场上扫荡一空。 忽有一黑影掠到玉剑屏身侧,弓着腰道:“怕是不成了,咱们走罢。” 玉剑屏手上利剑倏忽消散,他微微一笑,“我记住你们了,这次先不奉陪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一阵清风吹过,玉剑屏人影消失。 陆江拖着步子,缓缓走到掌门身侧。 风带来血腥味,冲进鼻子里,不好闻,更让人不愿去想,这鲜血里有多少是师兄弟所留。 几道身影坠落在面前,面上都有焦急之色,有人急迫扶起掌门,为他输送更为浑厚的内力。 一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猛地抓住陆江的肩,注视着他,眼睛中隐隐有血意,他粗声问道:“陆江?适才袭来之人可是叫做玉剑屏?” 陆江强撑着等几人到场,早已经精疲力尽,“禀程长老,来人确实自称玉剑屏。” “他使剑?” “正是。” 程琼海眼中凶光尽显,怒道:“这个贱人!竟然没死。” 他眼中隐隐有热泪涌出,却是恨极,十指抓向地面,狂啸一声。 又有一名姿容秀丽的女子在侧,乃是学宫少有的女长老,名叫白秀善,闻言狠狠皱眉,厉声道:“这会儿是你发疯的时候?” 程琼海一跃而起,狂啸而出,再不见人影。 白秀善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失落之意隐隐浮现,道:“多亏了你们二人护持。不然掌门也到不了我们前来了。” 她又面向崔玉折道:“陆江我是知道的,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未见过。” 崔玉折道:“弟子崔玉折。” 陆江补充道:“逍遥峰崔师叔是他父亲。” 白秀善闻言,走到崔玉折身前,仔细打量一番,笑道:“倒是一副好相貌。” “你说是崔扬戚的孩子,我就明白了。我与你父亲相熟,倒是没见过你,所以认不出来。你父亲管你管的甚严,你不要总听他的,日后要多出来走动走动,别总闷着。” 也不知道崔玉折心里是怎样想的,只管颔首应是。 巨大岩石上,几名医师跪地为掌门疗伤,源源不断的金光不断闪烁,却似乎效果不佳,众人神色沉重。 陆江低声问:“掌门怎么样了?” 白秀善眉心皱起,显然有着三分忧虑,面对陆江的问话,却展颜一笑,“我也看不分明,想是无碍的。你身上伤势也不轻,在这治治伤可好?” 掌门奄奄一息,几个医师围着他转,情势不好的样子。周遭更有许多师兄弟受伤,爬不起来,不住哀嚎。 陆江没觉得自己伤的多重,忙拒绝道:“长老,我没事,一会儿回峰上让我师父师兄看看就行。” 这边一大堆事情等着白秀善照管,一道前来的程琼海偏偏心情悲愤远走了,白秀善焦头烂额,道:“去罢。” 陆江心里面始终挂念积雪峰,峰上稚子众多,他实在担心万一被波及到。 陆江同崔玉折并肩而行几步,看到四周一片狼藉,狠狠攥了下手心。 崔玉折忽然停下,说道:“你不痛吗?”他看着陆江肩膀处。 陆江愣了一下,适才白秀善说过一次,他不当回事。 真的伤很重? 他顺着崔玉折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右臂不知何时受了伤,竟同玉剑屏的伤势不相上下了。 他不看到还好,一见了竟忽然觉得剧痛袭来,本已有内伤,两厢夹击,眼前瞬间一片昏暗。 他呲牙咧嘴,“我说怎么这么累,就算打斗一场,也不该这样,原来是受伤了。” 崔玉折伤到玉剑屏右边肩膀,玉剑屏便以牙还牙,在同样的地方给了陆江一击。 玉剑屏因我也是使剑的,方伤我吗?陆江昏昏沉沉想。 他踉跄几步,轰然倒下。 闭眼前,陆江只看到崔玉折向他迎来的手,心中大定。 崔玉折站的笔直,单手扶着陆江,显得有些僵硬,晃晃他,又见肩膀处血涌出更多。 四处望望,众人都在打扫战场,收集残骸。 陆江倒是真放心,就这样昏过去了。 崔玉折抿了抿唇,双眉微微皱起,似乎很是为难。 第21章 孩子呢? 一阵疼痛传来,陆江勉强睁开眼皮,人还糊涂着,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弟,你醒了?” 陆江视线还模糊着,许久方看清了床前的人影。 王知文盯着他,神色焦急,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不说话?睡傻了?还认得师兄吗?” “师兄……”陆江缓慢张口,声音很小。 “我在呢。能认得人就好。”王知文忙应答。 陆江转动眼珠,扫视一圈,崔玉折呢? 这是陆江在积雪峰上的屋子,他再熟悉不过。 他明明记得晕倒前扶住自己的是崔玉折,怎么睁眼后却不见人了? 难道不是崔玉折把他送回的积雪峰,而是将他甩下了,不管不问。最终还是师兄寻到了他,才得以医治。 不对! 两人毕竟是同门,他伤势又如此重,崔玉折怎会置之不理? 陆江在心里面嘀咕,他自己也太不争气了,怎么偏偏晕了过去?这下子不知道已经昏睡了多久,就算师弟出于同门情谊将他送回来,也不可能一直看护,怕是早已走了。 王知文见他终于醒了,还认得人,那就没什么事了,他心中那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就是神情有些呆滞,重伤一次,有点后遗症也稀疏平常。 他早有预备。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个小碗,王知文端了起来。 “我喂你喝。” “这是什么?”陆江平躺着,从他的角度看不清碗中盛着什么。 “治伤的药,你这次受了苦,把药喝了才能快些好。”王知文拿勺子舀了一勺。 这药刚煎好,他就醒了,正好喝上热的。 勺子递到陆江嘴前,陆江叹气,“师兄,我还在躺着,怎么喝药?” “师兄忘记了。”王知文连声说道,他将药放置在原先的小桌子上,再回身扶着陆江坐起,在他后背放上软枕。 “我多少年没生过病,连个风寒都没有得过。就算是那些小弟子,身子骨也都十分康健,我没怎么伺候过人。一时忘了,忘了。” 眼看着他又舀了了满满一勺药,药汁在勺子里不断晃悠,甚至溅出几滴到了陆江的被子上。 陆江看得着急,忙说:“师兄,我受伤不算重,左臂完好无损,我自己来吧。” 他叫王知文照顾,实在是浑身别扭。 王知文脸上讪讪,将勺子重新放回碗里,举着碗,说道:“是师兄没用了。你自己来,我给你拿着碗。” 陆江不是左撇子,这会真要用起来就很是生疏,勉强握着勺子,往嘴边送,幸好没有撒出来。 这药还真是苦。 他上半身没穿衣服,右臂处有一圈白色纱布裹着伤处。 王知文看了眼,难免心疼师弟,嘟囔道:“掌门都打不过的人,你怎么敢冲上去的?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小欢可怎么办!我是不会替你养的。” 陆江现在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后怕的感觉,再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冲上去。 “小欢是你侄儿,平日里看师兄跟他多么亲近,真要用你了,你又推诿。”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王知文瞪了他一眼。 “行、行。好师兄,别念叨了,我胳膊痛,嘴里喝药也喝的发苦,被你这一说,马上头也要痛起来了,你能不能让我有个好时候?”陆江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抱怨道。 王知文真是拿他没有办法,两个人就不是一路人。 他靠着陆江在前面遮风挡雨,可一遇到真正的狂风大浪,就总想把陆江一道拉进角落里面躲着。 陆江却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小师弟了。 他是当真长大了。 王知文心里顿时有些感慨,转而说起另一件事,“送你回来的那个师弟,叫崔玉折是吧。人家辛苦一趟,你要好好谢谢人家。” 陆江勺子停在碗边,追问道:“崔玉折送我回来的?” 王知文点了下头,道:“多亏了他送你回来。要不然你怕是血流干了,我都不知道。等我去了,你早就死了,我只能给你收尸了。唉,我这个嘴,尽说晦气的话,什么死不死的,你就当没听过,早些治好伤。” 陆江从他这里确认了消息,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雀跃。 他不自觉有些扭捏,说话声音低了下去,“我怎么谢他?这会儿他又不在,我醒的太晚了点。” “晚什么?”王知文用空着的手捏了下陆江伤处,陆江咬牙“啧”了一声,不满:“你干什么?” 王知文立刻收回了手,“你看看。这么重的伤,要是寻常人,早就躺在棺材板里了。我捏你一把,你都没惨叫。你还想睡多久?不过多打了会盹的功夫你就醒了。这药也才熬好。” 陆江当真以为自己最起码也昏睡三天三夜了。 王知文继续说:“你要感谢就当面说,他又没走。” 陆江惊诧,头侧着朝外看,透过窗户,却是未见人影,“没走?” “大惊小怪什么?” 陆江:“师兄,他怎么没走呢?” 难道是担忧他的安危,才留了下来?陆江美滋滋的。 但是,不在房里,去哪里了? 王知文奇怪的看他一眼,“我还有事要问他呢。” 陆江心里打了个突,“什么事?” “当然是小欢的事。” 果然。 他在这等着呢。 陆江立刻回道:“他能知道什么?” 王知文神秘一笑,“他送你一趟,我不好冷落了他,当然要闲话几句,先替你朝他道谢一番。他就说他叫崔玉折。我一想,崔玉折何许人也?不就是一年前你陪同他一道去除妖的那个!崔扬戚师叔家的。” “这就巧了!我算算时间,那可不就是小欢母亲怀上小欢的时候?你老实告诉我,小欢母亲是不是你这次出行遇到的人?” 陆江惊道:“你乱算什么?” 王知文瞅瞅陆江的脸色:“稍安勿躁。虽然你一时敷衍了师父,可师父其实担心得很,要我问问你小欢身世,他催的急,你又总是不说。你是不知道师兄我有多难做。可算是叫我逮着崔玉折了,我一见他立马想起这事,就问他了。” 其实在王知文心底,这根本不叫做事。 陆江反正也大了,他就算做出再出格的事也不好说他,况且,他自己能负责。 小孩子也被他养的白白胖胖、干干净净。 何必揪着之前的事不放? 若陆江是个姑娘家,出去一次,不明不白的怀了身孕,王知文再是懒得理事,也要替师妹出这个气,断断不能让她白受委屈。 至于师弟……他真是一点也不想管。 可师父心里面打着个主意,他总想问清楚是哪家的姑娘,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年纪大了,就爱看和和美美的,想着若陆江与那女孩还能凑成一家,再好不过了。 陆江真恨不得再晕过去,好过听他说这些糊涂话。可他又知道师父、师兄都是在关心自己。 不然,谁爱意多管呢? 只是他谁都可以问,就是偏偏不该问崔玉折。 陆江:“他怎样说的?” “你放心。我变着花样问来问去,他只说不知道,逼的急了,反而沉默不语,我也不能严刑逼问呀,他守口如瓶,我什么也没问出。” 他的语气大为遗憾,陆江心中却松了一口气,说:“你把他当犯人吗?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知文推推碗,示意他赶紧喝药,“喝呀,说话呢也不耽误你喝药,马上药凉了。真是不省心,如果崔玉折是我师弟就好了,看着乖巧,总不会搞出个孩子回来惹师父生气。” 你若真让他当你师弟,知道真相后只怕更加惊诧。 陆江默默喝着药。 忽然,门开了。陆江忙抬起头,看向门口。 果然,崔玉折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眼在床上的陆江,继而转向王知文,说:“师兄,我要走了。” 他刚踏进门槛,后面一连串跟了好几个小童子,都是陆江的师侄。 王知文还没说什么,他们已经纷纷道:“师叔,不准走!” “师叔,你还没讲完祭堂的事情呢,别走。” “留下来吃饭呀,我们山峰上的饭特别好吃。” “对呀,还有醉月白,陆江师叔放了好几瓶,你留在这,让他请你喝。” 师侄们围在崔玉折左右,前前后后都是人,其中身量最高的也只到崔玉折腰部,他们一迭声说着话,说的又快又急。 这几个孩童性情活泼,平日里就爱热闹,这回学宫出了个不同寻常的大事情,就连陆江师叔都受了重伤回来,他们当然要问一问。 只可惜,陆江伤重昏迷,王知文又没亲临现场,都不能给他们讲。 当然要围着崔玉折问个不停。 他们只把这当做故事,就同话本上的一样。可却不知道学宫为此死了多少人。 继续缠着崔玉折不放。 可这样的事情并不适合他们听。崔玉折也不是会讲的人。 但他面对这些幼童,倒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脸上少有的露出几分窘意。 王知文非但不解围,反而哈哈大笑:“你就留在这吧,一会再走,我可是很喜欢你呢。” 陆江默然无语,注意到人群里没有小欢的身影。 平时都跟着大鱼一起玩的。 去哪了? 第22章 师弟给孩子拭泪 一个稚气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人未到,声先至。 “等、等。” 腿太短,没赶上大孩子。 小欢总算赶到了门口处,他低头看了眼到小腿肚的木质门槛,立马弯下腰去,小屁股撅的高高的,胖乎乎的小手扶住门槛,扭来扭去,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翻了进来。 他跌坐在地,裤腿上沾满上了灰。 大鱼从孩子堆里冲出,攥住小欢的手臂将他扯了起来。 大鱼喊道:“小欢,你跑的太慢啦!呀,你手上好脏。” 小欢咯咯笑起来,故意朝大鱼凑了凑,在他衣服上印了个灰手印。 大鱼“啊”了一声,扯住他的手,说:“别乱动。算了算了,快进来吧。” 小欢手上本来就没有擦干净,衣服处也有在地上蹭的土,皱巴巴的,再加上为了追赶大鱼他们,急的出汗,脸蛋红彤彤的像柿子一样。 就是一双大眼睛乌亮有神,似两汪清泉,显出孩子特有的灵气。 大鱼牵着他的手,他跌跌撞撞扑到崔玉折身侧。 他瞪着一双大眼睛,抬头朝上看,手不由自主想抓住崔玉折的袍角。 “小欢,你干什么?” 陆江太清楚这孩子的意图了,赶快喊道。 他个子矮,拽住大人衣物,或者扑上去抱住小腿,是想让大人弯下腰听他说话,或者干脆抱起他。 陆江要不说,他一会哼哼唧唧就要把脸埋到崔玉折衣服里,蹭来蹭去,脸上的汗都擦上去了。 小欢手悬在半空,委屈的撇撇嘴,放下了。 大鱼轻轻拍了他一下,“别乱动呀。” 又冲崔玉折嘿嘿笑道:“师叔,他年纪小,什么事都不懂,你别介意。” 崔玉折看着大鱼,说:“没事。” 分明小欢就站在大鱼旁边,崔玉折却不愿意分一点视线给他。 大鱼眼珠子一转,微微弯腰,贴在小欢耳边教了几句。 小欢很听这个大哥哥的话,立刻冲崔玉折说:“别走,别走,讲故事。” 他就是这样,有时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有时又能说出简单的词来。 话说完后,他手抬了一下,想起了陆江的提醒,赶快又放下,牢牢贴在身侧。 崔玉折身形微僵,指尖无意识的动了下,还是没看他,低声道:“我真要走了。” “崔师弟,你再留一留。”王知文笑道:“外面说不定还乱着呢,这会儿回去做什么?” 陆江见就连师兄都加入了劝说他的行列,心里也实在想开口劝他留下来,却不忍看他为难。 “你留他这么久,崔师叔知不知道?” “这你多虑了。”王知文笑道:“咱们师父去议事堂商量事情去了,他知道小崔师弟在这,见了崔师叔会告诉他的。小崔师弟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跑丢了不成?” “师弟想必也十分挂念崔师叔的安危,总要亲眼见见的,师兄叫他走吧。” 王知文却不理会,只说:“崔师叔是什么样的高手,哪能有事?那伙人就没机会渗透进各峰中,小崔师弟,你就放一万个心。” 陆江给王知文打眼色,王知文全当没看见,反而数落他:“你怎么学的待客之道?小崔师弟千辛万苦的把你送回来,他又是第一次来积雪峰,自当好吃好喝的招呼一顿。又不叫你做饭劳累,你还替小崔师弟回绝?你安的这叫做什么心?” 陆江真是有苦难言了。 他什么心? 自然是一番为着崔玉折好的心了。 他在这,小欢在这,崔玉折看到了只会心烦得很。 他很有自知之明。 小欢……小欢不懂,但他这个当爹的可以时时提点着小欢,叫他别冲撞了崔玉折,犯了忌讳。 他平日里怎么就没看出来师兄这么热情?他必定还存着刺探消息的目的。殊不知,在师弟这里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怕是这会儿师弟心里面已经懊悔把他送回来了。 反正陆江是觉得自己还不如在祭堂那边躺着等人来。 王知文见他哑口无言,在崔玉折这个外人面前少不得替他找补一番,柔声道:“我师弟是一时想岔了,并没有旁的意思,你就当他刚睡醒,不用理他。别看他这样,刚才你被这群小子围着出去时,他一迭声问我你走了没?听到你没有走,可高兴了一阵。” “师兄!”陆江忙打断道。 说这些干什么?怪……怪难为情的。 不过王知文要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微微一笑。 崔玉折却仍旧道:“多谢师兄盛情,可我实在不便久留。” 王知文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冲大鱼扬了扬手,“还不快留下小崔师叔!” 这话正合弟子们都意,由大鱼带头又开始叽叽喳喳吵嚷起来。 陆江没被他们围着,光是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头要大了。 崔玉折虽神情疏淡,却始终没皱一下眉毛,亦未露出一点不耐烦的心思,只是眼睫低垂,耳尖泛起的薄红露出了他的局促。 两厢僵持不下之际,大鱼轻轻推着小欢上前,笑嘻嘻道:“小崔师叔,你看我们这么小的师弟,话都说不清楚,都巴巴留着你,您就吃完饭再走罢。” 小欢脸上漾起了笑意,眼睛笑成了两条弯弯的缝。 他笑的格外卖力,笑着笑着口水流了出来,仍浑然不觉。 大鱼眼疾手快,忙拽过小欢的衣袖,在他嘴上来回擦拭,边嘀咕道:“你在馋什么?” 大鱼没想到他这么丢人。 本来是叫小师弟显摆一下呢,他觉得自己这小小师弟是他在学宫中见过最乖巧可爱的孩子,谁见了不想逗着玩会。 可惜小崔师叔看来很不喜欢小孩子。小欢放到他面前完全不起作用。 都怪小欢太不争气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流起了口水。 他给小欢收拾一番,自觉又是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俊俏师弟了,满意的点点头,“去再求求师叔。” 小欢得了他的话,也跟着学:“师叔!师叔!” 喊完却没了下文,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光咧着嘴笑。 大鱼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十分殷切,在旁急的直跺脚,小欢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崔玉折。 崔玉折别过头,沉默起来。 小欢两只肉乎乎的手指捏着衣角,忽然“啪嗒”一下,哭了起来,嘴里仍含含糊糊仍叫道:“师叔。” 他这一哭,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慌了。小欢平日里就算摔了一跤,磕到哪里碰到哪里,都很少哭的。 陆江也吓了一跳,挣扎着要下床。 王知文说:“待着!”他自己疾步冲上去,单膝跪地,温声道:“小欢乖,别哭。” 谁都知道是为什么哭的。 他张开手想把小欢抱走哄哄。 还待在这不是叫崔玉折难堪吗? 小欢倔脾气却忽然上来,猛的甩了下手,朝旁边躲了下,他不走。一双眼睛蕴着水汽,哗啦啦朝下淌,哭的抽抽噎噎。 大鱼伸手要替他擦泪,小欢却侧身躲开,重心不稳,差点朝后面仰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他的后背。 崔玉折垂眸看着怀中哭得浑身发抖的孩子,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许久,终于轻轻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小欢抽着鼻子,没有挣扎闪躲,只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师叔,别走。” 他闹了这一场,现在还在崔玉折怀里躺着,眼看着又要挂上新的泪珠。 崔玉折平静的看着他,终究略一点头。 大鱼欢快的叫道:“太好了!” 几个小孩跟着拍手。 王知文暗暗叹口气,斜眼看了眼床上的陆江,见他神情也不怎么开心,更别说眼前这位陌生的崔师弟了,活像是被逼着留下来的。 真不该起这个话头。 办了错事一件! 他强打起精神来,凑到小欢跟前,看到小欢把整个脸都埋进了崔玉折怀里,似乎很是亲近。 小崔师弟垂眸看着小欢的头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崔师弟虽然冷冰冰的,但许是怕了小欢了,才这样容忍。 唉。 王知文笑道:“小欢。还哭呢,羞不羞?你把小崔师叔的衣服都弄脏了。” 小欢仍不抬头。 这小子,还黏上了? 王知文对崔玉折投去歉意的视线。 崔玉折低声道:“小欢,起来吧。我当真不走。” 小欢这才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崔玉折,忽然很不好意思一样,麻溜的跑走了,跟大鱼站到了一块。 见崔玉折愿意留下,又嫌几个小孩叫的烦人,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几个这么闲,就跟我出去做菜,削皮剥蒜,每个人都有活干。师叔还要静养,咱们先不打扰他了。” 王知文又指指陆江,笑道:“你就好生招待小崔师弟,多谢谢人家,咱们给他添的麻烦够多了。” 说着对崔玉折笑了笑,便先踏步出去。身后跟着一串小孩子,活像带着一群小鸡仔。 这次出去,小鱼不急着跑,倒是牵着小欢的手,一道出去。他带着小欢,落在最后,还记得将门合上。 除了小欢刚进屋时,陆江为了制止他的动作,喊了他一声外,父子两个没有一点交流。 陆江时不时的还看看他,小欢却没再投给他一个眼神,从头到尾只黏着崔玉折转了。 陆江还以为他今日将爹爹忘记了,却见合上门前,小欢用空着的那只手冲陆江摆着,笑着说:“爹爹,出去、去玩,走啦!” 陆江同样笑道:“去吧。” 门扉最终合上,屋中只剩下崔玉折与陆江两人。 第23章 你将他养的很好 陆江自幼居住在这间屋子中, 却忽然间不适应起来,觉得十分憋闷。 他四处张望,看了一圈, 都不敢看崔玉折一眼。 过了片刻, 才终于想到:“师弟,你坐这吧, 别站着。” 床边有一凳子, 王知文适才就是坐在那里喂他喝药。 陆江随手一指, 就指了这里。 看清楚后,陆江老脸微红。 这凳子离床榻也太近了些, 意味着离陆江也很近。 崔玉折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坐到了上面。 “你还要喝药吗?” 陆江到现在还没把药喝完。屋里这么热闹, 他来不及喝。 王知文将药放下去做饭了, 怕是已将喂药之事忘记。 陆江点点头, 手臂伸出:“要喝的。” 他的手臂上缠着层层的白色纱布,忍着酸痛, 去拿这碗药。 崔玉折先伸手过去, 拿了起来,低垂着眼,说:“我喂你吧, 你手臂受伤, 还是不要乱动了。” 崔玉折动作轻柔,每勺只装上一大半,手也稳, 绝不会像王知文一样倒在床铺上。 陆江长了个心眼,没逞强说自己可以拿得动勺子。 风水轮流转,今日也轮到他享受了! 一会功夫, 这余下的半碗就已经饮尽。 崔玉折问:“蜜饯在哪?” 当初崔玉折整日喝药,陆江也寻过蜜饯果品给他,起初崔玉折并不愿意吃,后来实在喝药太多了,没有对苦味麻木,反而越发难以忍受。他又离不了喝药,这才勉为其难吃了。 陆江每次买来,单单送进崔玉折的房屋中,从来没有偷尝过一个。 他不爱吃甜的。 他拿了蜜饯给崔玉折,是怕他觉得苦,怕他难受。他有着这样一颗关心爱护师弟的心,更有以己度人换位思考的品德。 他看着崔玉折,胡思乱想。 师弟这也是在关心我? 若只是面子情,师弟碍于屋中仅有二人在,喂他喝完药就算差事办完。王知文师兄想起来的话,崔玉折作为师弟已经可以交代。 可师弟怎么要找蜜饯呢?没必要。 没必要但师弟却问了这一句,做什么? 陆江理不出思绪,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怎么这么爱多想。 他回答说:“师兄哪会记得给我拿这个。” 崔玉折看样子没有非逼着他吃的意思,听罢也没多说什么。 刚刚那句果然只是随口一问。 不像陆江,他不吃,自己还要绞尽脑汁想怎么劝。 不吃蜜饯,那甜水喝不喝?果子吃不吃? 照顾的别提多周到了。 崔玉折端起了空碗,又问:“厨房在哪?我去洗净。” 陆江来不及思索心里的隐隐失落,忙说:“你别去,你拿着去了,王知文师兄必定会怪我。” 他学着师兄的口气,训斥道:“怎么能让客人去洗碗?” 崔玉折不再坚持,将碗放在原处。 陆江见二人又沉默起来,犹豫要不要问他学宫情况如何。 陆江晕了过去,对外情形一点不知,若问这个,合情合理,一点不突兀。 而且会显得他很是正经,是个十分心忧学宫境况的好弟子。 这个时候,又有什么比学宫遇袭之事重要?身为学宫子弟,哪个不忧心。 可崔玉折把他送回后,一直也没能出去,所知不比自己多了多少。 要不要问? 除了这个,别的好像没什么好聊的了。 忽然,崔玉折低着头,犹豫一番,问道:“你将他养的很好。” “谁?小欢吗?”陆江不意他竟会主动提起小欢,忙确认道。 崔玉折点点头。 陆江大吃一惊。 小欢从进门起就是一副土里滚过的模样,不知道衣服上沾了多少灰,还十分丢人的流起了口水。一会笑一会哭,哪有这样闹人的。 这叫养的好? 平素里,陆江每日都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叫他跟着大鱼们一道玩。出门前,看着着实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幼童,一到晚间,推门爬进来的小欢就成了泥人,脏兮兮的。 反正陆江小时候也是这般过来的,小孩子摸爬滚打,才能长的健壮。小欢年纪小,积雪堂就这几个人,没有见客的机会,索性就由着小欢去了。 他一听崔玉折提起来,突然如坐针毡。 目光不受控的落在了师弟的衣物上。月白色的箭袖长袍,一尘不染,干净利落。 衣襟处却有模糊不甚清晰的两个小脏手印子。 小欢这不听话的孩子! 一哭起来就忘记了陆江的提醒,在崔玉折怀里时到底还是摸了摸他的衣服。 陆江忐忑难安,没什么底气的说:“小欢平时不这样的,他就是、就是今个见了生人,有些太高兴了。” 听到“生人”二字时,崔玉折眉心动了动。 他听着陆江的解释,说:“我真的是觉得小欢很不错,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小欢的表现,实在不能说是很好,陆江心想自己是小欢亲爹,看小欢自然怎样都可爱。 再在泥巴里面滚两圈,他也觉得小欢好。 别家孩子没有能比得上的。 他瞅瞅崔玉折,想这位也是小欢亲爹,看他这样自然也是怎样都好了。 意识到崔玉折竟是真的在夸赞小欢,陆江一时忘形,忍不住显摆道:“你看看我给他取得这个名字如何?简直太好了!小欢特别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真好看。” 陆江又有些不好意思,“今日真是特殊了,小欢才这样。若你下次来……” 他不会来了吧! 陆江意识到后,立刻闭嘴,转而说起:“我是几日前带小欢回的学宫。峰上师侄多,他就爱跟这几个小师兄玩,我管他管的少了点。我绝不是对小欢敷衍,只是他愿意跟他们一道,不常回来。” 他乍然获赠巨宝,自己虽然已经很是珍藏,可见到巨宝主人来此相询,还是担忧这主人疑他不尽心。 “几日前才回?”崔玉折问,“我没有打听过,也很少出门,并不知道。怎么拖延至今?出了什么事吗?” “小欢老睡不好觉,容易起热,反反复复。在药王谷有宋风照顾好一些,就没回来,这段时间小欢好了很多,方带他回来。” “他是生来体弱吗?” 陆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崔玉折的眼睛,察觉到了他的犹豫担忧,还有一点的自责。 他虽不愿意要小欢,可小欢是他带到这世上来的。 而且已经是个快一岁的小生命。 他怕因自己以男子之身孕育孩子,导致小欢先天有缺,才一直生病。 陆江急慌慌说:“不是不是。就是小欢爱看烛火,睁着眼可以一夜不睡,起初我和小欢没察觉,几天之后才发现他一直盯着火光,便灭了火哄他睡。可小欢又一个劲哭闹,看了火他不睡,不看又哭。把人折腾的没法子。” “他这样小,又是不睡又是哭的,身子骨就搞的虚弱了点,常发热。跟什么先天没有关系,他生下来时就肉乎乎的。都是他自个儿太调皮了,才受罪多。” 崔玉折静静听完,脸上神色方缓和了些。他微低着头,自嘲一笑,声音很低:“我分明已说了把他给你。就不该再说一句话,只是……还望师兄不要见怪。” “哪会?就是随便说了几句话。要是你以后想见小欢,尽管来。提前说,我把他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一定比今天干净很多。小欢现在也会说话了,逗他玩特别有意思,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眼神有些期盼的看着崔玉折。 千年寒冰也有融化的一天。 莫不是今日小欢这一哭一闹,倒把师弟撬开了一角,心里冰封的地方悄然消融? 崔玉折面孔上出现了某种情绪,过了片刻,似乎又全被他压制住一般,低声道:“这次事发突然。日后还是不见的好,无论是对谁,都更好些。” 陆江猛的顿住。 他讪讪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小欢他这样就很好,有这么多人陪着玩,每天不知道多高兴。” “是我多嘴了,以后绝不再问。”他垂下眼眸,轻声说:“只是他适才围着我笑,怪可爱的,我才出言说起。” 崔玉折借口说自己像出去透透气,刚走到门边,忽然见一仙风道骨的老者推门进来。 崔玉折曾被崔扬戚领着拜见过,自然认得,低头行礼道:“闻师伯。” 闻广寿见他在此,大为惊讶,问:“玉折?你还未走?” 闻广寿一听人传信说祭堂生变,便马不停蹄赶去,敌人却显然有备而来,一见事情不好,就全力破了北山一个口子,竟遁走小半。 祭堂处留些人打扫狼藉,其余长老则前往长老会进行商议。 议事已至天黑,闻广寿满身疲惫,顾不得休息,就前来看望爱徒。 闻广寿这般一问,倒叫崔玉折不知如何应对。 陆江忙说:“师父!徒儿受了好重的伤,晕倒在地,根本走不得路,是崔师弟心善,将我送了回来。师兄留他用过饭再走。” 闻广寿了然,回身将房门合好,深深看了崔玉折一眼。 “如此说来,小崔你还未曾回过逍遥峰?” “不曾。” 闻广寿来回踱步,“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不过没回也好,先留在这罢!” 崔玉折问:“师伯这是何意?” 闻广寿难得犹豫,眉毛皱成了一团,“你爹崔扬戚此刻不在逍遥峰,他、他被关进戒堂审问了!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得屋中另外两人皆身心一晃。 “怎会这样?可是因学宫之事?”崔玉折立刻问。 闻广寿沉痛的点点头。 “我父亲今日并未出现在祭坛处,怎会被牵扯其中。” “你们也知这队人马中只有一人报出姓名来,便是玉剑屏。” 玉剑屏的神勇还仿佛留在两人眼前,不会忘记。可是这又与崔扬戚什么干系? 闻广寿又说:“你们年轻,不知道从前的事,当初玉剑屏也是学宫子弟,却犯下大错,掌门命崔扬戚前去清理门户,你父亲回来便说已经杀了他。可谁知今日玉剑屏竟然死而复生了。” 陆江哪能想到崔师叔还能有这样的胆量,难道他徇私枉法? 若是玉剑屏就此隐姓埋名还好,偏偏今日惹出这般大的乱子。 此事若是真的,崔师叔怕是没法善了。 陆江问:“他自称是玉剑屏那就是了?” 闻广寿摇头,说:“玉剑屏容貌昳丽,又使一手鬼门剑法,仿造容貌倒是轻易,可他这剑法却是他的独门绝学,旁人难以仿照。今日也有几个长老在,他们说就是鬼门剑!” 崔玉折听闻此言,恍然道:“我们也与他交手过,确实使用的剑法不错。” “鬼门剑?我怎么从未听说过。”陆江本身也是剑修,自问天底下的剑法他虽不能全认,也知道的七七八八。 这鬼门剑,他怎么不知? 闻广寿斜他一眼,“天底下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鬼门剑是学宫不让朝外传的。” 玉剑屏离经叛道,既然当初学宫已派了崔扬戚杀他,清理门户,他必定是穷凶极恶之辈,他的剑法实乃学宫污点。 难怪这么精妙剑法,却宝珠蒙尘、无人知晓。 崔玉折问:“各位长老怎么商议的?如何处置我父亲?” “他曾放过玉剑屏一条命,这倒不算大罪。玉剑屏武功精美绝伦,若是你父亲当初没敌过他,叫他跑了,又怕学宫责罚,撒谎说事已办成。这最多被治个办事不力,关上几年就是了。” “可他自被关起来后,也有长老去问询过,他偏偏闭口不言。就算想给他找理由都没法子。如今大家怀疑他怕是早与玉剑屏勾结,玉剑屏这次方能安排这么多人进来。” “勾结?我父亲万万不会!”崔玉折说:“他从没有说过一句学宫不好,况且,逍遥峰就这么大点,我与父亲日日见面,可没有见过旁人来,也没有察觉过一丝异样。怎会突然勾结?” 闻广寿道:“他是你父亲,你自然信他。我是他好友,我也信。可旁的长老呢?如今玉剑屏又跑了,大家满腔怒火,就要揪个人出来出气,你父亲不正好!” 陆江:“可也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了人吧,这都是陈年旧事,可有什么线索凭证?” “我这么知道?”闻广寿斥了陆江一句,又看着眼前焦急的崔玉折。 知道这个师侄没经过事情,这会正是六神无主之际,他同崔扬戚之间确有几分交情,如今看着他的独子,难免放轻声音。 他宽慰道:“你也不必过于着急,掌门如今未醒,众位长老心急的是这件事。暂把崔扬戚关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处理呢。他没有性命之忧。” 崔玉折问:“掌门如何了?” 他清楚,掌门的情况,会影响到长老对崔扬戚的判决。 闻广寿拂尘一扬,点点头,面带愁绪,似乎很是忧心:“掌门情势危急,实在不能说好。咱们的医师是没有法子了,之后请了药王谷的人,这会估计已经上路了。” 崔玉折颤声道:“我父亲若是与玉剑屏勾结,这种时候怕是早就跑了,还会老老实实等着长老会询问吗?” 他脸色发白,“我去看看父亲。” 闻广寿抬手止住,忙说:“你这孩子,怎么如此急躁?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令你前去的,戒堂规矩森严,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别到时候你父亲没有救出来,反而把你牵扯进去。” “多谢师伯告知,可我父亲他断断不会背叛学宫,我要去戒堂告诉长老们……” “崔扬戚他自己不会说吗?他都不开口。”闻广寿打断他,说道:“你一个孩子能做什么?你说有什么用?只能静观其变了。” 崔玉折颓然坐到椅子内,怔怔不语。 闻广寿道:“你回逍遥峰也是自己一个人,倒不如现在这里住上两天,省的你一个人心急,有什么消息我再告诉你。” …… 不管怎么样,饭总是要吃的。 王知文兴高采烈招呼众人准备吃饭。 他原本要陆江躺在床上,特意用大海碗把各样菜都盛出来了一点,都递到床边了,陆江却偏偏披上外衣,蹒跚着下床。 “你老老实实躺着不行?” “我伤的是胳膊,腿又没事,怎么不能下床?你们聚在一块吃饭多热闹,我自个冷冷清清吃着,哪有什么意思。” 王知文无奈之下,只得将八仙桌抬到了他屋中,桌上摆满饭菜。 陆江这才老老实实半躺着,大海碗放到身上,他用左手拿饭勺舀着吃。 在场之人,只有小欢同他是用的勺子。 小欢自见到大鱼他们是自己吃饭后,便再也不要陆江喂了。 不过他实在使不好筷子,小手抓不住,退而求其次用了小勺子,就这还吃的满身都是,每次吃完饭都要重新换一次衣服。 小欢乐此不疲,凡是谁再喂到他嘴巴前,他一定要把嘴牢牢合起来,左右摇头。 他把自己的小勺子含在嘴里,一会儿就要瞧一眼陆江,偷偷笑了。 还拿着两个人的勺子放在一处,比了比大小。 但对大人们来说,这顿饭真是吃的没滋没味。 一方面是学宫遭难,掌门生死未卜,死了不少学宫弟子。 另一方面则是崔扬戚身陷牢狱之灾,不辨清白。 纵有王知文热情招呼崔玉折,崔玉折也是食不下咽,只夹了几筷子菜。 王知文又争着为他盛汤,崔玉折拗不过,方饮了半碗。 几个孩童还是想缠着崔玉折问东问西,但被王知文狠狠瞪了一眼后,见师父当真生气了,都埋头吃饭,再不敢放肆。 小欢则是没人起哄,他就老老实实吃饭,小碗里装的饭菜,漏了一半,吃进去了一半。 食不知味吃了一顿,几个小孩子又出去玩了,王知文则去后厨洗刷碗筷。 闻广寿手拿杯盏,吹了吹浮沫。 陆江替崔玉折着急,见不得自家师父这般坐着。 一看他闲了,就催促道:“师父,你这会儿无事,不再去戒堂看一看,崔师叔那边是怎样审理的,你能不能帮忙说说情。” 闻广寿还未喝上一口茶水,先是一叹,道:“你不用催我,我同他是那等交情,难道不想去探听?” 他看向崔玉折,一派慈祥的模样,道:“这事急不来。学宫经过今日之事,可有的忙了,千头万绪,又没有主持大局的人,且将你师父要往后挪呢,虽关押了他,却不见得立刻就要处罚,你且放心。” 崔玉折怔怔道:“弟子知道。” 崔玉折用罢晚饭后,便拒绝了所有人的挽留,独自回了逍遥峰。 两个打扫屋舍的道童慌忙迎了出来,弯腰分站两侧,“崔师兄。” 崔玉折点点头,径直走向房中,将房门紧闭。 往日里逍遥峰就占了个“冷冷清清”,现在成了“凄凄惨惨”。 果然如闻广寿所说,学宫遭此重创,着实伤筋动骨,本门弟子折损不少。 清点名谱,死去的弟子若是孤儿还好办,掩埋到后山之上,来日享学宫香火。 可若尚有亲人的,还要通知家中,本来家里把孩子送来就知道斩妖除魔很是危险,心里早做好准备,可谁想到孩子是死在了学宫,这哪能忍?学宫要花功夫安抚,洒去金钱无数。 这还不是最头疼的。毕竟是自家子弟,怎么样都好说,尚有转圜余地。 那日祭祀大典,来了众多仙门世家,优秀子弟不少,折在这次大典中的人也不少,这才是真正让长老们束手无策的地方。 天下皆知这次是学宫遭到无妄之灾,但是这些来大典的人又何其无辜。 那些大宗门倒还好说,明事理,只逼着学宫将祸首抓到交出,给予解释。 小门小派本来弟子便稀薄,这次来学宫本想着能打个秋风,学到点东西,谁想到反而人都回不去了。 于是也没了顾忌,与学宫撕破脸,大张旗鼓的在学宫附近聚集,誓要讨个说法。 学宫本身就是受害一方,可现在没有玉剑屏的踪迹,小宗门的怒火总要有个发泄的地方,一股脑直冲学宫而来。 学宫有苦难言,说的多了,小宗门便觉得仗势欺人,为了维护名声,只能对他们以礼相待,饶是学宫如此家大业大,也撑不住这样熬。 崔扬戚出事,除了那日闻广寿告知崔玉折外,学宫大大小小的长老均没有谁再过问此事。 崔玉折有心想寻个长老打听一二,可崔扬戚平素有几分孤傲,往日里就没跟人打点来往过。 崔玉折这会儿临时抱佛脚,哪有人愿意应承。 况且此事事关重大,谁也不敢插嘴。 崔玉折碰壁无数,心灰意冷。却只能振作,毕竟再没有人愿意为崔扬戚奔走。 闻广寿倒是敞开大门,迎崔玉折进去,可还不待崔玉折开口,他只会劝崔玉折稍安勿躁。 时隔五日,学宫上下越发戒备森严,生怕再有人惹事。 连积雪峰上这些小弟子们也被严加管束,不允许乱跑。 崔玉折本来还稳得住,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戒堂对父亲一直没有定论,他甚至不知戒堂将父亲关押到了何处。 夜里,他忽然做了个梦。 他不知为何来到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前方却有一丝灼目光亮,崔玉折慢慢走过去,突然看到一个背影,伟岸挺拔,他心中一动,快跑几步,随着视线越来越清晰,他确认这是父亲的身影。 触手可及,他轻轻拍了拍崔扬戚的后背,欢然道:“父亲!” “砰!”这具身体头颅砸在地上,崔玉折瞳孔紧缩,看清了他没有合上的双眼。 崔玉折惊吓过度,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心脏急剧跳动,他急促呼吸,抓紧了被子。 没有消息难道就是好消息吗? 戒堂一直不处理此事,关着父亲到底是何用意? 父亲真的在戒堂,还是说……出了事?梦境是在预示着什么吗? 崔玉折再睡不着觉,披上衣服走到窗边,仰望星河无际。 天色微亮。 两个小道童早早起来,要打扫房舍,虽峰主不在,却不敢懈怠。 他们拿了扫帚,走到庭院之中,一人戳戳另一人,压低声音道:“崔师兄怎么醒着?” “他今夜没睡吗?”道童蹑手蹑脚离远了点,“咱们避一避,发生这么大的事,崔师兄哪里睡得着,你没看他最近脸都白了,总是皱着眉毛。” “崔师兄这几日常往外跑,怎么没有打听出来什么?” 崔玉折并不知道小道童的议论,他在窗边枯坐半夜,是在等天亮。 他要去戒堂问个究竟。 崔玉折三步并做两步朝外走去,转过最后一道石阶时,忽然见前方一道身影,在晨光中笼罩着一层金色。 他张了张口,“……陆师兄?” 陆江应声回头,脚尖无意识地来回踩着脚下的泥土,“师弟,你起的好早。” 这是逍遥峰的大门口处,陆江已在此等候多时,他这几日待在积雪峰上养伤,始终挂念着崔玉折,多次想来找他,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但王知文日夜守候,勒令他伤不养好哪里都不允许去,陆江违逆不得。 这会儿伤还是没好。 可王知文却有一弟子夜里发起高热,王知文权衡利弊,认为无论怎样陆江作为一个大人总比小孩子要能照顾自己,便整夜耗在了弟子房中,这可给了陆江可乘之机。 他天还没亮就来到了逍遥峰下,没有贸然叩响山门,怕扰了崔玉折休息。 一看到崔玉折,心里倒是很惊讶,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又踢了一脚土,“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崔玉折说:“不做什么。” “起这么早?你一夜没睡?” 崔玉折没说话。 陆江温声道:“你再担忧崔师叔的事也要照顾好自己,不睡觉哪受得了。” “你猜错了,”崔玉折打断他,“我夜里睡了的。”只是被噩梦惊醒后,是没再睡。 陆江笑笑:“好罢,算我没猜着。我再猜猜看,你匆忙出山峰,又这般早,还是为了你父亲的事?你这样打听,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我知道,这几日我问了不少人,但大家都闭口不言。我今天是打算去戒堂,求见戒堂长老。” 陆江观他这副急匆匆的样子,心中本就有了一点猜测,真听到他这么说,还是吓了一跳。 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戒堂长老极为严厉,更何况此事乃是里通外贼来谋害掌门,造成无数人伤亡,长老单单只拿了崔扬戚一个,已经算是法外开恩。 按理说崔玉折是他唯一的儿子,依照长老们喜爱“连坐”的处事风格,怕是早就将崔玉折一并抓了去。 崔玉折这般冒失冲上去,肯定会被大大训斥一顿,说不定还会真被连累,一道关进牢中。 原本只要戒堂长老没想起他,便相安无事,可他竟还要主动撞上去。 “你看,日头刚升起,长老们这会儿怕是没空见你。不如等到夜间,等他们忙完手头事务,届时你再登门拜访,他们许会见你。” 崔玉折本就一夜未眠,一心等着天亮就去找戒堂长老。 他实在等不及了,已等了太多天了,每多等一刻,父亲就多受一刻的罪,仍坚持道:“我想去试试看。” “你就算去了,多半也是白跑一趟,何必呢?”陆江垂眼看向他,放柔声音道,“你先回去,可好?别太着急,我替你去问问情况。等我疏通好了,你再去,不然还是会吃闭门羹。” 崔玉折定定看着他,严重有什么在闪动,忽然道:“我和你说了这么久的话,都没问过一句你的伤势。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现在不是问了吗?况且,我怎会比得上你父亲,你满心都是对他的担忧,哪里还能想起别的?那日是你送我回去,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 陆江见他沉默,又笑道:“再说了,我亲师叔就在戒堂当差,我问他是很方便的,也不是为了帮你,我有段时日没回学宫了,和他都有些生疏了,正好借着这次机会走动一番,见见面,说说话。” 崔玉折怔怔地望着他,这段时间遭受的冷遇,与陆江此刻柔和的目光、关切的话语交织在一起,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即便师兄这次没能问出什么,自己心里也定会感激他。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夜里再去。” “这就对了!你快回去吧,你虽说夜里睡过,可看着好没精神,正好补补觉,到了时辰,我再来找你。” 姜姿意是闻广寿的师弟,陆江年幼时尚能常见他的面,后来姜恣意就进了戒堂。 倒见的少了。 不过积雪堂师承一脉,就这几个人。姜恣意同陆江很是亲近。 找到他通融一番,让他行个方便,要不然怕连戒堂大门都进不去。 陆江一将崔玉折劝了进去,便提气赶路,肩膀处的伤势隐隐传来疼痛,咬了咬牙,将步伐更加快了点。 “我听你师父说你受伤了,怎么还有空过来?”姜恣意相貌清俊,手中握着烟斗,歪着身子瘫在椅子里,吐了一口烟。 他向来没个正形,能躺着就绝不站着,不太像执掌戒律的戒堂长老,倒像是凡间的纨绔子弟。 此刻戒堂内还在议事,不过陆江与他自有一套联络方式。 姜恣意一接到陆江传讯,便立刻找了个借口从戒堂出来。 陆江躬了躬身,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刚从外面回来,突然想起许久没来看师叔了,所以来瞧瞧您。” “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别以为我不清楚。”姜恣意敲了敲烟袋,“说吧,有什么事?” 陆江也不拐弯抹角:“是关于崔前辈的事,您也知道……” 姜恣意打断道:“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掺和进来干什么?” “是这样的,崔前辈与我师父交情向来不错,前两年还让我和他儿子崔玉折一道在山下历练了两年,所以我也认识崔玉折。这可是两个山峰、两代人的交情。如今他父亲遭了难,我想帮帮他。您不是在戒堂主事吗?我想求您帮着说说话。” “大少爷,你当我这差事好当?哪能随便求情!” “我可从没求过师叔,这是第一次。崔玉折担心他父亲近况,你晚上时把他放进戒堂就行,再帮说两句好话,这又不碍什么事。” “我跟你说,这要是你自个儿的事儿,不用说,我也能帮,可这崔玉折我都不认识,我帮他干什么?” “好师叔,你就帮他一次吧,你帮他就等同于帮我了。”陆江走到姜恣意身边,给他敲了两下肩。 姜恣意呲牙咧嘴,摆手道:“行了行了,别锤了,肩都要被你锤塌了。” “师叔这算答应了?” “你师傅都不愿意插手的事,你倒是殷勤。” “好师叔,你最好了,比我师傅待我都好。” “信不信我把这话讲给你师傅听来?” 陆江笑道:“师叔才不会呢。” “好了,你快走吧。我也要去戒堂了,为了你偷溜出来一趟,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他一袋烟已经抽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们倒是享清福,留我在戒堂受罪,可惜你师兄也是个不争气的,不然就让他来顶替我了。” “师叔,他哪能跟你比呀,您是多大的人才,我们这些人可不敢担此重任。” 姜恣意不轻不重的踢了陆江一下,“快走吧。” 他没有弟子,向来就对陆江很是照顾。 况且,他虽是这般说,但不过是安排一人进去,于他而言,自是简单。与陆江说定,天色一暗,就带崔玉折前来。 时间尚早,陆江疼痛难忍,因此先回积雪峰给伤口敷药。 把右臂的白色绷带解开,那处一道深深剑痕十分狰狞,他拿过桌上嫩黄色的药粉撒在上面,疼的他吸了一口凉气。 “你去哪了?”就在这时,王知文一边质问一边走了进来。 陆江因为身上痛,而拧着眉,说:“我又不是你的犯人,盯我这么紧做什么?学宫这么大,我哪儿不能去,难道事事都要跟你汇报?” 王知文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拍了拍他受伤的地方。陆江差点跳起来:“你干什么?” “我看你是不怕痛,伤成这样,还能活蹦乱跳跑出去!” 陆江敷衍道:“不是你拍我一下,哪里会痛?” 王知文拿过干净的绷带,再次将他的右臂仔细捆扎好,还特意勒紧了些,陆江咬着牙强忍。 “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爱去哪就去哪。”说完,王知文叹出一口气。 陆江嘀咕:“我今天下午还要出去。” “你今晚就在外面待着吧,看谁还管你!” 第24章 即将同行 夜晚时分, 清风拂过,积雪峰上仍有孩童的欢声笑语,叽叽喳喳, 热闹非凡。 而陆江看了眼跟着玩的小欢, 便蹑手蹑脚离开。 他跃上逍遥峰,刚一敲响山门, 透明色的结界猛地晃动起来, 像水波一样的波纹向四周扩散, 不过几个呼吸间便骤然消散。 崔玉折从一片虚无中现身,快步走下来说:“师兄, 如何了?” 陆江说:“我都安排好了, 咱们直接去戒堂。” 崔玉折心中焦急, 刚准备迈步, 突然一顿, 转过身来:“咱们?你要和我一起去?” “我人都到这儿了,就陪你走一遭吧。” “我父亲的事,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师弟, 快些走罢,别误了时辰。”陆江温声打断他,一个箭步, 冲向远方。 崔玉折望着他背影, 只好提气赶上。 戒堂原本就戒备森严,更何况是如今局势,三步一岗, 十步一哨。 长老们集体议事,必然会让得力的弟子守在外面,况且历来就有轮值的师兄弟, 戒堂上下犹如铁桶一般。 陆江二人赶到戒堂,匆忙打量一眼,见了这么多人,忙躲在假山后面。 藤蔓掩映身形,小溪隔住声音。 陆江道:“稍等片刻。” 过了会儿,一人走到跟前,弯身道:“陆师兄,姜长老让您进去。” 跟在他后面,陆江两个光明正大走了进去。 何其顺利。 陆江先是不着痕迹左右快速扫视一圈,匆忙低下头去。 七八位长老分列左右坐着,满堂威严。都是见过的长老,独有最中间坐着的那位他不认得,胡子花白,老态龙钟。 这人是谁?坐在正中,地位不凡。 年纪这样大,许是闭关修行的长老。 他们两人突然闯入,瞬间打破本来严肃的氛围。 众长老脸上阴晴不定,视线立刻汇聚到他们身上。 程琼海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喝道:“你们胆敢闯入戒堂?这是你们能来的地方?” 白秀善坐于他对面,盯着陆江二人,微微一笑,“你们两个如此行事,怕不是有贵人相助?”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姜恣意一眼,姜恣意则冲他挑眉一笑,“许是巡防弟子撒尿去了,他们两个没见到有人守卫在外,这般进来也是不知者无罪了。又不是情愿钻这个空子,你说是不是?白秀善。” 正中坐着的长老,手上握着一个龙头形状的红木拐杖,重重砸了两下地,声音沉闷,屋内顿时一片静谧。 他沉声问道:“你们两个所为何事?” 姜恣意扬声道:“你们莫怕,这位是大长老,许多年前就闭关清修,这几日方出关主持大局,为人最是和善,有什么诉求尽管说来。” 原来这就是大长老,就连掌门云霄子都要叫他一声师叔祖,可见这人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简直成精了一般。 程琼海喝道:“要你多说?” 姜恣意眯了眯眼睛,“那你来说,你来说。” “行了!”大长老斥道,“让弟子们看了,像什么样子?” 崔玉折弯腰行礼,道:“弟子崔玉折,乃逍遥山弟子,贸然闯入,自知有罪。但情非得已,是为了我父亲的事。” “不用说了!”程琼海一摆手,率先说道:“你父亲的事不用你管,自有戒堂下定论。他当年包庇玉剑屏,想必也包藏祸心,如今学宫遭此一难,同他脱不了干系!任是谁来,也不管用。” 姜恣意冷笑道:“王师兄真威风,大长老还没说话呢。” 程琼海手指着姜恣意,显然怒极,却又小心看了大长老一眼,终究没再说话。 大长老对着崔玉折道:“你是年轻弟子,不懂当年事。你父亲之事有待商榷,却也八九不离十了,我等看你年少,不与牵连,你莫要问了。” “我父亲若有意谋害掌门、扰乱学宫,我是他唯一的孩子,我怎会去救掌门呢?况且,我父亲若与玉剑屏有所勾结,事情败露后他不逃走,还在逍遥峰上,不是等着被抓吗?” “当日弟子也在场,崔玉折师弟上来就刺穿玉剑屏手臂,弟子二人方能与他周旋,等到诸位长老前来,若不然,是绝对撑不到那个时候的。”陆江补充道。 “原来是你们两个。”大长老打量着他们,眼神锐利,绝不是寻常老人。 “我早就听说有两个弟子在玉剑屏手下过了几招,却能够全身而退,真是奇也,他向来心狠手辣,怎么会放过你们?” 他定定看着崔玉折,拖长了声音,“其中一人还是崔扬戚的孩子。” 陆江暗道不好,忙看向台上的姜恣意。 姜恣意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并说:“大长老多日闭关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向来是门中翘楚,玉剑屏已被掌门重创,他们俩在玉剑屏手下保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大长老思量片刻,点点头,道:“确有这个可能,但是宗门之事,不是两个弟子能懂的,你们下去罢。” 崔玉折惊道:“求大长老开恩,父亲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姜恣意忽然哈哈一笑。 程琼海大怒,“戒堂之上,你敢撒野?” 姜恣意笑道:“非也非也。我是刚想到一件妙事,王师兄要不要听?” 程琼海双眼一翻,“闭上你的狗嘴!” 话音未落,陆江已急匆匆道:“弟子愿意听。” 姜恣意含笑看他一眼,又对大长老道:“大长老容禀,这小崔的名字许是另有玄机,怕是暗含了崔师兄的心志。折有夭折、死亡之意,玉剑屏的名字里又有个玉,我看崔师兄还是有杀玉剑屏之意的。大长老你说是不是?” 大长老沉吟片刻,又不断打量着下方的崔玉折。 “这倒是个好名字,就是不知玉剑屏会折在谁手上?你父亲为你取这个名字,或许真的大有用意。这样吧,老夫做这个主,崔扬戚之事暂且延缓商议,在此期间必不伤他性命,你看如何?也算是当日你舍命救掌门的回报。” 崔玉折当即感激道:“多谢大长老。只是……何时再议呢?” “掌门病危,等他醒来罢。另外,还有一事,你可愿为学宫效力?” “弟子自然愿意。”崔玉折忙道。 大长老道:“如今玉剑屏等人这般挑衅学宫,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就显得学宫怕了他们。适才诸位长老已商定好,打算挑选出一批年轻弟子,前往各地,掘地三尺,也要把玉剑屏找出来。” “不如你也随之下山。若能找到玉剑屏,有本事就将他擒到学宫,与你父亲当面对质,洗清他的嫌疑。就算当初确实是你父亲放了他,可你捉到了玉剑屏也算大功一件,替你父亲将功补过。即便寻不到他的踪迹,在外历练一番,对你也有好处,你意下如何?” 陆江听闻此言,微微抬眼,小心看了一眼身侧的崔玉折。 当初他曾说过,再也不下学宫,可这次事关他父亲,但凡有一点可能,他都会下山。 果然,崔玉折说:“弟子明白,愿去寻找玉剑屏。” 他将此当作救他父亲的那根稻草,必会牢牢抓住。 大长老说:“如此甚好,尽快出发。本来已经拟定了几人,来,叫我看看。你和谁一道去。” 白秀善手中握着卷轴,忙双手奉了上去。 大长老低头看着名录,上面已写了不少人的名字,他正犹豫着,这崔玉折可真不好安排。 若是用的好了,说不定真能抓到玉剑屏,若不然,怕是要被连累了同行的师兄弟。 陆江高声道:“大长老,弟子也愿为学宫出一份力。不如将我和师弟分到一处,我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大长老看他一眼,知道他为救云霄子掌门受伤不轻,说:“可是你的伤……” “这不碍事,只是外伤,并不影响行动,也绝不会拖累师弟。” 大长老心头转了一圈,哪个弟子跟着崔玉折,他都不放心。如今学宫每个弟子都很珍贵,不得有闪失。 可单叫崔玉折独自下山,他倒怕是放虎归山,跟着那玉剑屏跑了,这就得不偿失了。 “你可想好了?”大长老问。 陆江张口便道:“弟子想好了。” 大长老抬手制止了要说话的姜恣意,道:“既然你们师兄弟亲厚,那便你们二人一道,先下去罢。” 陆江冲姜恣意无辜一笑。 崔玉折愕然看着他,迟疑着没有多问。他转而求道:“弟子已数日不见父亲,还望诸位长老开恩,允我探视一番。” 程琼海憋不住了,插话道:“你父亲又没有洗脱嫌疑,他仍旧是放走玉剑屏之人,给你时限,允你捉拿他已经是网开一面,就别提这许多要求了。” 姜恣意维护道:“王师兄这话可说的不对。这几日你不是想方设法要从崔师兄口中问出些什么吗?可有问到只字片语。” 程琼海脸色铁青,喘着粗气,他冷哼道:“若能用刑,我早就问出了!” 白秀善轻声斥道:“行了。弟子还在,你说什么话?又不能确认崔扬戚有罪,怎能用刑?” 她朝脸色煞白的崔玉折安抚一笑,“小崔,别怕,你父亲性命无虞。” 姜恣意哈哈一笑,嘲道:“你办不成的事,说不定这弟子能办到,那毕竟是他父亲。他此行下山,天下之大,去哪寻玉剑屏呢?说不定他父亲真的知道一些,大长老,依我看,还是让他去见一面罢。” “他们父子情深,天理伦常,倒是应当去瞧瞧。”白秀善竟也开口替崔玉折说话。 堂内余下四五名长老均未曾言语,只唯大长老马首是瞻。 终于,大长老一锤定音,道:“去见你父亲罢。” 姜恣意笑道:“大长老果然仁慈。我带他们去。” 第25章 上赶着 陆江从不知学宫竟还有这等地方。 姜恣意领着二人去了戒堂后山, 东绕西绕,似乎是沿着某种阵法在走。 陆江打小专心致志修行剑术,从不三心二意, 闻广寿也从不教他别的。 他只会一些基础的阵法禁制, 遇到这种高深的可谓是一窍不通了。 他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终于,姜恣意停下了。 眼前是一片荒野, 四周怪石林立, 石上缠绕无数暗红色藤蔓, 疾风呼啸呜咽。唯有一处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走近一看, 是座巨型石刻, 上有繁复图案, 前方有一岛台。 姜恣意将手心划破, 鲜血流到岛台之上, 渗入图腾之中,立刻消失不见。 图腾翻转变换, 只听见一阵“轰隆”声, 似乎从地底传来。 一座大门钻出,缓慢打开,里面昏暗极了, 却有一股腐臭味道冲出。 中有一条宽敞道路, 石子铺就。两侧陡然亮起火光,照亮前方。 姜恣意笑道:“等急了吧,快去, 沿着路一直走到了尽头就能见到你父亲了,有一柱香的时间,想说什么就赶紧说罢。” 崔玉折点点头, 忙飞奔进去,直到他的身影隐入黑暗中,陆江方收回目光。 “你不跟着进去?”姜恣意笑问。 “他们父子相见,我去做什么?当然是陪师叔在这儿说会话了,多谢谢你。” 姜恣意不知又从哪里掏出来了烟枪,敲了他一下,“适才在戒堂上,你真不该说跟崔玉折一道下山。” “为何?他父亲曾拜托我照顾他,我就跟他一起去又有什么。” “他父亲还托你照顾他一辈子了?” 陆江目光动了动,“没有。” “他们父子二人如今境况,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偏偏要凑上去,不过咱们积雪峰也不怕事,让他见父亲一面,帮也就帮了。可你别牵扯太深,总不能事事都想着他。” “我哪有这样?” “你好生听我说。你可知为何大长老要小崔下山?” “我正想问你呢,师叔不知道,师弟他曾说过这辈子也不下山的。” “这回他是必须要下的。长老们容不下他了。”姜恣意目光像是刀子,露出少有的锋芒,“几位长老怀疑玉剑屏认出了小崔是崔扬戚的孩子,方才手下留情。” 对阵之时,陆江也在场。玉剑屏招招悍勇,可气力不济,分明已被掌门重伤,才没有能杀掉他们二人。 陆江急吼吼辩解道:“若这样说,我与玉剑屏总没有半点关系罢,他也没能杀得了我。分明是他自己受了伤的缘故,就算这样,他也没有留情,跟旁的不想干。” “不管事情真相如何,都是大长老说了算,他只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崔扬戚如今被关押在此地,长老们对小崔哪有什么好印象,恨不得将他也一块关起来。可又寻不到他的错处,再加上他曾拼着命将掌门救了下来,也不好翻脸不认人。” 姜恣意继续道:“他们毕竟脸皮没有厚到那个份上。但小崔血缘在这摆着,若继续留在学宫,长老们看了难免反感,现在有个现成的理由,将小崔送出去,不是更好?” 放逐。 若是放在凡间朝廷,这就相当于把崔玉折流放三千里了。 可纵然崔玉折想到了这一点,还是会选择下山。就算只有微弱的希望,他也不会放弃。 “只是你这个不成器的,偏要开口去求大长老说一同去。他如今这境遇,寻不寻得到玉剑屏都是他的事情,你去掺和什么?” 陆江听了他的话,心上沉甸甸的,没深想,单只是说:“师侄我一心为了学宫,不关他的事。” “那好,我回去跟大长老说,叫你单去一处,不跟着小崔了。” 陆江急道:“师叔!” “若是大长老嘱咐你监视小崔的一举一动,你可愿意?” 陆江呆了呆,惊道:“什么?师弟又不是犯人!我当然不愿。” “急什么?大长老没说这话,但保不准之后会不会说。” 陆江求道:“还望师叔多帮我们说说话。” “你若不是我师侄,我真不想管你。” 姜恣意一脸我早就看穿你的模样,道:“我纵然不想让你去,还是没有说。到底年轻,我真开口拦住你,嘴上说对你好,你心里反而要怨我。” 陆江把手搭在姜恣意肩上,捏了捏,哈哈笑道:“师叔,你对我这么好,我哪会怨你。” 姜恣意没甩开他,微微一笑,“积雪峰老的老,小的小,要不是看在你还算能撑事,我也不管你。像你师兄,才是个不成器的,正是大好年华,天天围在山门上哄孩子玩。” 当然,师兄哄的孩子里面还有小欢。 陆江不在这时候拆师兄的台,笑道:“师兄虽收的弟子众多,却没有懈怠过修行。” 姜恣意哼了一声,“你才是了得,不声不响的弄了个孩子回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巨石挪动声音,大门再次敞开,崔玉折慢慢走了出来。 崔玉折进去时候很快很急,出来时倒是走的很慢,似乎满腔心事。 陆江顾不上搭理姜恣意,快步走到他跟前,温声问:“崔师叔怎样了?” 崔玉折摇摇头。 姜恣意嘴角勾起懒洋洋笑意,不怎么在乎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出是不是?” “我父亲他……不愿意说。”崔玉折低声回道。 “早就料到了,权当是个让你能见他的由头,问不问得到不那么重要。”姜恣意摆摆手,“你们聊罢,我要回去歇着了。刚刚流了血,要好好补补。” “师叔要不要我给你送点补药?”陆江眼底含着促狭笑意。 “不劳你大架了。” 姜恣意瞪他一眼,迅速离去。 陆江赶紧宽慰崔玉折,道:“你别想这么多,崔师叔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崔玉折沉默一瞬,道:“师兄,我父亲那个样子,怕是这玉剑屏当初真是他放走的!原先我还不信,可就连我都问不出来什么。” 可见这父子某些地方还真是一脉相承,崔玉折不也是不爱说话吗? “不管前尘往事了,咱们只看将来。紧要之事,是要找到玉剑屏的踪迹,到那时,就算崔师叔真有什么异常,也好求情。” 陆江说:“反正你此行来,最担心的不是崔师叔的安危吗?如今你看过了,总该放心了,至于别的,你就先别管也别再想了。” 崔玉折深吸一口气,“天下之大,去哪里找他?” “先下山再说罢。你说,我们何日出发?” 崔玉折听他问起,先是犹豫了一下,“师兄伤势未好,还是别奔波了。我自己去就行,不敢劳累你。” “尽说多余的话,”陆江叹了口气“行了,明天卯时咱们走罢?在学宫门口见。” 他给出了明确的时间,崔玉折默然片刻,再一次点了点头。 陆江揣度着崔玉折的心思,定下这个略显匆忙的时间。 想必师弟早就着急上火了,哪还有耐心在这学宫消磨时间。 “你这就算是答应了罢。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这一路上不准说什么道谢的话,我听了别扭。” 崔玉折仿佛是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妥协,只道:“我知道了。” “就这样说定了,回去各自整理东西,明日一早在山门处见。” 陆江实实在在要回积雪峰一趟,他又要出门,还未曾告知师父师兄,况且,小欢也要做一番安排。 陆江终究不放心,又补上一句:“你可千万要等着我,莫自己下山,你若是先行离开,我还要到处找你,都没功夫找玉剑屏了。” 二人面面相觑。 陆江笑道:“你还真打着这个主意?别胡思乱想了。 崔玉折被戳破了心思,目光若有若无般落在他身上,略一点头。 二人就此分别,陆江迅速折回积雪峰。 鸟鸣虫叫的声音中,夹杂着一股童子朗朗读书声,陆江循着声音走去。 天虽已晚,积雪峰读书堂内却灯火通明。 几个孩童坐在书案前认真念书,前方坐着闻广寿,一手拿着教鞭,一手搂着快要睡着的小欢。 从前,这处就坐着陆江和王知文两人,聆听师父教诲。 王知文年少时也曾下过山,在外闯了祸回来,就被闻广寿拎着到此处责罚。陆江被师父勒令在旁,听师兄的鬼哭狼嚎,感受何为杀鸡儆猴。 陆江静静看着,并未打扰。 师父这会一定已发现他了,但也没说什么,只继续念着书,他念一句,下面的童子们便摇头晃脑跟着念。 待一章念完,闻广寿挥挥手,“出去玩罢。” 陆江过去,先说一声:“师父。” 大鱼几个小孩,天性如此,一听到不用再学这些拗口的剑诀,皆欢天喜地,大喊着往外跑。撞见陆江,均站立行礼,“师叔。” 陆江笑着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发。 小欢本来就没睡着,一听到动静,忙挣扎着张开眼,叫道:“爹!” 大鱼见他喊叫,就等候着,很懂事的说:“师叔有事吗?我们带小欢出去玩罢。” “你们去罢,小欢别看叫的声音大,困着呢,别一会儿玩着玩着睡着了,还要你们抱他回来,明日再玩也不迟。” 大鱼笑着答应了一声,几个孩子嘻嘻哈哈跑远了。 小欢用尽力气乱扭,闻广寿叹着气把他放了下来,“去吧。” 小欢迈开短腿,奔到陆江跟前,小手举高,陆江见状,忙微微俯身,小欢牵住他的衣袖,叫道:“抱!” 陆江一手捞起小欢,另只手重新将门扉合上。 闻广寿道:“你坐吧。” 座椅狭小,因都是给几个小童子准备的,陆江坐进去便有些逼仄。 陆江屁股刚一挨着,又讪讪站起,“您这不是看我笑话嘛?我哪里能坐。” “我都忘记你长这么大了,”闻广寿打量他,“都是当爹的人了。” 陆江听他说了这句话,心里面说不出的难受,他趁着整理小欢肚兜的功夫偷偷打量闻广寿,心里嘀咕着,师父也老了。 他一旦注意到这一点,要说的话就堵在喉咙口,扭扭捏捏,好不干脆。 闻广寿等了半晌,看他这副样子,心里就起火,喝道:“有话快说!我哪有这么多功夫陪你在这耗。” 陆江满腔孺慕之情被这一嗓子震得粉碎。 他规规矩矩躬身道:“师父料事如神,弟子确有一事要回禀。” “何事?” “还是前几日学宫遭袭之事,大长老要我下山,寻找玉剑屏踪迹。” 小欢正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望着陆江,他日日只知玩闹,虽然懂得听大人的话,却又不懂明日陆江便要离他而去了。 听闻这话,师父倒是说:“这是好事,你既然是学宫之人,自然也该去,况且你年少,是次机会。去罢,这里你不用挂牵。” 陆江有几分惭愧,搂着小欢:“我是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只是小欢还年幼,不知道事情,无法与我一道去。还要再麻烦师父代为照管。” “你这话说的,好不讲良心。自从你将小欢带回来之后,你又看管多少时日?人家说儿女都是债,我看,这徒弟也是债。你不用管了,将小欢照样放在山上,不少他一两肉。” “师父,日后徒弟一定孝顺你。”陆江说着便轻握住小欢手腕,引着他的小手在胸前合起,教他做揖,“小欢也一定孝顺。” 小欢这样被摆弄,瞬间大笑出来。 闻广寿看着这一大一小,十分喜欢,忍不住笑了,说:“我还没有老到需你们孝顺,何时走?” “明日。” “怎么这样快?罢了罢了,你抱走小欢,再跟他待上一夜罢,过段时间再想见面就不容易了。” 陆江忙答应一声,携着小欢回到自个房中。 小欢自来到学宫后,再没害过病,不知不觉中又重了几分,脸颊圆润可爱。 陆江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脸,心中十分不舍。 自小欢出生以来,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还从未分离过。 小欢是不知道,陆江却难过起来,心里想着,离开了我,也不知小欢能不能睡得着,往常都是我拍着他睡的。可现在他同小鱼几个人玩的正好,就算我走了,他顶多哭两声,就会好的。 想到这里,陆江忙将小欢摆正,让他坐在自己身前,絮絮叨叨说:“小欢,好好看看爹长什么样子,你一定要记得我,别把爹忘了。” “啪”一声,小欢小手拍到了陆江脸上。 陆江嘴角一僵,捏着他的手挪开,很亲昵的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子,不满道:“小小年纪,就敢打爹了。” 床边放着一个竹编的大背篓,里面装着的都是小欢的心爱之物,各式各样的玩具,琳琅满目。 有从药王谷带回来了,有些则是大鱼几人玩剩下的,因做工精美、保存得当,陈旧物件到现在只是稍微泛黄。 其中还有几件崭新之物,是师兄偶尔从山下采买物件回来,一并捎上的。 师兄又下山去了,不知何时方回。 陆江拽着背篓朝地下一翻,玩具“啪”一下被倾倒而出。小欢立刻被吸引,挣着朝地上爬去。 陆江害怕再挨上一个巴掌,忙松开他。 小欢挑挑拣拣,拿了个陶哨放到嘴角,尝试着吹。他见大鱼玩过,因此自个也想试,却一直吹不响,呼呼哈哈的搞了一阵,便丢到一旁。 陆江盘腿坐下,拍拍手掌,小欢听到,就从地上爬起,晃晃悠悠走到陆江跟前,一下倒进陆江怀中。 两人这般玩的大约有一刻钟左右,小欢也有些累了,打了个哈切。 陆江将他打横抱在怀中,晃悠臂膀,接着小欢眼睛便慢慢合上了。 他小心翼翼把小欢放在床上,扯过小被子,搭在小欢肚子上。 陆江默默看了他半晌,张开右手,一道剑影滑过,掌心被划破,血珠滴落,“啪嗒”落在小欢额心。 这滴血碰触到小欢额头,须臾便已消失不见。 他摸了一下小欢的发丝,天气热,这孩子头发多,都可以扎个小髻了。 陆江轻声道:“长的真快,都要一周岁了。可惜你的周岁生辰我不能在了,我什么东西都是给你留着的,思来想去也无旁的能做你的生辰贺礼,这滴血就送予你,愿我儿平安顺遂。” 学宫正值多事之秋,并不安稳,积雪峰虽有师父坐镇,但就连掌门都惨遭毒手,谁又能说得准。陆江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最为牵肠挂肚的就是小欢。 这滴鲜血实为他本命之血,可替他护住小欢心脉。 万无一失才好。 灯火摇曳,陆江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天微亮时才困意袭来,合眼睡了没多久,心里面记挂着时间,翻身坐起。 小欢小脸圆润粉嫩,正张着手臂呼呼大睡,陆江把被子为他重新掖好,临出门时又依依不舍了,折转回来到了床前,低着头仔细看了会儿,方悄声掩门离去。 四周寂静。学宫上下戒严,路旁山林间偶有点点星火,是弟子在巡视。他们手握法器,来回走动,却始终沉默不语,唯有脚步声在夜色中轻轻回响。 陆江来得早,便在山下等待片刻,只看到一道人影飞身而下。 他原本斜斜倚靠于一株翠树,抬眼不断看着前方,一见来人,立刻站直身子,往前走上几步。 崔玉折低声道:“师兄久等了。” 陆江自出师起,屡次下山除妖,渐渐闯出一番名堂。他独来独往,从来没有需要人同行的时候。 偶有几次人多起来,反倒觉得吵杂累赘。 这会儿迎着熹微的晨光,看着眼前眉目秀朗的崔玉折。 心想,上次同他一道下山,我怎么从未感到过厌烦?这次又急匆匆上赶着陪同。 怪哉怪哉! 陆江腿都快站麻了,但他只是笑了笑,“我也才刚到,走罢。” 第26章 双人行 江阳湖畔。 江阳湖畔。 二人下山来已有半月, 一听说哪处有可疑人影,便匆忙赶去,妖捉了几只, 坑蒙拐骗的散修也抓了几个。 玉剑屏却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再寻不到踪迹。 昨日四处打听消息的途中,遇到一渔夫, 说:“江阳湖处连日风波, 鱼虾减产, 我们这些打渔的都活不下去了!巫祝出主意说是河神大怒,嫌弃我们献祭少了, 要供上童男童女两对。” 寻找玉剑屏固然是头等大事, 但听闻这样关乎百姓性命的事情, 他们不能坐视不理。 二人商议后, 决定到江阳湖附近一探究竟。 原来只是一只贪吃的小蛟龙作祟, 它吃鱼虾无数了还觉不够,胃口大开, 勾搭上巫祝, 要吃童男童女。陆江擒到它之后,就给它灌了湖底的乱石泥浆,直把其吃的肚皮上翻, 撑死过去。 黑蛟神通渐收, 巨大身躯僵直,两只铜铃大的红色眼睛暗淡无光,再不能兴风作浪。 此地民风剽悍, 人人都生的五大三粗,男女老少齐上阵,手上拿着刀斧鱼叉, 就地分解黑蛟尸首。 “往旁边站站,碍着我抢肉吃了。”一个大娘推了崔玉折一把。 黑蛟体型巨大,陆江似在与一座移动的小山峦搏斗,在它面前仿若一粒尘埃。黑蛟虽看着唬人,但在陆江手下,不过两三剑就已解决。 当时,众人均跪伏在地,头要低到地底下,不敢看黑蛟一眼。供奉的两对幼童蒙着双眼,泪水沁湿了蒙眼的棉布,等着被吃。 陆江按住黑蛟头颅,逼它喝湖水泥浆时,黑蛟痛苦哀嚎。众人只以为是黑蛟在大耍威风,传出吼叫声震慑他们,纷纷叩首,忙大喊:“河神饶命!河神息怒!” 过了半晌,风平浪静,才有人壮着胆子去看。众人欢呼雀跃,却不知是谁杀了黑蛟,但不耽误他们急着分吃。 吃不完还能往外运,换取银两。 竟嫌站着的崔玉折碍事。 崔玉折一双眼睛睁大了些,忙侧侧身,让出路来,不自觉问道:“他们这就开吃了?” “适才还怕得要死,要卖儿卖女喂给这黑蛟,现在如此胆大,是不是很奇怪?”陆江看着他笑了笑,“欺软怕硬,人之常情,黑蛟再厉害也动弹不得了,他们愤恨心起,恨不得食肉寝皮。” 陆江看他眉心微蹙,嘴唇微微张开,十分不解的样子,目光在人群上打转,倒显出些精气神来。陆江竟想摸摸他发顶,像平日里哄小欢一样安抚他。 但只是在心里这样一想,手指摩挲几下,终究没敢动。 他过去曾独自来过此地,知晓往昔江阳湖风物宜人,湖水清澈,鱼鸟众多,常有游人前来游玩嬉戏。 “此地民风一绝,湖里的鱼虾更是一绝。此处民众全靠着贩卖水产来生活,被黑蛟拿捏住了命脉,他们才这般着急。”陆江说:“如今水患已解,不如我们在此歇歇脚,吃些特产。” 崔玉折看着远处的人群,“他们这会儿正忙着,哪顾得上做饭。” “临江的酒铺还开着呢。”陆江指了指西边,果然有几个食客探头出来,朝这边看热闹。 崔玉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 陆江又道:“师兄嘴巴馋了,你就当陪我罢。” 他都这般说了,崔玉折自然答应。 二人进了江边客栈,果然仍在营业,店小二十分热情,招呼着他们坐在了临近的地方,一打开窗,就能看到湖水微波。 按照小二推荐的,点了四五样招牌菜。白虾草鱼现捞现做,经厨子烹制后端上桌,散发着腾腾热气和诱人香味。 陆江提起来此吃饭,本意是要让崔玉折尝尝。 他知道崔玉折久居学宫,上次出山门又困于庭院中,便总想趁此机会,让崔玉折多吃美食佳肴,将没吃过的、没见过的都趁此机会来个遍。 可谁知真见饭菜上来,他倒真觉得腹中饥饿,拿起筷子闷头吃了起来。 不过他也没忘了崔玉折,偶尔抬头问上一句,“如何?” “不错。” “那是,你师兄推荐的能是坏的吗?快吃、快吃。吃完还要赶路。” 陆江火急火燎用了饭,饭量大,不过吃的快。他放下筷子,才看到崔玉折还在慢慢吃着,极有规矩仪态。 “你不用急,喝碗桂花酿。”陆江打开盅盖,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舀了一勺明黄色的桂花酿,递到他跟前。 “师兄适才不还说要快吃,好赶路?”崔玉折见他停了筷子,似乎很急,本已不想吃了。 “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快点吃。不算你,师弟慢慢吃。”陆江道。 他摸了摸鼻子,站起来打开窗,欲要透透气,刻意转移话题,道:“我从前来过这里,湖上景色很美,只是适才蛟龙作乱,方显不出来。师弟可以边吃边看。” 乡民行动迅速,已将蛟龙尸首分割完毕,各自拖着尸块远去。 蛟龙在时,天地昏暗,湖水像是染上一层血色。此刻风平浪静,水光粼粼,景色甚美。已有胆大的渔夫驶一小舟泛江而行,坐船垂钓。 一时之间,两人均沉浸在这江色之中,默默不语。 可谁知,异变突生。 江上轰然传来一声巨响,水波翻涌,霎时间一面黑色大旗竟破水而出,立于江面。 黑旗? 当日玉剑屏袭击学宫时手上同样拿着一面黑旗。 只是今日所见却要大上许多,极其引人注目。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拍案而起,自窗户处飞身而出。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喊叫,“二位客官还未曾结账!” 陆江头也不回,将银锭挥到桌面上。 适才一场蛟龙身亡已吸引众多行人,这会又自江面升起大旗,不少人在心底感叹,“真是来着了!”都不由停步,逐渐聚拢起来,驻足眺望,脸上均写满惊奇。 陆江二人为不引人注目,从酒楼落下后,便隐于人群之中,随着人潮慢慢向江边拥挤过去。 崔玉折面如冷冰,陆江侧身贴近他,压低声音道:“师弟,莫要急躁,不管是谁都跑不了的。” 崔玉折看陆江一眼,方神色稍缓,继而眼睛死死盯着那黑色巨旗。 江边人潮涌动,议论纷纷,偶有几人还拖着腥味弥漫的蛟尸,竟也不急着回家烹饪了。 来往民众为看热闹,纷纷朝前挤着,争先恐后,唯恐看不到。 拥挤之下,二人本并肩行走,渐渐中间插了好几个人,陆江心中担忧,不时回头朝他看去。 然而,崔玉折毕竟已经一番历练,虽脸若寒霜,却仍暗自不动。 他注意到了陆江的视线,勉强勾唇笑笑,轻柔的声音传到陆江的耳畔,“师兄莫要担忧,我知道的。” 陆江心上稍安。 只希望这面大旗真能与玉剑屏有关,他们苦苦寻觅的人方能够有迹可循。 可又一些担忧,这面大旗轰然立在江阳湖中,引起这么多人驻足观看,那他们目的又是如何? 既然大旗已竖,不管是玉剑屏或是旁人,总应有人出现。 忽然之间,那江上原先的一叶扁舟晃晃悠悠,仿佛要因江面所起的惊涛而坠入湖水之中。 舟中还有船夫! 陆江心道:总不能看着他丢了一条性命。 他便咬了咬牙,要飞起进入湖泊中,将船夫先行救起。 电光火石间,却只见黑旗顶端飘然站立一个人影,身形飘逸,来得甚急。 来人身穿与大旗同样浓重的黑色斗篷,遮住面容。两人一刻不停的盯着那黑旗,都未曾发觉此人是何时来到。 再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站在黑旗之上,袖子一卷,那小舟便从水上忽然升起,江水凝成水柱,撑在那小舟船舱底部。 船上之人不知如何惊骇,身侧众人已是满口惊呼,喊道:“神仙!” 接着小舟慢慢飞到江畔,原本拥挤的人群自发向外扩去,预留出一片空地,那小舟便落在上面。 支撑着的水柱砰一声炸开,却是化作绵绵细雨飘洒到众人身上。 船仓之中晃晃悠悠走出来一人,正是那在江上垂钓的渔夫,他胡子花白,扶着腰部踏出船舱,年纪着实不小,接着便立刻朝黑旗方向下跪,口中喊道:“多谢神仙救我一命!” 陆江凝神看着,心道,“世人愚昧,这黑旗多半也是那江上之人携带而来,因有大旗方有此祸患,可这老爷子一被此人相救反喊他神仙。” 江阳湖附近民生纯朴,并无妖邪,便少有仙门之人走动,才使黑蛟作祟。陆江杀蛟时,民众只看到腾飞的巨蛟歪倒在湖里,却未发现一道疾光冲向岸边。 忽有一人疯了般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瞬间红肿,他哭泣喊道:“是神仙!神仙来救我们了!黑蛟就是神仙替我们杀的!” “苍天有眼啊!救苦救难的菩萨来了……” 猛地一见江上大旗,众人无不惊诧,全把斩蛟的功劳一并算在执旗之人身上。 江畔皆是凡人,又哪里见过修道之人的伎俩?眼见这人一派施为,众人满是惊慌,竟然从那船舱附近开始,渐渐有人跪倒下去。 眼见的不一会儿,这四周便有十有八九之人都尽皆下跪。 崔玉折心下不耐,干脆踏步上前,道:“不知仙人何方神圣?怎不以真面目示人?” 只见那人轻轻将头上兜帽放下,却不是玉剑屏,而是一面目美丽的女子,她盈盈一笑,道:“小事而已,不足挂齿。除掉黑蛟不过顺手而已,众位乡亲先请起来。” 竟是就这般认下了功劳。 接着,她又转头看向崔玉折,娇声道:“好俊俏的小生,我倒还未问公子叫何名字?您先问了我,怕是有几分唐突了。” 陆江见她同崔玉折调笑,崔玉折站立不动,却听得认真。他心中烦躁,笑道:“您身手如此之好,仙门之中怕是鼎鼎有名,我等也怕冲撞了前辈。” 他刻意将这女子抬高一个辈分,那女子脸色一变,“甚么前辈?两个小子,随口胡说。” 女子从大旗顶部飘然下落,悬于半空,犹如静止在空中一般。 这样一来,众人更是扰乱,确信她是神仙,不敢多言。 更有人拉着陆江衣服下摆道:“你怎敢对神女不敬,还不随我下跪。” 陆江并不理他,只遥遥盯着那女子,她手扶旗杆,娇声道:“小女子名叫鸳鸯,黑旗乃我黑风寨门下阵旗,好叫大家知道,看到此便知乃是黑风寨门人出行。” 黑风寨? 陆江高声道:“黑风寨是何时新开的门派?我等可从未听闻过。” “我黑风寨早已名震各仙门,只是事情做了,门派名字却是忘记说了。”鸳鸯说道:“我看小哥也是修仙之人,那想必你也知早日学宫之事。” 她一提学宫,陆江心中便有了猜想,手上暗蓄真气。 鸳鸯果然继续说:“学宫之事便乃我黑风寨所做。诸位乡亲,看好这面黑旗,认好我黑风寨。” 她话语说完,娇媚眼神一扫崔玉折,笑道:“你听清了吗?” 崔玉折凝神看她,却听一声,“动手!” 两人从江边飞身而起,迅疾到了鸳鸯近侧。 于江上争斗,正好也远离岸上,免伤凡人性命。 愿意似有退意,一笑,道:“小哥怎么对我这般弱女子动手?” 陆江剑法一挥,直冲此女而来,又说道:“面对前辈这样身手,我也不敢怜香惜玉。” 崔玉折冷哼一声,“师兄与她说这些废话做甚。” 他冷言冷语,半点不通风情,陆江却是莫名心中一喜。 陆江将云狩送出,道:“我师弟不让我说,那我便不说了,咱们手上见真招吧。” 鸳鸯极是强悍,绝不似外表般柔弱。 在陆江剑气之下,她轻笑一声,“你们二人,杀我一人,我可如何是好?只得找些帮手来了。” 她回身到黑旗处,手握旗杆,轰然间,一阵巨烟弥漫,鸳鸯脸色猛然煞白。 她话音一落,陆江和崔玉折便施法攻击,可此女施法甚快,眨眼间便已完成。 黑色巨烟遮天蔽日,又迅疾凝成实影。竟是四个以黑布束身的女子。 鸳鸯则以手覆口,咳嗽两声,虚弱一笑,“有你们两个斗的时间。” 鸳鸯向后退去,只留蒙面四人迎身上前与二人缠斗。 再转眼一看,鸳鸯周身黑雾弥漫,人形消散消失,竟凭空白日消失不见。 两人奋身而上,可这四人似丝毫感受不到痛意。陆江一剑刺到一人尖侧,只见其中只露黑烟,并无鲜血流出。 崔玉折那边也同样如此,他手握符符咒起伏爆破,分明一人已被雷霆击中,却仍然只是黑雾四溢,人身却豪未被撼动。 无论两人如何使劲缠斗,这四人皆不为所动。眼见再打下去,消耗的只有两人战力,陆江眼神一瞟,瞅见迎风飘扬的大旗,心道,赌上一把! 他喊道:“师弟,我拖住她们,你去斩旗。” 陆江纵身飞往崔玉折身侧,剑气四溢,将崔玉折面前两个黑衣人一并拦下。 崔玉折两步踏前,飞身而去,手上一连串爆破符咒甩开,紧紧贴到旗身之上。 崔玉折手上掐决念咒,下一刻起爆符通通炸开,江上大旗骤然燃起巨大火焰。 陆江咬牙苦战四人,忽见这些人身上果然也相继出现红色火光,熊熊燃起,却毫不听见几人的挣扎声音,只有眼中流出鲜血。一阵火光散去,四具焦尸轰然坠入江水之中,激起来四溅开来的水花。 两人凌于上空,居高临下望着水面焦尸。 崔玉折道:“这四个当真是人?” 陆江:“原本以为她们四个只这黑旗化身,谁想到黑旗烧尽之后,反露出人类模样,不知是何妖法。” 第27章 区别对待 江上出了这等变故, 人群仍不散去,纷纷怒视他们。 两人欲寻鸳鸯踪迹,刚到岸边, 就被面目不善的人群堵上。陆江不想伤人, 拱了拱手道:“几位有何贵干?” “你们赶跑了仙人,可要赔我们一个!” “就是, 她刚刚替我们除了黑蛟, 你们就下此毒手?” “仙人吉人自有天相, 应当没事。过几日我们建个祠堂祭祀她,祈求她保佑我们风调雨顺。” “对了。她说黑风寨, 咱们就建个黑风庙罢。” 明明一挥手就能将这群人推开, 陆江偏偏忍住了, 他打断众人议论, “诸位怎么就能断定她是仙人了?能飞天?还是能打?这几点, 她会的我们也会。她空口白牙说了,你们就信?” “偏偏她有菩萨心肠, 愿意救人, 你们两个就算有天大的本领,不还是站边上看着?有什么用。” 为他人作嫁衣裳,真是憋屈。 崔玉折气道:“哪里是仙人, 装神弄鬼之人罢了!” “你胡说!”有人高声道:“她不是仙人, 你是仙人不成! 鸳鸯遁走,两人心急如焚,不愿线索断掉, 可偏偏在这里耽搁住了。还是一个这样的理由,黑风寨之人搞的学宫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外面欠了一屁股债, 还在这冒名顶替,胡乱领取功劳。 可恨至极! 要想追随鸳鸯而去,实在很容易,岸边众人没有真气,寻常百姓而已。 崔玉折脚步不动,唇角绷直,淡漠的双眼中覆着冰霜,他想辩驳,张了张嘴,但又没有与凡人打过交道,越急反而越说不出话,又气又窘。 陆江心里嘀咕,他是真生气了,哑巴吃黄连,若是他自己在这,怕是要气晕过去。 他看师弟耳朵都气红了,暗叹一声。其实同这些人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陆江微笑道:“既然几位如此信任那女子,为何她单独跑掉,留我们两个在此,就不怕我们伤了你们?适才也都看到了,我们武力不弱罢。” 他刚一抬起手,剑锋朝人群指了指,众人立马如潮水般往后退去,他进一步,众人多退一步。一人颤抖道:“你要做什么?杀人啦!” 陆江合剑入鞘,躬身行礼,十分谦逊端方,“诸位,在下不会伤你们分毫。为害四方的黑蛟乃我们二人所杀,那女子所言黑风寨,同我们有血海深仇,她此番又冒领功劳。天道在上,善恶终有真相大白之日。你们信与不信,都由你们,不过我等还是要解释一下,怕诸位受人蒙蔽,惹妖人笑话。” 话毕,他挺了挺腰杆,眉眼深邃,似笑非笑,真有几分仙门世家的矜贵优雅,侧耳对崔玉折低声道:“别再这费工夫了,咱们走罢。” 众人听了陆江几句话后,纷纷沉默,仿佛刚刚张牙舞爪要把陆江二人就地正法的不是他们一样,不知是为他的话震动,还是摄于云狩的威胁,总之,纷纷低下头去,再没吭声,任由他们离去。 两人一路疾行,到了一处寂静山岭。 陆江问:“咱们走的匆忙,没来得及问,你没受伤吧。” “无碍。”崔玉折冷淡回道,显然还未从适才的气愤中缓过神来,低声斥了句,“乌合之众。” 他说起话来拧着眉,余怒未消,陆江觉得好笑,却不敢真的笑出声来,一手握拳,抵在巴处,掩住唇角,咳嗽了两下。 崔玉折冲他投来狐疑的目光,盯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师兄,你伤还没好全?” 他以为陆江是因伤咳嗽,陆江却是憋不住笑放这样。 陆江本想逗弄他一番,可看他似乎真的焦急,又不想令他担心,忙说道:“我无事,无事。” “那日庆典上,师兄伤势就不轻,刚才又打斗一番。是我疏忽了。”崔玉折声音很轻,“我不懂得照顾人,明知道师兄有伤在身,若真有个万一……” 他突然闭了嘴,冷冰冰的面容上多了某种情绪。 陆江心有所感,道:“我若真撑不住,早就倒在躲远观战了。你放心,师兄可把自己这条小命看的很重,不敢冒险的。” 崔玉折认真看着他,“若有下次,师兄不妨躲在我身后。我虽修为浅薄,也能抵挡几招。” 陆江按耐不住,唇角悄咪咪上扬,一和崔玉折对视上,忙侧了侧身,装作在看天。 原来这块冷石头也有被捂热的一天。 没想到自己受个伤,他能这么着急。 陆江不由得有些恍惚,心中嘀咕:“不过仔细想来,就算是寻常师兄弟,见人受伤也会关怀两句,师兄弟间嘘寒问暖实在常见。他不过随意一问,我为何这般开心?难不成是伤口太疼糊住了脑子?” 陆江回过神来,笑道:“多谢师弟。若真重伤不起,我自然会躲在你身后,让你护着我。但毕竟劳你喊一声“师兄”,总不能真成了拖累,还没到那个时候。” 崔玉折轻轻“嗯”了声,张望一番,说起正事,“师兄,那花粉可撒到她身上了?” “我办事你尽管放心。”陆江取出一个装着银翅花粉的布包。布包里面,紫红色的花粉轻轻晃动,这是学宫特制,专门用于追踪敌人踪迹的秘宝。 原来,当时争斗前,两人已传音相讨,怕此人再如玉剑屏等人一般消失不见,便由陆江近身相斗,以寻机将花粉洒到那女子身上。 陆江见他怔怔看着这花粉,宽慰道:“鸳鸯这般大张旗鼓打着黑风寨的名号行事,想必玉剑屏一行人不会再继续蛰伏。抓到他,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只他今日所立之大旗,遮天蔽日,又莫名有四人附身其上,却着实让人觉得这黑风寨深不可测。 “真想亲手抓到玉剑屏,将他杀掉。”崔玉折又低低一叹,“只可惜我功力平平,玉剑屏这般厉害,我又怎能杀得了他?” 陆江忙道:“这有什么,咱们杀不了,学宫尚有那么多长老。” 可二人皆知,连掌门都在他手上败下阵来,玉剑屏虽有好手相帮,自身武力也决不能小觑。 更何况,这伙人如今已打出旗号来,若放任其招兵买马、广收门徒,修真界怕是又要动荡不安。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珠环撞击之声自远处传来,互望一眼,皆屏气凝神。 一人匆匆走了过来,竟是一个秀气女孩,梳着两个马尾辫垂在身侧。她身上服饰艳丽,未着鞋袜,佩戴珠环众多,简直像花孔雀一般。 少女气喘吁吁,扶着身侧的粗大树枝,弓着腰喊:“两位,等等我!” 陆江狐疑心起,高声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我们等你?” 少女忙说:“为什么不能等我?我、又不是坏人,同江上那人不是一伙的。” 她原来是从江边赶来的。 她又喘了一会儿,赤脚走了过来,脚腕上的铃铛叮咚作响。 “你跟踪我们?” “话说这么难听,什么叫做跟踪?跟踪是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我不过是脚程慢了点,但一直是光明正大追赶你们。” 两人摸不准她是谁,皆沉默不言,只暗自警惕。 少女已走到他们跟前,仰着脸冲他们笑笑。 陆江问道:“这位妹子,你姓甚名谁?” 少女将两条辫子一甩,低头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令牌,拿在手上看了一看,扔给陆江说:“你一看便知了。” 这块令牌上面刻着祥云花纹,正面刻着“紫薇阁”三字,背面则是“宣清”二字。 紫薇阁是仙门中响当当的门派,虽然地位不如学宫高,但也是鼎鼎有名。两派交好,往日多有来往。 一看到令牌,陆江心中便稍感安定,说道:“原来是紫薇阁的道友,初次见面,是我们唐突了。不知你来此有何贵干,一路赶来是有什么事吗?” 那少女却不回答,反而说道:“你看了令牌,知道我叫宣清,可我还不知道你们俩是什么名字呢?” 她说话时手轻抚发辫,眼睛上挑,却偷偷瞥向崔玉折,显然对他兴趣更大。 陆江道:“我二人都是学宫中人,我叫陆江,这位是我的师弟,名叫崔玉折。” “哦,原来你们是学宫的人。我倒不像你们这般多疑,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也不要你们什么凭证。”宣清微微一笑,眼神灵动,又道,“怎么都是你师兄说话,你怎么不吭声?” 崔玉折从未应对过这般娇俏的女孩,听了宣清的问话,微微一愣,抿了抿唇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呀,原来你会说话,我还当你是个小哑巴呢。” 陆江忙说道:“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跟过来究竟有什么事,我们没工夫哄你玩。” 宣清没搭理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竟跑到崔玉折身侧,仰着头对他说:“那我便叫你崔玉折哥哥可好?” 陆江顿时警惕起来,紧盯着宣清,却更在意崔玉折此时的反应。 崔玉折似乎不太适应和女孩子聊天,眼神躲闪,低声道:“既是同道中人,你也唤我师兄吧。” 陆江立马接口道:“说得极是,学宫和紫薇阁向来交好,互通有无。我们年岁比你大些,你唤我们一声师兄便可。” 宣清却摇头,满脸不高兴:“咱们毕竟不是一个门派,再好也不能这般随意称呼。莫不是你嫌弃我,不愿意我叫你哥哥?” 这话一出,崔玉折更加不自在,他哪应付得来,只好点点头:“随你。” 陆江冷眼旁观他们交谈,突然出手攻击,用剑鞘朝着宣清身上击去。宣清脸色骤变,急忙施展腾云之术向后退去,身形矫健,每一步落下,脚下便绽放出朵朵青莲。 见此情景,陆江才收了手,随意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多有得罪。” 宣清这才反应过来,又羞又恼地喊道:“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何动手?我说错什么话了?” “在下见你拿出令牌,担心是偷抢而来,难以辨别真假。直到见你使出这步步青莲的绝学,才敢相信你真是紫薇阁之人。实在是得罪了,还望海涵。” “简直强词夺理!我可没心思跟你绕弯子。我什么时候问过你这些了?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宣清不满道,“你一句话不说就动手,这下可信了?” “青莲步是紫薇阁的独门绝学,旁人难以模仿,在下自然信了。” 宣清原本对陆江就没什么好感,只是因为见崔玉折相貌清俊才刻意追上二人。经此一事,她对陆江更是不满,特意躲到崔玉折身后,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撒娇道:“你这师兄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可要离他远些。”说着,伸出玉指指向陆江。 崔玉折与她仅有一面之缘,自然不会偏袒她,反而向前迈了一步,低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咱们还是离远些,否则有损姑娘清誉。” 陆江赶忙上前一步,打断对话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宣清姑娘,改日再叙。” 宣清却两手一张,挡在两人身前,巧笑嫣嫣,“你们去哪?我也要去。” 她难道把这当玩乐? 陆江连忙摆手,道:“你一个姑娘家同我们一道做什么?况且你适才也说了,我们不是一个门派,并无什么亲近的。” 宣清哼了一声,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们必定是去找那江上之人,是叫做鸳鸯吧?” “与你何干?” 宣清愣了愣,手不由自主摸着自己的发辫,“你说话怎么这样?你不要小看我,你们走那么快,我都能跟上,便是你们去了别地,我也悄悄坠在后面不就行了。” 崔玉折轻声道:“我们实在是有要事在身,姑娘,莫要难为我们。” 宣清忽然正色道:“当日,我门派也有子弟因遭到学宫连累而身亡,既然遇到了,我势必要探上一探。” 宣清自来时便一直是个娇俏少女的样子,说起话来略有些蛮不讲理,可一提到宗门之事,双眼有神,竟也有一些名门大派的气度。 陆江仍有疑虑,崔玉折望着他,似乎在等他的意见。 宣清见两人还不同意,摆出来了死缠烂打的架势,喊道:“我一个弱女子,若是不能跟上你们,自己一人摸不着路,进了贼窟,被杀头怎么办?同为仙门,你们不能坐视不管。” 她娇俏一笑,“你们有银翅闪蝶,我可没有。” 陆江道:“你耳力倒是很不错。” “恰好听到了这句。” 再被她这样耽搁下去,就算有银翅闪蝶也追不上鸳鸯的身影了。 天南海北,日后又该去哪寻觅? 已经和她交谈许久,实在是浪费时间。 陆江狠了狠心,对她说:“你要跟就跟来吧,别耽误我们的事,自己小心。” 他不指望宣清能帮上什么忙,只求她别添乱就好。 宣清赶忙开心地点点头,说道:“多谢。” 陆江掏出一支细竹管,打开后放出一只紫色蝴蝶。 它轻盈飞舞,暗紫色的翅膀闪烁着银色光芒,从竹管中展翅飞出,尾羽极长,洒落点点银色粉末。 宣清轻呼一声:“原来这就是银翅闪蝶!我第一次见到,学宫果然是学宫,这等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陆江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少见多怪,还不快跟上!” 宣清吐了吐舌头,跑到崔玉折身边,伸手就要挽他臂膀。崔玉折慌忙闪身躲开,脸上泛起红晕。 宣清见他羞涩的模样,心中更觉有趣,嬉笑道:“你这么害羞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身形娇小,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大大咧咧,倒像是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小霸王。 学宫虽有女弟子,但平日管教森严。即便有相互倾慕之人,举止也颇为含蓄。崔玉折向来深居简出,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姑娘,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陆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宣清冲陆江翻了个白眼,转眼又笑意盈盈地对崔玉折说:“咱们快走吧,别理他。” 说罢,她朝着银翅闪蝶飞走的方向飞奔而去,两条辫子高高扬起,宛如蝴蝶的尾羽。 陆江和崔玉折跟在后面。陆江几次看向崔玉折,暗自思忖:今日遇到的两个女子风格迥异,却都对他格外亲昵,想必是因为他不善言辞,面对调笑只知沉默的缘故。平日里对我倒是很冷淡,怎么这会儿不知道拿出来? 陆江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觉得很是郁郁。 难受的连追击鸳鸯一时之间都顾不得了。 他脑中忽然白光一闪,他是崔玉折的师兄啊! 凡尘风波多,做师兄的,不止可以指点道法修行,于世道人心上也可说上一两句。 若是师弟动了凡心,那可这么办?这会误了修行! 陆江是师兄,岂能坐视不理? 他有了正经理由,火急火燎就传音道:“师弟,咱们是亲师兄弟,她是什么人?萍水相逢罢了。你对她太客气了,下次她再纠缠,直接用符咒吓退她,看她还敢不敢。” “这丫头见你好欺负,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你性子纯善,只有跟着我这样的人,才不会吃亏。我是师兄,总不会骗你的,若是碰上心思叵测之辈,还不知要被算计成什么样。” 崔玉折闻言,瞥了陆江一眼,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了。”说完,他加快脚步躲开,似乎不愿再多听。 他语气依旧冷淡,陆江却感到心满意足——至少师弟还是听自己的话。 陆江平素随性,少有说教人的经历,他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憋出了这么两句。 他义正言辞,拿捏着师兄的架势,还想再叮嘱几句,好好敲打敲打师弟。 心里打着腹稿,犹豫间再一抬头,两人早已跑远。 陆江急忙追了上去。 竹林间,银翅闪蝶翩然飞舞,尾翼洒落点点银光。少女身姿轻盈,每一步落下,脚下便绽开朵朵青莲,待下一步迈出,青莲又倏然消散。 在她身后,崔玉折一袭白衣在前,陆江身着黑衣紧随其后。 第28章 快活死 一处昏暗的洞穴内, 鸳鸯端坐着。 面前跪着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凡人,正苦苦哀求。鸳鸯脸上露出嘲讽的笑,享受着拿捏他人生死的滋味, 说道:“你们再求求情, 说不定我会放了你们。” 眼见其中一名幼儿止不住地哭泣,鸳鸯心中愈发得意, 猛地甩出手中长长的鞭子。鞭梢如毒蛇般划过幼童脸颊, 瞬间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幼童痛得惨叫一声, 因剧痛直接晕了过去,瘫倒在地。孩子的父母双手被缚, 只能拼命吼叫, 想冲过去搀扶, 却挣脱不得, 只能双目充血, 愤怒地瞪着鸳鸯。 鸳鸯冷笑道:“你瞪我做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没本事救自己的孩子。” 见对方怒目而视,鸳鸯心头火起, 高高扬起鞭子, 眼看就要朝那人头上抽去。就在这时,一声怒喝传来:“住手!” 鸳鸯攥紧鞭子,抬头望去, 只见江上遇到的少年竟然跟了过来。 此处地穴已利, 江边甚远,他自负局不会被人找到,是等着陆江看说你怎么追了过来 陆江眉头紧锁, 如苍鹰般从洞顶一跃而下,身姿矫健潇洒。 云狩出鞘,瞬间便来到鸳鸯身前, 剑风一扫,鸳鸯没有防备之下,手中鞭子竟被他扫落在地。 鸳鸯急忙朝后退去。“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自己猜。” 陆江冷哼一声,当然不会告诉她其中关窍。 “还以为那四个死人能拖住你们一时片刻,倒是我小瞧了你们。”鸳鸯笑道:“你那两个同伙呢?怎么就你一人。” 她话音未落,洞穴中已“扑通”一声。宣清和崔玉折跳了下来。 宣清这下却闹出了大笑话,落地时脚步不稳,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模样狼狈极了。她撇了撇嘴,低头正要起身,突然轻呼一声。 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面前,宣清顺着手臂看去,正是崔玉折弯腰伸手要扶她。 她心里一阵欢喜,暗道这一跤摔得倒也不亏。刚想将手递过去,却瞥见自己掌心沾满灰尘,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往回缩:“我自己起来就好……”话未说完,却见崔玉折的手又往前送了送,丝毫不在意她手上的脏污。 宣清嫣然一笑,“崔玉折哥哥,你可真好。” 崔玉折将她拽起,轻声问:“你可还好?” “无事,无事,就是下来时候,没料到这洞府如此之高,竟然摔了跤。还好哥哥没笑我。” 鸳鸯大笑一声,“你们几人,当我这里是何地方,在这里谈情说爱了?” 陆江已听到身后闹出笑话,却未曾回头,他始终暗备着鸳鸯,此人说话猖狂,刚才又被她逃脱一次,当下喊道:“不是谈情说爱之地,那是杀人越货之地了?” 宣清扭捏一下,“谁谈情说爱了!” 陆江扶额,“你闭嘴!” 鸳鸯娇笑连连,“哦,你们仙门修士老爱多管闲事。我这处做什么,还用你们管?” 地上被捆着的几个平民百姓,已经不住磕头,冲着陆江几人哀求道:“求仙人救我们!救我们!” 原来三人查探到此地,意欲徐徐图之,却听到下方洞窟之中传来惨叫声音。再小心探头查看一番,见这地上平民,似被抽干了血肉一般,只剩下皮包骨,死状凄惨。还有几个尚且活着,若再犹豫,只怕是剩下的这些凡人也都会遭到毒手。那被鞭子击打的孩童若能医治,兴许还有活路。 三人都是少年意气,一见这等景象,哪里还犹豫,均纷纷跳下洞窟。 只可惜,宣清摔倒时喊叫一声,完全将他们的气势嚷没了。 宣清缓过了劲,这会壮了气势,上前两步,挡在陆江面前,手指着那女子喝道:“妖怪!还不拿命来!” 她突然一声,哪里还有在竹林里面的机巧能辩。 陆江见她如此,嘴角一动,“她是哪门子的妖精?你从哪学来这般的话。” 宣清“啊”了一声,强撑着气势,叉着腰,低声问:“我说的不对?我从话本上看到的。” 原来是个没出过门的大小姐! 陆江目瞪口呆。 崔玉折倒还柔和,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初次下山的窘境,对宣清柔声说:“你去护着那些凡人吧。” 宣清见众人的反应,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上了嘴。听到崔玉折开口,她像是找到了台阶下,急忙躲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蹲下身为被绑住的百姓解开手上的绳索。 鸳鸯眯起眼睛,冷声喝道:“你们几个,当我不存在吗?是看不见我,还是胆子太大了?” 宣清只顾着解绳索,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看不看得见你,跟我做自己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别多嘴,专心做事!”陆江冲宣清说完,便转头提剑上前,与鸳鸯交起手来。 鸳鸯双手一挥,一团火焰扑面而来,陆江立刻翻身躲避。 洞窟内顿时一片混乱。 陆江和崔玉折两人心中何等焦急,虽恨不得立刻杀了鸳鸯,却又想要从她口中问出来玉剑屏下落,行动之间难免束手束脚。况且,身后还有民众未曾逃脱,总要顾虑几分。 鸳鸯却毫不在意,反正她是孤身一人。 鸳鸯身姿灵活,并不与他们近身缠斗,而是远远站着施展法术。关键时刻,陆江手中凝聚真气,万千剑光从天而降,朝着鸳鸯轰去。 见鸳鸯双手硬接剑气,额头渗出冷汗,明显有些吃力,陆江手上真气不减,嘲讽道:“你那黑旗不是很厉害吗?眨眼间就能召唤出帮手来,你这么不用了?” 鸳鸯已有几分狼狈,但气势不减,微微一笑,“对付你们几个小毛孩子,还不用我那大旗呢。” 眼见陆江欺身前来,鸳鸯疾步后退,靴底在潮湿的岩壁上蹭出刺耳声响。她侧身一旋,又差点被崔玉折掷出的符咒击中。符咒在空中炸开,岩壁上的青苔瞬间被烧成焦炭。鸳鸯匆忙扫了一眼,暗暗心惊。 又一片符咒已从侧方破空而来,鸳鸯瞬间被翻滚的气浪掀飞,后背重重撞在石壁上,她猛地咳出一口血沫。 陆江脚下发力,如一道闪电般疾冲向鸳鸯,云狩剑气凛然,破空而出,“砰”的一声,贯穿鸳鸯肩部,将她狠狠钉在石壁之上。 鸳鸯痛得闷哼一声,手猛地一颤,渐渐有团黑气在手里凝聚,眨眼间就似有实体一般,是个旗帜的形状。崔玉折道:“师兄,小心她的手!” 陆江已经看到,拔出云狩,朝她手上刺去。两股力量相撞,鸳鸯手中的黑旗顿时消散。 陆江笑道:“鸳鸯姑娘,你在江上时祭出的黑旗威力惊人,怎么现在只能凝结出这点黑雾?” 鸳鸯咬牙道:“要你管!” 她周身气息紊乱,气喘吁吁,胸口处往外渗着鲜血。哪里还有半分力气再召唤黑旗。 在江上为了召出那四个死魂,她已然耗尽十之八九的力气,方匆匆忙忙赶回,路上抓了几个凡人虐杀,吸人精气来弥补亏空。 还未消化完全,就被这几人阻挡了,甚至即将成为剑下亡魂,这叫鸳鸯怎么摆出好脸色来。 “你既不肯说,那我便猜猜。你那黑旗一看就是妖邪之物,在江上祭出时,你瞬间脸色惨白、气血亏虚。我猜那黑旗是用你血肉凝结而成,根本不能频繁使用。” 鸳鸯没想到他竟能猜中,冷声回道:“你既已猜到,何必多问?” “我这不叫问,只是找你确认罢了。你是它的主人,其中的门道,我们哪能全知?” 陆江嘀咕了一声,“恶有恶报。” 崔玉折走近前来,低声道:“你可知道玉剑屏的下落?”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陆江:“你此刻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说话小心点。” 鸳鸯思量片刻,笑道:“玉剑屏乃我黑风寨之人,我当然知道。恐怕比你们知道的多得多,你们这般心急他的下落,怕不是学宫的人吧。” 被她知道是学宫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陆江干脆点头,“不错,正是学宫的人。你这下知道我们为何要找玉剑屏了吧。” “学宫之人,呵,你们恨的不只有玉剑屏一人,应当是将我们黑风寨一并算在账上了。” 陆江说:“你这话说的就错了,在今日之前,我们可从来未曾听说过黑风寨这个门派,又怎会记恨?” “这就是玉剑屏办事不力了。”鸳鸯冷冷一笑,“当日寨主派他前去学宫,意图扬我寨威,可他却只顾自己杀个痛快,将交代他的事宜全部抛在了脑后,他自个儿倒是扬名立万了,我黑风寨却还是寂寂无名。” “所以你今日现身,又拿着黑旗,就是为了昭告天下,你黑风寨是个什么玩意?” 鸳鸯咳嗽两声,说:“可不止我自己,大江南北,今日之后,都将知道什么是黑风寨。” 陆江一听黑风寨竟然将学宫上下这么多条性命当做传扬名声的垫脚石,心里瞬间升起一团怒火,一字一句问道:“你们可知道学宫祭典那日,死了多少人?”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小兄弟,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必说了,我心里也不会觉得愧疚。”鸳鸯扬起惨白的脸,“我能被你们这两个俊俏的小郎君杀掉,凡人有句话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了。” 崔玉折道:“你告知我们玉剑屏在哪,你想怎么样死,都由你。” 鸳鸯大笑两声,“我想和你快活死,不知小郎君可愿意?” “你想怎样快活?” 陆江骂鸳鸯的话还未出口,只听到崔玉折竟然应了他这一声,陆江登时一愣,再看崔玉折,还是那副冷冷的模样。 鸳鸯猛地咳嗽两声,她断断续续笑道:“你、我怎样快活,还不是你说了算。” “嘴巴放干净些!”陆江怒喝。 剑身刺入越深,鸳鸯的脸色愈发惨白。陆江忽然冷笑:“杀你,你全然不惧,可若是在你这张娇俏的脸上划上几道,又当如何?” “你们还自称名门正派,竟这般折辱我!”鸳鸯咬牙道。 陆江故意勾唇一笑,做出恶霸样子,“对待非常之人,自然要用非常之法。” 他目光转向一旁的宣清,继续说道,“不如就让这位小师妹动手?她初入江湖,正可拿你试炼。只是她刀法生疏,要在你脸上慢慢划上几道,不知得耗多久。” 这番威胁轻飘飘传入鸳鸯耳中。宣清立刻凑上前来,探头睨着鸳鸯:“你神气什么?还不是被我这两位哥哥制住了。” 说着,她从靴中抽出一柄匕首,扬了扬道,“哼,你别小瞧我!这匕首是师父传给我的,削铁如泥,要动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鸳鸯长叹一声,眼中满是绝望:“我今日算是尝到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了,随便你们处置吧。” 见她一副无惧生死的模样,陆江冷哼一声。 宣清忽然补充一句,“我可不是学宫的人,我来自紫薇阁,你到阴间可别跟阎王爷说错。” “你这黄毛丫头,若不是我今日失血太多,又怎会落入你们这些后辈的手中?” 修道之人自来不显年龄,大多年轻英俊,他们三人看鸳鸯生的娇俏美丽,却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岁数。 宣清道:“你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可看你妖法也未修炼大成,不还是被我们三个给拿下了?” 陆江说:“关你什么事儿,我们两个打的。一边去。” 宣清瘪了瘪嘴,哼了一声,又跑去那边凡人那边驱赶他们,喊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跑,等着这妖女再来吃你们?” 挤在一起的几个凡人,忙站起来,不断拱手道:“多谢恩人。”接着一溜烟都从洞窟之中跑走了。 崔玉折急得脸色发白:“你们都是黑风寨的人,他在哪里,你怎么会不知道?” 陆江紧跟着逼问:“看你身手不凡,在黑风寨里地位也不低吧?平日里你们是如何联络的?” 鸳鸯捂着受伤的肩侧,娇声叫道:“好痛啊!你们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她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满是对二人的不屑。 两人已追问许久,鸳鸯神色愈发惨白,偏偏一直故意拖着长音,在那里东拉西扯。 陆江从她转瞬即逝的轻蔑神情中,立刻明白过来:这人虽然提到玉剑屏时似乎有几分不屑,可毕竟跟玉剑屏同属一伙,就算知道下落,也绝不会轻易透露,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戏弄他们罢了。 陆江一直留意着崔玉折的神色,眼见鸳鸯吊着他,突然脱口道:“别问了。” 崔玉折猛地抬头:“不问了?那我们何时才能找到玉剑屏?” 陆江瞥了眼瘫坐在地的鸳鸯,说:“再问下去也没用,她根本不会说实话,何必浪费时间。” 鸳鸯看着眼前两个似乎要争执起来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笑了:“原来你们也并非同心协力。这位俊俏小哥,可比不上你师兄机灵。” 崔玉折不说话了,他又何尝不明白鸳鸯在故意刁难。只是想到父亲还被困在学宫,每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实在难以冷静。 一直躲在远处偷听的宣清突然喊道:“干脆杀了她!” 陆江看向崔玉折,等他做决定。 崔玉折犹豫半晌,抿了抿嘴唇,最终别过脸去,道:“是我太心急了,师兄,动手吧。” 鸳鸯原本便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有半分力气躲避,惨叫一声,在被云狩剑抹掉脖子的瞬间,未溅出多余的鲜血,身子反而立刻化成一团灰烬。 宣清完全不感到害怕,还跑出来两步,惊奇道:“师兄,你这剑法好生奇怪,竟能将人转为灰烬。” 陆江摇头,“哪是我的剑法,是她的妖术,以自身血肉来喂养黑旗,丢了性命。血肉皆消散了。” 第29章 嫉妒之心 洞穴之内, 只余下几缕灰烬在半空之中飘来荡去。 三人四处搜寻一番,在一处暗门内发现了枯骨残骸,堆叠在一处, 一旁的架子上有许多刑具, 上面犹有血迹。 宣清不住咂舌,手一探又一探, 心底的好奇压过了害怕, 即将碰到一处尖钩。 “别乱碰。” 宣清一听声音, 忙收回了手,讪讪一笑, 强作镇定, “我没碰呀。” “小心你的手, 这些都是刑具, 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尖钩这么锋利,把你的手一下就能刺穿, 你的手还要不要了?真穿个洞, 可别哭啼啼的。” “我才不怕。”宣清回了一句,“你就算提醒我,就不能好生说话吗?非要吓我。” “行嘞, 您是大小姐, 我们都要顺着你。”陆江重重哼了声。 宣清心想,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轻挪莲步, 走到崔玉折附近,对比之下,越发觉得崔玉折温柔可亲, 她笑道:“哥哥,你看出来什么门道没有。” 崔玉折摇摇头。 宣清知道他急于寻找玉剑屏,忙安慰说:“没事的,总能找到的。” 一无所获。 三人出了洞穴后,崔玉折回头看了一眼黑森森的窟底,拿出一张火符点燃,火焰腾腾升起,其中一应器具都烧为灰烬。 陆江摆了摆手,“哎,你热闹也看了,该走了吧。” “你赶我?” “不然呢?我们事情多,真没功夫和你玩。” “我也不是来玩的,就不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吗?”宣清老大不情愿,他贴到崔玉折身边,“哥哥,你师兄又要赶我走,你就行行好,让我随你们一道吧,我能帮上忙的。” 陆江闻言,抱手在怀,轻飘飘的哼了一声,他不相信崔玉折会同意。 果然,崔玉折说:“如今天下不太平,你还是尽快回家吧,免得宗门里的人担心。” “天下不太平,你们不也在外办事吗?哥哥,你也瞧不上我?我知道,刚刚在洞穴里面我是表现差劲了点,但这是我第一次对敌,才有些错漏,等我见得多了,一定就不会这样了。” 陆江插话,“你那是一点吗?” 宣清回头瞪他一眼,“谁要你说话了。” 崔玉折道:“我们有事在身,等来日吧,你来学宫做客的话,再陪你一起。” “你不走是吧,我倒是有个好法子,此处离紫薇阁不远,不如叫她们请你回去,或者我们送你回去。你说好不好?”陆江说。 这种离家出走不愿意回去的小弟子,陆江见得多了,满心以为自己能够闯荡江湖,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来,就不想想有这么容易吗? 不跟宗门说一声就跑,完全不管师父有多着急。 宣清脸色一变,“你怎么这样!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我是紫薇阁的了。” 崔玉折道:“我师兄也是好意,你别怪他。” “连你也向着他!” 崔玉折愣了一下,“我不是……” 宣清低着头,看着脚下,再是能坚持的小女孩这会儿也不好再赖着不走了。 可她就是不甘心,她也知道如今的局势,一个人出行并不好混,说不定就有生命危险。她可是很看重自己这条性命的,轻易不能被人杀了。 紫薇阁是她宗门这倒是不假,但她不想回去。 她是个聪明的人,能够看出来面前这两人本领高强,自己若跟着他们一道,不说吃不吃苦,最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忧。况且,既然入世,那就要往最危险、最热闹的地方去,才不枉费她百般周折跑了出来。 玉剑屏和黑风寨可不就是如今世间最大的热闹,跟着他们两个,何愁看不到? 可天不遂人愿,天下的好事不能都让她自己全占了,能不回紫薇阁已经是万幸。 她小心抬眼看了下陆江,都怪他,怎么这么不知道怜香惜玉,凶巴巴的,就算长得再英俊又怎么样,以后可讨不到媳妇的。 宣清越看陆江越生气,在心底翻来覆去咒骂他。 陆江见她不说话,不知道她是又想什么幺蛾子了,一看过去,正好跟她对视上,她拧着眉毛,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做什么。 陆江汗毛直立,认为这姑娘眼神邪得很,是断断不能留她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冷不丁给自己一招,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陆江问:“走不走?” “我走就是啦!催催催,真是烦人。” 宣清恶狠狠回了一句,转头再看崔玉折,立马换了一副模样,“哥哥,你可不能忘了我,我还回来找你的,你要记得我宣清。” 崔玉折:“好。” “我若是有了玉剑屏的消息,一定告知你们。” 崔玉折:“多谢。” “这人那么凶残,想必你们也是因此急于寻找,这也是咱们仙门道义,不用多谢。”宣清黏黏糊糊,笑道:“可是,哥哥,我怎么告诉你呢?” “这位师妹,学宫同紫薇阁之间有飞鹤整日来往,可传递书信,这你也不知道?”陆江嗤道。 “我自然知道,用你多说?可这样多麻烦,中间转了几手消息,等到了你们手上,玉剑屏连影子都没了。”宣清微微一笑,晃动了下手链,挂的满是珠穗,“你们有日月镯吧。” 崔玉折依言拿出镯子,宣清忙挪动手腕,让手链与那镯子撞击,一声清脆鸣鹧声,青光自相撞之处荡开,稍纵即逝。 宣清高兴地跳了一下,合掌笑道:“这样就可以啦。哥哥,我一定替你找他的踪迹。” 陆江一句话没跟上,就让着她得逞了,想阻拦都来不及,况且也没这个立场。怎么说呢? 我见你同她说话,心里就莫名其妙不舒服,我觉得不公平,你第一次见她,怎么就哥哥妹妹的叫,当然,是她单方面这样叫你。可你也没拒绝,师弟,咱们学宫弟子最是洁身自好,不能这么着,沾花惹草更是要不得。让师兄我来教教你,首先就不要再跟她有牵扯了,当断则断,一点都不干净利落。 可他不敢说,这样说出来太奇怪了,会让人觉得他也成了对师弟纠纠缠缠的那一个。 陆江想来想去,源头还是在宣清身上,她没来之前,师弟分明好好的,他也没见过哪个女孩这样贴上来,可见,宣清作风不大正派。 紫薇阁教出来的弟子,本来轮不到陆江说话。 可谁让她黏着师弟呢,崔玉折脸皮薄,不好拒绝。他做师兄的当仁不让就要代劳。 因此凶巴巴先斥一句,“你不回紫薇阁?” 宣清僵了一下,怕他真要送自己回去,“我当然回。不回紫薇阁,我能去哪?我又不像两个师兄这般厉害,孤身一个弱女子,真怕路上的豺狼虎豹把我给吃了。还是早点回宗门安全。” “这片刻,你就转性子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宣清简直是从牙缝里挤着说话,“我今天也是大有长进了。” “你既然回了紫薇阁,又怎么能找玉剑屏消息?” 宣清闻言,心头火气,心道:你怎么就专门针对我了? 她怒目而视,两个发辫都要炸开了,大声道:“要你管我?我自有我的办法。” 陆江:“我看你根本也没打算回紫薇阁。” 宣清被他猜中心思,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怎么能这样轻易回去。 此地不宜久留。 就算她孤身闯荡,只要万事小心,总能保住性命的。况且,她自诩修为在同辈之中也算翘楚,难道自己一个人就不行吗? 她倒是真对崔玉折有几分舍不得,留恋道:“我这次真走了。” 崔玉折叮嘱道:“路上多加小心。” 宣清笑着点点头,走到陆江跟前,轻声哼道:“我一点也不想与你再见。” 临走前,还要故意气气陆江。陆江不跟这丫头片子计较,一摆手,道:“紫薇阁在这个方向,可别走岔了路。您慢走,我们就不送了。” 宣清侧头打量陆江一眼,才蹦蹦跳跳的转身离去。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 陆江才说:“可算是走了。” 崔玉折找了块大石头,蹲了下去,把存放着的符咒一一摆在地上,正要清点数量。闻听此言,倒问了句,“师兄似乎很不喜欢她?” “我喜欢她做什么?”陆江下意识反驳,脱口而出,“你也不许喜欢她!” 这话一出,崔玉折喊了声:“师兄!”显然有些微怒。 陆江自知失言,连忙住口,望着崔玉折,心中暗想:该死!这些话我自己心里想想就行了,怎么偏偏真的说了出来。我这不会是拈酸吃醋吧?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陆江佯装漫不经心,随意一笑,说:“我没有针对她的意思,就是她突然出现,动机不明,防备点很正常。” “师兄不是试过她的招式了?还怀疑她?” “怎么就不能怀疑?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了,日后她要是借着日月镯跟你闲聊,你不知道怎么回话,就跟我说一声,我替你打发了她。” 崔玉折低着头,将符咒收起来,盘算着缺了哪一种,等有时间了要尽快补上。闻言,他不自觉按了按腰侧的荷包,日月镯已经放进里面,“我知道怎么说话。” “哎呀,我这不是在教训你,就是觉得师弟你对她说话太轻声细语了,这样不好。她万一再跟你说话,惹你烦了怎么办?” “哪里不好?” 崔玉折因蹲着,说话时微微扬着脸,眼尾下垂,三分冷色,是陆江熟悉的冰冷。 陆江望着他,心跳如擂鼓,不自觉舔了舔嘴唇,师弟生的可真好看。 他知道自个儿摆明了对宣清有意见,要再跟崔玉折绕着宣清多说两句,难免露出端倪,自觉叉开话题,笑道:“行了行了,不说她了,反正宣清也走了,碍不着咱们什么事。 崔玉折听了这话,点头道:“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我没想怎么着。” 陆江闻言,心下一阵欢然,笑道:“咱们今日见到鸳鸯的事,总要回禀给学宫,不如我们寻个客栈,坐下歇一歇,好传信。” 两人经过这样一番打斗,虽没有受伤,但滚落之间,发丝凌乱,满身灰尘,总需打理一番。 崔玉折自然听他安排,点了点头。 陆江说:“要不我们还回江阳湖畔?那里人员众多,岸边住宿齐备,且离此山较近。” 崔玉折皱了皱眉:“去江阳湖畔不还是要见那些人,换个地方。” “我是想着那处离这儿近一点,既然师弟这么说了,我们再寻一处也行。” 第30章 小欢周岁生辰 二人又行数十里, 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崔玉折闷在房中刻画符箓,陆江则与隔壁传信给学宫。 于陆江而言, 不做考虑, 就单独传信给姜恣意。 姜恣意身形显现,依旧是斜靠在椅子上抽烟, 他吐了一口气, 问:“召我何事?” 陆江便将在江阳湖畔所发生的诸多事情告知, 特意隐去宣清的事不提。 姜恣意沉吟片刻,“黑风寨。怎么起了个山野土匪的名字?” “这我就不知道了。鸳鸯所拿大旗确实与玉剑屏当日拿的一样, 应是错不了。” “我这边知道了。过会儿就跟长老会说明, 让他们找找这黑风寨。只是不一定哪个山头随便聚集几个人, 落草为寇, 就胡乱叫起黑风寨了。怕是凡尘中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个黑风寨了。” 陆江道:“听她的意思, 原本玉剑屏来学宫就是为了宣扬黑风寨,可不知为何, 玉剑屏没提到分毫。” “这玉剑屏也是个怪人。他早年在学宫, 就是个怪人!”姜恣意嗤笑了一声,“这样行事也不奇怪。” “玉剑屏到底是何人?师叔给我讲讲,我也好寻他。” “你就算知道他是谁, 又跟你找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也知道的不清楚, 与他没有什么来往。有来往的这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 “你说的是崔扬戚崔师叔?” “除了他还能有谁。玉剑屏当年不过一个外门弟子,却因着崔扬戚这层关系,得以常常来往内门, 不过他十分离经叛道,不知道闯下了多少祸事,掌门实在忍无可忍, 派遣崔扬戚去清理门户。谁知道玉剑屏没死成。”姜恣意打了个哈切,“我说累了,要走了。” 陆江急道:“还有什么?” “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姜恣意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小王前两日跟我说,你那孩子要过周岁生辰了,冲我要周岁礼呢。你这个当爹的,我给他买什么好呢?” 明天就是小欢生辰了。 陆江嘿嘿笑道:“师叔的好宝贝可太多了,随便挑个法器给小欢就行。哪用得着特意去买。” “我还想着再重新买一个呢。我库房里没小孩子能用的东西。” “攒着!现在给小欢了,让他先攒着,大了再用。” 姜恣意身为长老,他自己历年来积攒的,还有底下人孝敬的仙门法宝不知道有多少。小孩子的玩意再贵重能到哪?最多不过金银之物,打个金手镯平安锁啥的,哪比得上法器。 他现在就要为小欢攒家业了。 姜恣意自来大方,笑道:“我知道了,是你惦记着我的东西呢。行了,我也不该问你,我自己挑挑就是了。” “您挑的那都是好的。” 关闭了日月镯,陆江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小欢明天就要过生日了,他这会儿绝对赶不回去,可刚刚经过姜恣意一提醒,连他这个做师叔祖的都晓得要备上一份礼。 他身为父亲,怎么也要有点表示。一时间,思子之情涌上心头,他从来没跟小欢分开过这么久。 他半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桌沿,盯着手里的日月镯看,晃来晃去。又看了眼外面天色,再次趴到桌上。 太晚了。 这个时间,小欢一定已经睡了。他是小孩子,跟大人不一样,睡觉一向很早。这会转动日月镯,师兄是一定会接听的,可是要叫醒小欢的话,他又不忍心。 陆江在屋里犹豫再三,干脆心一横,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壮着胆子敲响了隔壁房门。 崔玉折来开了门。 陆江笑道:“进去说,进去说。” 崔玉折侧身让他进去,再次将门合上。 桌上放着朱砂黄纸,很是凌乱。 “这么晚了,师兄来有什么事?” “我是来跟你赔礼道歉的。” 这话一脱口而出,陆江便狠狠闭了下眼,他明明是过来同崔玉折说明天晚些启程的事,好留出点白日的时间跟小欢说话,怎么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崔玉折着实惊住了,抬眼问:“你同我道什么歉?” 陆江十分不自在,想躲开他的视线,又觉得这样不真诚,强逼自己看着他,快速说道:“白天说的那些话,是我说得不对。还望师弟海涵。” 崔玉折“嗯”了声,“原来是这事,师兄不必特意来说的。本来我也没往心里去。” “其实还有另一件事。” “师兄但说无妨。” 陆江定了定神,笑道:“师弟,明日能否晚些启程?” “为何?” “明日、明日……连日赶路,我觉得甚是辛苦,不如咱们歇一歇。空出上午的时间,让师兄睡个懒觉。” 崔玉折本来认真听他说,可陆江一开口就有些卡顿,听了陆江重复“明日,”他神情微微一变。 陆江发觉,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见到崔玉折,脑子就像锈住了一样,嘴巴也不受控制,这很奇怪。 “这个原因吗?”崔玉折微低头,闷声说:“也好。” 陆江笑道:“你答应了?” “我与师兄一道做事,本来就该我听师兄的。你说什么时候走,我绝无二话。”崔玉折转过头,看着桌面的东西,“夜深了,我还有符箓要写,师兄请自便。” 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自己的话,陆江大为高兴,得意忘形。不打招呼就坐在了凳子上,招招手,笑道:“师弟,我还真没见过刻画符箓的,你快坐下,让我见见世面。” 崔玉折重复道:“夜深了。” “这哪算晚?你反正不睡。我也是一点都不困。” “师兄适才不还说赶路疲惫,还是早点歇息吧。” 要是往常被他这么一说,陆江早就当个缩头乌龟跑走了。可人的胆量都是练出来的,他晓得自己再得寸进尺,崔玉折也那他没有办法。 况且,他什么也不会做,只是看看。 这有什么? 他反客为主,笑道:“坐下呀。师弟莫不是忘记我教你练剑了。” 他这样提醒了,崔玉折不好再开口,便坐在他对面,调息入定。 崔玉折手指白皙修长,握着一支青绿杆杆的狼毫笔,沾满朱砂,在黄纸上勾画。垂着眼帘,神情十分专注。 陆江托腮看了半晌,忽然又道:“师弟,要不你教我话符罢?我也学学。” 崔玉折顿住笔,不解:“学这个做什么?” “技多不压身,”他探探头,问:“还有没有别的笔?让我用用。” 崔玉折果然准备的有,他翻找出另外一支递给陆江,又从自己那边的黄纸中抽出几张推给陆江。 他说:“师兄,符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你先试试罢。” 陆江笑:“你给我一张你画好的,我临摹一下看。” 崔玉折倒没从自己那一沓里抽,而是重新画了一张。陆江注意到这新的一张笔画简易,难度大大降低。 “师兄,这是张求平安的符咒。” 陆江接过,盯着看了一下,线条流畅,笔画工整。他问:“你几岁学的平安符?” 崔玉折眼角不自觉弯了弯,“三岁。” 陆江听罢,不自觉咳嗽了一声,“简单,简单。师弟,你太小瞧我了,你且看吧。” 他看着觉得容易,谁想到真正画起来时,才发现甚是艰难?笔尖刚触到符纸,便听到崔玉折说要抱元守一、神情专注。 陆江听着崔玉折的教导,双眼紧盯着手中毛笔。笔尖在符纸上挪动,许久才将符咒画完,他险些出了一身虚汗。 倒不是画符本身有多难,只是他画得极为缓慢。心中存了包袱,生怕画得不好惹崔玉折笑话。 虽说他知道崔玉折不会嘲笑自己,可不知为何,总想在崔玉折面前表现得尽善尽美。 陆江一笔一划照着样图临摹,画完后颇感成就。 他将毛笔一丢,把符纸立起,轻轻吹了两口气让朱砂快些晾干,又翻来覆去端详了几遍,才递给崔玉折:“师弟,我画得如何?” 崔玉折接过看了两眼,道:“画符本就是水磨工夫,师兄如今刚入门,只能得其形。再勤练些日子,方能得其神。” “当真?”陆江有些失落,“师弟三岁就能画了,我如今这把年纪才学……唉,真是不如你。”他盯着符纸又问,“为何一定要用朱砂?用黑墨水不行吗?” 崔玉折认真解释:“朱砂属阳,鬼怪属阴,阳能克阴,唯有朱砂画符,方能辟邪。” 陆江还想追问为何要用黄纸,又怕显得自己太过无知,便将疑问咽了回去。 他重新抽出两张黄纸,对崔玉折道:“你先画吧,我慢慢琢磨这平安符,不打扰你了。” 崔玉折听他这样说,便应了一声:“师兄若还有什么符箓上的疑问,尽可以问我。”陆江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快画吧。” 崔玉折低下头不再吭声,专注地刻画着符咒。 对方教了他画符,按理说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了 若再缠着追问,崔玉折虽会尽心解答,可不知为何,陆江望着眼前人,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他的屁股像粘在凳子上,迟迟不愿起身,又觉得这样干坐着盯着人看有些尴尬,便再次拿起符纸。 恰好手边还有几张未画完的符咒,他摊开黄纸,照着样图继续临摹。 二人对坐在摇曳的烛火下,都专注画符、鲜少言语。 陆江画着画着,不自觉地看向对面的崔玉折,心想:这符纸太小,若是一张大宣纸,倒能将他的模样描绘下来。可惜我那三脚猫的画功,连符咒都画不好,哪能画出他的神韵?画出来怕是跟鬼画符没什么两样。 想到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 崔玉折全然不知陆江心中所想,仍专心致志做着自己的事。 陆江厚着脸皮一直磨蹭到深夜,客栈外早已没了人声,月亮也爬到了中天。 实在不能再晚了,他见崔玉折还在认真画符,这才有些不舍地起身告辞。 第二日,陆江起了个大早,穿戴一新,箭袖长袍,照照镜子,自觉很是英气潇洒,颇为满意。 他算着时辰,转动日月镯,心里急切难耐。 他都多久没见儿子了。 眼前一闪,出现了一张被放大的小脸。 陆江忙唤道:“小欢。” 小欢自个儿捧着镯子,嘻嘻哈哈笑起来,乌溜溜的一只大眼睛贴到画面上。 只听到他稚嫩的声音,“爹、爹,爹爹!” 小欢将虚境中的影像当成亲爹,脸紧紧贴了上去。 陆江笑道:“小欢,离远一些,让爹爹好好看看你,这样只能看见你的眼睛了。” 王知文一声轻笑传来,小欢方离得远了一些。 镯子回到王知文手中,他道:“乖小欢,坐在这里,我拿着镯子罢。” 陆江没想到王知文也在,心中一热,“师兄。” “还知道叫我呢?我以为你光顾着你儿子了。” 陆江赔笑:“我是刚刚没看到师兄。” “算了,今个儿是你儿子的生辰,我也不说别的,反正我是个劳碌命,专给你做丫鬟的。” “师兄弟子这么多,再加一个小欢,也不妨碍什么。多做一个人的饭而已。” 旧日,积雪峰上仅有他们两个弟子相伴,兄弟感情深厚,王知文断断不会因这事埋怨陆江,陆江也嬉皮笑脸混过去了。 小欢见没人理自己,又大声咿呀起来。陆江忙哄道:“小欢,听话些。” 小欢离得远了,陆江方看清楚,他今天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轻薄的红色小衫,藕节似的手腕上挂着银镯子,胸口处挂着长命锁,简直是个富家小公子了。 陆江看了心中喜欢,夸赞道:“师兄可真会穿戴,小欢这身很是不错。” 小欢已渐渐能听懂人话,一听被夸,急忙抓住拿把长命锁,攥在手里,怼到画面正中央。 他行动迅速,势头也猛,王知文本来是松松抱着他,这样一下子,差点让小欢栽倒下去。王知文吓了一跳,对面的陆江也吓了一跳。 陆江赶快喊:“师兄!” 幸好王知文勒住了他,叹出一口气,“你儿子可不是好哄的。” 小欢被束缚住,手上却不停,还拿着长命锁,伸得高高的。 “爹看到了,好看着呢,你快收好。” 小欢听话,把长命锁塞到衣襟之中,衣服被撑起好大一块。他睁大一双眼睛,看着陆江。 陆江望着他,心都要软化了,知道小欢爱听夸赞的话,便翻来倒去说个不停,绞尽脑汁夸他。小欢虽嘴巴笨,只能偶尔应和几声,要是急了,光咿咿呀呀,啥也说不了。 他精力不足,见到陆江又兴奋得很,可这股劲来得快去的也快。陆江逗着他玩了会,他便有些困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坠。 但他显然也很思念几日不见的陆江,不舍得就这样睡去,乌黑的眼睛再将要合上时,又突然睁开,明明已经很困了,却还在挣扎。 陆江十分心疼,“小欢,你先睡会儿。” 小欢仍摇头,不断打着哈切,努力睁着泛红的眼睛,眼角含着水雾。 陆江道:“师兄,你哄他睡觉罢。” 王知文便说:“你等一等。” 他抱着小欢到摇篮上,将小欢放了进去,微微推了两下,一晃动,小欢起初还挣扎两下,但还是撑不住,没一会儿就脑袋一歪,睡着了。 王知文说:“师父说了,午间的时候办场宴席,请几个交好的长老、弟子过来,热闹热闹。你该到中午那会再转日月镯,也能看看。” “小欢就一小孩子,过个生辰,不必办的。” “这是师父的意思,他怎么着也是你的孩子,算是师父的孙子了,当然不一样。再加上,学宫连日阴霾,咱们也该办个事,冲冲煞气。” “我是在外的,也不好说什么。总之,万事都劳烦师父师兄费心了。” 王知文笑笑,“这个没什么。倒是小欢他娘呢?周岁了,也不说见见小欢,心里不惦记吗?我们这师门都还张罗着事。” 陆江瞬间熄了火,好端端的提这个干什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没好气道:“什么小欢他娘。我们早不认识了,小欢是我自个儿的孩子,跟别人没关系。” 有关系人家也不承认。 王知文道:“你看你,师弟。我就是问问嘛,你这么大火气。怎么着,这孩子还能是你一个人生的?” 陆江沉默。恨不得点头。 王知文笑道:“又不说话了。一问你这事,你就不说话,我也是关心你。好了,不说了。今个是个高兴的日子,我不惹你。” “你别再问了,我不会说的。” “行,好好好,你是长大了,有脾气了,师兄只能顺着你。”王知文叹了口气,低声询问:“你何时能回学宫?这个能不能说。要是还不能说,以后你也别用日月镯了。” 陆江说:“这个我倒是想说。可我实在不知道,总要打听到玉剑屏的下落罢。” “唉,我的傻师弟,你就是不懂躲事。那日你因护掌门受重伤,就算这次派遣年轻弟子下山,你大可以以此为由推却,好在峰上养伤。你偏偏要去,现在如何了?伤势可好了?” 陆江旧伤哪是这般轻易好的,玉剑屏功法绝著,没把他的胳膊砍断已经是陆江捡回一条命了。 他不愿师兄担心,只是说:“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近几日,药王谷的人也赶到了,正在替掌门医治,要是你在,也能顺便替你瞧瞧。” 陆江闻言,先是问道:“掌门如今怎么样了?” “还是你走时那样。药王谷的神医们也束手无策,掌门受伤太重,如今就是不醒来,不过是靠着灵丹妙药,吊着一口气罢了。” 这话一说,适才闲适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陆江沉默一会儿,问:“药王谷有一人,名叫宋风。不知他来了没有?”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又不出峰门,都是道听途说罢了。哪能连药王谷派遣谁来都打听清楚。” 陆江是外出游历时,结识的宋风。 彼时宋风被一富家子弟看上,要强压他去做小妾,宋风年纪小,又生的清秀,竟被当成了女子。他又是偷偷跑出来的,独自行医,药王谷医术虽精湛,却于防身真气这方面稍逊一筹。宋风正处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阶段,陆江偶然经过,将其救了下来。 两人彼此说了门派师承,由此渐渐相熟起来。 这是陆江在外的交际,未曾告知过。他自然也不知道谁是宋风。 陆江道:“他若没来,那就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说到最后,王知文少不得叮嘱两句,道:“万事不容易,你和崔玉折切勿逞强,便是真寻到玉剑屏消息,先上报学宫,莫擅自出手。” 陆江刚收好日月镯,立马起身出去,敲响崔玉折房门。 “咱们这就走吧。” 他生怕崔玉折等急了。 崔玉折反倒神情淡淡,轻声问:“今天是他的周岁生辰,师兄刻意在这时停下来,是为了他吗?” 他怎么知道的?这屋子隔音太差了吧?话都传到他耳边了。 还是说……他一直记得这个日子,陆江一停下来,他就知道了。 陆江猛然一惊,下意识掩饰道:“不是的。是我太累了。” 崔玉折轻轻摇头,“你实在没必要骗我。” 陆江低头道:“你猜到了?我只是觉得你知道了后会不开心,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出于私心,耽搁时间,我也不好意思说。” “师兄,我不是为了怪你。”崔玉折平静的注视他,“你把小欢视作自己的孩子,所以想同他说会话,这是人之常情,你不用瞒我的。我们同行,本就该互相体谅。” 不是视作,这就是陆江的孩子。 陆江说:“我知道了。” 陆江率先错开了视线,他再次办错了事。越小心越是错,在崔玉折心里面,估计早已经把这事翻篇了。自己还一而再再而三避着这个点,生怕惹他生气。 殊不知正是自己这样的小心翼翼,才是真正令崔玉折不喜欢的地方。 陆江会反思自己,也会改正。 他观察着崔玉折的神色,忙承诺道:“师弟,我以后再不瞒你骗你,有什么都跟你讲实话。” 倒是没提什么都是为了崔玉折好这样的话。这话说给谁听呢?谁愿意听。 崔玉折顿了顿,“是已经聊完了吗?” 陆江点头道:“聊完了。” 第31章 宗门受辱 二人一道出了客栈大门, 正要赶路,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喧闹声。 陆江侧耳辨听,拧眉道:“西边有人在说黑风寨。” 二人立即循着声音前往, 到了集市之上。 前方甚至热闹。一个壮汉脚踩在板车上, 让他本就比寻常人高大的身影越发显眼。这壮汉裸露着上半身,雄壮的肌肉上刻着繁复的图腾, 黑红相间, 看上去极是唬人。 他手里抓了一大把纸张, 来回招呼道:“黑风寨广招门徒了!现在正是起步阶段,入门十分简单, 只要拿了这纸, 每日祷告, 半年之后, 自会有人接引。做个正经弟子, 修炼些仙家法术。若大家慢了一步,日后黑风寨成了天下第一大派, 到时候再想进去就难了, 拍着大腿后悔都来不及!” 半年? 崔扬戚可等不了半年。 有百姓问:“黑风寨是个什么门派?让我们大家做土匪吗?” “哪来的帮派,怎么从未听过。” 壮汉抓抓脑袋,呲牙咧嘴, 声音憨厚, “问来问去,我头都大了。” 他这般埋怨一句,耐心更是荡然无存, 忽然抓起脚边厚厚的一沓纸,朝天上扬去,吼道:“你自个儿看吧!” 纸张纷纷扬扬, 兜头落下。 陆江接住一张,打开来看。崔玉折便朝他靠近,轻声念道:“黑风寨……” 纸上画着黑色大旗,还有几行墨迹,大致都是歌颂黑风寨功绩的内容。 陆江随意扫一眼,看清上面的文字,事迹倒是熟悉,然而张冠李戴。 陆江压低声音道:“真是一群土匪,抢到什么功劳都算他们的了。” 寥寥几行字,竟全是记载的各仙门世家事迹,改头换面,全成了黑风寨的。 并不是每个人都识字的。 有许多人抓了纸,却看不懂,“这写的什么呀?” “金家那小子,你来读读看。” 壮汉哼道:“我、我也不识得字。你们找旁边人问问。” 有人嗤笑,“金二,你自个都说不清楚,还替黑风寨招徒弟呢!” 陆江原以为他如鸳鸯那样,都是黑风寨之人。可听民众们言谈,似乎本就认识这壮汉。 陆江忙问身边一老汉,“他叫金二?你们认识?” “谁不认识?”老汉抓了纸张,塞进装菜的篮子中,“老金家出了这么个儿子,也算是家门不幸。他从小就给他爹娘找不够的麻烦,长大了为害乡里,如今竟也搞起帮派了,唉,日后非要官兵把他抓起来。后生,这纸你还要不要?若用不到,不妨给我,我回家引火做饭。” 陆江把手里的纸张递给他,“我们拿着也没用。” 老汉道:“哎呀,多谢你。要我说,这什么仙门,都是胡说的玩意,从前学宫多厉害,如今嘛,连我这样的人都听说了,学宫,不行了。现在又来个黑风寨,尽是胡扯。” 金二四下一扫,见众人不以为然,更将他洒下的纸张揉成一团,没几个认真看的。 金二十分羞恼,“你们懂个屁!什么狗屁学宫?还不如老子□□里的一泡尿。以后就是黑风寨的天下,你们可别后悔!” 他言语之间十分不尊重学宫,陆江从前下山,只要一说出自己是学宫之人,到哪都是获得一片尊重之声,众人待他可谓是十分有礼。 可如今学宫境遇一落千丈,竟连乡野小民都能随意辱骂了。 也正因学宫名声不好,陆江心里有气,却更不能开口,只看着众人。 金二只是凡人,并无真气在身,显然只是黑风寨新近笼络的喽啰,就算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陆江一抬下巴,笑问:“阁下口口声声如此推崇黑风寨,不知黑风寨在哪?” 金二见有人感兴趣,忙道:“若是有缘,黑风寨看中了你,自然会去找你。你别多问。” 陆江:“想必阁下就是那所谓的有缘人了。” 金二挺挺胸脯,骄傲道:“那是自然。我做梦时,受到黑风寨的感召,这不就是有缘?”他粗壮的手指指着下方,不屑道:“似你们这般不诚心之人,就该一辈子滚在泥地里刨食,天生一群贱骨头。” 老汉怕惹事,忙伸手拦住陆江,唉声叹气道:“你跟他争什么?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话不过脑子,糊涂蛋一个。” 陆江冲老汉笑笑,说:“老人家多谢你,我跟他不说了。” 陆江不过随口回了两句,并不愿跟他多做纠缠——对方不过一介凡人,多说又有何用?可总得给他点教训。 陆江刚抬手准备出招,还没来得及发力,就见金二发尾处突然燃起一簇火苗,火焰瞬间向上窜去。 金二浑然不觉,还挑衅道:“怎么不说话了?那学宫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说,我倒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台阶下的百姓都瞧见了火光,平日里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此刻都暗自偷笑,无人出声提醒。 陆江却清楚是谁动的手,他下意识看向崔玉折,师弟目光中带着一丝寒意,正冷冷地盯着台阶上的金二。 陆江心想:师弟想必暗自生气呢,出手比我还快。 金二还在一个劲地辱骂,却突然停下,抽了抽鼻子:“怎么有股怪味?” 这下,台阶下众人再也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啊!我的头发!”金二终于反应过来,此时火苗已经烧到了发根。他大喊:“水!快给我水!” 然而,周围无人搭理他。金二急得没办法,一眼瞥见旁边肉摊上的大刀,几步冲下台阶,抓起切肉刀,将脑袋往肉案上一搁,右手紧握大刀狠狠一砍,直接将头发削掉一大截。 此时的金二,头发参差不齐,模样滑稽,浑身还被熏得焦黑,连头顶都没逃过。 他恼羞成怒,吼道:“是谁在暗中使诈?竟敢害我!” 自然没人搭腔。 陆江这会儿见他吃瘪,心中畅快,正打算和崔玉折一同离开,忽听一声大喝:“我做得如何?” 陆江闻言,眉头紧锁。 崔玉折同样一脸疑惑,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声音正是从一个少年口中传出。 陆江暗自纳闷:他为何要揽下这事?替人出头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果然,金二怒吼一声,用力拨开人群,将挡路的百姓一把推开。几个人踉跄着差点摔倒,人群顿时乱作一团。 金二冲到少年面前,恶狠狠地问:“你在这儿逞什么英雄?是你干的好事吧?我现在就宰了你!” 他本就在这小镇上横行霸道,目无法纪,此刻仗着背后有黑风寨撑腰,已经开始幻想成为修仙门派长老、受人敬仰,哪里会把普通百姓放在眼里? 此刻见眼前少年身形单薄、皮肤白皙,一副柔弱模样,更不将他放在心上,认定这像姑娘般的少年绝非自己对手。 少年却毫不畏惧,梗着脖子直视金二,眼中燃着怒火:“我就是看不惯你诋毁学宫!略施小计,就让你成了这副狼狈样,你很生气?” 这少年发起怒来凌然不惧,极力维护学宫名声,三言两语间,便与金二吵了起来。 金二怒喝一声,握紧刚刚削发的大刀,狠狠砸向案板。只听“轰”的一声,案板轰然倒塌。 他这手劲在凡人中堪称佼佼者,也难怪仗着蛮力在这一带为非作歹。 围观百姓见他动怒,生怕被牵连,哪还敢看热闹,纷纷四散奔逃。 刚才站在陆江身旁的老汉,颤巍巍地拽着他劝道:“这金二疯了,要大开杀戒了!快跟我躲躲!” 陆江冲老汉笑了笑,婉拒道:“多谢老伯,我们稍后就找地方避一避。您先走吧,小心些。” 老汉见他执意留下,也不再多劝,弯腰从地上捡起几张散落的纸张塞进菜篮,急匆匆地跑远了。 陆江留在此地,当然是为了那少年。 金二手上砍刀寒光闪烁,嘴角狞笑:“你不是很厉害,会那什么点火的妖法?现在怎么不来用了?”他一步一步紧逼,少年脸色惨白,缓缓朝后退去。 适才是崔玉折动的手,他不过是个凡人,当然毫无还手之力。 可他性子似乎很倔强,咬着牙呛声道:“你且等着!我可不会放过你。刚刚那火还是太小,来场大火把你整个人都烧尽了!” 他既非学宫子弟,却如此维护学宫名声,实在令人动容。 从前学宫声名鼎盛时,愿意出言维护的人不少,可如今学宫陷入困境,这样的少年倒是难得。因此,虽然还未与少年说上话,陆江已对他颇为欣赏。 少年四处张望,一眼看到他们二人,眼前一亮,喊道:“还不来救我,我都快被他砍死了!” 话音刚落,金二便将砍刀猛地砸下,眼看就要将少年尸首分离。 陆江终于动手,袖子一挥,那砍刀便猛地甩向一旁,脱了金二的手。 金二瞪着眼睛,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当真是有妖法!” 少年冷笑:“你现在还在我面前逞强?一会儿,你死都不知道死在哪了,还不快跑!” 金二吓了一大跳,抖着手,他真以为还是这少年动的手,惊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怎有这等妖法?” 少年嗤笑:“我就是学宫的人,你刚才这般辱骂,我忍无可忍才出手的。你还不快走,再留下来我就要杀了你了!” 金二两手抱着自己凌乱的头发,大喊:“饶命!饶命!”少年反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少年冷冷道:“滚吧!”金二捡回一条命,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此间事情已了结,少年性命也保住了,二人正要离开。 少年突然在背后喊:“等一等!”他几步赶到跟前,问:“你们怎么不跟我说句话就走了?” 陆江笑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少年兴高采烈道:“我叫白燕,其实不是学宫的人。你们听到我跟金二说话了吧?” 崔玉折轻微颔首。 白燕眼珠一转,十分机灵:“我知道你们俩是学宫的。” 他打量着陆江和崔玉折,视线在他们二二人之间打转。 他这样的眼神,似乎在探究些什么。 陆江说:“你很聪明。” “我还知道,金二头发上的火光也是你们弄的。”白燕笑道:“让我猜猜,是你们谁下的手呢?” 崔玉折没吭声,陆江笑了下:“这又不重要。” 白燕不管他,继续说:“刚才旁人都逃走了,只有你们没动,不就是担心我被他砍死才观望吗?所以我就猜到了,很简单。” 陆江笑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冒认是学宫的人,但你毕竟算是替学宫出头,而我们也救了你一命,就算两清了。我们另有要事,先走一步。” 白燕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笑了笑,“两位请便。” 他拱了拱手,先行离去。 陆江同崔玉折刚走几步,忽然听到几声喊叫,自一个小巷子里传来。 貌似是白燕的声音。 两人连忙赶了过去。 却见白燕瘦小的身影正被金二压在身下,金二骑在他身上,拳头直往白燕脸上打。 “你不是很厉害吗?会妖法,这会儿怎么没动静了?敢骗老子我,你还嫩着呢!这会儿可没人来救你。” 金二落荒而逃,却越想越不对劲,当时他拿着刀要砍人时,分明听到了他喊着救命,若真有本事,哪还会求饶。 他立刻醒悟过来,自己上当受骗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忙又折转回来,恰好见到白燕独自一人,当下就冲上去,把他拉到巷子之中,用拳头狠狠招呼,满腔的愤怒都在这拳头里了,简直要把白燕命都给锤掉。 白燕奄奄一息,在这样疾风骤雨的霸拳下毫无还手之力,眼看着一口气喘不上,就要仰头晕过去。 下一刻,一团巨大火花自金二身上炸开,衣衫瞬间化为焦黑,他顶着一头炸焦的短发,手忙脚乱从白燕身上下来,两股战战,一股腥臊气自他□□溢出,他面无血色,指着白燕道:“你、你当真会妖术。” 哪是白燕的妖术,这是崔玉折故技重施,不过这次不同原先的戏耍,难免带了几分真怒,差点将金二烧成了碳灰。 白燕喘了一口气,“是啊,我的妖术,你怕了没有?” 金二脑子原本就算不得精明,这下子更是被搞得晕头转向,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替黑风寨招揽一下门徒,怎么成了现在的模样,身上被火灼烧,险些褪去了一层皮。 眼前之人不是自己能招惹的。 刚想到这一点,金二眼皮一翻,痛的晕了过去。 白燕十分费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金大跟前,眼中露出一股嫌弃之色,抬着受伤的腿,狠狠踢了他一脚。 金二仿佛是一头死猪,动都不动一下。 白燕转过头来,露出青肿的面颊,他原本生的清秀,这下子显得有些狰狞,他嘴角扯动,“多谢二位,倒是又救了我一次。” 崔玉折朝他走进,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白玉盒子递过去:“你用这个涂伤口,好得快些。” 少年连忙道谢。 陆江问:“你怎么又被他堵上了?” 白燕轻声叹气,“我正要回家去,突然被他从背后扼住喉咙,接着就把我往这条巷子里面拖,你也看到了,我就这二两劲,哪里是他的对手。”他苦笑一下,“我又不似二位一样,身负绝学。差点就死在他手上了,多亏了二位。” “他伤你这么重,你要如何处置他?” 白燕咬牙,很是怨毒的看着金二,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的样子,可过了半晌,他喘着粗气平静下来,“罢了。我踢他一脚,已经算是给他教训了,况且他这一身烧伤,要真想医治也需要不少时间,有他受的。他家里还有高堂需要赡养,算我心善,饶了他。” 他是个挨打的苦主,既然他都不追究了,陆江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江说:“你日后要小心,难保他不会再来找你。我们要离开这里了,没办法再帮你。” “还请留步,”白燕赶快说。 “何事?” “两位能否暂留一会儿。” 第32章 给师兄倒茶 白燕说:“我这番祸事可全都是因替学宫说话才惹来的, 两位这个不能否认罢。” “怎么?你要讹上我们?” 白燕忙摆摆手,“当然不是。” “那是为何?” 白燕笑道:“我贸然出头也是有原因的,我又不是个傻子, 当然知道这次一说话, 金大日后必定会为难我,我是没有好日子过的了。” 陆江说:“金大经过这一次, 怕是当真以为你会术法, 他吃了这个大亏, 又是个外强中干之人,想必再没有胆量招惹你。” 白燕却心有余悸, “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他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又怎么能以常人来论, 我们是摸不准他的心思。” “你是何意, 还请直言。” “两位能否暂留一两日, 教我几招防身的法术,我日后再见了金大, 也有法子治他。” 他绕了这么大的圈子, 可算是将自己的真正意思说了出来。 然而,陆江和崔玉折之间互相交流剑法符箓,还算是合情合理。正如陆江先前所言, 他们不属于同一山峰, 是不同的师父教导出来的,可到底都是学宫之人。说起来,都是一个宗门的, 学宫本身也提倡不同武学的探讨融合,以图进步。 可是放在白燕身上就不一样了。 无论是怎样的原因,都不可能将本门的功法教授给外人。 陆江道:“小兄弟, 非是我们不愿,而是门派规矩在此,不能教授。还望你见谅。” 白燕叹了一口气,眼神失落,“这样啊。” “给你。”崔玉折拿了几张符纸递给他,“这是护身符。面对妖邪是不行的,但应对似金大这样的人绰绰有余,你放在身上,若金大还要惹事,你用这个,他断然没有还手的机会。” 陆江看清符纸上的朱砂字迹,认出这是昨晚上自己画的那些。原来崔玉折没有扔掉,他收了起来。这会儿倒正好派上了用场。 真正的护身符,想必也能打得了几个妖邪,可惜这几张是出自陆江之手。 恰好白燕是个普通凡人,就算给他高阶符纸,没有灵力,也是废纸一张,用不了的。这样的正好。 白燕又惊又喜,急忙笑着接过,仔细收好。 他又道:“我自幼听家里老人讲过修仙故事之后,就一直很崇敬学宫,做梦都想拜入学宫门下,可惜我资质平平,是没办法的事,长大后才断了这个念想。” 白燕犹豫了一下,又带着一些期待看着陆江,笑道:“我听你们承认自己是学宫的人之后,心里就觉得亲切极了,感觉我自己也离学宫更进了一步。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邀请两位到我家中做做客,可好?” 陆江断然道:“你为学宫仗义执言,我们心中对你很是感激,只是我们另有要事在身,却不能耽搁。待来日我们再来这边,到时请你喝上几碗清酒当做谢礼。” 白燕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僵住,似乎没有料到陆江会拒绝他。可他马上反应过来,重振旗鼓,对崔玉折说:“你也不愿意吗?” 崔玉折:“我们确实有要事。” 陆江都奇怪了,怎么这两天光遇到这样的少年少女。 白燕闻听此言,忽然眼中积蓄了泪水,配合着他青肿的脸颊,真是十分可怜。 不知道的人,若是看到了这幅场景,只会以为是陆江二人欺负了他。 陆江一叹,“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他不说还好,话音刚落,白燕就留下泪来,泪水划过脸上的伤口,他被蛰了一下,不由“嘶”了一声。 白燕抽泣道:“我从前想着即使不能投入学宫门下,单是能见见学宫的弟子们也是好的。今天见到你们,我不知有多高兴。就求你们多待一会儿,咱们说说话可好。” 他本来已经将符箓放置妥当,说着说着,又将符纸从衣襟处一把拽出,握在手里。原本平整的纸张经此一遭瞬间变得皱巴巴。 陆江见了,心里大叹可惜。 就算是些劣质品,那也是他一笔一划熬了半宿制出的。 白燕说:“这符纸,我还给你们。我也不要了,以后要是真的被金大杀了,我也是死得其所了。就当把这条命给了学宫罢。” 符纸怼到了崔玉折跟前,崔玉折摇头不接,温声道:“你收好,给了你就是你的了。” 白燕失落的笑了笑,他虽说要把符箓还回去,可崔玉折不接,他也没有强塞,换了一只没拿东西的手,紧紧扯住崔玉折衣袖。 陆江一惊,“你做什么?别动手动脚。” 白燕求道:“两位就跟我走一遭罢,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也不能对两位做什么。就请二位喝杯茶水。” 崔玉折垂眼看着自己的衣袖,往回扯了一下。 白燕委屈的收回了手。 崔玉折朝陆江投来询问的视线,陆江耸了耸肩,“我都行。” 白燕这是在专门邀请崔玉折,陆江心里嘀咕,我哪来的身份立场替师弟拒绝呢?若似对待宣清那般越俎代庖,显得我太多嘴多舌了。 有了一个宣清在前,陆江告诉自己,我没那么在意了。 接着,只见崔玉折轻轻点了下头,白燕欢呼一声。 白燕欣然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走上一会儿就到了。” 没走多远,就见一座独门独户的小宅院。白燕摸出钥匙,打开院门,有些不好意思般笑道:“我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相伴,姐姐前段时日也得了急病,没了性命,这里现在就我一人住着,打扫的不好,别嫌弃。” 不料他身世如此凄苦,许是因这个缘故,见了他们两个才格外热情。 崔玉低声说:“节哀。” 院子不大,种着好些花草,算得上干净整洁,并不如他所说那般。 陆江笑道:“你莫要自谦,我看收拾的挺好,想必你泡茶的手艺也不错,劳烦快先泡上一壶来。” 白燕低首将二人迎了进来,又把门关上,钥匙收了起来,方道:“农家的茶叶不好,想必两位仙家也未尝过,偶尔喝些,也有不一样的感觉呢。” 他如此客气,崔玉折问道:“可有什么我们能帮得着的地方?” 白燕忙摆摆手,“让两位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歇息一番,旅途劳累,哪用得着你们帮忙,快去屋里坐上一会,我这就去给你们泡茶来。” 白燕将他二人引到正房,就扭头匆匆跑去了灶屋。 正房正中间便摆了张桌子,作为待客之所。左右连通的侧屋各做了书房卧室,由珠帘隐隐约约遮着,看不真切。 陆江抱手在怀靠着门框,瞧着不远处的白燕。 白燕没关灶屋门,他弯腰烹茶,忙的不亦乐乎。 见白燕端着托盘要出门,陆江方转头走到桌前,坐到崔玉折对面。 崔玉折目光追随着他,没有说话。 “两位仙长久等了。” 白燕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里面除了茶壶茶杯外,还有三四个精致的小盘子,放着糕点。 分别摆放好,白燕手一拱,“仙长,喝吧。” 陆江拿了杯子,刚要递到唇边。 “等一下”白燕忽然伸手拦了下。 陆江手里握着杯子,悬在半空,问:“不是要我们喝?” “两位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我听说有人会在茶水里面下毒,我虽不会这样做,还是要先喝一口,以证清白。”白燕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笑了笑,“就当我替二位试试温热。” 他若真怀有歹心,尽可以在先服了解药,再来喝这茶水。不过他这样大大方方行事,陆江也挑不出错处。 见他已经喝过,陆江便与崔玉折也各自抿了几口,茶水寡淡,着实普通。 白燕咧嘴一笑,左边露出颗小巧的虎牙:“我平日里实在寂寞,承蒙两位仙长不嫌弃,光临寒舍,才让这小屋热闹了些。” 陆江笑道:“茶水已经喝完,我们要告辞了。” 白燕嘴角一僵,没回应,反而笑着问崔玉折:“你们平日里在学宫都做些什么事呢?” 崔玉折便简略说了一下。 陆江不尴不尬坐在一边,没说什么话,闲着无聊,倒是把茶水喝了不少。 白燕很会聊天,他有股歪缠的劲头,拉着两人聊个不停,陆江心不在焉,态度冷淡。崔玉折脸皮薄,没说几句,就差点把自己的身世来历全抖了出来。 陆江听了一会儿,轻叩桌面,吸引两人注意,随后笑道:“小兄弟,聊了这么久,可以了吧?” “是我废话太多。”白燕眨了下眼睛,“两位可千万不能走,我还有许多想问的没有问出来的。” 陆江笑道:“若我们非要走呢?” “那我也不能强留。我看你似乎实在喜欢这茶水。”白燕冲陆江善解人意的笑笑,“屋后我晾晒的还有茶叶,不如给你包上一些,两位路上捎带着,想喝了就泡上一壶。” 陆江眉心一跳,他哪有这般贪喝?他实在是枯坐无聊方喝的。 “不用忙活了,我其实不爱喝茶,平日里只喝些白水就好。” 白燕一副你不要客气的表情,站起离席,“我这就去拿,反正晾晒的多。你千万不要拒绝,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能给你们捎带一些,高兴还来不及呢。若你不收,我倒难过了。” 他没给陆江继续拒绝的机会,转身就掩门出去了。 陆江干笑两声,也不知是笑给谁听的。他不自觉摩挲着眼前的茶杯,低声道:“我真没想喝。” 在他看来,若只是来喝杯茶水还能称得上是因白燕的盛情难却,可现在闹的连喝带拿,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有些窘意。 壶中还有没倒尽的茶水,崔玉折拿到手上掂量了一下,道:“师兄,我再给你倒一下。” 陆江忙掩住杯口,侧了侧身避开,“你做什么?” 崔玉折已经站了起来,听他这样问,倒有些奇怪,“师兄不是喜欢喝?我见你杯子已经空了,想给你倒点。” 陆江忙摆手,“我真的不喝。快坐下,坐下。” 第33章 独处一室 白燕说是去拿茶叶, 去去就来。 可两人在屋中等了半晌,仍不见人影。陆江失去了耐心,自言道:“他怎么还不回来?” 他边说着边站了起来, 打算去问一问。 要是还没有装好茶叶, 他就不要了。 走到门边,随手推了下关严实的房门。 门纹丝不动, 反而自他手下荡漾出一圈金纹, 向四周冲去。 陆江不由“啧”了一声。他立刻召出云狩, 朝门缝处狠狠劈过去。云狩已是难得的神兵,竟无法撼动这普通木门。 剑尖触及门的一瞬间, 金纹再次浮现, 他握剑环视一圈, 就见整间屋子都有着若隐若现的金纹。 “师兄, 怎么了?”崔玉折起身问。 陆江用手再次摸了一下房门, 说:“白燕没安好心,设下了禁制, 看样子咱们是不好出去了。” 崔玉折脸色微变, 忙赶了过来,他神色中隐隐有着失望,“是我不好, 不该答应他过来。” 他光看白燕可怜了, 心生恻隐,况且白燕是个凡人,能显出什么风浪来?哪晓得白燕在这等着呢。 陆江:“打住!他怪会做戏, 这番苦肉计演的很真,我不照样被骗了过去?这事怪不得你。” 多说无益。崔玉折也明白这个道理,点了点头, 不在这上面纠缠。 二人便四处走动,查看屋中可有什么能解开的阵眼。 有些阵法,会把阵眼设置在最显眼的地方,当局者迷,往往会被困死里面。 可惜,白燕似乎没往这边想。 透过窗户,仍能看清院落中的景象,一切都很寻常。但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陆江伸手探了探,反而手指酸麻,忙收了回来,甩了甩。 陆江扭头瞥了眼在隔间里的崔玉折。陆江视线清晰,垂下的珠帘却把崔玉折身影映的模糊朦胧,珠光反射,为他裹上一层淡淡的柔光,仿若神人。 崔玉折低头仔细在书架上翻找,手指修长葱白。 陆江喉咙有点干,不自觉搓了搓仍有些麻意的手指。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白燕的声音,“我把茶叶拿来了,你还要不要带着?” 他尾音上扬,含着一丝淡淡的讥讽。 “你拿进来,我且看看再说。”陆江高声道,“就怕你不敢再进来。” 白燕悠然一叹,“我不是不敢,是不敢打扰了二位。这位师兄,你有佳人在侧,还要我进去做什么?” 崔玉折本来凝神听着二人说话,一听话风转到了自己身上,脸若冰霜,冷冷注视着窗外的白燕。 他是听懂了的。 崔玉折忽然转头看了陆江一眼,眼神澄澈清明,神色倒算柔和,他张了张嘴,低声道:“师兄?” 陆江冲他笑了下,接着霍然拍了下门,斥道:“你别在这胡说八道。” 白燕在外面轻轻抚着墙身,盈盈一笑,“手轻一些,这又不是我的房子。弄坏了怎么说?” “这家人呢?” “顺手杀了,不如我把尸体拖到门口,叫你看看。我别不信,我虽是凡人,可在黑风寨待了这么久,杀几个人还是随随便便的。” “你果然是黑风寨的人。”陆江紧皱了眉,“他们应该与你无冤无仇,你倒狠的下心。” “恰好我需要一间屋子布置阵法,这事不能怪我,他们妨碍了我的事,我也是没法子。” 陆江轻叹,“你把他们绑了就行,他们又怎能反抗,非要下此毒手。” “我也是凡人,这不是放过他们的理由。一家三口在阴曹地府也很和美,不需要你替他们瞎操心了。”白燕笑了两声,“你想让我放你出去吗?你求求我,可能我就愿意了。” “我不费这功夫。靠人不如靠己。” “我却想帮帮你。”白燕阴测测笑道:“我透漏一点消息吧。阴阳调和说不定能破了这禁制。” 阴阳调和? 崔玉折当即问:“什么意思?” “小师哥,你当真不懂?让你师兄教教你罢,以他对你的殷勤必定愿意的很。” 陆江骂道:“放你的狗屁!” 白燕哼了声,“不识好歹。” 他原本纯善的神情,已变得阴郁,轻轻叹道:“我一会儿来给两位收尸,你们好自为之。” 接着屋外再也没有了声音,白燕又离开了他们视线,不知躲在哪里了。 白燕不怀好意,说什么阴阳调和不过是为了看他们笑话。 他既然关了二人,断然没有理由告诉他们破解之法。 陆江心里很清楚,便压低声音道:“你不用管他适才说的话,都是胡说的。” 崔玉折“嗯”了声。 他没再追问,显然已领悟到白燕话中的意思,不需要陆江再解释。 陆江再次坐了下来,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十分拘束。 本来,他已经习惯了和崔玉折待在同一间房中,就如昨夜那样,很晚了,他都没觉得心中尴尬。可那时候是想出门就能出去的。 这会怎么办? 被迫关在一处,又有白燕那番话在前,陆江没那个心思,也有这个嫌疑了。 他不自觉拿起杯子转了转。 崔玉折驻足站立,神情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江想喊他坐过来,犹豫片刻,没动。 崔玉折安静了一会儿,右手在空中一划,数百张符咒在他面前跃然浮现,悬在半空。 崔玉折眉心微蹙,抬头看着这些黄纸。陆江屏气凝神,不敢打搅他。 崔玉折思量片刻,低声道:“都用不了。”他带着一丝懊恼,抬手就扯下离得近的几张符咒往乾坤袋中塞。 眼看着几张符咒要被揉坏,陆江急忙道:“我来收,我来收。” 崔玉折说:“反正都是无用之物。” 陆江笑道:“这会没用上,出去了肯定有用得上的时候。况且,你夜里画符画到这么晚,揉坏了多可惜。” 符纸轻飘飘飞到陆江手边,陆江只觉得重如千金,他沉下气来,小心翼翼把符纸一张张叠放好,仔细整理平整后,递给崔玉折,笑着说:“你收好吧。” 崔玉折眸光微颤,注视着陆江,应了一声,把符咒揣进怀中。 陆江手头没了事,突然间觉得燥热难耐,他挠了挠脖子,问道:“你有没有感觉到热?” 话一出口,他心道不好。 这……这不会类似在凤阳城的妖毒吧? 当时似乎也是这般,自丹田处冒出一股热气来。他的手猛地一顿,意识到这一点后,眼神不自觉就往崔玉折脸上瞟。 难道白燕说的是真的? 他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离崔玉折远一些。 生怕那夜之事重演。 崔玉折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闻言只是把手朝自己额头上摸了一下,“好像真热起来了。” 他走到门前,摸了下门框,苍白的指甲瞬间泛着一层红色。 “是屋子的缘故,升温了。” 陆江:“……” 他反而庆幸起来,心道,幸好不是什么妖毒。 不是那种有催情作用的药物就行,不过是灼热罢了。 他大松一口气,想了想实在气不过,抱怨道:“这禁制如此顽固,是高阶法术,想来要杀死我们实在轻而易举,却弄了个蒸笼出来,不知道他是故意折磨我们,还是他没有掌握住阵法的精妙之处。” “我们是第一次见他。”陆江思索一番,“师弟很少在凡尘露面过,不是你得罪的人。对他,我脑海中也没什么印象。最近几日,我们仅仅杀过一个鸳鸯。莫非他是替鸳鸯寻仇的?” 崔玉折:“或许是,他提到过与姐姐居住在此。” 二人对视一眼,陆江道:“看样子,我们猜的没错。” 陆江不耐热,片刻功夫,脸上已滴下汗水来。 “师兄似比我热的多,你旧伤还未好,不如躺下歇息一会儿。”崔玉折看着他。 屋子中有张木床放在窗户下,陆江看了看,晃晃头,依旧坐回了凳子,“我坐着就好。再拖下去,这屋子成了蒸笼,我们就是道菜,马上就要蒸熟,可以端到桌上吃了。” “师兄。”崔玉折顿了顿,说:“你不必担忧,我倒还有个法子,暂且一试。” 崔玉折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把匕首,左手张开,眼看着要朝手心划去。 “你做什么?”陆江擦了把汗,急忙喝止。 崔玉折手一顿,没急着行动,冲他解释说:“画符。” “怎不拿你的黄纸朱砂?要用血吗?” “以自身精血为引,代替朱砂,要更有效力。” 陆江不傻,追问道:“你适才怎么不用?” 施术者的性命生机可以用来做术法的媒介,这样的术法往往威力更高,相应的,付出的代价则会更大。 正如鸳鸯的黑旗一般,用了之后气血流失,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才能补得回来。若要迅速恢复,往往就需要害人,掠夺别人的性命为己用。 崔玉折迟迟没有用,也有这方面的疑虑。 陆江不待他说话,已拿出日月镯,握在手上,猛敲几下,急忙说:“你先等等,杨勒就在江茫洲,离此地不远,我喊他过来。他捉住白燕,逼他打开禁制就行了。” 就是不知道在蒸熟前,杨勒能不能赶到了。 崔玉折却说:“来不及了。这个符咒是我父亲教我的,他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现在正是时候。杨勒师兄来此,不知道要多久。不如先试试我的。” 陆江摆手:“你再等一下。” 他手上的日月镯都快被他敲碎了,杨勒却始终没有回应。不知是这屋子的禁制着实厉害,除了能囚禁住人,还能阻隔通信。或者杨勒却做别的事情了,顾不上看日月镯。 崔玉折问:“师兄?” 崔玉折如玉般的面容上也沁出了点点汗珠。 陆江沉默一瞬,握紧了云狩,指尖泛白,“用我的血行不行?” 崔玉折摇头,“不行的。” “好。”陆江知道再拖下去,恐有变故,这不是拖延的时候。 谁也说不准下一刻阵法会有什么心的异变。 陆江心底暗下决心,若是日后回了学宫,他一定找于禁制结界一途上有建树的长老们学上一学。 书到用时方恨少。 崔玉折垂眸,匕首一划,手心立刻破开一道口子,鲜血并未滴落,瞬间朝上漂浮,似一道血雾一般。 渐渐凝成一道血色符咒,笔迹猖狂随性。不似崔玉折写的,陆江心想许是他模仿的崔师叔字迹。 符咒破空而出,逐渐变大,狠狠砸在了门框之上。门槛霎时间出现裂纹,“砰”一声,木门猛的炸开。 露出外面昏暗天色。 陆江没急着跃出去,反而先伸出手,问:“怎么样?” 崔玉折摇摇头,没什么异常的样子。 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看着精神尚可,手上的伤口也已经止住了。 白燕听见响动声音,也冒了出来,站在台阶下面。 他不可置信,脸上掠过一丝惊慌,问道:“你们怎么出来的?” 白燕自诩有这阵法,这两人是万万逃不出来的,方才有嚣张气焰。他咬了咬牙,退后两步,转身就想跑。 陆江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几步上前,一脚把白燕踹倒在地上。 白燕两只手在粗糙的石子地上划出道道血痕,他转过头来,容貌秀气动人。 他冷冷一笑,“来做客的反倒要杀主人了?” 陆江斥问:“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如何?两位可还受用。” 陆江仔细打量一下躺倒地上的白燕,发觉他眉眼间确实与鸳鸯有几分相似。 怎么之前未曾察觉? 陆江问道:“你说的姐姐,可是叫做鸳鸯?” 白燕紧紧抿着唇,眼里露出凶光,惨然一笑,“不错。你们杀了我姐姐,我来找你们报复,是不是很理所应当?” “世间恩怨,历来如此。” 白燕道:“我与姐姐自由相伴,从不分离。她总是护着我,就算我是个无法修炼的废物,她也没有嫌弃过。可恨我太过无用,竟无法替她报仇雪恨。” 黑夜之中,两方对峙,白燕虚弱无比,已是樯橹之末,并不足惧。 崔玉折已走到二人面前,他自来重视亲情,一听白燕这般说,心有不忍。但白燕已对二人起了杀心,不能再留,况且他手上沾上了无辜百姓的性命,崔玉折道:“你自行了断罢。” 他不想再拷问白燕任何东西。从鸳鸯嘴里问不出,这会儿白燕怀着恨意,绝难问出。 陆江在旁看着,没有多说。 白燕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两个人,还有另外的小姑娘,我就算到阴间,我也会记得的。” 白燕知道自己即将命丧于此,报仇无望。眼角不自觉滴下一滴泪水。 崔玉折见他久久不动,猜测他手上并无兵器,连自尽都做不到。崔玉折翻找出适才用的匕首,递到他面前,说:“这个给你。” 白燕抽泣一下,接了过去,握在手上,将匕首自鞘中拔出。冷光照亮他失落的双眼。 两人都知道他没有真气,把匕首交到他手上,也不怕他突然暴起。 匕首一点点贴近他的胸口,他猛的一咬牙,狠狠朝胸口辞去。 电光火石间,只听“叮”的一声,白燕手上匕首砸落在地,旁边躺着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树叶。 陆江急忙拽着崔玉折朝后退几步,仰头看去,却见一红衣男子踏月而来。 他长发飞扬,并未束冠,胸前衣襟大敞,露出白玉般的胸脯。红衣质地似也很是柔软,轻纱一般,无风自动,隐隐露着肌肤。 陆江猛一瞅见,第一反应是,他穿的好生凉快! 这怪不得陆江分神,他刚从火炉一般的屋子中出来,恨不得把身上衣服脱净,跳进清凉的湖水中。见到这位的穿着打扮,难免感慨。 来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先朝他们轻飘飘看了眼,便收回目光,径直走到白燕跟前。 白燕怯生生的看了他一下,就低下了头,身子抖的不成样子。 白燕很怕他。 “寨主!”白燕哽咽着轻声喊道。 第34章 长辈 这声称呼叫陆江二人大吃一惊, 黑风寨的寨主吗? 玉剑屏修为已经很高深,这领头的寨主又会是怎样厉害? 寨主盯着白燕,微微一笑, “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倒先替我报出了。” 白燕更是惊惧,跪着膝行两步, 到了寨主脚下, 拽住他的下袍, 眼角低垂,“我知道错了, 求寨主救我一命。” “我不叫你来, 你怎么不听话呢?”寨主似乎很是为难的样子。 白燕颤声道:“她毕竟是我姐姐……” 寨主轻哼道:“感情用事!你以为你自个儿有什么能耐?盗了我的锁空阵, 能发挥出半点功效吗?惹人笑话, 叫他们以为黑风寨都是你这样的废物了。” 他一番斥责话语, 白燕听了脸上青白不定。 寨主转头笑道:“两位小友,能否卖我个面子, 放他一马。我回去好好教训他。” 陆江料定他是个厉害人物, 谁知反而替白燕求情。 陆江不是自不量力之辈,寨主虽是求情话语,但气定神闲, 哪有半点低声下气之感。陆江不知崔玉折适才用血符到底有何损伤, 他自己又有伤在身。 凭他们两个,断断杀不得寨主的。 陆江斟酌之下,笑道:“您请便。” 寨主微笑点头, 手伸到白燕面前,“站起来。” 白燕摇摇头,他原以为自己小命不保, 没想到寨主竟未责罚自己,他急忙道:“寨主,他们杀了我姐姐,你不替她报仇吗?我求你了。” 寨主看他许久,直到白燕身子又开始发抖,他方挪开目光,轻声道:“你姐姐为黑风寨效力,我记得她的好。可寨中这么多人,若是谁死了,我就要去报仇。我的腿都要跑断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陆江忙说:“你有仇,自该你亲自上阵,怎么还要求着你们这寨主?他说的不错,莫非黑风寨死一个人,寨主就要前去杀一个?你也多心疼一下你们寨主。” 白燕不可置信的看着寨主,眼眶中盈满泪水,看上去楚楚可怜,“我姐姐为黑风寨做过不少事情,就连我、我侍奉寨主也一直尽心尽力。我姐姐尸骨无存,她多可怜呐!” 寨主轻声叹气,“别叫我为难了。正是因你侍奉过我,我才愿意把你接走,不然,你也已经死了。” 白燕仍旧苦苦哀求,“寨主!” 寨主突然弯身,手指轻挑白燕下巴,眼神淡淡打量着他,似乎很是烦恼,“你脸上作弄成这样。又一哭,更不好看了。” 白燕依旧不动,“寨主,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偷拿了锁空阵,却连怎么用都是一知半解,才被他们逃了出来。可是你不一样,寨主,对你来说太容易了,你轻轻挥一下衣袖,他们就死了。” 陆江冷眼旁观,听到这里不自觉又打量寨主一眼,暗道,他当真这么厉害?若这寨主被白燕三言两语劝动了,我和师弟两个怕是性命危矣。 陆江忙插话道:“寨主怕是还不知道,今日白燕还说要去学宫呢,言语中对学宫极为推崇,又把黑风寨贬的不值一提,我们这是替你扫清门户。” 寨主低下头,意味不明的反问白燕:“是吗?” 白燕低声喊道:“寨主。” 寨主叹了口气,“我待你还不好?你在外人面前如此诋毁黑风寨。” 他虽然这般说,却并没有恼怒的意味在里面,说起来云淡风轻,他轻轻摸了一下白燕的头发,笑道:“我黑风寨日渐昌盛,弟子众多,冒出来几个有异心的,也不奇怪。就算白燕真是这样的人,我也认了。学宫泱泱大宗,不也出了个玉剑屏,反过来要杀你们掌门,由他珠玉在前,白燕不算什么。” 白燕眼睛一亮,“多谢寨主体谅。” 陆江小心退后两步,没吭声,给崔玉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瞅准机会一道遁走。 崔玉折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二人皆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保住性命后,将寨主信息上报给学宫,由学宫派出长老,再做打算。 寨主却轻笑道:“早在鸳鸯死讯传来时,我就同你说过了。这两个人,我是不会杀的。可你偏偏不听。” 不杀? 他说的这话,陆江二人听的清清楚楚,想要离去的脚步一顿,对视了一瞬,皆在心中想,他为何不杀? “寨主——” 白燕这声哀求堵在了喉咙里,他竟被寨主猛的甩了个巴掌,瞬间,白皙的脸上浮现出殷红的手掌印,他的脸被打的扭向一边,嘴角处流出鲜血。 原本被金大拳头打出的伤口还残留着痕迹,这下子新伤叠旧伤,好生狼狈。 他眼泪止不住的流,咬了咬唇,知道寨主真的发怒了,犹豫再三,终究不敢再说一句话。 寨主微笑道:“我好话说尽,你若不想走,那便算了。留在这里像你姐姐一样,灰飞烟灭如何?你们姐弟情深,可以有同样的死法,你高不高兴?” 白燕霎时间愣住了,他手摸着红肿的脸颊,嘴唇抖了抖。 这话说来何其残忍,白燕愣住了,手扶着红肿的面颊。 “再问你最后一遍,走还是死?若是你想,也可以死在我的手上。” 白燕双眼失去了神采,面无表情的望了眼陆江和崔玉折,点了头,“我走。” 寨主大笑出声,连连点头,“乖孩子,手拿开。” 白燕如言,将手垂下,寨主指尖轻点他脸上的痕迹,霎那间,白燕面容恢复如初。 白燕又涌出泪来,他忙擦了擦,“多谢寨主垂怜。” 他分明是被寨主打伤的,又听了那般伤人的话,却还要强颜欢笑。 寨主赞许一笑,“你先等着,我说会话就来。” 陆江立刻召唤云狩到手上,“寨主有何见教?” 寨主却摇摇头,“剑是好剑,可人还是太年轻。我不找你,我与他有话要说。” 陆江刚要动作,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连扭动一下脖颈都费劲。 他浑身真气稍微一调动,就像是被万千针尖从身上穿过一般。 寨主绕过他,朝一旁的崔玉折走去。 “啪”一声,在静谧的夜里面尤为明显。 陆江眼睛立刻通红,恨得不行。他虽看不见,耳力倒未封,听得如此清晰,这一巴掌仿佛也打在了陆江脸上。 “你们杀了鸳鸯,总不能轻描淡写便这样揭过。这一巴掌,让你吃点教训。” 只有寨主的声音传来,却未曾听到崔玉折吭声。 陆江暗暗沉气,拼着不要性命,也要挣脱开这压制。 “嗯?”寨主惊讶一笑,“学宫年轻一辈原来也不全是蠢才。” 陆江瞬身到崔玉折近侧,一手环抱他的腰身,迅疾向后掠去。内腹鲜血涌上喉口,陆江强咽下去。 他分神看了眼崔玉折,崔玉折只有一双眼睛透出担忧,却同样无法行动。 崔玉折脸上有着淡淡指痕,如此明显,陆江一下子就看到了,心中无比难过,紧咬着牙,恨不得将这寨主碎尸万段。 他抱着崔玉折,掉头就跑,可还未走两步,身后就被一团黑云追上,淡淡黑气即将笼罩全身。 陆江周身更加疼痛,黑气似钻进他的骨髓一般搅弄。 陆江差点跪倒在地,黑气重压之下,他只得松开崔玉折,将他挡在身后,横着云狩,与这团黑气对打起来。 寨主好整以暇的在旁看着。 过了片刻,黑云消散,云狩插入地上,陆江紧紧扶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才没有倒下。 寨主拍了拍手,“不错,不错。” 他笑着走到陆江近前,“你这个年纪,能破开我的定身之术已然很不容易,我有爱才之心,若是你愿意来我们黑风寨,由我好好教你,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陆江听他这狗屁不通的一番话语,骂道:“你动不动就打人巴掌,我还未学到什么,就要被你扇死了。” “若你做我徒弟,我必然不轻易动武。” 陆江极速调转内力,欲要修复内伤,心中又实在担忧崔玉折,还要分出一分心思来应对寨主。 他冷哼一声,“我可不信你的话,况且,我们学宫长老众多,哪个不能教我?哪有改换门庭的道理。” 寨主大是遗憾,摇头叹息,“你日后可莫要后悔。我今日先不杀你,且看你造化如何。” “总比做你的手下强上百倍。” 寨主冷笑一声,背手踱步到崔玉折身侧。 陆江这会不被他压制真气,因此可以清楚看到他缓步到了崔玉折面前。 陆江心中何种焦急,可却无力再行动。 寨主面对崔玉折之时,神色却不知为何柔和许多。 他两指合起,一指崔玉折喉结,崔玉折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好孩子,我扇你一下,你莫要怪我。往后我再不打你一下。” 他轻笑道:“我有件事情一直困惑多年,见到你后,终于有些眉目。只是还要在你这里借上一点东西。” 未等到崔玉折说话,崔玉折脖颈处忽然显现一道伤痕,鲜血流出。 鲜血慢慢浮起,聚成一个小血珠,寨主张开手掌,那血珠便轻巧落入他掌心。 寨主望着手中,似乎在深思些什么,沉吟半响方抬起头,又故技重施,照旧手指轻扫,崔玉折脖颈伤口已经完好如初。 “你弄他的血,要做什么妖法?刚刚还要收我为徒,我的血不要?”陆江问道。 他默默看着寨主一番行事,生怕他以血为媒介做出什么事情,方以此试探。 寨主笑道:“我再如何,也必定不会害了他的性命。对了。” 他又定定看着崔玉折,柔声问:“我知道你是叫崔玉折对不对?真是个古怪名字。” 崔玉折点点头,“我是叫崔玉折。” “好孩子,我知道了你之后,一直想要见上你一面,只是平日太忙,总不得空,今日借着鸳鸯的事情,倒是遇到了。” 寨主容貌年轻,一头长发飞扬,神态却似崔玉折的长辈一般,望着他的眼神都带着一层暖意。 第35章 亲属 崔玉折不由问道:“你从前见过我?” “第一次见。但是待你的心却一点不少。” 寨主打量了他一会儿, 手一张,手上立刻出现一把金色的钥匙,他递到崔玉折面前, 笑道:“这个你拿着, 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 崔玉折垂眼看着。 钥匙精致小巧, 约莫半个手指大小。 寨主摩挲着钥匙, 似乎很怀念一样, 恋恋不舍。过了片刻,他道:“怎么不接着?” 说罢, 他又醒悟过来, 笑道:“忘了你不能动了, 我给你戴上。” 钥匙被打了环, 上面挂着黑色绳子, 恰好能戴在崔玉折脖颈处。 他迫于不能动弹,只能看着寨主动作, 问道:“为何将这个给我?” 寨主柔声道:“给你就收着。” 崔玉折道:“我不要。” 莫名其妙, 不杀他们就算了,怎么忽然开始送礼了? 陆江紧跟着说:“谁知道你在这钥匙上设下了什么术法,哪个敢戴?” 寨主斜睨他一眼, “你这小子, 话真多。我若是想害你们,你们二人早不知死多少遍了。” 陆江哼道:“这可不见得。” 寨主笑着看崔玉折,说:“这东西你若真不想要, 扔了也成。我给了你,就是你的玩意了,随你处置。” 他背过身去, 吩咐道:“白燕,咱们走吧。” 白燕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几步赶到寨主身边,忍了又忍,还是回头看了眼陆江二人,眼神中藏着不少愤恨。 他实在不知寨主为何要偏袒这二人。任是寨主说的再天花乱坠,他半点不信。 鸳鸯死前图景映照在她的双眼中,如实记录下了这三人的容貌身形,门派性命。这些讯息一到白燕手上,他目眦欲裂,却也知道自个儿是无用之人,满心以为凭借和寨主间的情分,能劳累他出手。 白燕自以为,他和普通寨众当然不同。 寨主起初也是有点生气的,可他一接手图景,默默看了半晌,神情忽然变得玩味起来。 白燕再催促他,寨主却望着他笑了,“这几个人,我不杀。” 白燕这才偷走了锁空阵,仓促安排了这次击杀。 事情不成,他审时度势,知道自己此刻绝对不能再开口。 寨主不是他手中可以随心所欲的匕首,不听他使唤。 他把崔玉折拿来叫他自尽的匕首仍带着,藏进衣袖之中。 来日方长。 寨主冷眼瞧着他的动作,微微一笑,没说什么。白燕一转头回来,刚触及到寨主眸光,立刻低下头,垂着眼皮,很是恭顺的样子。 寨主握住白燕细瘦的手腕,似一阵风般消失不见。 陆江本已因气力不支蹲坐在地上,忙撑着云狩,一步一步挪到崔玉折跟前,积蓄真气,替他解了定身咒。 崔玉折刚一能活动,就扶住陆江。 陆江咧了咧嘴,“他动手可比玉剑屏狠多了。” 寨主虽说是不杀两人,却给了崔玉折一巴掌,对陆江动手更是毫不留情,虽只是轻飘飘的一团黑雾,却叫陆江四肢百骸都渗出血来。 陆江渐渐成了个七窍流血的惨状,一喘气,身体里的血水就要朝外涌出。 崔玉折一手把他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掏出枚丹药来,递到陆江唇边,手指有点颤抖。 “师兄,你快吃了。” 陆江咳了一声,吐出血沫,勉强吞了丹药。 他睁着血糊糊的双眼,觉得眼前的师弟面目不清,他心想,师弟靠的这么近? 鼻腔里满是血腥味,却在崔玉折接近时,传来一丝清新味道。陆江贪心的嗅了嗅。 陆江浑身像是没有骨头一般,瘫倒在崔玉折身上。 其实,没这么虚弱的。 陆江看了看崔玉折,心安理得的叫他扶着。 崔玉折说:“师兄,白燕他们已走远了。你不便挪动,不如我们还在这屋子里待着罢。” 陆江有气无力道:“都听你的。” 适才的打斗毁坏了地上铺着的石子砖块,从房间中冲出来时,两扇门倒在一边,要掉不掉。 屋里倒还是原样,被褥家具齐全。 崔玉折扶着陆江一点点挪到了床前,又拿了被子盖在他身上。 桌上还有没喝尽的茶水,崔玉折倒了一杯,端了过来。 “茶水应是没问题的,师兄,喝上一点。” 陆江依言喝了一口。 他这回很争气,没再晕过去,清清楚楚看着崔玉折忙活。 崔玉折站在他面前,问:“师兄服了药丸可有作用?我去附近找个郎中来看看?这里离药王谷甚远,短时间内寻不到他们,寻常郎中可以吗?” 陆江:“你先坐着。这处院子成了现在模样,找来郎中说不定要报官。我吃了药丸,已经不再流血,再歇一会应该就没事了。” “师兄要哪里还不舒服,跟我说一声。” 崔玉折坐在了凳子上,把那串金色钥匙取下来,平放在手上。 一双眼睛静静盯着钥匙看,很是入神。 陆江琢磨一会儿,问:“你从前有见过这寨主吗?” 崔玉折摇头,“不曾。” 陆江“哦”了一声。 崔玉折沉默片刻,似是自语般低声说:“真想问问我父亲。” “崔师叔?”陆江说,“可他被关在了戒堂中,是没法子问的。你觉得崔师叔可能认识?” 崔玉折眸光微动,“我不知道。但寨主说话时很像长辈的语气,除了我父亲相识的人,怎会以长辈自居?” 陆江犹豫半晌,试探问:“除了崔师叔,你有没有别的亲人呢?母亲呢?” “未曾见过。”崔玉折摇摇头,“我没有什么亲人。我父亲是独子,从他那时候起,就没亲人。” “你母亲呢?” 崔玉折说:“确实不曾见过。” 他看了下陆江,补充道:“我母亲不是修士,我父亲说,她生下我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或许我很小的时候见过她,现在却没有一点记忆了。” “这样。或许是崔师叔下山游历时认识的?” 崔玉折把钥匙放进了荷包中,同日月镯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放到一处,没有再挂回脖颈处。 他说:“我没听父亲提起过。师兄,父亲他若是只放过了玉剑屏,就如长老们说的那样,我们找到了他的行踪,抓到他,替我父亲将功补过。可若是我父亲跟这寨主也有牵扯,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陆江忙笑道,“不一定就真的认识。你真的担心,咱们来日回了学宫找崔师叔确认一下就是了。先把这个放好。” 崔玉折站起身来,神色中仍有隐忧,但没再和陆江多说。 “师兄,你先躺着歇会儿。” 崔玉折出了门,陆江昏昏欲睡,慢慢合起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都有些亮了,陆江方睁开眼,他望着头顶陌生的青蓝色床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师弟呢? 他挪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崔玉折。崔玉折似乎一夜没合眼,见他动作,忙起身走到跟前,垂眸问道:“师兄,怎么样?” 陆江连忙说:“没事没事,你一夜都没睡?” 崔玉折说:“我出去查看了一番,在灶房发现了这家人老夫妇俩的尸体。就在后院挖了个坑,将他们就地掩埋了。” 因为这事,他忙活半夜,自然是没来得及睡了。 况且,师兄血淋淋的伤口触目惊心,他也睡不着。 崔玉折没说的是,埋完那对老夫妇后他就回来了。他时不时走到陆江床前看一眼,生怕他没了气。 虽然信得过父亲所准备的丹药疗效,也信得过师兄说的话。他想,师兄总不是个逞强的人。 可他自己却没敢真的睡。 崔玉折问:“师兄,我给你擦擦脸?” 陆江意识到这幅尊容不能见人,脸上唰的红了。幸好残留的血遮盖着,才没有漏出来马脚。 崔玉折见他不说话,又问了一声,“师兄?” “我已经打好水了。看你睡着,怕胡乱替你擦叫你吵醒了,这会儿可以吗?”崔玉折身旁的地上果然放着一个木盆,里面盛着水,盆沿上挂着一张白布巾,。 陆江羞涩道:“这怎么好意思?” 崔玉折却已用布巾沾了水,拧的半干,走到了床边。 陆江呼吸乱了一瞬,羞答答的点点头,“那多些师弟了。” 他身上伤口看着吓人,但他恢复的快,睡前已不再流血,一夜过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失血过多,甚感疲惫。 这会儿忽然来了精神,仔仔细细看着崔玉折的一举一动。 崔玉折其实没怎么照顾过人,但他十分小心,收着力度,生怕弄疼了陆江。 他抿着唇,认真极了。一点点把陆江脸上的余血擦尽。 陆江感觉自己又想晕倒了。他离自己好近好近,近到他的呼吸似乎都要扑到自己脸上一般。 他不可避免的忆及那夜的事情。那个夜晚被他藏在脑海中,从不敢回想。 这会儿却翻江倒海似的,涌现在他的眼前。 “师弟……” “怎么了?” 陆江轻声叹了句,“好了。擦的差不多了。” 崔玉折再次离他远去了。 “我把水泼了。” 他推门出去。 陆江扯过被子,蒙住头,眼前一片黑暗。 真胆小。 陆江骂了自己一声。 忽然听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临近,陆江忙把被子扯下来,还没看清人,就喊道:“师弟。” “我是你师兄!” 陆江猛然一惊,合了下眼,再睁开,确认来人。 ——杨勒。 陆江惊得说不出话来,问:“你怎么来了?” “你火急火燎唤我,我当时有事,没有接到你的讯息,再寻你,你就不接了。我怕你出事,连夜巡着你发的地方赶了过来。”杨勒老老实实道。 陆江久寻他不到,又怕自己和师弟一块儿成了蒸菜,气急败坏叫杨勒替自己来收尸,怕他寻不到地方,连所处的位置都一并报送给了他一份。 杨勒听到陆江状似绝命书一般的留信,吓得半死,他可仅有这一个朋友,轻易不能死了。 他气喘吁吁,坐到椅子上,捏住茶壶就往嘴里灌,吃了一嘴茶叶,他“呸呸”两声。 “还好你没死。”他失神看了一眼床上的陆江,悲从中来,猛的扑倒在床前,唉声叹气了一会儿。 他是个老实孩子,真的伤心到极处,路上就有些想哭。 已经做好了收尸的打算,这会竟见到陆江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心里面没有预料到,一时间大悲大喜,只蹲坐在陆江床畔,叹气个没完。 “别叹气了,听得我头疼。” 陆江边说边朝外张望。 “你又在看谁?”杨勒刚平复一下,转头就看到陆江伸长脖子的样子。 陆江这次说了实话:“看师弟。崔玉折师弟。你见了没?” “我不认得。” “你在屋外没见到人?” 杨勒说:“我心急如焚,怕你死了。就算屋外有人,不是你,我也没看在眼里。” 陆江“呦”了一下,没料到他这么关心自己,笑道:“多谢啦。” 二人正说着话,崔玉折进了屋,看清了杨勒蹲坐在床边的样子,就站在门边处,没朝里面走。 陆江碰了一下杨勒,“这就是崔玉折师弟。” 杨勒忙站了起来,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是要面子的。他打理了一下坐乱的下袍,把适才甩到地上的宝刀重新挎好。 几步走到崔玉折跟前,用沉稳的语气说道:“我叫杨勒,陆江唤你师弟,我唤他师弟。我年岁比你大些,你就叫我师兄吧。” 崔玉折:“师兄。” 杨勒拍拍他的肩,以示亲近。 崔玉折侧眼看了一下放在肩头的手,没说什么。 陆江看的清楚,忽道:“杨勒。过来一下。” 杨勒似离弦之箭一般,几步冲到床前,低头问道:“何事?” 陆江咳了一声,“给我拍拍背。” 杨勒听话得很,忙伸出手在陆江后背处拍了几下。问:“如何了?” 陆江:“我一刻也离不得你,你就在床边等着,别乱走动。” 杨勒满心以为他是因经历了生死难关方这般依赖自己,略感别扭。可杨勒责任心重,这回赶来救陆江晚了一些,就把他受的伤揽到自个儿身上,为了弥补,他说:“你尽管吩咐,我没有不应的。” 陆江道:“你真好。” 陆江把杨勒拖到身边,再一抬头,却看不到崔玉折的身影了。 又出门了? 第36章 生气 杨勒本想专心致志在这里守候陆江, 还没安静片刻,按耐不住,手痒了。他把随身佩刀拔了出来, 猛的朝下一挥, 刀影迅疾。 陆江瞳孔微缩,惊吓道:“你做什么?” “我坐着十分无聊, 想叫你看看我的刀法。” 陆江还半躺在床上, 四肢近似瘫痪, 他却自顾自演练起了刀法。 陆江:“……你一刀下去,房子都毁了。” 杨勒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手中宝刀, 掂量了一下, 妥协道:“我收着力气, 不用真气就是了, 只演练招式。” 他一手推着正中间的圆桌到了窗边, 留出一小片空地。 陆江见他兴致高昂,一时半会儿消不得, 就由他去了。 杨勒身姿矫健, 行云流水般将刀法练了一遍,大约花了一炷香的时辰。 杨勒收手后,又煞有介事的让陆江指点一二。这般一来二去, 又花了不少时间。 在这过程中, 崔玉折依旧没有回来。 陆江心焦起来,怕出了什么事情。待杨勒盯着刀沉思的间隙,掀开搭在身上的被子, 就要下床。 杨勒一抬头,沉声问:“你干什么去?” “出去看看。” “你受的伤还没痊愈,别出去了, 就躺着吧。” 陆江:“我看看崔师弟去,他怎么还不过来?” 杨勒:“他不是三岁小孩,跑不丢的。” 陆江放心不下,仍坚持道:“我看看去。” 杨勒大手一挥:“你躺着,我去替你看一下他在哪。若是他闲着,就叫他过来陪你说说话,省得你牵肠挂肚。” 陆江反驳,“我没有。” 杨勒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说:“你就是有。别想着骗我,我不傻。” 陆江恨不得捂住他的嘴,抬了抬手,放弃了,“你去吧。不用叫他过来,就看看他在做什么就成。” 虽然这黑风寨的寨主都来过一趟了,余下的小鱼小虾应当不会再来,况且这里还有杨勒在,一般的宵小不足为虑。 崔玉折不会出什么事。 但万一呢? 陆江认为杨勒知识浅薄,他就是有一点点担忧,跟牵肠挂肚这等分量的词可不是一个意思。 “知道了。”杨勒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片刻后,杨勒回来了,张口就道:“我看过了。崔师弟在隔壁房中画符咒呢,看上去很认真,我就没开口。这下你该放心了。” 陆江悄悄松了一口气,可又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失落。 他伤重在床,怎么师弟不来看一下呢?对杨勒就这般放心,当甩手掌柜? 他转念一想,看了看面前人高马大的杨勒。会不会是因杨勒在,师弟才不来的? 怕生人? 可师弟没到这个份上罢,他面对宣清这些人时,不也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杨勒又是他们的师兄弟,性格虽有些呆,但呆有呆的好处,就算第一次见面,不熟悉,也绝对不会对杨勒产生厌恶之情,没道理再不露面。 莫非是陆江自个儿的原因? 陆江摸了摸下巴,自他醒来后,没惹到师弟呀。 他抬头就看到杨勒杵着刀,坐在椅子上,双眼牢牢盯着他,目光似鹰犬。 陆江愕然:“你怎么这样看我?” 杨勒身子不动,仅嘴巴在说话:“我反思了一下,你找崔师弟,是不是因我光顾着练刀了?这个怪我,你都这样了,我还非要拉着你,太不近人情了。这样好了,我决定什么也不干,就看着你,拿出十二分的小心仔细,听你吩咐。” 他实在严肃,陆江被他看的没法,本来就没理出来思绪,这下什么心事都想不起来了。陆江嘴巴动了一下,自暴自弃,转身面朝床内侧合眼睡了。 陆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间就醒了过来,只觉得睡得头脑发昏,两手发软,但四肢却渐渐有了力气。 他看外面天色又暗了下来,晃了晃脑袋。 杨勒瞪着眼睛,与陆江睡前看的姿势一模一样,没动过,一看陆江有了动静,立马抓起佩刀,喝问:“怎么回事?” 陆江已经站了起来,他咳嗽一声,弯着腰说:“我想亲自去看看师弟,他不会这么长时间不来的。” 血符。 陆江睡了一觉,脑子忽然清醒不少,似灵光乍现一般,眼前出现了这个词。 怎么能忘记呢?师弟犹豫之下,方用了血符,这会儿莫非反噬了? 所以才来不了。 陆江一旦想到了这里,就再不能等了。 杨勒几步走到他跟前,刀鞘一横,拦在陆江面前,问:“我都看过了,你还不放心?他好端端的在画符呢。” 陆江反问:“我睡着的这会儿,师弟来过没有?” 杨勒摇头,“没见到。他忙得很,有我在这看你就够了,用不着再多劳累一个他。” 陆江重复道:“我去看看。” 杨勒见他坚定,便扶着他,嘴里还嘱咐着,“你当点心,看完还回来休息。” 二人一起走到了侧屋,杨勒道:“就是这里了。” 杨勒推开门,一见到房中景象,心下惊骇,忙侧头看向陆江。 陆江一把甩开他,蹒跚着冲向屋内。 杨勒后背撞上门框,他小声道:“我之前看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崔玉折歪倒在床边,上半身斜倚着床沿,手腕垂落。他脸色煞白,双眼闭着,不知是生是死。 陆江被吓得呼吸都快停滞了,他怔怔站在崔玉折前面,眼眶发酸。 他蹲了下来,唤道:“师弟。” 崔玉折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反应。 杨勒远远道:“你先把崔师弟安置好。” 陆江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呆滞的按照杨勒所说的话做。他把崔玉折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 这样一挪动,陆江心又猛地一痛。崔玉折鬓间竟有了两缕白发,看上去极为扎眼。 怎么回事? 他不由伸手碰了一下,握在掌心。 杨勒本来只对陆江一人有愧,这下子连带着崔玉折他都深感内疚了。杨勒磨蹭着到了他们面前,也不说什么旁的,单只是道:“我传些真气给他。看有用没有。” 陆江说:“我也来。” “你省省罢,自个儿还受伤呢。” 杨勒同陆江齐名,真气自然深厚,身上又无旧伤负累,他觉得是自己没上心,忽视了崔玉折。真气似不要钱一般灌入崔玉折身体。 过了许久,崔玉折双颊逐渐恢复血色,悠悠转醒,睁开了双眼。 杨勒大功告成,忙退步三尺远,他不知道怎么跟这不怎么熟悉的师弟道歉。房门大开,冷风灌了进来,桌上散落的黄纸到处飘洒,有的甚至顺着门边飘了出去。 杨勒急忙出门去捡。 屋里就交给陆江师弟罢。 陆江原本见到崔玉折倒在地上时,心里面十分着急担忧,恨不得能替他去死。可一看到他醒了过来,心中却忽然涌出怒火来。 崔玉折看着他,先是问:“师兄,你的伤……” 陆江当即冷硬道:“用不着你管。” 崔玉折从未被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过,不由有些微怔,睫毛微微抖动。 “你为何不说呢?”陆江费解,“我同你相识也算久了,还不能叫你示弱吗?为什么都要晕倒了,却还一字不说?” 说到后面,陆江带上了情不自禁就有点委屈。他看着崔玉折的神色,觉得自己这一路来所做的真是不值。他在崔玉折面前不说是伏低做小,也算事事谨慎小心。 此次离开学宫,姜恣意已经说过了,并不值当。寻找玉剑屏就是个幻影一般的幌子,吊着崔玉折安分离开学宫,不闹出乱子。 但对陆江来说呢?他来这一趟做什么? 换来了什么? 仿佛无论做什么都软化不了崔玉折的心,他就像一座冰山。陆江原本以为自己有能将其融化的一天,现在看来这千年冰川实在是坚固。 陆江自怨自艾起来,满身的怨气和怒气交织。 崔玉折思量片刻,低声问:“师兄怎么这般生气?” 陆江沉不住气,被他一问,立即大声道:“我不该生气?我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怎么样呢?陆江视线落到他瘦削肩头,剩下的话咽下不提,“我……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耳边传来崔玉折低声的言语:“我不是想瞒着你,是我也不知道。我父亲单说了有反噬,可这反噬因人而异,叫我不要乱使用,我自然也不清楚。” 崔玉折顿了一下,似乎在等陆江的反应,见他没有吭声,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本来是在画符的,忽觉一阵疲惫,我以为是累了,便想躺床上歇一会儿,谁知道快走近时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我不是不想说,也不是在逞强,只是没有想到。一开始用完后,没什么异常,我就掉以轻心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陆江听了不觉心中的气消了下去,可陆江还是问:“原先我那间房,也照样能画符的,有桌子。” 崔玉折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有杨勒师兄在,似乎也不需要我在那里,反倒耽误你们两个说话叙旧。” 陆江眼前顿时一亮。 他偷偷看了崔玉折一眼,“你不愿意叫我和他一道说话?” 崔玉折:“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陆江不依不饶。 崔玉折轻轻摇了摇头,“我说不好。我不该这样想的。” 陆江咽喉上下一动,心中有些欢喜。 崔玉折说:“师兄你待我这般好,我不是不知道的。你见了相熟的杨勒师兄,自然欢喜,我也应该替你高兴才是。我也不知是怎么了。” 陆江看他越说越慢,脸上颇有为难神色,笑道:“不必说了。我大约已知道了。” 第37章 重返学宫 崔玉折内力虚浮, 若有若无,同之前有小欢时的样子十分相似。 当时就是靠陆江内力吊着,缓解他的症状。可如今陆江有伤在身, 实在是有心无力。 杨勒派上了大用处, 他日日辛劳,毫无怨言的把真气传给崔玉折。 如此四五日过去, 崔玉折方算是大好了。只是耳后白发却未曾复原, 陆江曾拿镜子过来, 让师弟看过,不过崔玉折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陆江疑心他内伤未愈, 但他没有绝顶的医术, 只能干着急。 突然间, 他灵光一闪, 替崔玉折病急乱投医。 他提出要给崔玉折探探脉, 话未说完,陆江自个儿脸倒是红了一点。他煞有介事道:“我看一下, 若是哪日见了宋风, 我好问问他,看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玉折低声“嗯”了一下,待陆江的态度已经同在凤阳城时大相径庭, 乖顺的伸出手来。 陆江一本正经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本来真心实意想瞧他脉象,可他本来就是个只能摸清手腕处哪里在跳的三脚猫功夫,一碰到崔玉折, 反倒自个儿胸口怦怦乱跳起来,扰乱了所有的思绪。 偏偏崔玉折这时候歪了歪头,问:“师兄, 怎么样?” 听着他柔和的声音,陆江咽了下口水,“我、我再看看。” 他合着眼,又摸了摸,手指在崔玉折手腕上摩挲,触感滑腻,心里面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下来,可心跳声如擂鼓,叫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手微微颤了下,放弃了,“还是等宋风日后亲自来把脉吧!” 陆江落荒而逃。 冲出房门的一刹那,迎面撞上了杨勒。杨勒大声道:“你干什么去?” 陆江:“我出去站会儿。” “掌门羽化登仙了,你不知道?还往外跑?”杨勒来了这么一句话。 陆江脚步猛地一停,不可置信的回头。 “什么?” 杨勒道:“你们没收到?日月镯里刚刚发的讯息,掌门伤重不治,就在今日午时离世了。” 陆江摇摇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日月镯一点响动都没有,适才崔玉折也安安静静的把手腕放在那,等他探脉,想必师弟也未曾接收到动静。 这是为何?掌门离世这等大事,应当通报给所有弟子才是。 没道理避开他们二人。 陆江问:“可是真的?” 杨勒正色道:“我不敢拿这等事情说笑。” 不是说有药王谷的人去学宫了,怎么未将掌门治好。 杨勒踏进房内,陆江也没心思出去透气了,他也走了进来。 崔玉折当然也听到了杨勒所说的话,他忙查看了一下日月镯,里面空荡荡的,似乎学宫已经将他遗忘了一般。崔玉折不由问道:“杨勒师兄,不知信中是怎样说的?” 杨勒道:“掌门仙逝,学宫让在外弟子赶得及的,都回学宫悼念。另外,共同商议讨伐黑风寨。” 这段时间来,黑风寨似一股浪潮般席卷凡尘,到处兴风作浪,不仅仅是陆江几人遇到了。学宫威严一再被挑衅,无法再容忍,正好借着掌门祭礼的时机,广召门徒,打算决一死战。 陆江看了下崔玉折,掌门若平安无事还好,可现在竟然真的死了。 那么,崔师叔呢? 云霄子在学宫执掌门派数十年,受人崇敬,在众弟子心中的地位十分之高。这下子,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杨勒疑惑的看着他们两个,“怎么?你们当真没收到消息?不应该啊。” 杨勒话音刚落,他忽然回忆起了信件中的内容,不自觉朝崔玉折望去了一眼,嘴里说着:“我知道了,信中后附了一行小字。说要对学宫叛徒……崔扬戚,进行处置。” 崔玉折脸色森白,没吭声。 杨勒猜测:“崔师叔是你父亲,是不是?你们两个都姓崔。” 他意识到了什么,十分抱歉的看着崔玉折,低声叹了一口气。 崔玉折:“没错,是我父亲。” 杨勒说:“这样,那我就懂了,所以学宫就没告诉你。对了,陆江你怎么也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陆江摊了摊手,说:“你看我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可陆江心中却已然明白,学宫这般发送讯息自然有学宫的用意。诸位长老敷衍的将师弟派遣出来,就是不愿意他再回学宫的,这事姜恣意早就说过了。 现如今要对崔扬戚进行终审,众人激愤之下,很大可能就要了断崔扬戚的性命。 不,这甚至是确定的事情。 学宫自然不愿意叫崔玉折回去搅局。 至于陆江,学宫知晓他与崔玉折一道下山,干脆将他一并排除在外。 只是学宫没有料到杨勒这会儿在他们身边,并且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崔玉折咬了咬牙,道:“我这就回学宫。” 杨勒道:“那我们这就动身。陆江,你愣着干什么?” “发会儿呆。”陆江摇了摇头,“走吧。” …… 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东西,就是崔玉折和陆江两人身子还没有好全。不过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三人一道赶路,十分迅速。 杨勒坐在飞舟船头默默看着天边云彩,沉浸在失去掌门的悲伤之中。 陆江一路上对崔玉折说了不少安慰的话语,可崔师叔性命危在旦夕,崔玉折心中的担忧实在不是旁人说上几句话就能打消的。 三五日后,总算到了学宫脚下。 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仙门修士,比往日多得多。看来,掌门离世的消息已经逐渐传往大江南北。 就算崔玉折没能第一时间得到通知,这样的情况下也必定会知道的。 只是到那时能不能赶上,就说不准了。 陆江先是冲杨勒笑笑,“你先去学宫罢。” 杨勒:“为何?你们两个不随我一起吗?” 陆江:“崔师叔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我们两个这样贸然回了学宫,不太好。你先自个回吧,我们再想想法子。” 杨勒并不愚钝,一听便明白了,拍了拍陆江说:“那我走了,你们万事小心。” 杨勒与他们相处几日下来,觉得崔师弟不爱说话,性格沉默。自己与他相处十分融洽,听不到什么尖酸刻薄的话语,心底也把他当作自己人。他虽不清楚具体情况,但还是对崔玉折说:“你别太担忧,崔师叔没事的。” 说完,杨勒便转身离开了。 学宫占着整片山脉,上山的路并非只有一条。 除了正门处安排许多弟子接引守卫外,余下的小山径,往常也是没什么人看着的,可经过黑风寨的一场袭击,学宫一改自负作风,四处都安排了人。 不过陆江在学宫这么多年,又常四处走动,知道几处天险之处,山体垂直于地面,极高挤险,寻常修士是上不去的。真有能力上去的修士,学宫就算派遣弟子看守,若是遇见了,也是白白丢掉弟子性命,干脆仗着地势特殊,撩开不管。 陆江偶然走过几次,便在前领着路,与崔玉折一道悄悄潜入了学宫之内。 二人不知山上情形,这次姜恣意虽没有通风报信给他们,但陆江还是选择了找师叔问询。 他给姜恣意发了个讯息,“我回学宫了。” 很快,姜恣意就回话了,“来我这。” …… 姜恣意喝道:“你们两个胆子可真够大的,敢这时候回来。” 陆江不怕他这做出来的威严,笑着叫了一声,“师叔。” 姜恣意撇了撇嘴,横他一眼,“别叫我。” 陆江笑道:“正好顺路,回来瞧瞧您。” 姜恣意没理他,只看着崔玉折,微笑道:“小崔,你跟他胡闹什么。学宫不愿叫你回来,是为了你好。” 崔玉折:“姜师叔,我父亲怎样了?” “还是那样子。”姜恣意说,“蜉蝣撼树。你就算回来,又能怎么样呢?老老实实在外面不好吗?” “学宫不告知你们二人,你们肯定觉得不近人情,像是故意瞒着你们。可长老们也是为了保护小崔,把你摘出去,你要懂得他们的一番苦心。” 崔玉折:“他毕竟是我父亲,我……” “行了。”姜恣意打断他,说:“你们父子情深,这是改不了的,就算这会儿我劝你,你也听不进去。殊不知,你父亲肯定也想叫你不要再管这件事。” “长老们不是答应了要找玉剑屏吗?说寻到玉剑屏就放了我父亲。” “那么你们有寻到吗?” 崔玉折失落的摇了摇头。 “这不就行了。”姜恣意冷漠道:“是你们行动太慢了,怪不得谁。” 陆江看姜恣意这样态度,求道:“师叔!” “你闭嘴!叫师父都没用。”姜恣意呵斥道:“有你什么事?” 崔玉折虽没有见到玉剑屏,可他却见了黑风寨的寨主,寨主可是黑风寨的头领,比玉剑屏要地位高。但他实在不能说出来,只因寨主言语暧昧,若深究下去,怕是他父亲崔扬戚牵扯更深。只能瞒着。 姜恣意又放轻了声音,对崔玉折道:“我看你们两个气色都不好,是受了伤还是没休息好?今日晚了些,明日再说罢,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法子。” 他本来是陆江的师叔,同崔玉折没有什么关系,能这样劝几句已是仁至义尽。况且,之前也是有他转圜,崔玉折才能争取到时间。 现在姜恣意这样说了,崔玉折当然不能再纠缠下去,只好点了点头。 陆江低声询问:“你要走吗?不如去积雪峰罢。你自己一个人,我有些不放心。” 崔玉折还未来的及回答,姜恣意先替他说了,“在学宫,他出不了事。” 陆江追问:“师弟?” 崔玉折道:“不用了。” 姜恣意思量一下,忽然道:“不如你住我这里罢。你毕竟是崔师兄的孩子,要是被学宫其他人看到了,难免议论,还是不要乱走动了。” 陆江惊声道:“这怎么能行!” “我这里有的是空屋,住得下小崔。倒是你,多久没回逍遥峰了,你心里不想着师父师兄,也该去看看小欢。他是你的儿子,你总不能什么都不管。” “师弟也可以住到逍遥峰上。”陆江小声道:“小欢、你也可以看看小欢。” 这话放在从前,陆江是万万不敢说的。可这几日来,崔玉折态度软化,陆江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 崔玉折目光落在他身上,道:“我留在姜师叔这里。” 姜恣意插话道:“小欢生辰我见了,是很讨人喜欢,可也不是人人都想见你儿子,你别当个宝贝似的到处炫耀。” 陆江盯着崔玉折。 崔玉折垂眸道:“多谢师兄了。不过正如姜师叔所说,再换地方未免多事,我还是在这里等着罢。” …… 陆江还是独自一人走了。 姜恣意给崔玉折安排了一间屋子,说:“你就安心住着,最起码今晚你父亲还不会有事,等到了明日,咱们再商量。” 崔玉折:“我知道的。” 姜恣意眼睛眯了眯,“我那师侄对你挺好,他打小就是个热心肠,见了谁境遇不好就会可怜谁,我早就想说他了,不过他是不会听的。你以后再见了他,替我说说他。” 崔玉折脸色微白,抬眸看他,“我说的,他也不见得听。” “那不一定。”姜恣意微笑道:“他待你,很不一般。你说的,他听不进去十分,也要听个八九分吧。” 崔玉折沉默片刻,“姜师叔的意思,我明白了。” “那就成,我们积雪峰,唉,不怕你笑话,没什么人能撑门户了,就指望着他呢。” 崔玉折没有再回话。 姜恣意笑了笑,推门离开了。 姜恣意没再去长老那边议事,他今天说了这么多话,很累了。 他起居的地方是座三层小楼,三楼靠窗的位置很好,下面景色,一览无余。 姜恣意坐进躺椅中,微凉的夜风一吹,他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拿出烟袋,点着,惬意的吸了一口。 过了许久,月上梢头,四周一片静谧。 姜恣意没有点灯,唯有烟袋处露着一点微光。 忽然,姜恣意微微一笑,他探头出去,朝外看了一眼。 一道人影悄悄离开,跃入山林之中。 他笑着叹气,“我这个傻师侄啊,人家哪用得着你上赶着忙活。” 第38章 父子 崔玉折小心翼翼, 循着脑海中的记忆,一步一步走的极其缓慢。 他记住了那天姜恣意带着走过的路。 戒堂后山的道路极其复杂,混合着阵法五行, 图景变换, 很容易迷失其中。但崔玉折日日回忆,下了不少苦功夫, 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了, 踏出的每一步已不知道在他脑海中演练过多少次。 终于, 眼前景象突然变换,一阵阴风吹来, 直扑向他面颊, 崔玉折眼睛受风, 不由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时, 他松了口气。 眼前终于从翠绿山林变成了乱石枯岩。这代表着, 他走对了。 崔玉折刚要朝前走上一步,忽然脖颈一凉, 他猛的顿住脚步, 低头看去,是一把细剑,极具威胁性的冰凉感自剑身传来。 但凡他刚刚多动一下, 已经身首异处。 “你是谁?” 持剑者悄无声息站到他身后, 冷冽的眼神盯着崔玉折,听他这般问了,反而一笑, “你曾见过我的剑。怎么没有认出来?” 虽然他是在笑着说话,可隐隐又有一丝怒气在。 崔玉折虽没认出他的剑,然而他的声音和容貌早已不知在脑海中闪现过多少次了, 再熟悉不过。 崔玉折低声喊道:“玉剑屏!” 玉剑屏叹道:“你是听了我说话才认出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把剑拿了下来。 崔玉折脖颈一松,立刻闪身,朝前冲了几步,回身看着玉剑屏。 玉剑屏嗤笑一声,“跑的到挺快。” 崔玉折:“你怎么在这里?” 玉剑屏左右看看,“对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倒是应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 “要不是跟在你后面,想进来这里,可真不容易。我已经在外等了整整三日,才看到一个你,又能领路又没法发现我。”玉剑屏嫌恶的踢了一下地上的尘土,“这种破烂地方,还搞的这般神秘。” 崔玉折背心发凉。他什么时候跟着自己的?为什么一点都没察觉到? 玉剑屏扫了他一眼,“崔扬戚真命好,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你自己的命不要了?要是万一被人发现,恐怕你也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了。” 崔玉折:“不需要你多管。你跟着我进来,要做什么?” “不让我管?没错,你们父子的事,像我这样的外人,是不该插嘴。” 玉剑屏说:“不过,我进来是为了我自己。我和崔扬戚另有一番恩怨,我还没动手杀他,他可不能先死了。” 崔玉折问:“你与我父亲当年到底有什么事?他到现在还被你牵连。” 玉剑屏朝前走了几步,逼近崔玉折,笑道:“这事你该问他,他知道的清清楚楚,只是他不敢同你说罢。” 突然间,一条绳索凭空出现,紧紧缚住玉剑屏腰身,连他握剑的手一并捆了进去。 玉剑屏低声道:“不自量力。” 崔玉折趁着他言语之际,悄悄在他周身设下符咒,骤然间连成一线。崔玉折心里面本就没想着能够将他一举拿下,不过能拖延点时间,最起码把崔扬戚救走再说。 若是能趁着这个机会,真的把他抓到,交予学宫,更是意外之喜。 毕竟,似这般偷偷摸摸将崔扬戚放走实在是下下之策。日后仙门中,哪里还有崔扬戚的容身之处,他只能躲躲藏藏,忍受着学宫的追捕,就算能活命,心里也会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然而玉剑屏的实力还是超乎他的预料,一个眨眼的功夫,绳索便乍然蹦开,激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玉剑屏似恶鬼一般,眼神阴郁,携剑在一片乱石中走出。下一刻,冲到崔玉折身侧,突然掐住崔玉折脖子,将他狠狠撞到岩石上。 崔玉折后背抵住岩石,脊骨传来碎裂般的疼痛,他手脚发凉,心底更是有种说不出的丧气。 玉剑屏冷冷看着他,手似铁铸的一般,微微一拧,就能把崔玉折喉骨捏碎。这样的话,这个没用的、印证了他屈辱的后代就再也不用碍他的眼了。 玉剑屏:“你太自不量力了,一点也不像……你父亲。” 崔玉折快要无法呼吸,他听到了玉剑屏的话语,却没法给出任何反应。 玉剑屏面如寒霜,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没时间浪费在你这里。”玉剑屏忽然松开手,这片刻的功夫,他似乎想通了事情。 他的手一松开,崔玉折滑落在地,大口吸着气。 玉剑屏面无表情从他身边走过。 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须臾后,一声轰隆巨响,地牢大门敞开,露出里面幽深隧道。 玉剑屏:“你去吧。找你父亲。” 崔玉折看着他,一时之间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他不是要来杀崔扬戚的吗?这是在做什么? 玉剑屏说:“别这样看我,把我看烦了,我就把你们父子俩一块杀了,做下酒菜来吃。” “为什么?” “当年,我玉剑屏是靠自己本事脱身的,同崔扬戚有什么关系?他虽然没有杀我,却将我牢牢看管起来。”玉剑屏冰冷的眸光微闪,“似你这样娇养的孩子,是绝对想不到我受过怎样的屈辱。可我还是挺过来了,我耗尽心血,方才有今日,同他有什么关系?学宫三言两语,就把我们牵扯到一块,叫人作呕。” “学宫以为自己能教出来什么情深义重之辈吗?或许有吧。可崔扬戚绝对不在此列。” 崔玉折听他侮辱父亲,心里面不自觉就有些生气,冷硬道:“你这样恨我父亲,那你怎么不动手呢?” 玉剑屏皮笑肉不笑,“我是要杀他。可这会儿崔扬戚被关在大牢里面,我要是杀了他,岂非胜之不武?我从不趁人之危,跟他可不一样。至于你,这么弱,我哪有杀你的必要?你连剑都不会用,被你父亲教坏了。” 崔玉折:“我为什么要会用剑?我不喜欢。” 玉剑屏沉默一瞬,又道:“像你这样的孩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学宫,下山做什么呢?你看看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玉剑屏边说着边走到他身边,蹲了下去,抓起崔玉折垂下的发丝,中间有两缕白发。 崔玉折心中厌恶,用了力气,把玉剑屏的手狠狠打到一旁。 玉剑屏肌肤雪白,手腕处瞬间出现了一个红色印子。 玉剑屏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下,站了起来,望了望天,“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情,就不陪你聊了。” 崔玉折心中一惊,“你有何事?” 玉剑屏没有回应,似一阵风般消失不见。 崔玉折望着前方大开的地牢门,顾不上多思考,踉跄着爬起。 —— 陆江回了积雪峰,就先去见了师父。 闻广寿没料到他会回来,十分高兴。他望着眼前的徒弟,心里面有千言万语要叮嘱,这个弟子虽然看似稳妥,实际上还不如王知文让他放心。 但这会儿时间已晚,闻广寿看他憔悴了一些,身上似乎还有伤,本来上次出门就是带伤走的。 这些天来,非但没有养好,甚至更重了点。 闻广寿心疼的不行,那些说教的话语就没有拿出来。 徒弟在自己眼前,要想说他,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不急于一时。 “先回去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陆江躬身告退,出了师父房门就在找小欢。可转了一圈都没见人影。他只好先回了自己房中,路上才想起来可以用日月镯问问师兄。 王知文欢然道:“我带着弟子们来别峰玩了,小欢也在。你别急,我们这就回来。” 陆江不在,小欢夜间都是跟着王知文睡的。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王知文抱着小欢走了进来,小欢靠在他的怀里,玩着自己的手指。 “小欢。” 小欢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急忙抬起头,找到了陆江。小欢看清楚了,下一刻嘴唇撅起来,一双眼睛啪啪朝下砸着泪珠。 陆江心底愧疚,忙把手张开,要去抱他。小欢却低着头,一个劲往王知文怀里钻,他的头埋了进去,抽泣声却仍然在。 王知文拍拍他的后背,小声道:“你不是天天追着我要你爹爹吗?他回来了,你怎么一眼都不看呢?” 小欢觉得委屈,他不想让爹爹抱。 陆江垂手站立,心里面酸涩难言,望着缩成小小一团的小欢,只想再也不与他分开。 陆江放轻声音,俯身在小欢耳边说了无数好话,一个劲的哄他。 “爹爹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陆江打了个响指,自指尖逐渐冒出一串紫花来,他握在手上。 花朵盛开,灿烂夺目。 从王知文的角度能看到小欢在悄悄抬眼偷看陆江,暗自笑笑,问:“现在要不要你爹爹抱?” 小欢抓住王知文的衣襟,扭了扭头,惊奇的看着那串花朵。他还没到能学术法的年纪,只能看个热闹,这样鲜艳的花朵是他会喜欢的。 陆江把花束拿的离他近了点,笑问:“小欢,拿着吧。” 王知文又轻轻拍了他一下,“找你爹爹去。” 小欢虽然刚见到陆江时是抗拒的,可他天天都在思念着爹爹,小孩子就算一时之间闹了别扭,被大人哄上几句就没什么事了。 小欢眼泪还在鼻子上挂着,人已经到了陆江怀里。花束快有他半个身子这般大,不过花朵重量甚轻,他抱着毫不费力。 陆江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小欢眯着眼睛,害羞的笑了笑,又低头看花了。 王知文打了个哈切,“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师兄能替你哄孩子,可毕竟你才是他爹,小欢虽然小,心里清楚的很。他想你呢。” 陆江“嗯”了一声,“以后我去哪,就把小欢带着。” 在外的这些天里,他当然也想过小欢。这是他的孩子,一点点拉扯到这么大,这种感情是不用再细说的。 一段时间不见,他以为再见到小欢,会觉得孩子长大了。 可是他今个儿才发现,小欢竟然才这么小一丁点。 真小。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泪水呢。从前,小欢很少哭的。 王知文认同的点点头,想说小欢没有母亲,就这么一个爹还抛下他往外跑,可怜的很。但是小欢在这里,被他听去了不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 “行了,今晚上就要小欢跟你睡吧。小欢,我走啦,明日再叫大鱼过来跟你玩。” 小欢依恋着陆江,但也听到了王知文的话,小脑袋从花朵后面探出来,笑着喊了句:“伯伯!要大鱼!” “知道了知道了。我叫他明日早些来。” 王知文摆摆手,离开了。 陆江本来想把小欢抱到床上去,可小欢舍不得放开花,紧紧搂着。 “小欢,咱们要睡觉了。把花放一边好不好?” 小欢摇头。 陆江摸了摸他的头发,朝房中扫视一圈。 他屋里面临窗的桌上有一个长颈花瓶。因他出去一次,不知何时回来,王知文早就把里面插着的花扔掉了,这会儿正好空着。 陆江:“插在花瓶里?你要是睡觉时也抱着,万一压到就不好看了。放到花瓶里,明日你跟大鱼他们一起看。” 小欢小心碰了一下花,恰好,有一片花瓣本就摇摇欲坠,忽然在他的触碰下掉落了下来。 小欢不舍的“呀”了一声。有点不敢碰了。 “爹爹拿。” 他小声的说,就想把花束交给陆江。陆江说:“没事,掉了一片,还有这么多花呢。你拿着就行。” 小欢眼神看向花瓶,又看了看陆江。 陆江笑了下,“咱们一块儿放进去。” 陆江先是拿着花瓶去外面接了点水,小欢小心翼翼的把花束放了进去,按耐不住,又轻轻的摸了摸花瓣,这下没再掉了,他抬起头冲陆江开心的笑了。 第39章 挟持 陆江照顾小欢那是熟练的很。小欢爱跑动, 天又热,容易出汗,睡前, 日日都是要沐浴擦身的。 陆江便又出去打了一盆水来, 手探进去试了试水温,就把小欢身上衣服脱的干干净净, 将光溜溜的小欢放到里面洗涮。 小欢许久不见陆江, 很给面子, 十分配合,安静的让陆江拿软布给他擦拭, 没似往常一样泼水玩闹。这次洗完后, 地上连水珠都没有几滴。 陆江拿了白色布巾, 给小欢擦了擦, 就把光着屁股的小欢仍到床上。他自己也随意收拾了下, 准备就寝了。 早些睡了,明日还要早起去看看师弟。 睡在里侧的小欢一看到陆江上床, 眼睛眨了两下, 哼唧了一声,马上手忙脚乱的爬到陆江腹部。 陆江刚察觉到他的动作,高兴又惊喜。小欢竟然跟他一点都不生分, 睡觉还黏黏糊糊, 像是一刻也不愿意分开似的。 他呼噜了一下小欢已经干透的小短发,把小欢朝上提了一提,十分欣喜的亲了下他的额头。 小欢却“啪”一下, 小手按在陆江胸口,用力挣扎着。 陆江迷糊着:“怎么了?” 他忙顺着小欢的视线看过去。小欢刚洗完澡的脸红扑扑的,黑黝黝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正目不转睛朝外望去。 床外能吸引他的也只有那束花了。 陆江一瞬间就懂得了小欢是个什么意思,他无奈一笑,伸手挠了挠小欢咯吱窝,小欢嘴巴止不住的笑,身子滚了两下,摇头晃脑,亮晶晶的眼睛仍黏在花束上。 陆江妥协了,只好将他翻了个身,让他睡在外侧,这下小欢才心满意足,背朝陆江,欢快的蹬了蹬腿。 小欢眼巴巴看了一会儿,觉得困倦,慢慢就合上了眼。他迷迷糊糊转了一下,歪进陆江怀抱里,沉沉睡去。 陆江看着臂弯里面熟睡的小欢,看的心里面似有一股暖流一般,热乎乎的。 就在这时,陆江察觉到屋外突然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他猛的抬起头,望向门边。 小欢还在。 陆江迅速施展法术,一层金色光芒笼罩住小欢。小欢在金光中动了动身子,咂了咂嘴,继续沉沉睡去。 陆江跃下床铺,扬声问道:“敢问何方神圣?” 玉剑屏推门走了进来,仿若进入无人之地一般自在。 陆江拧眉:“玉剑屏?” 他怎么会来?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玉剑屏说,“我一见到崔玉折,就猜到你肯定回来了,果然如此。” 崔玉折? 他何时见到的师弟?师弟在师叔那边住着,按理来说应当平安无事才对。可玉剑屏连掌门都不怕,姜恣意如今不过是个长老,他又怎么会看在眼里。 陆江喝问:“你见到了我师弟?你这会潜入学宫,到底有何事?” 玉剑屏却没有回答,反而说:“你把剑收好,可别突然刺我一剑。你知道的,似你和崔玉折这样的弟子是奈何不了我的,跟我舞刀弄枪,不过是浪费时间。” 他悠悠一叹,“我的时间,如今是很珍贵的。不想平白无故多花在这里。” 陆江实在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他来这里说上这些做什么?心里面又担忧崔玉折的安危,见他避而不答。忽然就产生一种可怕的猜测,他眼中冒着火光,颤声问:“你到底把我师弟怎么样了?” 玉剑屏微微蹙眉,似有了一点苦恼,说:“我真是不愿意提他。你放心,他好端端的活着呢,没有一点事。甚至连崔扬戚,这会儿估计都已经潜逃了,你那师弟应该高兴的很。” 崔师叔潜逃?陆江怔了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是师弟做的吗? 似玉剑屏这样的前辈高人,应当不屑于蒙骗,况且,也没这个必要,欺骗陆江有什么意义呢? 师弟应当是没事的,陆江定了定神。 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了,还想再问。玉剑屏却已经失去了耐心,冷声道:“我事情多得很,没功夫再回答你。这样吧,你跟我走,我们路上慢慢说。” 陆江似见鬼了一般看着他。 “你疯了?我跟你走?” 玉剑屏垂眸一笑,“怎么?不愿意?” 陆江大吃一惊的同时,心里面竟莫名觉得他垂下眼睫毛时的神情同师弟有几分相似。 明明,他们二人长的并不一样。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留着以后再琢磨。 陆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走神走到这个份上,分明眼前还站着玉剑屏。 可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要动手的意思,叫陆江也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警惕。 陆江不着痕迹的瞥了窗外一下,再盯着玉剑屏看了看。 要是打斗起来,师父师兄听到了动静,自然会冲过来,三人携手,能不能把玉剑屏拿下呢? 陆江站在床前,身后就是仍在酣睡的小欢。 他固然可以为了除掉玉剑屏不惜代价,就算是他的性命,也可以填进去。 可这短短的时间里面,他能护住小欢吗? 万一打斗之下,伤了小欢可怎么办? 陆江思量片刻,还是选择按兵不动,谨慎问:“你说叫我跟你一起走,是什么意思?我前几日看到黑风寨在招揽门徒,你不会打的这个主意吧?” 玉剑屏:“黑风寨收几个人,和我有多大干系吗?不过确实是要收下你,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只认我自己就行了,不用搭理黑风寨。” 陆江愕然:“怎么我听你的意思,似乎是让我当你徒弟?” 玉剑屏微微点点头,“我还没收过徒,算便宜你了。” “我怎么突然这么抢手了?之前遇到你们那个什么寨主,也想招揽我呢。你同他没通过气?又来一次。” 玉剑屏道:“他是和我说过了,不然我也不知道你与崔玉折在一处。可我却没他这么好说话,能轻易放过你,你是必须要做我的徒弟的。” 玉剑屏话音未落,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一柄细剑猛的朝床榻上刺去。 陆江瞬间召出云狩格挡,玉剑屏分神夸赞了一句,“出剑的速度倒是很快。” “用不着你夸。” 玉剑屏极其淡漠地扫了一眼床上的小欢,说:“这是你的徒弟还是你的孩子?你总不想叫他出了什么事吧?这样的小孩子伤了一点皮毛怕是都会哭的不成样子。不如我试上一试,看他是不是会哭?” 陆江连忙道:“不要!” “瞧你这么着急的样子,难道真是你的孩子?” 陆江怒火上涌,云狩直刺对方胸口。 玉剑屏醉翁之意不在酒,同陆江拆招片刻,抬脚狠狠踹向陆江腹部,身形一晃,已迫近床边,手中利剑直刺向熟睡的小欢! 千钧一发之际,陆江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见一道金光骤然闪过,玉剑屏的利剑仿佛撞上铜墙铁壁,被猛地弹开。 小欢依旧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丝毫未被这场惊心动魄的打斗惊扰。 陆江还未松上一口气,腰上忽然缠上一道绳索,紧紧勒着他,似乎要绞穿陆江肚子一样,他剧烈疼痛,气都险些喘不上来。 他哪顾得上自己,眼看着小欢遭遇生命威胁,仍爆冲上去,玉剑屏反手就是一剑,陆江肩头瞬间血流如注。 玉剑屏似刚反应过来一样,漫不经心的笑笑,“噢?这处好像上次时也被我刺过一剑吧,你之前的伤好了没有?唉,要是没好,这又伤一次,真怕你成了个拿不起剑的残废。” 陆江脸色煞白,勉强道:“你别说刺我一剑,杀了我,也是我技不如人,我没有二话。可这孩子同你没有恩怨,劳您高抬贵手,放他一命。” 玉剑屏说:“我这一生不知杀了多少人,这样的小孩子算得了什么?老弱妇孺,我杀的多了,难道人人都得罪过我?我为什么要单单放过他?” 他当真这般坏?看来掌门当初要杀他也是实在忍无可忍了。清理门户还晚了些,叫他有机会杀了这么多人。 陆江心里恨他,却识时务,只低声求道:“您自然是厉害的很,我们在你面前不过是蝼蚁罢了。可蝼蚁尚且偷生,你就饶他一命吧!” 玉剑屏:“你老实跟我走,这小孩我不动。你该清楚知道,这禁制,拦不住我。” 他威胁似的把细剑插进禁制之中,淡黄色的禁制裂了个小口。他动作极其缓慢,冷冷看着陆江。至于床榻上的小欢,不过是一个拿来衡量的筹码罢了,性命如何,他毫不关心。 陆江脱口喝道:“别!” …… 黑夜中,一个巡防弟子忽然间觉得天空中似有什么东西飞了过去似的。 如今学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小弟子都战战兢兢的,十分谨慎。 他仰头看去,竟然真的看到了异常,惊呼道:“那是谁?” 周遭同他一处的几个弟子也立刻抬起头来,有认识的,嘴巴里不觉就说了出来。 “这、这是陆江师兄!” “他前方之人是……是玉剑屏!我那日在祭典上见过他的样貌,错不了的。” “他们二人怎么会在一处?” 天际处,玉剑屏绝美的容貌展现在世人面前,竟毫不避讳。而他身后的陆江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紧随其后,二人离得甚近,可陆江作为与玉剑屏有着血海深仇的学宫弟子,身子微微前倾,竟然是一幅恭谨随行的样子。 毫无反抗之意。 陆江有苦难言。他被这捆仙锁缚住,一点也使不上力气,玉剑屏又给他施加了禁言咒,他是真的说不了一句话。 本来就是在就寝之时被玉剑屏突然找上门来,陆江与他匆忙打斗时,还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玉剑屏扯着绳索把他拽出门前,视线在他身上一扫,又折转回屋,随手拿了一件外袍甩到陆江身上。 陆江不能动,玉剑屏又绝对不会伺候他更衣。因此这件外袍搭在肩头,摇摇欲坠,可这本来就是做来出席典礼时穿的衣衫,做的宽大,竟机缘巧合一般将他腰上冒着微弱光芒的捆仙锁牢牢遮盖住了。 玉剑屏心思不可捉摸。绑架了人也不急着走,竟招摇过市一般拎着陆江在学宫上方游荡。 陆江哪里都动不得,只有眼睛还能睁着,他视线朝下望去,都快抽筋了,也没一个弟子看出他的不情愿和求救来。 这个时间段,也仅有巡防弟子还在醒着,他们看到了玉剑屏,就慌忙去喊长老们,待几位长老披头散发的拿着各项法器从卧房中冲出来时,玉剑屏携带着陆江,早就跑没影了。 第40章 玉剑屏快死了 “啪!” “啪!” 陆江被玉剑屏随手一扔, 摔在了地上,后背猛地一痛,成了个四仰八叉的狼狈样子。 “这里就是黑风寨。往后你要在这儿的时间长着呢, 你先熟悉一下。” 玉剑屏撂下这句话后, 就转身离开了。 陆江身上绑着绳索,被他似是放风筝一样在天上挂了三天三夜, 被吹的头痛欲裂, 肚子里面不知道喝下去了多少风。 玉剑屏可没心思管他是个什么状态, 只自顾自走了,甚至连陆江身上的捆仙锁、禁言咒都没解开。 也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有意的。 陆江蜷在地上, 自嘲一笑, 觉得自己这会儿像条白色的毛毛虫。临走时被搭身上的外袍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仍旧只有一件白色里衣, 肩头流出的血在衣服上洒下点点红梅。 现在血已经不流了, 若不然,他早就成了干尸。 四周是高大的屋舍, 唯有正中是空地, 没有半块瓦片遮盖,阳光毫无阻挡的照到陆江身上。 他体内的水分都变成汗珠,一点点蒸发了。 陆江合了合眼。早知道跟着他来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不过为了小欢, 也只能这样。只怪他自己, 打不过玉剑屏,才让小欢成了玉剑屏手里威胁的筹码。 他被玉剑屏绑走时,小欢仍旧好好在床上睡着, 因陆江设下禁制的缘故,小欢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睡得很好, 哪知道自己在旁人剑下惊险一夜。 不过他就算醒了看到,也只以为是什么新奇的玩具吧。 真是对不住小欢了,明明夜间还跟他说再也不要分开了,往后去哪里都带着他,他只能做一个言而无信的父亲了。 师兄答应了小欢,叫大鱼来玩,等到了早晨,大鱼自然会去,小欢不会一个人待太久的。 陆江心里面盘算着,已经三天了。师父师兄发现他丢失了,不知道怎样的焦急,那夜他虽挂在空中,学宫巡夜弟子的呼喝声隐隐传在耳畔。学宫会怎样认定这次事件呢?这样子看,倒真像他是自愿跟随着走了。 会不会也觉得他是叛离学宫呢? 上一个被这样猜测的是崔师叔,差点就死了。也不知师弟有没有真的把他救走,玉剑屏又怎么知道的? 师弟…… 幸好他没有在自己的要求下去往逍遥峰,而是留在了姜恣意那。 也不对,玉剑屏照样见过他了。 玉剑屏是个煞神吗?在哪里都避不开他。 “陆江?” 一声惊呼自不远处传来,陆江听了,立刻睁开眼睛,脑海中已经反应过来。 宋风?他怎么会在黑风寨? 宋风疾奔过来,低头看着陆江,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恍如隔世,他又喊了声,“陆江!” 陆江睁大了眼睛看他。是不是自己已经到了阴间? 他当真被晒死了,才会在这里见到宋风。 宋风还在打量他,见他又要把眼睛闭上,急忙道:“别睡了,快醒醒。这里可是黑风寨,你怎这么放心?” 没死?还在黑风寨。 陆江只有眼珠子可以动,宋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查探了一番。 “你被下了术法?怪不得说不了话。唉,你怎么也有今日呢?”宋风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红彤彤的,他擦了下眼角,“这么长时间,可算是遇见熟人了。” 还不待宋风诉一诉别情,那边玉剑屏已经出来了。 玉剑屏远远问了句:“躺着做什么?怎么不起来?” 他换了一身衣服,原先穿的是方便行动的黑衣,这一换,一袭白衣,更有种出尘之感。 陆江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瞳孔微微一缩,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真的和师弟有种莫名的相似。要让陆江仔细说一下,又找不到哪处像。 陆江眼睛来回眨动几下,挤得双眼都冒金光了,玉剑屏还偏偏笑问:“成哑巴了?” 玉剑屏似乎打定主意就这样晾着他。陆江放弃了,心道,有本事就把我一直扔到这,日头正高,干脆叫我暴晒而亡吧。 不知他要个尸体还有没有用。 宋风站在旁边,自玉剑屏来了就没说过一句话,见他们两个僵持,陆江唇角发白,脸上发汗,怕他真被这天气晒晕过去,再加上身上这伤,万一处置不当,当真会要了他的命去。 宋风道:“我观他面相,似是被用了定身咒,所以才说不得话。” 玉剑屏一经他提醒,似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身,两指并拢,一道气劲打在陆江身上,陆江胸口一痛,猛咳两声,脸憋的通红,身子弯成了个龙虾。 宋风双脚一动,下意识就要去扶他,又突然想起了这会儿身在黑风寨,终究没敢动。 陆江自个儿缓了一阵,喘着气道:“劳驾,帮我把这捆仙锁一并解开了吧。” 玉剑屏:“这个倒是容易。只是万一你跑了怎么办?我去哪里找你?” 陆江:“我打不过你,能跑去哪?况且,你不是要我做你徒弟吗?我这样被绑着,哪里能给你端茶倒水,尽一尽徒弟的孝心。” 宋风愕然的看着他们两个。徒弟?他猜了下陆江以这样一副尊容被绑到黑风寨的原因,可也实在想不到玉剑屏竟是要收他做徒弟的。 玉剑屏思量片刻,手一动,捆仙锁的淡淡金光消散了。他指使道:“你去替他把绳子解开。” 宋风麻溜的就蹲了下去,一小会儿,绳子掉落在地,消失不见。 宋风没等玉剑屏再吩咐,手已经碰上了陆江,费力的把陆江搀扶起来。 陆江腰像是被勒断了一样,站都站不稳,险些滑倒,只好靠在宋风身上。 宋风个子比他矮了大半个头,骨架细软,又是个一心研习医术的,没几分力气。可他看着陆江的样子,只好勉力撑着。 玉剑屏:“他身上有伤,你又是个会医术的,先把他挪到你屋中,给他治好伤再说。” 宋风:“是。” 俨然是玉剑屏下属的样子。 …… 宋风住的地方很像药王谷那边的小屋,里面堆放了许多药草丹药,一进来就是一股苦涩浓郁的药味。 在一个小角落里放了一张小床,低矮狭小,上面铺了个竹席,就算是宋风的起居之所了。 旁边同样有个竹编的小茶几,陆江口渴的不行,赶快拿了上面的茶壶,朝嘴巴里灌去。 感觉自己这才重新活了过来。 陆江喝了一大半,四肢张开仰躺到床上,听到身下一声“吱呀”。 陆江拍了拍床铺,“你确定这里能睡?我怕压塌了。” 宋风忙着给他调配药物,翻找着药草,回了句,“我都睡许多日了,放心,摔不住的。反正你皮糙肉厚,就算床板压坏了,也没事。” 陆江沉默着看了他一眼,问:“你何时来的这里?” 这话问到了宋风的伤心处,他叹了一口气,拿了个药罐,要用的药都放进去了。 他走到床边,慢慢捣着。 陆江:“这回换你成哑巴了?” “我是不知道怎么说。怕一说就会哭出来。” “到底怎么了?” “说起来这事跟你们学宫也有关系。那日玉剑屏杀上学宫,掌门虽然重伤了,可他也没有讨到什么好,本来就有旧伤,这下子就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你想想,他受了伤,自然要找医师来医治,天下间还有比药王谷的医师更好的吗?” 陆江:“所以你就被抓来了?” 宋风道:“不止我。我这般年少,也就你信得过我的医术,知道我的本事。黑风寨怎么知道呢?本来是抓了我一个师伯,又觉得需要一个捣药煮药的,顺手就把我一并抓了过来,叫我给他们效命。” 可这里的模样像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居住,他说话时又带着点悲切。 陆江轻声问:“你师伯呢?怎么没见着。” “被杀掉了。就剩我一个了。” 宋风眼里藏了点泪水,他是个不爱哭的,看来当真在这受了不少苦,说着说着就真的流下泪来。 陆江真觉得他有些可怜了,只说:“难怪学宫邀约药王谷来为掌门治伤,你却没去。原来是这个缘由。” 宋风擦了把眼泪,继续说了下去。这里虽天朗气清,他却只觉得暗无天日,心事都要把他憋出病来了。 “当时学宫传信一来,我们谷主就很重视,清点了几个长老让立刻启程,我因想着你在那里,小欢也在,就主动请缨也很着去。谷主听我这般说,就同意了。” “谁知道黑风寨的人什么时候在的呢?我们各自回房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看到窗边一道黑衣人闪过,手上抱着个麻袋,我立刻就要喊叫,突然后脑勺一痛,被人从后面单重击一下,醒来就到了黑风寨。” 宋风苦笑一下,“也幸好。绑架我的人下手不算重,不然这样打我,我怕是要成了个傻子。” 陆江:“你受苦了。” 宋风:“我是熬习惯了,日后又有了你作伴,日子好过多了。可你刚来,怕是会很不适应。” 宋风说了一通,心里面就好受多了,窗户边上就放这个小灶台,他把药草倒进去,慢慢熬着。 又拿了个小玉壶装着的金疮药,坐在了床边。 陆江把里衣解开,露出狰狞的伤口,宋风又叹了一口气,一边给他敷药,一边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呢?总不能真做他的弟子罢?” 陆江这三日来也在想这事。 他如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看向宋风,“学宫处一直在寻找黑风寨的讯息,我们如今在这地方,寻机传出点消息,不是方便的很?至于做玉剑屏的徒弟,我是真不愿意,这算怎么回事呢?我自个有师父。” “你想清楚就好。”宋风说罢,失神般坐了一会,连给陆江包扎的手都停了下来。 陆江耸了耸受伤的肩部,侧头看他,“干什么呢?” 宋风没有从前开朗了,他轻轻一笑,说:“没什么。只是我想起了我师伯,他也同你一样,不想听从黑风寨号令,结果就这样在异地他乡丧了命。我跟你们不同,我如今算是助纣为虐了。” 陆江观他神情,忙说:“你是医师,医者仁心,医治谁不是治呢?若似你师伯一般,虽留住了骨气,但这世间可就少了个医术高明之人。况且这只是权宜之计,往后逃了出去,谁要是怪你,他们自己在这样处境下,能做的更好吗?” 宋风听了他这一番话,眉开眼笑。其实宋风心里面不觉得救治玉剑屏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玉剑屏死了,他自己也没命了。 可仙门之中,却把这气节看的极重,恨不得似凡间一般搞出个贞节牌坊出来。 宋风新见了陆江,生怕他厌恶自己所为,不得不做出一番样子来。 至于陆江怎样选,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宋风得了自己尚算满意的回复,就继续为陆江疗伤了。 陆江看他神色比方才强了不少,道:“按理说,玉剑屏剑法这么厉害,他把这绝世神功交给我,我摆着脸不学也太不识抬举了。可就这样遂了他的愿,也太对不起学宫和我师父了。你知不知道,他为何单单选中了我?” “他快死了。”宋风说。 “什么?”陆江惊道:“不是有你医治他吗?怎么还会死?” 玉剑屏行走如风,身手灵活,哪有一点点病重的样子? 宋风:“我是医师,可不是什么大罗金仙,能拖延这么多时间已经很不错了。” 陆江:“当初他袭击学宫时,我曾与他正面过了几招,知道他当时就已气血凝滞,才负伤离去,可这次来却没什么伤的样子。我以为他伤早就好了。” “他旧伤太多,我也没法子的。”宋风打量了他一下,感慨道:“他或许临死前想把自己的衣钵传下去,所以找了你。他时日无多,哪有功夫再细细挑选呢?你说你与他对过招,许是那时被他看中了。你可真是走运,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 第41章 师弟只有一个父亲 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 陆江暗骂了自己一句。他这会整个身体都被浸在水中, 幽深的潭水冰凉刺骨,漫到了他的颈部。陆江稍微再矮一点,就要被淹死了。 他起初冻的直哆嗦, 现在, 似麻木了一样,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昨日, 刚吩咐为他治伤的玉剑屏又变了主意, 直接来到药庐, 立刻就要教授陆江剑术。 陆江推脱:“我伤势还未好全,怕是学不好的。” 玉剑屏:“你如今人在黑风寨, 就别想什么花花肠子, 我叫你来不是让你吃白饭的。只有你还没成个残废, 就还能提得动剑, 就能学!” 陆江没说谎话, 他刚喝了水,身上的伤将将裹好, 在屋子中歇息的还没有一刻钟, 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更何况他仍是肉体凡胎。 陆江半躺在床上,实在是起不来的样子。 玉剑屏一笑, 眼神却冷冰冰的,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似你这样,吃不得苦,怪不得是这样的剑术。” 一旁的宋风见他们两个剑拔弩张, 陆江是断断惹不起玉剑屏的,犹豫了下,对玉剑屏劝道:“他确实是身子虚弱, 待治上两三日伤势,再练剑也不晚。” 玉剑屏审视的目光自宋风脸上一扫而过,接着,一道金光闪过,宋风直接飞了出去,后背撞到了草药架子才坠下来。 “适才在外面你们二人就是鬼鬼祟祟,一幅相熟的样子,我本来不想管,可你偏偏要多嘴。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吧,宋风。” 药王谷自丢了宋风和他师伯后,也醒悟过来,雇佣了不少厉害散修来看家护院,黑风寨很难寻到机会再掳走一个医师。 可这边玉剑屏却是等不了的,宋风被赶鸭子上架,人家也不嫌弃他年轻了,叫他立刻开出药方来。宋风为了活命,只能尽心尽力去治他。 宋风知道,若不是他还需要自己为他治伤,自己这会儿已经死了。 他慢慢抬起了头,还想替陆江说两句话,一触及到玉剑屏的视线,就再不敢开口了。 他真会杀了我。宋风脑海中仅剩下这一个念头。 陆江看到宋风被打,心里着急的很,骂道:“你那破烂剑术难道是什么宝贝吗?要是有多好,你怎么会找不到徒弟,还要巴巴的要我去学?怕不是浪得虚名吧。” 玉剑屏立刻转头朝他走过来,也不去管宋风了。他生的高挑,陆江仰视着他,只觉得他十分居高临下,但他心里面却一点都不怕玉剑屏。 玉剑屏笑道:“我年少时觉得你们积雪峰的剑术很是厉害,甚至因想去积雪峰求学而被云霄子斥责,那时候伤心的不得了。但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积雪峰剑术可及不上我的,你别不识抬举了。” 陆江愣了一下,“为何会被掌门斥责?学宫一向倡导不同功法交流互进,就算你不是积雪峰的弟子,我师父也会指点你的。” 玉剑屏漫不经心道:“因云霄子当时要收我为徒,我却一门心思想投入积雪峰,他老脸挂不住了,不斥责我,难道还去积雪峰骂人吗?” “可我没听说掌门有你这样的弟子。” “因我不屑做他的徒弟。”玉剑屏道。 话音刚落,玉剑屏又皱了皱眉毛,一幅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他没道理对陆江柔声细语的,俯身冲他狠狠一笑,“你问东问西,叫我又想起了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该当何罪?” 陆江看他脸上神色变化,觉得此人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气愤的,实在是喜怒无常,不好打交道。 陆江沉默了下,心道,你又没说不能问。 他因为没说话,在玉剑屏这里也是种罪了。后果就是玉剑屏把他拎着到了这里,一脚踢进了水潭之中。 陆江整个身体都是冰凉的,四肢被沉重的铁链锁着,固定在岩壁之上。他的头垂得很低,没有力气抬起来了。 黑漆漆的洞穴之中,他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似被封闭了五感一般。起初他还能隐约感觉到时间的变换,后来,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 他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偶尔从昏迷中醒来,脑子混沌一片,能记得师弟、小欢、积雪峰的人,可是他只记得名字了,具体是什么样貌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忽然,头顶出现了一束白光,一人笑问:“这里怎么还藏着个人?” 陆江猛的闭了闭眼,这光芒让他差点成了个瞎子。 可他到意识也渐渐回来了,这是寨主。 …… “你千辛万苦把他弄过来,难道是要看他成个尸体吗?你若是想要尸体,后山断崖下面到处都是,随便你挑。可你不是要他做你徒弟吗?死人还怎么拿剑?”寨主叹着气问。 玉剑屏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脸上似有千年冰霜一般,待寨主没什么好脸色,嘴巴轻张,“你不知道苗疆那边能驭尸?我打算过两日就去学学,回来把他制成干尸,你就看好了吧。” 寨主似拿他没有办法,摇了摇头,“你要真有这主意,许多日了,怎么不动身?” 玉剑屏:“他不是还没死吗?急什么?” 寨主道:“好好好,我是说不过你。人我已经带回来了,你看着办吧,要是你还想叫他死,也别弄脏我那千年冰潭,你一剑不就把他捅死了?” 床铺上的陆江早就醒了,却不敢轻易睁开眼,只用耳朵听着他们两个争论。心中奇怪,按照他这段时间的了解,寨主才是黑风寨到头头,而玉剑屏只是他的下属,怎么他们两个说起话来却似玉剑屏隐隐占着上风呢,真不知两人是什么关系。 忽然,玉剑屏冷笑一声,说话声传来,“他已经醒了。” 陆江也不好再装下去,干脆就把眼睛睁开,大大方方的看着玉剑屏,这个害他遭受折磨的罪魁祸首。 寨主走到他身边,笑道:“醒了多长时间了?偷听呢?” 陆江也就听见了这么几句,他真是刚刚醒过来。 玉剑屏:“咱们又说什么要紧的话吗?你还怕听?” 寨主无奈的笑笑,“好了。我是不该说话的,你怪我逆了你的心意,把他从水潭里捞了出来,我还没说一句话,你就恨不得说上三句来骂我。” 陆江趁他们两个争论的功夫,扫了一眼屋子。不是宋风的药庐了,这间屋倒显得华贵很多,甚至还放着几个古董摆件,可见,这黑风寨待宋风真不怎么样。 陆江刚到黑风寨之时,在日光下暴晒许久,整个人都快成干尸了。后来也不知在水潭里泡了多久,感觉自己浑身都肿胀起来,仿佛又要变成一具浮尸。 宋风虽说住的差点,但没受什么皮肉之苦的样子。 而那边寨主和玉剑屏之间的争执也已接近尾声。三人在一间屋里,陆江不可避免又听了几句话,寨主并没什么同玉剑屏争执的意思,不过是一味的陪着小心。 那夜他见到白燕时,很有几分冷酷在,与今天对待玉剑屏的态度可谓是大相径庭。 莫非因为玉剑屏武艺超凡,寨主有许多仰仗他的地方,所以才这般?可陆江也与寨主交过手,知道寨主的功力也差不到哪里去,不像是非要依靠玉剑屏的样子。 寨主走过来,手按在陆江身上,出人意料的将一股真气渡入他体内。 陆江深入寒潭,本来气血凝滞,忽然身体涌起一股暖意,他愣了一下,看向寨主,心中虽不太明白对方此举目的,但还是生硬地道了句:“多谢你。” “我不要你的谢,你只管好好跟着玉剑屏就好。”寨主笑了笑,视线朝玉剑屏望了望,很是温柔。 寨主今日的穿着仍是一袭红衣,浪荡不羁的样子,他笑道:“你多顺着他点,也少吃点苦头。你看看,之前见你时,你分明是个俊俏英气的,现在嘛,人也瘦了,嘴巴也白了。” 他边说着,手似乎要朝陆江脸上摸来,陆江狠狠皱了下眉,头一侧,躲开了他的触碰,心里对他的感激荡然无存,斥道:“你做什么?” 寨主手都没停一下,顺着就摸了摸陆江的头发,轻笑道:“头发也枯了。” 他神态自然,仿佛刚才刻意躲闪的陆江很是小题大做,可陆江觉得他很是古怪,就抬起手,把头发一下子扯了下来,甩到一旁,冷冷看着寨主。 寨主笑了笑,扬起手,狠狠甩了陆江一个巴掌。 这下子可同刚才缓慢的触摸不同,来的又快又疾,快丢掉半条命的陆江哪里躲得过去,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寨主柔声道:“痛不痛?唉,这下子又破了相了。” 他一掌过去,陆江脸颊高高肿起,可不就是破相了吗。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把陆江打的头脑发懵,当即骂道:“你发什么神经?给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是不是?要打你就干干脆脆的大,别再这里装模作样,叫人恶心。你手痒了就去旁边柱子上蹭蹭去,治治你的毛病。” 玉剑屏喝道:“住口。” 他几步走到床前,冷冷盯着陆江看了一眼,却没有训斥他,反而冲寨主道:“你把你的臭毛病收一收,行不行?怎么谁都要招惹一下,寨中那么多俊俏少年,不够你受用的?最近你不是很爱那个叫白燕的?你去找他,他想必乐意的紧。” 寨主被他这般说了一通,不知为何,一直是笑着的神色竟猛然冷了下去,看上去很有一种说不明的气势,他注视着玉剑屏,说:“我的臭毛病?怎么,这还碍着你的眼来?你现在看不惯我,那当初是谁把我引成这个样子的?” 寨主显然意有所指。陆江屏气凝神,只觉得自己看了一场爱恨纠葛,像看戏一样,他连脸上的疼痛都觉不到了。 玉剑屏皱了皱眉,冷冷道:“是你自己太蠢了。” “好得很。”寨主忽然又是一笑,有种阴狠的感觉,他冲陆江笑道:“日后你在他这里做徒弟,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说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他可是很会骗人呢。” 陆江不由问:“他骗你什么了?” 莫非是什么情啊爱呀的?实在叽歪的很。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当初给崔玉折的那个钥匙。”寨主又看了玉剑屏一眼,见他只是冷脸,才转头说:“你也是在场的。这可是这位玉剑屏的旧物啊,他当初跟我说西北有宝藏,要用这个金钥匙打开,我跟着他三个月,挑了西北大小十几个宗门。结果呢?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他为了拿几本剑谱,呵。” 玉剑屏说:“你说起这个,我是没话说了。” 寨主笑道:“不过有你相伴三月,我虽然恼怒,却又有一种别样的高兴在。这金钥匙我给了崔玉折,你高兴不高兴?他可是……” 寨主似笑非笑的看着玉剑屏。 玉剑屏心平气和的微笑道:“随便你。” 寨主眼角弯了弯,“好得很!” 寨主拂袖而去。 玉剑屏也没再对陆江说什么,自顾自走了。 独留陆江一人在房中。陆江望着房顶,心里面是很惊骇的。 他们两个人竟能为了什么剑谱,去杀这么多人,真是走火入魔了。 但叫陆江吃惊的却不是这个,寨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那金钥匙是玉剑屏的旧物?可他怎么把这东西给了师弟。 他简直就是说出来叫陆江听的。 “他可是……”寨主故意没有说完,师弟是什么呢? 当初他和师弟还以为寨主是与崔师叔认识,才以一种长辈的姿态来说话。 原来跟他相熟的人竟是玉剑屏。 陆江思量许久,师弟他说过除了崔师叔外,没什么亲人的,那玉剑屏又是谁? 第42章 猜测 陆江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陆江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他心神巨震, 一种从没有过的猜想浮现在脑海。 他是亲眼见着师弟生下了小欢的。 可师弟却连自己亲生母亲都没见过,怎么样都是从崔师叔嘴里面听来的。 若原本就没有什么母亲呢? 一般人是断断想不到这上面来,可陆江已经知道, 在这世上, 男子也是能孕育孩子的。 玉剑屏同师弟之间有着某种关系,只是普通旧交, 寨主实在没必要这般说话, 故弄玄虚。 他分明意有所指, 就算在玉剑屏跟前都忍不住说出来,似在挑衅玉剑屏一样。 陆江又闭了闭眼。 莫非, 玉剑屏是…… 但仅仅是这样几句话, 构不成什么凭据, 反倒是陆江自己胡乱猜想的部分更多。 —— 自陆江被玉剑屏扔到了水潭之后, 宋风日夜担忧, 可他实在说不上什么话,玉剑屏显然也不是能听得见旁人劝告的。 又过几日, 寨主可算是听说了这件事, 将陆江捞了出来。 宋风在黑风寨里时间久了,再深居简出,他也有几个认识的教徒。 陆江那边水淋淋的出来, 他就得了信, 可寨主和玉剑屏都挤在屋里面,他不敢过去。眼看两人一前一后都不太高兴的走了,宋风才敢挪动脚步, 冲进了屋里面。 一看到陆江情形,就又有点想哭。这也太遭罪了。 陆江侧头看见他,想笑一下的, 扯了扯刺痛的嘴角,不由“嘶”了一声,只好淡淡说了句,“你来了。” 看着倒很云淡风轻。没法子,他神情变化幅度稍微大些,就痛的发昏。 宋风趴在他床边,说:“我来为你治伤。” 陆江被他这一打岔,本来还在想的玉剑屏之事便抛之脑后,反倒是身上的伤刺痛起来,脸上挨的那一巴掌这会儿也显出里威风,痛得很。 宋风知道他不会好过,来时就斜挎着药箱,里面装着可能用得上的药物。趁着这会儿没人打扰,宋风没说什么废话,手脚麻利替他赶快治伤。 等忙活半晌,陆江被包成了个粽子,缠着许多白色绷带。 宋风四处看看,打量这间屋子,摸了下陆江的身上盖着的被子,酸溜溜道:“你这里可真好,不像我住的,又破又小。” 陆江:“那你住过来吧,做个伴。” 宋风:“算了。从前我也是住大房子的人呢,现在跟你挤在一处做什么,我要想住,可是简单的很。” 天下间不知多少人求着药王谷救命,药王谷收的银钱宝物都快堆成山了,他们自然把自己的居所打造的富丽堂皇,享受人间至贵之物。 “我初来黑风寨,待遇优渥,比你也差不了什么。”宋风却说:“是那寨主不让我住的。” 这倒跟陆江想的不一样,他以为宋风说的是药王谷,问:“你原先也住这里?” 宋风点点头,说:“不是这间,也差不多的。” 那怎么会沦落到住药房里面呢?那处小床只能称得上将就。 “我刚刚见到寨主从你这里出去,你也见到他那副穿着打扮了,哪里像个正经人?”宋风徐徐说道:“你在这里待的时辰多了,反正也要知道的,寨主十分的好男风,你日后也要小心点。” 陆江不用日后再小心了,他道:“怪不得刚刚他要来摸我,这般古怪。” 宋风仔细看他,“你的脸肿成这样,有什么好看的?” “正是他要来摸我,我闪开了,他才甩了我一巴掌。” 宋风恍然大悟,讪讪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宋风重重叹了一口气,说:“我不也是一样。那寨主见我生的好,对我动手动脚的,我起初一咬牙,还想忍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他越发过分,唉,我自来是最守规矩的,实在是受不了了,就骂了他两声,结果连房子都不给我住,将我直接撵去药舍。” 陆江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来,“你在这,可真是受苦。” 宋风煞有介事的说:“我是不要紧,他们用得着我,不会杀我的。倒是你,我掐指算了下,这里同你相克,你刚来时就那个样子,这还没几日呢,你都快死了。我看,你要是寻到了机会,早些离开吧。” “你当我不想?这是什么好地方,我还赖着不走?”陆江有气无力道。 深入恶人窝,哪是容易逃走的? 陆江忽然又想起一事,“问你件事。我师弟他用血画符咒后,两鬓头发忽然变白,这应是损耗太过的缘故,那有没有医治的法子呢?” 宋风轮到正经事时,是很认真的,他沉思片刻,说:“我也不能妄下定论,总要见到他之后再诊治。只听你说,就算开出来药方也可能不对症。” “说的也是。” 宋风眼神促狭,“你都到这等境地了,还记挂着他?” 陆江冲他一笑,理所应当道:“我当然是要想着他的。” 宋风透过他的双眼,隐约品味出一种怀春的迹象,想来这些天里,他同崔玉折又有了许多交集。 宋风说:“你是高兴了。” …… 玉剑屏隔日又来找陆江,眼风淡淡扫过,问:“你如今可愿意跟我一道练剑?” 陆江这回学乖了,只是点头,没多说别的。 玉剑屏嘲笑道:“你自诩名门正派,所以不愿意改换门庭,非要受一番苦头,才能显出你的骨气来。旁人还没说什么,你自己倒先给自己上了一层枷锁。要知道什么都是虚的,真正学到你肚子里的,才是你的东西,若为名声活着,你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最后这句话,当年师父也曾说过的。陆江看着他,嘀咕道,他已经有种做师父的样子了。 玉剑屏:“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们也不必师徒相称。你尽管继续唤我玉剑屏,反正名字取了,就是给人叫的。” 陆江:“玉剑屏?” 玉剑屏点了点头,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他说:“还从未有人叫过我师父,若是你这样叫我,说不定我反而不习惯,这样就很好。你自找苦头吃,如今剑也练不成了,就当个书生吧。” 他手一扬,一摞推的高高的书籍落到了床边,有股陈旧的腐朽味道。 “给你了。” 玉剑屏这回心善起来,或许是陆江实在看上去要死一样,玉剑屏没急着叫他学剑。 陆江半支着身子,翻了翻,恍惚道:“这些可都是名家剑法,你从哪里找来的?” 玉剑屏冷冷一笑,陆江遍体生寒,忙把手上书籍扔到一边,扶着床畔,惊声问:“都是你抢来的?” “不是我抢的,难道他们还能自愿给我吗?” 玉剑屏说:“你如果心中瞧不上,这些书就一把火烧了吧。” 说着,他手上就跃出了一簇小火苗,逼近书册。陆江急忙拦道:“这些剑法,都是孤品珍品,怎么能烧了呢?” 玉剑屏甩了甩手,说:“你不用担忧,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寻仇也到不了你的头上。尽管放心看。”他轻蔑的扫了一眼陆江,“你现在的本事,还远远不够。须知,天下剑法各有所长,你不多见见多学学,没有这些积累,就算我教你,你也是学不成的。” 这些剑谱真是烫手山芋。 说完后,玉剑屏就自顾自出去了。反而是陆江望着满地剑谱。 他被困在黑风寨里,心不甘情不愿,若跟玉剑屏作对,后果他已经感受过一次,差点就成了亡魂。况且黑风寨不是久待之地,他迫于玉剑屏威严才不得不来此,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想要如何离开,寨外才有他想见的人。 他拿起一本剑谱,灰尘气扑面而来,他先是咳嗽了两声,这书也不知放了多久,玉剑屏是有多少年没看过、没晾晒清扫过了。 陆江不是拘泥之人,他因不是玉剑屏的对手方沦落到这里,若他能再多学些本事,剑招出的再快一点,也就没这许多事了。 他要离开这。 陆江暂时还不能起床,只专心拿着剑谱一页页看过去。闻广寿曾教他识字读书,不过他对正经文章是看不下去,对自己的本家行当,看看剑谱倒是能行。 虽然不能拿剑练习,不过在心中演练,吸纳百家之长,颇有收获。 一本本翻过去,也越发惊心,其中许多剑谱,陆江连名字都未曾听说过,真不知道玉剑屏是从哪里搜罗到。另有几本,书脊书页处散落着斑驳血迹,教人不由想争夺剑谱时又有多少人丧命。 每日晚上,玉剑屏会过来半个时辰,问他今日看了哪些书?再指点一二,虽言语精炼,但句句能说到点上,引用剑诀,信手拈来,显然这些剑谱他早已默记于心。 陆江虽不说,但他心中是敬佩的。 陆江这段时日十分刻苦,一方面他是为了教自己变得厉害,能逃出黑风寨,另一方面,他与玉剑屏同为剑修,固然玉剑屏比自己岁数大些,他却总忍不住想,自己若是到了他这般年纪,能不能有他这般剑术呢?心里面含有隐隐较量的念头,在看这剑谱上自然是如饥似渴,废寝忘食。 不知不觉间,就连视线都偶有模糊了,害的宋风又急忙调制擦眼的药水。 待他能下床走动之后,一日,玉剑屏忽然在白日造访,陆江本在看剑谱,见他来,忙放下。 玉剑屏二话不说,走到他床边,五指成爪,就朝陆江头顶袭去,陆江这些天来,日日见他,早没了防备之心,哪想到他会突然出招,且连剑都未曾拔出,直接上手。 陆江向后一仰,躲开这一击。两人几番腾挪之下,陆江哪是他的对手,只得眼睁睁看他手掌降下,落于发顶,陆江周身一麻,觉得骤然沉重许多。 他丹田凝滞,血脉不畅,匆忙运转真气一周天,开口问:“你封住了我的真气?” 玉剑屏道:“你近来身子大好,不要再耽搁了。自当同我一道学剑术。” 陆江暗骂他一声,十分不解,“我没有真气,怕是连剑都提不动。” “我对你已然十分照顾,当初我何止是内力尽失,连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每日惊惶不甘中,方才悟出此剑法。”玉剑屏说起从前的痛苦来,神情却十分寻常,一幅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说来平淡,然而陆江望着他,更觉此人非同一般,须知,一个剑者手要握剑,脚下要迅速行进,被挑断手脚,哪还有活路?他却不止活了下来,还能悟出剑法。陆江心中暗暗敬服。 如今他功法已成,从前那些事全成了过眼云烟。 陆江稍一动作,再不复从前那般轻盈,似有无数累赘一般。他本还想着抽空探一探黑风寨,看看地形地况、守卫轮班,如此一来,就只能朝后拖了。他没了真气,手上握剑,只似寻常武夫,就连跳上围墙都要费一番力气。 他问:“那何时能还我真气?” 玉剑屏:“你只要跟着我用心学,自己就能冲开穴道,用不着我还。”他微微眯起眼睛,似是早把陆江看穿,笑道:“到那时,你杀了我我也是你的本事。” 陆江恶声恶气道:“我还把你抽筋扒皮、碎尸万段呢!” 他本对玉剑屏封住自己真气感到不满,再加上玉剑屏挑衅的神情语气,登时怒气冲冲,才说出这般话来。然而话一出口,他便有点僵住,玉剑屏再怎么样,自己能悄悄置气,怎么能这般说话呢?他万一真与师弟有不寻常的关系,要怎么办? 第43章 富商 学宫又与玉剑屏有着血海深仇, 他理应恨玉剑屏,想方设法杀掉他。 陆江心思几转,纠结极了, 玉剑屏却浑不知晓, 看了眼外面,说道:“来院中一趟, 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剑术。” 玉剑屏独自站在院中, 执剑而立, 挥剑起式,陆江晓得他的厉害, 仔细看去, 却辨不清剑招轨迹, 只觉他出剑极快, 招式并不华美, 走的是简洁快速的路子。 他单是用了剑招,并没有加上真气, 手上的剑却似活物一般灵动。 一收剑招, 他脸不红气不喘,气息如初,神情可谓是有些自傲一般, 微微扬眉, 问:“你觉得如何?” 他既有这般身手,陆江很是佩服,坦率道:“我是万万及不上的。” “那是当然。”玉剑屏心情大好, 道,“把你的配剑拿来,叫我看看。” 寄人篱下, 只能唯命是从。 陆江召出云狩,抛了出去,玉剑屏轻巧的跃起接住,他眼神认真,握住剑柄,细细看了会儿,笑道:“你这把剑倒算不错,可惜还比不上我的剑,它叫做玉刃,你看看,是不是比你这剑强上许多?” 玉剑屏说着,就把那把细剑平举,递到陆江跟前,陆江只扫了一眼。 对每个剑者而言,自己的剑那自然就是最好的。玉剑屏甚至用自己名字中的“玉”字为配剑取名,实在是喜欢的紧。 陆江知道玉剑屏以此为傲,可云狩伴他多年,陆江抿了抿唇,没有出声附和。 玉剑屏等着他夸赞玉刃,见他沉默,也没有强逼,哼了一下,提剑走了。 云狩留在了陆江床头,陆江珍惜的看着它,心道,你才是最好的。 自这日之后,玉剑屏便不再来陆江房中,陆江能走动,他不犯着屈尊降贵过来。 不过他对陆江的管教并未松懈,二人日日就在院中修习,一个教,一个练,每天都过的飞快。 原本扔给陆江看的剑谱,他已经看完,玉剑屏考校之后,微微点头,“跟我来。” 院子宽敞,一角落处有假山流水,玉剑屏没有看景色的兴致,手按在假山一块凸起处,出现一条朝下的密道。 顺着密道走不久,就来到一处天然而成的密室,不算大,但足够深,一面是陆江二人刚走过的密道,另外三面均放置着极高的木架子。 密密麻麻,全是书。 玉剑屏领他下来,未朝里走,只站在密道处,说:“你今后白日随我练剑,晚上就在此读书。” 陆江:“我还睡不睡?” 玉剑屏冷笑一声,“已经容你休息了这么多日,还不够?” 陆江:“我不眠不休,也看不完的。” 玉剑屏:“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着急?这般催促你。” 陆江摇头。 玉剑屏仰头望去,满屋书籍映入他眼中,他说道:“因为我快死了。这个你应当听宋风说过,日后就算你杀不了我,待我一死,你也可以离开学宫,过你想过的日子。” 陆江听他谈起生死大事,仍平平淡淡,向来早已不在乎自己性命。 “天下剑修多的是,你为何单单找我?”陆江自知剑修行列里,有不少厉害人物,玉剑屏就算找传承衣钵之人,也不是非他不可。 玉剑屏说:“你是积雪峰之徒,我当年极想投入积雪峰门下,可惜阴差阳错,没能如愿。如今你们峰上,也只有你一人能看的过眼,便只好选了你来。” 陆江:“我记起来了。你曾说掌门云霄子要收你做徒弟,你瞧不上他,敢问你最后拜入哪个高人门下了?” 玉剑屏:“你看学宫上下有人敢违逆掌门命令吗?” 云霄子积威甚重,处事公正,众位长老对他言听计从,余下的弟子连见他的机会都很少,何谈违逆。 陆江摇摇头。 玉剑屏:“我当时不过七八岁,却这般不识抬举。得罪他一个,就等于得罪了学宫上上下下,哪个敢收我?我自然是没有师父的。” 陆江愕然道:“掌门他应当不会与你一般见识吧。” 玉剑屏渐渐不耐,“你该问他去。可我在外门处做杂役,洒扫山道,我可不会忘记。” 陆江抿唇,“掌门已经死了。我被你抓来前,学宫正要办他的丧礼,怎么问他?” 玉剑屏欣然道:“这我倒是忘了。等你日后去了阴曹地府,跟他相见,再问吧。” 陆江心中气恼,便转过身去,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看,仍旧是尘飞满天,他急忙捂住口鼻,单露着眼睛,他看书册上写着“去邪刀法”四字,疑惑起来。 他本以为按照玉剑屏的性子,这里面放着的都该是剑谱才对。 陆江一连看了七八本的书封,其中仅有一本是剑谱。 “你怎么还会看旁的书?” “杂学旁通,这个道理,你不懂得?”玉剑屏道:“你上点心。改日再遇见学宫同门,你一定要比他们要强上许多,也不枉我这般费心。” 陆江道:“我才不与同门比试。” 玉剑屏低笑,“若他们先来杀你呢?” “我不还手就是了。”陆江没有缘由怎会对同门动手,可若这些师兄弟不分青红皂白对他出击,他为了自保,是要出手的,他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可他听出玉剑屏的有意挑拨,偏偏要反着说话,不顺他的心意。 玉剑屏:“你就等死吧。与其叫那群人杀了你,帮我还不如现在就动手,省得你天天做怪。” 地室昏暗,陆江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他语气异常,急忙闪躲一侧,下一刻,他适才待的地方已有剑光出没。 陆江忙道:“你杀我之前,这地室先毁了。” 地室极静,陆江没再看到追来的剑光,却听到一连串的急促喘息。陆江意识到是玉剑屏的动静,他急忙奔去一看,玉剑屏捂着胸口,紧紧皱着眉毛,陆江忙道:“你是怎么了?” 玉剑屏呼吸急促,并不搭理他。 玉剑屏是将死之人了。 陆江心里猛然想起这点,虽早听宋风说过这事,他心里却不以为然,只因玉剑屏平日里实在与常人无异。 他微微弯着腰,握剑的手垂在身侧。陆江心中一动,若趁他虚弱,刺他一剑,玉剑屏不知会怎么样?陆江转过这个念头,随之就抛之脑后,别说能不能杀了他,就算能把他杀死,这黑风寨也不是轻易能逃走的。 陆江打消了这个主意,便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吗?我这就去叫宋风过来看一看,或者我搭把手把你送出去密室?” 玉剑屏虽仍在喘息,听了他的话却猛一摆手,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自己看书,不用管我。” 陆江只好垂手站在一旁。 玉剑屏坐倒在地,两手捏决,打坐片刻后,扶着石壁慢慢站起身。他没再看陆江一眼,也未同他说话,蹒跚着从地道走了出去。 陆江见他走远,心想,要是真如自己所想那样,这玉剑屏忽然死掉,日后还让不让师弟知道这事呢? 陆江想了一通,仍是没个打算,就走到书架前,看起书来。 第二日,玉剑屏准时站在院子里,手握他那柄名叫“玉刃”的细剑。 一切如常,似乎昨天虚弱的人并非是他一般。陆江自然也不再提起此事。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又是月余过去。陆江知道,在学宫办完掌门祭礼之后,自然该举兵来寻黑风寨的麻烦,可他左等右等,仍未见黑风寨有何异样。 莫非学宫至今仍未寻到黑风寨老巢所在?可若真是这般,那就显得学宫太无能了些。 他十分焦急,但手上唯一能通信的日月镯早被玉剑屏收了去,不知给扔到了哪里。宋风的东西,同样也已被收缴。 没了日月镯,陆江像无头苍蝇一般,只是等待罢了。 黑风寨上下一片风平浪静,甚至隐隐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意思,寨中越发豪富起来。 光是玉剑屏这处小院里的家具摆设,就已更换了几次,一次比一次豪华。可玉剑屏并非喜好奢侈之物的人,他没有要求过,却常常有人替他换更华贵的物件,添置了不少古玩家具。 若不是有了闲钱,谁会费心思搞这些?玉剑屏本就看不上这些东西,只嫌占地方。 被撤换下来的家具都是崭新的,玉剑屏命令陆江全劈成柴火,堆在药庐外面,让宋风烧火煮药。 宋风止不住地咋舌:“瞅瞅,这可都是上好的梨花木,就这样葬身炉灶,真是暴殄天物啊。” 陆江:“这里怎得突然发了财?” 宋风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听说有个北地的富商投奔了黑风寨,携带了大批金银珠宝。这黑风寨有了大财主做依靠,越发穷凶极欲了。” 仙门世家在外行走,也需银子这等硬通货。学宫时常接到百姓求救,要他们斩除邪祟,这便是拿钱办事、替人消灾。虽说斩妖除魔是正道本分,可没有银钱,连行路的盘缠都没有,就算是学宫这等大宗门,也不能免俗。 二人过得水深火热,就算有钱也花不出去,只是目睹着黑风寨炙手可热的富贵,感慨两句罢了,对那西北富商自然也毫无探究之意,不过提过便忘了。 第44章 逃离 日子如流水般悄悄划过, 转眼间,陆江在这儿已度过近两载时光。 这段时日以来,玉剑屏身上的不适越发明显, 整日里卧病在床, 不过每日仍会抽出两个时辰坐在廊下看陆江练剑。 半年之前,陆江施展剑术时, 已能让玉剑屏略微点头。 一日, 玉剑屏忽然抛给他一本轻薄书册。陆江接在手中掀开一看, 墨迹犹新,还带着一股墨香味, 与之前所看的陈腐旧书全然不同。 他翻了几页, 只见纸上字迹寥寥, 言语简单, 十分通俗易懂, 如大白话一般。附图中,使剑的小人儿更是简陋, 几笔勾抹, 活似一团模糊的墨渍,唯有手中那柄剑,却特意用朱砂描过, 倒有几分说不出的煞气。朱砂剑在小黑人手中或刺或劈, 细细看去,隐带剑理,十分精妙, 可谓是名家大作。 他心中一动,不由问道:“这是你新写的?” 玉剑屏:“不错,正是我写就的, 算是便宜你了。你若是敢有懈怠松散,我是不会轻饶你的。” 陆江立在原地,心里很有几分怔然,玉剑屏每日来看他练剑已经很勉强,有时看不多久,就会合上双眼,神情十分倦怠。可他要想写就这本剑谱,不说披星戴月,也绝对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陆江学这剑法,又过了一月,已能把招式使得烂熟于心,某日里运转真气,忽觉丹田微有一股暖意,他忙盘腿打坐,片刻后,气海震动,他只觉四肢百骸轻快有力,那被封的一半真气已然恢复。 陆江不声不响,对待剑术修行越发认真,又花了许多时间,将真气与所学剑招融会贯通,自觉此时功力已精湛许多。 陆江站在院内,望着手里云狩,心里盘算着,是时候离开了。 突然间,院门被人扣响,最近常有人送来新鲜物件、丰盛吃食叫玉剑屏享用,陆江不疑有他,径直前去开门。 谁知眼前却是一个小童子,陆江从未见过,他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扎了两个冲天小辫子,弯腰道:“我家主人邀约贵院陆江少侠,前去赏景。” 不是找玉剑屏的? 陆江摸不着头绪,他在这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会要见他呢? “你家主人是谁?” “你又是谁?是陆江少侠吗?” “我是叫陆江。” 小童:“您去了就知道了。” 陆江:“我不去。” 玉剑屏虽没有管束过他,但陆江自知与黑风寨众人立场不同,若是贸然去了外面,可谓是羊入虎口,他不冒这个险。 宋风也是这样,只来往于药庐和玉剑屏居所。药庐本就与这小院挨着,几步路而已,说话大声一点两个地方就都能听到。 小童道:“这样啊。那你看看这个东西,我主人说你见了就一定会去的。” 说着,他拿出了一个铃铛。小手摇了两下,铃铛声荡漾响起。 “如何?陆江少侠你去还是不去呢?” 铃铛,宣清? 陆江认识的人里面仅有宣清一人会带铃铛了。张扬显眼。 他都快忘记这个少女了。 宣清可不会把戴的好好的铃铛取下,故弄玄虚,叫他去看什么风景。 陆江:“人在哪里?” “你去了便知。” 陆江皱起眉头来,说:“我明日去就是了。” 小童拍着手掌笑,说:“我这就回去知会我家主子一声,叫他做好准备,明日辰时,主子在围猎场等你,切莫失约。否则,那位姑娘就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他笑的天真烂漫,又甩了甩手中铃铛。 待他走后,陆江即刻到药庐中,问:“你可认识白燕?” 他和宣清同样得罪了的,又在黑风寨,那也只有白燕一人了。 宋风:“这个我倒听说过,寨主的爱宠,但也仅仅只是听闻,不了解,你突然问他做什么?” 陆江便将鸳鸯之事说了。 宋风摸了摸下巴,思索道:“这明摆着是鸿门宴,你还真的要去?” 陆江“嗯”了一声,躺倒在一旁藤椅上,两手放在脑后,望着房顶。 宋风:“你别傻了。他们这群人本来就丧尽天良,手里不知道沾了多少鲜血。你又跟白燕有旧怨,你去是找死吗?” 陆江说:“我如果不去,万一宣清真的死了怎么办?” “你要知道,你在这里能风平浪静,全是因为玉剑屏的庇护,你如果擅自出门,他可不会管你。” 玉剑屏在黑风寨似乎地位特殊,按理说他理应为黑风寨效力,却几乎没怎么出过门,除了寨主来找他外,也没见其余帮众与他来往过。 但他待遇却很不错,光从每日送来的药草就能看出来,都是极其好的。 在这样一个逞凶斗恶,恶人聚集的地方,玉剑屏的居所真可谓是一处桃花源。 没人敢上门惹事。 可陆江不出面,宣清不知道会经受怎样的折磨,况且在鸳鸯这事上,宣清只是个路过的,连武艺本领都没使出来,算账也算不到她头上。 陆江在躺椅上翻了个身,道:“我是一定要去的。” 宋风:“我是劝不住你,若你得手,将那姑娘真救了下来,要带她离开吗?” 最近几月,每隔十日左右,玉剑屏就会很虚弱,几乎是卧床不起,就连陆江,他也顾不上了。 陆江细细记着时间,距离下次他昏睡还有四五日,陆江本打算到时寻机离开的。 陆江:“如果不带她走,她在这黑风寨,能躲藏到哪去呢?先不说她如何,倒是你,真不打算走?” 宋风悄声道:“说这么大声做什么,不怕他听见?我好歹是个大夫,他这病症我自然要竭力医治,哪能说走就走?这不是置他的性命不顾,看着他等死?他能活一日,我就治他一日。你要走就走吧,反正以前也是我自己一人在,你日后若是见了药王谷的人,报个平安就是。” …… 陆江倒没这般傻,非要赶在白燕把一切事情预备好了后再去。 是夜,月明星稀。 陆江一身黑衣,踩在房顶上,他手指轻动,金光浮现,两三块瓦片就成了透明的,显露出屋内景象。 白燕呆呆坐在镜前,桌上摆着五花八门的胭脂水粉,他只拿了一把梳子,轻轻梳着长发。陆江这个视角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纤细窈窕。 陆江看了半晌,见他只是梳头呆坐,心中失去耐心,正要离去之际,忽然门一响,一人走了进来,正是白天去寻自己的那小童子。小童小心翼翼走了进来,便跪到白燕身旁,头深深垂下。 白燕轻声道:“自你告诉我,他答应明天去演练场后,我就这样坐着,等着,今夜恐怕都睡不着了。” 小童:“主子等了这么长时间,可算是能得偿所愿了。” 白燕把木梳放下,自袖中拔出一把匕首,他盯着锋利的匕首,阴沉道:“他们三人杀我姐姐,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想该怎样折磨他们,只可惜偏偏有个玉剑屏在,那陆江与我近在咫尺,我却不能动手。” 小童:“寨主他的意思,咱们是不能违背的。他偏爱玉剑屏,不准人惊扰,陆江在里面一味的做缩头乌龟,倒是让主子白白等了这么长时日。” 陆江听闻此言,心想,我可不是什么乌龟什么王八的,哪知道你们在等我?你们等了两年,连门都不敢敲一下,还怪起我来了。这回一喊,我不就来了?他好端端的听了这一嘴编排,又不能暴露行踪,只得先忍住气。 白燕望着镜中的自己,说:“在寨主心里面,谁能越得过玉剑屏去?似我这样的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罢了。”他说着,语气忽然重了起来,“他既然不愿意帮我,我也不去求他,这个仇,我自己来报。” 小童:“主子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个宣清,以她来引出陆江,再恰当不过,他们名门正派最是道貌岸然,不会不来的。只是,万一日后寨主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白燕:“陆江又不是玉剑屏,我杀他有什么要紧?况且,这可不是在玉剑屏地界上,总没有扰他清净吧,难道这也犯寨主的忌讳?这陆江,我是非杀不可,不能再等,寨主若真的饶不了我,大不了就是杀我,我并不害怕。” 小童一听这话,忙劝慰道:“是我说错话了,主子这般受宠,断然不会的。” 白燕自嘲一笑,“我几斤几两自己知道,不过是玩意一般的人物罢了。” 陆江已蹲在房顶许久,见他们两个说来说去还是到不了正题上,他仍是不知白燕为明日预备了什么大礼,只觉他们两个好生唠叨。 待那小童告退出来,陆江跳到他背后,手肘一击,小童身子倾斜,歪到他臂弯。陆江拖拽着他,走到一片草丛之中,随手搭个结界,隐匿身形。 他两指轻点小童颈侧,小童悠悠转醒,一见到陆江,立刻惊吓出声,高声大喊。 陆江待他喊完才说,“有结界在,你的声音穿不出去,再怎么喊也是白费力气。” 小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问:“陆江,你怎么在此。” 陆江笑笑,“不是你们邀约的我?怎么我来了,你吓成这样?” 小童道:“你待如何?” 陆江:“带路,找给你铃铛的姑娘。” 黑风寨中人情淡泊,这小童虽年幼,却已不知受过多少欺侮,自做白燕仆从之后,因白燕与寨主关系匪浅,他日子方好过了些,本打算死心塌地跟着这个主子,可他仰头看着眼前的陆江,颤声道:“你别杀我,我这就带你去。” 他不用多思考,就知道还是自己性命更重要。 陆江道:“我说到做到,不会伤你性命,你老实带路。” 小童急忙点头。 小童乃是白燕心腹,果然知道地方,他在前方引路,陆江跟在后头,不多时,就来到一处地牢。 小童回头,嗫嚅道:“我只能带你到这里,地牢里面有机关术,我不敢进去,不过宣清确实在里面,我不敢说谎。” 陆江手握云狩,抵着小童,道:“带路,别耍花招。否则,我先捅你一个窟窿,也不用等什么机关术了。” 小童:“我这就带路,您把剑抬起来点。” 地牢门前两侧分站着四五个守卫,陆江在这两年间,仅同玉剑屏动过手,玉剑屏深不可测,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身手。云狩一甩出去,血光四溅,几人头颅瞬间掉在地上。 小童双腿颤栗,抖的不成样子,陆江干脆扯着他的后衣领,将他一路拖拽至地室门前。 小童泣道:“我真不敢进去。” 陆江有心把他杀掉,可已经承诺在先,手掌一推,小童胸口猛痛,就此昏死过去,倒在同伴鲜血汇成的血泊中。 陆江收着力,并没有把他一掌拍死。 陆江跳下地室,突然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滑溜溜的,甚至在往脚腕上爬,地室昏暗,他目不能视,心道,不是说有机关术吗?怎么像是活物。 他握紧云狩,冲着墙壁上一划,相交的刹那,激起类似雷电的亮光,瞬间照亮整处地室。 陆江不由倒退一步,目之所及,竟全是密密麻麻的蛇,墙上、地面上均爬满了。 见到生人来此,蛇群突然躁动,成片的“嘶嘶”声汇聚,叫他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地室正中央长着一棵大树,生着细长条的叶子,枝繁叶茂。 可这处乃是地底,什么品种的树能活得下去?陆江再凝神一看,原来都是小蛇,挂在树枝上,因离得远,陆江当成了树叶。 树枝上有一片叶子大上许多,陆江这倒没有看错,正是宣清,她身上被绑了藤蔓,倒吊着,长发垂下,离下方的蛇群仅有咫尺之遥,蛇群昂头,张着大口,信子吞吐着几乎要舔到她的发丝。 陆江看清是她后,不由松了一口气。 若这处没有,他又要去别的地方寻找。 剑气一扫,陆江前方蛇群猛退,他因怕血腥味刺激到蛇群,因此只用气流荡出一条前路。他足尖一点,似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中央,眼看就要触及到宣清之时,忽然间一阵吼叫声自上空传来,陆江应声看去,一条巨蟒悬在半空中,身上覆盖着暗紫花纹,金色瞳孔扫视陆江。 巨蟒适才应是使了隐身类的咒法,陆江没有察觉,巨蟒张了张口,一股腥臭毒液喷射而来,陆江脚下一顿,云狩扫向巨蟒双眼。 陆江只为一时逼退巨蟒,云狩猛劈,藤蔓断裂,陆江立刻揽住宣清腰侧,疾飞出去,逃至地室外。 他反手又将石门合上,避免蛇群溢出。 宣清睁着一双眼睛,愕然看着他,仿佛呆了,“你怎么会来?” 陆江原以为她昏了过去,忙道:“来救你呢,不然你要被蛇群吞了。” 宣清脸色一白,四处看看,说:“我竟然还有出来的这一日。” 此时并不是说话的时候,宣清被倒吊,脚腕充血,一踩在地上就钻心的疼,自然是走不得路的。陆江把她负在背上,疾奔出去。 宣清在他背上,含含糊糊道:“这么多蛇,我多看一眼都吓得不行,他们说明天就要这些蛇把我活吞了,若不是你来,我就葬身腹中了。” 陆江叹道:“少说些话,等平安出了黑风寨让你说个够。” 宋风知道他今夜许是要走,已在玉剑屏的药中加了些安神的,让他早些睡过去,省得察觉到。临出门时,宋风偷偷摸摸找到陆江,自怀中摸出一个令牌,道:“这是玉剑屏出门的东西,你说不定用得着,给守卫的人看看,方便你出去。” 陆江却没接,“他睡一觉察觉不出什么,可你把他的令牌都偷走了,他怎会不知?你还是尽快放回去,你既不愿意走,在黑风寨更要小心为上,不能因我被牵连。” 宋风不情不愿又把令牌收起来,叮嘱道:“你也要小心。” 陆江那日被关在水潭之中,感到水流朝下涌去,应是有能通往外界之路的,他这两年查探多次,更加确定能从这处出去。 不过水潭深不见底,且刺骨冰凉,不知宣清能不能撑住。 第45章 偶遇师弟和小欢 事实证明, 宣清乃名门修士,屏息还是能做到的,并不需要陆江多看顾。 陆江负着她, 在幽深潭底游了大约一两个时辰, 忽然看到深处养着几条大鱼,陆江在其面前渺小的很, 甚至还没大鱼眼珠子大, 他只好游得慢极了, 不搅动一丝水流,又花费不少时间, 方从大鱼身旁离开。 潭水依旧冰冷刺骨, 陆江牙关紧咬, 忍着罢了。 他的手脚都快游得无力, 才见前方有微弱亮光。陆江足尖借力于湿滑岩壁, 向上猛冲,“哗啦”一声, 二人破水而出。 陆江脚下一软, 踉跄着倒在岸边,喘息数次,方看向一旁的宣清, 宣清仰躺在地, 脸上沾满水珠,她扬起手擦了一把,睫毛微颤, 说:“我终于是离开这黑风寨了。” 陆江仰头看去,水潭窄口清浅,洞口被乱石半遮, 谁能料到底下会有这般秘境。再向远处眺望,只见几点星火隐隐约约,正是黑风寨所在。 陆江思付,他杀了几人,劫走宣清,不多时白燕应当就会发现,若是御剑飞行,悬在半空,倒很容易被看见,况且白燕知道他是剑修,也会往天空中找,他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专走陆路,前方高山巨木,草木繁盛,能掩映身形。 陆江打定主意,正欲喊起宣清赶路,却见宣清双眼闭着,气息微弱,竟是晕了过去。 陆江仍将她负在身后,一路疾行。 走了约十几里路,在他后背上的宣清方悠悠转醒,宣清双手搭在他肩头,有气无力道:“多谢你,日后我再也不跟你作对了。” 她不过是一小姑娘,心思单纯,同陆江哪有什么仇啊怨的,更何况她刚刚经历一番生死,心里惊惶,真以为自己就要命丧黄泉了,对陆江甚是感激。 陆江出手救她,乃是出于道义,并不是为了听她道谢,忽然听到她说话,倒是松了一口气,知道她性命无忧了。 陆江笑道:“那我先提前谢过你了。” 宣清视线闪了闪,“我听说你离开学宫,投靠了黑风寨,莫非是真的?不然你怎会在此。” 陆江沉声问:“你听谁说的?” 宣清这两年来,在凡尘游荡,对学宫之事多有耳闻,况且她旅途初期就遇见了陆江和崔玉折两人,偶尔听说他们的消息,就暗暗记在心里。 她听风就是雨,说:“这不是仙门众所周知的事情吗?不止是你,就连崔玉折哥哥也是,学宫要清理门户,说凡是仙门子弟,见了你们都要回禀给学宫。若是能杀你们,学宫还有谢礼。” 陆江气极反笑,“你便信了?” 宣清深信不疑,可陆江却把自己从吃人的蛇窟里面救了出来,她万万是不能说的,她昧着心道:“我自然不信,若你真的是叛徒,怎么会救我呢?” 她顿了顿,“可你人在黑风寨,这是为何呢?我是命不好,偏偏被一个叫白燕的抓去,你知道吗?这人是鸳鸯的弟弟,怪不得这么恨我,可我又没做什么。” 陆江道:“我难道命很好?我去黑风寨,也是逼不得已,算了,一时之间跟你掰扯不清楚,等有空了再详谈。” 陆江消息闭塞,哪知道外界之事,可宣清却不同,她看样子还是知道些事情的。 陆江问:“我到黑风寨前,曾听人说,学宫正要借着掌门祭礼为由头,召集天下修士,一同讨伐黑风寨,可我在黑风寨这么长时日了,怎么这事没了下文?” 宣清“呀”了一声,“你不知道?” “我又出不得门,哪里知道?” 宣清支吾了一会儿,才说:“那天掌门祭礼上又出了大乱子,学宫死伤无数,哪还有精力来寻黑风寨的晦气?” 陆江心猛地一沉,他问:“什么乱子?快快说来。” 宣清:“我也是听说来的,要是说错了你可别怪我。掌门祭礼时,许多长老子弟都出席了,可忽然山崩地裂,学宫后山塌了一半,当时光华夺目,天际处隐隐霞光浮现,待众人赶去,忙在乱石废墟中找人。可这不是寻常山崩,先进去叩拜的一众长老全都、全都丧命了。” 宣清顿了顿,说:“你师父是闻广寿前辈,是不是?我听说,他、他也在其中。” 陆江脚下一顿,险些从高大枝桠上滑落,他似被惊雷劈中,声音发颤,“你说什么?” 宣清:“陆江师兄,你没事吧?许是我听错了。” 陆江还未喘一口气,宣清又道:“可我对你和崔玉折哥哥的事情满上心的,闻广寿前辈我怎会听错?” 她说的这般笃定,陆江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撑住,师父待他如同亲父子一般,一点一滴相处瞬间在他脑中快速滑过,他怔然想着,往后,再也瞧不见师父了。 陆江:“这也是黑风寨做下的事情?” 宣清:“我并不清楚。不过大家传言是这样说的,黑风寨既然能袭击一次,去第二次不也很寻常?” 陆江恨不得现在就调转回去,杀个尽兴。师父的仇,不能不报,可惜就连学宫受此重创都暂缓行程,两年来都没缓过劲来?想必是要做好万足准备方能前来,他孤身一人,又能做得了什么事呢? 宣清看他不再说话,暗自怪罪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呢?她全靠着陆江才能逃生,现如今反而害的他先伤心起来,宣清没吭声,却流下来了两道泪水,洇湿了陆江衣领后面。 当初劝她回紫薇阁,这姑娘偷偷溜走,只觉得宗门束缚了她。陆江稍从自己情绪之中抽离,心想,现在就是什么都不说,她也该想家了。 宣清本来还在忍着哭声,可陆江没有笑话她,再加上四周黑漆漆的,空无一人,她不用怕丢面子,干脆由着性子嚎啕大哭起来。不过她差点死过一回,嗓子干哑,哭了一阵就没了力气,只好沉默着伤心。 陆江这才问道:“你有何打算?” 宣清哑声道:“我想回家。” 她受到了这般大的打击,比旁人多少劝告的言语都有用。 陆江所料不错,可他心里面牵挂太多,不能送完宣清全程了。 “你还能催动法器吗?”陆江问。 宣清勉强动了下手指,只带起了一点微弱的风。她愁道:“我连走路都没力气了,什么法器都用不了。” “等天亮后,我雇一辆马车,送你回紫薇阁。这个有银子就成,不用真气。” 宣清张了张嘴巴,“你呢?” 她以为陆江会陪着她。 陆江道:“你要回家去,我自然也要回学宫了。” 宣清说:“可你已被学宫除名了,怎么还回去?你一露头,就会被抓住的。” 这本也是陆江的顾虑,可就算学宫视他为叛徒,毕竟是他的师门。更何况,他被掳走前,小欢仍在学宫,师父出了事,无人庇佑,不知道学宫能不能容得下小欢。 总要先弄清小欢的下落再说。 宣清虽带来了点消息,可她道听途说,了解的并不详细,她对自个儿的事还糊涂着呢,似小欢这样一个小孩子,她断然不可能听闻过。 不用费口舌问她了。 陆江:“没事,我跑的快,抓不住我。你睡一会儿吧,天亮了我喊你。” 宣清没什么精神,靠在他后背上,只觉得陆江后背坚实,带着一股韧劲,步伐稳健,没感到一丝颠簸,叫她觉得十分心安,渐渐真的睡去了。 她睡着了,陆江脚下没有停过。 他是个剑修,除了剑法书籍外,也就在小时候读过几首诗,早抛在脑后。这会儿望着前方挂在半空的弯月,竟也品出了一丝思乡思人之情。 对他来说故乡只有学宫,可学宫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要他拒之门外,他短暂一想,不够心烦的,脑海中学宫巍峨朦胧的影子顿时消散。 那么思人呢?他倒可以好好想想。 陆江一宿没睡,反而越来越有精神,他一想到即将与小欢团聚,渐渐心情好转,不知道他现在长多高了,是个什么模样。想来作为自己和师弟的孩子,在外貌上应当差不了哪去。至于师弟,他放走了崔师叔,总不会继续待在学宫了,天南海北,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微微亮时,陆江已背着宣清不知道走了多少里的路程,终于到了一座城池,城门上面挂着一块牌匾,名曰“溪头城”。 城门大开,已有不少人陆陆续续朝里面进了。 宣清仍是未醒。陆江随着人流进了溪头城。 他找人打听了一下路,便背着宣清去往集市。时辰虽早,不少商贩已经当街吆喝起来。陆江一直走到街道尽头,几匹高头大马出现在眼前。 有钱就好办事。陆江只管挑最好的,顺利买下一辆马车。 马贩子收了银钱,眉开眼笑,“您需不需要再雇个车夫?价钱嘛,好商量!我认识的这些马车夫最是知道路的,还忠厚老实极了。” 宣清当然不会驾车,陆江便道:“你找来,我先看看。” 马贩子笑道:“得嘞,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安排人。” 过了片刻,果然寻了三个人过来,陆江上下打量,问了几句,选了一个中年大叔。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脸上带着点憨厚的笑,看着就面善。手上叠着老茧,是个实在干活的。 将银钱结清,陆江本想就此和宣清告别,侧头一看,宣清仍旧昏睡。 宣清可真能睡,就怕她身上有什么问题,他扔给马车夫到底不放心,思量片刻,陆江心想反正也不差这一天了,干脆给她寻个大夫来看看。 马车里面一侧放着铺盖软枕,叠的整整齐齐,看着十分干净整洁。陆江看着挺好,想来宣清也不会嫌弃,他便道:“李叔,劳驾你把铺盖抖开,我将她放进去。” 他背着宣清,实在腾不出手。 车夫李叔忙应了是,他手脚勤快,一会就铺好了。心里面却以为这对男女怕是私奔来的,不过他拿钱办事,并不多言。 马车宽大,宣清躺进里面,位置仍绰绰有余。 李叔掀着帘子,谁想到这少侠却不进去,只与他分坐于车辕两侧。 李叔暗想,难道猜错了? “李叔,你是本地人,找间客栈吧,先住一天再说。” 李叔驾着车,行的稳当。 陆江揉揉肩膀,锤锤腿,又打了个哈切,熬了一夜,他甚觉疲累。 悦来客栈。 马车刚停稳,陆江后背抵着车挡板,眼睛即将合上了,忽然感觉到马车停稳,心想到地方了。他惺忪的张开眼,正要下马车,双眼看清前面,立刻清醒了。 他连滚带爬的从马车上跳下来,太慌太急了,差点摔倒。 李叔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他守着马车,没有乱动。 陆江高兴到没边了。他看到了什么? 师弟!小欢!竟然近在眼前! 崔玉折牵着小欢,低头说着话,正要走进客栈。他起初是没察觉到什么的,冷不丁听到一旁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正要抬眼看,忽然间就被一人似饿狼扑食一般冲了上来,这人胳膊一伸紧紧拥住了他。 崔玉折只觉手臂一疼,这人几乎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来与他相拥。离得这么近,崔玉折也看清了这是谁,他几乎是带着点颤抖,低声喊道:“师兄。” 在认出他是谁的那一刻起,心里面那点不自在顿时烟消云散,崔玉折的手轻轻抬起,在半空中悬了悬,终究虚虚搭在了陆江背上。 陆江胳膊揽的更紧了,甚至微微发抖,他贴着崔玉折耳畔,笑道:“我在呢。” 两人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相拥,崔玉折终究有些窘意,轻推了陆江一下。陆江不想撒手,突然间小腿微微一痛。 师弟难道还踢他一脚?不是他的作风啊。 陆江不情不愿松开了崔玉折,低头一看,非但不生气,反而先弯了弯眼睛,笑道:“你做什么?” 小欢攥着小拳头,气势汹汹又锤了陆江一拳,并且喝道:“起来!” 他虽是个三岁的大孩子了,个头在陆江面前仍不够看,陆江一脚就能把他踢开,他却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他长大了点。耳朵两侧分别扎了小小的圆髻,用两道似柳条一般嫩绿的发带系住,身上穿着月白色的小道袍,领口、袖口处滚着绿边,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看着十分清爽精神。 陆江看他时间太久了,小欢仰头盯着他,再次重复道:“离远一点!” 他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使劲瞪着陆江,却因为太小,带不了什么狠劲。 “小欢!”崔玉折低声喊道。小欢气的脸颊鼓起,陆江不走,他也不动。 陆江见此情形,忙摆摆手,退后一步,笑道:“你看,我走远了。” 小欢哼了一声,小手抓住他的衣衫下面,绷着脸道:“师父,我们快点走吧。” 师父? 陆江心里一惊,他这样叫师弟吗? 崔玉折微微俯身,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不准无礼。他是……” 小欢睁大眼睛,仔细听听着。陆江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客栈吧。” 崔玉折似也不知该怎样对小欢解释,抿了抿唇,道:“好。” 崔玉折牵起小欢软软的小手,小欢也很听他的话,并没有多问,跟着崔玉折一道进去了。 一旁李叔早已看呆了,见到陆江走过来,忙道:“主家,有何吩咐?” 陆江心情甚好,又掏出一锭银子塞给李叔,笑道:“李叔,你选的这客栈甚好,甚好。” 李叔仍是不懂,但不妨碍他高高兴兴收了钱。 第46章 缘由 陆江又把宣清背了起来, 走到客栈中,恰好看到师弟刚从二楼一间客房中出来,身边却没了小欢。 崔玉折快步走下楼梯, 到了陆江身旁, 先是问:“这是宣清姑娘?她怎么了?” 陆江:“这就说来话长了,你等等, 我先把宣清安顿好。” 显然崔玉折已有住处, 陆江就另外要了三间上房。 陆江:“李叔, 你再去寻个好大夫来,我这妹子身上有恙, 一直昏睡, 叫大夫看看。” 李叔看他出手大方, 连自己一个车夫都安排了上房, 更加愿意死心塌地赶这一段路。一听他这样说了, 立马应道:“我这就去。” 陆江把宣清安置到了客房床上,崔玉折站在门口看着, 没有走进来。 陆江心里面实在很思念小欢, 给宣清盖好被子,急忙站了起来,低声问:“小欢呢?” “在屋中。” 陆江笑道:“我去见见他, 咱们也说说话。” 师弟怎会带着小欢出现在这里呢? 屋中, 小欢正坐在桌前玩九连环,门一开,他高高兴兴跳下榻, 嘴里喊道:“师父!” 然而,越过崔玉折,他看到了在后面的陆江, 立刻不情愿了,大声道:“你怎么又跟过来啦。” 坏人!他可是清清楚楚看到,这个人故意撞上师父,万一撞倒了怎么办? 他要保护师父。 小欢几步跑过去,挺着小胸脯,站到了崔玉折前面,两手一张,直直盯着陆江。 陆江顺手把门带上,屋里面就他们三人,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弯下腰,一把就将小欢捞了起来,抱在怀里。小欢吓了一跳,两条腿不断挣动,两手挥舞,差点就甩陆江一个嘴巴子。 小欢虽长高了,陆江抱着他仍轻轻松松,不过小欢似个泥鳅一般,滑不溜手,也不是那般好抱的。 崔玉折急匆匆喝止,“小欢,别动手!” 小欢十分不高兴,手脚是不动了,却不影响他说话,可他不会骂人,翻来倒去就是一句,“你出去,出去!” 陆江对他的脾气照单全收,笑道:“那我带着你一块出去,好不好?” 小欢:“你自己出去,我不跟你一块。” 他的容貌有小时候的影子,陆江才能一眼认出来,如今能重新抱着他,陆江怜爱还来不及,见他排斥极了,反倒不太忍心逗他,就把他再次放在了地上。 小欢一落地,急忙跑到崔玉折那里,崔玉折忙牵着他的手,温声道:“他会对你很好的,你别怕。” 小欢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说话是很硬气的,心里面却已经有点惊惶。他十分依赖信任崔玉折,一头扎进他怀中,没有吭声。 崔玉折摸了摸他的发顶,转头看向陆江,眼神微动,含着点歉意。 陆江心里清楚,小欢这是不记得自己了,并且很不待见他。他倒没气馁,笑道:“你哄哄他吧。” 崔玉折夹在他们二人之间,自然还是小孩子更需要照顾,便对陆江点了点头,把小欢抱到了一旁的榻上。 小桌上仍摆着小欢没解开的九连环,崔玉折问:“你再玩会儿?” 小欢摇了摇头,紧紧靠在他怀里面,崔玉折放柔声音,说:“你想玩什么?我给你找出来。” “我想让他走。” 崔玉折斟酌再三,道:“小欢,他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赶他走呢?” 小欢睁圆了眼睛,视线立马投到陆江身上,陆江一直含笑望着他,小欢一和他对视上,反而把小脸往崔玉折怀里埋了埋。 “我不认识他。”小欢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心里面没有一点亲近的感觉,两手紧紧揽住崔玉折,师父才是他最熟悉的人。 父亲是什么?哪有师父重要。 崔玉折:“你只是现在不记得他,在你小时候,是他照顾你长大的。等你日后与你父亲熟悉了,就知道了。” 陆江磨磨蹭蹭,挪到他们身边,“师弟,抱着他,怪累的吧?” “我才不让你抱!”小欢非常警觉,立刻接了这么一句,“我师父才不累呢,我很小很轻的。” 他这般防备,陆江倒觉得他甚是可爱,冲他勾了勾唇角,又道:“师弟,坐下说话吧。” 小欢听他这样说,也怕师父累着,急忙说:“师父,咱们坐最旁边,离他远些。” 崔玉折被他父子二人指使的没有办法,只好坐了下来,小欢是扒不下来的,仍坐在崔玉折腿上,贴的很紧。他害怕被忽然抱走。 他一时之间是无法接受的。 陆江先放过他,问:“师弟,你怎么会到这里?”他看了看小欢,说:“还带着他。” 崔玉折:“小欢没地方去了,只好我带着他了。” “什么意思?我师叔师兄呢?” 闻广寿虽死,积雪峰却还有人管的,留一个小欢不成问题。 崔玉折:“众位长老认定你背叛学宫,不止下令捉拿你,知道小欢是你的孩子,便想把小欢送下山。” 学宫这般对待小欢,还有一个缘故在。 就在学宫即将审判崔扬戚之际,他突然不翼而飞了!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劫狱,这实在是不把学宫看在眼里了。 上下一查,长老们发觉,崔玉折和陆江在这天悄摸摸溜进了学宫。玉剑屏还带着陆江在空中晃了几圈,招摇过市一般挑衅。 根本不用深思,长老们就察觉到了这几人的蹊跷,把崔玉折陆江两人通通列为在逃罪犯。 逍遥峰一共就两个主子,都已经逃走。积雪峰人倒是挺多,长老们有点顾忌闻广寿,毕竟他资历较深,本事又厉害,斟酌着怎么问之际,闻广寿又出事离世了。这下子长老们还怕谁呢?王知文实在不足为虑。 一打听,就发现了小欢。陆江的儿子。 长老们素来讲究仁慈待人,这般稚子,父亲跑了,学宫倒是可以留他一碗饭吃。可谁让刚出了崔家父子那档子事呢?看来这师门传承终究比不上父子亲情。学宫断然不能再养虎为患了,杀了这一岁的小孩,有伤天理,找户人家送养也没什么。 姜恣意倒是说,他爹又不是板上钉钉的背叛学宫,八字还没一撇。陆江又没做残害苍生之事,怎么就不能留一个小孩子在呢。 可偏偏他收留崔玉折住上一夜之事又被抖落出来,他院中一个小道童正义凛然,直接向长老会告密。姜恣意这下子自身难保,维护不得小欢了。 崔玉折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再次潜上山,带走了小欢。 陆江:“你怎么又去学宫?不怕被人看到?” 崔玉折:“本是我对不起你,还有姜师叔。那夜确实是我放走了我父亲,我不能看着他死,可也没想连累你们。” 他所作所为,陆江已经猜到,笑了下,“这是人之常情,没事的。” 小欢见他们二人说起话来,对面的父亲并不是他认为的那般凶神恶煞,慢慢放松下来。他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转悠,嘴巴微微张着,可他听不懂在说什么,没法插话。他轻轻拍了下崔玉折的手臂,崔玉折仿佛是正要说什么,被他一打岔,止住话头,看向他,问:“怎么了?” 小欢:“师父,把我的九连环拿来。” 他手短,够不到。 等到崔玉折递给他后,小欢不趴在桌面上玩,仍是窝在崔玉折怀里,低头认真的解着。 崔玉折低头看着小欢,轻声说:“其实,那夜去救我父亲的不止我一人。” 陆江:“玉剑屏也去了,是不是?” 提到玉剑屏,陆江呼吸微沉。 若他所料不错,玉剑屏实际上与师弟有着莫大的干系,只是他如今却是不知道怎么说的。 师弟不知晓此事,想来崔师叔有意瞒着他。 崔玉折点点头,“玉剑屏助我解开禁制开关后,他便离去了。我顾不上想他为何如此,便急急忙忙救我父亲出来,因怕被人发现,十分匆忙,一直出了学宫,我才同父亲说,玉剑屏也掺合了进来,我父亲愕然许久。” 崔玉折很少见到父亲这幅神情。崔扬戚回过神来后,攥住崔玉折手腕,盯着他问:“你怎么又遇见玉剑屏了?你有没有事?他可伤了你哪里?” 崔扬戚一迭声的问话,似生怕崔玉折羊入虎口,被玉剑屏吞了一样。 崔玉折是受了点伤,可他久不见父亲,不忍叫他忧心,说:“他没有伤我。” “这就好,这就好。你一说起玉剑屏,我就生怕他杀了你。”崔扬戚说,“他有没有跟你说了什么话?他这人很是古怪轻浮,尽说不着调的话,你可千万不要信。” 他很疼爱崔玉折,可上次崔玉折问他有关玉剑屏的事,他一味的闭嘴不言,这下子又在这里说来说去,显然他跟这个玉剑屏就是关系匪浅。 崔玉折低头看着脚下,说:“你和玉剑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平白无故的怎会来救你?父亲,你难道真的做了对不起学宫的事?” 他语气冷淡,崔扬戚察觉出来了,安抚笑道:“我跟他能有什么牵扯?这都许多年没见过了。” 崔扬戚:“原本我想着死在学宫,是个不错的归宿。可你既然费心救了为父,这样一片孝心,我还不能轻易死了。只是你断然不能再回学宫了,你找个偏远城镇,躲远点,别被这群人发现了。” “你呢?” “为父另有要事。”崔扬戚凑近他,“你长大了,不需要我再时时看着你,你能保住自己小命了。况且,玉剑屏他,同我想的很不一样……” 他似有未尽之意,望着遥遥月色,忍不住一叹。 父子二人只是这样说了几句,崔扬戚就跃入山野之中,消失不见。崔玉折独自站了一会儿,万分不解,但崔扬戚平日里虽疼爱他,真厉害起来还是很有父亲威严的,崔玉折无法忤逆他的意思,也改变不了他的任何决定。 可崔玉折倒是可以安排自己的去处,他没有走远,先找了个客栈暂住下来,静观其变。 因住所就在学宫山脚下,离学宫只有几里路都脚程,他刻意打听,是能对学宫境况知道个大概的。不出几日,一连串都消息就把他砸的头脑发懵,他到底还是连累了积雪峰一行人。 崔玉折再次潜入山中,是为了赎罪。崔扬戚再没有与他通过讯息,凭父亲的本事,只要有心躲藏,一般人是抓不到的。可他心有愧疚,便天真的打算向长老会自首,洗清积雪峰的嫌疑,只说一切事都是自己干的就是了。 他倒长了个心眼,没有贸然去学宫,反倒是先去找了姜恣意。姜恣意见他来,没有很生气的样子,轻笑摇头,“你可真能折腾,既然跑了,又回来做什么?” 崔玉折躬身行礼,将自己来意说明。 姜恣意:“你倒还算的上懂事,可你就算是说了,谁信你呢?学宫上下如惊弓之鸟,宁可错杀不肯放过,是不会被你三言两语说服的。” 崔玉折:“我不知道该这样弥补。” 姜恣意上下打量着他,咳嗽一声,“我倒有个事情想拜托你,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是这样的,我那师侄陆江有一孩子,才一丁点大,你可知道?”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知道的更清楚吗?崔玉折:“我见过的。” “不知可否由你代为抚养一段时日?” 崔玉折完全怔住了,许久方低声问:“为何?” 姜恣意道:“陆江一出事,这孩子也不能放在学宫养了,要送户人家抚养。这里面有万千个为难之处,我是扭转不了长老会的决定了。我怕长老会明着说送养,暗地里下杀手,不管我师侄有没有背叛学宫,这孩子都是他唯一的血脉,所以想托付给你,叫你带走,待局势稳妥些了,我再把他送个去处。” 他这样说了,崔玉折心中有愧,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陆江怔怔听了半晌,低头看看小欢,心道,这样说来,小欢竟被师弟抚养了两年。 两年。陆江自己也才看顾小欢到了一周岁。 明明当初劝师弟生下小欢时,他承诺过,小欢有他照料,必定不让小欢和师弟之间有一丝半点的牵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料到会有玉剑屏横插一杠子呢? 阴差阳错之下,师弟和小欢竟以师徒名分相伴这么久。 这样看来,他被玉剑屏掳走,还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师弟低头哄小欢时的神情,他不会看错,是有真情实意在的。 若是,他能接受小欢,是不是也…… 陆江心头燃起一丝火花,目光灼灼的盯着崔玉折。 陆江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事说一下,就听到门一响,老李在外面说:“主家,大夫我请来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陆江忙应了一声:“我这就来。” 崔玉折也随之一同站起,看了一眼小欢,小欢忙拽住他的衣袖,说:“我也过去。” 崔玉折便点点头。小欢这会倒不让抱了,跳下小榻,率先走在前面。 房门之中,宣清仍合眼躺在床上,大夫正在探脉。 把脉看了半晌,掀了掀她的眼皮,站起来时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样子,朝陆江躬了躬身说:“这位小姐并无大碍,只是……只是太嗜睡了点,约莫着再睡上一宿,明日便能起来了。” 陆江一听这话,先是还有几分不可置信,问道:“她只是睡着了?” “正是正是,这位小姐是实在劳累了,才这般,并无大碍。”那大夫说完,看陆江还是疑惑的神情,摸了摸胡子说,“您若是不信,也可请旁的大夫来诊治一番。您这是关心则乱,其实并无大碍的,就算找别人看也是这般道理。” 陆江忙笑了笑,把银子塞给他说:“有劳大夫了,您说的我们当然信了。” 李叔便送大夫出去了。 宣清仍是睡着。 陆江不由感慨道:“她可真能睡,昨夜里就闭上眼睡了,一直不醒,我还以为她怎么着了呢。” 崔玉折也随之走到床铺前,低头看了一阵,说:“我虽不通药理,可宣清姑娘这会呼吸均匀,肤色如常,想必也没什么事。” 陆江说:“那便再看一宿,若明日还不成,再找旁的大夫来吧。” 陆江和崔玉折因心里记挂宣清,便没有再去隔壁房中说话,而是继续留在宣清屋中。宣清床上的床帘也未放下,若她醒了,两人能第一时间看到。 这个房间仍有一小榻,二人就坐下说话。陆江便将自己在黑风寨发生的事情以及宣清的事一一说来。 他对玉剑屏的几番猜测,却隐去了,并没有提起。 崔玉折听罢,怔了怔,“玉剑屏竟要死了?” 陆江:“宋风是这般说的,我日日与玉剑屏相处,观他气色,玉剑屏想来真是命不久矣。” 崔玉折:“学宫上下被他们搅的天翻地覆,我父亲至今不知去往了哪里,这些究其原因,少不了玉剑屏的身影。” 恶有恶报。陆江想说上这一句,可他常常为着自己的猜测感到为难,心中对玉剑屏的气愤在面对他本人时都时有时无,更何况是对着师弟呢。 陆江小心看着崔玉折,他是不知情的。 陆江说:“咱们不说他了。我倒还没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崔玉折:“学宫的人穷追不舍,我和小欢很难找到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只好四处漂泊。我父亲是寻不见的,他也没告诉过我,他要去哪里。可你去了黑风寨,这我是知道的,就带着小欢来了这附近,暂时住着。” 小欢把九连环忘在隔壁屋里面了,他不想自个儿去拿,也不愿意使唤人,太过无聊,就托着脑袋听他们两个说话,听了片刻,实在困倦,靠在崔玉折身上,一下子合眼睡了过去。 陆江笑道:“他怎么和从前一个样子,没怎么着呢就睡着。” 崔玉折道:“小孩子,可能都是这样的。” 小欢睫毛甚长,随着呼吸轻轻颤着。 他低垂着眼,轻轻拨弄了两下小欢的额发,带着若有若无的温柔。 这种下意识的神情是骗不了人的。 第47章 同寝 傍晚。陆江二人陪着小欢在楼下用罢饭后, 各自回房歇息,小欢自是要跟着崔玉折的。 崔玉折找店小二要上热水,先把小欢洗净擦干, 将他放到床上, 自己方洗漱打理。 按照往日,吃罢饭不久, 两人无事的话就该就寝了。 崔玉折却不着急, 他坐在床边, 说:“小欢,今日见到你父亲, 你心里面高不高兴?” 小欢急忙摇头。 崔玉折温声道:“可他今天却很高兴, 你刚开始对他那般无礼, 他也只是笑着应了。今个儿一整天, 他可对你说了一句重话?他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你要对他亲近点,别叫他伤心。” 小欢本来是趴在床上的, 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又似个毛毛虫, 蠕动着身子爬到了崔玉折腿上,崔玉折忙搂住了他,生怕他横冲直撞掉下去。 小欢精神抖擞, 仰着头先是做个鬼脸, “可是师父你对我也很好,我只亲近你一个人就行。” 崔玉折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声,“这是不一样的。他这两年来孤零零一个人, 日子很不好过,不知道有多思念你。其实咱们今日遇见他,虽是巧合, 可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知道你们是父子,所以叫他撞见了你。” 小欢:“师父说错了,他是先撞上你的,你差点就被他推倒在地上,万一师父摔了,我可拉不动你。” 当时,从小欢的角度来看,没有分清是推还是抱。 崔玉折摸了摸他的脸颊,“他是许久不见咱们,才匆忙跑来,又不是故意要推我。” 这个抱字,崔玉折还是没能说出来。 小欢:“师父怎么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崔玉折:“他是你父亲,也是我的师兄,我自然知道。” 小欢:“我不跟你说了。” 小欢见无论自己怎样说,师父心里面就觉得这人好,就很不高兴。他从崔玉折膝上爬起,顺着床铺翻下去,就要往外冲。 崔玉折跟着站起,问道:“你做什么去?” “看我爹。” 小欢头也不回,推门出去了。 崔玉折快步赶到门前,见他果然进了陆江房间,便没有跟去。 陆江昨夜为赶路彻夜不眠,今晚仍然不觉困倦,他只要一想到师弟和小欢都近在咫尺,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在屋内来回踱步,忽然间房门打开,露出个小脑袋来。 “小欢?你怎么过来了?自己一个人?” 小欢赤脚踩在地板上,身上仅穿了件小短裤,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我一个人来的,想看看你。” 陆江受宠若惊,笑道:“多谢你大驾光临,不过嘛,先别看我,先看看你自个儿。” 小欢低下头,看了看,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陆江问:“你冷不冷呢?穿的这样单薄。” 小欢说:“我洗过澡了,就该这样子穿。” 陆江走到床边,把叠好的被褥抖开,温声道:“你上床来,咱们坐着说话,我怕你冻着。” 小欢脚趾蹭了蹭,仍是低着头,没有动弹。 陆江又道:“你放心,这床我没睡过,不用嫌弃。” 小欢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我嫌弃你做什么?是我自己,我没有穿鞋,把你的床弄脏了怎么办。” 陆江哪会在意这个,见他脸颊微红,知道他不好意思,就翻找出来一块布巾,道:“过来。” 小欢哒哒跑过去,坐在床上,两个小脚丫翘起来,陆江弯身正要给他擦一下,小欢忽然把腿一缩,说:“我自己来。” 他年纪小,平日里崔玉折事无巨细的照顾,他哪自己动过手,养的像个富家少爷。不过是他忽然间记起眼前这人可不是师父,哪能麻烦这个人? 陆江:“我是你爹,这有什么,就叫我献献殷勤吧。” 小欢犹豫的看着他,想了下,他担心自己擦不干净,就点点头。 客栈打扫的干净,地板拖得蹭亮,小欢虽是赤脚走动,其实并不脏,陆江给他擦了擦,小欢就跳到床上,卷起被子把自己围了起来。 陆江问:“你不是一直黏着你师父?他叫你过来的?” 小欢摇头:“是我自己想来看看你。” 他一双大眼睛盯着陆江仔细看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咱们长得像吗?” 陆江:“你说呢?” 小欢自得道:“我跟你一点点也不像,跟我师父反倒更像,你到底是不是我父亲?别是来骗我的。” 小欢平日里不爱照镜子,更看不出来谁与谁想像了,不过是信口胡说。 陆江丝毫不动怒,顺着他,笑道:“你与他是很像,若是旁人见了,只怕会以为你们不是什么师徒,倒像是……父子。” 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小欢听的似懂非懂,陆江说话就随意很多,也不怕被人知道崔玉折和小欢的关系。 小欢不知他心中所想,听了这话倒是欣然道:“这也差不多。” 陆江笑问:“你师父是不是待你很好?” 小欢眼神一动,拉成声音,故意道:“他待我很不好,时常打骂我,你说,他是不是很坏?” “撒谎。”陆江笑了笑,“他是个什么样子,我难道不清楚?而且今天我看着,他待你可是很上心,就算是他有亲生孩子,也不过如此。” 陆江一会儿旁敲侧击一下,竟让小欢也不由想到,若自己不是师父的徒弟,而是亲生孩子呢? 在他心里,师父原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方才故意说那番话,本是想试探陆江,若敢顺着说师父的坏话,他扭头就离开,还可以回去狠狠冲师父告上一状,再不要和这人来往。 听他这般说了,小欢觉得他尚算不错,点点头,很矜持的道:“我师父待我极好,从不打我骂我,我要什么就会给我买,你是万万比不上他的。” 他一会儿一个意思,陆江觉得有趣,干脆做出一幅委屈的样子,“我自然是不如他的。” “你知道就好。”小欢仰着小脸说。 陆江坐在旁边,擦了擦眼角,“你这样说,真叫我伤心。” 他是没有眼泪的,不过是装装样子。 小欢却顿时忘了心里的不满,一下子慌了,他急忙按在陆江腿上,脸探过去,仔细看,“你真的哭了?我一个小孩子都没哭,你是大人,怎么能哭呢?” 陆江生怕他发现,只捂住眼睛,不让看。心里嘀咕,看来这孩子是吃软不吃硬的,一直不叫我近身,我一装作哭了,他反而什么都忘记了,主动离我这么近。 小欢哪知道世上还有假哭这等事,看他不讲话,只以为他难过到了极点,忙问:“你要怎么样才不哭?”他学着崔玉折那样,轻柔拍了拍陆江手臂,尾音处带着慌张。 陆江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狮子大开口,“你晚上睡在我这屋里。” “这怎么行?”小欢瞪大了眼睛,“我都是跟师父一道睡的。” 陆江说:“你去吧。我自己哭会儿。” 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欢:“你怎么这样?” 陆江躺倒在床上,用手臂挡住眼睛。小欢两手拽住他的手臂,可谓是蜉蝣撼树,哪里扯的动。 小欢想了半天,终于妥协道:“这样好了,咱们三个人一道睡就是了。” 他极不愿意与师父分开,又不想看到这个人哭,他心里烦恼,自己何必要过来这边呢?还要再带一人回去。 陆江一听他这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惊声问:“你是什么意思?” 他露出面容,眼角处因适才压着胳膊,便有些泛红。小欢看着他的眼睛,没有怀疑,只欣然想这个主意真不错,他立刻就不流泪了。 “你和师父都陪着我睡觉,就是这个意思。” 小欢怕他再哭,急匆匆抓住他的手,“快走吧。” 他说着,就掀开被子,自床上跳下来,陆江跟在他身后,脚下打绊,竟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师父,我回来了。” 小欢大大方方推开门,身后的陆江却有些拘谨。 小欢还是个子低了点,不能把他完全挡住。 崔玉折已是要就寝的样子,长发披散,身上穿了件月白色的寝衣,松松垮垮,越发显得肩膀瘦削。他似怔住了般,朝陆江看来。 陆江见他这个样子,立刻乱了心思,一时间挪不开目光。 小欢说:“师父,我把这个父亲也带了进来,他要和我一道睡,我又舍不得你,只好这样子。” 陆江有心想说我就是来看看,还回自己房中,都是小欢拉着我,其实我一点也不愿意过来。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嘴巴像是非要和自己作对一样,说出来就成了,“我找床被子,打个地铺就行。” “这多冷呀。没事的,床很大,够咱们仨一起睡。” 小欢见陆江哭过,便认为他反而是个需要照顾的,怕他真的睡在地上,急忙说道。 陆江犹犹豫豫,没接话。 小欢仍是赤脚站在地上,崔玉折淡淡看他一眼,说:“小欢,过来穿件衣服。” 小欢道:“我不用穿,直接上床就行,就是脚又踩脏了。” 陆江单是看崔玉折的神情,是看不出师弟是否生气的,他本来未曾想过打扰,但既然不自觉跟着小欢来了,他就不太想走。 “我出去再打盆水来,给小欢擦擦。”陆江可算找到事情做,急忙道。 他拿木盆接了水进来,小欢把脚踩在水中,陆江又给他洗洗擦擦。这般忙活了一阵,仿佛他一直就在这屋里一样自然。 小欢在床上翻了个身,着急道:“你们两个也上来吧。” 陆江站在床边,虽竭力让自己镇定,却还止不住心跳如擂鼓,他低头看着崔玉折,小心问:“师弟?” 崔玉折一时间却没说话。 陆江踌躇了一番,自言自语道:“隔壁屋子也挺不错,我不再这打扰你们歇息了,这就走了。” 小欢惊讶:“你怎么这样?” 他把手放进崔玉折手心中,晃了晃,“师父,我怕他又哭,你快帮我把他留下来。” “哭?”崔玉折问。 陆江脸上腾地似火烧一般,小声说:“我没有这样,就是逗他呢。” 他声音极小,小欢又顾着缠磨崔玉折,并未听清。 须臾后。陆江仍是未走,似个柱子一般站在那边,崔玉折眸光微动,道:“小欢既然愿意,师兄还是留下吧。” 陆江就等他这句话,忙点头,“我想着也是,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小欢,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只好由着他。” 小欢觉得自己办成一件大事,高兴的在床上跑了一圈,才又躺下来。 陆江还未曾洗漱,他实在不好意思待在这边,赤身裸体泡在水中,便先回了原先房中。 在等小二送热水的过程中,忽然间又想到,师弟睡觉是穿着寝衣的,他平素却只穿了件到膝盖上面的短裤,上身裸露,他自己一人在房中,也没什么不得体的。 可现在却不同,他在意极了,觉得自己不能沦落到与小欢一个样子,便又出了房门,找到店小二,吩咐他再备上身寝衣,一并送来。 此时天色已晚,店小二得了他多倍的赏钱,冲出去找成衣铺子,幸好人家还未打烊,店小二拿起打包好的衣裳回了客栈。 陆江把自己洗刷干净,又穿了崭新的寝衣,自己揽镜自照,称得上俊秀,也很端庄,便微微点头。 小欢正在问:“他怎得还不来?” 陆江就在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屋内燃着蜡烛,把他照的无所遁形,一览无余。陆江忙走近烛台,道:“我熄灯了。” 崔玉折:“很晚了,吹了吧。” 屋里顿时暗了下来,陆江却觉黑夜里面自己没那般紧张了,他先是站在烛台前缓了一阵,才慢悠悠走向床边,坐了下去。 他伸手摸着,不意外的碰到了小欢,小欢咯咯直笑,“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崔玉折睡在最里面,二人中间隔了个小欢,陆江躺着,心里面什么烦恼都没了。 小欢仍是睡不着觉,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又要坐起来。 自他有记忆以来,除了师父,他可没有跟其他人睡到一处过,很是新奇。他瞪大了眼睛,可惜黑漆漆的,他又不是猫头鹰,什么也看不清,但不妨碍他的手悉悉索索,摸到了陆江。 陆江低声笑了下,“你做什么?” 小欢不知为何,突然间问:“你真是我父亲吗?” “自然是。” 小欢:“怎么我从未见过你?你是今日才做我父亲的吗?” 陆江哑然,良久道:“自有你开始,我就是你父亲。只是我有别的事情,才来不及见你。” 小欢爬到陆江身旁,手指摸来摸去,不知道在找什么,陆江由他去了,虽痒却未吭声。小欢软软的手指自他脸颊滑过,接着摸到了耳朵,他的手指只是搭着,没有捏也没有扯,紧接着嘴巴凑了过去,小声道:“你以后也别来见我了,好不好?” 崔玉折低低的声音传来,“你睡还是不睡?” 小欢吓得一抖,快速道:“我就想跟师父一直待着,不需要父亲。你跟我睡一夜了,你高兴了没有?明天就走吧。” 他本来离陆江很近,话音未落,身子突然往后一缩,他叫嚷,“师父,你抓我干什么?” 崔玉折把他拦腰扯走,声音冷淡,“我是这样教你的?” 小欢没吭声。 崔玉折说:“他是你父亲,你不会好好说话?是我管教无方,才纵得你这样,我同你说的话,你是全忘的一干二净了。” 陆江听他似是带了怒气,有心想拦上一拦,可这般的话,就显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陆江尽说好话了,两相对比,会不会叫小欢对师弟有意见呢。因此陆江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小欢眨了几下眼睛,他连师父的脸都看不清,黑夜之中,师父的声音显得分外严厉,似是对他很失望的样子。小欢从没有被这般训斥过,他自己平素懂事,少有撒泼哭闹的时候,师父几乎就没有冲他说过重话。这一下子实在突如其来,小欢承受不住,不禁抽噎了两下,泪水哗啦啦流了下来。 他竟然哭了。 崔玉折还没怎么着,陆江倒是真受不住了,急忙道:“我又没说带你走,你哭什么?” 若是小欢愿意,师弟愿意,他们二人过得自在,陆江不急于一时,不是非要现在介入其中。 况且,他们两个亲密,陆江十分乐见其成,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听着小欢的哭声,很是能理解,要是忽然来个陌生人说是他爹他娘,他也不会马上就萌生亲情。 什么都是需要时间的。 崔玉折解释道:“师兄,他是与你还不熟,你别往心里去。” 陆江:“你快叫他别哭了。” 小欢又摸索着找崔玉折,嘴巴里的哭声堵在嗓子眼里,他不敢哭大声,生怕师父烦。 崔玉折冷着他,道:“你日后还这样说话吗?” “不说了,不说了。我以后就做个哑巴。”小欢急忙点头,又怕师父瞅不见,抽噎道:“我真的不说了。” 崔玉折:“过来。” 小欢往他身上一趴,抽泣声渐渐小了。隔着老远,对陆江道:“我说错了话,再赔给你一晚上,你明晚还来吧。” 陆江笑道:“你真是好心肠。” 小欢听到他笑,就认为这事已经掀了过去,师父自然也不再生气,他两手揽住崔玉折脖颈,半趴在崔玉折身上,因哭过一场,困倦起来,心安理得闭眼睡着了。 崔玉折听他没了声音,就知道他已是睡了,轻轻扯开他的手,将他放平,盖好被子。 陆江听着他照顾小欢的声音,这两年,每个日夜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涌上来,陆江小声道:“师弟,你离我近点,我想同你说说话。” 崔玉折本已躺了下去,沉默一会儿,说:“这样说,也是能听见的。” 陆江本是怕吵醒了小欢,一听他拒绝,心里面却有种非要他过来的执拗,压低声音道:“小欢好不容易睡着,师弟,他醒了再哭可怎么办?” 这客栈本就修建的富丽堂皇,超出一般客栈的规格,这屋子又是顶好的房间,里面放的木床果然是又宽又大,陆江没有挪动小欢,单是自己支起手臂,翻个身,转到了里侧,仍不显得拥挤。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崔玉折只是默不作声,陆江因离他近了一点,就心神荡漾起来,低声喊道:“师弟。” “小欢睡着后,在他耳边放鞭炮,他都醒不过来,你在那边说话,不会吵到他。” 陆江笑道:“你这时候说这话,我人已经过来了,你再叫我翻过去?师弟,你就不怕累着我。” 他语调中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劲儿,边说着边不由自主又朝崔玉折靠近许多,直把崔玉折挤到了墙边。 陆江压低声音说:“小欢舍不得你,你舍得他吗?” 崔玉折不似他这般小声,自信小欢绝不会醒来,道:“他是你的孩子,我只是代为抚养一段时日,既然撞见了,当然要还给你。跟着我算什么呢?” “旁人不知,咱们俩还不知道吗?”陆江修道之人,眼神极好,自然不用似小欢那样摸索,很精准的看见师弟放在身侧的手指,他壮着胆子,就那样轻轻搭了上去,把师弟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又揉捏了一番。 他心里面痒痒的,总想碰一碰师弟。 崔玉折的手似乎要抽出来,微微一动,陆江立刻抓紧了些,连忙道:“师弟!” 他心跳如擂鼓,感觉这辈子也未做过这样胆大的事情,只想着若是师弟不愿,他绝不再擅动一下。 可偏偏,崔玉折却不再动了,只是“嗯”了一声。 陆江闭了闭眼,手微微颤抖,轻声道:“我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挨着你一会儿,好不好?” “好。” 许久,崔玉折才应道。 第48章 我娘是谁? 陆江摸着师弟的手, 好生过了把瘾,再亲密的事情却是不敢做了,怕惹烦了师弟, 心里念叨着徐徐图之, 丢开了手。 可不知为何,脑子却白光一闪, 身子不受控制了。 陆江呼吸几乎停滞, 他小心的, 冲着崔玉折耳垂亲了一下,蜻蜓点水, 只一瞬间, 他还没来得及尝出什么滋味, 就似做贼心虚一般, 极速的翻回外侧, 欲盖弥彰一般轻拍小欢,嘴里说着:“我就不过去了, 怕小欢掉下床。” 小欢自己睡在外侧, 虽床铺宽大,陆江如今看他像看宝贝一样,还是产生不必要的担忧, 怕他一翻身掉下去。 崔玉折没有回话。 但他也没严厉斥责, 或者对陆江横眉冷竖,这样的作态,似带着一种纵容般的默许。 又是睡不着的一夜。 陆江脑中乱哄哄的, 整夜估计只合眼睡了一两个时辰。待天光微亮,冲着房间洒下一抹朦胧光晖时,陆江睁开了眼, 他第一时间侧身看向里面,却见小欢啃着指甲,竟然已是醒着了。 小欢没料到他会突然翻身睁眼,被吓得一抖。 陆江急忙冲他笑笑,心道,我长的也不吓人,这孩子怕什么呢? 小欢眨了眨眼睛,终究还是没哭。 陆江微微支起身子,越过小欢,看到了里面的师弟,他睫毛垂下,仍是合眼睡着。 小欢忽然间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冲陆江做口型,“我饿了。” 他还知道不要吵醒师父,不敢出声。 饿了当然就要吃饭。 陆江也没出声,只张了张口,道:“我带你吃些东西。” 他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在一旁架子上看见了昨夜崔玉折搭在上面的干净衣物,陆江把一身衣服翻找齐全,再次走到床边,把小褂子在手里摊开,以眼神示意小欢把手伸进去。 小欢却摇摇头,张开手,说:“我自己就行。” 他虽手脚笨拙,穿得很慢,倒还能分清正反,陆江便不管他,只在一旁静静看着,等他勉强穿好,才伸手为他拉扯一下,整理妥当。 他们二人已经十分小心,竭力将动作放至最轻,可崔玉折也是修道之人,耳力灵便,早已醒了,却没睁眼。夜间时,因陆江的一番言语和行为,他也是难以入睡,天微亮时才合了合眼。 小欢如今有人关照,倒不用时时盯着,再加上这是个能叫他们父子俩相处的时机,崔玉折就继续佯装睡着,不打扰他们。 陆江又看了师弟一眼,才牵着小欢的手出去了。临走时,拿上了桌上的两个发带。 到了隔壁房中,陆江按着小欢坐在镜前,他拿起发带,在小欢头上来回比划两下,不知从何下手。 小欢再是聪慧,这般小的年龄,能会自己穿衣已算不错,头发是不会梳的。他发丝及肩,垂下时看着倒像是个小女孩一般。 陆江看着眼前的小欢,他刚出生时还看不出像谁,如今大了一点,倒是有崔玉折的影子,不说话时看上去恬淡温柔,是个乖巧样子。 小欢问:“你会梳头吗?” 陆江手里握着发带,心道这有何难?自信点头:“当然会。” 在小欢幼年时,陆江也给他扎过小啾啾,那时他只有一点头发,用发带一缠,抓到多少头发算多少,十分简单。 然而这两年下来,小欢都长这么高了,头发又长,况且也不能散下太多,不然像是个讨饭的乞儿。 陆江绞尽脑汁,却眼高手低,梳了许久,虽是扎起了两坨,两边鬓发散乱得像个鸟窝一般。 小欢扒着铜镜,上上下下看了看,喜气洋洋道:“果然梳的十分不错。” 他还没到能辨别美丑的年纪,只能看出这同师父平日所扎十分不同,不过一人有一人的扎法,许是这父亲就爱这般乱糟糟呢?况且昨日师父刚训斥过他,小欢夹起尾巴做人,不自觉就想讨好陆江,因此只管大夸特夸。 陆江惆怅的望着他。 待要重给他梳,或者雇来店小二看看能否搭把手,小欢又低头,看了看肚子,“快走吧,带我去吃饭。” 陆江看他似是急不可耐,怕饿到了他,就赶快换了身外穿的衣服,又要水来,与小欢洗漱干净,就牵着他下了楼。 时辰虽早,客栈伙计们却已在大堂内忙碌,轻手轻脚的擦桌子擦板凳,等着开张。 陆江找了个已经擦好的地方坐下,招呼人过来,问:“现在可有饭菜?” 店小二笑道:“后厨一直有人在,什么时候要吃,都是有的。” 陆江问:“你吃什么?” 小欢眼睛一直看着门外,随口道:“什么都吃。” 店小二见此,就道:“咱们小店有专给孩子的乳酪,只在早上供应,要不先上一份来?” 陆江看小欢无甚意见,就要了一碗。不久,嫩白色的乳酪就上来了,小欢眼睛亮了一下,拿勺子挖了几口,填进嘴里。 他说:“好吃。” 陆江并没用膳,看着他笑了笑。 小欢不声不响,不多时就吃完了。 陆江问:“吃饱没?” 小欢摸摸肚子,点头,他说:“吃饱就该消食,你带我出去玩会吧。” 陆江本还想上楼看看宣清情况,一听他这样说,只好带他出去。可这会儿路边连商贩都很少,只有几个急着赶路的旅客在打点行李,哪有什么好玩的? 可小欢却不觉无聊,他早有看好的地方,蹦蹦跳跳走到一株大树前,两手扶着,就开始朝上爬,陆江惊呼:“你别摔下来。” 小欢:“我厉害着呢,你看好吧。” 小欢不叫陆江多管,自己来回上下攀爬,他两只手合抱,还圈不住树干,却就是没有摔下来。 陆江不知这有何意趣,不过见他高兴,就不再多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嘶”的一声,小欢低头看去,原来是裤子被扯破了,正中间烂了个大洞,幸好里面穿的还有里裤,可饶是这样,他小脸仍霎时变得通红。他手忙脚乱要去遮掩,双手不觉就一松,待反应过来,已经朝下坠落。 陆江时时刻刻看着他,急忙伸手一张,小欢就掉在了他怀中,小欢两只手仍捂着裤子,急声道:“爹爹,快抱我回去。” 他情急之下,自然而然喊出了父亲,心里面的隔阂也顾不上管了。 陆江看出他的异样,笑道:“这有什么事?不过就是裤子破了。” 小欢“啊呀”一声,“你别说!” 陆江笑笑,把他紧紧揽在怀中,只可惜剑袖紧束,不是那等宽大袖袍,不然也能替他遮挡一二。 陆江大踏步走进客栈,对店小二的问候点头示意,就急匆匆赶到房中,谁知刚上楼梯,就撞见了崔玉折。 崔玉折醒后,就来到陆江房门前,敲了几下门,没人回应,想着是出了客栈,便下楼去寻,正好在楼梯口与陆江相遇。 陆江尴尬笑笑,说:“回房回房。” 屋内。 小欢站在地上,低着头,两手仍捂着裤子,他发丝凌乱,适才这会儿爬上爬下,树上的灰尘都被他蹭了个干净。 小欢不敢抬头,怕又挨训,只好躲在陆江身后,捏了捏他的衣角,怯生生的。 陆江道:“是我叫他出去玩会儿,怕闷着他,换个衣服就成了。” 小欢忙点点头,“我这就去拿衣裳来,自己换。” 崔玉折看他背过身去,压低声音对陆江道:“他昨日就看上了那大树,要爬着玩,我没让。他这是瞅准了你,叫你带他去。” 陆江:“怪不得呢,我说这么早的功夫,他怎么就那么饿,一刻也等不得的样子。想是趁你未醒,过把瘾。” “这两年来,为了避开学宫派来的人,东躲西藏,怕他出事怕他走丢,对他就看的甚紧,也少有出门的机会。他有些怕我,日后,他跟着师兄,倒能随意许多。” 陆江笑道:“这个日后再说。况且,我看这爬树也很不好,你说这要是一会儿一条裤子,还破费银钱,要改,要改!” 他在心里想着,师弟怎么就能这般笃定小欢日后跟着他呢?且等着瞧吧。 小欢匆匆忙忙换了一身衣服,喊道:“换好啦!” 他高兴的跑到陆江跟前,又牵着他的手,往外走。 崔玉折:“做什么去?” 小欢嗫嚅道:“不干什么。” 他就在崔玉折眼皮子底下,还想着陆江能带他继续玩,眼巴巴看了看陆江。 陆江弯身,拍拍他的背,说:“今个玩过了,明日再说。我先买好新的衣裳,等你明个换。” 小欢脸颊又红一片,“我不会再磨破裤子了!” 崔玉折:“过来。” 陆江又推他一把,“喊你呢。” 小欢一步三挪的蹭到崔玉折身边,低着头怕挨训,崔玉折却只是道:“我给你重新梳一下头发,再出去。” 几百个清晨,崔玉折就这样给他扎发髻,早就得心应手,不费什么事,就又把小欢打扮的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陆江不错眼的看着,学着。 …… 宣清揉着眼睛醒来,她先是看到了坐在窗前的陆江,急忙道:“陆江师兄。”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可头脑混沌,只怕自己还在黑风寨之中,一见到陆江才确信自己真的逃了出来。 陆江一听见她喊,急忙走到床边,低头看她睡眼惺忪,心道大夫说的果然不错,她真是困觉所致。 “你可算是醒了。”陆江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不舒服?要不我再请大夫过来看看。” “不用,不用。”宣清说,“崔玉折哥哥?你怎的也在这里?” 宣清又揉了一揉眼睛。在朦胧视线中,忽然察觉房中还有别人,便忙把手放下来,仔细一看,不由惊呼。 崔玉折对她点头示意,因怀里面抱着小欢,仍是坐着,没有走近。 宣清没听到他的回话,反而看清了他竟还抱着一个孩童,这又是谁?小欢睁大眼睛,同样是满脸好奇的看着她。 陆江见她惊奇,知道势必要解释一番,不然她会一个劲问东问西,就对她简单说了一下,并未说的太详细。只说小欢是他的孩子,因黑风寨的事情,暂时由崔玉折照顾,几人偶然间在此相遇。 宣清也不知该如何说话,屋中一下出现这么多人,她抿了抿唇,低声感慨:“你竟然有孩子了。” 陆江道:“我为你找了个车夫,由他送你去紫薇阁。” 宣清:“你们呢?” “就不陪你走了。” 宣清想了许久,抬起头,看着陆江,问:“不如你们把我送回紫薇阁可好?我自己一个人走着,心里面害怕得很。” 她怎么睡了一觉醒来,又改变主意? 陆江:“我之前和你说过,你可是同意的。” 宣清摸了摸自己的头,睡的久了仍是发昏发涨,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陆江师兄,我真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那样我还怎么回紫薇阁?我的家人还在等着我,若是仅让车夫送我,遇到危险,还需要我分神去保护他,你看看,就凭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我能走多远呢?” 她原本是很自负的,可在黑风寨游走一遭,被吓破了胆,就怕被人再抓住。那群蛇在梦中仍追着她不放,似要缠着她一辈子一样,她心有余悸。 她见陆江不说话,就继续道:“原先你说让我自己回紫薇阁,我什么都没再说,点头同意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事情,我虽很想叫你送我,也憋在喉咙里,我并不是不懂事。可现在你巧遇了小欢,儿子都找到了,你还有什么别的牵挂吗?” 陆江:“话不是这样说的。” 宣清捏紧了被子,道:“我求求你了,要是我还有别的法子,也不会这样低三下气。不是让你白白走一遭,我母亲是紫薇阁阁主,她说话很有分量,如今你们既然不被学宫所容,待我回了家中,就跟我母亲说,让她想想法子。” 紫薇阁阁主是她母亲?这般显赫道身世,这可真是个大小姐。 可怎么从没听说过她的姓名? 陆江初时还疑惑,后来一想就明白了,各个宗门自是靠着武力排行,宣清就算是大小姐,可她年纪小,本事差,估计阁主对她看管甚严,从不允许她在凡尘行走,自然就无人知晓了。 陆江心道,学宫那边暂时是回不去的,天下之大,细细想来,竟然真的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紫薇阁…… 如今学宫受挫,怕是还及不上紫薇阁,诚如宣清所言,学宫是一定要给紫薇阁几分薄面的。 陆江回头看了下崔玉折,崔玉折对他点点头。 陆江:“也好,就陪你走这一次。” 宣清欢喜道:“当真?我母亲最疼爱我了,我跟她说是你们救了我护送我一路,当然不是叛徒,是天大的好人,让她替你们在学宫前说话,她一定会同意的。倒是学宫听进去她的话,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事情就先暂时这样商议,陆江和车夫李叔一道出去采买东西,这一路可不近,要准备充分。 宣清已经能够坐起来,她对小欢有着很大的好奇,朝他招了招手,小欢看了看宣清,没动。 崔玉折道:“去玩吧。” 崔玉折因小欢对陆江的排斥,疑心是自己带着他离群索居,不常见人的缘故,让他少于同人交流。宣清招手喊小欢,小欢反而先是看他,崔玉折意识到小欢对自己太过依赖了,轻声说:“我收拾东西去,你陪这个姐姐说会儿话,她刚醒来,你不要太过吵闹。” 小欢眼睛偷偷瞟他的神色,说:“我才不吵。” 崔玉折轻轻拍他的背,道:“去吧。” 门响一声,崔玉折出去了。小欢则慢慢走到床前,歪着脑袋问:“你叫我做什么?” 宣清见他生的可爱,眼睛又圆又亮,不自觉就有几分喜爱,低声问:“你真是陆江师兄的孩子,我怎么从未听他说起过。” 她与陆江之前不过两面之缘,这次遇到,她一味只是嗜睡,陆江哪里会跟她谈论这些? 这可问住了小欢,他自己对这凭空出现对父亲就很是怀疑,他装模作样思考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说自己是我父亲,我师父也这样说的,那应当就是了。” “你这么信他?” “我信我师父。” 宣清道:“这样呀。那我问你,你见没见过你母亲呢?” 小欢连父亲都是初次听说,自然没见过母亲。他被宣清一问,自个也在想,我母亲是谁呢? 他自小跟着崔玉折生活,崔玉折把他照顾的十分妥当,他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父母。可既然他现在有了父亲,自然也当是有母亲的。 他仍是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宣清见他有几分不自在,忙笑笑,对他说:“你不知道也没什么。” 她心想,这孩子可真可怜,陆江师兄想来也没给过他什么关爱,全扔给别人照顾了。她这样问话,万一把小孩子惹哭了怎么办? 宣清自己就是没长大的小孩心性,很能体谅小欢,笑道:“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小欢仍在想母亲的事情,凭他的小脑袋,哪里能理出门道来。他说:“不做什么。就是跟着师父认字写字。” 宣清夸张笑笑,“你好厉害,这么小就识得字了。” 小欢已经没有兴致同她说话,师父让他陪这个姐姐,他全靠耐心待着。 过了一会儿,门又响了,小欢猛的转身,一看到是陆江,就急急忙忙跑过去,抬头看他。 “我娘是谁?” 第49章 你娘去世了 陆江结结巴巴:“你、你怎么突然这样问。” 小欢急得很, 语速飞快:“你既然是我爹,那我娘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这叫陆江可怎么回答,他哑口无言。 身后的李叔大包小包拎着东西, 一听这事, 赶紧消掉看热闹的心思,弓着身溜走了。 房中宣清本来还探头看着, 观陆江神态, 心道, 这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她大为尴尬,早知道就不随口问小欢了, 她又没什么坏心思。宣清急忙缩回床铺, 再不偷听了。 陆江低头看着小欢, 说:“他不在这。” “那在哪里?”小欢可不是这般好打发的, 腰背挺直, 仰着小脑袋,大有问不出来就不走的气势。 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 陆江倒恨不得自己真是个哑巴, 怎么小欢突然问这事呢?陆江完全没有设想过答案,看着小欢满是疑问的眼睛,摸了摸他的额发说:“你以后就懂了。” 大人总是这样敷衍。 小欢重重的哼了一声, 轻推了陆江一把, 气冲冲道:“起来。” 他心里面忽然委屈极了,小腿倒腾的飞快,跑进崔玉折房中, 崔玉折本来沉默坐着,一看到他冲进来,急忙起身迎了两步, 问:“怎么了?” 小欢一言不发,眼角又涌出眼泪来,他擦了一把,闷头倒进崔玉折怀中。 他哽咽着说:“我不要同这个爹一起,我只要师傅。” 崔玉折拍了拍他,问:“发生何事了?” 陆江手足无措站在门边,说:“我可没有欺负他,是他忽然追问我,他娘是谁。” 陆江小声道:“你说,这叫我怎么回答呢?他一不高兴就这样了。” 崔玉折拍小欢的手在空中一顿,脸色也微微凝重,他低声叹了一口气,说:“是这回事啊。” 崔玉折抬起小欢下巴,他脸颊两侧挂着泪珠,很可怜巴巴,崔玉折擦了擦他的泪水。 崔玉折说:“你不要哭了。你并没有母亲,以后也见不着的,这事你早知道也好,省得你日后想起来再追问。” 小欢“啊”了一下,心揪了下,问:“我娘怎么了?” “去世了。”崔玉折平静的注视他,轻声说道。 小欢本能的道:“不可能!” 崔玉折:“你别再问了。日后你跟着你父亲就是,就算没有母亲,你也不比旁人差多少,小欢,你自己要清楚,日后别再问了。” 陆江倒比小欢还要失魂落魄,他怔怔看着师弟。 真够狠心的。 他以为昨夜同床共枕时,做出那种亲密行为,师弟并不排斥,就是在逐渐接受他,还有小欢。原来还是他的痴心妄想。 小欢不愿意接受,可他对崔玉折的顺服是与生俱来的,师父说什么,他只能相信。再加上站在一旁的父亲照样没说什么。 原来他只有父亲了。 小欢抽噎着点头,说:“师父,我知道了。” 小欢并没有见过母亲,且不太明白生死的区分,就算伤心也有限,他哭了一会儿,擦擦眼泪,恢复成活蹦乱跳都模样。 陆江却不一样,他听了崔玉折这话,整整一天都没缓过劲来。 因宣清身体原因,几人就决定再留一夜,第二日清晨,早些赶路。 当夜,小欢记起了自己说过的话,仍拉扯着陆江去他们房中。 彼时,几人刚用罢饭,就连宣清也在。 小欢:“爹爹,走吧,同我还睡一块儿,我不撵你走。” 陆江心想,我去了不是惹人厌烦吗? 陆江:“你去我房里。” 小欢眼珠子动了动,很是舍不得师父,他眯眼睛笑了笑,“可是还有师父呢,我问一下他,要不要一块去你屋里面。” 这时候,小欢正坐在陆江和崔玉折之间的凳子上,他脸一扭,就看到了师父,语气甜甜的问:“师父,你要不要去?” 崔玉折同他们近在咫尺,哪里听不见?他垂眼看着小欢,说:“我不过去了。你好好陪陪他就行。” 陆江心又凉了半截,他自听到那话后,一直气闷,总提不起精神来,然而崔玉折是不会问候半句的,反倒是小欢十分贴心,连晚上的饭菜都用小勺子挖了一点,叫陆江吃。 陆江霍得站起身来,就要离开,小欢着急忙慌爬下凳子,陆江一听他的动静,便放慢脚步等着他,小欢下了凳子,却是脚步不动,头来回扭着,不知道到底要看谁,也不晓得自己要不要跟父亲走。 他喊道:“爹爹你做什么去?” 陆江:“回房睡觉。” “你不要我随你一起吗?” “我站着,就是等你呢。” “哦。”小欢犹犹豫豫,虽然应了一声,但是仍然没有过去,他小小年纪,也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 小欢扭头扭的急了,忽然间身子一歪,“啪”一声倒在了地上,头猛地一痛,立刻捂住脑袋哭起来。 陆江离得甚远,见他不愿意跟自己走,就又转过头去,为了不给小欢压力,没有再看他,心里面更是想着崔玉折的事情,哪里注意到了这一点。崔玉折虽离得近,可同样是心不在焉,不知出神到了哪。 两人赌气,竟然都没看到小欢,听到这声音,陆江急忙奔到跟前,小欢已被崔玉折扶起,抽抽噎噎哭着。 宣清不知他们是怎么了,也跟着凑到跟前,弯腰问:“小欢,别哭了。” 陆江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手足无措站着,刚见到小欢两日,都惹他哭几次了?陆江很是愧疚,他这个父亲是怎样做的呢?因为自己心里面难受,就叫小欢为难。 小欢头痛的很,他颤巍巍摸了摸自己额头,更是悲伤,呜哩哇啦哭的很大声,“我头肿了,怎么办?以后头就比人家大了。” 他抬着小脸,崔玉折仔细看着,忙按住他的手,“你别再碰了。没事的,这就一点,过不了几天就会消下去的。” 那里并没有肿起,只是磕碰到,红了一片,他平日里走路很稳当,崔玉折看着又不准他到处乱跑乱爬,小欢就没受过伤,这下子他仿若天塌了一般。 崔玉折轻轻握住他的手,小欢缩了缩脖子,“嘶”了一声。崔玉折忙把他的手翻开一看,这倒是比额头严重,磨破了皮,露出几点血丝。 小欢眼泪似滚珠一般落下,“我流血了,我会不会死?” 宣清被他逗笑,说:“这都称不上伤口,血都没渗出来,怎么会死呢?” 可小欢却想着,母亲已经是死了,他怎么就不会死呢? 小欢怕得很,他紧紧抓住崔玉折的衣襟,说:“师父,你快找大夫来,给我看看。” 他见大夫来给宣清治过病,知道这时候应该叫大夫。 崔玉折:“不用,我给你敷点药就行。”他一把抱起小欢,看到站着的陆江,先是垂了垂眼,径直走过去。 陆江踌躇一会,对小欢的担忧还是压过了一切,也跟着去房间。至于宣清,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客栈膳食做得甚佳,她想询问一下能不能做点干粮出来,带在路上。 药膏放在柜中,崔玉折一手抱着小欢,另只手翻找,不大方便。小欢两手环着师父的脖颈,恐惧让他急得满头大汗,一直哭个不停,崔玉折心烦意乱起来,手上叮叮咣咣响了一圈,就是没找到。 陆江大步迎上来,问:“药长什么样子?我来找吧。” 崔玉折退后一步,点了点头。 陆江手探进柜中,摸了一圈,手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件,他扯着朝外,看了看,急忙又塞回去。 是那个寨主赠予的金钥匙。 原主人应是玉剑屏来着 这把钥匙也成了一桩麻烦事。 陆江面无表情,继续翻找,终于看到了个绿色的药罐,他拿起扬了扬,问:“是不是这个?” 在看到崔玉折点头后,陆江快步走过去,拧开盖子,一股药草味传来,小欢探头瞧了瞧,伸出小手,“快点抹。” 是要快点抹上,要不然一会儿伤口就愈合了。陆江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有点哭笑不得。 陆江沾了一点,淡绿色的药膏铺满小欢手心,薄薄一层,小欢心满意足,泪水立刻止住。抹上药,伤口就不会流血,他就不会死了。 可惜还有透明的泪珠挂在脸上,将落未落,陆江抬起没沾药的手,正要去擦,忽然看到崔玉折似也要碰小欢面颊,真是凑巧。 陆江先是把手收了回来,背在身后,不自觉摩挲自己都手指。 崔玉折看他一眼,竟也不再给小欢擦了。小欢似觉得脸有些痒,最后伸着手,拿衣袖擦了擦脸。 陆江净手回来,手中拿着湿布巾,蹲下来给小欢擦拭一番。 小欢低头,来回看着自己的手,暂时忘记晚上要睡在哪里的问题。陆江看着崔玉折风平浪静的样子,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又胡思乱想起来。 师弟……师兄…… 难道一辈子,只能这么着了吗? 陆江暗骂自己,真是个言而无信之人,明明当初说好他抱走小欢,和师弟之间没有一点关系。 可惜如今就连小欢都是被师弟抚养了,他自己心绪也发生了极大变化。 陆江心思百转千回,厚着脸皮又坐了下来,也不说什么回房的事情了,就是不走。 想来师弟也不会开口赶他离开。 果然,夜间又是他们三人睡在一处,陆江本打定主意,绝不跨越楚河汉界,可心里面总是难耐的很,待小欢睡过去后,他又故技重施,翻到中间。 崔玉折依旧没言语,陆江攥住他的手指,问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崔玉折低声问:“嗯?” “师弟,你眼明心亮,怎会不知道我是何意?”陆江道,“咱们是早有过肌肤之亲的,可我向来守规矩,除了那夜之外,并无一丝逾矩。直到昨晚,久别不见,我一时忍不住,摸了你的手,碰上那刻,我在心里面想着,要是你有一点不情愿,我绝对不再伸一根手指头。可是,师弟,你怎么不推开我呢?” 久久不闻身边人的声音,陆江疑惑道:“师弟,你睡着了?” “没有。” 陆江说:“那怎么不说话?你不说,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你今天跟小欢说,说他母亲去世,不是说的很顺畅?” 崔玉折低声道:“你在怪我?” “没有。”陆江干巴巴笑了一声,“就是,哎,他不知道,咱们还不清楚吗?你换个说法不成?就说他母亲同我吵架生气了,不要他了,你说去世,这不是咒你自己吗?” “师兄!”崔玉折道:“我那般说了,他心里还会抱有期待,等着盼着他母亲回来寻他,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这样说绝了他的念想。” 陆江不自觉把他手指放开,蜷缩一下,心道,可他明明有母亲,他不可以想念吗? 陆江道:“嗯。你既然这样说了,往后万一小欢再问起来,我就这样回。就当他本没有什么母亲吧。” 陆江翻了个身,面对着小欢,轻轻拍了他几下,他还在睡着,并不晓得有两个人决定就这样一直欺骗他。 陆江心中柔情满溢,轻轻吻了下小欢的额头,觉得自己以后怎么疼爱他都不为过,小可怜。 怎么日日都要哭呢? 陆江来回翻身,浑身刺挠,可就是不愿意再睡到外侧,他这样乱动,床榻微震,崔玉折还未说什么,小欢却哼唧了两声,揉揉眼睛,陆江吓得再也不敢乱动,急忙又拍拍他。 心惊胆战,真怕再把小欢惹哭。还没睡足就被吵醒,小欢自然会哭的。可陆江拍了两下,小欢很给他面子,并未醒来,也不哼唧了,似又沉沉睡去。 陆江呼吸都不敢大声,极其小心扭过头,对着崔玉折低声道:“你昨夜不是说,他夜里不会醒吗?” “仅是说话声,不会吵到他,小欢睡着后耳朵像是堵住了。”崔玉折顿了顿,道:“许是你适才辗转反侧,碰到他哪里,他方要醒来。” 陆江下意识想反驳,我哪有辗转反侧? 可他忽然扯过崔玉折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崔玉折一惊,问:“你做什么?” 陆江黏黏糊糊道:“师弟,我是睡不着了,你看,我刚刚拍了小欢两下,他立刻就不哼哼了,继续睡觉。想来这个法子很是奏效,但我自己拍自己,手要一直动,我不可能睡的,小欢他这么小又已经睡了,我不舍得叫醒他,而且他手小,拍在身上像是羽毛轻拂。这屋里仅有咱们三人,劳累你,哄哄我,好不好?” 陆江头埋在崔玉折颈窝,低笑一声,问:“怎么不动?” 崔玉折:“师兄,莫开我玩笑。” 第50章 玉剑屏突然到访 陆江正黏黏糊糊逼问中, 忽然听见窗户外传来几声响动,瓦片噼啪,似是有人踩着屋檐飞奔。 有人追来了? 陆江不做他想, 立刻翻身下床, 似离弦之箭一般奔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角, 还待查看之际, 一道凌厉剑锋, 直冲其而来。陆江惊得一个倒仰,极速退开。 因房中还有小欢这熟睡的孩童, 陆江躲过这一击后, 撞开窗户, 跳至外面。 月亮高悬, 一道身影站在月空之中, 看着极其神秘,陆江却已认出来人, 他咬牙唤道:“玉剑屏, 你怎会在这里?” 玉剑屏几步欺身上前,陆江不再言语,沉默着与他打斗起来。两年前的一战, 陆江有伤在身, 才被他捉去黑风寨,这两年来,陆江在他的指点下进步飞速, 且身子早就养好了,养精蓄锐,正是身强力壮之时。反观玉剑屏, 却是旧伤缠身,两剑相击之时,并不勇猛。 玉剑屏退后两步,眼中含着冷意:“你怪会装蒜,倒是我小瞧了你。” 这两年来,二人常有对打,虽没到生死相拼的程度,彼此交锋之中,也清楚对方是何实力。陆江这手力道,绝不是往常那般。 陆江道:“对着您这样的高手,我要想藏拙,也是十分不易。” 这本是陆江为自己留的后手,不让他知道自己深浅,才能出其不意给其一击。 玉剑屏勾勾唇角,还欲再说些什么,忽然瞳孔微缩,似是看见极其震惊之事,纵身躲过陆江,直朝窗边袭去。 窗边,崔玉折露出身影,沉默着望向他们。 陆江一看玉剑屏神色,心中也是大惊,急忙扑向他身前,长剑一挑,拦住他的去路。 陆江:“别再朝前走了。” 玉剑屏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又看了眼他身上白色的寝衣,冷声问:“你们怎么会在一个屋中?如此深夜,怕是说不过去吧。” 陆江一听他这样说,简直有种被责骂之感,硬着头皮道:“这与你无关。” 玉剑屏:“对,和我无关,我为什么要问?” 他语气森冷,像是下一刻就要冲来把陆江打死的样子。陆江理不直气不壮,握剑的手都不由软了下来,身后就是隔着一扇窗户的崔玉折,身前是威风凛凛的玉剑屏,陆江简直是腹背受敌。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崔玉折一眼。 玉剑屏:“我不问你就是了。”他忽然扬声道:“你同他是何关系?” 陆江忙道:“师弟,莫要理他。” 崔玉折手扶窗框,视线轻扫,果然不言语。 玉剑屏默默看着他,似有许多未尽之意,狠狠闭了下眼,又与陆江对视上,陆江被他眼中的恨意惊了又惊,竟不由慌乱起来,手上一时失了控制,招式偏了一分。玉剑屏剑锋一挑,直冲他胸口而来。 忽然,一团疾风将其冲来,将这一剑挡开,崔玉折冷冷瞧着。 玉剑屏勾勾唇角,高声喝道:“你在窗边做什么?不如一起来。” 崔玉折听他挑衅,却并不动身。屋里还有小欢,他不放心独留一人在屋。况且,他也听出几分不同寻常来,只觉师兄和这玉剑屏言谈之间很是奇怪,他举棋不定,反而玉剑屏越叫他出去,他越是不动。 陆江传音问道:“你扯他进来做什么?这是咱们之间的事!” 陆江有意试探,却不想叫师弟听到。因此传音相询,任是崔玉折离得多近,也听不见分毫。 玉剑屏冷淡地看着他,忽然怒气冲冲,低声道:“我把他扯进来做什么?你们干的好事还需我多说吗?” 陆江咬了咬牙,愕然地看着玉剑屏,从他这凶神恶煞的神情里,更加确定了那件事。他心头震动,问道:“我同他怎么样,你这么生气是做什么?” 玉剑屏勾勾唇角,说:“你是个聪明人,我为何生气,你还看不出来?” “你和我师弟崔玉折,莫非真的是……” 玉剑屏说:“你猜猜看。” 他神情可谓是凶神恶煞,陆江心头震动,越发确认他与师弟正是有不同寻常的血缘。 这会可不是说实情的好时机。 陆江干脆一个瞬步上前,手上云狩化作万千剑影,逼的玉剑屏一个劲朝后退去。 陆江近至他身前,低声道:“你瞒了这么多年,不叫他知道。何必非要在这揭晓呢?” 玉剑屏下巴微抬,很是桀骜道:“你当我在乎?” 然而他虽是这般说,脚下却极速后挪,手上剑花一挽,割破陆江寝衣,勾着他一道朝城外飞去。 陆江今非昔比,本可以一剑挑开,然而他最盼着玉剑屏别在此生事,迫不及待跟随他一道出去。 及至郊外,玉剑屏停了下来,他先是道:“你逃出黑风寨,在此停留,莫非就是为了等他?” 陆江:“这是巧合罢了。” 玉剑屏:“你背着一个伤患,走不远路,必要投宿客栈,我已经翻了几个小镇,刻意弄出点声响来,就引得你出来查看。寻常人家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不敢探头,除了你这样的修士,非要凑热闹。我不过略一试探,你就现身出来,太轻易了。” 他武功绝高,飞檐走壁自然是没有一点声响。故意这般,不过就是为了寻找陆江罢了。 陆江脸色一僵,正被他说个正着。可他重病缠身,谁能料到他还能飞奔这么远前来,若是黑风寨帮众前来,陆江自然要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陆江:“你去了几个小镇?莫非只遇到我一个修士?” 玉剑屏:“不自量力的人也配称为修士吗?似乎是有几人开窗,我也不知是凡人还是修士了,懒得分辨,他们不过三脚猫功夫,我随手就杀了。” 早知他为人,陆江就不该问。他望着玉剑屏,说:“原来你是这样找见我的。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还以为自己身上被放了什么追踪的药物,能传播千里音讯。 玉剑屏:“让你看清自己有多蠢!你但凡聪慧一点,躲得好点,我也不用看到今日这一幕。” 陆江同崔玉折在一个房间内,且都穿着寝衣,难免他想到这地方来。 陆江尤欲掩饰,说道:“什么意思?” “别装蒜。”玉剑屏一振手中之剑。 二人一言不合,就立刻又斗在一起,此地远离城镇,陆江心中更没了顾忌,手上毫不留情,然而心底犹有迟疑。 玉剑屏忽然间神色一顿,捂住胸口。陆江忙止住剑势,挪至他身前,问:“你伤还没好?” 他顿了一下,实在是不能理解,问:“你现在这样,也就是强撑罢了,又何必出来寻我。” “我做事从不半途而废,你现在才学到哪,就想出师了?” 陆江冷声喝道:“你才不是我师父!” 玉剑屏勾勾唇角,说:“不错,我是说过咱们不必师徒相称。可你的师父不是早就死了吗?距今也有两年了,你现在也该知道了。你既然不再有师父,也不必顾念什么欺师灭祖,此处是无人之地,你大可以唤我一声师父。” 陆江近来刚得知闻广寿去世的消息,心中满是悲伤,一听他这般说,当即喝道:“你也配!” 玉剑屏神色苍白,他本来已暂时压制住神魂动荡,才有精力前来寻找陆江,这人才学了个半吊子的功夫,就跑了!玉剑屏毕生所学,总要找个传承,可他真是不长眼,竟挑中这个滑头的。 可他心思古怪,寨主曾找了几个剑修要继承他的衣钵,可是他们卑躬屈膝跪在地上求玉剑屏指点传授,玉剑屏气的一剑一个,都给捅死了,他最见不得这种没骨气之人,因此看来看去,他人都要死了,才勉强找到个陆江。 谁知道他竟是这样的人? 学宫果然尽出淫邪之辈。 玉剑屏激怒之下,哪里还能顾忌自己身体状况,一时间气血翻涌,脸色嫣红不似常人。 走火入魔。 玉剑屏闷哼一声,仍一步步朝陆江走来,他正是心神激荡状态,陆江自然避其锋芒,见周围树木丛生,云狩横穿其中,剑鞘猛击树干,树枝摇晃,碎叶被抖得簌簌坠落,发出阵阵声响。 玉剑屏心烦气乱,他本就头脑昏涨,还被这落叶声搞的耳朵发鸣,手上之剑渐渐没了章法。 陆江则躲在一块巨大枝干上,按兵不动,只等他走近身边时方跃出,剑锋直指他有心,冲他腹背横穿一剑。 玉剑屏朝前仰倒,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陆江心中一惊,他虽看出玉剑屏是个走火入魔的架势,谁想到会这么轻易他就倒下呢。 陆江忙走近玉剑屏,只见他眉头紧锁,似进入梦魇一般,嘴里不时泄出几声呻吟。凭玉剑屏的自傲,最不爱自己落魄模样暴露于人前,现在这样也是实在无力支撑了。 那处伤口朝外流着鲜血,或许再刺下几剑,此人必死。 可是…… 陆江扶起他,暗叹一声,抵住他后背,为他传送几分真气,须臾后,玉剑屏脸色仍冰凉寒冷,可却慢慢睁开眼睛,他没有看陆江一眼,用把柄剑支着,一步三摇的朝树林深处走去。 “你与我师弟,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 玉剑屏一个字也没说。 陆江转身折返。 …… 此刻城镇中万籁俱寂,唯有几声犬吠,丝毫不见适才打斗迹象。 道路两侧早就熄了烛火,前方客栈一角尚有暖黄色透出窗户。 陆江脚下不停,不多时就翻进去。崔玉折自然没睡,急忙走至跟前,先是打量他一番,见他虽有几分风尘样子,身上却没什么伤口,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才问道:“你怎么样?” 陆江:“没事。” 他怕师弟多问,打了个哈切,眯着眼睛说:“我困极了,早些睡吧。” 要是师弟揪着不放,非要他把玉剑屏的事情说出来,陆江还未曾想好,要怎么瞒过去。 崔玉折神色一顿,说:“是挺晚了,师兄你打斗一场,劳累许多,睡吧。” 二人熄了烛火,躺到床上。陆江方说了句,“玉剑屏就是因我擅自出逃,他气不过才追了来,不过他本身有伤,我们在城外才过了几招,他就晕了过去,我不想趁人之危,就放他走了。我看他那样子,没有气力再追来,师弟不用把他放在心上。” 说完,不待崔玉折问什么,陆江又是一个哈切,翻了翻身,合眼睡着,不多时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入睡速度,极其快。 第51章 雨夜 “昨夜好大的动静, 你们听见了没?不知出了何事?” “我住在二楼,听的真真的,拔刀声、砍头声, 还伴着几声惨叫, 不定是什么妖鬼作乱呢。” “管他什么事,反正和咱们无关, 咱们老实本分,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陆江几人正坐在客栈大堂, 恰好旁边一桌子人正在议论,不可避免就听见了几句。 小欢本来还在拿勺子吃饭, 一听这话, 饭都吞不下去了。他虽年幼, 可跟着崔玉折辗转多地, 倒比寻常百姓敏感许多, 他两只大眼睛小心的扫视一圈,没见什么凶巴巴的人, 才问崔玉折, “师父,有人追过来吗?我夜里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崔玉折:“本来就没有声音,你能听见什么?” “没声?”小欢点点头, “也可能是我睡的太香了。” 陆江插话:“睡得香, 以后才能长高。快吃饭。” 宣清则是心底慌张,她凑近陆江,小声道:“这些人说的真话?昨夜是黑风寨的人追来了吗?我怎么也什么都没听见。” 陆江:“你比小欢睡的还好, 去哪听?” “有没有事?” 陆江:“你还能好生生坐这吃饭,能有什么事?” 宣清“哦”了一声,又急忙扒饭吃。她最近也太能睡了点, 夜里面简直像是晕了过去,这样不行,要是真有坏人来,她哪有自保之力。边吃饭她又忍不住自得,幸好劝他们跟自己一道回紫薇阁了,否则的话,她真可能在睡梦里就被人一刀砍了脑袋。想着想着,她不由又是一抖,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几人吃罢饭,天才蒙蒙亮,宣清精神不济,一看到马车,就躺上去睡觉。 李叔道:“马喂过了,干粮也准备充足,咱们这就走吧。” 陆江本来还想着为了不耽搁时间,几人直接用飞舟赶路,能早些到达地方,然而昨日商议此事时,小欢先是摇头,眼神退缩,“我不敢坐。” 崔玉折说:“他怕得很,怕高,怕掉下来,还是做马车吧。” 小欢不满周岁时,陆江带他回学宫,用的就是飞舟,怎么现在怕了?然而他转念一想,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就算是带他飞至高山之巅,让他朝下看,恐怕他也只会张口大笑。 不知者不畏。 小欢也是长大了。 那边宣清又说:“我也不想这么早回去,我还没编出来话,怎么解释我这两年去了哪呢,咱们正好慢慢走,让我再想想。” 于是,昨日陆江又买了两匹马,他与师弟一人一辆小欢和宣清一块坐进马车里,李叔驾车。 宣清靠着车壁合眼休息,没人同小欢说话,他时不时就要掀开车帘看上一眼。 风吹来,小欢额发都掀了起来,他乐此不疲,简直如出游一般惬意。往常他和师父换个地方居住,也这般雇个马车,可是就他们两个人,今日却一下子这么热闹。 陆江时不时驾马靠近马车,见他一直撩开车帘,就问:“在看什么?” 小欢:“什么都没看。我师父呢?” 自出城后,崔玉折就骑马在前,似乎对后面很是放心,很少回头看。这会儿已是离马车甚远,小欢怎么看都看不见他的人影,不由忐忑。 陆江:“在前面呢。” 小欢说:“爹爹,你替我看好师父,好不好?我怕他丢下我走了。” 陆江看他竭力朝外探头的样子,心里不觉一叹,伸手递过去,“出来。” 小欢眼睛一亮,这会马车疾驰,周围草木极速朝后退去,他看着陆江,丝毫不觉得害怕,两手一张,小腿一蹬,就从马车中跳窗而出,陆江手一揽,就把他稳稳接住,放到身前。 小欢还从未骑过马,兴奋的乱叫,手都不知放到哪里。 陆江一手解开外衫,把他揽在怀里,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小欢瞪大了眼睛,想拍拍马,又怕自己把它打疼了,他这会儿也看清了前面的师父。 陆江笑道:“我带你去追他!” 说着,他一夹马腹,马就似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载着他们二人,朝崔玉折疾奔。风呼呼的吹,小欢透过遮脸的外袍,看清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心里面就越来越高兴,忍不住喊道:“师父!” 陆江没他这般活跃,也忍不住喊了声,“师弟!” 崔玉折似乎回头看了一眼,骑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陆江纵马而行,心里顿觉开阔,渐渐追至师弟身侧,听着怀中小欢高兴的欢呼声,一侧头就能看见师弟,更觉欣然。 陆江轻扯缰绳,放慢马速,与他并辔而行。 又过半日,陆江只觉额心一凉,再仰头看去,就见日头不知何时被乌云吞没,天际处飘着细雨。 他忙道:“去马车坐会儿。” 两人便下马上车,另外两匹马一并栓到车猿上,叫李叔驾着。 李叔已披上蓑衣,拍着胸脯道:“尽管放心,别说三匹马,十匹我也能溜,几位就安心在里面待着,外面风大雨急,就别出来了。” 陆江笑道:“有劳李叔了。” 车篷上雨珠砸落,噼啪作响。 宣清早就醒来,扒着窗子朝外看,小欢也想看,眼神一直朝着那边。崔玉折掌心真气蒸腾,替他把淋湿的衣衫烘干,适才三人虽赶紧就躲进车篷,然而雨下的又快又急,小欢被陆江外衫包着,身上还是滴了几点雨水。 崔玉折道:“你想看?” 小欢忙点点头。 崔玉折又找了件他的厚衣服,让他套上,才说:“去吧。” 小欢就走到宣清跟前,宣清冲他笑笑,让出个空儿,笑道:“咱们一块看。” 他们两人,一个是真小孩,一个是小孩性子,就这般呆呆望着天空。 李叔忽然敲敲车壁,喊道:“主家!” 陆江忙问:“怎么了?” 他掀开车帘看去,天色极暗。李叔唉声道:“主家,前面不好走了,道路都是泥巴,再走车轮都要陷进去了,马也疲惫,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停会儿,看看雨势再走。” 陆江眉头微蹙:“找个躲雨之处。” 车篷顶都要被雨珠砸穿了,狂风席卷车帘,像是要把马车掀翻在地,马上到了夜间,要是继续再下雨,这辆马车不是久待之地。 路上泥泞难行,陆江就坐在车猿处,同李叔一道看着路。 前方忽有几缕黑烟自草丛中溢出,陆江凝神看去,发现竟是一个山洞口,他道:“我去看看。” 踩着湿滑的地,他还未接近山洞,就已看到里面躺着一人。 玉剑屏? 他怔愣立住,李叔呼喊道:“如何?可以去吗?” 陆江还未来得及说这里进不得人,再寻个别处。李叔已经嚷嚷着:“有燃的烟,肯定有人在,咱们挤一挤,凑合一宿。” 陆江再想说别的已是来不及,况且他见玉剑屏躺倒在地,身上衣衫满是泥土血迹混杂,一旁几块湿木头燃着黑烟,连个火星子都没了,这样场景,他还以为玉剑屏怎么着了,急着过来查探,也就没想到什么话搪塞李叔。 李叔驾着马到了洞外,几人纷纷下马,自然就看到了地上之人。 李叔震惊:“这怎么还有个人?死了没有?” 崔玉折一看清这人是谁后,立刻把视线放在陆江脸上,陆江本也在观察他的神情,一和他对视,立马有些慌乱,低声道:“应当还没死。” 李叔站在洞口,抖了抖蓑衣上的雨珠,稀罕道:“他怎么就这样睡了?这火都熄灭了,冷不冷。” 陆江干巴巴笑了两声,“他许是不冷的。” 崔玉折默不作声靠近玉剑屏,陆江忙拦在身前,问:“师弟要做什么?” “杀了他。” 陆江压低了声音,道:“先等等。” 崔玉折:“不知师兄心中有何疑虑?他伤重在此,却昏迷不醒,难道我们要白白放过他?” 他眼神认真且冷漠,对他而言,地下昏迷的玉剑屏残害掌门、害的他们被迫逃亡,自然是非杀不可了。 然而,断然是不能杀的。 陆江不愿他日后若是知道了再后悔,就含糊道:“他这会儿也没法子再去害谁,就让他在这待会吧。” 崔玉折脸色冷淡极了,看着陆江,陆江很是勉强的又笑笑。 崔玉折低声一叹,“我听师兄的。” 小欢大呼小叫的下了马车,本来想疾奔到崔玉折身前,眼角忽然瞥见地上有个人,先是吓了一跳,脚步顿住,嘴巴也紧紧合住了。 宣清在他身后,笑着推了他一下,“这么胆小?” 小欢低着头,不敢吭声。 他还从未住过山洞,本该仰脸打量,这下子也不敢了,只盯着自己脚下,生怕看见一旁那个人。 这就是死去的人吗? 崔玉折虽是说听陆江的,然而心中仍满是疑虑,他不知师兄在黑风寨发生何事,前次放走了玉剑屏,回房后明摆着不想叫人问,这会又遇到玉剑屏,趁着他没有还手之地给上一击,轻而易举,这样的恶人,不就该是有这般结局? 然而师兄竟阻拦了他。 这是为何呢? 崔玉折坐在一侧的大石头上,陷入沉思,眼皮一垂,也不再说话了。 陆江走过去,牵了小欢的手,说:“这人没死呢,你不要怕,他就是睡着了。” 小欢仍是不敢看,闭了闭眼,说:“我知道了,我不害怕,我就是想坐的远一点。” 崔玉折抬起头,“过来。” 小欢就急急忙忙跑到他怀中。 陆江看了下师弟,见他仍是不讲话,也不敢惊扰他。 李叔忙着从车上搬被褥草席,宣清看看几人,说:“我来生火。” 柴火已是尽湿了,只有几点黑烟,宣清拨弄了两下,大声道:“点不着呀。” 崔玉折甩了张燃火的符咒,那团黑灰立刻重燃火光,宣清惊讶道:“哥哥,你好生厉害。” 她已经看出来崔玉折脸色不善,便故意这般夸张大笑,想逗他笑一笑,然而崔玉折不为所动,仅是淡淡“嗯”了一声。 宣清也不觉尴尬,走近玉剑屏,手指在他鼻下探了一下,她有些痴痴的看着玉剑屏,继而又看了下垂着头的崔玉折,心道,这破烂山洞里竟能有这么俊俏的两个人相伴,也是上天眷顾了。 她语气不觉轻了许多,确认道:“还活着呢。这人是谁?你们认识?” 陆江说:“见过几面。” “这么巧!他叫什么名字?” 玉剑屏的大名,若是一说出来,她恐怕会吓得半死。 他看宣清一双眼睛发痴,心道,这是什么毛病?忙走到她身边,说:“我要给他疗伤,你去一边玩去。” 宣清因被他救了命,很有感恩之心,愿意听他说话,她虽然留恋这个不知名的漂亮男子,还是乖乖站了起来,走到洞门前坐下,拿过一旁的毯子披在身上,头靠在石壁上,望着洞外下落的水珠,听着雨声哗哗。 陆江忽视崔玉折如芒在背的视线,扶起玉剑屏,手掌抵在他后背,真气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 陆江望着他的后颈,他可千万不能死了。 陆江合起眼睛,专心致志替他疗伤。 小欢见宣清去了洞门口,他也闲不住了,就也跑到她身边,说:“我也想看。” 宣清把毛毯打开一点,把他搂进来,觉得小欢香香软软的,跟陆江师兄并不相像,她还是好奇是谁生下了小欢,小欢应当长的更像母亲。 不过她问过一次,反惹的小欢不高兴了,这回就只是在心里面想了一想,就不再多问。她把毛茸茸的毯子给小欢围上,严严实实,嘱咐道:“你要是还觉得冷,就跟我说。” 过了不知多久,李叔躺在凉席上,卷着棉被,嘴里呼噜声阵阵。宣清也搂着小欢看雨看睡着了,两个人缩成一团,睡在洞口。 “行了。” 玉剑屏缓缓睁开眼睛,低声道。 陆江这才把手收回,站起身来。 玉剑屏环视一周,视线在崔玉折身上多停留片刻,冷冷一笑,“你们怎么不杀我?” 旁人都睡了,崔玉折却没合眼,一直默默看着二人,他被玉剑屏这样一问,当即回道:“你当我不想?” 陆江急忙对玉剑屏说:“你少说两句吧。” “你又没将我毒哑,还能管得了我?陆江,你太放肆了。” 陆江:“我耗了这么多真气,总有点功劳吧,你就少说点,我师弟他本就对你带着点恨,你还这样,他不杀你也要杀你了。” 玉剑屏笑道:“他敢杀我,你却不敢,是不是?” 陆江看着他混不在意又笃定的样子,就烦躁极了,真不该救他。 然而想是这样想,若是再叫他重来一遍,陆江还是会救,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师弟呢。可他侧眼看看师弟,师弟本来这几日已经对他态度软和下来,正应该趁热打铁,抓住时机搂搂抱抱,然而现在怎么办? 有玉剑屏在旁冷冷逼视,陆江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动。 他脚步一挪,就想往师弟那边去,问他冷不冷,要不要给他暖暖手,放怀里面那样暖。然而他刚一动,玉剑屏就冷哼一声,陆江瞬间尴尬无比,他犹豫几番,也不差这一时了。 陆江就地坐下,把头埋在臂弯之中,闷声不响。 忽然,他抬起眼,很是感慨了一句:“你这回出来,宋风倒是无用武之地了。” 其实,陆江是想问他有没有发现宋风下药,有没有杀了宋风的。但这样问的话,就成不打自招了。 玉剑屏:“没了我,黑风寨里也不是没有病人的,他可以医治别人,用不着你替他操心。” 那看来宋风是没什么问题了。 玉剑屏暗自调息,觉得自己好了些,就不想再同这群人居在一处,预备扶着墙壁走出去。 陆江:“别,外面雨这般大,你去哪里?” 玉剑屏道:“不用你多管,我还没见谁会被雨淋死。” “那淋的湿漉漉的,也不舒服吧。”陆江道:“况且你都躲进山洞里,还点了柴火,本就是要在这避雨的意思,我们一来你就要走?我们可不敢鸠占鹊巢。还有,我白白输了这么多内力,你万一有什么事,这不就全浪费了?” 玉剑屏视线在陆江和崔玉折之间来回转上一圈,面色更加不好看,他微微笑道:“那你们现在出去吧。” 陆江:“你怎么这样?” 崔玉折低声道:“师兄,你不要管他。” 陆江忙点头。 玉剑屏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靠着石壁不再说话。几人就此沉默下去。 雨一直下个没完,直到天快亮时,才有渐渐停下的迹象。 小欢向来醒的早,他低头看到不是在师父身边就又眨了眨眼,急忙从宣清怀里爬出来。 昨夜看雨把他看晕了,直接一歪头睡在了宣清这里。 他爬动的动静不小,宣清翻了个身,把毛毯掀开一角,继续睡了。小欢撅着屁股从地上站起。 “你真的没死!” 小欢环视一圈,本是要找师父的,忽然就看见昨日这人睁着眼睛,就很是开心,笑着想奔到他身边,看看他。 陆江急忙挡在小欢身前,这可不是好惹的人,哪能随意接近。 玉剑屏已是无话可说,他注视着小欢,忽然低头自嘲一笑。 这就是两年前在他手下差点死掉的那个婴儿。 小欢之前被宣清搂在怀中,背对着他们睡觉,因此玉剑屏醒来之后,只知道对面睡着一个女子,不过他不识得也毫不关心,小欢身形瘦小,被毯子一遮,又有宣清挡着,玉剑屏自是丝毫未曾发现。 这会儿突然见到一个小孩子爬出来,玉剑屏闭了闭眼,怪谁呢? 第52章 遇险 玉剑屏问:“他叫什么?” 玉剑屏问:“他叫什么?” 陆江愣了一下, 小欢已经看到了玉剑屏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率先道:“我叫小欢。” 玉剑屏不咸不淡“嗯”了一下。 小欢手被陆江轻握着,低了头。他本是笑着对玉剑屏说姓名, 自然也希望得到对方的笑容, 可惜玉剑屏实在是冷冰冰得很,小欢再抬眼, 已看出他的不喜, 那双眼睛像是刀子一样, 含着冰凉的审视,小欢竟不由瑟缩一下。有点怕他。 陆江感到他想往自己身后躲, 便抚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 玉剑屏目光顿了下, 又深深看了崔玉折一眼, 意味不明的说:“这虽是陆江的孩子, 我怎么看着同你生的有几分相似?” 崔玉折:“你是瞎眼了。” 崔玉折虽勉强接纳同他共处一处, 然而叫他心平气和对待玉剑屏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陆江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又是一惊。玉剑屏忽然来了这样一句, 莫非他已是知道了什么?陆江既然可以猜到师弟同他有层父子关系, 玉剑屏看到小欢,说不定真能猜透这实情。 小欢生的灵秀可爱,同师弟顶多只有三四分相似, 要真说像那也是像的, 可不知内情之人,又怎会往这上面想? 玉剑屏扶着墙壁站起身,走至陆江身侧时, 低声道:“我饶不了你。” 陆江没有回应。 洞外风雨消散,天光熹微,玉剑屏就这样走了出去。 玉剑屏似只是一个寻常过路人一样, 陆江和崔玉折之间再未提起过。崔玉折可不是忘了这回事,陆江清楚他不过是强压在心中罢了。 倒是小欢对这个冷冰冰的人还有几番印象,路上问过几句,不过两人都不认真回他,敷衍过去,小欢也就不再问了,脑海中也渐渐没了这人的印象。 这般过了四五日,可算是到了紫薇阁。 紫薇阁临水而建,水汽充沛,四周都是小河溪流,周围城镇中男女都说话轻声细语,似是怕惊扰到旁人。 紫薇阁就在城里最中心,很是好找,宣清却缩在马车里,不停祈祷车行的慢点再慢点。 马车还是停下来了。 陆江掀开轿帘,道:“大小姐,到家了。” …… 王蕴意抓住宣清的手,恨不得捏碎了,怒斥道:“你竟还敢回来?你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回!尽管在外头逍遥快活吧。” 宣清被她捏的生疼,正要抽手出来,一看到她眼睛里含着的泪花,也不敢再说话了,只能低声喊道:“娘。” 王蕴意锤了她后背一下,将其紧紧搂在怀中。过了许久,她才平复下来,埋怨道:“光顾着同你说话了,竟忘记招待客人,几位快坐快坐。” 陆江忙道:“您不用招呼,我们自己坐就是了。” 王蕴意阁主主管紫薇阁这偌大的宗门,十分有气势,相貌虽美却是孤高冷傲,一身玄色道袍衬得她肌肤冷白如霜。她气质庄重严肃,突然看见宣清才会泪洒两颊,她擦了擦眼角,说:“你们这次送宣清这不省心的丫头回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们,哪里就不用招呼了?几位可要在紫薇阁中多住上几日。” 宣清握着她的手,高兴道:“娘!这两位师兄正有要事拜托你,你恰好能帮得上忙,这可不就是凑巧了。” 王蕴意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方朝陆江笑笑,“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 宣清抢过话头,“我来说吧。这两位师兄都是学宫的弟子,您一听就知道了,一个是陆江师兄,一个是我崔玉折师兄,最近有许多关于他们二人的传言,其实大多不实,他们两个是极好极好的人,我想着娘你和学宫长老们相熟,不若由您出面,从中解释几句,好让这两个师兄早日回学宫。” 王蕴意松开宣清的手,缓步走到主位坐下,扶着额头道:“如今学宫也是风波不断,我也听过些风言风语。你们哪个是崔玉折?” 她虽这么问了,却直接已经看向了崔玉折。崔玉折道:“见过前辈,我是崔玉折。” 王蕴意含笑点头,“我少年时曾与你父亲一处游历,关系甚好,见了你就当是见到他一样,你同他是生的有几分相似。不过是替你们说上几句话,这有何难,我一定帮这个忙。” 陆江二人自是又道谢。 宣清立时笑起来,拉着王蕴意的胳膊,喜不自胜:“我就知道娘最好了!” 王蕴意道:“几位舟车劳顿,不如暂且宿下。这一时片刻的,我也寻不到学宫长老,待我下了拜帖,再登门拜访,替你们求情。” 她示意阶下站着的一个男子,道:“莫遥,你带他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安排妥帖些,都是贵客。” 莫遥应声点头,“两位,请吧。” 宣清仍想跟上,然而手腕被王蕴意紧紧抓住,王蕴意扬声道:“两位自便,我另有要事安排宣清,改日再叫她去找你们。” 宣清垂头丧气,不再挣动。 她回到紫薇阁,就预料到了会有一场教训,本想跟着一块混出去,谁知道还是不行。 莫遥说起话来给人春风拂面之感,他面庞英俊,举手投足间确有种大宗门出身的风范,介绍着紫薇阁周边的特产风物,一边领着他们朝住所走去。 因这里水流甚多,院子依着水势修建,彼此之间相隔甚远。莫遥歉意一笑:“我们这里房舍都是这样,倒是让两位住不到一处了。不过每间屋子一打开窗就能看见荷花清幽,景致尚算不错,愿能弥补一二。” 陆江笑道:“我们是做客的,哪能挑三拣四,况且,已经很不错了。” 客气两句,莫遥把他们领到房间中,拱拱手说道:“我那师妹最是跳脱难管,这两年来毫无音讯,我们上上下下都急死了,更何况是我们阁主,可多亏了两位把她送回。我们阁主一高兴,两位所求之事,必能如愿的。我先不打扰两位了,你们先歇息会儿,晚间时备好宴席,咱们再好生说说话。” 小欢到了这陌生地方,来来往往的都是他没见过的人,他就不说一句话,贴着崔玉折腿侧走,简直恨不得挂在他腿上,一见这人走了,方小小的吐了一口气,转转眼珠子。 陆江弯腰问:“你睡哪里?” 小欢反问:“咱们不是睡一块吗?” 陆江笑笑,“有两间屋子,我和你师父并不在一处,你要睡哪?” 小欢不假思索:“那我跟师父睡。等睡醒了去看你。” 意料之中,陆江摸摸他的头,直起身子,看着崔玉折,说:“他不愿意跟我一起,劳烦你再多照顾几日。” 崔玉折没看他,垂着眼道:“用不着说劳烦,我早就习惯了。” 接着,两人之间就再无话可说。明明这次相遇之后,不该是这样的。 人家都说,久别胜新婚。陆江两人虽说没成亲拜天地,但就算只是师兄弟,这好难得才又见面一次,关系本应更加融洽,起初陆江也是这样认为的,就像他心里面很渴望靠近师弟,偶尔也会想贴着他,情不自禁想动手动脚。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可谁知道又遇见玉剑屏了。 陆江半遮半掩的态度,崔玉折虽不过问,可心里却似扎了一根刺般,待陆江又再次冷淡下来。 陆江是满肚子的话,没地方说去。 陆江看着眼前的师弟,笑道:“我出去安排一下李叔。” 李叔等候在紫薇阁外,陆江道:“这一路来劳烦李叔了,你可歇一歇,早日回乡吧。这马车我虽买下来了,暂时也用不着,就赠予你了。” 千里迢迢,李叔要返乡的话,徒步不便,陆江干脆把这马车送给他,要不然暂住在紫薇阁,也不好叫人家来给这几匹马喂干粮。若是以后再上路,街上买着也方便。 李叔千恩万谢,心道日后可还有这样的美差? 陆江再次折返回来,远远就看到崔玉折房门紧闭。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敲门,安慰自己,师弟许是已经睡了。 他就不去打扰了。 这一路上,除了玉剑屏之外,偶尔也会遇到几个零散的学宫子弟,不过人数少,他们可以躲避,倒没被发现过,也未发生过冲突。可陆江免不了时时警惕着,提心吊胆,如今到了紫薇阁,见到王蕴意阁主,知道这是成名的前辈,且又有宣清这层关系在,陆江躺到轻软的床铺上,心里霎时一松,拿枕头捂住自己耳朵,隔绝窗外的水流声,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破门而入,虽隔着枕头,这房门被踹倒在地的巨大声响,仍是把他惊醒过来。 陆江一跃而起,皱眉问:“你们是何人?” 然而没人说一句话,四五个人跃进屋内,就是对陆江连使杀招。他们均穿着黑衣,上无图腾标识,出招中虽无特色,然而身手不凡,内力醇厚。 陆江暗暗一叹,他们这般刻意掩饰,反而暴露了自己是哪门哪派了。如今在紫薇阁内,谁又能一下子塞进来这么多高手,况且这处打斗之声连连,没有一个紫薇阁之人前来,这也不用多想了。 只是王蕴意待他们轻言软语,又有宣清在,陆江实在也是未曾料到她会来这一招瓮中捉鳖。 更叫陆江担忧的是,这群人来此杀他,师弟那边也不容乐观。况且,师弟还带着小欢这个稚子,若有人袭来,他又该如何呢? 陆江心急火燎,力求速战速决,转眼间,几人就被他攻倒在地,不过陆江念在他们是紫薇阁之人,并不是极恶之辈,因此没有伤其要害,但为使他们失去行动力,云狩剑身上依旧挂了不少鲜血。 还未走出房门,就有又四人袭来,一人目眦欲裂,喝道:“你这奸人,竟当真下此毒手。” 陆江道:“不必多说,尽管来吧。” 分明是这群人围堵上门,却偏偏颠倒黑白,反骂陆江是奸人,陆江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如今听他们连声辱骂,自是气恼,却仍是不愿将恩怨越积越多,手下十分留情。 后续之人接踵而至,显然是打定主意车轮战耗他气力。也不知王蕴意阁主安排了多少人,陆江心道,可真算是瞧得上他,如此兴师动众。 片刻后,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许多人,不停哀嚎,再难起身。陆江足尖一点,已朝着崔玉折所居屋舍飞去。 然而还是来晚一步。 此处门板碎裂,一眼就能看到房内景象,桌椅散乱,却不见半个人影。 死一般的寂静。 陆江有片刻的眩晕,他咬了咬牙,喉间几乎有着血腥味。 第53章 崔玉折的另一个父亲 小欢趴在崔玉折胸口处, 连珠似的泪珠流下,崔玉折只觉得衣襟微湿,浸透肌肤, 一股凉意传来, 耳边又听见小欢抽泣的声音,把他从昏厥之中唤醒。 崔玉折眼皮重若千斤, 他微微睁眼, 模糊中看清了小欢, 说道:“小欢。” 小欢这才抬起头,急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凑到他跟前, 两只泛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下一刻, 更多的泪水涌出, 小欢断断续续道:“师父……你……你别死。” 适才一战,崔玉折已是耗尽全身气力, 又有一人朝他后脑重重一击, 崔玉折晕厥前只记得死死抓住小欢手腕。 幸好,小欢还在。 小欢说:“师父,你流了好多好多血, 怎么办啊?”小欢手探过去, 摸了摸崔玉折散在地上的头发,他轻轻一抓,手上就染上了点鲜血, 小欢抖着手摊在崔玉折面前,叫他看,说:“都是血, 从师父头上流出来的。” 小欢一边说着,眼泪就没有断过。他虽跟着崔玉折在外游荡,常有追兵,然而崔玉折却总能带着他安全逃走,小欢哪见过他受伤的模样。适才崔玉折躺在地上,双眼紧合,小欢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后来被吓得只知道哭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崔玉折后脑勺仍有钝痛,他眼前阵阵发黑,竭力做出寻常样子,语气淡淡道:“我没事,不要哭了。” 他微微皱眉,看着小欢,他小小的手上有着暗红的血,扎眼的很,手腕处有点红肿,是崔玉折抓他太紧的缘故。 小欢举着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他又要去拉崔玉折,认真说:“地上凉,师父别睡在地上。” 这点力气哪里扯的动崔玉折,他一派天真,并不知道崔玉折如今本不宜挪动,仰躺在地,还舒服一些。 崔玉折勉强支着手,从地上坐起,背靠着一个巨大柱子。他脸色发白,又合了合眼,才伸手揽住扑到怀中的小欢。 小欢不敢压他太狠,被他搂抱一会儿,就滑了下来,坐到他身边,手捧着师父的长发,又伤心起来。 “好多血,这里没水,我想给师父洗洗头发,去哪找水?” 小欢还在意这些血迹,他知道,人流血流的多了,是会死的。他不要师父死。 崔玉折说:“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他脖颈微垂,不让后颈挨着柱子,想来后面伤口不浅,才会流这么多血,只是时辰已久,发丝间的血迹已呈暗红色。 他缓缓吐息两周天,心道,此处只有我与小欢,师兄去了何处?但愿他未被这群人抓到才好。 “你有没有见到你父亲?” 小欢耸拉着脑袋,“没有看见,他去了哪里?” 崔玉折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那、那我父亲会死吗?”小欢说:“我一直哭一直哭,师父是不是嫌我吵,才醒过来的?可是父亲只有他一个人。” 崔玉折:“不会死的,他很厉害。” 小欢问:“比师父还厉害?” “嗯。就算他是一个人,也不会有事。” 小欢手虽然在衣服上擦过了,仍有点干了的血迹,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崔玉折垂在身侧的手,不敢放开。 崔玉折抬眼打量一下四周,只见此处陌生的很,屋子不大,前方竟摆着几排灵位,他凝神看去,只见上面大多是“王”姓人员。 是阁主王蕴意的亲眷吗? 不过他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孤陋寡闻得很,实在未曾听过这些名字。王蕴意作为紫薇阁阁主,她的亲眷应不是默默无名之人。 崔玉折正在打量之时,忽然房门大开,一阵风卷了进来,寒凉潮湿。 小欢打了个哆嗦,“有点冷。” 王蕴意微笑着踏进房门,房门又在她身后合上。她正好听见小欢这句话,扯了扯嘴角,显得更加柔善,她走近,说:“小杂种,你这就冷了?” 小欢头低的更深了,他懵懵懂懂,不晓得小杂种是什么意思,却敏锐察觉到这人的恶意,嘴唇抿了抿,不敢再说半句冷。崔玉折手臂收紧,把他朝怀里搂了搂。 王蕴意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走到牌位前,拈起三炷香点燃,插进香炉,又俯身磕了头。她双手合十,望着牌位上的名字,眼角不知不觉间又漫出泪来。 她独自跪了许久,才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崔玉折,嘲讽道:“你是杂种,他自然就是小杂种。” 她这般侮辱,尖锐的话语似砸在崔玉折脸上一样,他竭力忽略这些言语,只默默低着头,不去争辩。小欢是胆子小,一看到这人几近于狞笑的模样,不自觉就低了脑袋,躲避着。 崔玉折虽不怕她,却也知自己伤重,万万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知道这会儿同她冷嘲热讽起来,吃亏的还是他,更何况身边还有小欢在,因此并不逞匹夫之勇,随王蕴意怎么说去。 不过心里面却仍是吃惊的,他垂眼看着小欢。 骂人这点先不说,崔玉折却注意到了她话里另外的意思。 她怎会知道? 王蕴意似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说:“你不觉得奇怪吗?你与这孩童的父子关系,我怎么会知道的?想必你一直以来都把这事藏在心里,觉得天底下就你一个人,身为男子,却能亲自诞育后代。你没脸说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怕人家知道你的古怪,就以师徒相称,是不是?” 崔玉折仍以沉默应对,王蕴意却越说越激愤,她说道:“这世间也不只有你一人如此,我就知道另外一男子,也曾产下一子,那孩子平安顺遂长大,如今已成人了。你可要我说说,这同你一样能产子之人是谁?” 崔玉折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王蕴意,手指紧紧抓住小欢的衣衫,指骨泛白,咬牙问道:“那人是谁?” “你怎么不装哑巴了。”王蕴意笑了一声,笑声回荡在祠堂里,小欢后背一凉,更不敢看她了,紧紧抿着嘴,连她连讥带讽的一大堆话都没有听进去,心里面不停祈祷她赶快离开这。 王蕴意看着瑟缩一团的小欢,忽然就不笑了,她冷冷道:“你这孩子可一点都不像他。” 这个他说的是谁? 崔玉折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哑声问道:“阁主说曾与我父亲是旧交,你说的人可是我父亲崔扬戚?” “你已然猜到了。”王蕴意轻轻摇头,她轻启唇瓣,说:“自然是你另一个父亲。” “是谁?” 王蕴意微笑道:“玉剑屏。” 崔玉折脸色骤然一变。 “你骗我。” 王蕴意对他的反应甚为满意,欣赏着他眼底的惊愕,道:“你不信是不是?可人的出身是不能更改的,你能改换名姓、改换身份,甚至容貌,但血脉却是你还在他腹中之时就已然确定,你和玉剑屏是亲父子。你莫要因他如今是邪魔妖道,就不认他,要是叫他知道了,他会很伤心的。” 崔玉折极轻极快的说:“不可能是他。” 在崔玉折年幼之时,也曾粘在崔扬戚身边,问他自己母亲去了哪里,是不是不要自己了。崔扬戚起初只是说:“你母亲有事外出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的。玉折,你母亲最疼爱你了,她见你出生时不知道有多高兴,平日里她爱跟我吵架斗气,可因有了你,她忽然就安静和顺下来,她怎么会不要你?” 可是崔玉折等啊等,等到自己已经全然失去了耐心,闹着下山去找母亲,亲自去看看她长的什么样子,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自己。崔扬戚看他看的甚严,除非必要,连逍遥峰他都不允许崔玉折出去,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下山的。 崔玉折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有崔扬戚的许可,他果真是出不了山门的。 那时崔玉折还是很活泛的,虽不是上房揭瓦的程度,真闹起来,也叫崔扬戚累脱了一层皮,崔扬戚无奈道:“好了好了,我跟你讲实话。你母亲她早已经死了。” 当时崔玉折听见这话,也是如今日一样震惊,他日夜闹着要找,在听见崔扬戚这句话后忽然就安静下来,再也不敢提起来。 因崔扬戚说话时,眼中微光闪动,崔玉折将这解读为泪水,认为自己逼着父亲说出这话来,惹他伤心了,还好生自省了一段时日。 莫非,一切都是假的? 王蕴意叹道:“我从前也未曾想过,玉剑屏竟能产子,以他的个性,就算万不得已生下了你,也该一下子就把你掐死、闷死、淹死!怎么会留你在这世上?他疯了不成?他手下留情了,这还是玉剑屏吗?他果然还是疯了,鬼迷心窍了!” 她忽然声音大了起来,胸口急剧起伏,半晌,触及到崔玉折冷冰冰的视线,突然镇定下来,淡淡道:“你与他还是有点像的。” 崔玉折却默默想着,若她此言为真,师兄是否知情呢?他在黑风寨与玉剑屏朝夕相处两年,莫非察觉到了什么?他数次对玉剑屏手下留情,还有玉剑屏在山洞中说的似是而非的话,玉剑屏一定已知道小欢的真实出身。 他不过想了片刻,这种种被他忽略掉的矛盾之处,今日竟都明白了。 他知晓自己能以男子之身诞育后代,或许,他自己便是被身为男子的玉剑屏生下来的。 崔玉折心里的天平一点一点倾斜,已经对王蕴意所说的话渐渐相信。 只是,玉剑屏吗?为何是他? 崔玉折回想起数次遇见玉剑屏的场景,他可从未感受到什么父子之情。 王蕴意见他又是久久不言,心中气恼,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风范,伸手就要去抓依偎在他身侧的小欢,崔玉折虽有心回护,然而王蕴意身手不凡,他又虚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欢被她似拎小鸡仔一样拎在手中。 小欢双脚离地,他本来怯弱,忽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虽被她抓住了后衣领,头却一味扭着乱动,两只手就去掰她的手腕,然而蜉蝣撼树,扯不动一点。小欢磨了磨牙,侧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手臂,猛然扭头,不顾后颈被扯的生疼,冲着王蕴意手臂张嘴就咬,这一口又急又狠,然而他牙上没长刀子,王蕴意皓白如霜的手臂没被扎穿。 王蕴意眉头却瞬间皱紧,她十分嫌恶的丢开手,甩了甩手腕。这小杂种一张嘴,咬不动,磨了半天,口水都流出来了,王蕴意恨不得再甩他一个巴掌。 小欢砸进崔玉折怀中,崔玉折手有些发颤,忙问:“没摔疼吧?” 有他在下面垫着,小欢自然没事,小欢摇摇头,为不使他担忧,还拍拍胸口笑了下。 王蕴意扯过肩头垂着的月白披帛一角,狠狠擦拭着手臂,那披帛料子极好,绣着暗纹流云,此刻却被她当成抹布般揉皱,直到手臂再无半分湿意,她扯下披帛,扔至脚下。 “小杂种。”她低声啐了句,抬眼看向小欢,眼神极冷,“下次再敢这般放肆,仔细你的皮。” 小欢反抗过一次,就已不怕她,闻言仰着脖子,哼了声。 王蕴意:“你们也嚣张不了几日了,你们都是杂种,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世间,小杂种,过几日,你去了阴曹地府,看你敢不敢咬阎王爷。” 崔玉折怕她再找小欢的麻烦,问道:“阁主为何知道那玉剑屏是我父亲?” 崔玉折本不愿问询,有个玉剑屏这般的父亲,于他而言,并不值得高兴,他甚至下意识排斥和玉剑屏有关的事情。不过王蕴意显然对此十分感兴趣。 王蕴意笑了笑,手指着对面满墙的牌位,问道:“你可认识?” 崔玉折早已看过这些姓名,他轻轻摇头,“我孤陋寡闻,并不知道。” 王蕴意:“不是你孤陋寡闻,是这些人死的太早了。你看我做紫薇阁阁主,觉得我是不是风光无限?” 崔玉折:“自然风光。” “可我一点也不想做这阁主,肩上担着整个宗门的责任,实在累的很。我很是怀念从前未出嫁的时候,那时多无忧无虑。可再也回不去了,只留下了这一墙牌位,我想他们了,就来这里看看。”王蕴意嘴角勾起一抹讥讽,“我贵为一阁之主,可却也有许多事不能如愿。就连祭拜我的娘家人,也只能在这小小一间屋子之中。” 崔玉折:“节哀。” 他就连安慰人也只有这短短二字,王蕴意不由想起玉剑屏来,玉剑屏对着她也是寡言少语的样子,叫她十分厌恶。 王蕴意怔然片刻,方道:“我是嫁来紫薇阁的,不过宣清父亲早死,我便做了这阁主。紫薇阁乃是大宗门,断然不会迎娶一个无门无派的女子,你虽未听闻过,可王家当年也是修真世家,被人称为‘百晓生’,专门收录天下宗门秘辛、奇闻异志,小到哪家秘境藏着几株灵草,大到上古仙门的兴衰秘辛,没有我们王家不知道的。” 王蕴意语气中带着几分怅然, “可惜啊,却养出了我这样的女儿,引狼入室,一朝覆灭。如今这世上,怕是没几人还记得王家的百晓生。” 崔玉折心道,百晓生?若真是什么都知道,玉剑屏之事她自然也知之甚多。 崔玉折问:“引狼入室?是谁?”她言语之间一句一个杂种,又与玉剑屏相熟,崔玉折脸色苍白,问:“是玉剑屏?” 王蕴意道:“你猜得不错。他欲搜寻天下剑谱,这些剑谱所在何地,被何人所珍藏,这世间还有比我家知道更清楚的吗?他为了这个目的,刻意接近我,扮做知情知意的样子,我那时可真是蠢到没边了,没看出他的狼子野心,尽心尽力为他搜寻,玉剑屏每次在我这里打听到哪有绝世剑谱,他就立刻启程,想方设法得到,为此杀了不少人。可我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到了最后,竟然将剑锋对准我一家老小。” 崔玉折不自觉轻声道:“你尽心帮他,他为何……” “我王家知道这么多宗门秘辛,却能屹立不倒,自然是因我家除了打探消息外,还有一项绝技。” “王家也是使剑的。”崔玉折道。 “你都能猜到了,可恨我当时却没有料到,满心以为凭我二人情分,他怎么着也不会动手,况且,我已然替他寻了这么多剑谱,他还不知足吗?那夜他借住在我家中,我还十分高兴,却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我的家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中,他仍是那副桀骜清高模样,淡淡扫我一眼,执剑离去,独留我一人面对着满地尸首。” “我们家一百多口人,都死在他的剑下,我失魂落魄的把他们一一安葬。尚有几个在外行使百晓生职责的弟子未死,我在他们的护送下,来到了紫薇阁。我同宣清父亲是自幼定下的婚约,我自长大后就很不喜欢,一直想悔婚。幸好家中父老未曾允许,我才能有暂栖之地。宣清父亲带着我一道去了学宫,我阐明实情,掌门云霄子震怒,方下令诛杀玉剑屏。” 崔扬戚正是被派去清理门户的一员,如今崔玉折却已知道,他必定是手下留情了,放跑了玉剑屏,却对学宫说已将玉剑屏杀了,这才留下后患。 两年前,崔玉折还在为着洗清父亲冤屈而奔走,现在看来,学宫要怎么处置父亲都不为过。 崔玉折心道,若父亲和玉剑屏彼此有情,甘愿包庇,甚至还有了他,为何这些年来,父亲一味的隐瞒呢。玉剑屏见到他,也没有一点温情在,玉剑屏生下了他,自然知道他们是父子,却还是这样。 崔玉折低头看了眼依偎在自己身前的小欢,小欢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忙又对他笑笑,虽这会儿身处险境,仍是一派天真烂漫。纵使他当初不愿,可这两年下来,他扪心自问,他是不能再把小欢当做一般孩子看待了。 他转念一想,莫非,当初玉剑屏是被迫的? 崔玉折问:“玉剑屏分明是男子,他为何会有身孕?” 王蕴意嗤笑一声,“这就是玉剑屏的报应了。他虽侥幸逃出学宫的层层追捕,可或许是杀孽太重,又或是他抢来的剑谱里藏着什么邪门禁制,练着练着,竟得了这怪症。上天有眼,偏让他尝尝这非男非女、生不如死的滋味罢了。” 因果报应之说未免太过玄虚,崔玉折并不信这个。当年玉剑屏力求在剑法上有所成,许是真学了什么了不得的禁术,多半是修炼时动了根本,灵脉逆行所致,才叫他能以男子之身受孕。 崔玉折思量片刻,心道,他是我亲生父亲,这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我当初有小欢时,只以为自己是什么异化的妖物,原来,全是因为玉剑屏。 王蕴意道:“我们王家虽败落,后来我寻够耳目,勉强又做起了这生意。偶然得知他竟没死,还有了个孩子,那便是你了。不过崔扬戚也是遭了报应,看不清他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反而被他连累至此,若不是因他,崔扬戚如今还好生生待在逍遥峰上,哪会到这境地。” 可当初崔扬戚即将被杀时,玉剑屏潜入学宫,虽言语冷冽,却帮了崔玉折,把崔扬戚救了出来。崔玉折心想,这又是为何? 崔玉折道:“玉剑屏杀你全家,他却侥幸逃脱,你自然是要恨他。但你也应知道,我就算真是他的后代,他对我也没一点亲情可言,你捉我在此是为何?想引他出来,怕是根本不可能。” 崔玉折斜倚在石柱上,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也不带血色,却越发显得容貌俊秀出尘,眼底清寒。 王蕴意淡漠看过去,见他虽一幅半死的模样,手却紧紧搂着身侧的小欢,显然极是在意,王蕴意恍惚了一下,她几乎以为看见了玉剑屏在自己面前。她狠狠咬牙,想必当初玉剑屏初有了孩子,也是这般爱护。 王蕴意冷声道:“你怎知玉剑屏与你没有亲情?他乃是个扫把星,生来就克死父母兄弟,几经辗转,流落到了学宫,他在这世上可是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她又看了眼小欢,似笑非笑道:“也不对,如今是两个亲人了。若我杀了你们两个,他就真的是孤苦伶仃了。要我说,他杀别人的亲属时雷厉风行,毫不留情,但落在他自己身上,肯定就是另一种说法。” “如今学宫重整旗鼓,并已查明黑风寨所在,要在半月之后与黑风寨决一死战,完成两年前未尽之事,这等诛恶扬善之事,紫薇阁自然要参与其中,我也要亲眼看到他的死相!两年前本是要用你父亲崔扬戚做诱饵,可却让他逃了出去,你既然来了,也要有点用处,就随我走一遭吧。” 崔玉折低声道:“我等送宣清姑娘归家,总有几分苦劳在。小欢仅三岁,尚且懵懂无知。若玉剑屏真怜惜后代,我一人足矣,还望阁主高抬贵手,放小欢一条生路。” 小欢低着头,手抓住崔玉折的一缕头发揉搓,血迹已经干涸结块,淡淡的血腥味在他鼻尖散开,小欢小心翼翼的,动作极慢,一点一点挑散,怕弄疼了他。 他一心二用,耳朵竖起,也在用心听着师父和这人说话,只是他仍是没听太懂,只知道对面之人不是好人,他忽然听见师父喊到自己姓名,这句听的仍是一知半解,却下意识回道:“我不走,我就跟师父一块儿。” 王蕴意微微一笑,“这般父子情深,我也不忍拆散,你们死也会死在一处的。” 崔玉折不觉一叹,摸了摸小欢的头发。 王蕴意又道:“小杂种。” 小欢抬头,撅着嘴,“姨姨,你叫错了,我不叫小杂种,我叫小欢。” 王蕴意:“小杂种,我可未曾叫错。不过你却喊错了,怎么到现在还喊他师父呢?你身边这人,是你父亲。你该换换称呼了。” 小欢:“不是的。我父亲是另一个人,高个子,长的也很好看,和我们一块来这边,姨姨你也是见过的。” 王蕴意说:“你不止是个小杂种,还是个蠢货呢。罢了,我不跟你在这打嘴皮子功夫。” 王蕴意宽袖一摆,崔玉折背后立刻出现一道水汽,猛击他后背,崔玉折急忙忍痛把小欢松开,他自己倒朝前跌了数丈,胸口钝痛,朝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小欢看清楚了,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小手胡乱抹着他唇边的血迹,吓得不行,惊呼:“师父!你又流血了!” 王蕴意指尖微凝,一股水汽骤然压下。崔玉折背上如负千钧,上身朝前扑去,重重跪在地上,眼前正是那一面灵位。 王蕴意道:“我王家一百多口人,尽在这里,本该玉剑屏跪在这的,他没来,你就代父受过吧。他被我捉来,也是迟早的事,这几日就要启程了,去黑风寨瞧瞧他。” 王蕴意说完,即转身出去。 崔玉折哑声道:“别哭了。” 小欢抽噎道:“嗯,我不哭了。”话虽这样说,他的泪水却不能收放自如,仍是在哭着,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师父、师父别怕,爹爹会来找我们的。” 崔玉折喉头腥甜翻涌,他缓缓闭上眼,师兄的模样却在脑海中映现。自认识师兄以来,似乎一直都在给他找麻烦,拖累他,可他却连一句重话都未说过。崔玉折心想,日后,我该怎样报答他呢?师兄又怀着那样的心思。 “嗯。”崔玉折看着一脸泪水的小欢,“他会来的。” 第54章 寻找 丢了他们俩, 陆江急的不行,等他把紫薇阁翻了个底朝天,仍没寻到后, 焦急就成了恐慌。 他不人不鬼的潜藏在紫薇阁三天, 找遍大大小小的角落,还翻到了几个密室, 有的存放灵石珠宝, 有的是武学典籍, 甚至还有一个密室里关押着许多人,陆江找到这间时, 听着里面的惨叫声, 步伐沉重, 忽然就不敢看了, 怕崔玉折两个遭受了什么酷刑折磨。 他深吸一口气, 把牢房挨个看过,却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 陆江胸口怒火上涌, 恨不得把这里捣碎,全杀个遍。他扶着石墙,站了许久, 这怒气才被勉强压了下去, 沉默着自密室中走出。 陆江身手极快,来去一趟,守在门边的几位弟子均未察觉。 陆江细细想来, 莫非他们已将师弟移去别处?那日仅在房内见到了点点血迹,这样的伤口自是要不了师弟的命,紫薇阁抓走师弟, 不知是何用意。 此刻他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陆江走至一处偏门外,见到有许多人在,竟是在往车上装着行李。陆江心中一动,便隐藏在暗处静静听了阵,拼凑一下,原来这群人竟是要去黑风寨不远的遂河小镇,在那处安营扎寨,以备攻打所需。 他细细打量一番,只见门外这群人气息外露、走路虚浮,不过是学过几日修行罢了,与凡人差不多少,马车上所负物件多是铺盖衣物、锅碗瓢盆似的杂物。 陆江急忙跃至一大树之上,眺望看去,阁中弟子仍在修行,与他这几日见到的无异。然而这些人面目年轻,除了指点招式的几个长老外,竟再没见到什么高手。 他这几日找下来,也曾刻意寻过王蕴意和宣清的身影,只是始终没有瞅见,他早已暗暗疑心,这再一看,越发确定了猜想。 遂河小镇。 这群人掳走师弟,是去了这里?阁中并无高手,想是已暗中前往,那门口处装载行李之人是外门弟子,行李繁多沉重,就由他们押后了。 陆江深吸一口气,自树上跳下,走到集市上,找人打听了方向,就往遂河小镇去了。 陆江一人独行,自然没有什么顾虑,便御剑飞行,不眠不休,两日下来,也就到了遂河小镇。 陆江此生并未学会易容之术,他撕下衣角一块布,胡乱蒙住头脸,他这几日来没心思打理自己,衣衫沾了许多尘土,十分不修边幅,哪有名门子弟爱洁无尘的模样。况且他这两年并未与学宫旧人打过照面,已是成人样子,彻底抽条拔节,不说是判若两人,也与从前不大一样。 他收好剑,走进来后才发觉这里竟是人头攒动,修士众多。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不少名家高手。 陆江又是一番打听,不过在道路上闲逛之人皆是散修,陆江问了几句,这些人却是对什么都不太清楚,只说听从大宗门的安排,为剿灭黑风寨效力。 陆江再问,具体有什么样的安排。这些修士就摇摇头,都道不知,那几家大宗门还未告知具体是个什么章程。 一人道:“这位小弟,我看你身后负剑,想是个剑修,穿着随性,若是没有门派归属,也别到处走动了,随我们一道,等候上面命令吧。” 另一人低声道:“咱们虽说效力,可这说到底还是那几家跟黑风寨的恩怨,与咱们并无多大干系,到时只管远远坠在后面,若真冲进黑风寨了,那些名门大派尽管杀去,咱们就捡些珠宝法器了事,也不枉哥几个千里迢迢奔波了。” 陆江谢过几人好意,转身离开,然而还未走两步,肩上忽然一沉,陆江立刻回头看去,却见杨勒站在身后,压在肩头的正是那把他从不离身的宝刀。 陆江大为惊讶,心道,我就露了一双眼睛,你也能认出我? 他手指抵住刀背,往一旁推了推,拱拱手,压着嗓子道:“阁下有何贵干?” 杨勒低声道:“陆江,别捏嗓子说话,我听得出来,过来,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杨勒攥住他的手腕往一个巷子偏僻角落走,陆江盯着他的后背,想了下,还是跟着他去了。 杨勒手一伸,就把陆江脸上破布摘掉,陆江叹气,“这你都能看出来。” 杨勒两根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淡淡道:“这一双招子,不是白长的。别说过了两年,就算是过了二十年,我也能认出你。” 他自听说陆江潜逃去了黑风寨后,觉得很不可思议,实在不能相信,早就预备着见到陆江后就要狠狠质问他一番,问个究竟。然而两年下来,陆江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再未冒过头,杨勒思虑颇多,怕忘记了陆江的长相,见到他也不识得,因此日日都要回忆一遍他的相貌,今日光是见到陆江的背影,他立刻就认了出来。 杨勒透过他这幅打扮看出他样貌,心中十分自得,只觉自己已修炼出了火眼金睛,辨别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但,杨勒可不会提起他日日都要想一遍陆江,只将这缘由藏在心里,暗暗高兴罢了。 陆江笑了笑。若是旁人,他自该心生警惕,但谁让喊住他的是杨勒呢。 杨勒道:“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学宫,哪有这样的道理,如今几位长老率领弟子们在前方不远处落脚,你快随我一道去拜见。” 陆江:“你也知道我如今境况,我在学宫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吧。” 杨勒直言:“岂止是不好二字能概括的,你简直成了叛徒!”杨勒看着他,正色道:“不过旁人说些什么,我是不信的。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你若是有什么隐情,这就跟我一块回去陈述清楚,洗刷冤屈。” 陆江:“我另有事情要做。” 他若就这般回了学宫,别的惩处先不说,再想找崔玉折就难了,陆江自然不会跟着杨勒回去。 杨勒眉毛微皱,“你是怎样想的?都到这时了还不回学宫。”他见陆江沉默不答,倒缓和了语气继续劝告,“虽说你师父不在了,但姜恣意长老还在,他定会想法子为你澄清,到时我师父自也会添一把力。你还有何担心?” 陆江:“我在外潇洒惯了,已不适合回去。” 杨勒:“师兄弟一场,别逼我动刀。” 陆江轻笑:“你从前拉我闹着比试时,不是逼我动剑吗?” 杨勒在此遇见他本是意外之喜,谁知他如此冥顽不灵,杨勒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你原本大有出息,可别毁了自己的前程。” 陆江看他神色如此认真,知道他乃是一片好意,心下一暖,摆摆手,“行了,你就当没见过我。日后事了,我再来找你叙话,只是学宫,我还是不回了好。” 再也不回学宫。 自寻不见崔玉折二人之后,陆江已在心中想了许久。若不是执着于清白,他们也不会去往紫薇阁求人相助,自然也不会遭了王蕴意算计。 更何况,他们也算不上清白,都与玉剑屏有莫大的干系,已身不由己了。同师弟还有小欢相伴的这几日,是难得的安稳幸福,如今陆江萌生退意,竟只想寻见他们,就此隐居世外。 况且,学宫如此武断认为他们叛逃,也辜负他当初一片为学宫的心,陆江思来想去,不是不齿寒的。 杨勒劝不动他,默默注视他许久,终究是一叹,道:“你走吧。” 陆江拍了拍他的肩,转过身去。 忽然听见头顶一声怒喝,“往哪里走!” 紧接着,两把大锤直朝陆江锤来,陆江急忙闪身躲避。 杨勒惊道:“程长老!” 大锤再次回到程琼海手中,他挺着肚子,怒道:“你个没出息的,遇见他竟还要放他走,你也想反出学宫不成?” 陆江暗暗叫苦,再想掩住自己面部已来不及,只好站立拱手,喊了声:“程长老。” 他虽心意已决,再不回学宫,然而毕竟程琼海是长辈,因此仍是十分恭敬。 程琼海道:“你随我回学宫,待诸位长老好生审一审你!” 杨勒急道:“我与陆江自幼相识,最是知道他的为人,陆江他必有隐情,还望程长老高抬贵手,放他走吧。” 程琼海仍斥道:“要你胡说?他有什么难为之处,说与诸位长老听,我等也不是昏庸愚昧之人,若真有冤屈,必给他清白。” 陆江虽不愿对学宫长辈动手,如今看来,也不能遂他的愿了。陆江拔出云狩,道:“那就得罪了。” “慢着慢着。”忽然又有一人走进巷子之中,程琼海应声看去,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大师怎么跟过来了?” 来人是个大和尚,体型高壮,头上一点毛没有,胡须却甚长,乱蓬蓬的,把他半张脸都遮盖住了,眼角处有着淡淡细纹,年纪已不小了。 杨勒显然也识得,跟着喊了一声:“玄灯大师。” 玄灯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 陆江却未见过他,他身无真气,走路缓慢,气息杂乱,自然是凡人,却不知为何程琼海同杨勒待他都颇为恭敬。 玄灯大师道:“程施主,你走的太快了,不是说好陪着老衲逛逛?怎得突然来到这里,老衲腿脚可没你灵便。” 程琼海粗声粗气道:“我远远见到杨勒把刀架到一人肩上,以为是遇见了什么歹人,急着要来助他一臂之力,一时间就没顾上你。谁知到了这一看,竟是这个叛徒陆江!幸好我来了,否则杨勒心慈手软,就要叫他跑掉了。还望大师勿要见怪。” 玄灯大师又念了一声,说:“程长老太过急躁了。” 程琼海嘿嘿两声。 陆江道:“程长老,我陆江蒙学宫抚育近二十载,受教于师父膝下,从未背离过侠义,当初随玉剑屏离开学宫也是不得已为之,还望程长老宽限几日,待我事情办妥,再给你一个交代。” 程琼海:“一日也不行!你必须现在就随我一道走!” 杨勒帮腔道:“程长老,依照陆江的身手,你也是拦不住他的。” 一边是兄弟,另一方是师门,杨勒决意两不想帮。他不过是发自内心这般觉得,充分估量了双方实力,胸怀坦荡,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陆江还未怎么着,程琼海已是听的一张脸青白不定,手里巨锤挥舞的虎虎生风,嘴角一咧,怒道:“好!要降不下你,我这长老也是浪得虚名了!” 玄灯大师慢悠悠挪到几人之间,笑得胡子乱颤,“好了,何必大动干戈,程施主消消气,等攻打黑风寨时还要用到你那两个大锤。我看这小施主眼神清明纯正,不是什么坏东西,老衲别的不说,这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程琼海:“他惯会伪装。” 陆江心道,我在学宫以来与你接触并不多,话都没说上几句过,哪里能得这个惯字? 玄灯大师笑道:“程长老给我几分薄面,叫他先走吧,说不定这次还需要他效力,按照杨勒适才所说,他想必本领十分厉害。” “那就更不能让他走了!谁知他心中向着谁!” 玄灯大师声音沉下:“程长老,你可莫要忘了这次几家宗门联合,老衲出力多少。有些话老衲也不愿翻来覆去说,这说的多了,不是成邀功了。程长老,可别叫我为难。” 程长老呆住了,手中巨锤忽然消失,他哑声片刻,忍气吞声道:“那就按照玄灯大师说的办。” 陆江却更为奇怪,这从未见过的什么大师,又为何要出言相帮。 “陆江,但愿你不要忘了闻广寿!你就算对学宫冷淡无情,你师父可没有一点对不起你之处,来日对敌,可别叫我在黑风寨里见到你的身影!”程琼海恶狠狠威胁这么一句话,又道:“大师,咱们走吧。” 玄灯大师却道:“你先出去,我跟这小施主说上两句话。” 程琼海不敢有不满,便走出巷子,在巷口旁等候玄灯大师。杨勒认为自己是师兄,本还有话想要叮嘱陆江几句,但见玄灯大师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也只好跟在程琼海身后。 玄灯大师目送二人走出去,才看着陆江,笑道:“陆江施主,你可知我为何帮你?” 陆江心生戒备,面上不动神色,谢道:“大师许是看我可怜。” 玄灯大师:“非也非也。老衲是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 陆江心道,这玄灯大师是何来路,话说的这般大,张口就是天下苍生。 陆江说:“还望大师直言相告。” 玄灯大师:“我说要你出一份力不是假话。我说句不自谦的话,这几大宗门彼此间各有龌龊,可全是靠老衲一张嘴说动的,才愿意齐心协力铲除这一大祸患。可老衲把这些高手大能看了个遍,却始终未找到谁能来对付玉剑屏。他虽厉害,集众人之力,也能降服,不过黑风寨吸纳了许多穷凶极恶之辈,一时间也分不开人手单单杀他。” 陆江道:“大师让我对付玉剑屏?” 玄灯大师颔首:“不错。你不是同他学剑吗?对他的剑法应当了如指掌。” 陆江愕然,再次打量下眼前的玄灯,沉了沉气,问:“你怎会知道?” 玄灯高深莫测的一笑,“我有认识的人在里面。小施主,你师门都不信你,已把你除名,若是他们知道你跟随着玉剑屏一块修行,你这一生也莫想再踏进学宫大门。” 陆江低声道:“不回去又如何?” 玄灯笑笑。 陆江道:“到时再说吧。” 陆江走至巷口,杨勒对他点头致意,程琼海则闷哼一声,怒视着他,不过仍是忌惮玄灯大师,任由陆江走出。 第55章 找到小欢 修士无需饮食亦无碍, 小欢却还未踏入修真这一行当,一顿饭不吃就饿得蔫头耷脑,没了精神。 王蕴意千里迢迢将他们二人带到这边, 自有极大用处, 可不愿还没见到玉剑屏人影,先把这孩子折腾没了。她拿了宣清的铃铛, 这些天来, 崔玉折和小欢就被关在其中。唯有到了饭点, 才会把小欢放出来,由莫遥带着他吃饭如厕, 等他吃饱喝足, 再重新关进铃铛。 莫遥对阁主的命令向来遵从, 一丝不苟照做, 不过他名门少侠, 来看着一个小孩子吃饭,有种杀鸡焉用牛刀之感, 十分别扭。 名为看管, 偶尔却要行照料之实,小欢乃是小孩子一个,莫遥比他大这么多, 实在拉不下脸打骂, 有时还要哄着。 铃铛之中暗无天日,小欢在里面时什么都看不见,不分黑夜白昼, 也不知师父头上的伤口好了没有,很是担忧。 虽只要他说话,师父一定会回应, 可是声音很轻,像是没什么力气一样,小欢怕累着他,也就不跟他说很多话,只在心里很慌的时候才喊上一声“师父”,听见他很轻很轻的一声“嗯”,小欢知道他还在,还活着,就摸索着找到他的手臂,轻轻拍着,像师父从前哄他一样,叫师父睡觉。 小欢每次出来放风,都要四处张望好一会。 莫遥觉得奇怪,笑道:“你每日在看什么?又没你认识的人,别看了,快吃饭。” 小欢忙收回视线,说:“我这就吃。”他其实是看爹爹有没有追过来,他总在想,爹爹怎么还没来呢?不过这话却没必要说出来。 粥是滚烫的,小欢怕他催促自己,舀起来就往嘴里送,立刻被烫的直吐舌头,粥也吐在了衣服上,弄脏一片,很是扎眼。小欢眼睛里瞬间积攒了水汽,他抽了抽鼻子,没哭出来,知道眼前这人不是师父也不是父亲,他不能哭,小欢怯生生的,小声道:“脏了。” 又不曾凶你,这般怕做什么。莫遥叹气,觉得自己成了老妈子,从怀中摸出块干净帕子,认命道:“我给你擦,你慢点吃,没人追在你屁股后面撵着,你不用急。” 吃罢了饭,小欢刚直起身要下凳子,袖口一晃,几块糕点“咚”地掉在地上,糕点滚了一圈,立刻沾了灰,他顿时僵住,眼睫飞快地颤着,哪敢看莫遥。 莫遥只当作没瞧见,道:“走吧。” 小欢踌躇了下,脚蹭着地,没动,也没捡起来。他不想叫师父吃脏东西,可是又怕师父饿肚子。 小欢捂着肚子,可怜巴巴道:“哥哥,我还没吃饱。” “没吃饱怎么办。” “你……再给我要点好饭吧。” “你可知‘要饭’二字,是什么意思?”莫遥无奈道,小欢仰头看他,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是干干净净,连这句话都不懂。莫遥已知师父的打算,这孩子的师父怕是凶多吉少,保不住性命,这样小的孩子难道也要跟着遭难吗?莫遥一旦想起了这事,就觉得他很是可怜,不由放轻了声音,和颜悦色道:“你不懂也没事,不用想了。” 小欢心想,要饭不就会有人给他们往桌子上放很多饭吗?而且要好饭!好吃的饭!这还有别的意思? 莫遥念在他一番孝心,解释道:“你师父是修士,早已不食五谷,不必你费心捎吃的回去。” 小欢坚持道:“不是师父饿,是我饿。” 小欢见他仍不为所动,眼珠子转了转,飞快瞟了眼地面,作势要往下躺。 莫遥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没好气道:“别撒泼!” 这是客栈大堂,小欢不在乎,可莫遥还要脸面。 小欢被拽的一趔趄,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摸头,说:“我是真的肚子饿,你不让我吃就算了。我头还疼的厉害,能不能找个大夫给我看看?” “怎会头疼?” 小欢煞有其事道:“你刚刚是不是趁我不注意打了我的头?要不你帮我拿点治头疼的药吧,哥哥,我要是头流血了,应该吃什么药呢?” “你一个小孩子,我打你做什么?”莫遥:“我比你多吃了不少饭呢,你这点花招,还能骗过我去?” 小欢被戳穿,也不恼,认真道:“哥哥,我不会骗人。” “你分明已吃饱了,还拿糕点回去?” “我真的没吃饱。” 莫遥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冷笑一声 小欢终于泄了气,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道:“那……叔叔,就再拿些糕点吧,我不要很多的,一点点就好。” 莫遥看他有求于自己时还叫哥哥,一见得不到自己要的东西,立刻变成了叔叔,被气的笑了两声,“什么都没有。” 小欢正要继续喊叔叔磨他,忽然间似看见了什么,急忙捂住嘴,瞪大了眼睛,朝他身后看去。 莫遥皱眉,“你又想什么花招。”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自己脖颈一凉,刺骨的寒意袭来,耳侧有一人压低了声音,道:“别说话。” 这客栈近来多有仙门中人留宿,这群人十分好斗,或因旧怨或因新仇,一言不合就在大堂中打作一团,闹得鸡飞狗跳,掌柜见得多了,此刻听见这边有异动,只抬眼扫了他们一下,便习以为常地低下头,继续拨弄着账本。邻桌几个食客也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淡淡瞥了眼便转回头,自顾自地吃饭闲谈。 莫遥却已认出这是陆江,被他制住只好暗地叹气,小欢这个小东西就会找事,老老实实在客房里吃饭不行?偏说送到房中饭就凉了,吃了肚子疼,就是要在大堂吃,这下好了,可算是遂了他的意。 小欢已经哒哒跑到陆江身边,眼圈慢慢红了,锤了他的腿两下,继而紧紧抱住他,脸埋进去,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淌着泪。 陆江低头看了眼小欢,他小脸上是又惊又喜,还带了点委屈。陆江失而复得,心中很不好受,他喉头微动,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寻了这许多人,可算是找见了。 莫遥梗着脖子,冷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陆江道:“我师弟崔玉折,此刻在哪里?” 莫遥视死如归:“我死也不会说的,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一个字来。” 一旁的小欢却抽抽噎噎道:“爹爹,我知道。” 陆江双指并起,快如闪电,点中莫遥身上几处穴道,莫遥立刻气力全无,双腿一软,狠狠砸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知。 陆江低头,放柔了声音,“小欢,慢慢说。” 小欢知道他是来救师父的,忙吸了吸鼻子,心里面急不可耐,却也尽量说的清楚,“在一个金色的东西里面,就这么大,还有特别好听的声音,那个漂亮姨姨一直拿着。” 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圆环,说:“比这个洞洞大一点,会响。” 陆江心头一动,那便是铃铛了。 陆江问:“姨姨在哪?” 小欢指了指楼上,道:“我知道是哪间房,我和你一块去。” 陆江朝暗处一点头,风中送来一句,“我办事,你放心。” 陆江不放心把小欢一人放在大堂之中,自然要走到哪带到哪里,他单手抱起小欢,小欢就紧紧揽住他的脖子,小欢仔细看着他,难过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陆江蹭了蹭他的额发,“我的错,叫你等的久了。” 小欢:“下次还是咱们三个睡到一起吧,被抓也是一起抓到。我看不见你时,总怕你死了。” 陆江笑了下,“不用怕,爹死不了的。搂紧了。” 话音刚落,他已抱紧小欢,如疾风般跃上二楼。小欢伸手指向一扇门,陆江毫不犹豫,一脚便将房门踹开。 房内,王蕴意正与几个弟子议事。他们素来讲究清修,从不下去大堂吃饭,故而丝毫没察觉楼下的动静。见房门被踹开,王蕴意猛地起身,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神色骤变,沉声道:“你竟能追到这里。” 陆江懒得同她周旋,道:“王阁主。” 几个弟子虽然惊诧,却一言不发,只摆好阵法,王蕴意冷声道:“给他点颜色瞧瞧。”弟子们立刻朝陆江袭来,陆江仍左手抱着小欢,右手持剑,竟也不慌不忙,慢慢悠悠与这几人斗了起来。 小欢此刻依在陆江怀中,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面前几人,全无惧色,与冷冰冰打量他的王蕴意一对视上,立刻做了个鬼脸。 客房内顿时剑光大盛,寒气逼人。 王蕴意当紫薇阁时本就小觑了陆江,那时派去的弟子原就不算顶尖,如今随她同来的却是精挑细选,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她见陆江应对间似有吃力,怀中又抱着个只会添乱、半分忙也帮不上的孩童,轻视之心更起,索性重又悠悠坐下,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只待看陆江束手就擒。 突然,王蕴意腰间猛地一沉,被谁猛拽了一下似得,那枚铃铛她从不离身,就悬挂在腰侧,她再看去,竟已凭空消失。她心头剧震,急忙抬眼,却见一道身影已攥着铃铛疾奔而出。 陆江见杨勒得手,自不肯恋战。手腕轻抖,剑花骤绽,一股凌厉剑气横扫而出。那几名弟子猝不及防受创,身形一滞,被阻了几步,待他们忍痛缓过神来,疾步冲出房门时,陆江三人早已没了踪迹。 王蕴意只以为陆江成了过街老鼠,乃是孤身一人前来,谁想到他还有帮手,竟全无防备,丝毫未察觉到有人近了自己身侧。 第56章 小欢问身世 学宫既然与紫薇阁联合, 彼此落脚在哪间客栈,自是一清二楚。陆江既被杨勒认出,且他神色言谈显然是偏向自己的, 其中大有情义, 陆江心中感激,当然要好好使唤一番这好友。 陆江先是问明了紫薇阁所在, 再加上他未曾见到宣清, 也特意问了两句。 这一问下来, 杨勒果真是什么都知晓,王蕴意显然有意叫宣清在众门派前露一露脸, 让天下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个女儿, 紫薇阁有这样一位少阁主, 领着宣清一一拜见各门派, 杨勒恰好见过, 这姑娘打扮的花团锦簇,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笑也不笑一下, 杨勒本对女子敬谢不敏,但他记性极好,一被陆江问过, 就立刻想了起来。 陆江心知肚明, 王蕴意定然不肯放师弟出来,眼下能指望的唯有宣清。他暂且将小欢托付给杨勒,自己则折返回紫薇阁落脚的客栈, 一番搜寻,果然在房中找到了宣清。 宣清食欲不振,汤米未进, 只呆坐于房中。 陆江破窗而入,见只有她一人在房中,开口唤道:“宣清。” 宣清猛的扬头,脸上唯有惊讶,并无半分防备,她急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陆江,忐忑极了:“陆江师兄,你怎会在此?你、你是来寻崔玉折师兄和小欢的吗?都怪我不好,不该叫你们送我回来,如今他们俩都被我母亲关起来了!” 客栈中常有打打杀杀,时不时弄出来些响动声音,宣清也是习以为常,适才虽又听见动静,她却混不在意,并未出来察看,因此她并不知晓陆江已来过一遭了。 陆江:“那是王阁主的决定,你自是质疑不得。不过如今我这里有件事要劳烦你,不知你可愿意?” “师兄请讲,但凡我能做到的,绝无推辞。” 陆江道:“劳烦你随我走一趟,移步别处。” 宣清神情微凝,也不问到底是什么事情,点点头,就翻身出来,同他一道飞奔出去。 遂河小镇人满为患,几个客栈几乎都住满了人,就连好点的民房也被租用。杨勒寻到一处无人房舍,因破旧杂乱、房顶裸露,才未被这群仙门修士占据。 陆江二人刚走进去,小欢急忙迎了上去,道:“姐姐,你可以把我师父放出来,是不是?” 宣清心下愧疚,低声道:“我尽力。” 小欢:“那快过来,看看这个铃铛,我和师父被关在里面好几天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宣清的手,跑到桌边。 宣清目光扫过一旁站着的蒙面大汉,虽不知对方为何遮掩容貌,却已无心探究。 她咬破指尖,将血珠滴在铃铛身上,铃铛顿时悬在半空,浮现一层金色淡光,须臾后,灵光散去,崔玉折的身影缓缓浮现。 铃铛内空间逼仄,崔玉折连动弹都难,双脚刚沾地便身子一僵,险些栽倒。 “师父!”小欢惊呼着扑上前,急忙用小小的身子抵住他的腿。过了半晌,见师父当真稳住了身形,小欢又惊又喜,只当是自己力大无穷,暗想着日后更要多吃才行。 小欢刚一抬头,却见到爹爹正紧紧搂着师父,他这次看的很是清楚,已不会再认成是推搡了,便松开扶着师父的手,鼓了鼓嘴,歪着头打量着他们。 陆江再次见到师弟,却是情难自抑,望着他冷白面容,心头一热,竟丝毫不顾身侧尚有旁人,就想低头吻下。可他刚微微俯身,崔玉折似有察觉,极轻地偏了偏头。 陆江抬手轻轻碰了碰他泛红的耳垂。 陆江:“你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适?”他也看清了崔玉折头上已干的血迹,知道他是受了苦,心里十分不好受,只恨自己没有陪在身边,替他挡上一挡,因此问出的话实在是又轻又软,怜爱之心溢于言表。 崔玉折却远没他自在,淡淡道:“无事。” “爹爹,”小欢忍不住扯了扯陆江的衣角,“你抱师父抱得太紧啦,松开点。” 陆江这才回过神,低头见小欢仰着小脸,眼里满是认真,不由得笑了笑,手上松了些力道,却没松开崔玉折,只柔声道:“师父刚出来,身子虚,爹爹扶着他才稳当。” 崔玉折低声道:“我没事。” 陆江笑了一下,从善如流放开了手。 他能把小欢的话当做耳旁风,可对师弟的话,多少还是要听的。 小欢张开双臂,安慰他,说:“要不然,你抱着我好了。” 陆江弯身拎起小欢,抱着他转了两圈,小欢顿时大声笑了起来。 杨勒在旁却是快闭过气晕倒了。 他知道此行去紫薇阁夺人,一不小心就会把学宫也扯进来,因此吸取了陆江的教训,装扮的十分费心,衣服套的层层叠叠,就怕被人认出,如今口鼻被遮,疾奔至此,连气都喘不匀了。 现在人既已救出,杨勒自觉也是功成身退之时,便想告别离开,可他左等右等,这两个师弟却是搂搂抱抱,相拥许久,亲密的不像话了,他始终没找到插嘴的时机。 杨勒暗想,这倒是有几分古怪了。 杨勒便是与最要好的师兄弟相处,也断不会搂抱这般久。可他又转念一想,许是二人境遇相似,同被学宫驱逐,难免惺惺相惜,才显得格外亲近些。 这般想着,杨勒便不再多疑,反倒十分欣慰看着他们,能这般和睦,纵使被学宫赶出来,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说些宽心话纾解愁绪。 只是他身上衣物厚重,在这屋中待的久了,浑身燥热,杨勒怕再待下去,自己要热晕过去,急着回去换衣服,开口道:“我要走了。” 他能出手相助,才会这般顺利,陆江十分感激,只是适才却因见了崔玉折,竟把这好心的师兄都给抛在脑后了,陆江一听他说话,连忙应了声,问道:“这就走?” 杨勒点点头。 陆江看看四周,道:“这处也不是招待你的地方,等来日我得了空,提上两壶好酒去寻你,请你喝酒。” 杨勒热的头昏脑胀,听见了要喝酒,闷声道:“你去哪里寻我呢?你又回不得学宫了。” 他看了眼宣清,心道她既来此相助,便是陆江信任之人,也不在乎在她面前暴露出身了。 陆江:“总有机会的,你不是常要下山?我到时候再去找你。” 杨勒想了一阵,“学宫这边,你且先等等,诸位长老想通了,自会叫你回去。你可不能忘了,两年,这场酒我都等两年了。对了,小崔会不会喝?也一块记得来。” 崔玉折是见过杨勒的,听见他的声音便知是何人,点头道:“我不善饮酒,不过若是陪师兄,自是要喝的。” 杨勒看着这两个师弟,忽觉很是遗憾,如今学宫极是缺人,他们两个都是人中龙凤,当初相救掌门也是不遗余力,谁知长老们偏偏容不下他们了。 “你们两个这样很好,很好。”杨勒已被闷的有几分昏沉,情不自禁大发感慨,“山高水长,我常常觉得,人生在世,不需要娶妻生子,有师兄弟就足矣了,师兄弟的情分跟寻常夫妻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杨勒本就对世间女子有着心结,偏偏近日来他师父觉得时局动荡,怕自己哪天也死了,就总想替他寻个妻子来,两人琴瑟和鸣总比他孤零零一人强得多,杨勒自己却是十分不愿,只是他也不好在此刻大倒苦水,只略微表达了一丝对他们的艳羡。 其实并无什么深意。 陆江却是心中有鬼,莫非他在含沙射影什么?难道适才小动作被师兄瞅见了? 但,他分明没有亲下去。 陆江不自觉又看了崔玉折一眼,却见他眼波微动,也是正看着自己。 陆江含糊道:“师兄,此言甚是有理。” 杨勒点头道:“走了。” 宣清怔怔看着几人,远没了往日的活泼伶俐,一言不发。 她虽帮着解开铃铛放出了崔玉折,可将崔玉折与小欢关起来的,终究是她的母亲。宣清早已知晓此事,心中难安,不知对着王蕴意哭求过多少回、吵闹过多少次,却始终毫无用处。 此刻见到杨勒身影渐远,她心想我也没留下的道理了,便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也走了。” 她一个小姑娘,愿意来这一趟,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事,陆江对她并无什么意见,见她怯弱不少,也不多言,只道:“你还记得路吗?” 宣清点头。 陆江:“那路上自己当心点。” 宣清踌躇几番,还是走到崔玉折跟前,低声道:“师兄,是我对不住你们……往后,我也没脸再见你们了。” 崔玉折轻轻摇头:“无碍。” 玉剑屏与王蕴意之间有着灭门杀亲的深仇大恨,其中恩怨盘根错节,怎会因他与宣清这点交情便轻轻揭过?这些事情,宣清不知,崔玉折却也不会怪罪到她身上。 看她低头嗫嚅的模样,他又轻声道:“我并不怪你。你母亲也是有不得已的缘由,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况且今日你肯来救我脱困,说起来,我反倒要谢谢你。” 他又想到若宣清日后再与他们牵扯,知晓真相后难免伤心,于是温声道:“只是咱们身份有别,日后若真遇见,便当不认识吧。” 宣清先前听他的话,还以为他已原谅自己,不由抬头望他,谁知听到最后,他竟这般说,宣清只得道:“如此甚好,便依师兄的意思。”顿了顿,又道,“你们在此间的事,便是将我舌头割了,也绝难从我口中泄出半个字来,你们尽管放心。” 这破屋本是临时歇脚之处,陆江他们自不会久留。宣清不知他们后续打算,惟恐他们仍存疑虑,故而特地立下这等重誓。 陆江提醒:“那铃铛,你记得带上。” 宣清这才记起还有此物,她看着桌上的铃铛,心中想着,这玩意晃荡起来声音清脆,我当初也是为了听这声音,才戴在身上,走到哪里都是人未到声先至,可现在我已是不喜欢了。小欢年岁小,许是喜爱,况且他既是陆江师兄的儿子,也是崔玉折师兄的徒弟,他自个儿也被关在里面一场,就当我赔礼道歉吧,把这东西送予他。 想到此处,宣清便捡起铃铛,递给小欢,轻轻一笑,“小欢,这个给你。” 小欢咬了咬手指,先是看了看师父和爹爹,陆江道:“这是你的法器,他一个孩子,拿来有什么用?” 宣清:“我见小欢生的可爱,很是喜欢,只是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他唤我这么多声姐姐了,临别前就当我这姐姐送他的吧。此物并不用真气,他也是能用的。” 她心意已决,若是不收反而更显得生分,陆江便未再开口。 宣清硬是把铃铛塞向小欢,哄道:“快接着。” 小欢见他们未出言反对,才伸出手接了下来。 宣清脸色好转,柔声道:“好孩子,姐姐教你怎么用。伸出一只手指,你莫怕。” 小欢刚见了她是怎样放出的师父,知道要划出一道伤口,挤出血滴到铃铛上,小欢本该是害怕的,但他却想着若是自己之前学会了,那师父早就不用受苦了,一听宣清要教,心里就给自己鼓劲儿,这有什么可怕的?一点血而已,死不了人的。 小欢一只手伸了出去,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衣角,眼睛紧闭着,催促:“姐姐,你快点。” 不然他就要后悔了! 忽然,手指一痛,小欢咬着牙没作声。 血珠滴落的同时,他的眼泪也滑了下来。 崔玉折垂眼看着,摸了摸他的头。 陆江却已蹲了下去,那伤口很浅,只有一点痕迹,陆江捏着衣袖一角,小心翼翼地替小欢擦去指腹的血印。 “疼不疼?” 小欢分明两颊还挂着泪,却硬挤出笑容,挺着胸口道:“一点也不疼。” 宣清道:“如今这铃铛已认你为主,随你心意使用,你就收好吧。” 宣清又叮嘱了几句用时要注意的地方,又考较几句,小欢已是对答如流。 “你是个聪明孩子。”宣清笑笑,“我走了。” 小欢拿着铃铛挥了挥手,“以后再找姐姐玩。” 待她也离开后,屋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人,小欢刚得了铃铛,正在兴头上,拿在手里晃来晃去,不亦乐乎。 陆江看着崔玉折,如今没人在侧,他心中那团暗暗躁动的火也消了不少,一本正经道:“多日不见师弟,为兄甚是想念,不知你想不想我呢?” 崔玉折打量着这处房子,说:“咱们还是要找个住处,这不能久待。” 陆江见他顾左右而言他,气咻咻道:“我这就找房子。” 三人虽团聚一堂,可这大战不日就要开启,他们并不愿走远。 只是小镇紧邻黑风寨,镇上仙门之人众多,紫薇阁与学宫都在搜捕他们,虽有玄灯大师说项,这里终究不是长久落脚之处。 出了小镇,又行四五十里路,见到另外一座城池,这处也有不少修士,都是挤不进去小镇才到这的。陆江几人混入其中,并不显眼,他们又要了两间客房。 店小二道:“两位客官,要几间房?” 陆江:“两间。” 崔玉折爱洁,之前是迫不得已关在铃铛中,如今自然是要叫水沐浴。待上楼后,他摸了下小欢的脸,“你也脏了。” 小欢忙用手蹭了几下脸,问:“真的?” 陆江道:“我带他去隔壁屋子沐浴吧。” 小欢也怕累到师父,牵了陆江的手,笑着说:“我洗的干干净净了,再来找师父。” 小欢脱得光溜溜的,扒着盆沿玩了半晌,忽然仰起头问:“爹爹,什么叫做‘杂种’呢?” 陆江心里一沉,遮住他的眼睛,舀起一瓢水轻泼在他发顶,温声问:“是谁跟你说的?你怎么会问这个?” 小欢“嗯”了一声,答道:“是那个姨姨跟我说的。她说我是小杂种,还说师父也是杂种。” 好端端的骂人做什么? 陆江道:“不是什么好话,骂人的,以后不许学。” 小欢乖乖应声。 他年幼无知,对崔玉折却是一片真情。那日见崔玉折听到这话时脸色不好,他虽不懂缘由,但也把疑问压在了心里,并不问他。今日见了陆江,且师父没跟在身边,他方问了出来。 陆江又问:“哪个姨姨?” 小欢:“把我们关起来的那个姨姨。” 陆江暗自皱眉,王蕴意好歹是一派宗主,怎会说出这般话来?竟像市井泼妇般口无遮拦。 正想着,小欢又仰起小脸问:“爹爹,人可以有两个爹爹吗?” 陆江一顿,问:“这也是王蕴意跟你说的?” 小欢点了点头:“你说那个姨姨吗?是她说的,她说,我师父也是我爹爹,这样算起来,我是不是就有两个爹爹了?” 陆江听闻此言十分惊讶,王蕴意哪里知道的这事?她从哪得知的小欢二人父子关系。 小欢又喊了声:“爹爹。” 陆江收拢思绪,缓声道:“她说这话时,你师父在不在你身旁?” “在的,我们一起听着的。” 陆江:“那你师父他是什么神情?他既然听见了这话,又是怎样跟你说的?” “我忘记了呀。”小欢苦恼的鼓了下嘴巴,说:“那天姨姨说了好多好多话,我根本也记不清楚,师父只顾着答她的话了,哪里会跟我说这个。” 这消息叫陆江有点猝不及防,他可没想过小欢这么早就知道此事。只是,师弟愿不愿意叫他知晓呢? 其实要想糊弄过去,十分简单。就像告诉小欢他母亲已然去世一样,只要说了,他就会相信的。这次自然也可以说王蕴意是个大骗子,嘴里说的都是假话。 可陆江看着小欢的眼睛,忽然间就不想含糊应答。 况且,他已然下定决心,要同师弟天长地久,永不分开了。虽说师弟会不会答应还要另说,但万一师弟应了呢? 小欢自也跟着他们住在一处,日子还长,小欢若是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再说出真相怕就晚了。何不趁还小时告诉他,早些说开,小欢也易于接受。 陆江思量许久,方低声道:“小欢,这事我说给你听,你就记在心里。你师父并不只是师父,也是你父亲。” 小欢被关在铃铛中时,没有玩乐的地方,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王蕴意所说的话,他零星记得几句,也猜过自己会不会真是师父的孩子,有时他张了张口,想唤一声“父亲,”看师父会不会应。可他又觉得师父太累了,还是别烦他了,只好沉默不言。 此刻一听陆江这话,他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心花怒放地追问:“可是真的?” 陆江将手指抵在唇边,轻声道:“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了。” 小欢连忙点头,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啦。别人都是一个爹一个娘,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有两个爹爹,所以要小声点,不能让别人知道,对不对?” 这些日子,小欢早已自己琢磨过,若他真有两个爹爹,师父为何却不愿承认呢?左思右想,只当是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师父怕他难过,才不肯说的。 陆江本还在想该如何解释才能让他守口如瓶,一听他自己就想通了,还找好了理由,顿时松了口气。 直到陆江把他从木桶之中捞出来,给他擦头发时,小欢还在回味这个消息,忽然问道:“我没有母亲的,对不对。” 陆江愣了愣,说:“这,怎么说呢。你师父当初那样说,也是情非得已,他自己还没想好,只为了不叫你以后伤心,才编了这个话给你听,说你母亲去世了。你本来是他生下的,按照常理来说,他自然才是你母亲,可我们两个都是男子,你都叫父亲就行。” 小欢美滋滋道:“这样我就有两个爹爹了,那我什么时候改口呀?” 陆江这头还实在八字没一撇呢,崔玉折态度不明,陆江安抚道:“这个不急,迟早的事。” 小欢眼珠一转,十分懂事:“我心里知道他是我爹爹就好,平日里还是叫他师父。” 多要一间屋子,只是为了让崔玉折安安静静洗漱。 真到要睡觉的时候,不止是小欢非要挪去崔玉折那边,陆江也跟在小欢身后,拿他当做借口,顺理成章于崔玉折房中安稳落脚。 小欢眉飞色舞,刚洗过澡,脸蛋红彤彤的,他一进到屋中,就十分黏糊,一下子扑在崔玉折身上,来来回回念着:“师父!” 他盯着崔玉折的看了一会儿,眯着眼睛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小欢又跳下了床,走到镜子前,把镜子抱在怀中,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十分陶醉。 陆江再看看崔玉折神情,只觉他似乎若有所思,陆江暗道不好。平日里小欢虽也黏崔玉折,却没这般亢奋,此刻左蹦右跳,似有使不完的劲儿。 陆江笑道:“小欢,天黑透了,是时候睡觉了。” 小欢应了一声,虽往床上跑来,手中却还抓着那面铜镜,陆江眉心一跳,问:“你拿它做什么?快放下,要睡觉呢,明天再照。” 小欢顿住脚步。他是要拿过去,照一照,看他和师父有哪里长得像。他凭着记忆,感觉鼻子有点像,想再照照看,他和师父一块照,不就立刻可以看出来了? 小欢说:“我就看一眼,立刻就睡觉。”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至崔玉折面前,把那铜镜递到崔玉折手边,笑得眉眼弯弯,说:“师父,我手酸了,你拿着吧。” 崔玉折接过镜子,小欢立刻凑了上去,镜面之中出现他们二人模样,小欢贴的极近,看着里面,品了又品,笑道:“师父,我和你,果真是生的很像。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一模一样呀!” 他睁大了眼睛,说到哪里,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点点,再去碰碰崔玉折脸上,崔玉折只是看着他,任他触碰。 陆江心道,哪来的一模一样?最多最多只有三分相似。他已然是无言了,小欢不过是洗了澡过来,似吃了三碗饭一样精神极了,还要看与师父长的像不像,好端端的,干嘛会这样,崔玉折怎会看不出蹊跷来,陆江暗叹,小欢虽说答应了不叫崔玉折为父亲,嘴巴里一声声念的仍是,“师父。”但他这样,可真是不打自招了,崔玉折却是隐忍不发,随他玩闹。 陆江心里忐忑,坐在一旁,只觉师弟,心里想到,这师弟对待小欢也算的上宠溺了,这都不生气。 等到小欢睡去后,崔玉折果然问道:“小欢是怎么了?他平日里哪会记得起照镜子。” 陆江摸了摸鼻子,视线闪躲,“这我怎么知道呢?” 崔玉折目光落在小欢身上,道:“他是不是对自己的身世起疑心了?” 陆江和他面面相觑片刻,含糊道:“他懂得什么?” 崔玉折垂下眼,没再说什么。 陆江沉默半晌,定了定神,忽道:“好吧,小欢已知你是他的父亲,他心里高兴,难免露出行迹来。这是他今日问的我,并不是我主动提起此事,他是听王阁主说了,心里面疑惑许久才问的,我一时脑热,就告诉他了。” 崔玉折微皱眉毛,却是措手不及,实在未料到他竟已告知了小欢,崔玉折极快地低头看了眼小欢,他睡相恬然,没什么烦恼的样子,崔玉折说:“他看着不声不响,原来也记了下来。我还只当他是没有听进去。” 陆江:“你不怪我?都没同你商量一声,他一问,我就全说了。” 崔玉折盯着他,轻轻道:“你已然说了,怪你有什么用?况且,小欢他心里有惑,又藏不住事,迟早都要问的。” 陆江整个人都怔住了,此事竟然就这般算了? 他还是选错了,要知道师弟如此样子,他就该同小欢说,让小欢一进门就直接喊上两句“父亲”,直接将这名分做实了。 本来,他们就是实打实的父子。 陆江懊悔,他还是思虑太多,胆子太小。陆江本来见小欢露了行迹,明晃晃地把心思都写在脸上,还有些担忧师弟生气发火,不过他心中一横,想着与其这般遮遮掩掩,几人像隔了层纱一样对话,还不如把这事掀开来说,师弟就算心中不快,他只管把小欢挡着,自己顶上去就是了,多拣些软和话来哄着,总能让师弟消气的。 师弟竟全然没有生气的样子。 第57章 如愿 陆江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他轻声喊了句,“师弟。” 崔玉折本来在看着小欢,神情自然是极其柔和的, 听见他喊, 崔玉折就把视线投到他脸上,不知是不是陆江的错觉, 怎么师弟看着自己时, 目光还是这样柔和。 陆江给小欢洗过澡之后, 他自己也是洗的干干净净,因知道要跟师弟再同住一屋, 他很是上心, 在那屋里也是对着镜子照过, 才来的。 陆江知道自己皮相生的十分不错, 他虽没见过亲生父母, 可在这一点上,仍是要多亏了他们。 他平素里不以容貌自矜, 总觉得人生在世, 自要靠一身本领立足,他见了再皮相出色的人,也是随意一扫, 并不放在心上。如今面对着崔玉折, 他却美滋滋想道,师弟相貌出尘,也只有我这样的, 才堪堪能配得上他了。 陆江不自觉伸出手来,牵住崔玉折的手,“我还睡在这儿, 可好?” 崔玉折点点头。 陆江心头一热,忽的把唇贴了上去,轻轻一触,立刻分开,他问:“可以吗?” 崔玉折一叹,“你做都做了,还问我干什么?” 陆江嘴唇动了动,他想做的并不只有亲吻一事,他不愿错失良机,还想做更多事情。 可陆江偏偏停了下来,望着他,问道:“你真是心甘情愿吗?” 陆江不想辱没了他,非要他亲口说了愿意才行。 崔玉折似很难为情,沉默一瞬,反问:“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陆江只觉冷水浇头,他霎时一愣,丢开了手,朝后退了一步,眨眨眼,语气里满是茫然,道:“我想要?” 崔玉折见他如此,也是一怔,道:“师兄帮我良多,若不是因我,你也不会到现在的境地,每每想起,我都满怀愧疚。我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报答你的,若是你想要这样,我……也是甘愿的。” “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全是废话!”我帮你,和这事有什么关联?你可别混淆一谈,你若当真不情愿,要这样报答我,你也是小看了我!” 陆江本觉二人间虽不是浓情蜜意,但也有着淡淡的情愫在,谁知在师弟心里面竟是这般想的,他这般说了一通,忽又觉得有点委屈。 崔玉折默认无语。 陆江道:“师弟,你又不说话了,这样看来,我真成狭恩图报之人了,在你心中,我真是这样的人?” 崔玉折脸色更白,因他的话,不好再沉默下去,说道:“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玉折就再也说不下去。 陆江低声道:“我适才亲你,你一定恶心坏了,可真是对不住。” “别这样说。”崔玉折别过头。 陆江见他似又想避开,忽的伸手,勾住他的下巴,叫他面朝着自己,崔玉折低眉顺目,陆江记得初次见他,他虽有待师兄的几分敬意,却也是隐隐有着傲气,至于后来发生那事,他就更是冷若冰霜。 陆江道:“罢了,我觉着也怪没意思的。你就当我发了一场疯吧。” 他站起身要走,忽然听见身后崔玉折又低声喊道:“师兄。” 陆江紧紧闭了下眼睛,心道,是你留我的。他转过头来,就见崔玉折脸上眉目和顺,眼波流转,自是清秀出尘极了。 最重要的是,师弟有些脸红,陆江下意识认为这是羞涩。 陆江小腹一热,昏头昏脑就扑在他身上,崔玉折一下子倒在床上,陆江手扶着他的后脑勺,垫在下面,没叫他觉得疼痛。 二人距离极近,陆江望着他的嘴唇,很是轻佻的抹了一下,接着不管不顾的埋首下去,亲了又亲,他微微喘息,很是认真的捧着崔玉折脸颊,注视着他,道:“我要走,你又喊我做什么?我亲了你,你尽可以把我推开。” 崔玉折侧过头,良久道:“我不知道。” 他微微起身,扣住崔玉折手腕,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哼了一声,说:“你但凡有一点不情愿,推也是能推开的,再不然,你甩我一巴掌,我立刻头也不回就走。我也不爱总腆着脸找你,师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不知下次还敢不敢来找你,你若待我有真心,就别总是搪塞我。” 崔玉折说:“我没有搪塞你。” 陆江恼火道:“你一定是故意的!说什么为了报答我,你也没安什么好心,你明知道这样一说,我是怎么也不会继续下去,你又何谈报答?你是看准了我。” 崔玉折抬头看他,说:“师兄,咱们这算怎么样呢?自古就是男女相合,哪有咱们这样的?” 陆江心道,原来你的心结竟在此处! 他是师兄,少不得要在师弟迷茫之时指点迷津,陆江摩拳擦掌,脸也在他手上蹭了蹭,他小心抬眼,看着崔玉折神情,却见他只是看着自己,眼睫轻颤,却是毫无厌恶之色。 陆江虽适才说的理直气壮,但直到这时才算心安下来。 陆江正要开口,崔玉折却已然道:“玉剑屏之事,你不是也已知晓?他行事悖逆,才有了我。我又怎能如他那般?” 王蕴意果然所知甚多。这样也好,省得陆江再为难是告诉他还是瞒着。 “这也是王蕴意说的了。”陆江道:“我是知道了玉剑屏的事,一直犹豫,不知道该这样告诉你,你既然也已知晓,日后再见了玉剑屏,你可要与他相认?” 崔玉折道:“他不愿认我,我何必要认他?只当没什么关系吧。” 陆江:“既然同他没有瓜葛,我本来在说咱们之事,你何必要提起他?” 崔玉折忍不住道:“我又不知这世间还有哪人是喜爱男风,也就只有他和我父亲了,看他们二人如今样子,就知这路不好。” 陆江:“天下之大,想必也多的是,就如那谁,虽是男子,两个人便过的十分高兴,日子和和美美。” 崔玉折问:“是谁?” 陆江轻笑:“仙门的前辈,说了你也不识得,等那日见了,我再跟你说。” 修士们一心修炼,少涉情爱,虽有双修之法,也大多是男女结为道侣,倒没出名的双男结合。陆江向来不爱打听旁人八卦,他掰着手指算算,也只能再挑出来寨主和白燕了,然而这二人连平等都谈不上,白燕依附于寨主,寨主贪图他美色,并不是两情相悦。 崔玉折:“师兄蒙骗我。” 陆江微笑道:“等来日必让你见见。” 从前是陆江不在意,日后他处处留心,再打听一下,总能攒到几个断袖龙阳的故事来,讲给崔玉折听。 陆江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崔玉折压在床上亲了会儿,忽然又站起身来,崔玉折惊道:“师兄。” 崔玉折以为他又要负气离开。 陆江笑笑:“我不走。” 他抱起床边的小欢,小欢是什么动静都未曾听见,睡的很熟,陆江手又轻,把他放在窗边的小榻上时,他仍是没醒。陆江一挥手,一道结界笼住小欢身形,当真是什么声响也进不到他的耳边了。 陆江再次折返回来,揽住崔玉折肩膀,笑道:“师弟,我总怕夜长梦多,必要你一个明确的回答。你要是待我有情,就应了我,你要是摇头,我现在就走,再也不来找你。” 他看似给了两个答案,崔玉折望着他,却是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自在。 陆江也不强逼,笑道:“师弟,咱们也算几经患难吧?” 崔玉折不明所以,但仍是点头。 陆江口干舌燥,只觉似有一团火堆在心田,低声道:“那你还记不记得第一难呢?” 他这般一问,崔玉折先是有些怔住,继而极轻地看他一眼,脸颊绯红,道:“我是不记得了。” 陆江双眼立刻亮了起来,师弟这幅静态,显然心有所动。 陆江低声扭捏道:“那夜是怎样的,我也有点记不清了,师弟,叫我再试试,好不好?” 崔玉折低声道:“别问我。” 陆江轻轻将他往床上一推,随即欺身而上,摸到他腰间衣衫,又看了崔玉折一眼,方解开衣带,把手探了进去。 崔玉折半垂着目光。 陆江轻唤:“师弟。” 崔玉折似又一惊,眼睛微抬,微颤的眸光让陆江看的清清楚楚。陆江笑道:“我真高兴。” 他的愉悦如此明显,崔玉折僵硬的抬起手来,放在他背上。 他们初次时事发突然,露天席地,崔玉折又是昏昏沉沉,滋味虽好,却是迫不得已。这回彼此相望间心意相通,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两人青春年少,容颜正好,单是微微一触碰,就面红心跳。 陆江虽无什么经验,不过心中爱重他,自然而然使出浑身解数,极其温柔。 天色微凉时,风雨稍歇。崔玉折已是力竭,合眼睡去。陆江悄默声的出去打了水,又将两人身上痕迹擦了擦,方重又躺下,却是睡不着的,只侧着身看崔玉折。 过了半晌,又觉不够,他拧眉想想,忽的把手臂摊开,另只手揽住崔玉折,将他翻到自己怀里,枕在手臂上。 崔玉折微微张眼,极是疲惫,看了下陆江,便没再管,继续睡着。 陆江抱他在怀,却是心跳如擂鼓,这会儿忽然间羞涩起来,抿了抿唇,不大敢看他,良久后,陆江暗骂自己做怪!都翻来覆去做过了,在这扭捏起来了!他摸着崔玉折赤裸削瘦的脊背,心道,这真像做梦一般,陆江情不自禁又吻了下他的额头,只觉怎么看都不够,忍不住低低笑了声。 自然,陆江再未睡着。 第58章 完结 第二日起来, 小欢倒是好生闹了一场,他质问道:“我昨夜明明睡的是床,怎么去了那个小榻上!” 陆江昨个把他抱过去, 只顾和崔玉折温存,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忘了再把他抱回来, 让他自己睡在了榻上。 陆江正是心虚之际, 崔玉折招了招手, 把小欢揽在怀中,轻声道:“你是大孩子了, 该自己睡了。” 小欢昨夜还十分欢喜, 心道自己有了两个爹爹, 跟师父之间关系又近一层, 正是满腔孺慕之情, 一听崔玉折这样说,立刻委屈起来, 他摊开自己的手放进崔玉折手中, 叫崔玉折看:“师父,我哪里是大孩子了?你看看,我的手有多小, 比你小这般多呢!” 崔玉折觉得自己和师兄之事既然已成定局, 若是日后再同床共枕,叫小欢见了,总是不好。他摸了摸小欢发顶, 说:“这已比你刚出生时长大许多了。” 小欢听了窃喜,师父果然是我爹爹,不然怎知我出生时是什么模样? 不过小欢犹要闹, 陆江站在一侧,也不插话,要是他遭小欢撒娇闹将一顿,已然答应了,小欢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崔玉折打定主意了就不会再更改,过了半晌,仍是道:“今夜仍睡在榻上。” 小欢如天塌了一般,瞪大了眼睛,不过他向来乖巧,心中虽难过,最多就是把自己的手狠狠背在身后,倒着走路,到了榻前,一翻身哭了两声。 他很生气!再也不要和师父好了! 陆江笑道:“我带你出去转一圈?买点你爱玩的?” 小欢哼了声,起初不想理的,可是他嘴巴不受控制,小声道:“多买点。” 陆江问:“你去不去?” 小欢看了眼崔玉折,见他不来哄自己,气道:“我不去!” 说罢,小欢又怕自己不去了,爹爹也不去,那就没东西玩了,又急急忙忙补了句,“你给我买回来就行,我在屋里也不耽误玩。” 陆江笑着点头,果真出去一趟,在集市上为其搜罗了一筐小玩意,他拿着东西往回走时,忽然想到不远处两方对峙,他们三人却在此处玩乐,陆江顿觉当大宗门的弟子有什么好的呢?就算做了长老、掌门,也是繁复事宜压身,当真是种负累。 他一推门进去,就见小欢已然等在门边,小欢急不可耐,笑嘻嘻道:“快让我看看,爹爹都买了些什么?” 陆江笑笑:“拿去玩吧。” 小欢欢呼一声,接了过去。 陆江看小欢心花怒放的模样,心道,待此间事了,也不能离群索居,光冲着小欢要吃要玩这一点,也要找个热闹地方住下。 小欢捡了两个在手上,下意识找崔玉折,他要跟师父一起玩,快跑到师父跟前时,忽然又记起来正在赌气,满是委屈的看了下崔玉折,还未待崔玉折说话,一转头就怏怏不乐的去了小榻,拨弄了两下玩具。 小欢没精打采,直到午间用膳时候,崔玉折点了个向来不让他多吃的冰酪,还拿着勺子喂他,小欢吃的腮帮子鼓鼓,肚子圆圆。 他擦擦嘴,忽然揽住崔玉折的腰,很开心的笑。 师父终于哄我了! 小欢决定原谅师父,一高兴就又抱着他不撒手。 到了晚上,小欢十分自觉的就躺在小榻上,四肢伸开,问:“师父,我是不是大孩子了?” 崔玉折:“是,长大了,也很乖。” 小欢心满意足,合眼躺了一会,忽然一下子坐起来,很是不解,“你们比我大这么多,怎的还是睡在一处?” 陆江低笑:“我们两个虽比你大,但都十分怕黑,挤在一起才敢睡觉。” 小欢才不信呢,还想跟他争一争,但实在太困了,白日里他一边玩东西一边还要想着师父怎得还不来哄自己,真是很累,眼皮渐渐合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呼呼大睡去了。 见他睡了,崔玉折忽然间又起身来到他身边,给他把被子盖好,看了会儿,摸了摸他的头。 小欢自个儿睡了两日后,见他们不为所动,也就罢了,不再纠结此事。一个人就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果真是大孩子了。 三人暂居客栈,小欢每日都是美滋滋的,陆江待他极为宠溺,要什么就买什么,崔玉折倒是一如往常,毕竟他们相伴已久,早如寻常。 陆江每日早晚各出门一趟探听消息。这地方离遂河小镇不远,打探起来原也方便,加之这本就是难得的大事,自然引人关注,已成百姓们头等谈资,往往陆江一脚踏上街头,便能听见满耳朵的议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倒也热闹得紧。 陆江腾上高空,远眺黑风寨方向,只见远处天际此刻竟如烧起来一般,一道道霞光不时冲天而起,还有几个体型硕大的法宝,雄踞一方,也不知是何效用。远远望去竟是一片惨烈、血气弥漫,正道人士与黑风寨已是交上手了。 隔着四五十里地,仍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大战刚起时,此地还有不少百姓凑在街头兴致勃勃地议论,可渐渐的此地被波及,山川动荡、地皮颤动,碎石断木不时飞溅到这边。众人便慌了神,纷纷拖家带口,赶着牛车马车载上行李匆匆逃命。 甚至还有浑身浴血的修士,或是血淋淋的黑风寨喽啰,踉跄着闯到镇上来,原本平和安宁的小镇,已是人心惶惶。 一日夜间,正在房中喂小欢吃饭时,忽然窗户破洞,一道黑光破空而入,扎在桌上。 是个飞镖,尾翼还微微颤动,飞镖头扎着个素娟。 小欢问:“这是什么?怎么突然就飞了过来。” 小欢顺着飞镖的方向看到了窗户破的洞,正在他那张小榻上方,他急忙喊道:“窗户破了!晚上会有风呼呼呼吹进来,我会受凉的,咳、咳、咳,这样咳,师父,我晚上可一定要跟你们睡在一起了。”他笑眯眯道:“这可不是我想睡,是窗户有了个大洞。” 陆江笑道:“为了你不受凉,也只好委屈你睡到床上了。” 小欢点头:“我忍了这委屈。” 陆江笑笑,便拿起那张信纸在手上,只见上书:“明日黑风寨门前,恭候二位施主——玄灯。” 小欢识得几个字,也探着头看,不过看了几眼,蔫蔫的又趴在桌上。 怎么恰好是他不认识的字呢? 短短两行字,崔玉折二人一下子就看完了。崔玉折已听他提起过玄灯,道:“这大师知道我们的行踪。” 陆江:“照他的话说来,黑风寨中有他的人手,许是这里安插的也有眼线。” 陆江拿起纸,放在烛火上,引燃了。 崔玉折:“你要去吗?” 就算不论这信件已来到门前,陆江也是要去的,他每日查探时,必要问询学宫境遇,再看看有无同门师兄弟身痕累累的退下来。学宫虽驱逐了他,陆江心底却仍有师门情义在,就算想着从此不归学宫,这等关头,仍不由自主心神牵挂。 听见崔玉折这样问,陆江沉默一下,说:“要去的。” 崔玉折点头,“我也去。” 小欢急忙道:“去哪里?我也要跟着。” 陆江笑笑,没再多说。 到睡前,不用小欢重复,陆江便把他安顿在了床上,放在二人中间。 小欢滚了两圈,高兴的发晕。 又是惯例,小欢总是要先睡着的,陆江两人方有时机随意说话。 陆江踌躇一番,道:“我这几日远远看着,众修士已打至山门了,说不定明日、后日就要攻破黑风寨,正道人数众多,黑风寨只是在苟延残喘。但似乎寨主一直躲在寨中,未曾露过面,都打到山门了,他总该出来了,还有就是……玉剑屏,他倒是不知去了哪里。” 崔玉折:“师兄说这么多,只是为了提起玉剑屏吧。” 陆江见被他看穿,直言道:“有玉剑屏在,你还要去?” 崔玉折:“为什么不去?专为了避开他?没这个必要。虽然你和王阁主都说他是我父亲,是他将我生下的,但是我仔细想想,实在没有亲情之感。师兄,对我而言,他是个穷凶极恶之辈,残害同门,师兄你也被他打伤过,忽然有一天,你们告诉我,他是我父亲,我只有惊讶,再没其他的了。” 今日月色正好,陆江又未将床幔放下,倒能把他的神情看清,却是正在茫然出神。 陆江心想,师弟虽这样说了,实则心口不一,毕竟是生他之人,师弟小时候不也整日闹着找母亲。 “这玄灯曾与我说,要我去杀玉剑屏,明日说不定真叫我和他对上。”陆江没滋没味的笑了下,“师弟,当然,玉剑屏是十分厉害,剑法卓绝,我这点伎俩估计也杀不了他,但是他近来旧伤复发,山洞那次,他甚至有走火入魔的迹象,总之,这种种缘由算在一起,我是真怕自己能杀他。” 崔玉折淡淡道:“可你刺不下去这一剑,是不是?” 陆江:“之前他也有伤重失去还手之力的时候,可那时我已蒙他授剑,心中又猜测他和你关系非同一般,我眼看着杀他的时机从手中溜走,却就是提不起剑,我当真下不了手杀他。” “我来。” 陆江忙道:“什么?” 崔玉折又反悔了,犹疑了一下,道:“到时有的是高手,自有人抢着下手。”他顿了下,轻声道:“玉剑屏,必死无疑。” 说完这句话后,室内一静。 良久,陆江道:“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崔玉折道:“这信笺上写的是两位施主,邀约的不止师兄一个。” 陆江哑口无言。 崔玉折轻叹一口气,道:“你不愿叫我去,我自也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师兄不必担忧我。玉剑屏作恶多端,他死也是理所应当,若他侥幸逃生就暂且不提,若他被杀……” 崔玉折以一种怅然的语气道:“总要有人为他收敛尸体,我必要在的。” …… 天一亮,陆江二人就启程前往,小欢也揉揉眼睛跟着。这时那个被宣清赠予的铃铛就派上了用场。 陆江找店小二要了新鲜做出的糕点、乳酪、花茶,再加上昨个买的玩具,和一个夜明珠,一块儿打包好。小欢拿出铃铛,一手抓着大包裹,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若是叫他跟在身边,还要顾忌他的安危,难免束手束脚,可把他放在客栈之中,别说修士,就是个普通百姓起了歹心都能把他一把抱走。 小欢本人十分坚决,一定要跟着,就算是钻进铃铛之中也要跟着。 于是,就这样了。 陆江又找了团棉花,塞进铃铛口中,立刻哑声了。 崔玉折接过收好。 黑风寨周遭人影幢幢,三教九流汇聚。 姜恣意手拿烟壶,一改从前潇洒姿态,难得的烦躁,他喝道:“你要躲就躲好些,如今你来做什么?” 陆江道:“师侄一时迷路,也不知怎么着了,就撞到了这里。” 姜恣意白他一眼,说:“咱们如今阵营不同,你是黑风寨之人,快走快走,别叫人看见咱们掺和在一起,人家以为我做了奸细,给你们传递讯息呢。” 陆江躬身道:“师侄正是要邀约你加入黑风寨。” “起开吧,懒得跟你废话。”姜恣意继而道:“小崔,你跟他一块儿做什么呢?他名声这般差,小心连累了你。” 崔玉折:“我与师兄也是差不多的,没有连累这一说。” 姜恣意叹道:“你也是不容易。对了,小欢呢?” 崔玉折:“已安排了个稳妥地方,无事。” 姜恣意恍然道:“小欢都三岁了罢,唉,我一直腾不出来手去寻你接回小欢,真是对不住。” 陆江跟着道:“我见过小欢了,多谢师叔费心了。” 姜恣意揽住陆江的肩膀,叫他压低身子,说:“什么叫做我费心?你可要好好谢谢小崔,替你养了两年,真是不容易呢。” 陆江哈哈一笑,看了下垂眼站立的崔玉折,笑道:“早就感谢过了。” 姜恣意这才松开他,正色道:“此地凶险,不宜久留。咱们也说过话了,你们这就走吧。” 姜恣意一直催促他们离去,乃是实打实的替他们担忧。 陆江谢过他的好意,说:“可这乃是玄灯大师要我们来的。” 说罢,他仔细看着姜恣意,姜恣意却是脸色一沉,“他怎么会找到你?” 陆江便将他遇到玄灯时的情景说了一下。 姜恣意沉沉思量。 陆江:“我怎么从未听过玄灯大师的名号?” “他一介凡人,这两年刚冒头,你去哪听闻?”姜恣意道:“他就是生了个好嘴皮,惯会游说,听说他还是什么皇家寺庙的主持,惹的众家都把他当成座上宾。别家对他倒还好,只是学宫如今是不成了,人才凋零,又没了声望,急需拿下黑风寨一雪前耻,因此对待玄灯自然推崇,盼着他组织人手。” 陆江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怎得连程琼海长老见到他,都恭敬有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姜恣意看着他们两个,叹道:“你们不在学宫也好,如今学宫渐渐有了庙小妖风大之感,越是艰难时刻,诸位长老越是争权夺利,上下乌烟瘴气,我跟你们说个实底,我想着不管能不能打进黑风寨,我都要寻机离开了。” 陆江道:“师叔要走?去何处?” “我本来就不想做这长老!从前是被赶鸭子上架,现在是越发不好当了,自然要走的。你师父没了,我挂念的也就你和你王师兄了。这事也跟你王知文师兄商量了,只是没有见过你,你不知晓。” 陆江听罢这个消息,倒也不觉意外,师叔本就不爱名利。原本还觉得日后再去学宫见他们不大方便,这样一来,等他们安顿好,若是高兴就可以天天见了。 从姜恣意暂时的居所出去,迎面就见到了玄灯。 玄灯径直走到二人身前,拱手笑道:“两位施主果然应约前来。” “大师的信都递到住处了,不来岂不是失礼?”陆江道。 玄灯道:“老衲也是分身乏术,不然一定亲去邀约,还望施主勿怪。” 玄灯又道:“此处人多口杂,陆施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崔玉折对着陆江微微点头,便背过身去。陆江便与玄灯走到一片碎石处,因碎石巨大,投下一大片阴影,倒是能遮掩身形,陆江心道,这里倒很适合干些偷鸡摸狗之事。 果然,玄灯一站定,就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玉瓶,往陆江手边递了递。陆江问:“这是什么?” 玄灯压低声音:“一瓶毒药。收下。” 陆江接了过来,拿在手上,只觉瓶身触手微凉,里面隐隐有水流动。 “你记得一会儿把这涂在剑身上。” 陆江:“大师这是何意?叫我用毒?” 玄灯抚须一笑,“玉剑屏此人心高气傲,那寨主待他却是真情实意,近来事多,寨主担忧他安危,你别看玉剑屏仍是独来独往,暗地里却总是跟着四五个高手在,偷偷保护他。” 陆江曾亲眼见过寨主对玉剑屏动手动脚,言语暧昧,玄灯这样一说,他不由想到,寨主虽娈宠众多,在玉剑屏这里却总也讨不了好。崔师叔反而占据先机,和他有了师弟,只是这种时候了,寨主还一心关照玉剑屏,崔师叔去了哪里? 玄灯看着是个好人,心中又是怎样想的,谁能知道呢。 陆江道:“大师手眼通天,连寨主怎样布置防卫你都能知道。想必也不需我,你直接毒杀了玉剑屏吧。” 玄灯笑道:“哪有这般容易?若都能下毒,咱们也不需这么多人来此了。况且,玉剑屏向来自傲,在这般多人面前把他一剑给杀了,这才是摧其心志。” 陆江:“玉剑屏难道曾得罪过大师?杀了你什么人?” 玄灯摇头:“非也非也,老衲我的亲属家眷,早在许久许久之前就已死了,跟玉剑屏没有干系,那时他还未曾出生呢。不过他是寨主心爱之人,杀了他,寨主这罪魁祸首应也要掉几滴眼泪吧。” 陆江不自觉眉心皱起。 玄灯道:“行了,此事非你不可。玉剑屏他这般自傲,若是寻常人同他对上,自有他的那群护卫出来料理,但若是你前去,他亲手教出了你,必定不会让任何人插手你二人间的事。这就是你和旁人不同之处,要不然老衲何必三催四请,非要你去?你尽管放心,这毒药性烈得很,他一定没有还手之力。” 陆江深吸一口气:“这毒药,我不会用的。” 玄灯苦口婆心劝道:“施主,若你二人乃寻常比试,自然要堂堂正正,若是有谁耍小伎俩,别说旁人,老衲我也看不过眼,断然不许的。可这非是比试,乃是要人命的对决呀,你稍退一步,他便要了你的命。” 玄灯见他不语,无奈道:“去吧,我还有事要做。用不用也由得你。” 陆江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他走了几步,就见到了崔玉折。陆江手移近,触到他的手指,已把那个药瓶给了他。崔玉折反手接下,眉心微蹙。 陆江低声道:“这是瓶毒药,玄灯塞给我的,具体什么毒他也没说。” “给你何用?” 陆江看着他的面容,“叫我抹到配剑上,同玉剑屏对战时用。” 崔玉折:“你不会用的。” 陆江笑笑:“你收着吧。玄灯特地拿出来,想是个了不得的毒药,就当是个白捡的东西,你留着防身。” 黑风寨虽在两年间吸纳了不少落魄修士,但人数少仍敌不过正道联合,不过几日便死伤惨重。正道似黑云般,压向黑风寨,势必要在今日攻入,眼见这威武气派的寨门摇摇欲坠,众人暗喜,冲击速度更快。 忽然一阵惊雷响起,噼里啪啦打向门口,一众英豪又是死伤无数,余下之人心有余悸,不由自主顿住脚步,朝上空看去。 寨主一袭红衣,悠然走出,脸上丝毫不见被围堵的窘迫,反而漾出淡淡笑意。 他高声道:“在下有失远迎,还望诸位海涵。” 他身后跟着数十人,大多面目凶狠,不是善茬,且与正道有旧怨,刚一照面便彼此互相叫骂起来。 几人神情冷漠,其中姿容最出挑的,正是玉剑屏。 学宫弟子尤其热血沸腾,个个眼中藏着恨意,那日死了掌门,众弟子悲伤愤怒不假,但就如陆江一般,自己师父师兄并未牵扯其中,因此还未伤心太过。可在掌门云霄子的葬礼上,却是又死了不少长老,长老们座下各有弟子,这乃是亲手传授武学道法的恩情,学宫弟子们同黑风寨的血海深仇是不能解了,只能非死即亡。 如今学宫渐有败落之相,人丁稀落,也迸发出排山倒海的怒喝,纷纷要上前将玉剑屏拿下。程琼海和白秀善更是身形如电,率先冲出。 “慢着。”玉剑屏唇角微勾,扬声道:“诸位要杀我,自无不可。只是也要容我说句话吧,我玉剑屏纵然作恶,这世间难道就尽是好人?” 程琼海喝道:“旁人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是个恶人!” 玉剑屏:“何出此言?是不是因我杀了你师父李道师?你就认定我是穷凶极恶之辈。” “你还敢提我师父?”程琼海大怒,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杀了他。 玉剑屏道:“我为何不敢提呢?只怕是你们要堵住我的嘴,不叫我说。” 程琼海大喊:“你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来,我们行得端坐的正,还怕你吗?” 白秀善自玉剑屏开口提到师父时就已脸色一变,见程琼海还真跟他有来有回喊了起来,忙低声道:“这般口无遮拦,你别再说了。” 程琼海道:“师姐!” 玉剑屏远远听着,一笑,“程琼海,你师姐倒是比你知道的清楚。” 程琼海登时愣住,问道:“有何事瞒着我?” 白秀善足尖一点,又朝玉剑屏冲来,使出杀招,玉剑屏不闪不避,反而是寨主与白秀善对上一掌,他内力深厚,白秀善当即被轰出数丈,闷哼两声。 寨主道:“他话还没说完,你就迫不及待了。” 白秀善身形摇晃,哑声道:“你害死我师父,还害了掌门,多少人命丧你手,你还有什么话能说?” 寨主笑道:“你们掌门的事之后再说,他不一定死了呢。” 众人闻言皆惊。 白秀善愕然,“你说什么?掌门被玉剑屏重伤后,苦熬一段时日后确确实实去世了。” 若是掌门不死,学宫怎会安排他的祭礼。 程琼海不管什么掌门不掌门的,喊道:“玉剑屏,你快说!我师父怎么了?你屠戮紫薇阁的王阁主娘家满门,仅留了她一个活口,被王阁主告上学宫,掌门派人前去捉拿你,我师父率队出发,却又被你杀害!你敢说,不是你做的吗?” 玉剑屏冷笑一声,道:“他追杀我是不假,我那时虽已造下许多杀孽,却因自己身处学宫,从未对学宫之人有过杀心,我杀他也是逼不得已。” 程琼海:“你能有什么逼不得已之处?你该死!” “但我不想死。”玉剑屏道:“李道师道貌岸然,说若是我跟了他,他就不杀我。” 程琼海:“跟了他是何意?”他拧着眉问出这句,不过他到底不是个傻的,忽然间瞳孔微缩,骂道:“你放屁!我师父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玉剑屏:“他虽面相不算老迈,勉强称得上是壮年,实际上却已活了近五百年,我当时才多大?自然不肯,骂了他一通。谁知他竟欲强迫于我,我无可奈何,只得将他杀了。说起来,这到算是为民除害了。” 此言一出,诸修士哗然,李道师在仙门中声望极高,谁能想到竟有这般龌龊事? 程琼海:“你可有凭证?这般空口白牙说了一通,哪个人信你?我也能说!” 玉剑屏:“我虽无凭证,可当日李道师并未气绝,你师姐应是知道的。” 白秀善受了适才那一击,离程琼海甚远,程琼海疾步冲向她身侧,见到她受伤却没问一句,摇晃她的双臂,问:“她说的可是真的?” 白秀善眉目低垂,李道师座下仅她和程琼海两个弟子,当日他躲在巨树之后,捂着嘴巴听见李道师意图轻薄玉剑屏,也听见了玉剑屏拔剑相斗的声音。 终于,一身闷响,李道师倒在地上。白秀善小心探头出去,看见了玉剑屏摇摇晃晃离开的身影。 李道师弥留之际仅她一人在侧,彼时他瞳孔已散,嘴里却道:“你一定要杀了他!” 白秀善这么多年都以为是玉剑屏未曾发现,才让她苟且偷生,如今方知,玉剑屏竟是放过了她。 白秀善任程琼海摇晃,闭口不言,良久道:“我也不知道。” 玉剑屏远远冷笑一声。 白秀善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白秀善的种种表现如此,况且竟犹豫了这么长时间,众人看了,均在心中想,她必是碍于先师面子才不说的,否则,应该斩钉截铁否认了。 程琼海见众人投来的鄙夷猜测目光,怒喝一声,嚷道:“我师父那是天底下有名的豪杰!他自来光明磊落,就算是看上你,你也不过是个普通弟子,你该当荣幸才是!” 玉剑屏笑道:“照你所言,我是要感恩戴德。”他话锋一转,说:“只是程琼海你其貌不扬,生的五大三粗,叫你师父看了恐怕直倒胃口,你自然入不得他的眼,否则你也能做了他的入幕之宾了。” 白秀善轻喝道:“够了!玉剑屏,我师父对不住你,此事我们也不掺和了。程琼海,咱们走吧。” 程琼海道:“师姐,就这样走了?我还未杀了他。” 白秀善:“你若不多嘴,我还能驳斥两下。师父身后清誉已然尽毁,多留无益。”她冷淡的视线落在程琼海身上,轻叹道:“你走不走?你若不走,师姐往后再也不管你了。” 白秀善扬长而去,程琼海望着她的背影,大声狂笑,还是没跟去,反身跳进黑风寨人群里,挥舞着那双极重的铁锤,被铁锤碰到之人立刻碾成肉泥,连哀嚎都来不及,实在可怖。 寨主瞧瞧左右,便有两个侍从飞至程琼海身侧,程琼海喊道:“来的正好!爷爷正手痒得很呢。” 然而,这二人既然是寨主心腹手下,战力自然不俗,立刻与程琼海打斗起来,片刻后,眼见程琼海力有不支,又跳下四五个学宫弟子相助于他。一时间,几人斗得难解难分。 寨主附在玉剑屏耳侧,轻笑两声,压低声音问:“你忽的说起这事来,是为何?叫李道师身败名裂吗?可是,还有另一人,也曾强迫于你,你怎得不说?” 玉剑屏离他远了点,拧眉道:“他哪有李道师出名?说来谁又知道。” 寨主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你是舍不得。” 玉剑屏微微一笑,“他若在我跟前,我一定杀了他。只可惜,他不在。” 寨主脸上青白不定。玉剑屏不再理他,忽的扬声道:“陆江,你来。” 陆江和崔玉折在人群之中,本是静静听着他们几人打机锋,崔玉折听着听着,脸色已很不好看,望着玉剑屏愣愣出神。本以为这里人多,谁也没看见他们两个,突然听见玉剑屏这一声,二人猛然一惊。 站在玉剑屏身侧的寨主愕然,问道:“你单单叫他做什么?” 玉剑屏道:“你收留我许久,今日便是我为你效力之时。” 寨主眼神狠厉,紧紧抓住他手腕,“你不准去!” 玉剑屏微笑道:“我替你杀了他。这两年来,陆江学了各家剑法,又有我在旁指点,他倒是你的劲敌。”玉剑屏重复一句,“我替你杀了他。” “替我?不需要!”寨主喝了一声,又忽然软化语气,道:“玉剑屏,你身子如何你自己该知道,你哪能动武?” 可惜他就算跪在地上相求,玉剑屏已决定之事却不会更改,玉剑屏看向他的手,说:“松开。” 寨主反而攥的更紧了,手背青筋暴起。玉剑屏不耐烦的抬起剑就朝他手上劈去。 寨主登时闪开,心中寒凉,道:“这柄剑销铁如泥,你就不怕把我的手砍断?” 玉剑屏冷淡瞥他一眼,转身翻下高台,径直走到陆江身前,剑一扬,指着他的咽喉,“出来。” 众人皆听说过他在学宫的事迹,可谓是凶名远扬,一见到他竟来到自己身边,赶紧朝后退去,虽然杀恶人重要,但大部分人还是更爱惜自己的小命,远远看见玉剑屏时还能鄙夷的辱骂,真与他对上,却恨不得逃出十里地外。 陆江周遭霎时一空,唯有崔玉折与他并肩站立,崔玉折嘴唇微动,想说话,又不知要说些什么,千言万语,也只是低低唤道:“玉剑屏。” 玉剑屏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叫我有何事?” 崔玉折立在原地,不语。 玉剑屏道:“看来没事。那就别耽误我们,你父亲他没有把你教好,凭你的身手,这处非你该留之地,刀剑无眼,快走吧。” 玉剑屏语气冷淡,但其中却有种不易察觉的回护之意,他若一直是冷冰冰的,崔玉折还能无动于衷,一听他这样说,崔玉折却是脸色一白,心神不宁起来。 玉剑屏望了望天,说:“时辰不早了。” 他手握着剑朝前挪了一点,陆江喉咙一痛,一点鲜血流下。 陆江不由“嘶”了一声,崔玉折忙侧头看去,紧张的抓了下陆江的手,又回头盯着玉剑屏,轻声道:“师兄,你去吧。” 玉剑屏瞥了眼他们交握的手,眼神一寒,手上又是一剑刺来,快如闪电。 陆江夜间也曾与师弟商议过,只是心中仍有顾虑,眼见玉剑屏剑招凌厉迅疾,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挺身迎上。 此一战,就要定下生死了。 玉剑屏是极厉害的人物,陆江不敢掉以轻心,自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对待。 玉剑屏到底有旧伤在,似是知道自己力不能撑,便图速战速决,出招快捷。两人约莫过了百余招,余下之人仅能看见剑影错乱,身处战局中的陆江却看见玉剑屏脸色越发不好,陆江手下便稍一停顿。玉剑屏立刻察觉到,讥讽道:“优柔寡断!” 陆江愿意退,玉剑屏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眨眼间,手中长剑刺来,剑招比先前更急更险,脸上是惊人的苍白,眼睛却似燃着火光一般,他不惜真气,要在力竭前决出胜负,陆江只得再次提剑挡下。 又是百招过去,陆江剑招再出,却见玉剑屏只是不动,已无还手之力。陆江心道:我这一剑,莫不是要了他的命去? 他猛地收住剑势,手腕微微颤抖。 玉剑屏:“你不杀我?” 陆江还未说话,玉剑屏低声一叹,忽然手掌一翻,竟将自己手中长剑生生折断,断刃入喉,鲜血瞬间染红衣襟,人已气绝。 他竟是自戕了。 玉剑屏这出人意料的举动,让陆江措手不及,他惊骇失色,不由自主视线挪至崔玉折身上,颤声道:“我不想这样的。” 崔玉折对着陆江缓缓摇头,便走近玉剑屏,蹲了下去,手盖上他的眼睫,将他双眼合上,便是沉默不言。 玉剑屏一死,大吃一惊的岂止他二人,余下之人无不惊骇,然而血海深仇岂是这般轻易了结的,仙门人士见他死了,仍怒不可遏,嚷着要屠尸泄愤,要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陆江上前一步,沉声道:“他人已逝去,何必如此?” “闪开!”王蕴意匆匆自高空跳下。 陆江见状,生怕她对玉剑屏尸骨不利,便想提剑阻拦。 崔玉折目睹玉剑屏身死,不由得恍惚起来,眼见王蕴意到来,倒是忽然记起了她和玉剑屏的恩怨,心中猜到她对玉剑屏有点说不清的情愫在,料想她不会对尸首怎样。况且此刻群情激奋,即便拦得住王蕴意,也拦不住其他人。 崔玉折看了陆江一眼,陆江会意,缓缓放下剑,侧身看着王蕴意一步步走近尸身。 王蕴意抖着手探向玉剑屏鼻息,她垂着头,闭眼片刻,一滴泪悄然滑落,再站起身时,她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已不见半分哀戚,只淡淡道:“玉剑屏已死了,你们谁要是不信,尽管亲自来验。” 她名声地位皆有,又和玉剑屏有着血海深仇,她都确认过了,余下之人自然无话可说。 仅有三四个人实在多疑,方顶住她的目光查验一番,也都看不出什么蹊跷来,几人复验后,皆点头:“确实死了。” 崔玉折上前一步,正要抱起玉剑屏,带尸首离开,忽然面前又来一人。那人面相平平,身着华贵衣袍,瞧着像是个富商。 陆江注意到他是从黑风寨方向来的,心中便是一惊。 富商单膝跪地,先是看了会他的面容,就将玉剑屏打横抱起,站了起来,道:“他作恶多端,如今身死,是罪有应得。不过死前能跟陆江比一比剑术,也算是得偿所愿,他该是心满意足了。这尸体,我带走了。” 崔玉折看着他,没吭声。 陆江因适才意图阻止王蕴意时被崔玉折拦了一下,这时就先看了眼崔玉折,见他沉默不动,自己也不出声。 富商身手极快,一个眨眼的功夫,已消失在远处。 寨主离得甚远,静静看着玉剑屏,虽见他自戕,却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见这富商现身,又抱走他的尸首,已经远走。 他脸色微变,思索片刻,咬牙道:“我真是养虎为患了。” 也不知他说的到底是谁。 寨主转向众人,扬声道:“玉剑屏死了,我这黑风寨却还有许多高手可以同诸位试炼一番,尽管来吧。”说着,寨主两眼猩红,已飞入正道修士之中,厮杀一片。 忽有一学宫弟子被他扼住喉咙,惊慌之下,颤颤巍巍问:“你说掌门未死,怎么他不来呢?” 寨主冷冷笑了下。 弟子用尽全身力气,扯破了喉咙喊:“掌门!弟子们为你报仇,你若还在,怎得不现身?” 寨主一掌劈下,这弟子七窍流血,立刻死了。 他盯着脚下的尸体,说:“玄灯大师,云霄子掌门,你要等到何时?” 并无人应答。 寨主道:“学宫的人,不如现在就回去翻一下你们掌门的坟墓,看看里面可有尸骨在?” 玄灯念了声佛号,越众而出,全当没看见修士们惊疑不定的神情,他泰然自若,说道:“你还真是火眼金睛。” 众人见他承认,均大为惊骇。眼前这大胡子和尚,和仙风道骨的云霄子哪有半点相似? 玄灯道:“我也是为了天下苍生,才不得不得隐姓埋名。” 寨主道:“为了天下苍生?你也有脸这样说。” 玄灯道:“瑄儿。” 寨主嫌恶的皱了皱眉,“瑄儿是谁?我不识得。” 玄灯:“我为你取的名字。瑄儿,你不记得了,我却是记得。” 寨主嘲讽一笑,道:“你抛家弃子,明知家中有难,却在学宫龟缩不出,等家中人死绝了,你又在那假意悲伤,反而恨上学宫,骂学宫戒律清规,阻碍你救妻救子,云霄子,玄灯大师,你不觉得可笑吗?” 玄灯道:“你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寨主高声道:“你们学宫最道貌岸然之辈就在此了,诸位可要好生瞧瞧。还有一事,这人祭礼之上,不是发生坍塌,死了许多长老吗?这事你们也安在黑风寨身上,我等却从未承认过。至于是谁做的,大约就是眼前这人吧,他早就说过,若无学宫,他便与妻白头、子孙绕膝了,趁上次大好时机装死,再杀一波长老,又不会被人怀疑,反正有我们这个替罪羊在。” 学宫之人面面相觑,突然有人爆喝出声,问:“掌门,可是真的?” 玄灯但笑不语。 寨主登时飞至玄灯身侧,与他厮打起来。玄灯被他道破身份,不再装作凡人,眼中金光乍放,一跃而起,就同寨主于半空之中相斗。 他们龙虎相争,地下帮众也不放过对方,虽然惊诧于玄灯身份,然而稍一犹豫,迎头就袭来一把刀斧,叫他们无暇他顾,只好将这未曾料到之事抛在脑后。 陆江和崔玉折对视一眼,也纷纷投身于战局之中,自然是要相帮于学宫的。 腥风血雨的五日之后,黑风寨十之七八的人均已伏法,正道人士也各有伤亡,黑风寨门口处一片哀嚎声,血流成河。 玄灯,也即是云霄子。 学宫仍有几位长老带队在此,不过虽知此人乃是云霄子,长老们不得不心存疑虑,待这从前的掌门实在无法信任。 玄灯自高空坠落,仰躺在一片废墟之上,众人对视,无人敢再去查看。最后还是姜恣意实在忍受不了,甩了甩袖袍,道:“我去看看。” 他走至玄灯身侧,玄灯尚未咽气,睁着眼看他,不过胸腹已经凹陷进去,喉咙处发不出声音。 姜恣意道:“得罪了。” 手一挑,就把他整张面皮掀开,果然是云霄子样貌。 姜恣意扬声道:“确是掌门。” 余下的长老弟子这才敢爬上废墟,都呆愣的看着云霄子。 云霄子却遥遥看着半空之中的寨主,眼神极恨,然而再无一人愿意输送真气为他治疗,弟子也只是站在他身侧默默看着,云霄子喘了半晌,终究咽了气。 寨主也是伤重,强撑着看他已死,方道:“他因怕我等再进犯学宫,要他的性命,所以先装成自己已死,祭礼上众长老身死是他做的。我适才说了,他却无法辩驳,诸位也应知真假,你们实在愚不可及。” 寨主腾起一片黑云,回到他的住所,跨过门槛,蹒跚着倒在床铺上。 忽然间,一只纤纤玉手推开门,白燕拿着托盘走近,里面乘着茶水,仍微微冒着热气。白燕把托盘搁在床头小几上,举起一杯水,柔情蜜意道:“寨主,看你脸色差得很,定是渴了,先喝些水吧。” 寨主抬手接过,因伤重,他手腕有着一丝颤抖,不过神情倒很是平静。他垂眼看着茶水,叹道:“我不渴。” 白燕神色温柔:“寨主流了许多血,我拿块干净布巾,给寨主擦擦吧,再找来大夫诊治一下。” “不必了。”寨主大声一笑,“我这黑风寨也败落了,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我这寨主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寨主千万别这样说,还有我呢。”白燕扶住他的手臂,柔情似水,说道:“白燕跟着寨主这些年,自始至终忠心耿耿,断不会有二心。只要寨主您还在,哪怕眼下处境再难,总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白燕也会一直陪着你。” 寨主:“你知道吗?玉剑屏……已经死了,他都不再了,我要你们又有何用?” 白燕脸色一僵,指尖猛然收紧,“我等自然是比不上玉剑屏的。” 寨主转过头看他,“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待你不算好,这最后就遂了你的愿吧。” 说罢,寨主将茶水一饮而尽,嘴角立刻流出鲜血,滴在衣衫上。他没有再看白燕,重又伏在床上,头一歪,已是死了。 白燕怔怔看了一会儿,急忙擦擦脸上的泪水,搜罗了些房中的金银珠宝,扯了块布装起来。他最后看了眼床上的尸体,像是怕被什么追上似的,慌里慌张地冲出门,逃走了。 陆江二人则是一路打进黑风寨,找到药炉,宋风仍在矜矜业业熬着药,见到陆江也没什么可说的,反倒是看见崔玉折,很是惊诧:“你怎的来了?” 崔玉折道:“接你走。” 宋风拒绝:“可我还要给玉剑屏看病熬药,一时脱不开身,多谢你们了,不用管我,你们先走吧。” 崔玉折垂眼道:“你再不用熬药了,他死了。” 宋风愕然,须臾后,把扇火的蒲扇放下,道:“咱们这就走吧。” 三人出学宫路上,恰好撞见白燕仓皇逃窜模样,他乃寨主爪牙,自不能放过,陆江一剑刺去,白燕连他们人影都未看清,已经尸首分离,没了性命。 战场后方,药王谷的人也在,陆江他们将宋风送至此处,就此告别离去。 两人行了数十里,见四处安静极了,方把小欢放了出来。 小欢手里提着包裹,说:“这些吃的我还未吃完呢,你们事情办妥了?” 陆江把他抱了起来,笑道:“有的是时间吃,日后爹爹和师父给你买更多好吃的。” 小欢趴在陆江肩头,高兴的眯起眼睛笑,侧着脸问:“师父,是不是真的?” 崔玉折轻轻点头。 三人身影渐行渐远,就此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