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竹马竟是龙傲天!   作者:樱笋流光   简介:   司辰欢有个多灾多难的竹马。   少时惊艳,出身显贵,随即家破人亡,十八岁那年修为尽废,还惨遭未婚妻家族羞辱退婚!   竹马一蹶不振,从此咸鱼躺平。   哦,我可怜的小竹马!   司辰欢于是百般维护,试图扶起竹马的咸鱼尾巴。      直到一次仙人秘境,他陡然觉醒,发现自己是一本龙傲天逆袭文中的工具人男配!   主角是他竹马,而他是负责给主角挡刀的工具人。 ?!!   司辰欢看着竹马的咸鱼瘫,陷入深深怀疑。   为了避免挡刀命运,司辰欢只能告别纨绔生活,含泪开启卷王模式,向各方强者取经。   剑宗大师兄剑术绝伦,结交之。   药宗小师叔丹青妙手,套近乎之。   鬼修少年有不传秘术,抱大腿之。   司辰欢潜心修炼,一时疏忽了竹马。   突然一天,修真界哗然。   那个传说中的废物云栖鹤,竟力压剑宗天才,炼丹胜过药宗妖孽,还一柄剑刺入鬼蜮,扬言要除魔卫道。 ?!!   无比震惊间,只见云栖鹤一张素白俊脸带血,对司辰欢低头委屈道:“我修为最高。”   “所以、理理我。”   -   上辈子深陷仇恨,为了复仇还连累竹马惨死,到头来发现所谓的恩怨不过是一场阴谋。   云栖鹤心灰意冷,在即将飞升时自爆金丹,毁了大半修真界。   重来一世,云栖鹤只想跟他竹马看花开花落,咸鱼躺平。   然而当司辰欢的目光都投向别人时,云栖鹤发现了自己隐秘两世的心意。   于是长剑出鞘,映在全修真界惊艳的眼底。   多年后,谈及飞升心得:   司辰欢:为了生存。   云栖鹤:谢邀,追lp   万人迷小太阳卷王受x绿茶醋坛子、重回新手村咸鱼攻   1.原书中攻没有后宫   2.受是觉醒,攻重生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重生 甜文 龙傲天   主角:司辰欢、云栖鹤   其它:爽文,轻松,龙傲天,重生   一句话简介:为追lp咸鱼翻身成为龙傲天!   立意:朋友互帮互助,共同建设美好未来                第1章 撑腰   “噗嗤”。   剑尖刺穿心脏,透胸而出。   司辰欢愣怔一瞬,接着迟来的剧痛将他铺天盖地淹没。   原本挺直的身形颓然一晃,他踉跄站稳,一手握着森寒剑刃,竭力抬头看向来人。   浓黑的鬼气遮掩了对方容貌,只依稀显出一道高挑身影,持剑露出的一截手腕极其灰白,如死人一般。   视线将要抽离时,司辰欢忽然瞥见对方灰白的手腕内侧有一抹黑。   那是一道狭长如撕裂的黑印,又如一只半垂半睁的眼。   再要细看,视线变得模糊,只觉天旋地转。   “司酒……司酒!!!”   身后人似乎才从这巨大变故中反应过来,一声叠着一声的恸叫响彻云霄。   本来应该破碎的心脏竟还能感觉到一丝颤动,司辰欢扯了扯嘴角,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大口大口呛烈的鲜血迫不及待涌出。   声、光、色俱从世界抽离,司辰欢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张破碎绝望的面孔。   -   “阿酒,阿酒你快醒醒,你再不醒我可就要自己去看热闹了……”   耳边犹如八百只鸭子在吵,司辰欢头脑昏沉,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   床边人没发觉,锲而不舍继续道,“你说这洛烟儿倒有意思,当初云家出事,洛家迫不及待退了婚,这都过去两年了,怎么突然千里迢迢跑来找前未婚夫?要不是我刚好有事去找我爹,还听不到云唳说这事呢……”   听到“云唳”二字,原本模糊的记忆如被雾气吹散,绝望破碎的俊脸涌入脑海。   司辰欢猛地坐了起来。   床边的人猝不及防,被吓得往后一仰。   “阿酒你怎么诈尸一般,吓我一跳”。   楚川诧异地看向床上少年。   司辰欢一时顾不上他,双手忙在胸前摸索。   没有血迹,没有伤口,只有一片柔软的白缎寝衣。   “我没死……”他怔怔呢喃了一句。   “阿酒,你怎么了?”楚川听见他的低语,敛去玩笑神情,皱着眉头,上来给他把脉。   “我就说不该去那个秘境,谁让你为了给云唳找修复灵脉的灵草执意进去,现在好了,灵草没找到,自己倒还撞邪了一样……”。   司辰欢听着他嘀咕,识海里忽然一痛,接着凭空出现了一本书。   他悚然一惊,再次闭眼确认,识海内确实漂浮着一本书,封面如同话本一般。 ??   司辰欢略定了定神,心随意动,翻开识海中的话本。   楚川把脉的动作一顿,迟疑道:“……怎么心跳这么快,还真撞邪了?”   司辰欢无法回答,他此刻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话本的内封显示,这是一本关于龙傲天逆袭升级的小说。   话本主角名为云栖鹤,出身显贵,少年天才,十七岁便突破金丹修为,是修真界有史以来第一人!   然而不过一年,他身属宗门败落,灵脉无故破碎,顷刻间如同废人,就连订好的亲事,也被未婚妻家族羞辱退婚。   司辰欢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段描述太熟悉了,他甚至都还能想起当时竹马强忍悲痛、独自面对仙门诘难的场景。   因为这也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怎么回事?   莫非……司辰欢涌现一个悚然的猜想。   整个世界都是一个话本?!   简直荒谬!   司辰欢竭力想否定,然而书中更多的细节却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个可怕的真相。   那我呢?   司辰欢舔了舔干涩的唇。   他在话本中又是什么角色?   想到梦中刺来的一剑,司辰欢莫名涌上一股不安。   这股不安在找到属于他的人物介绍时,达到了顶峰:   主角云栖鹤的竹马,后期在主角需要时帮忙挡刀。   寥寥一句,短短几字。   司辰欢却看了很久,神情仿佛冻住了。   楚川抬头时,便看见的是这幅场景,不觉悚然一惊。   “不行,我去找我爹过来!”   这一声打破了某种凝固,司辰欢回过神来,下意识抓住他手腕。   “等等”。   楚川回头,惊疑不定看向对方。   只见寝榻宽深,雪白的鲛绡床幔一侧以小金勾掀起,另一侧如流水垂落,随着窗外涌入的风翻飞,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   床上少年就坐在这阴影交叠中,白衣黑发,恍如艳鬼。   楚川一时竟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但也只有片刻。   司辰欢长睫微垂,再抬眼时表情已恢复了自然。   “我没事。”   他强压下心头惊悸,正要细看那记录着世界的话本。   识海中漂浮的书此刻却开始消散,化作星星点点的光晕。   司辰欢心头一惊,只来得及匆匆翻阅完目录,话本的最后一角便彻底消失。   了无踪迹。   仿佛方才的惊骇与荒诞都是他白日做梦一场。   “你真没事?”楚川狐疑地打量着他,手中金玉折扇支着下颌,眸光深深,“别是被哪个孤魂野鬼上了身吧?”   司辰欢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随口道,“你昨晚夜不归宿不就是在清平乐弹小曲儿,还让我帮你遮掩。”   楚川大惊,扑上来捂住他嘴,“好了好了你确实是我的好兄弟,求求你了小声些吧,被娘听到我就完了!”   司辰欢嫌弃地躲开。   不过被这一打岔,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他想到最开始楚川的念叨,长眉狠狠一蹙:“不好,洛烟儿来者不善,我们快走!”   -   玄阴门还是天下第一宗的时候,往来附庸门派不绝如缕。   洛家因缘际会,救过云夫人一次,顺势与当时还在襁褓的云栖鹤定下了儿女婚约,并借着玄阴门这棵大树,从末流门派跻身八大世家之列。   直到门主云琅突然走火入魔,堕为厉鬼,不仅亲手杀妻,还连着屠戮数座城池。   三宗付出极大代价才将人诛杀,从此玄阴门从云端跌入人人喊打的境地,庞然大物顷刻瓦解,门下弟子或自废修为重头再来,或直接陷入鬼蜮成为鬼修。   云栖鹤作为云琅之子,按理该为仙门不容,但一来云琅乃是鬼蜮之战的英雄,以玄阴令号令万鬼,守护千万百姓安危。至今凡间供奉长生牌最多的仍是这位琅玉仙君。   二来也不知是否巧合,云琅的死讯传来时,这位史上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忽然一夜间灵脉尽断,修为尽失,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为彰显仙门气度,云栖鹤便被送入独立于世家门派之外的鸿蒙书院,表面上是让他求学修行,实际不过是放逐囚禁,以及承受来自各方的鄙夷暗讽。   这其中,洛家身先士卒。   当玄阴门解散、云栖鹤去处未定时,洛家便率先站出来怒斥云琅所作所为,并大义凛然表示洛家耻与为伍,当着三宗八大家的面、当着刚刚灵脉尽碎的云栖鹤的面,撕毁契约婚书,洛烟儿更是扬言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相见!   结果还没两年呢,一个堂堂世家小姐,从临南不远千里悄悄潜入书院,就是为了要见前未婚夫,怎么看都是不安好心。   司辰欢一路都莫名想起梦中最后竹马绝望的神情,越发担心,当看见一棵桃花树下,竹马脖间被人架剑威胁时,心脏重重一跳,几乎下意识便要飞身救人。   下一刻,一只手便按在了他肩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看似轻飘飘的,落下时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别急,栖鹤自己能解决的。”   温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爹”,楚川落后半步,缩了缩脖子,规规矩矩地向来人行了礼。   一角青色衣袍在身边拂过,那是个青年男子,面容俊朗,天生一副笑唇,眉目中有股柔和镇静的神韵,让看见他的第一眼便不由心生好感。   正是书院院长楚逢尘。   看见他,司辰欢提起的心便稳稳落了回去,行礼道:“师父。”   周围设了结界,三人的动静没有被洛烟儿察觉。   这位大小姐此刻眉眼含怒,架着长剑威胁道:“……那本来就是我们洛家的定亲礼,既然婚约作废,你云栖鹤竟然还有脸藏着掖着不给?!况且你灵脉现如今都断了,不过废人一个,拿着也是浪费,劝你还是自己乖乖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话间,本就架在脆弱脖颈边的剑刃微微一压,那处苍白皮肤瞬间冒起一圈血痕,滴落在白色弟子服上,格外刺目。   被她威胁的少年却恍若未觉,他坐在一方轮椅上,姿态闲适,修长的腿脚伸展,因午后太阳灼热,他眉眼间松松系了二指宽的雪白眼纱,露出挺直鼻梁和水色薄唇,神态闲适,如懒洋洋的猫一般。   同洛烟儿的气急败坏形成鲜明对比。   他没有理会这位前未婚妻,反而是察觉到了什么,朝司辰欢的方向转了转头。   向来平直的唇不觉一勾。   这模样落在洛烟儿眼中更觉是奇耻大辱!   “云栖鹤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不过一个鸿蒙书院,到时我大可以说是你念念不忘于我,还企图轻薄,呵,到时候能有谁为你撑腰?今天你不交出定亲礼我便让你……”   狠话未放完,原本一直不作声的少年突然开了口:“还你倒也可以。”   “……什么?”洛烟儿猝不及防,有些愕然。   “只不过,你需要写两份字据,证明我云家归还了洛家的定亲礼。否则,你便是杀了我,今日也是带不走你想要的东西。”   他语气很平淡,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洛烟儿却听出无端的坚决。   事态紧急,她急着救人,只犹豫了片刻,便咬牙道:“写就写,你别反悔就行。”   她从储物戒中拿出花笺,手中剑气为笔,匆匆在纸上写下两行银色字迹,末了签上自己姓名,便丢进云栖鹤怀中,伸手摊开在他身前,神情倨傲:“还不快给我!”   云栖鹤检查两张字条,确认无误后,将一个储物袋递给了女子。   他这么爽快,洛烟儿倒是有些怀疑了。   “……别想耍花招”,她将信将疑地接过储物袋,神识往里一探,当发现某个她想要的宝物时,不觉面上一喜。   云栖鹤竟真没骗他。   “算你识相。”洛烟儿收起储物袋,抬头时却见轮椅上的少年动了动身子,她下意识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云栖鹤操纵着轮椅,避开她手中长剑,瞥了瞥某个方向道:“自然是去找给我撑腰的人。”   洛烟儿一听,哂笑出声。   这蠢货,还真以为自己是玄阴门少主呢?   不过对方这股蠢劲倒让她放下心来,本来还以为他要字据是要做什么,如今看来,就这种修为尽失的废物,能有什么阴谋?   幸亏没有跟这种人成亲,他哪里比得上……   洛烟儿眼神闪烁,拿起储物袋便要掉头走人。   “等等”,云栖鹤忽然出声。   洛烟儿不耐烦转身,心想这废物不会想缠上她吧?   然而却见对方定定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即使隔了一层眼纱,仍是显得幽深如井,只听他道:“如今邪魔四起,洛小姐还是尽早回家吧。”   洛烟儿在这眼神中一愣。   云栖鹤的目光虽然落在她身上,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种未知,这种荒诞的错位感让她不由生出一丝惊悸。   然而长久以来的骄傲和鄙夷让她下意识道:“什么邪魔,那不过是对于你这种废物来说,多管闲事!”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鸿蒙书院蜿蜒而下的长阶中。   待人走了,掩在花林中的楚逢尘这才撤了结界。   “多年不见,想不到曾经对着云唳千娇百媚的世家小姐,如今竟如此刁蛮恶毒”,楚川摇扇走出,心想还不如清平乐的姑娘们。   想到这,他鼻尖一动,在风中似乎闻到了一抹熟悉的脂粉味。   司辰欢越过他,走到轮椅少年前,探身去看他脖颈一圈未干的血迹。   云栖鹤生得白,也就显得那干涸的血迹格外刺目。   看着这圈血迹,司辰欢脑中不由闪过一张苍白绝望的脸,正想要给对方上药的手轻颤。   “怎么了?”云栖鹤察觉到他的异样,偏了偏头。   随着他的动作,垂在脑后的眼纱丝带滑落至胸前,拂过司辰欢上药的手背上,带来些痒意。   “没什么”,司辰欢垂着眼,快速上好了药。随后反手,拉着那抹眼纱丝带轻轻一扯,语气低沉,“只是有些生气。”   眼纱滑落,云栖鹤被日光刺得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眼时,便见身前的司辰欢站在逆光中,周身渡上一层朦胧光晕。   他坐在轮椅上,抬头看向明显蹙眉的少年,不觉又勾了勾唇。   他抬手,扯住眼纱的另一端,苍白手指缠绕住那薄薄一层,直转到靠近司辰欢的手附近,接着一扯,带得司辰欢原本挺直的脊背弯下,眉眼靠近。   日光从两人中间越过,映照如剪影,头顶桃树落英缤纷。   司辰欢只听他竹马俯在耳边道:“别气了,实在不行,请司酒大侠为我这个废物,撑一撑腰?”             第2章 决心   鸿蒙书院位于太一山脉最南端的高峰昭山上,蜿蜒长阶多达数千道。   为防有他人闯入,长阶以及高空设了禁制,凡有御剑和瞬移者会触发警告。   洛烟儿应当是不想惊动书院,一路隐匿气息避开守卫,如轻盈的燕子般在长阶上起落。   司辰欢和楚川两人凭借多年偷溜下山的经验,抄小路先一步埋伏在长阶旁的草丛间。   虽然说是为云栖鹤报仇,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况且他们二对一胜之不武,两人便不打算出手,只是捉弄一下对方。   书院的数千长阶除了步行外,也是每次新弟子的考核场所,每级长阶上都设了不同陷阱。   而他们面前这段陡峭的九级长阶,考核时会涂满滑腻的油,稍有不慎便会从台阶上滚落。   修真者体魄强健,就算摔了也毫发无损,不过骄傲如洛烟儿,这等出丑事怕是会羞恼得很。   司辰欢给楚川使了个眼色,两人隐匿气息,当那道身影即将靠近时,司辰欢卡着时间激发了长阶掩藏的灵力。   当洛烟儿再次落脚时,忽然觉得脚下接触的地面无比滑腻,她猝不及防,提起的灵力一泄,如断线风筝咕噜噜滚了下去。   草丛中楚川激动地一拍大腿,司辰欢也是眉毛一挑。不过下一刻却注意到了些异样。只见少女滚落时,一只手似有若无地护住了肚子,“她的手……”   “是谁?!”   拐角长阶只有九道,洛烟儿很快起身,愤怒地扫视四周,她面容狰狞,眼神如要喷火。   司辰欢将猜测压下,忙扯着楚川快速遁走。   回到偏厅时,楚逢尘已经等着他们了。   兴高采烈的楚川一见他,瞬间霜打茄子一般,磨磨蹭蹭挪步进了门。   两人行过礼后,楚逢尘和和气气道:“好了,现在该来算一算你们三人逃课的事了。”   书院每天都有课业完成,平时就算逃课也有同窗帮忙遮掩一二,今天因为洛烟儿的事舞到了院长面前,自然要受罚了。   司辰欢立马道:“师父,我今天有点身体不适。”   云栖鹤与他同时开口:“弟子自愿去禁闭堂。” ???   司辰欢和楚川不可置信看向他。   前者是“天呐这还是我那个懒蛋竹马?”   后者是“你自己要死为什么要拉上我们?”   楚逢尘将三人表情尽收眼底,不免多了分笑意。   “那就按照栖鹤说的,罚你们入禁闭堂三日。”   楚川不满叫道:“爹……”   楚逢尘笼着袖子,仍是那副温和笑容:“要不我告诉夫人?”   “爹真是英明神武,我立马去收拾东西”,楚川打了个冷颤,揪着司辰欢的袖子跑了出去。   禁闭堂是座二层小阁楼,专门用来惩罚逃课弟子,司辰欢和楚川也算常客。   两人上到二楼,便摸到熟悉的老位置,司辰欢倚在靠窗放置的经案前,朝云栖鹤挥手:“快来这边。”   楚川还念着关禁闭的事,不满地嘀咕:“恩将仇报,早知道我们就不去桃林了。”   司辰欢让开位置给竹马坐下,又卷吧了个纸团丢向楚川:“得了,你真以为你昨晚偷溜下山的事,师父能不知道?现在罚了你,师娘就算再问起,也有交代了。”   楚川理亏,不好再埋怨,只哀嚎一声趴在身前长几上:“三百遍门规,这要写到手断了!”   禁闭堂设了禁制,进入楼中的学子灵力尽封,每日需抄写门规一百遍,抄不完的往后推延,遍数随之增加,何时写完方能出禁闭,对于逃课油子可谓天大折磨。   司辰欢其实也不理解竹马为何提出要来禁闭堂,但还是下意识先维护他。   司辰欢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正值日落时分,融金的日光从窗外洒在云栖鹤身上,一身冷白皮肤如泛着光。   他的眉眼深邃冷峻,侧脸轮廓流畅锋利,高挺鼻梁在另一侧投下深重阴影,其实是极其俊美的长相。   司辰欢看着,却无端想起了那张痛不欲生的脸,他一时恍惚,喉头攒动,忽然想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会是像梦中那样哀恸不绝吗?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视线,云栖鹤一手支着头,侧身看向他。   “没什么”,司辰欢掩去眼中情绪,岔开话题,“只是在想,你怎么想到禁闭堂来了?”   云栖鹤打了个呵欠,他表情仍是冷淡,做起这种倦怠动作却是有股奇特的韵律,他道:“若不到禁闭堂,你自己又偷偷跑了怎么办?”   “哼,也不知道阿酒是为了谁才奔波的。”一旁的楚川已经开始抄起了门规,闻言不觉撇嘴。   司辰欢心提了起来,警告叫了一声:“楚晚舟!”   楚川一缩脖子,消停了。   云栖鹤却是目光定定地看着司辰欢:“去了哪?”   司辰欢在这眼神下心虚了,不由摸了摸腰间悬挂着的金子做的小酒壶,这是他紧张时的动作。   “不过是个普通秘境,听说里面有能修复灵脉的草药,我便去凑了个热闹……”   司辰欢一边说,一边偷觑着云栖鹤,没想到对方竟露出自责表情。   他垂着眼,长而直的睫羽在眼睑下投出浅淡阴影,微微下撇的眼尾仿佛蕴着难过,嗓音也低沉了许多:“对不起,还是我太废物,让阿酒这般为我费心。”   司辰欢最怕他这幅自厌的模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没有,你不是……”   “但阿酒”,云栖鹤抬起头时,眸间闪烁着夕阳余晖的光晕,碎金一片。   “我此生再无修行灵力的可能,万万不必为我这破碎的灵脉操心。”   他语气稀疏平常,似乎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你之前不是很想恢复灵脉的吗?”司辰欢忍不住回想,竹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幅懒散样呢?   两年前被送来书院的云栖鹤,敏感、自傲,以及发疯一般想恢复修为的癫狂。   无论是多离谱的旁门左道、多难喝的药材偏方、多虚假的灵宝消息,他都会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飞蛾扑火。   但他修为尽废,许多事都无法做到,比如寻药入秘境等,都是司辰欢帮他,所以更能体会他想要变强的孤注一掷。   然而,自五个月前那个雨夜过后,竹马却像变了一个人。   那是个前所未有的雷雨夜,轰动大地的雷声震耳欲聋,几乎像是哪位大能原地飞升,接连炸响了一夜。   天亮后,原本打算第二日便去下一个秘境的司辰欢被竹马叫住了,对方死死抱住他,足足抱了一炷香时间,任他如何询问都不回答。后来还是楚川解救了他。   不过云栖鹤放开他后,再也不提恢复灵脉的事,就连司辰欢主动提,也会遭到他的拒绝。   “当个富贵闲人有何不好?修真大事自有能者居之,在这鸿蒙书院春赏桃花,秋观红叶,匆匆年复一年,不也是人生一大幸事?”说这话时,他表情平静,眼神却是格外专注认真。   总之,用楚川的话来说,可能是被雷劈傻了。   司辰欢虽然开心竹马放下了一大执念,但没想到他放得这么彻底。   从此他也不修炼了,能躺着绝不站着。之前面对别人的阴阳侮辱会勃然大怒,之后却甚至听得津津有味,偶尔竟还冷不丁加入,夸上一句“说得在理”,吓了说坏话的学子一大跳。   于是又多了他“失心疯”的谣言   不过虽然竹马现在表现得这么云淡风轻,但作为修炼者,尤其是曾经的天之骄子,不可能不想继续修炼,因此当司辰欢听到有能修复灵脉的草药时,便偷偷瞒着云栖鹤进了秘境。   只是草药没找到,反而意外得知了世界的真相。   想到这,司辰欢复杂地看了一眼云栖鹤。   他现在已经知道竹马不仅能重新修炼,还能成为天下第一人。甚至他虽然没有看完话本,但从话本的目录章节名中,已经大略知道对方作为龙傲天主角获得机缘的地点,只要一个个试过去,肯定能碰到帮他恢复灵脉的机缘。   不过之后呢?   一切都按照小说的发展,那他司辰欢替死的命运是不是依然不会变?   按理,他跟云栖鹤八岁相识,已有十载情谊,若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他不是不能舍身救兄弟。   但是,当你提前得知命运早已固定,所谓的舍身救人到底是出于自己本意、还是执笔人的强加设定呢?   若是司辰欢再偏执一些,自己凭什么只是个配角,凭什么为了主角牺牲自己?岂不是连云栖鹤都要记恨上?   即便他并非如此满心不平,但面对云栖鹤时,到底还是没了往日的坦然。   “所以是因为这个,你才不高兴的?”云栖鹤突然开口,拉回了司辰欢的思绪。   “什么?”这转换的话题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里”,云栖鹤拿起经案上置备的毛笔,笔头点了点司辰欢的眉心。   “一直蹙着”。   司辰欢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眉心,他表现得有这么明显?   “骗你的”,云栖鹤坐了回去,在司辰欢怒目时又道,“所以因为我,你才不高兴?”   “没有”,司辰欢下意识否定,不理解他为什么老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似乎自己高不高兴、是个天大的事。   想到这,司辰欢有些不自在,放在膝前的手攥紧,不觉将一直盘桓在心头的忧虑泄露。   “我、只是看了一个话本。”   “嗯”,云栖鹤看着他,没有催促,目光专注而平静。   司辰欢喉头滚动,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少顷,他闭了闭眼睛,嗓音带上些嘶哑:“里面有个我喜欢的角色,他的结局却不好。”   若是旁人听了,怕是会笑话他因话本神伤至此,继而说些“话本都是虚构的”、“应该专注修炼,不要玩物丧志”等说教话语。   云栖鹤却是轻轻“嗯”了声,然后沉声说:“确实是件烦心事。”   “这样吧”,他手中把玩着毛笔,漆黑长直的笔身更显得那只手苍白如玉,“我们找出那位先生,让他改写结局。”   “若是找不到呢?”   云栖鹤把玩的动作一顿,将未蘸墨的笔尖停在宣纸上,原本瘫倒的腰身也坐直了,叹气说:“那没有办法了。”   他抬了抬下巴,一本正经道,“这位客人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本先生给你写到满意为止。”   司辰欢猝不及防,一时被逗笑了。   他五官生得精致,眉眼是浓淡相宜的好看,笑起来时有股扑面而来的少年气。   笑着笑着,原本始终笼着一层忧虑的眉宇终于舒展开来。   他仿佛从云栖鹤的话中得到了什么力量,眼中渐渐凝出坚定,探身一把抢过云栖鹤手中毛笔,长眉高高挑起,又恢复了往日的飒沓恣意。   “不用你了,我喜欢的结局,自然要我自己来写。”   是他魔怔了,他司辰欢的命运,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记得,那个杀他的凶手除了手腕上有个类似眼睛的印记外,似乎修为是在……化神?   而距离他挡刀身死,还有两年。   那么这两年时间,只要他修为达到化神以上,即便再次对上凶手,对方也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他现在才金丹,要两年时间、也就是二十二岁要修炼到化神……   司辰欢面上笑意不由一凝。   好像、是痴人说梦。   就算最年轻的化神修士,玄阴门掌门、云栖鹤那位不世出的天才爹云琅,也要三十岁岁才跻身化神之列。   ……   踌躇满志只是一瞬间,现实是充满残酷的。   司辰欢将毛笔丢回经案上,挺直的脊背又瘫了下去,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要摆脱噩梦般,臊眉耷眼道:“算了算了,我还是先抄门规吧。”   门规好啊,门规多简单,一百遍也不过抄一天时间而已。   而要想在两年内从金丹到化神……   司辰欢觉得他也不是不能去死一下。   唉,人生艰难。   云栖鹤看他一会儿斗志昂扬,一会儿又沮丧嘟囔,喜怒哀乐鲜明生动,没了方才的郁结烦闷之感,心下稍安,唇边多了丝笑意。   他按住司辰欢的手,“春日困倦,先别写,来陪我睡会。”   他竟然带了整套的床褥用具!   司辰欢看着出现在二楼中的床榻,不免目瞪口呆。   云栖鹤虽然家道中落,但玄阴门好歹是前天下第一门,吃穿用度自然是顶好的,而世家那群掌门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搜刮,所以他那云榻、方枕,司辰欢一上去就不想下来了。   两人呼呼入睡。   角落的楚川悲愤地看了一眼,心想等着吧,等他抄完了门规,他绝对不会帮他们的!   然后埋头苦抄。   可惜没等他抄完,第二天的禁闭堂大门便被打开了。   洛烟儿死了。             第3章 生变   洛烟儿竟死了!   司辰欢被带到正厅时,还有些不可置信。   带他们三人来的是同窗弟子,司辰欢向他打听具体情况。那弟子却摇头,直言自己只负责将他们带到正厅,其他一概不知,说完便先告退了。   未知的局面让司辰欢隐隐不安。   洛烟儿昨天才上的昭山,就算趁夜离开了鸿蒙书院的地界,她的死书院也没办法摆脱干系。   甚至、同昨天才发生矛盾的云栖鹤……干系更深。   司辰欢眉森心狠狠一跳,内心却不由庆幸,幸好,幸好昨晚他们都在禁闭堂,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然而想到这,他脑海中忽然划过昨天问竹马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想来禁闭堂”?   是啊,一向懒散的云栖鹤,为何会主动请罚入禁闭堂呢?   当时对方给了回答,司辰欢没有多想,然而再联系今天局面。   书院还有哪里,更能比禁闭堂洗清嫌疑吗?   也许只是巧合,司辰欢不愿多想,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看向身边的竹马。   此时天光将明,远处群山笼在淡蓝色的天穹下,微凉山风卷着几缕桃瓣,顺着侧墙大开的窗棂悠悠飘落。   云栖鹤就坐在靠窗一侧,白衣黑带,侧脸轮廓在天光中有些模糊,如同精巧剪影。他面容不掩倦怠,长睫半垂,一手撑头,另一只手拈起掉在茶桌上的桃瓣,完全没有司辰欢和楚川此刻的惊讶不解。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洛烟儿会死一样。   司辰欢心头一跳。   这种预知世事的能力,他恰好前不久也经历过,该不会……   猜测如蔓生的野草疯狂蔓延,司辰欢完全无法停止自己的思绪。   “怎么了,怎么最近一直偷看我?”   安静的正厅中,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司辰欢一跳。   在一旁独自拧眉沉思的楚川也看过来,不知道这两人又背着他搞什么小动作。   云栖鹤仍是那副撑头懒散的动作,只是侧身面向了司辰欢,逆光中的神情有些看不清,那双幽深的眼却是格外黑沉。   “这叫什么偷看。”司辰欢索性直起身,撑在两人中间的茶桌探身过去,瞬间拉近了距离。   “我这是光明正大。”   他们竹马之间,怎么能用偷看。   云栖鹤无奈一笑。   他眼尾狭长,微微下撇,加上眸色幽深,看人时总会带着某种冰冷的压迫感。   但这样弯着眼无奈看过来时,纯黑的瞳仁里清晰倒映出司辰欢的身影,那下撇的眼尾就多了些纵容的意味。   于是司辰欢便问出了心中所想:“你可看过一本关于龙傲天的话本?”   他口吻看似随意,撑着桌子的手却悄然按紧,桌面的茶水微微荡出一圈涟漪。   竹马会不会和他一样,也看过那本天书,提前知晓了往后因果?   然而,“那是什么?是你昨天提到的话本吗?”   云栖鹤的表情太过自然,没有丝毫作伪。   司辰欢盯了他半晌,悬着的心轰然落下。   他没有看过。   想到梦中对方绝望的神情,司辰欢不由生出庆幸。   至少那种亲眼目睹他死亡的场景,他不希望云栖鹤体验一遍。   “什么话本?你们还背着我看话本了?”楚川竖着的耳朵听了大概,不满嘟囔,“司酒你不够意思啊!连话本都不跟我分享。”   三人小团体中,有被抛弃感的楚川表达出强烈不满。   这都什么跟什么,司辰欢无奈摇头,还没跟他解释,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嘈杂凌乱,似乎来了不少人。   三人止住话头,一同站了起来。   门外,楚逢尘领着一群黄衫弟子进来。   他身侧有一中年人,同样一袭黄衣,肩侧以银线袖了个“洛”字。此人身量极高,一双鹰眼锐利无比。   “这位是洛修洛长老”,楚逢尘介绍道。   洛家的人。   司辰欢眸光一闪,这是来调查他们了。   虽然洛烟儿的死与他们无关,但看这群人来势汹汹的架势,司辰欢脑中闪过四个字:来者不善。   果然,行礼客套完之后,洛修那双鹰眼便直直盯向一人,嗓音冷峻,如审讯犯人:“你昨夜可曾下山?”   他对其他人连余光都未分一丝,只是牢牢锁定云栖鹤。   看得司辰欢心里一沉,同时无奈地想:不愧是多灾多难的龙傲天,看来又要有麻烦了。   云栖鹤不知道他的担忧,只是在洛修充满压迫的视线中,不紧不慢道:“昨日云唳因课业未完成,和同窗在禁闭堂待了一夜,未曾下山。”   “可有人却看见你出现在了山下的小城中。”   洛修说得极快,几乎是在云栖鹤说完后立马接上,像是不给人思索的余地,“就算你未曾亲自下山,玄阴门那些御鬼之术何其多,你是用了什么魍魉之术杀了烟儿?”   这几乎不是询问,而是直接定罪了!   司辰欢忍不住了:“洛修前辈慎言。”   满堂弟子,连带着云栖鹤,纷纷看向忽然出声的少年。   司辰欢神情紧绷,上前一步扬声道:“洛小姐遇难,前辈悲痛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当务之急是找出真正凶手,不能因为私人恩怨便随意指摘,一来放任凶手逍遥法外、洛小姐黄泉之下无法安息,二来堂堂世家,查案竟如此潦草武断,恐怕会招惹非议呢。”   “你威胁我?”洛修的眼神终于从云栖鹤身上移开,打量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阿酒退下”,楚逢尘挡住了司辰欢半个身子,朝洛修客气拱手,“小徒顽劣,请长老勿要与他一般计较。”   “哼”,看在他的面子上,洛修没有多言,下一刻却直接一抬手,吩咐身后的黄衫弟子,“将云栖鹤先带走,他如果不是凶手,洛家自会还他个清白。”   几个弟子出列走来。   司辰欢忍了忍,眼看真要把人带走,还是忍不住绕过楚逢尘,拦在了云栖鹤面前。   “等等——”他胸膛起伏,明显是气的,一双眼睛更为明亮,落地有声道,“洛家真是好大的气派,晚辈算是领教了!他云栖鹤昨晚分明好好待在书院禁闭堂中,人证物证俱全,洛家还能指鹿为马强行抢人,就算是三宗来了,恐怕也得拜倒在这威风之下呢。”   “放肆!”随着怒斥,一道澎湃灵光兜头袭来。   万万想不到洛修竟然敢当众出手,书院几人面色遽变。   光芒笼罩中,一直护在身后的云栖鹤忽然上前,将司辰欢挡在身后。   楚逢尘跟他同时动作,宽大衣袖一荡,青色灵光迎面撞上。   “砰——”   灵光撞碎,巨大的冲击力带起狂风,吹得众人衣袖猎猎,正厅的桌椅茶盏尽数“哗啦”碎裂,洒了一地。   ……   死寂中,楚逢尘那温和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洛道友,你这是何意?”   洛修眉心一蹙,对方这明显的态度变化让他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鸿蒙书院那个女疯子又不在,而楚逢尘又是出了名的软弱,无需放在眼里。   于是仍旧端着架子道:“我看贵院这位学子不识礼数,以下犯上,实在欠缺管教,于是出手帮书院教训一二,传闻楚道友最是心胸宽广,想必不会介意吧。”   洛修面上笃定,像是料准了楚逢尘不敢翻脸。   “洛道君真是好为人师,不如从你那洛家出来,到我们书院当个教书先生好了——”   楚逢尘还没回答,一道女声突兀从门外传来,下一刻,一道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她身着一袭紫色衣裙,容貌秀丽,眉眼中有股矜傲的锋芒感,此时手中正拿着一根绣花长鞭,淡淡补全了后半句,“可惜我们书院也不是什么人都招的。”   看见来人,书院几人眼睛一亮。   “师娘”“娘——”   楚川和司辰欢飞跑到女子身边,熟练地拿鞭、搀扶,十分殷勤。   洛修看见来人,表情难掩惊讶,一双鹰眼却沉凝起来,“楚夫人?”   该死,花虞这个疯婆子怎么回来了,人不应该还在器宗吗?   想到关于这位女修的传言,洛修原本有些轻慢的态度收敛起来,同时以眼神扫过身后弟子。   原本盛气凌人的洛家弟子也纷纷敛了气息。   花虞像是没注意到这些眉眼官司,她在两人的簇拥下走到楚逢尘身边,开口就指责道:“早跟你说了,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书院带,畜牲就是畜牲,你以礼待他,他反而要朝你吠两口。”   这顿指桑骂槐,洛家的人变了脸色。   “楚夫人”,洛修面色沉了下来,他额角太阳穴清晰鼓动,却又强忍住,嗓音都带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还请慎言。”   花虞“啊”了一声,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便转身朝洛修道:“见笑了,本夫人说话也向来欠管教,怎么,洛夫子也想替家父教训我?”   显然是将他方才对司辰欢的说教还了回去。   谁不知道书院院长夫人花虞出身三大宗之一的器宗嫡系,她的父亲便是当代器宗宗主,谁敢冒犯宗主名声?   洛修当即否认:“夫人才是说笑了,洛某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这样啊,那恐怕是我误会了。既然洛道君不想教训人了,那便请回吧。”   花虞点了点下巴,示意送客。   司辰欢和楚川两人上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等等,有关我们小姐的死还没问清楚”,洛修没料到她如此干脆利落地赶人,原本还藏着掖着的话不得不开口,眼神重新落回云栖鹤身上。   “云唳虽然有不在场证明,但昨日他才和小姐闹了龃龉,昨夜有人亲眼目睹他出现在山下昭日城中,况且、小姐尸体上出现了玄阴门的招阴术。”   招阴术顾名思义,是吸引周围邪魔的一道符咒,原是世家弟子除魔时作诱敌用,一般画在牲畜上。   但如果用于人,便会成为阴毒法子,会让此人成为周围邪魔眼中的美味点心,不顾一切要将此人吞吃入腹。   为了避免被有心人利用,玄阴门对外售出的便是招阴符,符纸生效前会发出明显声响,避免了暗算偷袭的可能。   但、洛修说的是招阴符。   只有前玄阴门内门弟子才能绘制的符咒,出现在了死去的洛烟儿身上。   更何况还有所谓的“亲眼目睹”云栖鹤下山,若不是昨晚在禁闭堂的证据太过有力,恐怕此刻,洛家不只是怀疑、而是直接笃定他是凶手了!   如今云栖鹤不过是稍有牵涉,洛家便蛮不讲理要把人带走,如果直接笃定,岂不是当场击杀都有可能?毫无辩驳的余地。   司辰欢越想,越是脊背发凉,这完全是针对竹马布置的局!   绝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   然而此时,他却听师娘开口:“听洛道君所言,云栖鹤身上确实疑点颇多,带走倒是情有可原。”   什么?!   司辰欢不可置信地看向花虞。   就连楚川也急得开口,“娘,不能让他们带走啊,万一屈打成招怎么办……”   但花虞淡淡扫了一眼,楚川未尽的话语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洛修闻言,难得露出点笑容,拱手道:“还是夫人识大体,洛某代洛家先谢过夫人。”   随后示意身后弟子上前,将云栖鹤带过来。   眼看两名黄衫弟子靠近,司辰欢下意识将竹马往身后拉。   云栖鹤却一把按住他的手。   四目相对时,他微微摇了摇头,松开司辰欢,主动跟着洛家门人离开。   司辰欢愣在原地,冷风绕过他空荡的手,带走竹马残留的温度。   他一时觉得有些冷意。             第4章 维护   “既然如此,我等就不打扰了。”见已经达到了目的,洛修带着人便想离开。   “且慢。”   花虞却往门口的方向一站,恰巧挡住出去方向。   她侧脸看过来,眸光显得意味深长,“在下还有一事,需要洛道君解答疑惑。”   “自洛道君进门开始,一切都是听道君所说,但洛烟儿小姐究竟何时去世、死因为何、尸体在哪……   说来惭愧,鸿蒙书院却是一无所知。身为东道主,协助洛家找出真凶我等责无旁贷,不如趁此机会,我们跟随道君去查看洛小姐遗容,毕竟,我夫君也算是一名药修,若能发现些痕迹,没准能早日抓住真凶。”   花虞这番话说得恳切,再来洛家对昭日城人生地不熟,若是有本地势力相助,绝对便利许多。   然而洛修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书院几人都感受到了他的不自然,甚至,司辰欢在那双鹰眼中看到了防备。   不对劲,司辰欢心想,洛家好像在隐瞒什么。   洛修这时开口:“书院愿意相助,自是洛家之幸,但小姐的死状……太过凄惨,有碍于名声,恕在下不能答应。”   人死都死了,当务之急自然是找出凶手,怎么会怕死状影响名声?   他越是遮掩,越是显出洛烟儿的尸体有问题。   “这样,那确实可惜了”,花虞叹了口气,手中拿出一个储物袋,“既如此,云栖鹤就不能让洛道君带走了。”   “什么?”这突然的出尔反尔,不仅洛修一愣,连司辰欢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匆匆上前将云栖鹤从洛家队伍中拉了过来,护在身后。   一只手还安抚地拍了拍竹马的手背,像是在说“别怕”。   身后的云栖鹤面上没有丝毫害怕的痕迹,倒是因为司辰欢这一动作而心头一暖,反手盖住了他那白皙手掌。 ?司辰欢侧头看他。   云栖鹤脸上适时露出担忧神色,眉宇微蹙,还往他身侧贴近了些,白色衣袍交叠。   司辰欢一时把想说的话忘了,没有抽出手掌,反而向他传音安慰:“别担心,师娘只是嘴硬心软,她这么做,应该自有安排。”   花虞确实是有一番安排。   她此刻站在逆光处,同洛修对峙,方才强撑出的虚伪客套终于消失,秀丽的脸因为眉眼间毫不掩饰的锋芒,变得灼人起来,露出传说中“疯婆”的一角。   “笑话,我鸿蒙书院的人岂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你洛修口口声声说洛烟儿遇害,从尸体痕迹中查出与云栖鹤有关,书院已经够配合洛家调查了,但你到头来遮遮掩掩、连尸体也不让人查看,到底是有损洛家的名声,还是你洛修自己心里有鬼?!既然如此,诸位还是请回吧,我们鸿蒙书院可容不下尔等大佛。”   话音落,手中的储物袋打开。   楚逢尘眉心一跳,说晚了一步:“夫人等等——”   巨大的轰隆声掩盖了他的话语,只见一座庞然大物原地出现,蓦地掀翻了木椽、大梁……天光陡然涌入,又被头顶的巨物遮挡,投下深重阴影。   一座如小山高,浑身玄甲、熠熠生辉的机关兽镇山虎映在众人眼底。   花虞立在机关兽下,淡淡开口:“诸位,慢走不送。”   “吼——”   镇山虎配合着发出仰天虎啸,吹得断木残瓦四处飞溅,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楚逢尘无可奈何地扶了扶额。   洛家众人就被“客客气气”地请下了山。   镇山虎惊鸿一现,又被收进了储物袋中。   司辰欢兴奋不已,一双眼亮如星辰:“师娘,这就是你新炼制出来的护山兽?太厉害了吧!”   没有一个炼器师不喜欢这种崇拜,花虞将储物袋顺手递给他,语气轻飘飘:“这次炼器还算成功,借给小酒儿玩两天。”   司辰欢小心翼翼捧着储物袋,眼中的光更亮了,兴奋跑到云栖鹤身边递给他看。   “夫人……”楚逢尘走到花虞身边,眉宇间有些忧色。   “怎么?心疼了,害怕我真把云栖鹤送出去?”花虞见他神情,还以为他要责备自己方才的做法,语气不免变得尖锐。   “真是不通世事,若是一味护着云栖鹤不把他交出去,洛家大可扬言是我鸿蒙书院包庇真凶!到时候屎盆子一扣,就算不是凶手也被污了一身。   但如果我等先主动配合,反过来洛家自己却连尸体都不给旁人看,便是他洛家自己心里有鬼,就算想泼脏水,也名不正言不顺了。”   司辰欢听完,恍然大悟,真诚道:“还是师娘想得周全,若今日没有师娘,我们差点踩入洛家的陷阱了!”   花虞面色稍缓,对他摆了摆手:“你太过冲动,此次若不是有我们在,洛修那一击下来有你好受的。”   接着她话音一转,“不过嘛,面对不平事敢于挺身,倒也不算辱没了书院名声。不像某些人,只知道和稀泥,关键时刻只能传信找我……”   司辰欢一听,便知道师娘这是借机指责他师父,不好接话,于是熟练地从储物袋中翻出一个玉杯,另一只手拿出个白玉瓶,往杯中倒入琥珀色的液体,恭敬递到花虞身前。   “是我们让师娘费心了,这是药宗新出的驻颜露,最是美容养颜,师娘先喝一杯。”   花虞止住了话头,见司辰欢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期待,终是接过玉杯,嘴上道:“哼,还是小酒儿贴心,不像那些个榆木脑袋。”   “榆木脑袋”之一的楚川委屈道:“娘,那是我买的。”   “你买的还不给老娘喝,是想送给谁?清平乐那群小姑娘吗?”花虞审视地看向儿子,一副“你做了什么自己知道”的表情。   “没没没”,楚川简直要冤死。   楚逢尘体贴地给儿子解围,补完后半句未尽之语:“夫人误会了,我只是想说,这正厅屋檐年久失修,该修缮了。”   年久失修只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镇山虎不仅镇住了洛家一群人,也镇没了正厅屋顶,山风卷过,吹得碎裂木屑呼啦啦乱飞一片。   ……   花虞有一瞬的不自然,目光一转,锁定了倒霉儿子,开口道:“嗯,确实该好好修缮了,晚舟,这个艰难任务就交给你了。”   楚川:??   他瞪大了眼,心想关他什么事啊?   然而在他娘的注视下,楚川只能内心苦涩,面上挤出笑容:“好的娘,放心娘。”   司辰欢挪步上前,偷偷用手肘顶了顶他,示意好兄弟放心,他不会抛弃他的。   楚川回以感动的眼神。   “至于你”,花虞看向云栖鹤,眉眼一压,露出嫌弃神情,“招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自己去禁闭堂思过,此事未了,便不许出来。”   若是平时关禁闭堂,自然是惩罚,但此刻却是对云栖鹤一种变相的保护。   云栖鹤脸上带了认真,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多谢夫人。”   “我可不是为了你”,花虞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面色仍是沉着,“我只是不希望书院的名声受损,可别自作多情。”   司辰欢看着嘴硬的师娘,有些头疼。   说来也是孽缘。   云栖鹤的母亲为药宗白家的庶女,修为虽低但药道天赋极高,同楚逢尘是青梅竹马,当年差点定了婚约。   可惜当时鬼蜮作乱,邪魔吞噬血肉后能披上人皮混入百姓中,心跳、血液甚至连记忆都与原主无异。所以仙门无法轻易判断,更怕错杀普通百姓结下因果,投鼠忌器,畏手畏脚,导致当时死伤惨重。   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每一天都警惕身边的亲人、爱侣,生怕是披皮伪装的邪魔。   直到白姝研制出化魔丹,能让伪装的邪魔克制不住露出凶相。   化魔丹挽救了无数百姓,也惹恼了鬼蜮某些魔头,他们趁人不备掳走白姝,后来的事便不甚明了,只知道白姝在机缘巧合下同鬼蜮出身的云琅结合。   而当初的青梅竹马楚逢尘为救白姝,答应和器宗的联姻,也就是与花虞成婚。   虽然是前尘往事,但花虞天性高傲,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所以即便当初同意云栖鹤入鸿蒙书院,对他的态度却总是排斥的。   书院某些人见花虞如此,也不由开始肆无忌惮传起云栖鹤的谣言……当然后面这些花虞是没有想到的。   所以即便有司辰欢当中调和,两人的关系一直挺僵硬,尤其是之前,竹马对师娘颇为不喜,认为她是在折辱自己。   司辰欢还在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听云栖鹤道:“夫人的良苦用心,云唳自是明白的。”   嗯?司辰欢有些讶异看向竹马。   云栖鹤朝他眨了眨眼。   “行了,别在这废话,还不快去你的禁闭堂”。花虞更侧身了些,似乎受不了云栖鹤的殷勤,但开口的语气却是软和许多。   云栖鹤抬手告退,经过司辰欢身边时,低头在他耳边小声叮嘱:“不要擅自行动。”   热气拂过耳边,竹马俯身过来时,有股似有若无的檀香味。   司辰欢不自在摸了摸耳朵,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   而楚川在父母面前,已经乖觉地开始挽袖撩起衣袍,抱起砸落在地的粗壮梁柱,并朝司辰欢使劲使眼色。   来帮忙!   司辰欢正挽袖子,衣领却被人从后面提住。 ??   “你去查”,花虞将他往旁边拎了拎,语气发冷,“洛烟儿昨天是秘密上山,是谁传出去她和云栖鹤闹矛盾了。”   司辰欢被师娘提醒,才陡然反应过来。   是啊,昨天洛烟儿本就是潜入书院,就连同竹马见面也是遮遮掩掩,若不是云栖鹤主动禀报师父并恰好被楚川撞见,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洛烟儿上山。   所以,洛修又是从谁那听到的?   越想越是不对,司辰欢正色道:“是,师娘。”   他对一旁苦瓜脸的楚川做口型:回来帮你。   楚川无法,只能吭哧吭哧,自己含泪先搬砖去了。   -   虽说鸿蒙以书院冠之,但昭山上亭台轩榭、琼楼广厦星罗棋布,几乎如一个中型门派。   书院建于二十年前,当时鬼蜮大乱,向来松散敌对的邪魔之间竟然联合起来,再加上黄泉之门破损,无数鬼物涌出,于是形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庞大邪魔潮!   血流漂杵,遍地横尸,普通百姓无处可逃,仙门倾覆旦夕之间,为了保存年轻一代实力,当时的三宗八大家联合起来,在太一山脉最南端的天堑昭山上建立了一座书院,取万物之源的“鸿蒙”为名,各家八岁到十八岁的弟子通通可送往书院,一为集中保护,二为学习各家法术典籍。   鬼蜮之乱后,大部分嫡系弟子选择从书院回到自家学堂修行,也有少部分选择留在书院。而作为大战中仙门各家齐心抗敌的见证,书院并未被拆除,反而除了世家弟子外,也面向散修甚至普通百姓,招收有修行天赋的学子。   一来二去,倒有了天下第一学府的名头。   现在出现在司辰欢身前的两人,正是出身凡间、通过考核后招收的弟子。   两人身着书院的白色弟子服,肩上以银线绣着圆形的“鸿”字。   许是心虚,当司辰欢找上他们时,还没说话,两人便自己先招了。   “师兄,我们真不是故意的,我们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谁知道竟传到洛家人耳朵里了。”   “对啊,再说如果不是云栖鹤自己跟他未婚妻没有断干净,怎么还会把人招惹过来?现在那女孩死了,该不会是……”   他说到后面吞吞吐吐,但看闪烁眼神,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司辰欢几乎气笑了:“不会是什么,传人谣言时口若悬河,什么黑的白的都能编出来,现在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那弟子脱口而出:“不会是被他克死的吧!”   “住口!”司辰欢猛地拍了一下方桌,桌上茶盏发出清晰的磕碰声。   两名弟子不过筑基修为,被他无意泄出的气息冻得一哆嗦。   司辰欢放在桌上的手扣紧,眼神冷了下来:“修行本就是与天夺命,且不说克命是虚妄之言,就算是真的,也不该是从我等口中说出,否则还修什么仙!”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是羞愧还是讪讪,将头埋到胸前不敢看他。   “不过,你们怎么会认识洛烟儿?”   对方可是世家小姐,这两人从凡间拜入书院后还未出去历练过,不可能认识对方。   “谁告诉你们她的身份的?”   两人对视间,神色有些犹豫。   司辰欢不过是一诈,见两人神情,当即明白他们身后还有第三人!他笑了一声,直接从雕花椅上起身,手背在身后慢悠悠朝门边走去,“既然我问不出来,看来只好请示师娘了。”   “等等,师兄我说!”   “我先说,是昨天午后我们在桃花林时,无意看见一貌美的黄衫女子,还以为是新来的小师妹,便想认识认识,恰好撞上林晟师兄,是他告诉我们那是洛家的小姐洛烟儿。”   师娘的效果立竿见影,两人忙不迭把知道的都抖落出来。   “林晟,长越林家二房的幺子,林家和洛家有合作,他认识洛烟儿倒是情有可原。不过他数月前请了假回宗门,才返回书院没多久,按理该补习落下的功课,昨天出现在桃花林做什么?”   书房内,楚逢尘坐在经案前,一手在桌上轻轻敲打着,似在思索。   司辰欢立在他身前,眉宇也是拧着,“我去找林师弟没找到,听其他弟子说,他今日下山了。”   书院弟子设有足禁,无故不能下山,何况此刻山下的昭日城内还有洛家的人,他去干什么?   楚逢尘道:“等他回来,再找他问清楚。”   司辰欢点头,然后眼神落在楚逢尘手边一张书笺上,方才他行礼时匆匆一瞥,似乎看见了“云唳”二字,于是按捺不住问道:“师父,那是什么?”   楚逢尘垂眸看向书笺,他性子一贯儒雅温和,对待弟子也没有多少繁文缛节,更何况知道司辰欢刨根究底的倔脾气,于是便将书笺直接递给他:“栖鹤写的洛家定亲礼清单。”   昨日洛烟儿便是纠缠着来要回定清礼,她想要的东西,应该就在上面。   司辰欢眼睛一亮,刚好他还没来得及问竹马。   接过书笺,司辰欢匆匆一扫,略过寻常的灵石丹药,当扫过名为“魂果”的灵药时,他眼神不由停住。   “魂果?”   楚逢尘解释道:“世人皆知化魔丹可识别伪装成人的邪魔,但如果,那是半人半魔呢?”   司辰欢很快领悟:“鬼气入体?那可用化清丹。”   鬼蜮之乱中,即便在玄阴门的带领下消灭了邪魔潮,但从黄泉之门涌出的鬼气却无法解决,而若鬼气入体,便会逐渐同化成邪魔中的一员,只有三日内服用化清丹驱除体内鬼气,才能有一线之机。   楚逢尘摇头道:“化清丹只有三日期限,修士最可怕的是鬼气入体而不自知,当连灵魄都染上鬼气时,已为时已晚。但、修真界灵宝何其多,经过无数尝试,终于有人发现这种名为魂果的灵药,连灵魄的鬼气都可清除。”   司辰欢瞪大了眼,这种奇珍异宝闻所未闻,不用想都知道价值连城,难怪洛烟儿要缠着竹马要回去。   “等等,莫非洛烟儿也染上鬼气了?”   魂果虽然珍贵,但如果没有沾染鬼气,便是毫无用处,犯不着千里迢迢潜入书院来要回去。   “不对啊,她可是死于邪魔之手。”司辰欢又很快自我否定,接着猜测,“莫非这颗魂果他是想送人?但对方却彻底化作魔物将她杀了?”   可惜,他们现在一无所知,只能凭空猜测。   “若是能见到尸体便好了”。司辰欢不由叹了口气。   楚逢尘:“昭日城中的探子回报,洛家已将城南的义庄包了下来,派弟子巡逻探查,保护得紧,怕是不会轻易答应。”   司辰欢想到什么,面上有些古怪。他犹豫开口:“昨日,我和晚舟因气愤而在长阶上捉弄了洛烟儿,她摔倒在地时,下意识护了肚子,会不会是……”   怀有身孕。   这四个字对未婚女子来说影响太大,司辰欢没有明说。   然而他越想,越是有可能。   只有这个猜测,才能解释洛家人宁愿放过云栖鹤、宁愿放任真凶逍遥法外,也不答应让他们去看一眼尸体。   因为这尸体透露的信息,恐怕会让世家大族颜面尽扫。   楚逢尘愣了一瞬,接着神色严肃道:“此话不可再说!”   他难得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刻,司辰欢知道师父的担心,忙点头担保绝不说出去。   “罢了,你先出去吧。”楚逢尘似乎累了,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就在司辰欢即将踏出门时,他又忽然开口:“莫要乱跑。”   司辰欢脚步一顿:“师父放心。”   然后在心里默默补上后半句:他不乱跑,只是去城南逛逛。   当夜,屯云掩月,星子隐匿,天地仿佛浸入浓黑的墨汁一般。   司辰欢换了一身黑衣黑靴,腰间常带的小金酒壶也摘了下来,整个人完美融入黑夜中。   城南义庄落在一块荒地上,杂草丛生,不知从哪吹来的阴风四起,吹得野草倒伏,枯树作响。   司辰欢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奇怪,他揉了揉鼻子,好像忘记什么事了。   月黑风高下,昭山正厅只盖了一半的屋檐矗立在黑暗中,新搭建的屋瓦、梁柱在猎猎山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楚川小心翼翼地踩在瓦片上,第八百次眼巴巴地往小路上瞅。   他的好兄弟怎么还没来!             第5章 夜探   孤黑荒原中,只有义庄附近亮着煌煌灯火。   司辰欢敛了气息,躲进半人高的荒草间,探头看去。   便见义庄四周,几排黄衫弟子训练有素,举着火把四处巡逻,附近的高树上也挂了明亮灯笼,照得那一片亮如白昼,别说潜入,就连稍微靠近,也会瞬间暴露在明光中。   果真如师父说得那般严防死守。   不过越是如此,越说明洛烟儿的尸体不可见人。   问题是,司辰欢陷入沉思,该怎么进去呢?   巡逻的弟子修为不高,普遍是筑基修为,但架不住人多,更何况动静一大,肯定会惊动洛修,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   难不成白跑一趟?   司辰欢有些不甘,眼神在义庄附近扫视而过,想看看哪里能避开层层巡逻。   可惜不愧是八大世家之一,小小义庄护得水泄不通,完全没有一处缺角。   司辰欢的目光只能越过明亮灯火,看见远处野草间露出的零星坟茔。   看来没有机会了。   司辰欢暗叹一口气,正准备撤身。   恰好一阵夜风起,传来似有若无的叫声。   司辰欢顿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那叫声却越来越大,穿过漫漫长夜,森清晰响在耳边。   附近巡逻弟子也明显有了骚动,司辰欢隐约听见“诈尸”二字,再抬头看去时,只见有一处的巡逻队伍调了头,举着火把往骚乱方向匆匆跑去。   恰好空出了义庄的木窗位置!   司辰欢在“陷阱”和“天赐良机”间摇摆一瞬,下一秒如一缕清风飘过,趁乱翻窗进入了义庄房内!   木窗被他轻轻放下,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司辰欢转过身,戒备地扫视了一眼四周。   义庄内收留的多是弃尸,棺材也才囫囵几具,随意地堆在角落,更多的尸体躺在破木板上,用白布盖着,为了给中间腾位置,数十具尸体都被挪到墙边堆放,白布在幽绿色烛光下泛着诡异光晕。   司辰欢翻下窗时就不慎撞到了一具尸体,忙说了句“对不住”,随后惦起脚步,小心翼翼地从木板间挤了出来。   义庄正中间放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材,缠枝嵌花,精美别致。   与角落的破木板一对比,充满了讽刺。   生来是云泥之别,死了也是截然不同。   司辰欢眼中划过一丝嘲讽,随即正色起来,他轻巧地靠近棺材,这才发现棺木上不是什么花纹,而是密密麻麻的镇魂符咒,为了防止诈尸之用。   棺盖没有盖上,身着黄色衣裙的少女静静躺在棺材中。   洛家应是整理了遗容,洛烟儿衣衫整洁,面容栩栩如生,甚至还有股淡淡的脂粉香,混在满屋尸臭味中,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司辰欢下意识掩住口鼻。   不过担心门外弟子发现,他顾不得味道,探身观察尸体。   只见棺椁中的少女身体一侧诡异塌陷下去,尽力殓妆的脸还是不掩神色,那是个极度震惊的表情。   她被邪魔吃空了一半。   而且那个邪魔,还是她熟悉且不会提防的人。   司辰欢划过这个念头。   然后他低低道了一声“抱歉”,便探身进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尸体仅剩的一半腹部。   果然,触手微微隆起,再稍微轻拍,硬如铁石。[1]   洛烟儿果真是未婚先孕!   难怪洛家如此讳莫如深。   不知怎么,司辰欢忽然想起了云栖鹤。   说来,洛烟儿还是他竹马的未婚妻,虽然婚书已退,但、洛烟儿怀着别人的孩子,还跑来纠缠竹马。   司辰欢忽然觉得竹马头顶有点绿。   “哒”,微乎其微的推门声突兀响起,打断司辰欢思绪。   他猛地看向房门方向。   有人来了,他竟然毫无察觉!   木窗还有一段距离,根本来不及逃跑。   眼看门被缓缓推开,那一瞬司辰欢几乎心跳到了嗓子眼,紧急中眼神匆匆一扫。   在门被彻底推开时,他扑向堆放在墙边的破木板,随手一扯旁边的白布。   咚——咚——   白布笼罩下,司辰欢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此外,便是一片死寂。   若不是义庄房门年久失修,难以控制地发出“吱呀”声,他恐怕连人来都毫无察觉。   即便现在,就算知道房内还有另外一个活人,他却完全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来人修为绝对在他之上!   司辰欢头皮发麻,能做的只有竭力控制住心跳声。   不要发现不要发现……   许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只有短短几秒,紧张将时间拉得格外漫长。   遮盖尸体的白布遮掩了他的视线,方寸之间,眼前只能模糊映出黢黑的屋顶。   人走了吗……   还是对方就悄无声息等在旁边,等着他露出破绽之后突然出手……   司辰欢听不到任何声音,未知的恐惧简直能把人逼疯,他一时想不管不顾,直接掀开白布看看来者到底是谁!   然而……司辰欢深深呼吸,要冷静,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下一刻,响起的脚步声打破了诡异的僵局。   接着是房门被一把推开的粗粝“吱呀”声,“咦,你在这里做什么?”   又来人了!   死寂的气氛打破,司辰欢一时竟有些庆幸。   “哦,我看这具尸体,似乎有些不对。”   心底的庆幸霎时冻住了,冷意从脊椎骨一路极蹿到天灵盖,司辰欢头脑空白一瞬。   因为那道声音,是在他头顶响起的。   对方刚才就真的站在他旁边!!!   “什么,不会诈尸吧?”   司辰欢恍惚间,听到后来者瞬间警惕的语气。   应该是方才去处理诈尸的弟子,所以现在格外担心尸体。   司辰欢竭力压制慌张,勉强捡回一点神志。   “嗯,不确定,我检查一下。”   他听见头顶的声音如是道。   一时间,司辰欢全身上下紧绷了起来。   他都做好准备暴起,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在他透过白布所能看见的模糊视野中,一只手缓缓落了下来。   那只手瘦削修长,即便看不清,司辰欢却下意识觉得那应当是只格外好看的手。   出乎意料,那只手没有掀开白布,而是隔着一层布,落在了他眉间。   司辰欢下意识将所有气息敛尽,如同尸体一般。   不过,却不能避免相触的感觉。   那只手从眉间、鼻尖滑落,接着落在胸前、腰侧……   紧张之下,所有的触觉都被无数放大,尤其隔了一层白布,手指滑动起落间,带着布料在他皮肤上摩挲,难以抑制地泛起痒意,司辰欢平生最怕痒,几乎差点将气息泄露出来。   他在心底痛斥洛家,哪有这么检查诈尸的法子,洛家不会都是误人子弟吧?!   仿佛过了许久,在司辰欢真的忍不住要揭布表演原地诈尸时,那只手终于收了回去。   他听到那道声音毫无波澜道:“没有问题。”   司辰欢原本的怒火一滞,嗯???   没有检查出不对?   他藏得真这么好?   司辰欢犹犹豫豫,又默默躺回去扮演起一具不会诈尸的好尸体。   “没问题就好,赶紧出来吧,别打扰了小姐”。这话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快走吧快走吧,司辰欢在心底祈祷。   “嗯”,头顶的人轻轻道。   司辰欢心里如同炸开烟花。   他强自按耐,听到门再次关合的声音后又等了一会儿,确认真的没有人后,一把掀开了白布,翻过原来的木窗,趁着巡逻队伍还没有到齐后飞快溜走。   这义庄他是一刻不想待了!   而义庄门外,一名弟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原本前进的脚步一顿,看向黑暗中的某处方向。   “看什么呢?”走在他身前的弟子察觉,也下意识看过去,却见荒草萋萋,毫无动静。   “没什么,一只调皮的兔子而已。”那弟子开口,嗓音中却带上莫名的亲昵。   哪来的兔子?身前的弟子疑惑转头,看向这名同伴。   在义庄明亮的灯火下,他终于发现了不对,“等等,你是哪个队伍的,我怎么没见过……”   弟子还没说完,忽然颈部一阵剧痛,两眼一闭,委顿地倒了下去。   此处恰好是个盲区,云栖鹤极快地将人塞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然后抬脚,再次回了义庄。   幽绿烛火被木门开合间带起的风一晃,烛光摇曳。   云栖鹤从某个已经空了的破木板上收回视线,眼中带了些笑。   “原来这般胆小”,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当视线落回金丝楠木棺材时,那笑意收了起来。   他走到棺材前,居高临下打量着他静静躺着的未婚妻。   “让我来看看,谁在捣鬼。”   他一手悬空,放在女尸额前,几缕黑气从他手中缓缓没入尸体内。   忽然间,女尸竟睁开了眼!   玄阴门的唤尸术,能利用修士残存未散的灵魄,将其尸体唤醒,讲述死前最后一幕。   往往可以用来追查凶手。   云栖鹤收回了手,静静看着惊醒的女尸,她动了动唇,似乎要讲述她生前无尽的冤屈。   然而就在她发出模糊声音的一瞬间。   “噗”,像是球体破裂的声音。   女尸张大的嘴巴僵硬地停在将开未开的弧度,睁开的眼珠蒙上了血色,完全涣散开来,一滴、一滴的血泪从脸上滑落,脏了那身原本新亮的黄色衣裙。   唤尸术失效。   她的灵魄被人完全碾碎了。   绿烛摇曳,屋内响起一声轻轻叹息。   他从司辰欢穿过的那扇木窗越出。   在他离开义庄的刹那,屋内原本数十具弃尸皆睁开了眼!   “不好了,诈尸啦!”   “小姐、小姐的尸体还在房内啊!”   身后响起喧嚣沸腾的骚乱。   云栖鹤头也未回,向着静默矗立的昭山独自走去。   夜风起,将他的衣袍吹起,也卷起他手中笼着的一层白布。             第6章 傀儡   昭山。   司辰欢对上楚川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心虚地端茶倒水,赔笑道:“对不住,昨晚太过惊险,一时竟忘了。”   昨夜他在义庄被那不知名的弟子一吓,哪里还记得要帮好兄弟修补房顶?   楚川接过了茶水,面色幽幽,语气哀怨:“我懂,我都懂,司酒仙君日理万机,哪里能记得住我等小民?毕竟,我又不叫什么云唳。”   司辰欢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行了行了,大不了我再帮你去一次清平乐。”   目的达成,楚川“唰”一把打开他插在腰间的金玉扇子,自诩风流地扇了扇:“算你识相。”   ……   “说吧,昨晚你背着我偷偷去哪了?”   司辰欢略过昨夜他被吓到的事,将洛烟儿的部分说了。   楚川听完,惊讶地连扇子都忘了摇,反应同司辰欢如出一辙。   “云唳这头顶,有点绿啊”,他摸着下颌,唏嘘不已。   “不过,原来昭日城昨晚竟发生了诈尸,难怪我娘今天要召集弟子。”   花虞确实召集了书院中筑基以上的弟子,一群白衣飘飘的少年仙师穿过大半个昭日城,停在城南义庄前,同洛家弟子对峙。   司辰欢混在队伍中,他同样一身白衣,马尾用红色发带高高束起,腕间佩戴绛红枫叶纹腕甲,银朱腰封,腰间依旧缀着两枚小金酒壶,走动间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存在感十足。   就连刚出现的洛修,目光也是先瞥了一眼他,然后才落在花虞身上。   “楚夫人,这是何意?”   花虞换了深紫色衣裙,更显从容大气,她冷笑道:“洛修道君何必明知故问。仙盟有令,凡是出现诈尸之地必须立即探查上报,此地属于鸿蒙书院的地界,洛家是要越俎代庖吗?”   自两年前玄阴门散派,为避免仙门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三宗牵头,联合各门派组建仙盟,盟主由三宗宗主轮流担任,今年正是由药宗上一任老宗主任职。   而鬼气侵蚀活人并保有一定神智,称为邪魔,侵蚀死人并丧失意识称为行尸。所以为了避免某地鬼气太盛,造成仙门隐患,自仙盟成立起,凡是同邪魔和诈尸有关的事须立即上报仙盟。   昨夜义庄闹出的动静太大,花虞再不管,便说不下去了。   洛修揣着明白装糊涂:“诈尸?楚夫人可真会开玩笑,我们洛家一行人可都好好地在义庄,昨晚根本没见过什么诈尸。”   义庄四周明显经过了处理,毫无鬼气的痕迹。   花虞上前一步,眼神落在他身后的房屋:“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毕竟鬼气可以消除,但已经诈尸的尸体只能斩杀。   而义庄内,原本可是还停着十来具弃尸的。   “楚夫人说笑,我们小姐在里面,怎么能放任外人打扰她清净呢?”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两家弟子暗暗将手放在了长剑,忌惮看向对方。   不过洛家弟子昨夜经过诈尸一事,明显精力不济,神色隐有疲惫。   洛修扫视了一圈身后弟子,语气放缓了些:“不过既然楚夫人怀疑此地有鬼气出现,不如我亲自陪着夫人查看。”   司辰欢眉毛极轻地挑了一下。   楚川也凑过来低声道:“他好像在拖延时间。”   司辰欢“嗯”了一声,接着想到了什么:“洛家嫡系是不是还没到?”   洛修不过是洛家镇守在附近据点的负责人,因为离得近才先赶来。   洛家家主不可能不派人过问。   他这话刚落地,便见远处一白衣弟子匆匆而来:“夫人,洛家公子上山拜访书院了——”   昭山,鸿蒙书院。   因今日大部分弟子同花虞下山,课业暂停。   司辰欢先前盘问的两名弟子坐在石凳上,愤愤不平。   “今日下山竟没叫上我等。”   “肯定是那司辰欢在夫人那说了咱们坏话!呸,不过一个孤儿,也就比咱们会抱大腿罢了。”   “就是,我要是能有那么多秘籍资源,也早就上金丹了。”   两人仗着四下无人,越说越是愤慨。   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两位师弟。”   那两人如被扼住脖子的鸡,一时心慌地看过去。   却见来人站在树木的阴影处,一袭白色弟子服,却在脖颈、手腕都额外裹了一层布料,包得严严实实,像是畏寒一般。他容貌清秀,只是两颊瘦削,眼底有明显青翳,透出几分不正常的病态。   这身打扮怪异,两名弟子多看了一眼。   一人狐疑问:“林晟师兄?”   来人虚弱地咳嗽了两声,似乎是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疑惑,解释道“昨夜下山不慎撞上了些邪魔,打斗间受了伤,伤口可怖,怕露出来吓到旁人。”   两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信将疑,嘴上却是道:“啊,原来如此,林晟师兄可要注意安全啊。对了,师兄是何时来的?”   另一人道:“哈哈,我们刚刚只是开玩笑。说起来,那司辰欢昨日还找林师兄来着。”   林晟僵硬地扯出一个笑,他嘴唇透着淡青色,低垂着头笼了笼袖子,藏住眼中压抑不住的贪婪。   “听说因为我的缘故,昨日害得两位师弟被司辰欢责骂,还告到了夫人那里去。师兄于心不安,今日趁着其他人下山,特意在房内备了些灵宝,给两位师弟赔罪。”   林晟乃长越林家的幺子,指头缝露随便露一点,都够普通修士修炼一年了,何况还是他精心准备的赔罪礼?   “灵宝”两字冲昏了头脑,也冲散了两人对林晟这身怪异装束的怀疑。   他们甚至迫不及待道:“师兄客气,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拿?”   “是啊是啊,夫人不知何时回来,要是被司辰欢发现,又要告小状了。”   低着头的人慢慢露出了笑容。   禁闭堂,二楼。   云栖鹤端坐在经案前,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一排排门规。   跟在司辰欢面前的懒散不同,云栖鹤此时脊背挺直、身体板正,如一张紧绷的弓弦,那是长年在门派养成的仪态,也是作为门下弟子学习仰慕的标杆。   虽然早已不是那个人人称赞的云唳仙君,但一些习惯如附骨之疽,还是难以更改,只有在司辰欢前,他才能短暂放下这繁琐作态。   忽然间,他动作一顿,笔尖在宣纸上泅出一团墨迹,原本写了大半的门规报废。   云栖鹤却没有在意,而是侧头看向某处,神色冰冷。   书院弟子的住处落在后山,成排的屋檐高高低低地分布在绿叶掩映中。   一般筑基以上的弟子有单独房间,金丹以上或者世家弟子,有单独院落。   云栖鹤旋身飞入院中,白色衣角翻飞起落,便如一只轻巧灵鹤,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伸手,推开了眼前房门。   强烈的血腥气即便隔着结界,也能让人感到不适。   屋内,埋头啃食的人回过了头,齿缝间还沾着红色血肉。   他眼瞳一片纯黑,浓烈的鬼气从他身上散出。   一般仙门称之为,“邪魔。”   云栖鹤毫不意外,冷漠的眼神扫了扫昏暗房内。   只见地上大片大片的鲜血,一件弟子服随意丢在旁边,被血染得污脏,底下还露出几根人骨。   “救、救我……”   另一人躺在床榻上,他胸腔空空如也,因为修士过人的体质还没有断气,看见来人时露出希冀光芒。   但他明显活不成了。   云栖鹤眼中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他上前一步,穿过结界迈入房中。   林晟擦了擦嘴,缓缓站了起来。   他已吃完一个人,被邪魔本能控制的头脑稍稍清明,记起了眼前人是谁。   “呵,原本还担心被发现,没想到是你。”   一个灵脉破碎的废人,不过是来给他加餐的。   “洛烟儿,是你杀的?”云栖鹤脸上没有林晟预料的惊慌恐惧,相反,他面如冰雪,冷静得可怕。   林晟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接着表情划过一丝痛苦。   “不、不是我,我没想吃她的,可是她太没用了,拿来的魂果根本解除不了鬼气,我、我太饿了,我忍不住……”   林晟说着抱起了头,像是陷入某种癫狂。   “魂果当然没用,因为是假的。”   云栖鹤看着他自欺欺人,眼底闪过嘲讽。   “什么?”林晟缓缓放下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尚未恢复的纯黑眼瞳诡异无比。   云栖鹤有些疑惑:“我是什么好人吗?问我要就会给真的?”   上一世,他确实受不了洛烟儿的羞辱而将定亲礼悉数退回,洛烟儿也确实没有死,甚至一年后同林晟成亲。然而因为婚约存在的缘故,洛家和林家都视他为眼中钉,欲处之而后快,之后他和司辰欢的许多磨难,都是拜两家所赐。   这一回,他对洛烟儿的最后那句警告,就是他给对方最后的生机。   只是可惜,对方并不领情。   “是你!都是你害的!”林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当下目眦欲裂,周身鬼气暴涨,大团大团的黑气弥漫,隐约有无数鬼头隐匿在起雾中。   榻上只剩一口气的弟子触及黑气,惨叫一声便没了气息。   云栖鹤察觉到那鬼气的异样,原本淡漠的神情一变。   “我要为烟儿报仇!”林晟怒喝一声,裹挟着满屋鬼气一拥而上!   然而顷刻,他身形仓促停止,在距离云栖鹤咫尺之间,不得再进分毫。   怎么会……林晟惊讶地瞪大双眼,表情有些滑稽。   然而他身上的鬼气却是速度不减,甚至因速度太快而形成了黑色漩涡,急剧朝云栖鹤身上汹涌灌入。   那是极为诡异的一幕。   汹涌邪恶的鬼气像是要吞噬那白衣黑带的少年,然而仔细观察,便会观察那些浓烈鬼气进入少年体内后便如石泥入海,完全消失痕迹。   就像是,反过来被少年吞噬了一般。   当最后一缕鬼气消散,房屋又恢复了昏暗寂静。   云栖鹤还好端端站在门边,甚至苍白面色还红润了几分。   “你、你……”如同看见了可怕的怪物,林晟表情惊恐到极致,不可抑制地连连后退。   “原来你才是……”   云栖鹤没有同他废话,稍一抬手,林晟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腾空飞来,狼狈跌在他脚边。   还不待起身,一只手便强硬地揭开林晟右手衣袖,猛地一转。   那力道实在超出常人,林晟痛得尖声惨叫。   而当对方手腕侧边一道狭长如眼的印记映入眼帘时,云栖鹤瞳孔猛缩。   “是你!”   “什么啊啊啊……”林晟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钳制腕间的手便倏然落到他头顶。   针扎般的剧痛轰然落下。   “出来”,恍惚间,他听到头顶冰冷的话语。   出来什么?   林晟茫然,然而他嘴巴下一刻却不受控制地动了。   “原来你早就成为鬼修了,不愧是云琅的儿子。”   从他嘴里吐出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股说不出的华丽。   但,这分明不是他的声音啊!   林晟惊恐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他、他的身体被人操控了!   他竭力挣扎想开口,然而怎么也控制不住身体。   他听见自己说:“从天之骄子沦落到仙门人人喊打的鬼修,其中滋味不好受吧?要是那些虚伪的正道知道了你的真面目,尤其是你那个竹马,你猜,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呢?”   提及司辰欢,云栖鹤的神情一瞬间仿佛冻住。   房内光线昏暗,他五官笼在阴影中,像是一尊静美的玉雕,然而那双落在虚空中的眼,像是回忆起什么恐怖画面,暴戾一寸一寸爬满瞳孔,拢在手下的脑袋发出明显的破碎声。   “啊啊啊——”林晟的惨叫声震耳欲聋。   “洛烟儿竟也是你的棋子。”云栖鹤陷在回忆中,唇边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原来上一世,那人这么早便找上了他,将他一步步逼到绝境,将他对仙门百家的怨愤厌恶积累到顶点,最后才装作指路人出现在他面前。   教他制作尸傀,教他倾覆仙门……若不是、若不是司辰欢死在他眼前……   云栖鹤缓缓闭上眼睛,强压住那股浓烈的酸涩情绪。   那只是上一世,这一次一切都还未发生,司辰欢仍旧是那个飒飒沓沓、风流恣意的少年郎。   ……是他会一直守护的人。   林晟体内的人并不知道这具重生的灵魂,仍旧用那种蛊惑的声音道:“你不想知道玄阴门覆灭的真相吗?你父亲的本命法宝,那些正道掘地三尺也未找出的玄阴令,你不想知道在哪吗?还有云琅的尸体,你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了吗?”   这些都是曾经的云栖鹤拼死也要追寻的真相。   是哪怕知道对方居心叵测,他也不惜与虎谋皮,踏上那条血光弥漫的不归途。   这道华丽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似乎只要他一点头,那些他曾经跨越尸山血海,才艰苦找寻的真相,现在便轻而易举得知。   “哈哈哈哈”云栖鹤忽然笑了,眼底寒光一片,“我当然想啊,怎么能不想呢?”   那声音充满了执念。   让控制林晟的人也不由露出满意的笑。   下一刻那笑意却凝固在了脸上,林晟发出难以抑制的痛呼。   鬼气化作尖刀直接贯穿了他整个心脏。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让你碎尸万段!”             第7章 诬陷   “但我更想,让你碎尸万段!”   云栖鹤猝不及防,出手如电快速锁住那只印着裂痕的手,汹涌鬼气霎时顺着这道魂印倾泻而去。   眼看要找出那人位置时,林晟手腕间原本如墨的印痕突然闪过亮光,接着风吹蜡烛般灭了下去,只留下一层浅淡痕迹。   傀儡与主人之间的联系断了。   云栖鹤收回手,并不意外。   迟早有一天,他会真正找出幕后之人。   而林晟,在魂印断开时,如遭雷击痛得剧烈痉挛,他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隐约听到耳边有人道:“你还不能死呢……”   -   昭山前。   因书院正厅尚未修缮完毕,会客落在了前殿中。   此次来的人正是洛家嫡长子、洛烟儿的长兄洛庭之。   他并没有像洛修一般带了数十弟子气势凌人,相反他礼仪周全、儒雅得多,身后只带了五个随从,不过个个气息深沉,最起码是元婴以上修为。   洛庭之提出要见云栖鹤,言语如绵密刀子让人难以直接回拒。   “烟儿死前最后见到的人便是云唳,我听说烟儿从他那拿了什么东西,如果是烟儿无礼在先,我这个兄长的自然要代她赔罪。但如果是云唳对烟儿怀恨在心、甚至跟她的死有关,我更要好好见见他,楚院长觉得呢?”   楚逢尘对上洛庭之貌似客套实则半步不让的神情,眉宇微蹙,知道此人不像洛修那般好打发。   他顿了顿,招手叫来弟子,让他去禁闭堂请云栖鹤。   司辰欢跟着师娘回来时,恰好撞上曲折长廊外的竹马。   一见到人,司辰欢长眉一扬,眼中露出如有实质的喜悦,他快步上前,红色发带飘在风中,腰间小酒壶“叮当”作响。   “云栖鹤。”   云栖鹤站在原地,看他如此鲜活热烈的神情,被梦魇缠住的恐惧一点点消散,只觉心中空落的地方被悄悄填满。   他淡淡“嗯”了一声。   原本紧绷如孤刃的肩背缓缓放了下来。   他这变化是极细微的,没有人察觉到。   就像是霜冻已久的江面,没有人发现底下春水悄然融化。   司辰欢跑到竹马面前,想起书院大殿中的人不免又开始担忧,顺手扯着他一角衣袖,边走便叮嘱:“听说洛家长子洛庭之来了,他可不是简单角色,等会到殿内可别冲动,当然有师娘在我们也不用怕,就事论事,实在不行……”   司辰欢眼珠子动了动,压低了声音,“实在不行,我偷偷将师娘的镇山虎放出来。”   云栖鹤垂下眼,看着他搭在自己袖间的几根细白手指,耳边是他牵挂的嘀咕声,觉得就这样一辈子留在书院,不去追究那些诡谲多变、血光乍现的真相。   也不赖。   不过,总要先解决某些麻烦。   “你有没有在听。”司辰欢发现竹马这时候还能走神,一时目露凶光。   云栖鹤抬头看他,十分真诚点头:“阿酒说的,我自然是听的。”   司辰欢十分怀疑,打量着他。   不远处便是大殿,花虞带着楚川走上了前,顺手拎着司辰欢衣领:“行了,别在这嘀嘀咕咕,他还是垂髫小儿吗,用你在这苦口婆心。”   花虞十分看不下去司辰欢对云栖鹤的维护。   在她眼中,云栖鹤灵脉尽碎,在书院里已经麻烦了司辰欢很多事,平白耽误他修行时间,如今沾染上洛家这层麻烦,还要司辰欢忙前问后,简直碍眼。   司辰欢了解师娘心思,忙卖乖道,“师娘误会了,我只是担心那洛庭之会趁机抹黑书院。”   “闭嘴”,花虞横了他一眼。   司辰欢只好在嘴边做个拉链动作,拐进大殿时,又快速看了一眼竹马。   云栖鹤落后他一步,朝他微微点头。   不过他五官一向偏冷,眼尾略垂,在司辰欢面前卸了那板正仪态后,难免透出一丝无精打采的感觉。   看得司辰欢越发担心起来。   几人进入殿中,各自行礼论坐。   “你就是云栖鹤?”洛庭之坐在客人首位,打量站在最末端的白衣黑带少年。   其实不过几年,云栖鹤的相貌并无多大变化,洛庭之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位前准妹夫。   只是之前,每一次都是对方坐在上位俯视他,而这一次颠倒了尊卑,他心里陡然涌出一股满足感。   然而想到自己来此行目的,洛庭之敛去了那股自傲。   “听说烟儿前日上山找你,拿了些东西。”他语气温和,唇间噙着一抹笑,看上去倒是好脾气,没有洛修那般咄咄逼人。   仙门也有洛家公子温润如玉的美称。   在洛庭之的设想里,云唳自云端跌入尘埃,被所有人踩在脚底,而这时突然有上位者对他和颜悦色,不说受宠若惊,也应该会有动容之情。   然而那少年却仍旧是一副神色倦怠的表情,连语气都是冷冰冰的,“嗯,拿走了定亲礼,有字据为证。”   云栖鹤拿出了一张纸条。   洛庭之被他这轻视态度而生出了点怒火,不过他掩饰得极好,只是朝身后护卫颔首示意。   一人下去,接过云唳手中纸条呈给洛庭之。   “确实是烟儿字迹,真是胡闹,定亲都是多远的事了,竟然还这般不懂事。”洛庭之斥看了眼纸条,口中轻斥,似乎是顺手,将纸条压在了茶桌边上。   书院弟子中,司辰欢和楚川为了方便传小话,站在了最外排。   楚川对司辰欢传音道:“这洛庭之,看起来倒是个讲理的。”   “呸”,司辰欢观察细致得多,“不过都是演戏,你看他那眼神,看云栖鹤根本就是居高临下的嘲讽,这种人都能被称作温润如玉?简直连师父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楚川看不出来所谓的嘲讽,想着阿酒果然一涉及云唳那厮便失了神智,连眼睛都不好了。   这话他不敢说,只以为今天这场会面不会向前日那般争锋相对。   两人传话间,首位上的洛庭之继续道:“我记得,洛家送的定亲礼中正有一枚价值连城的魂果,不仅能清除灵魄沾染的鬼气,还能洗经伐髓,我还以为云唳道友不会舍得交出呢。”   这是什么意思?司辰欢不悦地瞪向洛庭之。   这是暗指竹马交出的魂果是假货,还是嘲讽竹马修为尽废家道中落,他洛家送的东西要藏着供着舍不得交出来是吧?!   洛庭之感受到这股灼热视线,正想偏头寻找视线来源,云栖鹤却忽然开口:“魂果是价值连城,洛家的定亲礼也是贵重无比,云唳囊中羞涩,自然是不舍得的。”   他语气虽然仍是平淡没有起伏,但内容可让洛庭之满意一笑。   果然,他轻蔑地想,什么天之骄子,曾经始终压他一头的天才,如今也不过是蝇营狗苟的蝼蚁罢了。   “所以,请问我云家当时的定亲礼,何时归还呢?”云栖鹤话头一转,让整个大殿陷入了沉默。   众人似乎才反应过来。   是啊,当初两家退了婚约契书,却并未退定亲礼,如今云唳归还了洛家的,那按理,洛家自然也要退还才是。   更深一想,当时两家定亲时云家还是天下第一门,定亲礼单可想而知该多豪奢。   洛家不会是、舍不得退吧?   书院弟子将信将疑的视线,纷纷看向洛家人方向。   洛庭之面上伪善的笑僵硬一瞬,接着硬生生将心头怒火强压下去,撑在茶桌上的手借着垂落的宽大衣袖,盖着那张洛烟儿落笔的字据,勉强道:“云唳道友说笑了。”   接着话题一转:“洛某这边得知,五月前云道友突然下山几日,是否有此事呢?”   这话题跳跃太大,司辰欢提起了心,这人又憋着什么坏水?   五个月前,司辰欢回忆,恰好就是竹马变了性子的那个雷雨夜后几天。   那是云栖鹤第一次提出下山,因那几天正是父亲云琅的祭日。   玄阴门门主云琅最后堕为魔头,屠了不少门派,若是在鸿蒙书院祭拜,怕被有心人做文章,于是云栖鹤提出下山三日。   就连司辰欢想要跟着去,也被拒绝了。   祭拜一事可大可小,不好作假,云栖鹤坦然道:“是下山了,祭拜亡父。”   洛庭之听完,露出复杂表情,明显欲言又止。   他身边的护卫似乎看不下去了,竟跳出森来替他主人开口,响亮的声音响在大殿:“少爷,烟儿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正好有五个月份呢。”             第8章 惊变   ……   死寂蔓延。   司辰欢先是不可置信,接着,硬生生被气笑了。   虽然洛家没说什么,但洛庭之虚伪的欲言又止、一前一后的话语衔接,是想表达什么?   是想说云栖鹤借着祭父的名义,跟洛烟儿春风一度甚至还珠胎暗结是吧?!   简直荒谬!   看来因诈尸一事,洛家见瞒不了洛烟儿的尸体有异,竟然不惜自曝丑闻、还想把脏水泼到云栖鹤头上!   一来他身世特殊,修为尽废,二来他跟洛烟儿曾有婚约,即便发生点什么,也比无媒苟合来得名正言顺。   他们见身死当晚,云栖鹤在禁闭堂内铁证如山,无法陷害,竟然将时间推到五个月前,手段之卑鄙,心思之歹毒,简直、简直是欺人太甚!   司辰欢很快想明了一切,气得胸膛急剧起伏,身体都微微发抖。   他愤慨地上前一步,正想说什么,身后一只手忽然死死捂住他嘴巴。   “唔、唔唔……”   楚川在身后抱歉传音:“酒啊,别怪兄弟,我娘说你这暴脾气沉不住,叮嘱我别让你开口。洛庭之跟洛修可不一样,他是洛家长子,阴损整人的法子可多了去,你先冷静冷静。”   司辰欢知道楚川说得在理。   可是、可是就凭他是世家之子,就可以如此明目张胆构陷他人吗?   更何况,那是云栖鹤,是他竹马啊!   司辰欢眼睛亮如寒星,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紧。   再一次,对实力的渴望牢牢攫紧心脏。   如果、如果他修为跟师娘一般,甚至比洛家家主还要技高一筹,洛庭之还敢在他面前如此行径吗?   司辰欢缓缓闭上眼睛。   他要变强。   不仅是为了自身性命,而且,也是为了保护身边人。   楚川见他情绪平复,犹豫传音:“我松手了啊,你可千万别冲动。”   堵在嘴边的手松开,司辰欢原本涌到嘴边的斥骂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是不知好歹,在没有绝对实力前,不添乱便是他此刻能做的。   只是,他看向独自立在大殿中,少年单薄的背影。   眼中划过心疼。   难道话本所谓的龙傲天逆袭,竟是要先将人压到泥土尘埃里、受尽折辱后再用实力打脸回去?   可是、那些受过的无端脏水、那些堆积的屈辱怨愤,并不会因为报复回去便消散,相反它只会不断重重压在过去,成为午夜梦回的梦魇,成为跨不过去的心魔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云栖鹤微微侧头,在满殿惊疑猜测、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对着司辰欢的方向弯了弯嘴角。   那是个极为短促的笑。   云栖鹤仍旧是那副冷淡表情,只有面对司辰欢时平直的眼角眉梢会软和,甚至弯起弧度如现在这般。   他仿佛没有察觉那些脏污的构陷,笑得如同坚冰融化而成的雪。   纯粹又凌冽。   司辰欢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一时愣住。   而殿内因为这一笑,细碎私语越演越烈。   “他竟然还在笑?”   “这是疯了吗?还是承认真跟洛烟儿……?”   “呸,你是哪边的?”   这还只是在一殿之内,若是出了这个大门,相信流言会越传越广,越传越离谱。   洛庭之满意地松开压在字据上的手,甚至有闲情呷了一口茶,掩盖住一瞬间高高弯起的唇角。   世人多愚昧,根本不会去追寻所谓真相。   而他只要提供一点点苗头,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自然会有人把传言补全,得出有利于洛家的结论。   洛庭之只觉周身舒坦了,含着怜悯的目光落在云栖鹤身上。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还能笑出来,但恐怕过了今天,他身上又要再背一条骂名了。   洛庭之饶有趣味地想,不过,云唳也应该习惯了吧。   毕竟,如今只是个任人践踏的废物啊!   云栖鹤忽然转头,目光对上了洛庭之。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淡漠无比,明明只是轻轻一瞥,一瞬间洛庭之却像是看见了满屋浓黑阴森的万千恶鬼,呼啸嘶吼着尽数朝他袭来……   “咚”,原本端坐的洛庭之忽然往后一仰,竟是直接带翻雕花椅,摔得人仰马翻。   “少爷!”   “少爷你怎么了?”   护卫万万没料到发生此事,一时没能护住,忙上前七手八脚扶起他。   洛庭之脸上惊慌尤在,他撑着护卫的手起身,又惊惶看了一眼云栖鹤。   然而对方一身白衣,周边干干净净,莫说恶鬼,就是鬼气也不曾有一分。   怎么回事?!   洛庭之心中大骇。   他明明没有看错……还是、洛庭之心中升起疑虑,还是云唳身上有问题?   这时,刚才一直旁观、丝毫没有插手意味的花虞开口了,她像是不解地问:“洛少爷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在我们书院做了亏心事,连这椅子都坐不稳了?”   杀人诛心。   “噗”,司辰欢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种虚伪之人最爱面子,他师娘嘴可真毒。   笑完,他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看了过来。   他的笑声其实很低,但耐不住因为花虞的话全场陷入死寂,所以也就显得格外明显。   身后的楚川瞪大了眼,看起来很后悔没有一直捂住这小祖宗的嘴。   司辰欢满脸无辜。   他是冷静了没有冲动,但耐不住笑点低啊!   洛庭之被这一笑,方才对云栖鹤刚起的怀疑又瞬间化作了恼怒,英俊的脸庞甚至微微扭曲。   他眼神死死盯住司辰欢的脸,似乎要把他记住。   敢笑话他洛庭之的人,呵,是活腻了。   一瞬间上百种死法在他脑海中快速闪过   而注意到他的视线,方才游刃有余、毫不在意的云栖鹤,神色终于彻底冷了下来。   “大事不好——”   突兀响起的尖叫声打破大殿内死寂的气氛。   “邪魔吃人了!”   昭山后山。   大大小小的院落星罗棋布,曲折长廊,屋檐飞翘。   等楚逢尘带着人匆匆赶到时,一处院落已被数十白衣弟子重重封锁。   最前方一弟子长发凌乱,衣角还沾着树叶,像是惊慌中摔倒在地还来不及整理,他一看见楚逢尘,忙见了救星一般上前,急匆匆道:“师父,方才夫子叫我来寻林晟去补习他落下的功课,可我一到,却发现、发现他房间遍地鲜血,还有人骨啊——”   楚逢尘神情前所未有的凌厉,他让人将受惊弟子带下去,接着上前查探院落情况。   “昨夜昭日城内诈尸,今日昭山上又出现了邪魔,看来,鸿蒙书院最近颇不太平啊。”   身后,洛家人紧随而来。   洛庭之刚刚吃了瘪,难道碰上鸿蒙书院出了这一大事,怎么能不来凑凑热闹?   更何况,洛庭之眼中精光闪烁,邪魔、诈尸……呵,若是利用得当,还可以借机打压鸿蒙书院的势力。   花虞和楚逢尘此刻没有心思应付他。   尤其是花虞,一手执着绣花鞭,大步上前对封锁阵法的领头弟子道:“打开,我去会会他。”   “夫人小心。”   数十弟子撤回灵力,小院上空透明的封锁结界消散,瞬间,浓烈的鬼气从小院中呼啸涌出。   修为较低的弟子已是被灼伤,忙不迭支起护身结界。   “退后——”花虞轻喝一声,脚尖一点飞身冲进了院门。   楚逢尘青衣一荡,紧随其后。   司辰欢放心不下,又怕云栖鹤留在院外会被洛家刁难,于是一把握住竹马的手腕。   在他疑惑看来时,司辰欢凑近道:“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属于司辰欢的结界撑开,顺着两人相交的手腕将云栖鹤也笼罩了进去。   云栖鹤垂眼看了看他细白手腕,抬头懒散一笑:“那可靠你了,司酒仙君。”   司辰欢一时被他笑得有些赧然。   “你们还进不进去——”楚川看他俩此刻还拉拉扯扯,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接着眼不见为净,先一步冲进去。   “走走走”司辰欢护在身前,拉着人往里走,洛家人也紧随其后。   院中鬼气更为浓烈,他们进去时,但见一道长鞭蜿蜒如灵蛇,裹挟万钧之力撕裂弥漫黑雾。   惨叫声混着皮开肉绽声同时响起。   一道紫色身影翩跹而落。   在她身前,林晟白衣沾满血迹,狼狈躺在长阶上。   他已经很难看出曾经的清秀面容,面色苍白如纸,瞳孔一片浓黑,下颌还沾染着斑斑血迹,见到他们,即便已经被花虞折断了腿,仍旧贪婪地盯着人,双手挣扎着爬来要择人而食。   他手腕皮肤同面色一样苍白,在凝固着红黑血迹的地面上看着格外醒目,于是当司辰欢随意一瞥,瞥见林晟右侧手腕那层熟悉的印记时,整个人如遭雷殛。   那、那是……   司辰欢一时以为看错了,他先匆匆给云栖鹤加固结界,接着松开他的手绕到前面,焦急地想要看清。   林晟右手间的印记到底是不是跟梦中出现的一样!   他太过心急,一时竟没注意走到了洛庭之身前,后背大敞。   身后一掌袭来。   “阿酒小心——”   云栖鹤提醒地晚了一步,司辰欢猝不及防身体腾空,整个人蓦地飞向长阶前张开血盆大口的邪魔!             第9章 真相   那一瞬的时间拉得很慢。   云栖鹤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   他垂在身侧的手快速捏出了法诀,一时甚至顾不上暴露。   而司辰欢毕竟经验不足,向邪魔砸去的一瞬间头脑空白,忘了反应。   眼看林晟举起的尖利长甲要刺向他心脏时,对方却突兀停了一瞬。   长甲不再向前,甚至那贪婪纯黑的瞳孔都凝固。   被司辰欢身影挡住的众人,没有发现邪魔瞬间的反常。   而司辰欢在惊诧中,下意识一手撑在林晟头顶借力,如鹞鹰倒悬,白色衣袍飞旋如花,下一刻,林晟锋利长甲陡然刺空。   与此同时,绣花长鞭破空而来,缠住半空飞落的司辰欢腰身,猛地一拉,将人拽了回来。   “小酒儿你没事吧?”   楚川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迎上去。   花虞解开长鞭,按着司辰欢肩头上下快速扫视一遍,确认没有受伤后,紧绷的神情这才微微缓解。   云栖鹤站在外边,控制不住往前一步,然而看着少年被簇拥在中间,他又停住,隔着距离看向毫发无损的少年。   直到此刻,仿佛冻僵的心脏这才慢慢恢复了跳动。   洛庭之……   云栖鹤肩背紧绷,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住,半阖的眸间,一时竟比邪魔还骇人。   “洛庭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虞转身,嘴上诘问着洛家,手中同时泄愤地挥舞长鞭,将长阶前林晟仅存的两只手也折断,清晰的骨骼错位声不由令人齿寒。   洛庭之像是才反应过来,语气含着歉疚道:“真是对不住,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邪魔,方才竟手滑了。”   ……   司辰欢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睁眼说瞎话之人!   其他几人也没想到他竟能抵赖至此,一时震惊得没有说出话。   于是,林晟那些颤抖的话语便清晰传来。   “洛、洛家……烟儿”,林晟瘫倒在地,他纯黑的瞳孔中浮现挣扎,像是残存的神魂在同邪魔本能做着抵抗。   他双手双脚俱被折断,不正常的弯曲着,只能痛苦地以头抢地,发出令人心颤的头骨碎裂声。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还有孩子……魂果,快给我魂果啊——”   只言片语中蕴藏惊人信息。   原本一直老神在在的洛庭之蓦地变了脸色。   他闪身到林晟面前,单手扼住他脖颈,将人硬生生提了起来,怒喝道:“你是什么意思?”   “少爷,在他身上发现了小姐的储物袋!”他身边护卫惊叫出声。   谁也没料到,困扰了几日的杀人案,竟然在这寻到了真凶。   洛烟儿的姘头,竟是林晟?!   “把他带走!”洛庭之先前的伪装彻底卸下,将林晟厌恶地丢到地上。   “林晟乃书院弟子,竟然堕为邪魔残害我洛家小姐,此账该怎么算?”   司辰欢还没跟他算偷袭的账,洛庭之倒是先倒打一耙。   楚逢尘难得冷下脸色,面无表情道:“洛少爷恐怕是误会了,林晟先前请假归家,有文书为证。他三日前才返回书院,而感染鬼气、堕入邪魔最起码需要四日以上的时间,修为越高者时间越久,林晟金丹修为,应该约莫是在半月前感染的鬼气,当时他可不在书院。”   所以,同鸿蒙书院无关,要算账,也是应该寻长越林家。   洛庭之心中快速计较一番,仙门出现邪魔肯定会上报仙盟,鸿蒙书院证据确凿,纠缠下去对洛家不利,还不如去林家讨账。   “既如此,便是我先前误会了,告辞。”   洛庭之草草说了两句,便想离开。   司辰欢却拦在身前,“等等——”   他视线越过洛家人,看向被他们绑缚的林晟。   确切地说,是他的右手腕。   他想弄清楚对方手腕上的痕迹到底是如何而来,为什么会跟梦中杀他之人有着一样的印记。   然而,当他视线触及到林晟重新恢复贪婪阴邪的瞳孔时,心里一沉。   林晟方才那抹残存的神智,怕是已经被体内鬼气尽数吞噬,彻底沦为了只知血肉的邪魔,即便把它留下,恐怕也问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怎么,是想要本少爷给你赔礼道歉吗?”   洛庭之本就在愠怒中,此刻见司辰欢拦路,怒火更盛,连表面的客套也挂不住。心里只后悔方才自己没下重手,碎了这小子经脉。不过也怪林晟那废物,当了邪魔连送上门的食物都吃不到。   要知道,若是被邪魔咬了,沾染上的鬼气可是十分难以拔除的。   司辰欢回过神来,肃容道:“我不需要,你真正该赔礼道歉的人在那。”   他指向云栖鹤。   洛庭之笑出了声,甚至觉得这小子天真得可怜。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这么会向蝼蚁道歉?   云栖鹤也显出讶异神色。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他竟还惦记着自己被诬陷一事。   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变得柔软。   云栖鹤暗叹一口气,既心动于他如此挂念自己,却又嗔他将自己的事放在了他之前。   前世,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小酒儿才会替他挡了那剑?   在浓烈的酸涩感涌上心头之前,云栖鹤先一步敛住了想法。   不过,这一次绝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小酒儿不在乎的账,他自然会替他一一讨回来。   云栖鹤心绪万千,面上神情却没有波动,意有所指道:“小酒儿说笑了,我自然不需要什么道歉,只要洛家将欠我的定亲礼归还便好。”   洛庭之一愣,竟把这事给忘了?   不过,他被云栖鹤口中的“欠”字给惹得皱起眉头,不悦道:“何来欠礼一说?如此污蔑我洛家,好大的胆子!”   竟是连虚伪的客套也懒得伪装了。   反正事已至此,跟鸿蒙书院的仇铁定是结下了。   他洛庭之怎么能容忍一个废物欺压到头上?   再者,他那份字据,早就在大殿时,被他借着饮茶的动作给毁掉了。   口说无凭,人微言轻,哼,他还能借着这个机会,以污蔑世家的罪名折磨一番这云唳,方能借他心头仇郁。   不善的眼光锁在云栖鹤身上。   他却像是没有察觉,神色如常道:“啊,忘了说了,令妹当初立的字据,是两份。”   一旁,原本冷眼旁观的花虞此刻却忽然接口:“另一份字据,连同昨夜义庄诈尸、今日书院邪魔,已经向仙盟送去讯息了。”   方才洛家护卫忙着看守化作邪魔的林晟,洛庭之正同司辰欢两人对峙,谁也没注意到,花虞将带着白金尾焰的讯息已传送了出去。   这一手猝不及防,本来还想作妖的洛庭之变了脸色。   “你……”他怒视着花虞,本想出口骂人,但摇摇欲坠的理智让他咬紧了牙关。   器宗宗主之女,当今仙盟盟主的徒孙,不是他能得罪的。   事实上,正是听说花虞对云栖鹤百般刁难,洛庭之才敢在她面前,堂而皇之地针对云栖鹤。   可现在看来,两人怎么竟还联手了?   似乎关系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剑拔弩张。   洛庭之脑袋嗡嗡,思绪混乱。   护卫警惕地看着院门外,逐渐围拢过来的白衣弟子,怕少爷出事,传音提醒:“少爷,强龙难压地头蛇。”   洛庭之将心中不安强行压下,咽下梗在喉间那口气,原本英俊面容都气得脸色铁青,他一拂袖袍:“我们走!”   司辰欢看着洛家几人如流星飞逝的背影,也有些纳闷。   他悄悄移到竹马身边,传音入耳:“你跟师娘,什么时候联合起来的?”   竹马竟然将洛烟儿立的字据给了师娘?两人的关系已经这么缓和了吗?   云栖鹤不语,只是转身看着他,眼中含笑。   看得司辰欢一头雾水。   一旁,注意到这动静的花虞不免冷哼。   她当然懒得管那云唳死活,但人毕竟在鸿蒙书院,洛庭之如此欺侮他,便是没将书院放在眼里。   更何况,花虞眼中露出杀气。   洛庭之竟然敢对小酒儿出手,便是将他杀了都不为过!   如今不过是给洛家设个绊子,已经是极为便宜他了。   -   昭山上发生的事很快传了出去。   从洛烟儿纠缠前未婚夫只是为了给姘头解除魔气,到林晟变作邪魔、生吞怀有身孕的洛家小姐;从洛修颐指气使闯入书院被灰溜溜赶走,到洛庭之想要仗势欺人泼脏水、结果转头就撞见真正的妹夫吃人,甚至堂堂洛家还欠着定亲礼不还……   可谓狗血淋漓、跌宕起伏,堪比一出大戏,又加之涉及世家大族的秘辛纠葛,一经传出便风靡昭日城各大酒楼客栈,说书先生纷纷拍起惊堂木,连着说了几天几夜,城中客官依旧热情高涨。   “啧啧,你不去写话本,当真是文坛一大损失。”   楚川斜躺在一棵大树下的青石上,捧着司辰欢传出去的话本剧情,看得津津有味。   “云唳在里面,完全就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倒霉蛋啊。”   司辰欢正在旁边的演武场练剑,他换了一身红衣劲装,配着绛红枫叶纹腕甲,一柄细长寒剑舞得密不透风,越来越快……   “咔擦”一声,在强烈灵力撕扯中,剑身快速爬上蛛网,接着在半空裂成无数碎片,折射出刺眼光芒。   红衣如血翩跹落下,司辰欢先回答了楚川的问题:“阿鹤难道不是吗?”   然后懊恼地看着双手:“还是不行。”   他因练剑,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沾在细白皮肤上如晶莹露珠一般,脸颊也泛出淡淡红意,懊恼时不觉咬着越发嫣红的唇瓣,一点白若隐若现,饱满的下唇微微塌陷,像是熟透的水蜜桃。   云栖鹤立在旁边,手中还拿着一方丝帕,目光却不由扫向他的唇。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时,云栖鹤蓦地攥紧手中丝帕,触火一般匆匆挪开。   他在干什么,不过是咬个唇而已。   可是,云栖鹤从不知道一个简单动作,竟然能有如此无端的……旖旎。   司辰欢没有注意到竹马掩藏的狼狈,他颇为自然地伸手去拿丝帕,一扯,没扯动。 ?   他疑惑看向云栖鹤,黑亮的眼中是澄澈的纯粹。   在这样目光下,来不及冒头的心思抛之脑后,云栖鹤没有将手中揉皱的丝帕给他,而是又拿出了一块绣着祥鹤云纹的手帕给他。   “用这个。”   司辰欢没有多想,伸手接过,一边擦拭额上汗水,一边对他笑得灿烂,“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明明是正常的对话,楚川看着两人却觉得怪怪的。   他们之间仿佛有什么独特气场,将两人框在一处,无比和谐,任何人闯进去,便会显得格格不入。   又不带我玩。   楚川一撇嘴,打破他们之间的奇妙氛围,强硬插嘴道:“重剑你嫌累赘,薄刃又难以承受灵力,不如还是去一趟器宗,求求师兄师姐量身定制一把长剑吧。”   司辰欢收起丝帕,果真从云栖鹤身边走开,跳到那块巨大青石上,顺势躺到楚川旁边,翘着二郎腿道:“材料难寻啊。”   因有花虞一层关系在,他们自然是能寻到器宗的锻造大师帮忙炼剑,但不可能两手空空便要去求人。   而一般珍贵的锻造材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一旁的云栖鹤扫过同司辰欢并肩而躺的楚川,目光冷了下来。   楚川不明缘由打了个哆嗦,这青天白日的,他怎么觉得有点冷?   他紧了紧衣襟,看着司辰欢道:“倒也是这个理,不过话说回来,你最近怎么了,没有逃课不说,竟然还天天练剑?”   楚川越说越郁闷,“害得我娘催我修炼催得更狠了。”   司辰欢笑了一声,他一把翻坐起来,动作轻巧灵敏,如同一只红狐,头顶的红色发带被动作带得飘飞。   他正对着楚川,一脚踏在青石上,一手握拳在胸前,正义凛然堪比宣誓:“我辈岂是蓬蒿人,这个年纪正是奋斗的时候,你是怎么能睡着、怎么能闲到看话本的!”   楚川:“……”   楚川吓得翻下青石,匆匆远离他,嘴上嘟囔着:“莫不是被什么邪祟上身了?”   他一走,另一边的位置空了出来。   不知何时守在一侧的云栖鹤伺机而上。   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一方软被,一方靠枕。   这块青石宽广而平缓,头顶树冠茂密巨大,点点光斑从枝叶罅隙间投落,并不刺眼,反而有着暖阳的惬意。   云栖鹤将软被、软枕搭上,顷刻间便拾掇了一块舒服地出来。   然后,他对站在石块边缘、看呆了的司辰欢招了招手。   这动作司辰欢熟悉,每次竹马怂恿他躺平时都是这般。   司辰欢犹豫了一秒,接着便扑了过去。   刚刚才说完不能耽于享乐的某人,舒服地躺在软垫上,发出一声喟叹。   果然还是躺着舒服啊!   要不是两年之后的杀身之祸迫在眉睫,他也好想跟竹马躺平啊!   不过说好的草根逆袭龙傲天呢,跟他竹马这咸鱼的作态完全不搭啊!   司辰欢看着头顶斑驳树冠,思绪发散。   然后一侧身,便见身旁的云栖鹤拿起了方才楚川搭在石边的话本,垂眸看了起来。   他手指白而修长,侧颜恬静俊美,如用上好工笔一一精雕细琢而出的美人图一般,司辰欢一时看得发愣。   纸张翻页的轻微摩擦声,唤回他的思绪。   许是午日燥热,他感到耳后有些发烫。   “咳咳”,假意咳嗽掩去这一点异样,司辰欢自然地靠过去,看竹马翻阅到哪个情节,一边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都是我瞎编的。”   两人本就离得近,司辰欢一靠过来,更是无限拉近了距离。   此刻肩头相触,司辰欢垂在身侧的一缕发梢,不经意间便扫过云栖鹤持书的手腕,一瞬的痒意,让那只苍白修长的手禁不住一颤。   司辰欢没注意到,只是看竹马眉宇一压,似是在忍耐什么,心中不觉有些忐忑:“怎么,是编得不好吗?”   “没有”,云栖鹤摇了摇头,“只是在想,我在小酒儿眼里原来这么可怜?”   他眉眼偏冷,不笑时极容易给人冷峻锋利的感觉,又因年少遭逢巨变,冷漠中又不免带上几分敏感偏激。   司辰欢怕他以为自己是看轻他,正想要解释。   却听他竹马顶着那副冷而厉的五官对他道:“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儿上,小酒儿不如陪我睡下午觉吧。”   “……啊?”   云栖鹤的目光扫过少年眼下难掩的淡淡青色。   原本持书的一只手,拉住司辰欢垂落的一截红色衣角,也不说话,只抬头静静看着他。   浅色的瞳孔在日光散落间,恍若琉璃一般。   ……   要命了。   司辰欢想,他竟然觉得竹马是在同他撒娇?   关键是这和神情截然相反的动作,让司辰欢悲痛发现,自己很吃这招。   本来还打算修炼的计划抛之脑后,司辰欢略有些神志不清地答应:“好好好,我还要躺上次那个软枕。”   云栖鹤眼中晕出了笑意。   孤零零在一旁、被迫看了全程的:???   喂喂喂,司酒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   而且躺就躺吧,能不能也带上他一个!             第10章 魂印   昭山之外的千里,长越林家边界处。   洛庭之气得七窍生烟。   他们不过是离开鸿蒙书院几日,没想到沿路走来,酒楼客栈、茶肆马肆中,到处都是讨论洛烟儿和林晟的事,甚至传得最离奇的,竟然还说是他将林晟变作邪魔、只因不舍妹妹嫁给他人为妻!   洛庭之听到那说书先生胡言乱语,气得一剑掀翻了酒楼。   不过洛家的黄衫弟子服太过明显,被认出来后反倒还说是他恼羞成怒。   高傲如洛庭之,怎么能忍得住如此污蔑,若不是有护卫拦住,差点血洗整整长街。   最后还是护卫劝着他离开城池,驻扎野外。   “鸿蒙书院简直下作,竟然这般诋毁我洛家名声!”   漆黑荒野中,柴火“哔剥”,映照出一张扭曲的英俊脸庞。   洛庭之只要一想到白日那些流言蜚语,恨不得当场屠城,完全忘记当初自己是怎么陷害云栖鹤的。   “少爷息怒,明日便能到林家,等办完要事,再来对付那鸿蒙书院,毕竟,小姐可不能白死啊。”一旁的护卫怕他冲动,殷殷劝道。   洛庭之的理智稍稍回笼:“是,还要先去林家。”   他微微偏头,看向放置在身后的半人高铁笼。   那铁笼用最坚固的玄铁浇铸,周边还布满禁锢符咒。   笼中关着的邪魔四肢折断,瘫倒在地,又因久未进食,纯黑瞳孔中对血肉的渴望越发强烈,直勾勾盯着火堆旁边的几人,嘴中发出“嗬嗬”的沉重声。   洛庭之听得心烦,抄起一截燃火的木棍砸进笼里,烧得林晟发出惊声怪叫,响在荒原漆黑夜空中。   这叫声取悦了洛庭之,他怒意消减,重新思索起来,片刻后反而一笑:“祸福相依,这流言虽然对洛家不利,但对林家来说,也是颜面扫地,他们如今想赖账都不行,毕竟世人皆知是林晟害死了我妹妹。   二来,只要将此事都推在鸿蒙书院头上,联合林家一同对付,即便有器宗花虞在,我也要将这破书院剐掉一层皮!”   洛庭之眼中闪烁着残忍光芒。   几个护卫连连附和称赞。   今夜天色格外黑沉,夜风呼啸卷起一片杂草浪涌,吹得火星四溅。   不知过了多久,洛庭之猛然一回神,忽然意识到些许违和。   好像、太安静了。   他回首看向不远处笼在黑暗中的铁笼。   依稀的人影趴伏在笼中,轮廓没有起伏,一片死寂。   奇怪、也太安静了。   尤其是对于毫无理智的邪魔来说,生人在侧,对血肉与生俱来的渴望注定它们是躁动不安的。   该不会、死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洛庭之心下一沉。   虽然林晟变作邪魔,但他可跟如今毫无根基的云栖鹤不同,毕竟是林家庶子,就算要除魔,也该是林家自己动手,遑论他们还想借机敲诈林家一番,没有“活”着的林晟,可不好办。   “去看看他”,洛庭之对一旁的护卫道。   那护卫不敢违抗,在周身罩上护体结界后,小心翼翼去探查铁笼中的邪魔。   “少爷,人好像死了!”那护卫面色大变,不觉叫出声来。   不好的预感成真,洛庭之一急,“这么可能。”   他升起护体结界,匆匆起身上前,一把将护卫推开,自己伸手进笼中,准备查看。   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   原本一动不动的邪魔突然睁开了眼,刹那间,他纯黑的瞳孔中有一抹怪异白色一闪而逝。   下一刻,前所未有的浓烈鬼气冲天而起,瞬息掀翻了坚固玄铁,一双利爪蓦地伸出,竟轻而易举撕开了洛庭之周身结界,眼看要往心口方向而去!   生死之际,洛庭之的反应可谓迅疾无比,猛地一把拽过护卫挡在他身前。   然而,“噗嗤”一声。   利爪透胸而出,隔着护卫的尸体,那泛着诡异黑色的尖指划破洛庭之胸前的衣袍,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强烈的剧痛中,洛庭之眼瞳瞬间睁大,同林晟纯黑的瞳孔对上了视线。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恍惚间,竟然看见那早该失了理智的邪魔,勾了勾嘴角。   “少爷——”   “少爷小心——”   剩下的护卫疾奔而来,凌厉杀招兜头朝邪魔砸去。   与此同时,原本黑沉的天幕中快速划过几道流星,几道蓝色身影遥遥出现:“此乃长越林家地域,何方邪魔在此作祟!”   多重攻击下,林晟折断扭曲的身体“啪”地倒在了荒原杂草中,眸底映出黢黑无声的苍穹。   往事如走马,在脑海中纷至沓来。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回忆起了鸿蒙书院屋舍中可怖的一幕。   那、那是……   林晟像是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画面,惊恐地瞪大双眼,浑身止不住痉挛起来。   隐约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可以去死了。”   在林晟没有注意到的左腕上,有微弱白光浮现,一道形貌肖似酒壶的黑印一闪而逝,了无痕迹。   夜风长卷,杂草起伏间,露出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   昭山之巅,矗立着一座七层高的阁楼,此处是鸿蒙书院的藏书阁。   当初鬼蜮之乱时为保存典籍,藏书阁几乎收纳了各家门派心得秘法的拓印玉简,汗牛充栋,几乎可以称作仙门最全的藏书处。   藏书阁依照修为,对弟子的开放权限不同,因师娘偏爱他,原本金丹修士只到三层的权限,司辰欢却能上到五层。   正值深夜,山巅天穹低垂,星月隐匿,只有塔楼檐角挂着的几盏防风灯散出微光。   司辰欢身如飘花,几个起落间立在藏书阁门前。   他身形纤细,有森种少年人独有的单薄,在地上拉出一道长影。   司辰欢深深呼出一口气,正准备推开大门,却忽然察觉出另一道气息。   “谁在哪?”   他警觉地侧身看去。   长廊幽深,拐角处的廊檐角垂落下几串竹制风铃。   在他出声后,一只苍白的手从廊柱下伸出,拨动了那些高高低低的风铃,流泻而出的清晰声响,打破了岑寂无边的夜。   在这连串的铃声回响中,廊柱后有一人转了出来。   夜色的黯淡光线,勾勒出了一道模糊身影。   那影子高挑,不紧不慢,显出主人闲庭散步的意态。   司辰欢看着,原本警惕的心缓缓落下,倒是露出讶异。   他竹马怎么来了?   果然,当来人走入防风灯洒落的莹润烛光时,只见眉眼俊美,侧脸如精巧剪影,不是云栖鹤是谁?   司辰欢将推门的手收起,单手笼在唇边咳嗽了两声,掩饰心虚,黑亮眼珠却不由乱转:“这大晚上的,还没睡啊。”   云栖鹤偏头,打量着偷偷跑出来的人。   司辰欢今夜特意换了一身黑衣,越发显得肤白胜雪,他腰间两枚小金酒壶倒是还带着,在烛光中折射出熠熠光辉。   云栖鹤道:“哦,我本来是睡觉,也不知怎么便来了这,许是梦游吧。”   这话一听便是骗人。   但是,司辰欢心虚地咽了咽口水,他傍晚便是用“修炼太累想早日休息”从竹马那溜了出来。   没想到却在这被抓包。   难掩心虚。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你是如何上来的?”   司辰欢反应过来。   藏书阁离后山屋舍还有数百道长阶,陡峭如攀崖,弟子往来都是借仙鹤代步或御剑,然而深夜仙鹤休息,云栖鹤如今毫无灵力,怎么上来了?   “走来的”,云栖鹤先回答他后一个问题,接着,手中出现了一张花笺,只见纸上画了个狭长如撕裂的黑印,又似一只半垂半睁的眼。   云栖鹤的声音更轻了些,就像檐角渐渐停息远去的风铃声。   “东西落在我那了。”   司辰欢看见这东西,瞳孔一缩,下意识便将那花笺抢了过来。   抢完,才察觉自己的举动太过反常。   完了,就算竹马本不想怀疑他,这下也是不打自招了。   司辰欢不敢抬头跟云栖鹤对视,颓丧地低着头,垂落的视线划过对方沾了泥土的皂靴。   看见这,原本的心虚当即抛在脑后,他眉宇一皱,着急问道:“那登山梯如此陡峭,你怎么还爬上来。你要是早说,我就带你一起了,你爬了多久,累着了没?”   他竹马如今与凡人无异,这单薄的身子骨瞧着也不结实,不知道一双腿爬坏了没。   司辰欢一时忧心地从他两条大腿方向扫过。   云栖鹤:“……”   他无奈地按了按眉角,接着上前,越过司辰欢,一把推开了藏书阁大门,露出排排高不见顶的巨大书架。   “走吧,不是要带我一起嘛。”   ……   司辰欢无可奈何,只得带着人上了五层阁楼。   雕花窗边,青灯高挂。   司辰欢伏案埋首古书间,脚边还堆了高高一摞,书页的快速翻动声响在寂静幽暗的楼阁中。   云栖鹤坐在他对面,一只手撑头,另一只手随意翻动古卷,在青灯掩映下俊美如画中仙,神色却有些意兴阑珊。   不知过了多久,灯烛攒泪,更深露重,司辰欢直起身来,抻了抻泛酸的腰。   他本来不知道该如何查探未来的刺杀之人,但林晟的出现,以及手腕上那相似的印记,给了司辰欢启发。   梦中的杀人凶手,皮肤透出的灰白也如死人一般。   那么有没有可能,那人也同林晟一样,都是邪魔呢?   而能驱使邪魔为己所用,司辰欢能想到的,便是鬼修和玄阴门涉及到的修行之法,尸傀术。   鬼修远在鬼蜮,只有玄阴门的书籍有可能查到。   可惜,自玄阴门覆灭后,曾经风靡一时的尸傀术被列为禁术,认为此道终究与鬼修无异,习之会走火入魔如云琅一般。   连带着有关玄阴门的诸多著述被封藏起来,如今从藏书阁中找到的、能搭上边的古卷都翻了遍,却还是没找到跟这个印记有关的记录。   司辰欢不免满脸懊丧。   “你要找玄阴门的书,何不直接问我?”   云栖鹤等了一夜,见这本来最烦经书文字的少年宁愿看完一摞古卷,却不来问他,本来心中烦闷,决定放任他瞎忙活一场,然而最终还是不忍看他露出沮丧表情,自己先开了口。   他心下微嗤,罢了,反正每次有关小酒儿的事,他总是无法沉住气。   “啊?”司辰欢看了太多书,眼神有些涣散,茫然地抬头看向对面的竹马。   少顷,他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青灯下,黑白分明的眼纯然一片。   “但是问你,岂不是会勾起你的伤心事?”   他不想让竹马知道这危险印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门派解散、家破人亡之苦,司辰欢也不想让他在尝一次。   哪怕是在回忆中。   云栖鹤在司辰欢埋头苦读时想了很多原因,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一时间,那些惊疑猜测、那些疑虑担忧,如潮水般唰然退去。   与之相反,不知从何处的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几乎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栗。   他静静看着灯下的少年,未曾饮酒,却感觉已醉在这个微凉的春夜中。   原本冷硬的眼角眉梢变得柔软,眸光深深,他道:“那是魂印。”   “凡是修行尸傀术之人,都会在自己的傀儡上打下一道魂印,印痕形状各不相同,但都是对尸愧主人来说,最为独特、最为心系的存在,如此才能保证心意相连,控制住尸傀。我爹……云琅仙君的魂印便为眉间一点朱砂,而这正是我娘的容貌特征。”   “原来竟是这样。”司辰欢道,“那这魂印和玄阴令可有关?”   玄阴令乃琅玉仙君生前的本命法宝,相传为鬼蜮结界碎片所制,能锁鬼气,驭万鬼,虽然随着琅玉仙君的陨落而失踪,司辰欢却不免好奇。   云栖鹤道:“玄阴令操控的万鬼,如行尸一般,极易识破。但魂印无声无息,中招者和寻常无异,嗯,就像是被附体的邪魔,只是背后有人操控而已。”   原来如此,司辰欢点头。   所以,已知背后要杀他的人同样精通尸傀术,那么不是鬼修,便是修行玄阴门术法之人,而他的魂印,是一只半垂半睁的眼。   会是谁呢?   司辰欢想着想着,不觉陷入沉思,半晌后,他抬起头来,才发现云栖鹤仍在看着自己。   青灯幽微的烛光下,对方眸底满是自己的身影。   有什么异样在心里一闪而逝。   在这样的目光下,原本的思绪尽数退去,司辰欢喉头忽然有些干渴。   他不觉微微偏过头,略微避开那专注目光。   然后他忽然想到:“你的魂印是什么呢?”   话问出口,司辰欢就后悔了。   竹马已经灵力全无,曾经的术法也不能再用,这样问不岂是戳他痛处?   还没等他开口抱歉,云栖鹤却先开口了。   “是一个小酒壶。”             第11章 初遇   司酒之名,很有些来历。   据捡到他的楚逢尘说,鬼蜮大战后仙门并不是高枕无忧,还有些战场上逃窜的邪魔为祸人间,那一两年中,各家弟子几乎都是待在外面除魔。   彼时楚逢尘正奉宗门令,同花虞新婚,按理来说不用下山,但因着他心中逃避,便主动请缨去往鬼气最浓重之地。   那一日他和同行弟子晚来一步,城池已被邪魔屠空,到处都是吃空的皮囊和散乱人骨,头顶寒鸦萦绕不去。   他们遭到邪魔埋伏,除了楚逢尘外,其余弟子尽皆丧命。   楚逢尘也没好到哪去,一只手一只腿都鲜血淋漓,深可见骨,他灵力耗竭,随身携带的丹药也空空如也。   邪魔们大概是吃饱了,猫捉老鼠一般,故意将脚步声放重,响在死寂萧索的空城中,充满了压迫感。   楚逢尘以剑支着残躯,踉跄着穿过一道道长街窄巷。   自白师妹嫁人后,他原本以为自己已毫无牵挂,生死随缘。但真到了命悬一线时,楚逢尘发现自己还是有诸多执念。   被命运摆弄的不甘,同行师兄弟们的生死之仇,悬壶济世的未竟之愿……   最后,他竟是想到红烛喜筵时,身穿大红婚服的女子,明明掩着失落,却还要一脸高傲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偏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回答道:不久之后。   楚逢尘伸手,抹去流淌在眉间的殷红鲜血,眼神亮得惊人。   他怎能失约呢。   不知过了多久,楚逢尘意识已经恍惚,全凭着一腔求生欲望踉跄向前。待拐过一处四通巷尾时,他忽地停住脚步,看向左侧的高高窄巷。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要不然怎么会听到、婴儿的哭声?   那其实是很古怪的场景。   一片狼烟、遍地尸骸的死城中,混杂在身后邪魔紧追不舍的脚步声里,突兀插入了婴儿似有若无的啼哭。   楚逢尘很难形容当时的心境,大概是将死之际,没了往日的谨慎顾虑,他只是停了一瞬,便循着声音拐向左侧,来到一处掩在巷边的小门,推了进去。   眼前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小院,楚逢尘看到了院角的两具尸体,他继续辨认着声音,一路找到了厨房地上的暗板,跳了进去。   那是一处酒窖,浓烈的酒香瞬间掩盖住他身上萦绕不去的血腥味。   而正中间一个敞开的酒坛中,楚逢尘探头看去时,看到了一个包着红布的小婴儿。   那婴儿皮肤白皙,还闭着眼,微弱的胸膛起伏间,还盖着一张明黄符纸。   楚逢尘一眼便看出,那是仙门顶级的隐匿符,只是符文在城内的鬼气侵蚀下,黯淡了一角,所以婴儿的啼哭声才能被他听到。   来不及多想,楚逢尘用沾血的手指,将仅存的灵力悉数注入符文中,黯淡的一角终于亮起来!   于是城中还逗弄猎物的邪魔们,猛然发现已经完全察觉不到猎物的气息。   楚逢尘抱着婴儿足足躲了三日。   第四日时,头顶地板被人一鞭掀开,惨白的日光泄入,楚逢尘抱着婴儿抬头,看到了一具遮天蔽日的机关甲兽。   兽身上的女子凌空跳落,紫色衣裙翻卷如花。   楚逢尘第一次见这位大小姐露出如此惊慌的表情。   他虚弱朝对方笑了笑:“好久不见。”   司辰欢就这么被收养了,因着他在酒坛中被发现,故取名为司酒。   大概是由于在酒窖中泡了太久,小司酒对酒香味格外喜爱,三四岁时闻见酒味儿便闹着要尝,活脱脱一个小酒鬼。   楚逢尘只得用筷子点一下酒,给他含在嘴里吮吸。   小司酒每每尝了酒后,便格外缠人,挥舞着小短臂要抱,加上他又生得唇红齿白,水汪汪的大眼睛黑亮如葡萄,高傲如花虞也没能逃过这波攻势。   不过年岁渐长,两人这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缠人,而是“酒疯”。   小司酒酷爱饮酒,酒量却很浅,醉了之后,性格中那股喜欢美人的劲儿便彻底显露出来,撒酒疯时便要去抱漂亮的哥哥姐姐,而且还要最漂亮那一个。   楚逢尘和花虞溺爱孩子,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直到那场宴会。   彼时玄阴门气势正盛,为仙门之首,因处理鬼蜮之乱时存放在鸿蒙书院的藏书一事,来书院做客。   那年司辰欢八岁。   仲春时节,昭山上的桃花开得如云似雾,蔚然成海。   大人们忙着迎接贵客,没人管的小司酒小楚川玩疯了,猴子一样在桃林中荡来荡去,沾了一身花粉。   去往昭山大殿的半截山道会路过桃林,那天乌泱泱的人群穿行而过,吸引了小司酒的视线。   他拉着楚川,自以为偷偷地藏在不远处的桃树上,借着横斜枝桠和繁密桃花,露出眼睛好奇看去。   来客们都穿着红黑二色交叠的弟子服,肩侧以金线绣着圆形的“玄”字。   最前方是一大一小,大人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长得比他师父还俊美,只是气势太强了些,小司酒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而那个小孩同他差不多岁数,五官也生得极为精致俊秀,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不过这小孩板着脸一笑不笑,活像学府里的白胡子老头。如果要是能笑一笑,小司酒想,肯定比这满山的桃花还惊艳。   山道上,小云唳顿住脚步,偏头看向山林间开得灿烂的桃花。   他身侧,云琅开口,温声道:“想去跟他们玩吗?”   小云唳转回了头,脸色神情冷酷:“幼稚。”   “两位小公子顽劣,见笑了。”书院迎客的正是学府夫子,面上赔笑,心中盘算着要将两个小魔王好好罚一罚。   云琅看出夫子的想法,笑道:“稚子天性,我倒是觉得天真烂漫,不像我儿,太老成了些。”   “老成”的小云唳并没有在意亲爹的评价,只是借着迈步时,又转头瞥了一眼桃林。   树上却不见了那双黑亮的眸子。   彼时小司酒已经拽着楚川,噌噌跑到了队伍末端。   他耸了耸鼻尖,贪馋地看着山道上最末端的马车。马车上堆了大大小小的红肚酒坛,丝丝缕缕的酒香味传来。   “都说西南玄阴门地界水质特殊,酿出的酒也是一绝。”小司酒擦了擦嘴边并不存在的口水,眼中冒光。   小楚川警铃大作,奶声奶气道:“我娘说贵客迎门,要我看着你不许饮酒,否则我便完了。”   小司酒眼睛一转,嘴上答应:“好吧,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小楚川还是太年轻,轻易相信了他。   日落西山,夜色堆满天幕。   昭山正殿灯火通明,推杯换盏。   小云唳不耐烦这种场合,但他身为玄阴门少主,礼仪极好,并未露出任何疲态,肩背挺直如剑,受到四面八方的夸赞。   云琅在叠声恭维中,对他道:“你不是说想认识楚院长家的小公子,还不快去。”   他何时说过?小云唳跟他爹对上视线,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他爹想让他出去透透气。   于是他应下,起身行礼后,在弟子的带领下出了大殿。   黛青色的天穹广阔,星河浩瀚。   他拒绝了想要带路的弟子,独身一人穿行在鸿蒙书院曲折长廊间。   因大殿宴客,书院众人都去了殿内帮忙,长廊院落一时极为安静,只听虫鸣流响。   走了片刻,他不知不觉拐到了后山桃林边。   小云唳本来想走,却又忽然想起那双明亮的眼。   算了,他想,本来找的借口便是要见那小公子。   于是抬脚,进入了桃林的蜿蜒小路。   山色空明,如水月光静静笼着桃林,细碎的桃瓣被夜风卷起飞扬。   清浅花香萦绕鼻尖,夹杂了几丝熟悉的酒香。   这不是他家送来的酒吗?   小云唳循着味道,来到了一株高大桃树下。   但见花冠如云,遮盖住半边天穹的璀璨繁星,枝桠交错繁密,花瓣簌簌飘落,在树下堆叠铺出一层花海。   落英缤纷中,一道影子顺着花瓣掉了下来。   小云唳敏捷避开,向地上看去。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酒壶,咕噜滚了两圈,停在堆起的桃花瓣中。   他低头时,又是一道黑影飘落,这回是直直朝着他的方向,带着甜香的花味和醇厚的酒香。   小云唳脚步一错避开,来人却灵巧地翻身落地,刚好停在他身前。   小云唳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眼。   来人一身白衣,粉妆玉砌,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湿润的眼如水洗过的寒星。   他身后是满树桃花,对着小云唳笑得天真烂漫,“你好漂亮啊,我喜欢你。”   在小云唳反应过来前,唇红齿白的小孩已经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他,往他侧脸上“吧唧”一口。   亲了个结结实实。             第12章 老婆本   昭山,藏书阁。   从云栖鹤说出“小酒壶”三个字时,司辰欢久违地回忆起了两人初见。   他倒是不觉得云栖鹤有什么言外之意,只觉得他在同自己说笑。   “别开玩笑了,你是不是还记着八岁那年的仇?”   说起儿时往事,司辰欢原本紧蹙的眉宇都飞扬了起来。   “偷偷喝酒是我不对,但自那之后,师父师娘便彻底禁止我饮酒,唉,我也很惨的。”   云栖鹤没有反驳他的“说笑”二字,只是敛去认真神色,又浮现那股懒散闲适。   他被司辰欢勾起了回忆,原本也是怀念的,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唇角一压:“你之后,不也同样醉酒抱了别人?”   “嗯?有吗?”司辰欢自那之后喝酒的机会屈指可数,回忆半晌,也没能想起竹马说的是谁。   他这反应取悦到了云栖鹤,原本压着的嘴角又翘了起来。   他开口道:“没什么,不相干的人,便不用去想了。”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夜色渐渐褪去,远方淡蓝色的群山显出连绵轮廓。   司辰欢怕被师父发现,将古卷整理归位后,御剑带着竹马匆匆飞下山巅。   他将竹马送回小院后,本想打道回府,云栖鹤却拉住他,说通宵看了一夜书,已经疲惫,不如省了奔波直接在他这补觉。   司辰欢一想有理,收了剑便一头扎进竹马卧榻,睡得不省人事。   直到又被窗外的“八百只鸭子”吵醒。   “好消息好消息,云唳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楚川一嗓子喊出了敲锣打鼓的架势。   云栖鹤还来不及升起结界,司辰欢便被吵醒了,他翻坐起来,神情有些发懵,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屋外,楚川敲了两下门,没人反应,便按耐不住地一把推门而入。   然后便见两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榻。   ……   “啪嗒”,楚川手边的金玉扇子掉了下来。   -   “你俩大晚上去赏月?”   楚川将捡起的扇子摇了摇,面上写满了不信。   司辰欢本就没睡够,被楚川呜哩哇啦吵得耳根子疼,才随便扯了个借口搪塞,如今看楚川这幅作态,随意道:“爱信不信。”   楚川哼了一声,金玉扇子蓦地合上,点了点云栖鹤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皂靴:“还想骗我,看这鞋上的泥土颜色,必是山巅处。好啊你个司辰明,竟然拉着云唳大晚上的背着我偷偷修炼!”   昭山山巅除了藏书阁,还有一方倚松绕云的高台,灵气比别处深厚些,依照司辰欢平素不喜文书的性子,楚川自然料定他是趁夜上山修炼去了。   当下表情悲痛,活像受了背叛。   司辰欢顿了顿,顺口说了下去:“这都能被你猜出来。”   楚川闻言有些得意,然而很快又臊眉耷眼,不满道:“突然这么用功做什么,还让不让人活了,再说你修炼为什么不找我,找云唳有……”   司辰欢瞪了他一眼,楚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忙生硬拐了个弯,“……对了,还没说好消息呢。”   他凑近了些,一副神秘模样:“洛家今早派人来,把当年云家给的定亲礼送回来了!”   “什么?”司辰欢原本还有的困意登时没了,错愕道,“洛家竟然舍得?”   楚川满意他的反应,摇头晃脑道:“那可不是,足足一百二十台箱笼呢。当年云家可真是有钱啊。”   司辰欢猛地拐了这小子一下。   这人不去当茶博士真是可惜了,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川反应过来,忙看了下云栖鹤神情,见他仍旧神情淡淡,这才放心下来,打哈哈道:“你猜洛家为什么突然这么爽快?”   司辰欢还没回答,他自个儿便先藏不住,抖了出来,语气带着幸灾乐祸:“听说是那洛庭之押送变成邪魔的林晟去林家问罪时,路上竟不小心被林晟咬了一口。哈,邪魔感染的鬼气可难去除多了。洛家求到了药宗,但是呢,仙盟已接到了我娘传去的讯息,勒令洛家先退还欠给云唳的定亲礼,这才施救。所以,今儿一早可不得赶紧送过来。”   司辰欢听着有些奇怪:“林晟在昭山时不是已经被师娘折断了四肢,怎么还能伤到洛庭之?”   他看那洛家大少爷,也不像是草率之人。   楚川满不在乎:“谁知道呢,许是恶有恶报吧。嗨呀,快别说了,我娘让我叫云唳快去前山呢。”   司辰欢被他催着,匆匆换上白色弟子服,手腕间仍箍着绛红枫叶纹暗甲,腰间小酒壶垂落,身形挺拔,风流飒沓,如人间不知愁、骑马倚斜桥的富贵公子一般。   出来时,云栖鹤也已换上了同色弟子服,他一身素淡,只在腰间系了黑色云纹腰封,眉眼间神色平静,完全没有丝毫讨回定亲礼的喜悦。   “走吧。”   楚川拉着司辰欢先一步迈出院门。   云栖鹤眼神扫过楚川拉着的司辰欢一截衣角,“砰”地好大一声响,砸关上了门。   楚川吓了一跳,偷偷觑了身后一眼,趁着云栖鹤还没跟上,同司辰欢俯耳说小话:“我怎么觉得,云唳好像很不欢迎我。”   光是对方瞥过来的冰冷视线,都要叫他冻伤了。   说来也怪,这云唳都没灵力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强的气势呢?   不过这句话楚川没说,要不显得他太胆小了些。   司辰欢平静道:“说实话,不仅是云栖鹤,我那小院也是不欢迎你的。”   要不然凭他这唢呐成精的嗓门,安稳觉是彻底甭想了。   “你!”楚川大为受伤,愤愤松开牵着他的袖子。   云栖鹤不知何时已到两人身后,楚川这一走开,他长腿一迈,便站在了楚川原本的位置。   接着他偏头,伸出修长手指,认真将楚川方才揉皱的那一片衣角,给司辰欢寸寸捋直了。   看得楚川暗暗攥紧手中扇子,心中憋出个“狼狈为奸”的词。   当然没敢说出口。   昭山前,一方广阔的演武场处,一百二十台大红箱笼码得整整齐齐,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辉。   身着黄衫弟子服的洛家来使,对着最前方的楚逢尘一拱手,皮笑肉不笑:“这便是当年云家送来洛家的定亲礼,还请楚院长查收。若无问题,也请院长高抬贵手,替洛家在药宗那边美言几句。”   楚逢尘微微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口中道:“说笑了,药宗同楚某已无干系,再者,这是属于云家的财务,我岂能越俎代庖?”   正说完,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叫:“爹,我把人带来了——”   演武场周围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弟子,围得水泄不通。   楚川这一嗓子下去立竿见影,弟子们水流分道一般硬是挤出一条路,目送着三人进去。   楚逢尘见到那白衣黑带的少年,颔首道:“来得正好,你去清点一下吧。”   那洛家来使有些不满,当着他们的面说清点,不就是怕他们会克扣的意思吗?简直是对洛家的侮辱!   然而如今他们有求于人,只得咽下这一口气,冷眼看着云唳,希望这小子识相点拒绝,让他们早些交差。   这破书院他们是一点都不想待下去了!   谁料那云唳也是个不识好歹的货色,竟然当众应声:“好的,师父。”   随后当真打开箱盖,一一查看起来。   甚至还嫌他们洛家弟子挡了路,对他们道:“劳驾,各位往这边站。”   奇耻大辱!   洛家众人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地退到了演武场边上。   哪有当初颐指气使的模样。   看得司辰明大为解气。   不过,眼看一箱箱奇珍异宝当众打开,在日光下散发阵阵光彩,司辰欢不用回头,便能感受到围观弟子越发炽热的目光。   他心下担忧,竹马已没了灵力,如今这一笔巨财又当众显露,难保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等等,他想到这,抬头狠狠瞪向洛家那几个弟子。   他们是故意的!   明明一个高级储物袋便能解决的事,却非要把一百二十台定亲礼显露在日光下,如此大张旗鼓吸引视线,为的就是要陷云唳于死地!   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好阴毒的心思。   洛家确实是这个想法,因此才能容忍云栖鹤此时的冒犯。   他们冷眼瞧着在众多箱笼中弯腰检查的少年,看着不远处鸿蒙书院那群弟子越来越嫉妒艳羡的目光。   心中不住冷笑。   等着吧,就算拿回了这定亲礼,你也是没命花。   箱笼数量太多,司辰欢也不便插手,就拽着楚川挡在身后弟子和云栖鹤之间,以防有什么变故。   这一检查就是一下午。   眼看金乌西落,日光黯淡,在洛家弟子的耐心彻底告竭前,云栖鹤这才出声:“师父,已检查完了,没有缺少。”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洛家弟子忙不迭道:“既然无误,我等就先回去了。”   楚逢尘唇边笑容未变,温和道:“有劳各位,慢走。”   黄衫弟子转身,匆匆离开。   只不过在他们御剑飞行前,便听到身后云栖鹤扬声道:“云唳在书院求学多年,这两年又蒙书院收留,无以为报,这些箱笼奇珍,便尽数交给师父,留作建设书院之用。”   洛家弟子猛地刹住脚步。   莫说他们,连司辰欢都感到诧异。   一百二十台的奇珍异宝,竟然全捐了?!   司辰欢眼珠一转,是了,这样一来,自然没有人敢打这批宝物的主意,更不用担心有人会伤害竹马。   但这堪比一个小型门派底蕴的珍宝,云栖鹤说舍就舍,其魄力可见一斑。   真不愧是他竹马!   楚逢尘闻言,定定看了眼云栖鹤,面上笑容多了些,他没有拒绝:“难为你替宗门着想。”   随后一拂手,演武场上众多箱笼瞬间被收入储物袋中,可见他也是早有所料。   宝物的氤氲光华消失,原本看热闹或有其他想法的书院弟子,不由发出失望的叹息。   楚逢尘这时转身,以灵力扩音道:“因弟子云唳慷慨捐赠,自本月起,书院上下的月例增翻一倍。”   此话一出,原本还可惜看不见宝物的弟子们纷纷叫好喝彩,看向云栖鹤的眼神都友好了不少,一时显得其乐融融。   看得尚未离去的洛家人,暗中咬碎了一口银牙。   月华初上,夜色静谧。   书院已经修建好的正厅中,此刻只剩下了楚逢尘和弟子三人。   他挥手升起结界,这才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储物袋,递给云栖鹤。   “你虽是有心报答书院,但这份礼太厚,为师也不好照单全收。这些是你当下用得上的灵石和法宝,先拿着吧,莫要声张。”   云栖鹤面无异色,他上前接过:“云唳谢过师尊。”   退下来时,顺手将储物袋塞进了司辰欢怀中。   司辰欢:??   他疑惑看过去。   云栖鹤对他眨了眨眼:“我如今身无灵力,你帮我保管更为妥当。”   虽然说得有道理,但这不是他竹马的定亲礼吗?司辰欢拿着,总有种怪异感觉。   楚川没有想那么多,伸着脖子过来好奇道:“快让我看看,爹给了云唳多少……”   司辰欢一侧身,躲开他的魔爪,警惕道:“我也是替人家保管的,你看什么。”   楚川落了个空,当着他爹和云栖鹤的面又不敢造次。   只好对着严防死守的司辰欢酸酸道:“哼,既然如此,那你可得看好了。若是弄丢了云唳这点老婆本,你岂不是要赔给他一个妻子?”   司辰欢眼角一跳,这是什么歪门邪说。   还没回嘴,却察觉到一侧灼热目光。   转头一看,便见云栖鹤定定看着他,若有所思,“却是这个理”。   司辰欢的心无端漏跳了一拍。             第13章 私欲   司辰欢按了按乱跳的心脏,觉得自己约莫是累了。   要不然怎么会觉得竹马那眼神,竟然还挺期待的?   他将这莫名的想法压下,没好气道:“书院的师妹就那么一两个,我自己都还没着落,上哪赔你一个妻子?实在不行,咱俩凑合着过得了。”   楚川听他说得好笑,混不吝地举起扇子,想要加入:“还有我,加我一个,咱仨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去你的”,司辰欢嫌弃地将他推开,看向云栖鹤时,发现了什么,惊讶道:“怎么耳朵红了,可是不舒服?”   云栖鹤对上他的目光,又想起他方才说的话,虽然明知道他是在说笑,但耳尖红意仍然未减,只好摇了摇头,说:“我没事。”   楚逢尘坐在首位,含笑看着三人打闹,将个中流淌的情愫看得清清楚楚,不觉一晃神,忆起当年的青梅竹马,神色间流露出些许怅然。   “好了,为师乏了,你们几个先下去吧。”   三人对视一眼,抬手行礼后,纷纷退了出去。   待几人离开,正厅后垂落下的珠玉帘,被一只纤手拂开,露出一张骄矜的芙蓉面。   花虞转出身来,坐在他身旁。   “药宗那边,是你插手了。”   她话语笃定,静静地看着他的夫君。   楚逢尘在她出来的一刻,已经敛去面上怅惘,仍旧是端方君子,唇角含笑:“夫人说笑了,药宗乃是三宗之一,况且如今执掌仙盟,早就看不惯洛家越发张狂的行事作风,想打压一二,我如今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花虞自然不会相信他这番说辞,语气微妙道:“为了云唳,你竟然还能主动跟药宗联系?”   楚逢尘自然知晓他这位夫人一直介意云栖鹤的存在,默然不语。   花虞见他沉默的姿态,说不上失望还是意料之中,只是垂在膝上的手握紧了花鞭,面色却仍是带着傲然,“不过算他乖觉,不仅将箱笼捐给了书院,还将储物袋给小酒儿保管,这次惹出的事,暂时放过他了。”   见她语气放软,楚逢尘暗中松了口气,抬手给她倒了杯茶:“夫人请用。”   花虞瞥了一眼他舒展的眉宇,心中暗嘲一声,低头看向茶杯中的澄澈液体,当中清晰倒映出她略带疲惫的面容。   花虞抬手,将茶一饮而尽,随后“砰”地放回茶桌上森,潇洒起身。   “我此来,是同你告别的。”   “嗯?”楚逢尘抬首,看向立在他身前的女子。   花虞将手中的花鞭挽好,挂回腰间,侧身对他道:“我此次回来,不过是收到你的书信,如今麻烦已解决,器宗那边还需要我去盯着。半年后的老器宗寿宴,应该会有大事宣布。”   她说到后面有些语焉不详,应该是涉及到门派秘事。   楚逢尘并没有多问,只是看她身上的紫色衣裙单薄,便拿出了一件水墨绣山河的披风,起身替她披上。   “夫人受累,别着凉了。”   他仔细将她垂落的长发小心捧出,手指落在她颈边,将披风认真系好。   男子烛光下的温润眉眼透着认真小心,像是对着什么珍宝一般。   花虞见此,心中那股憋闷奇异般地消散了。   待楚逢尘仔细系好,准备起身时,他垂在夫人身前的头却被人摸了一把。 ?   楚院长难得露出些茫然,抬头看向夫人。   却见花虞神色间露出小女儿的狡黠,原本摸头的手顺势一落,在他肩头拍了拍:“好好看着家,莫让人欺负了,若真有事,大不了叫小酒儿放镇山虎。”   楚逢尘见她这般,一时有些愣怔。   花虞其实也是有些赧然,他二人之间极少这些亲密动作,方才没有多想,如今对上楚逢尘这明显意外的神情,她后知后觉感到耳尖发热。   为了掩饰不自在,她匆匆转身,披风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弧度:“我先走了。”   高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夜色中。   许久,楚逢尘才将看向门外的视线收回。   他抬手,摸了摸方才夫人碰过的地方。   这举动有些傻,楚逢尘回过神来后,不觉失笑,笑中还带着一丝怅惘,但更多的是释然。   年少的青梅竹马固然珍贵,但更要珍惜的、是眼前人。   距离正厅不远处,一株参天大树枝桠繁密,郁郁葱葱。   粗壮树干间,忽然一左一右探出了两颗脑袋。   楚川:“啧啧”。   司辰欢:“啧啧啧。”   两人偷偷看了全程,面上表情促狭,可惜手中没把瓜子,总是觉得少了点吃瓜滋味。   楚川咂摸咂摸他的父母爱情,点评道:“我娘肯定是害羞了,要不然竟没察觉到我们?”   司辰欢摇头晃脑:“问世间情为何物,真乃一物降一物。”   师娘那般暴躁高傲的脾气,竟让师父一件披风便哄好了?   司辰欢肃然,觉得自己要跟师父学习的,还很多。   楚川也跟着唏嘘一番,接着双眼一亮,抓住重点:“我娘要连夜赶往器宗,那今晚的山门禁制,岂不是还没有开启?”   两人一对眼,互相看出对方眼底的蠢蠢欲动。   云栖鹤此时在树下倚着树干,他长身玉立,这一简单动作做起来,也如水墨画般动人。   司辰欢翩跹如飞花,轻巧落在他身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笑得狡黠:“走,我们庆祝一下。”   一炷香后,换了一身常服、戴着面具的三人站在了灯火辉煌的三层小楼前。   正是月上中天,昭日城内灯火通明,长街上人声鼎沸,两侧摊贩叫卖声不绝。   尤其是眼前这座小楼,装修格外精巧风雅。   檐角飞翘,雕梁画栋,四君子八角花灯高悬,长长灯串从三楼檐角垂落,随着夜风轻摇,晃亮一片。   楼上凭栏处,盛装打扮的漂亮女子们或临街抚琴,或半抱琵琶,仙音绕耳,动人心弦。   这便是昭日城内远近闻名的清平乐。   云栖鹤在看见小楼时,面色已是冷了三分。   待进入楼中一层的后房,看着鱼贯涌入的珠翠女子,他更是彻底没了表情。   不过因他面上戴着一只雕刻仙鹤云纹的面具,看不出神情,加上身边乐娘的嬉闹声掩盖,司辰欢一时没有察觉出他的异常。   乐娘们此刻很热情,簇拥着楚川,七嘴八舌道:“青竹,你可算来了,前两天班主还念着你呢。”   “巧了,今晚牡丹姐登场,我们可有耳福了!”   “……”   楚川今夜换了一身天青色绣竹纹衣袍,面上一副纯白面具,腰间缀着同色玉佩,往日的混不吝尽数收敛,举止有度,颇有几分文雅之意。   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架古琴,琴身有半人高,镶金嵌玉,丝弦寒光如练,明明该是艳俗的金玉色泽,在他手中却无端平添几分华贵静美,如天上瑶琴。   他此刻抱琴道:“劳几位姐姐挂念,我还要先去跟班主打声招呼。”   他一走,乐娘们便凑到了司辰欢身边来。   他今夜穿了一身绛红劲衣,同色束腕,面具上绘着一枝娇艳欲滴的桃枝,绽放花瓣的花芯处恰是镂空的左眼所在,更衬出明眸如星。   “小桃花,大半年未见,你跑去哪了?”   “可有想姐姐们?”   司辰欢熟练应和:“想的,自然是想的,许久未听姐姐们奏乐,今夜可要‘如听仙乐耳暂明’了……”   他嗓音含着少年特有的清越,因幼时为了能喝酒多撒娇痴缠,便养成了拉长尾音的习惯,说话间像是无意撒着娇,听得人心里先软了一角。   乐娘们无比受用,笑作一团。   云栖鹤不知何时被迫退到了门边。   他一身冷气,纵使气度高华,也没人敢靠近,只是乐娘们簇拥着司辰欢,不知不觉将两人隔开了许多。   眼看司辰欢被千娇百媚的乐娘们簇拥,云栖鹤陡然生出股无法排遣的烦躁。   有一瞬间,他竟想将司辰欢圈在一处寝殿中。   只做他一个人的小酒儿,不叫旁人觊觎。   意识到自己这可怕的想法,云栖鹤眉宇微蹙,眼中也闪过自责。   小酒儿平生最喜欢繁华热闹,他怎么能为一己之私,竟想把人圈起来?             第14章 竹马之交   “想什么呢?”   一只手拍在他肩上。   云栖鹤抬头,便对上司辰欢桃花面具后的一双眼。   那样清澈如水,充满对他全然的信任。   丝毫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对他抱有怎样的阴暗想法。   司辰欢毫无所觉说:“演出快开始了,乐娘姐姐给咱们留了好位置,我们走吧。”   他熟练地拉起云栖鹤的手,掌心相触,跟着带路的乐娘走出了房间。   暖意顺着皮肤传出,云栖鹤垂眼,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心中那点想法烟消云散。   就连他周身原本挥之不去的冷意,也融化了一般,变得无端亲和许多。   他忍了忍,笑意还是没藏住,从眼中跑了出来。   一旁偷偷打量两人的乐娘们,像是嗅到了什么,暗暗兴奋起来,你推我我推你,不住往两人身上瞧。   司辰欢偏头,疑惑地看向她们。   其中一人被推了出来,娇笑道:“我看两位的感情可真好。”   司辰欢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另外一层含义,大大方方地揽住竹马一侧肩头:“当然了,我跟他可是竹马之交。”   不知是不是乐娘们的眼神太过炙热,云栖鹤身体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放松下来。   他也看向了那乐娘,眼中冷意疏离不在,颇为平和。   这些女子,眼光倒还不错。   乐娘感受到了这冷漠少年清晰的转变,眼珠子一转:“竟是竹马之交,既如此,便祝二位长长久久。”   说完,乐娘们笑作一团,当先在前,将后面空间留给他二人。   司辰欢琢磨着有哪里不对,又不好意思回问,只好同云栖鹤压低声音道:“这不是该对道侣说的吗?何故对我二人出此言?”   云栖鹤目光从他桃花面具上扫过,道:“乐娘许是取字面之意,祝我二人能同儿时一般,长久相交。”   长久,司辰欢品了这两字一番,想到两年后那刺穿他心脏的夺命一剑。   若是那躲过厄运,同竹马长久相逢,确是世间一桩幸事。   “倒是如此”,司辰欢也弯了弯眼,在一楼拐角的昏暗烛光中对竹马道,“我二人定会长久的。”   云栖鹤心脏停跳了一拍。   下一瞬,转出拐角,一楼大堂的繁华喧嚷扑面而来。   大堂中间有一方极宽大的圆台,为乐娘乐师登台之用。   中间挑空如天井,从三楼雕花栏处有长长的灯串、飘带旖旎垂落,在穿过门窗的长风中上下飞舞,金碧相射,星如雨落,映在司辰欢惊叹的眼底。   他们到时,大堂四周已是座无虚席,乐娘将自留的雅座给了他们,此处靠近圆台,又有三面轻纱简单隔开四周,是个顶好的位置。   司辰欢天生喜爱热闹,许久没有来这声色犬马的清平乐,一时将压在心头的沉甸生死抛在脑后,兴奋地拉着云栖鹤在雅间坐下。   很快,今晚的演出开始了。   装扮清丽的乐娘们或执笛、或横箫、或抱筝……步态袅袅行至圆台中央。   各色精美衣裙后,一袭竹纹衣袍、斜抱着琴的高挑少年最后出现。   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   “青竹乐师,他今晚竟来了!”   “真是幸运,今晚没白来了。”   有新来的客人不解问道:“清平乐不都是乐娘吗?何时出了个青竹乐师?”   “你来得晚不知,青竹乐师一手琴技精湛绝伦,堪比天乐苏家,等会你就知道了。”   “铮——”一声如银瓶乍破的乐器声忽地响起,盖过宾客细碎低语,清晰响在每个人耳边。   四周明亮灯串随之熄灭,整个大堂陷入昏暗中。   下一刻,挂在圆台四周的八角花灯忽地点亮,洒落的烛光恰好映亮圆台。   正中间坐着一位身穿大红绣牡丹花纹的女子,她五官明艳,身前横着一架古筝。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楚川坐在女子身旁,他也开始动了,琴声如流水,在他指间倾泻而出,婉转幽咽,如泣如诉。   在将人心底最孤独的情绪勾出时,琴声却戛然而止,陷入一片死寂。   还不及疑惑,却见周围突然明光大亮,四周垂落的长长灯串连成一片明晃光晕,让宾客眼前不由一花,出现刹那分神。   就在这分神间,只听琴声、筝声、笛声、萧声等乍响,和谐韵律中融化成一曲花团锦簇,先前的哀怨幽咽荡然无存。   司辰欢听得兴起,将搁在茶桌上的一只银箸敲着桌沿打起节拍,一双眼在通亮烛光下熠熠生辉。   他兴致勃勃地看向了云栖鹤,嘴唇做了个口型。   “好听吧?”   云栖鹤定定看看他,点了点头。   心中对台上楚川的不满稍减,此人,倒也不算一无是处。   一场演出很快结束,余音绕梁,掌声雷动,宾客们还坐在座位上回味,许久才动身。   司辰欢趁着这个空挡,拉着云栖鹤同值守的乐娘打了个招呼,从后台处绕到方才的房间。   房间是乐娘们准备登台的场所,空间广阔,此刻才退场的乐娘们抱着乐器,正在一旁休息,口中谈笑。   见司辰欢进来,她们给人指了个方向,司辰欢和云栖鹤走进了些,才看见楚川正和那红衣女子交谈。   “牡丹姐”,司辰欢也见过女子几次,熟练地打了招呼。   “小桃花,许久未见。”牡丹也朝他看来,明媚动人。   云栖鹤的脚步不由微微一顿,面具下的神情冷了下。   “怎么了?”司辰欢下意识偏头看向他。   就是这一侧身,在满室罗绮飘香中,他似乎嗅到了一缕熟悉香味。   司辰欢挺翘的鼻尖一动。   原本转向云栖鹤方向的身体又侧了回来,看向牡丹。   云栖鹤:?   司辰欢没注意到身后竹马缓缓睁大的眼睛,反而朝前两步,更靠近牡丹,鼻尖闻到的香味更加清晰,确定了这味道正是从牡丹身上传来。   “牡丹姐,你这用的什么胭脂水粉,好香啊。”   若常人问这话,不免有泼皮流氓之嫌,偏司辰欢眼眸清澈,拖长的尾音像是撒娇,活像个天真好奇的少年郎。   牡丹嗔了他一眼:“怎么你跟青竹都问我胭脂水粉的事。”   咦?司辰欢看向楚川。   好兄弟对他眨了眨眼,传音道:“我也觉得牡丹身上的味道,似乎同洛烟儿那日的胭脂味,格外相似。”   司辰欢蓦地反应过来,他想起在哪里闻过这味道了。   那夜义庄内,满室尸臭中,在洛烟儿残缺不全的尸体上也散发出过这股香味!   牡丹不知道两人间的传音,此刻道:“这款胭脂因花料和制作手法独特,别处还没有卖,非得是春月城的胭脂铺才有。不过听说春月城前些日子才出了个什么秘境,如今修行者们都齐聚城中,想必热闹得很。”   -   “查出来了!”楚川换回了弟子服,手中拿着一卷书轴,兴奋地跑进司辰欢房间。   司辰欢正心神不宁地跟竹马下棋,一听这话,忙撇下棋子,朝楚川跑去。   云栖鹤坐在临窗设下的长几前,看着下了一半的黑白棋子,又看了看已经聚在茶桌上头碰头的两人,薄唇抿直。   心中对楚川原本减掉的不满又陡然加了回去。   此人委实多余。   楚川并不知道几米之外的人想要他消失,此刻挑眉得意:“林晟虽然明面上是说请假回林家,然而同他交好的弟子却表示那几日他多打探春月城情况,并且购买了大量法器灵符,他肯定是去春月城的秘境了!而春月城离临南洛家相隔甚远,洛烟儿不可能去此地,她身上的胭脂,应当就是林晟送给他的。”   司辰欢连连点头,眼中亮光闪现:“所以,他身上的鬼气,很可能是在那秘境中才染上的。”   楚川赞同,语气担忧道:“这秘境这般危险,竟然还藏了鬼气,我还听说剑宗刚进了一帮弟子去寻宝呢。”   “剑宗?”   楚川:“那秘境在剑宗境内,是个万剑冢,多有凶爆凌厉的剑气,一般只有绝顶宝剑才能孕育出此秘境。”   司辰欢听到“万剑冢”三字时,心神一震,下意识看向身后的云栖鹤。   话本的目录页中,有一篇章名便是“万剑冢巧取宝剑”,不就正是此地?!   云栖鹤同司辰欢对上视线,对方眼中含着的震惊让他不解。   微妙的气氛中,只有楚川毫无察觉道:“不知道方凌霄那小子去了没,听说他如今成了剑宗大师兄,倒是混得不错。”   言语间酸溜溜的。   “方凌霄?”司辰欢还惦记着“万剑冢”秘境,听他提起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楚川一脸惊讶地盯着他:“你竟忘了?你当初醉酒,可是还抱着人家不放来着。”   司辰欢被他这么一说,神色更茫然了,确实毫无印象。   “你十二岁筑基,偷溜下山喝酒那次。”   先一步开口的是云栖鹤。   他从窗边走来,不知是不是逆着窗外日光,眉宇间似笼着一层阴影。   司辰欢被他一提醒,隐约有了印象,脱口而出:“就是你打我屁-股那次!”             第15章 吃醋   在八岁那年开满桃花的春日,云栖鹤在鸿蒙书院留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能理解当时玄阴门门主云琅的做法。   毕竟身为天下第一仙门的少主,云唳不是更应该要留在宗门接受传承,将来好继承玄阴门的吗?   更有甚者,还猜测云琅在外有私生子,想要放弃云唳这个儿子了。   云栖鹤当时,也是一知半解。   云琅离开前一夜,难得空出一点时间,带着云栖鹤走在昭山山后一条蜿蜒小道上。   疏月清朗,虫鸣流响,两人衣袍拂过,扫落小径两侧草尖上的晶莹露珠。   彼时的小云唳还沉不住气,板着一张稚嫩小脸问道:“父亲,为何要我留在这?”   云琅身形高大,在月光下投落的影子将小云唳整个罩住。   就像是一面巍峨城墙,能为他挡住所有的风霜雨雪。   在小云唳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是这般强大从容,温和带笑,他是天下第一人,是在鬼蜮之战中拯救百万生民的盖世英雄。   所以,他作为天下第一的儿子,自然也要处处做到第一,无论是修为、礼仪、气度……他不能成为英雄事迹中唯一的败笔。   可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月光下,那永远高大如山的父亲,却脊背微塌,露出从未出现过的几分颓唐。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对不起姝儿。”   小云唳不懂,神色中却并未出现寻常小儿该有的疑惑,而是面色沉静,看着父亲,只有眼中显出几分还藏不住的茫然。   这是门派长老教导他的,作为少主,当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被外人轻易看出想法。   小云唳懵懵懂懂,却做得极好。   好到让云琅这个父亲感到忧惧。   他作为门主和仙盟之首,有忙不完的天下大事,鬼蜮之战让他一战成名,升上权利巅峰,同时也给他困上了重重枷锁,将他枷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之巅。   云琅摆脱不得,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也要踏上这条染血的不归途。   但这些都是当时的小云唳所不能理解的。   云琅便笑了笑,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似乎方才那颓丧的父亲形象只是错觉。   他低下头,故作打趣道:“我看你同那司小酒挺投缘,都已经到了亲亲的地步。”   小云唳还没来得及深思他爹的异常,就被这话闹了个耳红。   他难得同云琅争辩:“才没有,分明是他强行亲、亲我……”   他说到后面,耳后的热意更烫,最后两个字也含混在唇齿中,羞恼起来。   云琅略有惊奇。   他此行,本来就存有将儿子放到别处养一养、省得被门派那几个古董长老给养成个冷血怪物。   如今见儿子露出从未有过的鲜活表情,倒有了几分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稚子纯真。   于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云琅低头看着他,神色在月光下无比慈爱:“书院藏书颇广,同龄弟子众多,你先留在此处修炼,若想归家,回玄阴门住上月余便是。”   小云唳皱了皱眉,开口便想拒绝,却又听他爹道:“再者,我听楚院长说,那小司酒听说你要留下来,高兴得不行。你要不、亲自问问他?”   云琅说着,目光一转,投到小径一侧的蓊郁草木。   只见沾满晶莹露珠、足有半人高的墨绿草丛间,一颗小脑袋悄悄地探出来,一双眼睛璀璨如星。   见被发现,小司酒索性不藏了,从草丛中直起身来,先朝云琅规规矩矩地敬礼,之后便朝小云唳方向挤眉弄眼着。   小云唳那些拒绝的话,便堵在了喉间。   “去吧”,云琅将他轻轻往前推了一下。   小云唳还未有动作,小司酒便先机敏地跳出草丛,落到小径上,同云琅打个招呼后,便拉着小云唳兴奋地要走。   小云唳被他带得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看向父亲。   只见背对着月光而立的高大男人,对他露出个浅淡笑容。   那笑融在清幽月色中,似乎也沾上了几缕悲伤。   小云唳心弦一动,莫名的怅惘涌上心头。   可很快,那些愁绪却又被手心中的温暖驱散,耳边是少年叽叽喳喳的兴奋声音。   小云唳回过头,跟着小司酒离开了。   他就这么留了下来,以记名弟子身份拜在楚逢尘名下,这对当时的鸿蒙书院来说,是天大的面子。   那几年,各家门派闻风而动。   虽不知云琅为何将唯一的儿子放在一个小小书院,但毕竟是玄阴门少主,要是能趁此机会结交一二,日后对门派发展大有助益。   于是当时的鸿蒙书院迎来了一波拜师高潮。   楚逢尘也知晓个中曲委,亲自筛选进入书院的弟子。   方凌霄就是四年后,被剑宗趁机送入书院的。   在他来之前,小楚川很是看不惯小云唳。   一来,这人不仅修为拔尖,听课认真,礼仪规矩方面更是样样挑不出刺来,往日对他和司酒疾言厉色的夫子见了此人,一派如沐春风,对比十分明显。加之有这么个优等生作对比,夫子对他和司酒的约束强了几倍不止。   二来,哼,还是司酒那好色之徒,虽然没有再干出什么酒后强亲人的乌龙事,但他整日围着那云唳转,让他这个兄弟心里很是看不过眼。   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他每次同云唳站一块,便故意跟人唱反调,大到书院测试,小至今日吃什么,总之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用司酒的话说:你去惹他做什么呢?   哼,这个叛徒!   方凌霄一来,深感背叛的楚川像是找到了盟友。   原因便是方凌霄同云唳有几分相似。   不仅身高相仿,他们容貌也都偏向清冷,不过云唳的五官更为深邃精致,方凌霄身为剑修,要冷硬得多。   当时的小司酒见了同样的冷美人,心头欢喜,不由拉着人聊了几句。   方凌霄性格同云唳也有些像,都是疏冷不作声的主儿,所以是司酒叽叽喳喳地说,方凌霄垂着头听。   但他不像云唳那般需要喜怒不形于色,性情外放得多,听到司酒说到俏皮处,唇角一勾,露出右侧脸颊上的小酒窝。   看到那酒窝,小司酒新奇地瞪大了眼,伸出手想去戳。   “欸云唳你怎么来了?”   楚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司酒忙收回手转头,却只看见云唳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茫然站在原地,怎么刚来,便要走了?   经历过这小色·鬼背叛的楚川隐约咂摸出点门道来,于是,对刚进来的方凌霄和颜悦色,整天撺掇小司酒和他交好。   而在小司酒不知道时,楚川讨嫌地凑到云唳不远处,似乎是自言自语:“哎呀,这方凌霄真是好相貌,笑起来竟还有酒窝,不像某些人,冷得跟冰碴子一样,谁想看哪张冰块脸哟。”   说完便一溜烟跑走,生怕跑晚了被打。   小云唳神色未变,似乎并未受他的话影响。   直到回了房间,看见房中他用来整理仪容的穿衣镜。   镜面清晰,倒映出自己那张冷峻无波的面容。   镜中人的神情不免一顿,接着,他嘴角不自然地向上勾扯,似乎是想拉扯出个笑容。   然而他五官僵硬,无论如何调整都显得怪异无比,丝毫比不过那有什么酒窝的剑修!   “咔”一声,清晰裂纹声中,镜面瞬间四分五裂。   当时小司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奇怪云唳为什么要同他生气。   饭也不一起吃了,修炼也不一起了,就连他特意寻来的小玩意儿,云唳也是看都不看一眼。   楚川从这时候起便有当奸臣的潜质,进谗言道:“云唳本来就是玄阴门少主,哪里看得上你那些破烂玩意儿?他先前不过是撇不下面子所以才同你交往,如今装不下去了,自然不屑与我们往来。”   “住口,他才不是这样的人!”小司酒斩钉截铁。   不过云唳不高兴,该哄哄他才是。   于是入夜,正端坐在窗前、温习功课的小云唳,听到了“啪嗒”一声响。   因他身份尊贵,他这院落是顶好的,窗棂格外宽大,窗外不远处种了一棵歪脖子桃树,花瓣繁密,层层叠叠,被夜风卷着纷纷扬扬飘落,些许飘落进屋中,更多的花瓣在窗台积了一簇。   如今这粉白桃花堆中,稳稳停了一枚红彤圆润,油光可爱的小果子。   投掷它的人显然手法娴熟,准头既准,轻重得当,没磕坏这娇贵的灵果一点皮。   但小云唳却仿若未闻,仍旧是挺直背,双眼一错不错盯着书卷,这用功劲儿,夫子来了定要不住夸赞的。   看他没反应,窗外人急了。   “啪嗒”,“啪嗒”。   “啪啪啪——”   刚开始还是轻轻的一个接一个投,到最后,像是下冰雹一般,红果子泼撒而来,却神奇地都堆在了窗台上,冒出一个山尖尖。   最顶端那颗红果因高度太高,颠了几颠,终于还是顺着“小山”一路滚进窗台,滚到书案前小少年的手边。   小云唳在这如同敲锣打鼓的动静下,终于放下书卷,清冷的眸子看向窗外。   就见那棵歪脖子树上,正蹲了个一身白衣、伸着脖子往里看的少年。   同自己对上视线时,他那双眼睛便如拨开灯花的明烛,“蹭”一下晃亮起来。   在小云唳开口前,少年便轻巧如飞花,飘到了他的窗台前。   小司酒此时身量未足,艰难踮起脚尖,才从一堆红果果山后露出了自己的小脑袋。   他面上笑得灵动狡黠,带着点讨好邀功的意味。   “云唳云唳,你最爱吃的灵果,我今天特意给你摘的,这可是生在昭山之巅的悬崖边上,我摘了一天呢。”   他尾音拖长,眼瞳湿润,熟练地撒着娇。   云唳眼神一动,落在窗台这堆红翅果上。   这种灵果娇贵,专生在悬崖峭壁间,极难采摘。   如今眼前却有一堆。   小云唳抿了抿唇。   红翅果酸甜,他并不爱吃,实际上这是小司酒自己最爱的灵果,但两人刚认识时,小孩便献宝一般将自己仅存的几个红翅果推到他身前来,眼巴巴地盯着他。   在这种眼神下,小云唳只得硬生生憋出了“好吃”两个字。   小司酒以己度人,从此,这红翅果便也成了云唳最爱吃的果子。   小司酒想,既然要哄人,自然是要送对方最喜欢吃的。   看着这堆红艳果子,小云唳心中涌出陌生的情绪,一时竟想要将窗外的小孩揽入怀中,好好看看他摘了一天果子的手。   他常牵过那手,柔软细腻,不知有没有被果树的枝桠弄伤。   正想要开口,理智却后一步赶到,小云唳察觉出不对:“你尚未筑基,怎的能在悬崖峭壁上攀一天?”   小司酒想也不想道:“嗨呀,多亏了凌霄兄,御剑载了我一天呢……”   他说到一半,便见面前的少年蓦地变了脸色,像是才刚打开一半柔软内里的蚌壳,又瞬间合上了坚冰般的罩子。   怎么了这是……   小司酒还在疑惑中,就见宽大窗棂两边勾起的素色轻纱垂落,很快掩住了小云唳的面容。   “喂喂——”   他胡乱叫了两声,然而轻纱在夜风中,纹丝不动。   小司酒不死心,在窗外叽里咕噜倒了一堆话,窗内却是毫无动静。   显然云唳设了结界,完全封锁了外部的动静。   小司酒明白过来,看着堆在窗台上讨喜可爱的红果子,怔怔呆愣半晌。   原本那点热和的心气也变得意兴阑珊。   “我筑基了啊”,小司酒失落地喃喃自语,他垂头丧气片刻,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张雪笺,用受伤的手以指尖灵力写了几笔,塞进红果堆中,便离开了。   身后,飘落的桃花静静覆盖上那张雪笺。   “哟,人没来啊——”   昭山的前山道上,一帮少年或坐或站,早已等待小司酒多时了。   眼看他失魂落魄地走来,小楚川往他身后没看到其他人影,眼珠子一转,便想明白两人还在闹变扭。   他暗自心喜,拉着旁边不明所以的方凌霄凑上去,嘴上安慰道:“早就同你说了,还非要花那力气去采什么果子?罢了罢了,今夜是为你庆祝升到筑基的大好日子,他不去就算了。趁着我爹还没发现,我们赶紧下山吧。”   他们敢下山,也是因为他娘近日前往器宗,又碰上司酒筑基成功,自然想要闹腾一番。   小司酒被云唳一打击,本不想去了,但小楚川先一步看穿他想法,诱惑道:“听说昭日城的酒楼中新进了一批好酒,若是再迟几日,怕是要卖光了。”   三年未饮酒的司辰欢猛地蹿在最前头:“我们快走!”   月上中天,清辉满地。   窗台前的红果也已经被桃瓣淹没,沐浴在如水月光中。   不知过了多久,垂落的素色轻纱被一只手掀开。   小云唳看向窗外,见没了那道灵巧身影,心中像陡然塌了一块,空落落的。   实际上,他自放下轻纱升起结界时,便已经后悔了。   他想掀开帘幕跟小司酒说你不要跟那方凌霄来玩,又觉得这要求过于蛮横有失礼仪风范,他想拉过他的手看看有没有受伤,然而又想到他跟方凌霄御剑一天,会不会两人已牵了手……   越想便越是烦躁不安,越是难面对小司酒。   等到他将烦躁的情绪勉强压下,掀开轻纱时,早已没了那道身影。   绕是已有心理准备,他却还是不免失落。   小云唳恹恹地垂下视线,扫过那堆为他精心准备的红果时,忽地看见露出一角的雪笺。   原本失落的眼中瞬间闪过亮光,他轻轻将雪笺拿出来。   便见上面写着:“别生我气了,我很难过的。”   光是读着,便能想象出当时小孩原本兴奋的脸上,被失望骤然笼罩的情景。   他让他难过了。   小云唳拿着雪笺的手,蓦地攥紧,青筋毕现。   而嘴中说着“难过”的人,此刻正在昭日城酒楼最好的包厢中,目光灼灼盯着小二拿上来的大红酒坛。   “满上满上”,待小二一走,小司酒直接扑了过去,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楚川眼疾手快,见他放下酒坛后便往自己的方向拨拉,警惕道:“先说好,看在你筑基的大喜事上,只能给你喝一杯啊。”   小司酒对自己的酒量有自知之明,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捧起酒杯,抵在唇边伸出舌头舔了舔,眼睛眯成了月牙。   这模样引得一帮少年大笑,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小司酒只喝了半杯便晕晕乎乎,等把最后一滴酒喝进嘴里,眼前已是虚影憧憧。   看见他坐都坐不直,楚川便知道人不行了。   他忙过去想扶起人,然而小司酒却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奔向方凌霄方向,一展开手臂死死抱住了他。   楚川:???   小司酒抱得那叫一个紧,楚川撕都撕不下来。   边抱还要边哭诉:“嗝你到底哪里生气了……又不告诉我嗝……我手好疼、给你摘、摘了一天的果子呢……”   得,原来是将方凌霄认成云唳了。   小楚川翻了个白眼,都这时候了,司酒竟还想着那个大冰块!   方凌霄身上平添了这么个人行挂件,手足无措,面上也蓦地涨红,求救一般看向楚川。   旁边几个同行少年也是贪杯,跟司酒一样歪歪森扭扭地瘫坐着,眼看都不中用,只有靠自己了。   楚川叹了一口气,正撩起袖子准备上手。   包厢的门却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夜风卷起来人的青色衣角,吹散了包厢浓重的酒气,吹得楚川直冒冷汗。   “爹……爹,你怎么来了?!”   在面色铁青的楚逢尘旁边,还立在一道虽然单薄但已见高挑的身影,在烛光下宛如谪仙。   正是云唳。   他看见那张雪笺后,立即去了司酒住处,然而却扑了个空,他本不想惊动楚逢尘,但因着他身份特殊,早有弟子禀报了上去,于是才有了下山捉人的一幕。   此刻小云唳看着几乎将头埋在方凌霄胸前的某个小团子,心头已平复的烦躁瞬间席卷重来,甚至还要更加猛烈,耳边鼓噪声几乎让他下意识退后一步,转身想要离开。   然而他才转身走了一步,却蓦地顿住,重新转了回来,在楚逢尘不解的目光和其他人惊诧中,大步流星冲进了包厢,朝着方凌霄而来。   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前,小云唳已是伸手一捞,将方凌霄怀中的人夺走,打横抱在怀里,顺着大开的二楼窗户,一跃而下。   楚川大惊,下意识扑在窗棂边,着急大喊道:“你要把司酒怎么样?”   刚喊完,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哎哟”,他吃痛回头,便对上他爹不善的脸:“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酒楼临街,靠着流经昭日城的一条小河,河上跨了座三孔小桥,掩映着飘扬柳条,颇有春意。   此时月亮已落到了柳梢头,长街上空空荡荡,小桥笼在朦胧夜色中,桥下流水潺潺,跳跃着阑珊烛光和月色,折射出点点波光。   小云唳抱着人走到桥中间,将人放下。   小司酒还站不稳,只得扶着石桥栏杆,嘴上还在锲而不舍地控诉,似乎要将这一天的委屈都哭出来:“……我手还疼呢,你竟然不理我!”   小云唳心头那股烦躁,因为这话而心虚地退了一退,他狠狠闭了闭眼,听着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与桥下的流水声混在一起。   许是四下无人,也许是司酒这幅醉态让他放松了些,小云唳忍不住露出了些怨怼:“你都抱了方凌霄……岂不是也同他牵了手?”   仅仅只是说出来,小云唳便觉得自己的心跳简直盖过了水声。   一下又一下……带着莫名的愤怒和酸涩。   他束手站在桥中,桥下流水倒映出他孤高身影。   “嗯?”小司酒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   阑珊光线下,只见他原本雪白的皮肤已是透红一片,脸颊两侧晕出不正常的红团,眸中迷离,一看便知醉得厉害。   “算了”,小云唳看他如此,紧绷的肩线颓然地塌下来。   他又能听懂什么呢?   小云唳眼眸半垂,遮掩住莫名的悲怆。   然后,鼻尖忽然凑上来一缕酒香,混带着酒醉之人滚烫的鼻息。   小司酒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云唳一抬头,两人便瞬间鼻尖抵着鼻尖,靠得极近。   小司酒含混说:“没有、没有牵,只和云唳牵,我最喜欢云唳了。”   说完,踮起脚尖,手撑在他肩头。   滚烫的唇落在小云唳的侧颊。   ……   小云唳蓦地瞪大了眼睛,心跳像是悬停在了半空。   下一刻,那心跳呼啸着、狂喜着重重落下,砰、砰——   一声接着一声,完全掩盖住流水声。   小云唳自己都被胸腔的震颤给惊了一跳,鼓噪不安的情绪催促他做些什么,然而他此刻却像是面对一个顶好的礼物,不知从何下手,还生怕自己碰坏了对方。   于是他反而退了一步。   小司酒撅着的嘴落空,不满地想要往前追,身形却一晃,站不稳地往后跌去。   云唳如梦初醒,忙伸手想要拉住他,却晚了一步。   小司酒“啪”一声摔到在地,只觉屁股摔作了两瓣。   他很懵地坐在地上,疼痛让他短暂清醒,但脑中仍是混沌一片,只能依稀记得自己在小云唳窗前,对方还生他气的事。   如今眼前是云唳包含愧疚的脸,身下是不断传来疼痛的屁股。   小司酒瞬间定了罪行:“好啊,你竟然打我屁股!”             第16章 下山   “就是你打我屁-股那次”!   司辰欢说完,对上云栖鹤似笑非笑的目光,回忆起了当时经过,不免也笑出声,带着怀念。   当时春光正好,岁月悠长,谁能料到几年后,竟会发生那样翻天覆地的事?   司辰欢笑容一停,又不愿让云栖鹤看出,便岔开话题道:“不过那晚在小桥上,我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啊?”   司辰欢酒量确实浅,清醒后只能记起自己不慎摔了个屁股蹲,当时说了什么,完全记不起来。   云栖鹤眼中多了几分柔软,对着司辰欢却是摇头:“不告诉你。”   ……   司辰欢嘀咕,十二岁的自己嘴甜如抹蜜,况且当时第二天竹马便和他重归于好,可见应该没说什么气话。   但这么多年了,云栖鹤一直将那晚的事藏着掖着,每每说起还一脸笑容,笑得让司辰欢觉着自己一定是出了个大糗。   “不说就不说吧”,他嘟囔两声。   眼看这两人将他视为空气,自顾自眉来眼去,楚川忍不住了,强行插-入他们的回忆话题。   “说来也奇怪,方凌霄第二日便不告而别回剑宗去了,拢共也没待几天,否则司酒怎么会连人都记不清。”   “许是有什么急事吧”,司辰欢随口一说,忽然间想起什么,看向了云栖鹤。   “你那夜在藏书阁提到的人,是方凌霄?”   当时云栖鹤说他酒后还抱了别人,原来指的是十二岁那年的事。   他竟记得这般清楚?   司辰欢心中浮现出些怪异。   “喂喂,藏书阁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去了?”楚川相当不满。   司辰欢:“说来话长,不过现在,我要先去一趟春月城。”   身后的云栖鹤在两人说闹时,陷入沉默,他看向窗外蔚蓝苍穹,目光变得悠长。   十二年前,也是这般碧蓝如洗的天空,炎炎日光笼罩着演武台,他抽出长剑,“唰”地指向对面剑修。   “拔剑吧。”   对面的方凌霄带着茫然和迟疑,犹豫道:“云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二岁的自己摇头:“剑修向来以剑术论高低,我不以灵力压你,只论剑术,你若输了,便离开鸿蒙书院,剑宗想要的那座矿山,自会到手。”   他没有提自己输了会怎么样,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事实也如此,不过一盏茶功夫,尚且稚嫩的剑修被他挑飞了剑,“当啷”落地。   从此消失在了他眼前。   -   司辰欢想下山也不难。   按照书院规定,凡是到了金丹修为的弟子,便要下山进行至少三个月的历练,以巩固灵力、拓宽阅历。   司辰欢应该早就下山的,但因担心他一走,竹马留在山上会被不长眼的欺负,于是一拖再拖。   如今,正好用上这个理由。   他第二日便收拾好东西,拜别师父。   楚逢尘给了他一枚令牌,以作传讯之用。   “此去山高水长,人心难测,你万事小心。”   昭山山道前,楚逢尘青衣飘荡,殷切叮嘱。   司辰欢双膝跪地,给他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多谢师父教导,司酒此行必坚定本心,不堕我鸿蒙之书院名。”   楚逢尘将他扶起:“名声自有外人评说,安全为上。”   他身后只跟了两三名弟子,其中一人左顾右盼,说道:“咦?楚川师兄不是和司酒最为交好,今日怎么没见他?”   另一人被他提醒:“是啊,还有云栖鹤也没来。”   司辰欢心头一跳,忙按住师父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真诚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师父,我下山去了,别太想我哦。”   最后一个字落下,本人已是顺着千道千阶快速飞去,背影透着股迫不及待。   弟子在身后念叨:“奇怪,司酒师兄跑那么快做什么?”   楚逢尘隐约猜到,无奈摇了摇头。   这几个小孩最是意气用事,都是八百头牛也拉不回的犟种,他拦是不拦不住的,索性放他们去闯。   总归累了倦了,书院还会为他们留一扇门。   长阶顺着山道盘旋而下,司辰欢心虚,如鹞鹰快速起落,很快便行了一半路。   回头望去,昭山的山台已是没入云中不可见,只有碧蓝苍穹,巍峨群山,以及,长阶旁那棵歪脖子树下的两道身影。   云栖鹤仍是白衣黑带,只不过这身白衣不是弟子服,掩去了书院门徽。   楚川一身绣竹纹墨绿青衣,肩上挎着个硕大包袱,手里还抓了把瓜子,司辰欢走近时,他脚边已拢了一堆瓜子壳。   可见磕了不少时间。   “总算是来了!”   楚川从蹲着的青石上起身,抻了抻懒腰,施了道法诀将脚边瓜子壳埋进地里,便窜到司辰欢旁边,小声吐槽:“这云唳又不是哑巴,这么长时间一句话不说,可闷死我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司辰欢翻了个白眼:“我连你都能忍受,其他人当然不在话下。再说,谁让你非跟着来的?方才道别时,还有弟子要找你呢。”   楚川原本要发作的话被他后半句给打断,变得紧张起来,“我爹没发现吧?”   他说出口后,又转念一想,自己都跑到半山腰了,他爹要发现也早就发现了,如今没人追来,只能说明他爹默许了。   楚川放心了,撅嘴不平道,“什么叫我非要跟着去?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哼,你既然不愿告诉我你去春月城干什么,我就偏要跟着去,气死你。”   司辰欢心里清楚,楚川是因为上次他在秘境受伤的事,放心不下才会跟来,但这人狗嘴里委实吐不出象牙,明明关心的事从他嘴中说出来便十分讨嫌。   至于云栖鹤,司辰欢带上他一是怕他留在山上受欺负,二是,想到那话本中记载的机缘之地,竹马在春月城的秘境中,必定会有一番所得。   “别废话了,快走吧。”   三人沿着蜿蜒山道而下,一路拌嘴吵闹,说说笑笑,走向未知又盛大的人世间。             第17章 剑宗   天穹低垂,流云从身侧拂过。   这是一扇玲珑小巧的飞舟。   修真界地域辽阔,门派与门派间为方便联络,大多设有传送阵,只有付出一定灵石便可跨越千里、瞬间传送。   但他们要去的春月城虽然在剑宗门下,却不过是一偏僻小城,在秘境万剑冢出现之前,大多数人都是闻所未闻,自然也没有传送阵可言。   幸好,洛家前几天送回的定亲礼中,恰好有一架适宜代步的飞舟,虽然每日耗费灵石不少,但云栖鹤给他的储物袋中灵石甚巨,在征得主人同意后,三人便在山脚下上了飞舟。   于是本应风餐露宿、耗时三月的路程,如今便成了躺在舟中、只用半月时间便可抵达。   司辰欢不由感叹,果然还是有钱好啊!   不过他也没闲着,抓紧一切时间修炼。   两年后那柄刺进他心脏的剑如今悬在他头顶,即便还不知道幕后之人的真实修为,但那具他操控杀人的尸愧是化神修士,自己最起码也要达到同等修为。   司辰欢努力得让楚川害怕。   好比常年跟你一起吊车尾的学渣,突然内卷起来,带来的刺激比本就遥遥领先你的人更大。   他头两天还能看话本嗑瓜子。   后面,看着司辰欢不是在打坐便是练剑,楚川瓜子越磕越慌,第三天磕不下去了,溜进房间里说要睡觉。   一睡就是一天。   司辰欢担心地去看时,一敲房门没反应,推门而入,才发现这人是在自己的房间偷偷打坐,正是入定了。   司辰欢不由好笑,轻轻关上房门,回到甲板上。   此刻明月高悬,笼罩着山川大地,一叶小舟穿行在浩瀚星空下,夜风吹得人袍袖飘展。   云栖鹤躺在一藤椅上,仰面看着璀璨星子,他神色闲适,一身白衣如同镀了月华,泛着莹润光泽。   看着他这幅岁月静好的模样,司辰欢却想到他今后坎坷跌宕的龙傲天之旅,不由忧心起来。   如今都赶往春月城了,他竹马还是这幅咸鱼样,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云栖鹤不知他的忧虑,看见他来,往藤椅边上挪了挪,示意他躺下。   当初定制这藤椅时,云栖鹤便是按照两人的身形来定,因此恰好能躺下两人。   只是手臂、大腿难免贴上,衣袍交叠。   司辰欢不在意这个,学着竹马的样子,仰躺着看天。   别说,还挺舒服。   他连着修炼了好几天,今夜乍然放松下来,心情也快活不少。   修炼可真累啊,要不是为了他这条小命。   司辰欢哀叹片刻,然后秉持着有难同当的精神,试图扶起他竹马的咸鱼尾巴。   “楚川嘴上说着不修炼,今天可是偷偷躲屋里打座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竹马表情。   云栖鹤道:“难怪,耳根子清净不少。”   司辰欢:……   他其实也觉得,但这不是重点!   “咳咳,其实修炼也不是唯一的道了,就算不能修炼,但丹药符咒、机关兵甲,若是感兴趣,也可研读一二,你觉得呢?”   云栖鹤明白过来,侧身看向他,恰好撞上司辰欢偷觑的眼神。   他不免有些好笑。   司辰欢不知道他重生的事,自然也不知道他上辈子纵然成为天下第一,却也并不开心。   而如今重来一世,幸有故人在侧,他自然要珍惜时光,何必又将时间浪费在苦修上?   况且,云栖鹤想到林晟手腕间的傀儡印,心下冷笑。   他越是表现得这般自暴自弃,幕后之人才更能相信他是被仙门伤透了心,才会更快来联系他,届时……   云栖鹤将思索收回,嘴上却说:“阿酒可是觉着我成天不务正业,嫌弃我了?”   两人离得近,月光洒落间,司辰欢能清晰看出竹马眼底的戏谑。   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司辰欢也不由否认:“当然没有嫌弃”。   “嗯那便好了”,云栖鹤唇角弧度更大,他一手搭在脑后,侧身看向广袤苍穹:“不想看书,只想看星星。”   司辰欢嘀咕:“晚上就算了,白天哪来的星星。”   “有的”,云栖鹤郑重其事地点头,另一只手伸出去,对着夜空比划出个形状,“白天也有的,而且我看的星星,是小酒壶形的。”   司辰欢愣了愣,无奈笑道:“你这借口也太敷衍了,哪有酒壶形状的星星?北斗七星还只是大勺子呢。算了,我要回屋修炼去了。”   司辰欢起身,离开了甲板。   云栖鹤目送着他离开。   直到转过拐角,落在身上的目光消失,司辰欢才反应过来,蓦地停住脚步。   等等,云栖鹤说的看星星,不会、其实是在看他吧?   ……   司辰欢脸有点发热,却又不好去问竹马,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问题有些难以开口。   而且万一云栖鹤只是逗他玩,他却当真了,岂不是、显得他很好骗?   司辰欢拍了拍脸,别想了。   他将思绪丢在脑后,回到房中开始修炼。   管他呢,还是先提升修为保住小命要紧。   半月的时间飞快而逝。   司辰欢这段时间的修炼颇有效果,他步入金丹时间本来就不长,先前因为给竹马寻药,一直没有时间巩固调理,如今半个月下来,只觉先前运转金丹的凝滞消失,对灵力的运用也越发醇熟了。   楚川也是收获不小,他本来天分就高,只是生性爱玩,难得压着性子苦修半月,如今筑基修为已到了大圆满,只待一个契机便能凝成金丹!   不过此刻,比起结丹更重要的是……   楚川看着远处高耸的城墙,差点喜极而泣,活像是饿狗看见了肉包子。   真是闷死他了!   也不知道司小酒是怎么能忍受住在飞舟上苦修的。   更可恶的是那个云栖鹤!   他们天天苦哈哈地修炼,这厮在他们旁边不是睡大觉,就是看星星,悠哉悠哉,两相对比下,简直气煞他也!   飞舟在距离城门不远处停靠,三人旋身下舟,司辰欢一挥手,收起了飞舟,然后转身看去。   春月城是座小城,城门不甚宽阔,城墙根边更是长满了碧绿青苔,透出偏僻冷清。   不过此时,这座小城充满了喧闹声。   各色弟子服衣袂飘飘,往来不绝。   三人顺着长长队伍排队进城。   城门口设立着一个巨大的五星阵法,无人看守,只要穿过此阵便可直接进城,移动速度很快。   云栖鹤踩上那阵法时,有微弱白光顺着脚底渗入阵法中,那动静微乎其微,没有人察觉。   他眼底划过一丝嘲讽。   仙门嘴上对玄阴门的术法避如蛇蝎,但这些能查验鬼气的护城阵法却还是一直沿用,可真是讽刺。   司辰欢不知他心中所想,看他慢了一步,加上周围人多,便自然而然地牵着他手:“跟上了。”   云栖鹤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笑得进城队伍都发生了一阵骚动,惊艳声不绝。   司辰欢倒嘶一口气,竹马平时冷就算了,如今一笑起来,简直是灼灼风华。   他今日没带腕甲,忙用宽大袍袖掩住竹马那张惹眼的脸,警惕地护着他进城。   云栖鹤:???   楚川先走一步,停在城门道上等着他们,然后便见这两人大庭广众下还拉拉扯扯,不由翻了个白眼,抬脚就走。   他就白费力气等人!   春月城道路不宽,四条大道贯穿全城,两侧房屋也较为低矮质朴,不过因着仙门弟子云集,道旁商贩也多了起来,摊子挤着摊子,吆喝叠着吆喝,造出一副热闹之景。   三人也不急,沿着一条大道信步闲逛起来。   没多久,司辰欢手里就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他不爱放在储物戒中,便两手拿着招摇过市,惹得道旁玩耍的小孩们纷纷投来艳羡目光。   待路过一处设在巷尾的糖画小摊时,他停下了脚步。   糖画摊前立着个草把子,斜插着各色造型精致的糖画,其中一个糖画捏了个小人,头大身子短,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司辰欢看了眼身侧停下等他的竹马,眼中多了些促狭。   “小郎君,可要什么样式?”   摊主是一对母女,母亲负责制画,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却灵巧得很,几个动作便做出一副精致糖画。   问话的女子样貌清秀,动作干练地将新制糖画插入草把中。   司辰欢还未说话,斜地里忽然冒出一句狞笑:“好啊,我说怎么没见着你们,原来是跑这里发财来了。”   司辰欢疑惑回头,便见一肥头大耳的胖子,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大摇大摆走来。   几人面上冷笑,看着便来者不善。   而那对母女脸色一白,女儿刚插上的糖画匆匆拔出,收拾东西似乎要走。   “想跑?今天的出摊费还没收呢?”   为首的胖子身形意外的灵活,一窜便窜到了糖画摊前,那双肥腻如猪的手眼看要落到女子身上。   司辰欢厌恶皱眉,手中捏诀正要出手,却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   法诀打断,司辰欢身形往后一仰,恰好避开从长街尽头急射而来的剑。   “啊——”   杀猪般的叫声回荡在这方小巷中。   听到声音的附近摊贩原本想看热闹,一见是本地出名的恶霸,纷纷作鸟兽散,生怕被迁怒。   “谁,是哪位好汉,可否出来一见”   胖子捂着红肿的手,惊惧地看向长街尽头。   那把长剑带鞘,并未直接斩断胖子的手,只是撞开人后,又化作流星飞回,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这位兄台,有话好好说。”   两道月白色衣衫的人影出现在长街尽头。   司辰欢抬眼看去,一眼便见到他们的银甲护腕,肩侧以金线绣着古篆的“剑”字。   是剑宗的人。   这两人不过走了几步,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小摊前。   他们自然也注意到了旁边气度不凡的三人,其中一个五官冷硬、剑眉星目的帅哥,还对着司辰欢露出个笑容,右脸一侧的酒窝若隐若现。   司辰欢看着这人,觉得有些眼熟。   身后的楚川热情地叫出声:“凌霄兄,好久不见啊!”   凌霄、方凌霄?   司辰欢反应过来,下意识先去看身侧的竹马。   云栖鹤也恰好看过来,视线相撞时,他扯了扯唇角。   看得司辰欢心里一跳。   灼灼风华不在,竹马现在笑得……怎么这么僵硬呢?             第18章 糖画   “师兄,你们认识?”   方凌霄身侧还跟了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单薄,额前系着一条二指宽的黑色云纹抹额,越发显得那张脸只有巴掌大小,眉宇间却是透着些凌厉。   方凌霄没有打算介绍,随意道:“年少时结交的好友。”   那少年“嗯了”一声,朝三人点头示意,随后转头,看向胖子身后的一个壮汉,横眉竖眼:“前日师兄心善,放过你一次,今天竟又出来助纣为虐?”   被他看着的壮汉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膝盖一软“噗通”跪下,不住磕头:“仙人饶命、仙人饶命,都是这几个混蛋威胁小人,小人若不跟着来,他们抢得便是小人了,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呸,仙人别听他胡说!”   “明明是你这厮想要分一杯羹的!”   被他背叛的三个壮汉忙不迭甩锅,为首的胖子眼珠一转,捧着受伤的那只手“唉哟唉哟”得嚎叫起来,肥胖的身躯顺势也跪了下来。   “仙人法术高强,不过一招便将我这手打废了,也是我罪有应得,望仙人开恩,饶过我们这次,小的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胖子颤颤巍巍磕头,本来还站着的壮汉有样学样,一时间磕头声不绝。   方凌霄还没说话,那少年便不满上前,一脚踢得那胖子像球一般滚了出去。   “装什么可怜,方师兄根本没用灵力,休得污蔑我师兄!”   “陆蓬”,方凌霄叫了一声。   那名为“陆蓬”的少年瞪了一眼胖子,随后低头知错一般,乖乖走到方凌霄身后。   “最后一次,若再被我撞见,绝不轻饶。”   几个泼皮大喜,屁滚尿流地跑了。   楚川正在安慰受惊的母女,见到几人跑了,不免皱眉道:“方兄这次是帮助了她们母女,但这么轻易放过那群流氓,万一他们私下报复,我们可是鞭长莫及啊。”   “我师兄当然也想到了”,陆蓬不由抬头反驳。   果然,身侧的方凌霄将一个小巧袖剑递给女子:“这是防身用具,不值什么钱,当那些流氓再来时,可抱你母女平安。”   陆蓬朝三人抬了抬下巴,一脸与有荣焉:“师兄最是心善,不仅路见不平,还给了城中好几个百姓袖剑用以护身。”   这种袖剑只蕴有几分灵力,攻击性不强,兼具护主功能,大都是仙门用来给小儿的玩具。   但对付几个平民百姓,是绰绰有余的。   司辰欢暗暗点头,心想这方凌霄确实想得周到。   云栖鹤瞥过他脸上的欣赏,下颌紧绷,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这、这……如何使得?”年轻女子不知所措,下意识退后一步,看向母亲。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有些湿润,看了看身前高大的仙君,颤巍巍跪下身:“老妇谢过仙君赐宝。”   “老人家,快起来”,方凌霄忙去搀扶,然而老人铁了心,还将女儿拉着,给方凌霄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方凌霄侧过了身,避开这一大礼。   磕头后,老妇这才小心翼翼接过那袖剑,用布包了几层,贴身放好。   “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各位仙君”,老妇擦了擦手,真挚道,“老婆子只有这一手糖画拿得出手,若各位仙君不嫌弃,老婆子做几个送给仙君?”   陆蓬心想,他们堂堂仙门弟子,怎么会跟垂髫小儿一样,要什么糖画?   正想拒绝,就听一道清脆声音迫不及待道:“我!我想要一副人物糖画,就按照他的样子做,谢谢老婆婆。” ???   陆蓬惊讶看去,便见是他师兄年少时结交的好友,出声的那位一身雪白内搭、外罩绛红衣袍,腰间还垂下两个金灿灿的小酒壶,看着风流飒沓,只是没想到,这般幼稚。   被他拉着的那人白衣黑带,陆蓬方才没认真看,此刻见了他的容貌,不觉愣了愣,心想世间竟有这般妖孽的脸,却又隐约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司辰欢没有在意这剑宗弟子的打量,伸长脖子,满心期待地看着老妇开始作画。   云栖鹤却转过头,冷冷地同陆蓬对上视线,莫名的压迫感传来。   陆蓬一惊,还没收回视线,便只觉眼前阴影投落,多了一堵墙。   方凌霄挡在他身前,朝云栖鹤拱手:“师弟无礼,鹤兄请勿见怪。”   鹤兄?   云栖鹤挑了挑眉。   楚川和司辰欢也看过来,视线在两人中间逡巡。   这个称呼,这两人有这么熟吗?   “晚舟兄,辰欢兄。”方凌霄的手一转,也朝两人拱了拱手。   他们反应过来,方凌霄称呼他们的字,是不想他们被认出来。   一般仙门弟子以名行于外,字只有亲近好友或家人才称呼,而且他称呼云栖鹤时还故意露掉一个字,司辰欢眼珠一转,也朝他拱手还礼,真心实意道:“贵师弟所言不虚,凌霄兄果然心思周密。鹤兄,你说是吧?”   司辰欢故意朝云栖鹤眨了眨眼,似乎在说,你从今天起就是鹤兄了。   云栖鹤眼神从方凌霄身上扫过,并没有回应,而是将司辰欢脑袋一转,一句话转移了他的注意:“糖画好了。”   司辰欢忙朝老妇手上看去,果然,一个形貌毕显的小人出现在了石板上。   老妇手艺精湛,人物神态抓得很准,那小人眉眼抬起似是有几分高傲,却因头大身子短,显得十分憨态可掬。   司辰欢接过老人递来的糖画,越看越喜欢,凑到云栖鹤身前:“云……阿鹤你看”。   他想起遮掩身份,匆匆改了口。   云栖鹤看见那跟自己有几分意态相似的小人,冷厉的眉眼中划过几分无奈,然后也朝老妇道:“劳驾,按照这位仙君的模样,也做个糖画。”   老妇还生怕这些仙君瞧不上凡间俗物,闻言不觉欢喜:“好、好,仙君稍等。”   不一会儿,头大身子短的小司酒糖画新鲜出炉。   楚川见竟然没人想要他的糖画,伤心之余,只好让老妇照着自己也捏了一个。   三个小糖人一起,齐齐整整,看着便可爱得紧。   陆蓬从师兄身后探出头,眼睛有些瞪大。   方师兄如此正经之人,怎么少时结交的朋友,都这么、呃富有童趣?             第19章 设局   那老妇不愿收糖画的钱,司辰欢只好在临走时,偷偷将一粒碎银塞进老妇口袋中。   方凌霄特意等着三人,一同离开。   待拐过巷尾后,往前便是一片幽静的庭院,大街上喧嚷的叫卖声渐渐远去。   云栖鹤手上拿着司辰欢买的小玩意儿,后者则是举着两个糖人,一会儿用自己的糖人去碰碰云栖鹤的,一会儿又作追逐状,玩得不亦乐乎,一双眼亮晶晶的。   楚川欲举着自己的糖人加入战局,司辰欢却身体一转,躲开了。   气得楚川大叫:“阿酒你偏心!”   偷偷打量的陆蓬:“……”   真的、是很有童趣呢。   云栖鹤眼神放在司辰欢身上,语气也不免柔和下来,说道:“那老妇虽然欺瞒我等,但这手艺,却也值了。”   “欺瞒?”   “什么欺瞒?”   几人不解地看向他。   云栖鹤却只是跟方凌霄对上视线,继而一挑眉,作惊讶状:“不是说凌霄兄心思周密,怎么竟没发现方才那女子掩饰不住的心虚呢?” ???   几人一头雾水。   方才因着糖画,司辰欢光顾着盯老妇的手了,并没有注意到她女儿,只是隐约记得那年轻女子,似乎一直抵着头。   楚川不耐道:“云……阿鹤,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卖关子了!”   司辰欢也看向竹马。   云栖鹤道:“那女子虽抵着头,眼神却是乱转,似有羞愧。而老妇如此殷切给我们做糖画,除了报答,想必也是心中有愧,都不敢直起身看我等,更何况。”   他指了指方才转过的巷尾:“此处行人稀少,既然要卖糖画,为何不往前走几步去长街上,在这偏僻巷尾设下摊子,倒像是,专门等什么人来一样。”   “这位道友是不是多虑了”,陆蓬不禁开口,“那两位布荆钗布裙,面容良善,不像是什么坏人。”   云栖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凌霄兄广散袖剑,保护百姓安危,若我是城中居民,估计也眼热得很呢。”   方凌霄明白了什么,神色严肃起来,他匆匆抬手:“多谢鹤兄指教”,然后转身,朝方才的糖画摊大步走去。   陆蓬小跑跟在身后:“师兄你该不会信了吧?等等我啊”。   司辰欢和楚川举着糖画面面相觑,齐刷刷看向了云栖鹤。   “走啊”,云栖鹤闲庭信步,当先朝前走去,“去看看你们心思周密的凌霄兄。”   司辰欢撞了撞楚川的肩,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云唳这话说得怪怪的?”   他竟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儿。   楚川回忆起儿时恩怨,心想你没听错,这位的醋瘾犯了而已。   但他乐得见云唳吃瘪,于是摇头佯装不知:“有吗?你听错了吧,我们快跟上,别错过好戏了。”   再去到巷尾时,原地已没了糖画摊子。   他们不过走了片刻,这母女便前后脚跟着离开。   陆蓬还是坚信自己的看法:“她们方才经过泼皮骚扰,想早些收摊回家,也是人之常情。”   方凌霄没有发话,只是掐诀御剑,手中带鞘的长剑便凌空飞向一处方向。   看得司辰欢眼热不已,不愧是剑宗宝剑,竟然还有寻人功能,他如果也有自己的剑就好森了。   不待多想,几人便跟了上去。   长剑没有飞多远,只朝反方向拐过一处街角。   春月城虽然只有四条主道,一些窄巷小道却是多如牛毛,比如眼下他们便在一处窄巷拐角,前方的声音清晰传来。   “干得不错,你们家小儿子,还给你们了。”   这声音的主人前不久还声泪俱下,哭着求着仙君饶了他。   是那胖子。   “欸感谢大官人,感谢大官人。”   “狗蛋,快来娘亲这。”   胖子的声音又响起,这次带上威胁:“袖剑我拿走了,要是让我听到些什么不好的,呵,老太太,你家小孙孙,下次可不会这么全头全尾咯。”   听到这,几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尤其是方才口口声声坚信的陆蓬,此刻脸色气得通红,若不是方凌霄手臂压在他肩上,恐怕这少年就要拔剑冲进去了。   “嘿嘿,老大,最近运气真好,什么时候能让哥几个人手一副宝贝?”   “呸,你以为那些仙君这么好骗,多来几次,要被发现了。”   “发现了又怎么样,那些仙君自诩正人君子,才不会杀我们……啊!”   流氓们威胁完人后,边说边笑拐过巷尾,刚好和他们口中的仙君来了个转角相遇。   吓得几人魂飞魄散。   尤其是手中还拿着袖剑的胖子,察觉到仙君们落到他手上的眼神,登时如捧了烫手山芋,忙不迭丢掉,纳头便拜,鬼哭狼嚎道:“唉哟冤枉啊仙君们,我们哥几个不想拿的,是被那娘们硬塞的……”   方凌霄面色阴沉,放开了手,没了约束的陆蓬怒气冲冲上前,一脚掀翻胖子,接着当胸踩在他胸前,活像踩着个翻壳王八,然后举起手中长剑。   吓得此王八闭上眼睛凄惨大喊:“饶命啊——”   凌厉剑光闪过。   胖子只觉得身体一凉,然后听见几声“哐啷”声响。   他不敢睁开眼,片刻后察觉出自己还没死,于是颤巍巍抬起眼皮,眯缝中恰好看见落在他身旁的几只袖剑,正是从他割破的衣服中掉出来的。 !!!   胖子心脏当场梗住,只觉他离死也不远了。   “仙、仙君?”   沧桑的声音响起,是那老妇,她们方才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犹豫片刻后,还是过来了。   祖孙三人在流氓身后,也跪成一排,不住磕头。   老妇抽噎道:“都是老妇人鬼迷心窍,骗了仙君法器,仙君有怒,就冲着老妇一个人来吧。”   方凌霄闭了闭眼:“不,老人家,是我没有考虑周到,害得你们受罪了。”   他看向跪在眼前、瑟瑟发抖的流氓泼皮,眼中一片冷然:“冥顽不灵,陆蓬,将他们腿都打断了,丢到此处的城主府中。”   “不要……”   呼救声戛然而止,几人惊惧的脸上还在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颇有些滑稽。   “是!”陆蓬给几人下了禁言术,掏出麻绳将几人绑作一团,拎着人便迅速离开。   “老人家,你们走吧。”   方凌霄将人扶起来,老妇却嗫嚅嘴唇,似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弓着直不起来的腰,带着女儿孙子欲走。   “等等——”             第20章 心思周密   “等等——”   司辰欢循声看去,却是云栖鹤,他道:“凌霄兄,看那胖子的穿着,不说大富大贵,但在城中应该也是小有资产,亲友不少,如今这孤儿寡母,又没了袖剑防身,恐怕我们一走,她们可要遭殃了。”   老妇方才的未尽之语,竟被仙人听了出来,她感激地朝云栖鹤方向一拜。   方凌霄虽是心细之人,但毕竟久居剑宗,不通凡尘亲缘,何况他正因袖剑一事而暗自懊恼,如今被云唳点出,他恍然大悟道:“正是,还是鹤兄想得周到。”   不过,如今袖剑却是不能再给了,不若给她们找个依靠……   方凌霄还在思索,司辰欢却开口,却是对着那个缩在女人怀中的小男孩一招手:“小孩,过来我这。”   那小男孩身形瘦小,眼睛格外大,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听到好看的神仙哥哥再叫他,小孩害羞得躲到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瞧。   他母亲不住将他往前推:“快去。”   男孩不知所措,局促地走到司辰欢身边,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司辰欢笑容更亲和了些,他将手中糖人递给云栖鹤,自己蹲下身,捏了捏小孩根骨:“果然没看错,是有些仙缘的。”   他说着,手指放在男孩额前。   小孩只觉得有什么暖暖的东西流进了身体,然后,他原本挨了一天饿的饥乏身体,竟突然冒出了一股精力来,让他浑身一震。   “好了,虽然修炼晚了些,但至少也是踏入练气了,多少沾着点仙缘。”司辰欢收回手,“小男子汉,你以后可要好好努力,保护好你母亲和奶奶。”   小孩懵懵懂懂,却依稀知道自己好像可以和这些神仙哥哥一样,能靠自己的力量打跑坏人了。   “好——”   许是灵力刚冲刷过身体,他精神气正足,应得格外大声。   听得司辰欢一乐,抬手摸了摸小孩发顶,然后看向那对母女道:“凡是城池都对仙缘弟子有优待,你们自可去投奔城主。”   两人喜不自胜,揽着小孩千恩万谢,硬是磕了好几个头才离开。   “授人以渔、不如授之以渔,辰欢兄真是玲珑心思。”方凌霄真挚道。   司辰欢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哪里,凌霄兄言重了。”   楚川在旁看得惊奇:“你竟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气得司辰欢给了他一脚。   打闹一番,司辰欢抬手告别。   方凌霄挽留:“相逢即是缘,若几位不嫌弃,不若直接住在我们剑宗包下的客栈?”   楚川意动,看向司辰欢,司辰欢却看向竹马。   云栖鹤道:“岂敢叨扰,就此别过吧。”   楚川:……   他就知道这醋坛子不会同意,还要自己去找客栈,真是麻烦。   方凌霄表情有些古怪,却没有多说,只道:“既如此,三位还是尽快去找住处,若有麻烦,可再联系我。”   他递出去一块传讯玉佩,司辰欢想接,云栖鹤却先一步接过,“多谢了。”   然后当先离开。   司辰欢和楚川匆匆道别,跟上他大步离开的背影。   司辰欢担心他手中的糖人掉到地上,忍不住道:“你慢些。”   “怎么?”云栖鹤一手举着糖人,一手拿着他买的小玩意儿,转过身看向司辰欢,似笑非笑,“舍不得离开你心思周密的凌霄兄?”   ……   这个词你是要悍在嘴上了是吧?             第21章 鹤兄   几人在城中客栈转了一圈,才明白分别时方凌霄露出的古怪表情。   春月城本就不大,被奔着秘境而来的修士囫囵一塞,塞得客栈满满当当,根本没有空余房间。   这已经是问过的第五间客栈,掌柜歉疚道:“几位仙君,真是不巧,小店已经没有空房了。”   此时天色已暗,春月城不如昭日城繁华,灯火阑珊,只有一些和司辰欢他们一样的倒霉蛋修士,还在外晃荡着找落脚处。   楚川抱怨:“就该跟着凌霄兄蹭个房间的,现在可好,要露宿街头了。”   边说,还边拿眼睛斜云栖鹤,不满之意明显。   司辰欢踢了他一脚:“别废话了,大不了去城中百姓家借住一晚。”   三人正想离开,迎面和一道高大身影对上。   来人一身月白色衣袍,银白束腕,五官硬朗俊美。   正是前不久刚分别的方凌霄。   “几位,好巧”。   楚川眼睛一亮,当先开口:“凌霄兄,你莫不是恰好住在这间客栈?”   方凌霄点头,眼神在几人身上划过,明白过来,开口邀请道:“剑宗来人多,定了好几处客栈,我们在此定了两间房,若几位不嫌弃,可跟我一起挤挤。”   “不嫌弃不嫌弃”,楚川不给另外两人开口机会,自来熟地跟方凌霄勾肩搭背,“多亏有了凌霄兄,要不然我们今晚只能露宿街头了,凌霄兄不嫌弃才是,我今晚可以跟你一间房。”   说完,朝司辰欢两人挤眉弄眼。   话都让他说完了,他们只能道谢。   不过,司辰欢觉得太巧了些。   方凌霄同掌柜拿了房间木牌,几人往二楼房间走去。   他们先进了一间房,方凌霄跟着走进去,开口道:“几位,想向你们打听些事。”   司辰欢心道,果然没有这么巧的事。   不过对方才帮了他们,不好拒绝,四人在桌边坐定。   方凌霄这才缓缓道:“前几日听说鸿蒙书院林晟变作邪魔一事,但不知其中细节,几位道友可否告知一二?”   司辰欢明白过来,春月城是剑宗地界,他们自然能查到林晟入过秘境,如今应该是察觉到秘境异常。   此事没有什么好隐瞒,楚川从洛烟儿上山,到最后洛庭之离去,悉数讲了出来。   司辰欢在旁补充,只隐去了他夜探义庄的事。   云栖鹤听着几人说话,默不作声,只抬手拿出一套了崭新茶具,给司辰欢倒了杯茶。   司辰欢刚好讲得口渴,顺手一饮而尽。   楚川也是嘚吧讲了一通,刚想抬起茶杯,发现云栖鹤根本没给他倒!   ……   楚川撇了撇嘴,只好自食其力,拿起茶壶倒了一大杯,吨吨喝下。   方凌霄听完,沉思片刻,然后抬手:“多谢二位。”   司辰欢好奇道:“这秘境出现鬼气,还允许外人进去吗?”   方凌霄:“现在秘境已从外暂时封闭,三日后会开启一次,三位来得正巧,若是再晚,可就赶不上了。”   楚川想到今日城中众多的仙门弟子,“那些弟子,还不知道鬼气一事吧?”   要不然怎么可能还会来这么多人?   方凌霄颔首:“等三日后秘境开启,剑宗自会告知各路道友。不过,万剑冢藏有珍贵灵剑,想必到时进入的人,应该不少。”   司辰欢看了一眼云栖鹤,心想,可不是嘛,他竹马作为龙傲天的本命法宝,便是在这秘境中获得的。   只不过,看他竹马这几个月来的咸鱼样,还能获得宝剑吗?   他想着云栖鹤,楚川却是念着他:“阿酒不是正愁没有合适的配剑,没准能在这秘境中有一番奇遇呢。”   司辰欢被他勾起伤心事。   别说了,自己可不是什么龙傲天,只不过是个挡刀的工具人,哪来那么大的气运能获得奇遇?   想着想着,他不由叹了口气,眉眼耷拉下来:“希望吧。”   方凌霄见他沮丧如小狗,清冷的脸上多了丝笑容:“这几日辰欢兄若是在剑道上有疑惑,可来找我。”   “真的吗?”司辰欢抬起头来,沮丧不在,熠熠生辉的双眼盯着方凌霄。   要知道,对方可是剑宗鼎鼎有名的天才,要是能得他指点,绝对事半功倍!   方凌霄被他明亮的眼睛晃了一瞬,然后笑了笑:“自然。”   司辰欢看着他右脸若隐若现的酒窝,手指有些痒:“咳咳,那就多谢凌霄了。对了,你也别叫我什么兄了,就以字称呼,要不然多生分啊。”   方凌霄自然是说“好。”   楚川看他打蛇随棍上,这么快就跟人熟络起来,再一看旁边的云栖鹤,得,果然是脸黑如锅底了。   他抬起茶杯饮茶,挡住翘起的嘴角。   哈哈哈云唳你也有今天。   司辰欢说要去找方凌霄指点,可不是开玩笑。   翌日清晨,云栖鹤从床榻上醒来时,身旁已是空空如也。   他皱了皱眉,快速起身穿戴好,下楼便去寻人。   还没走下楼梯,便听得一阵欢呼叫好声隐隐传来。   此处客栈带了一方宽阔后院,云栖鹤绕到后院时,便见周围人头挤挤,衣服交叠间,露出最中间两道高挑人影。   方凌霄盛名在外,不少人都听说过他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不逊当年剑宗。   因此当偶然得知堂堂剑宗大弟子,竟然在这一方小院要指点好友剑术,附近的修士全都跑来瞧热闹。   “不愧是剑宗天才,这一手剑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风采过人呐。”   “那红衣少年也真幸运,若得剑宗大师兄手把手教我用剑,死也甘愿了。”   其实不是手把手,方凌霄极有分寸,指点司辰欢握剑姿势时,多以剑鞘轻点他周身,帮他调整运气。   几番下来,司辰欢再一挥剑,威力果然比方才大了几分。   他眼睛一亮。   回头朝方凌霄笑了一声:“凌霄不愧是剑宗天才啊。”   司辰欢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鬓角几缕乌黑发丝贴在脸颊,越发衬出皮肤细白,少年风流。   从云栖鹤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精致侧脸,以及、对凌霄笑得灿烂的笑容。   “嘶,这鬼天气,怎么突然冷了。”   云栖鹤身侧的修士不免抱怨两句,刚想回去添衣,一转身,看见身后的人不免吓了一跳。   好、好骇人的气势。   周边的修士也注意到了,不由纷纷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动,把云栖鹤从人群中显露出来。   方凌霄似有所觉,侧身看去,司辰欢也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云…鹤兄!”   司辰欢急急改口,对着云栖鹤兴奋地挥了挥手。   不容易,懒蛋竹马今日竟然起这么早。   司辰欢颇为欣慰。   然而云栖鹤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他,便掉头就走。   “欸?”司辰欢手还停在半空,不解地偏了偏头。   怎么走了?   疑惑中,又觉得此景似曾相识。   方凌霄问:“还练吗?”   司辰欢回过神来,握剑长剑:“继续”。   难得有方凌霄指点,司辰欢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至于云栖鹤,他想,也许竹马只是回去补觉了。   等到日上三竿,睡醒的楚川这才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推门想要来找司辰欢。   然而门一开,“卧槽!!!”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   楚川吓得惊魂未定:“云唳你站在门边干什么啊!”   他忙走到桌边,抬手喝杯茶压压惊。   见来人不是自己要等的,云栖鹤又冷着一张脸默默坐回去。   楚川对他这神色也是很熟悉了,眼珠子一转,试探性地问:“司小酒跟人练剑去了?”   云栖鹤没有回答他,只冷笑了一声。   看来是了。   楚川平时看惯了他的冷脸,如今见到这前所未有的冷面,却是有些想笑。   但他忍住了。   “那我去找他们了”,他怕被迁怒,忙不迭要出门。   也不知是不是听错,关上门前,隐约听见一句咬牙切齿的低语。   “对他就是凌霄,对我竟成鹤兄了……”             第22章   司辰欢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他推开房门,却见屋内一片漆黑,只借着从窗外洒落进的些许月光,模糊勾勒出桌边的一道侧影。   司辰欢脚步一顿,“怎么没点烛?”   他手一挥,灯烛随之亮起,映出云栖鹤面容。   他面色格外雪白,静静坐在桌边,似乎是坐了许久,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   司辰欢见状,踱步到他身边:“怎么了?”   云栖鹤垂眸不答,忽然,伸手拿过司辰欢垂在腰间的剑。   “铮”一声,长剑出鞘,雪亮剑身映出云栖鹤狭长双眼。   他道:“今日学剑如何?”   司辰欢眼睛一亮,兴奋分享:“方凌霄不愧是剑宗大师兄,不过仅仅一日的指点,我的剑术便大幅提高了!”   他露出骄傲神色。   不过,他下一秒试探性问:“你不会是因为我没有陪你,所以、生气了?”   云栖鹤看着对方那张有些心虚的脸,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你一心修炼是好事,我岂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   司辰欢被他笑得有些心里发毛,不太相信他没生气,嘴上却道:“那就好,我还要跟着凌霄兄练上三天呢。”   云栖鹤猛地站了起来。   吓了司辰欢一跳。   他一手拿着司辰欢的剑,一手牵着人便要往外走。   司辰欢忙道:“这么晚了,干什么去?”   云栖鹤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不是练剑吗?现在就练!”   客栈不远处有一片竹林。   月亮挂在梢头,竹影憧憧,清幽静谧。   一红一白两道人影,立在竹林间的空地处。   云栖鹤将剑归还给了司辰欢,自己手里拎着一根随意捡的竹枝。   司辰欢拿着长剑,看着竹马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不由咽了咽口水,试图劝道:“这么晚了,不如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   以竹马这条咸鱼的懒惰,应该、不会拒绝吧?”   谁料,云栖鹤听了,却是露出冷笑:“跟方凌霄能连上三天,跟我却是一刻都不行吗?”   ……   司辰欢:“不是,没有,你听我说……”   竹马现在灵脉尚未恢复,根本不能使用灵力,司辰欢不想打击他。   云栖鹤知道他所想,不再废话,拿着竹枝径直迎了上来:“既是练剑,那不用灵力便好了。”   司辰欢猝不及防,眼看竹枝要到眼前,忙以带鞘长剑去挡。   云栖鹤却是身形一晃,鬼魅身影下一刻便到了身后。   司辰欢仓促回防。   “拔剑——”   清冷嗓音在耳边响起。   司辰欢下意识照做,雪亮剑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几个回合下来,司辰欢渐渐抛去杂念,眼神逐渐锐利,迎接云栖鹤无处不在的劲风。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快出虚影的竹枝依次点在司辰欢的背上、腰间和腿侧。   明明是柔软的竹枝,落在身上时却如一双有力的大手,强行掰正了司辰欢不当的发力点。   一次又一次,不知不觉间,司辰欢挥剑而出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夜风呼啸而过,摇晃竹林,筛碎了一地月光,漫天竹叶簌簌飘落。   光影憧憧中,只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忽而交叠,忽而分开,衣袍翻卷如花,凌厉剑风卷起地上掉落竹叶,形成一场漫天飞舞的竹雨。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沉入西边云雾,鱼肚白爬上溟濛天边。   “哐啷——”   长剑掉地。   司辰欢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力竭地仰躺在一层厚厚的竹叶中。   云栖鹤躺在他身边,两人头对头,看着被周围竹林框出的一方天空,头顶竹叶晃晃悠悠飘落。   司辰欢一只手臂压在滚热的额头,喘着气道:“我不行了。”   云栖鹤却浑身清爽,气息平稳,还特意提醒他:“你不是还要和你的凌霄兄练剑去吗?”   司辰欢侧过身,白了他一眼,心里嘀咕,还说不生气呢。   不过话说回来,他竹马天天咸鱼躺,体力竟然还能强到这种地步,这还是人嘛!   司辰欢有些酸,主角不愧是主角。   云栖鹤看着他眼珠滴溜转,便知他在心中腹诽自己。   于是半撑起身,将那根毫发无损的竹枝枝叶,碰了碰司辰欢侧脸,故意问道:“比起方凌霄,我的剑术如何?”   ……   司辰欢偷偷翻了个白眼,随即斩钉截铁、满脸真挚道:“那自然是你呀,我们云唳仙君最厉害了。”   竹枝顶端墨绿色的竹叶,将司辰欢侧脸衬得更加雪白,他一双眼睛清晰倒映出云栖鹤半靠过来的身影,还洒入些许将明未明的日光,就像是一汪梦境中才会出现的水潭,看着极浅,稍不注意却会将人溺毙。   偏偏又叫人甘之若饴。   云栖鹤心猛地一跳。   另一只手不觉紧紧攥住落地的竹叶。   虽然知道司酒是在哄自己,虽然他实际上早已不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但还是不免因为他的一句话、一个表情,而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压抑不住唇角笑容。   云栖鹤心里自嘲时,又听司辰欢嘟囔着说:“十五岁那年,我不都领教过了嘛。”   云栖鹤一愣,抬头看向溟濛天空中飞舞的竹叶,思绪也渐渐飘远。   昭山中,也有这么一片繁密竹林。   十五岁的云唳找到司酒时,他正和楚川两人压弯了一截长竹竿,等竹竿触底时会蓦地反弹,两人如炮弹一般冲射出去,又跳上另一根继续,玩得不亦乐乎。   云栖鹤旋身,从竹梢上将玩到一半的司辰欢拎了下来。   楚川见此,稍一分神,人便从高高竹竿上跌落,掉进满地堆积的竹叶中。   “喂喂,你们要去哪啊?”   他艰难从竹叶中爬起身,却只见两人远远离开的背影。   司酒被云唳拎着,人还懵圈呢。   他双脚悬空,艰难地在空中四肢扑腾:“云唳,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十五岁的云唳已是足足高了司辰欢一个头,他毫不费力地拎着人,像拎着一只小狐狸,垂眼看着这只狐狸手脚扑腾,眸底含笑。   直到司酒终于忍不住要生气前,他才先一步松开后领,将人放了下来。   “猎阴大会马上开始了,夫子让我好好督促你。”   云唳的嗓音还带着少年阶段特有的沙哑,却不粗粝,尤其靠近耳边响起时,就像是有羽毛拂过,听得人怪痒的。   司辰欢揉了揉耳朵,方才被提溜而冒出的怒火消散了,只摆摆手道:“有什么好督促的,反正又赢不了。”   所谓猎阴,便是猎杀各地邪魔。仙门为了督促培养年轻一代,每隔五年,便会举办一次猎阴大会,骨龄在十五到三十岁的修士都可参与,胜者不仅会获得丰富资源,而且还能扬名修仙界,若是有幸被某个大能看上收为徒弟,可谓一步登天。   因此众多少年仙师莫不趋之若鹜,每次的猎阴大会都经过激烈的层层选拔。   不过背靠大树好乘凉,除了去仙盟设立的擂台赛厮杀外,各大宗门都会留有一定的决赛名额,以确保本门派的种子选手能顺利晋级。   不知是不是因为玄阴门少主在书院修行的缘故,这次鸿蒙书院获得的决赛名额格外多,多到只能拉上司酒和楚川这两个整天游手好闲的混子去充数。   司酒修炼天赋高,却不想吃修炼的苦,万事讲究一个随心所欲,自十二岁晋升筑基后,三年过去,还是停在筑基初期,气得夫子天天都要揪着他的耳朵耳提面命一番,可收效甚微。   司酒自我定位很明确:“我不过是去充数的,夫子唠叨惯了,你别把他的话当真,我去跟楚川继续玩了。”   他转身就想走。   云栖鹤却一晃身,拦在他身前。   “不,你必须要赢。”   他背对着日光,高挑身形投落下的影子将司酒整个人罩住,逆光的俊脸上神情笃定,仿佛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   听得司辰欢心头一跳:“……啊?”   十五岁的司酒好日子到头了。   自从云唳说出那句“你一定要赢”后,便天天拉着他一起苦修。   每天寅时起,挥剑一万下,拆剑招,背秘籍,就连到了终于结束的亥时,还要打坐到天明!!!   简直是全天无休!   司酒只经历了一天便已经是只废小酒了,抽抽搭搭跑去夫子那,表示自己自愿放弃猎阴大赛的名额。   可惜夫子被他折磨已久,如今一物降一物,自然乐得见他被云唳带动着卷起来,别说他不能退出,就连楚川,也被听说此事的花虞给逮了回来,天天压着修炼。   楚川:???   就也很殃及池鱼。   司辰欢被迫修炼了几天后,揭竿而起,在寅时云唳来叫自己起床时,蒙着被子装作没听见,倔强地躺在床上。   云唳也没催,静静地站在边上。   被子里的司酒没听到动静,悄悄将被角往下拉,露出一只眼睛,偷瞧边上的人。   却见云唳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排白色的小纸人。   咦,这不是自己送他的生辰礼物吗?   几个月前,也就是云唳十五岁生辰时,司酒抓耳挠腮,翻遍了古籍,这才捣鼓出这些傀儡纸偶来。   傀儡纸偶注入灵力,便能化作一个个小人偶,嬉笑怒骂与常人无疑。   司酒天性爱热闹,爱听戏唱曲,早就嫌弃云唳那清冷院落跟个冰窟似的,怕他闷得慌,于是送礼之前,他特意带着小人偶们逛遍昭日城内各大酒楼。   于是云唳生辰那天,在应付完各方的送礼后,晚上推门进院落时,便听“锵——”一声擦啰,震得他本来有些困倦的脸都精神了。   接着,“咚咚锵——”“咚咚锵——”   几个披红挂绿、只有半人高的纸偶,持锣的持啰,挂唢呐的挂唢呐,热热闹闹一齐从院角冒出来。   最前面那纸偶清清嗓子,随即一道细细高高、咿咿呀呀的声音唱起来,“瑶池领了圣母命,回身取过酒一樽……”   赫然是一曲《麻姑献寿》!   “我就说不行,你看给云唳搞得,都惊地站在门边了。”   “胡说,你没有品位,那是云唳在赏曲呢!”   月夜下,有两人坐在墙头,司酒跟着小纸偶的唱腔,边哼几声,边灵活地掠下墙头,飘到云唳身前。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云唳云唳,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喜不喜欢?”   楚川跟在他身后,看着吹锣打鼓的满院纸人,觉着云唳要是揍人,自己还能劝劝。   “喜欢”。   楚川自然地说出腹稿:“你看我早就说了云唳这么可能会……什么?!!”   楚川震惊地看着少年淡漠的侧脸。   司酒得意了,高昂着头撇向楚川:“早就说了是你没品位!”   “不是”,楚川在咿咿呀呀中凌乱,“云唳你莫不是被夺舍了?”   司酒不满道:“你说什么呢?云唳别理他。”   他一把拉起云唳的手,将一个雕了自己模样的小纸偶放进他手心中,笑嘻嘻道,“你这院太清冷了,若是觉得无聊,这些纸偶还能给你解解闷。”   云唳的眼神从他扬起的眉梢、粲亮的双眼、以及翘起的红唇上拂过,随后垂眸,看向躺在掌心中的小纸人,手指微微合拢,他道:“我喜欢的。”   思绪回笼,此时的司辰还躺在床上,不解地看着云唳在纸偶中注入灵力。   心里想,莫不是云唳看见自己送的生辰礼物,终于良心发现放过自己,还将纸偶们拉来给他唱戏?   很快司酒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薄薄的纸人落地化作半人高的纸偶,唢呐当先一声响,震得人天灵盖都要顶起来,接着,喇叭、鼓、锣、钹等一起来,吹得司酒整个人诈尸起身,这、这不是……   旁边路过的师弟闻此声吓了一跳,“死人了,哪里死人了?”   赫然是一首响当当的丧葬乐!   司酒再喜欢听曲,品位也没有到这种地步,他怒目瞪向云唳,因着乐声还在继续,只好拔高嗓门嘶吼出声:“你竟然用我的生日礼物做这种事?!”   云唳老神在在,显然是习惯了,他摇头道:“这不是我教的。”   司酒觉得不可能:“胡说,难道还是我……”   说一半,蓦地想起来,他下山逛酒楼那几日,好像曾经撞见过一次出丧,该不是那次纸偶学会了……   他声音陡然弱了下去,脖子却还梗着,冷哼一声后,又倔强地被子蒙头向后倒去,封闭自己听觉,准备来个耳不听心不烦。   云唳却早有所料,他一封,云唳便解开,再封、再解。   偏偏他修为比司酒高,什么封印都能解。   哀婉不绝的丧葬乐成了背景,司辰欢的心就跟这曲一样,也快死了。   眼看因为听见声音而聚集过来的弟子越来越多,司酒终于忍不住,掀被而起,愤愤道:“你给我等着!”   遂又苦修一天。   亥时,趁着打坐时间,司酒冥思苦想,想到今早那些敲锣打鼓的纸偶,眼睛一亮。   第二日,云唳来叫人时,被子中的人很配合,立马起床拿着剑就往外走。   很快便到窗外的院落中,开始今日的挥剑任务。   一挥、一砍,看着便很是勤劳刻苦。   云唳却没有动,任由窗外的“司酒”呼哧呼哧开始挥剑。   等了一会儿,他才迈步,走出房间。   藏在房梁上的司酒这才放下心来,心中得意,哼哼,今天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正想就在房梁上躺着睡觉,一转头,却猛地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啊——”   司酒吓得往后一仰,衣摆悬空散开,整个人往地面砸去。   一只手绕过腰间,身影交叠在空中转身,云唳抱着人稳稳落地。   司酒惊魂未定,脚刚一落地便推开他:“你怎么认出来的?”   云唳的手还僵在空中,他收回来,点了点眼睛方向:“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司酒恼羞成怒,连日来的疲倦和委屈一同涌上心头。   “我不练了,不管你今天是吹哀乐还是真让我去死,我司酒今天就是不练了!”   司酒噔噔跑了两步,整个人扑在床榻上。   “你想练就自己练,非逼我做什么。”   他被子下的声音闷闷传来,听着竟有些像是哭腔。   云唳原本冷淡的表情一愣,心脏深处竟是抽痛起来。   “我……”   他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司酒却立马道,“你不准过来。”   云唳只好停住脚步,手一时都不知往哪放,沙哑的声音也沉了些:“这次大会不一样,我父亲也会去的。”   玄阴门门主竟会关注这种比赛?想一想,也知道都是因为云唳的缘故。   压在被子下的脸没有云唳想象中的眼泪,事实森上,这才是司酒从那些吹哀乐的纸偶上得出的灵感。   装哭。   他嗓音拿捏出哭腔,像是控诉:“你自己想讨好你父亲就算了,怎么还要我赢?”   云唳下意识摇头,然后反应过来他看不见,忙道:“不是的,不是讨好,是、是……”   他“是”了两声,然后才低低说了一句。   若不是司酒听力不错,怕是还听不见。   他说的是:“我爹不了解你,我怕他不喜你。”   司酒心想我要你爹喜欢做什么,再说了我长得这么好看,八岁那年云琅仙君明明也很喜欢自己的。   没咂摸出个明白,就听“轰隆”一声,惊雷炸响,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司酒陡然想到那还放在外面练剑的纸偶,那还是自己送给云唳的生辰礼物,只不过昨天被他顺手藏了一只。   纸偶可不能遇水啊!   来不及多想,他一个起身朝着床边打开的木窗跳了出去,在第一滴雨水砸下来前,将还挥剑不停的纸偶给捞了回来,化作薄薄小纸片人躺在他手心。   刚退到廊檐下,大雨倾盆而下,打的檐下泥点子四溅,差点飞溅上司酒新做的衣服上。   他忙往后退去,却撞进了一具结实的胸膛。   转头,便对上云唳垂下的视线。   “你……”,云唳微微皱眉。   司酒后知后觉,刚刚自己还装哭来着,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少年人的面子顶过天,尤其是在云唳这里吃过这么多次瘪,司酒哼了一声,将纸偶塞进他手里,闷头跑进房间,“砰”一声关上房门,还落了重重结界。   他这次动了真格,云唳虽然也能解开,但解开的代价却是要撞伤司酒的神魂。   他以自己作锁,料定云唳不敢轻易来开。   果然,司酒躲在门后,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这才在嘈杂雨声中,听见那道离开的脚步声。   这是司酒和云唳冷战最长的一次。   偏偏所有人都站在云唳那一边,无论是夫子还是师父师娘,都十分赞同云唳带着司酒修炼。   因此他的委屈无处倾诉,只有找到楚川。   “只有你了”,司酒丧眉耷眼,喝茶的姿势硬是做出一副借酒消愁的苦闷。   楚川坐立难安,不时看着门外,口中道:“有话快说,被我娘发现我修炼偷懒我就完了!”   司酒诉苦:“云唳每日竟然让我挥剑一万下!”   楚川冷漠:“哦,是吗?我娘的要求是三万下。”   司酒:“他跟我拆剑招都不让着我,我的手都被他打红了。”   “是吗?那跟这个比起来呢?”楚川直接扯开衣襟,一片鞭痕交错的前胸露出来。   他惨然一笑:“我娘说都怪我自己速度太慢,躲不过鞭子。”   司酒:“……”   司酒的苦诉不下去了,只好快进到最后一步,他手握作拳,砸了一下桌子,毅然决然道:“我要离家出走。”   眼睛还往外张望的楚川眼神一顿,看见了什么。   他向好兄弟使眼色,眼睛使得都快抽了,“司酒、司酒——”   司酒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对他摆摆手,“你不用劝我了,我意已决。”   “不是,你看你身后。”眼看来人已跨进了房门,楚川干巴巴道。   司酒一回头,时隔几日,再次和这张俊脸对上。   ……   司酒猛地回头,眼睛怒视着楚川,你怎么没早点说!   楚川以眼神回应:我说了啊你自己不听!   司酒无能狂怒:现在怎么办?   楚川耸肩:他也不知道啊。   看着两人眉来眼去,云唳手中突然多了个木牌,注入灵力。   流光从木牌中爆射而出。   楚川一愣:“不是,你传递门派讯息干什么?”   这木牌是弟子在遇到急事时使用,离得最近的门派修士会收到传讯。   很快,一道紫衣出现在门外。   云唳淡淡开口:“楚川师兄不修炼,在这玩什么呢?”   楚川:!!!我操!   可惜脏话没来得及出口,掠进门的紫衣女子当头给了楚川一鞭。   花虞怒吼:“老娘就出去一会儿你小子就偷懒了——”   楚川简直冤死:“娘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说……”   又是一鞭。   “啊——”   总之场面很血腥,吓得司酒趁机偷溜出去。   跟在他身后的,是云唳。   两人默契地共行了一段路,不知不觉来到昭山山后。   清香味扑面而来,桃林依旧蓁蓁艳艳,清风卷着桃瓣,晃晃悠悠飘在肩侧。   司酒伸手,将那枚桃瓣拿在手心中把玩,也不理他。   阴影投下来,是云唳走到了他身前。   司酒默默侧身,换个了方向。   “别生气了”,无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得司酒耳朵又痒了,耳尖不由一动。   “叮当”,碎玉般的清脆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司酒不由余光瞥了眼,却只见一抹灿金。   咦?   他侧回身定睛看去,却见是两枚金灿灿的小酒壶,造型独特,雕刻精致,酒壶上的祥云鹤纹栩栩如生,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光泽。   司酒向来不仅喜欢美人,还爱这种大红大金、颜色喜庆之物,用楚川的话来说,就是俗。   但俗也有俗的审美,这金子做的小酒壶,不管是从他的名字还是审美,都恰恰凑在了他的心窝上。   他眼睛盯着小酒壶,嘴巴还硬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唳见他一副明明喜欢得不行却还假装臭脸的样子,无奈一叹,亲自俯身给他别在了腰间。   “本来想你生辰在送给你的,如今,先给你赔罪,我到时再送一个。”   司酒的生辰正巧在猎阴大会那几天,云唳早已准备了礼物,如今惹人生气了,只好先拿出来哄哄。   司酒嘴上道:“谁稀罕你的礼物。”   一边却是已经上手摩挲腰间的小酒壶,明明是金子,却触手温润,碰撞间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跟戏曲一般轻快热闹。   司酒勉强伪装的臭脸坚持不下去了!   他嘴角上扬,对着云唳转了一个圈,小酒壶被他的动作带着,在空中划过一抹璨金弧线:“好看吗?”   司酒今日恰好穿了一身绛红劲装,同色枫叶纹束甲,配上腰间小酒壶,整个人鲜艳夺目,少年意气扑面而来。   “好看”,云唳眼神在他脸上划过,嗓音更沙哑了些,“最好看了。”   司酒被他夸的有些耳热,嘟囔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笑容却是更深了,活像只洋洋得意的小红狐。   “那、不气了?”云唳放轻了声音,仔细听去,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司酒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小心眼当然了,我不生气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大度宽容之人,才不是因为你送的什么酒壶。”   “嗯是的”,云唳顺着他的话道。   “那你不会再逼我修炼了?”司酒手里把玩着小酒壶,斜乜他一眼。   “不了”,云唳立在桃树下,头上、肩侧落了几枚桃瓣,粉白色柔和了他五官间的冷峻,透出些无奈的柔和,“只要你开心就好。”   司酒一愣,然后上前,帮他拂落肩侧和头上桃花,在碰到他头顶时,还趁机摸了一把,飞扬的眉眼和绚烂笑容在云唳面前绽放:“算你识相。”   傍晚时,司酒跑去找了楚川一趟。   因为早上那一出背叛,楚川被他娘压着揍了一顿,现在双腿还颤抖着,被迫站在梅花桩上要站到天明。   司酒左顾右盼一番,见此时无人,旋身飞上梅花桩,立在楚川身前,给他递了一瓶疗伤灵药和一个饭盒。   “好兄弟,幸亏有你。”楚川赶紧接过。先吃了几枚丹药,然后打开饭盒,就在梅花桩上囫囵吃起来。   他正吃着饭,司酒就在梅花桩上轻盈跳动,从一根到那一根,绛红衣摆翻飞,腰间的小酒壶在起落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让人想忽视都不行。   “什么声音?”楚川从饭碗中抬起头来。   司酒就在等他这句话,忙凑到他眼前,一手拿起腰间酒壶作惊讶状:“呀,你怎么知道云唳给我送了一对金子做的小酒壶?这原本是他要送我的生辰礼物,我一生气,就先给我了!”   楚川:“……”   这碗里的饭忽然就吃不下去了。   “滚呐!”   在楚川的咆哮声中,司酒从梅花桩上飘然落地,抬手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将手负在身后,心里想好兄弟还是太急躁了。   随即从容不迫地去找下一个人炫耀。   夫子是第二天才知道云唳不再带着司酒修炼的。   闻言,白胡子一把的夫子痛心疾首:“怎么连你也……唉!”   云唳没有理会在他身前捂胸作心痛状的老头,只道:“修道本就应该从心,强求不得,只要他高兴就好了。”   说完,便想自行先去修炼,身后却有人噔噔跑来,叮叮当当声伴随了一路。   夫子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抬头看了看尚且黯淡的天光。   是寅时没错,太阳也没打西边升起。   那这位小祖宗,竟然没人逼着也能起来了?   司酒在夫子震惊的眼神中也有点变扭,他咳嗽两声,正义凛然道:“我想了想,此刻正是奋斗的年纪!况且猎阴大会上门派无数,我岂能给鸿蒙书院丢脸?云唳既然能如此苦修,我自然也能做到!”   夫子的眼神从震惊不解到恍然大悟,捋了捋白须胡子,对云唳投去赞赏目光。   不愧是玄阴门少主,以退为进,这招高啊!   云唳:“……”   他抬手同夫子作别,便拉着云栖鹤去了演武场。   此刻天色溟濛,冰凉山风掠过,卷起两人衣袍。   云唳道:“怎么突然又想修炼了。”   司酒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眼神还带着点困倦的水意,斜斜看他一眼:“我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万一你爹不喜欢我怎么办?”   “你听见了?”云唳表情有些赧然,但紧跟着道,“谁管他喜不喜欢,我喜欢便行了。”   说完,眼神便看向远方淡蓝色的连绵群山,没有去看司酒表情。   司酒露出个笑容,肩膀轻撞他一下:“行了,知道你喜欢我,但伯父可是玄阴门门主,能得他欣赏,可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   那时的司酒觉得云琅约莫是个严厉家长,只允许自家小孩同修为高的天才往来。   唉,谁让竹马地位太高,为了能跟他继续玩,自己就勉强修炼一下吧。   “不,你不知道。”司酒思绪发散时,云唳低低说了一句,飘散在山风里。   “什么?”司酒没有听清。   “没什么,开始修炼吧。”云唳道。   猎阴大会很快到来。   此次大会的选址定在了太一山脉西南侧的一片群山中。   此处靠近鬼蜮之乱时的战场,据说当时有不少邪魔趁乱逃进了群山中,因山林茂密、地形复杂,再加上战后休养生息,一直没有彻底将山中的邪魔斩除。   如今三宗宗主联合,以灵力笼罩万顷山脉,将逃窜的、金丹以下的邪魔驱赶到了特定范围,充作后辈比赛的场地。   大会开始前几天,云唳便先回了宗门,他毕竟是玄阴门少主,要代表宗门参赛。   司酒和楚川两人混在比赛队伍中,一同进入山下准备好的房屋中。   比赛前一天,为了缓解紧张,也为了让参赛选手彼此熟悉,仙盟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宴会。   玄阴门门主云琅在宴会上现身时,瞬间将一群少年的激情彻底点燃。   这可是以一己之力平定鬼蜮之乱的大英雄啊!   “救了两百万的百姓啊,这功德还不顶天了!”   “是啊是啊,而且听说门主的修为已是大乘后期,岂不是要马上飞升了?”   “飞升不了,尘缘未断呐,你难道还没听说过门主夫人的事吗?”   司酒他们不属于三宗八大家,加上他不喜欢吃饭时还被人注意,于是找了个特偏的席位,偏到抬头都看不到主座上云琅和云唳的地步。   因此也没注意到主座上云唳四处逡巡的目光,只听了满耳的狗血八卦。   旁边席位的弟子继续道:“就是那个研究出化魔丹、然后被虏进魔域的那位?”   他的同伴撇嘴,声音更低了些:“我有个亲戚在药宗,听内部人说,当初化魔丹,压根不是那位研究出的,只是被她盗了药方!而且,一个女子被虏进魔域,那还能有清白吗?要我说,门主哪里都好,就是太重儿女私情了,一个女人,竟为了她耽误自身修炼,如今四处寻找仙药不说,还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丢到鸿蒙书院那种鸡肋地方。药宗也是好心,那位如今病入膏肓,只靠着灵药续命,每日不知要吞掉多少堪比多少极品灵石的仙药,啧啧。”   司酒听着,将最后一个灵果丢进嘴里,然后起身,朝旁边走去。   楚川看他的表情,忙跟了上去。   “两位道友”。   正俯耳说着八卦的弟子们抬头,便见到了一红衣少年站在他们身前。   因是参加宴会,司酒便没有穿书院的弟子服,只是一袭绛红劲衣,他面容精致俊美,在夜宴辉煌的灯火下,如珠如玉,晃花了两人的眼睛。   他们只见这美少年对他们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他道:“得罪了。”   话一说完,司酒抬脚便踢翻了他们身前长几,玉盏银碗哗啦碎了一地。   那两人仓皇间还想躲避,被当胸踢来的一脚踹飞,倒在混着灵果佳肴的碎片中,衣服沾湿一片,狼狈极了。   司酒拂了拂衣摆,像擦掉什么脏东西一般,看向倒地的两人,眼神冷漠。   这动静瞬时吸引了周围的视线,尤其是两人同派的弟子们,哗啦站起一片,刀剑出鞘声响起。   “你们干什么?”   “找茬的是吧?”   “误会,都是误会!”楚川忙挡在司酒身前,露出笑容,“方才这两位和我师弟开了些不合时宜的玩笑,惹他生气了。对吧两位?要不我把刚才你们说的内容,复述一遍?”   两人一听,登时知道他们方才设下的结界被人破了,还听到他们那些胆大包天的八卦。   这要是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两人心里一突,登时不顾身上、头顶还沾着菜肴,硬是挤出个笑,对同门道:“是、是,都是误会,怪我们不该开这种玩笑。”   同门弟子将信将疑,但当事人都不追究,他们也只好将刀剑入鞘。   其他门派弟子也站出来和稀泥,很快,等侍女出来收拾残局、带两人下去换衣服后,宴席上又是一片其乐融融。   主位上,云琅出场的时间很短,他同云唳交待两句后,便又匆匆离开,留下云唳一人主持大局。   云琅一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主座那一袭白衣上。   万众瞩目,不外如是。   云唳却漫不经心,眼神仍在一桌桌宴席上穿行。   “云少主好像在找什么人?”   “还能找谁,肯定是找他未婚妻啊!”   “呸肯定不是,那洛烟儿不就坐在下首位置,少主又不是眼瞎。”   “话说回来,洛家不过八大世家最末,竟能安排到这么靠前的位置。”说话的女弟子语气有些酸。   “谁让人家运气好呢……欸,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八卦的女弟子听到远处传来的吵嚷声,抬头望去。   云唳自然也注意到了。   不知为何,他心里一动,从主座起身便想往那处走去。   然而才刚走出,就被一黄衣少女拦住了去路。   那时的洛烟儿面容娇羞,完全没有后来的趾高气昂,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杯酒,期待地看着他:“阿唳,好久不见了,敬你一杯。”   云唳眼神从她紧张期待的脸上划过,以及身后,一干打量看热闹的目光。   云栖鹤后来想到这一幕,便觉年轻的自己真是可笑。   去他的风度礼仪,他就应该视而不见、义无反顾地去找他的小酒壶。   但那时的云唳还是玄阴门少主,还是跟洛烟儿有明面上婚约的未婚夫。   于是他接过了那杯酒,在少女惊喜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低呼声四下传开,大抵都在说云少主果然和未婚妻感情甚笃。   一路传到了正欲离开的司酒耳朵里。   “云唳有未婚妻?”   司酒和楚川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震惊。   两人整天在鸿蒙书院混吃混喝,仙门史和介绍各家宗谱的文化课都是睡过去的,加上云唳自己从未提起,于是根本不知道这事!   他们旁边一桌坐了新的修士,恰好是同洛家交好的小门派,两个女弟子捧着洛烟儿,听见他们的话,不免鄙夷:“你们竟然这都不知道?”   “是啊,云少主的未婚妻正是洛家大小姐洛烟儿,堪称仙门第一美人!”   云唳的未婚妻、第一美人?   两个词加在一起,本想离开的司酒和楚川,都升起了强烈的好奇。   他们倒要去看看,究竟是什么美人,能迷倒云唳那个大冰块!   两人穿过一桌桌宴席,因云琅提前离开,在场又都是少年人,开始四处走动寻找好友、或是趁机结交大门派天骄的人不少,因此他们混在人群中,没有一时间发现首座方向的云唳。   两人四只眼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楚川锁定了一个目标,拉着司酒袖子示意他看去。   那是个身穿缥碧色衣裙的少女,仙气飘飘,容貌冷艳,眉心一点朱砂,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若说是仙门第一美人,放眼望去,便是此人无疑了。   司酒和楚川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在人群中挤了过去。   不愧是第一美人,想来结交讨好的少年不少,赞美之词不绝于耳,两人还得排队。   司酒看着那少女跟竹马同样冷艳的脸,心里想着两人凑在一块是个什么情形?难不成是两个冰块互相融化?   司酒不由一乐,笑容耀眼。   这一幕被那冷美人捕捉到了,她眼神一动,视线在他和身旁的楚川上来回移动,竟然对他们招了招手。   美人身边的小师妹替她开口:“喂,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然后在旁边少年们羡慕嫉妒的眼神中,两人过去,对着美人抱拳道:“洛小姐,有礼了。”   两人一句话下去,周围都静了一静。   方才未曾开口的冷美人道:“洛小姐?你们以为我是洛烟儿?”   司酒听这语气,隐约察觉出不对,楚川却只顾着看人家的脸,被美色冲昏了头:“不是说云唳的未婚妻洛烟儿,是仙门第一美人吗?”   ……   周围更静了,死寂一般。   “哈哈哈哈”。   冷美人像听到什么笑话,竟然不顾形象开口大笑起来,“我可不是什么第一美人,你要找的那位,在你身后呢。”   楚川和司酒两人懵圈转身,便对上了面带愤怒的黄衣少女,以及、多日未见的云唳。   也许正是因为这次楚川和洛家结了仇,亦或是,有人看在洛烟儿是玄阴门少主未婚妻的身份上,想替她出头。   总之,在第二日的猎阴大会中,楚川被人设局埋伏。   司酒赶到时,他已被故意引来的邪魔重重围困,鬼气入体,身上携带的求救木牌也消失了,只能勉强撑起一道薄薄结界。   司酒再晚来片刻,他便要被邪魔吞吃入腹。   为了救人,司酒只好将自己的求救木牌捏碎,同楚川提前退赛。   猎阴大会持续五天,结束那日,正好是司酒十五岁生辰。   云唳毫不意外夺得了第一。   司酒在远隔千里的鸿蒙书院听说了此事,心里为竹马高兴。   可惜的是,因楚川还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书院原本要为司酒庆生的宴席被他拒绝了,只吃了一碗由楚逢尘亲手做的长寿面,便催促他和师娘赶紧去照顾楚川。   而司酒则是孤身一人,攀上了昭山山巅。   山巅平台处,倚松绕云,万里苍穹低垂,星河浩瀚。   司酒躺在一棵遒劲盘旋的奇松枝头,两颗金色小酒壶顺着绛红衣摆垂落,被山风吹得飞舞,叮叮当当,成为寂静夜色中唯一的乐章。   圆月高悬,清幽月光俯照大地。   司酒一手枕在脑后,看着那轮银盘,出了神。   他想,不知道云唳此刻在干吗?他刚赢了比赛,正是春风得意,应是被众人簇拥着庆贺吧。   不知道楚川那小子什么时候能醒来,师父和师娘今晚给他庆生时虽然强打精神,但也能看出眼下青黑和焦虑。   别让他知道是谁暗中陷害楚川,要不然非得让他血债血偿……   无数思绪如走马在脑海中轮番闪现,最后,涌上心头的却是淡淡悲伤。   司酒此人,平时最好热闹,到了自己生辰这一日,却只能孤影对月,清风作伴。   如果没有云唳出现的话,司酒想,那真是个寂寞的十五岁生辰。   云唳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在司酒出神时,一坛巴掌大小的红肚小酒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司酒猛一回神,翻身坐起,便见奇松的枝头顶端,白衣黑带的俊美少年,临风而立,手中拿着酒壶,对他微微一笑。   司酒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猎阴大会今天才结束,除非云唳一出比赛便马不停蹄赶来,否则不可能赶到昭山。   云唳道:“你的生辰,我当然来了。”   两人跳下奇松,到旁边的石桌坐下。   云唳将小酒壶摆在桌上,拿出了两个小酒杯:“来得匆忙,还没有准备好礼物,只带了一壶酒赔罪。”   司酒摇摇头,高兴道:“你能来,便是礼物了。”   方才心头的悲伤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加快的心跳声。   在这样寂静无声的月夜,在他十五岁初始的时光。   司酒觉得那加快的心跳声是竹马为他庆生的激动。   而忽略了其他情愫。   红肚小酒壶一倒出酒,浓烈的酒香味飘散开来。   云唳动作一顿,脸上显出懊恼:“拿错了。”   这酒味儿一闻,便知是度数极高的酒。   他来得匆忙,只来得及从宴席上顺了一壶,没想到竟拿成了烈酒。   “没事没事”,司酒嗅嗅空中的酒香,喉头一滚,眼中涌出期待,“我还没喝过呢。”   “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事,话题一转,“我这次大会连上榜排名都没拿到,云琅仙君应该对我不喜吧?”   云唳一顿,抬头看向司酒。   深邃的眼中涌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片刻后,云唳低低笑出了声,“你竟还记得”。   他心情似乎是极好。   “不管他,他喜不喜欢,都不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云唳最后两个字压得很低,他抬手,将自己的一杯酒先饮而尽。   司酒只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心里念着酒香味,没有去深究他话中深意,追问他:“怎么样,这酒好喝吗?”   司酒眼睛睁大了些,期待看向他。   许是因为饮酒的缘故,云唳那双狭长深邃的眼,多了些幽亮光芒,向来苍白清冷的脸,也浮上一抹薄红。   他没有回答司酒的问题,而是定定看着司酒的脸。   久到司酒开始疑惑,探身伸出手在他身前摇晃,“不会吧,这酒这么烈,一杯就醉了?”   云唳抓住他在身前摇晃的手,开口了,沙哑嗓音多了些说不出的磁性。   “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真的吗?”司酒闻言,一时也不急抽手出来,就着探身的姿势,期待地看向他,“是什么?”   月光笼罩在两人身上。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桃瓣拂过天边。   “是……”云唳顿了顿,突然也探起身。   地上投出的两道身影交叠。   微凉的薄唇印在司辰欢侧脸,一触即分。   速度很快,如蜻蜓点水,却又在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   司酒眼神瞪圆了,黑亮的眼珠清晰倒映出云唳越发泛红的脸。   两人就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灼热呼吸交叠,剧烈的心跳声也不知道是谁的。   片刻后,司酒大笑出声,打破了莫名的氛围。   他道:“云唳你果然喝醉了!”   他道:“你怎么学我,一醉就喜欢亲人了,你是不是要故意报复回来!”   云唳看着他不太自然的笑脸,接下了他递来的台阶,点头:“嗯,确实醉了。”   醉在春夜里,醉在桃花树下的少年里。   醉在他的小酒壶中。   司酒闻言,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眉眼又飞扬起来:“我就知道,你休想骗过我!”   后来的云栖鹤想,若是他们能一直这样相伴下去,会有足够多的时光,让司酒明白他的心意。   若是天道垂怜,他能得偿所愿也未可知。   可惜,无常世事纷至沓来,十五岁那个醉人春夜,在泼天的仇恨中褪色成了一副苍白画卷,深埋记忆坟冢中。   直到在春月城将明未明的天光里,在漫天飞舞的竹叶中,时隔五年、亦或是隔了一世,尘封的褪色画卷被再次打开。   唤醒了年少悸动。             第23章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来人很有分寸,不轻不重的三声后,便安静在外等待。   云栖鹤打开门,对上了背上负剑、马尾高束的方凌霄。   一见是他,方凌霄微愣,然后抬手道:“鹤兄。”   云栖鹤知道他的来意,道:“不巧,阿酒昨晚彻夜练剑,今日怕是不能与方兄论剑了。”   他站的位置很巧,加上身形高挑,把房内情形遮了个严严实实。   方凌霄颔首,并未提出异议:“既如此,那我明日再来。”   “明日怕也不能论剑。”他话音刚落,云栖鹤便紧接上。   两人视线相撞。   相似的几分清冷眉眼中,撞出些许剑拔弩张的意味。   方凌霄道:“多年不见,云兄的剑术比起当年,想必更加精进,不知何时能领教一二?”   云栖鹤:“惭愧,我现在废人一个,怕是连剑宗大弟子的一招都接不了。”   他主动提起自己灵脉尽碎一事,表情淡然,没有任何愤怒不平,倒让方凌霄眼神里多了些敬佩。   “既是论剑,自然不以灵力压人。”   云栖鹤却摇摇头:“多谢抬举,可我如今,却没有必要同方兄比剑了。”   他早已不是十二岁那个只会动手赶跑情敌的小孩,也不是十五岁那个为了宗门荣誉、不得不与司酒分开去追逐第一的少年。   他如今就守在司酒旁边,不用去向旁人证明什么。   方凌霄没料到当年主动找他论剑的人此刻会拒绝,露出些疑惑之色。   云栖鹤却转移了话题,问道:“你那师弟,可与我有仇?”   他不傻,方凌霄在他那位陆蓬师弟面前,特意为他遮掩身份,必定是有什么缘故   方凌霄沉默片刻,才道:“他是丰都遗孤。”   猝不及防听到久违的两字,云栖鹤的神情一时像是冻住了。   片刻后,他长睫低垂,遮掩住眼中复杂情绪,低低道了一句:“难怪。”   丰都原名酆都,以鬼城命名,正因靠近鬼蜮,常年深受邪魔侵扰。   自从鬼蜮之乱后,玄阴门为震慑邪魔,便选址在此,将“酆”改为“丰”字,取人间丰收祥和之意。   只可惜祥和了没几年,后来……满城遭屠。   云栖鹤想到那一场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火,将山城丰都烧得灰烬漫天,笼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色。他似乎又看到了无数在烈火中扭曲的人影,似乎又听到了冲天的嘶吼与惨叫,呛烈的浓烟混着尸体的烧焦味,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快逃啊——”   “什么仙君什么门主,明明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滚,你是魔头的儿子,老子不需要你来救!”   ……   “鹤兄、鹤兄?”   云栖鹤闭了闭眼,从十八岁那个抱着啼哭婴儿、茫然无措的自己身上抽离,看向身前的剑修。   方凌霄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没有多说,只道:“陆蓬此人执拗,对丰都一事、颇为偏执,鹤兄少与他往来为好,我先告辞了。”   云栖鹤看着他离开,自己在门边站了半晌。   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云栖鹤倚门回头,见司酒已从床榻上起身。   “不睡了?”他语气自然道。   司酒却听完了两人对话,一时没有回答,而是径直向云栖鹤跑来,衣袍飞扬间,一把将人抱住,一股带着浅淡酒香的暖意瞬间将云栖鹤笼罩。   他明明言谈举止、甚至神情都与平时无异,司辰欢却觉得心疼极了。   他拍了拍森竹马宽阔的背,嗓音压低如哄人一般:“不是十八岁云唳的错,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云栖鹤脸上的自然神情,一时像是出现裂痕的面具。   一股酸热冲上了他眼底,眼圈微红。   他死死咬住下唇,这才没让酸热凝成泪珠滚落。   他狼狈地偏过了头。   云栖鹤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能足够坦然去面对往事,然而仅仅“丰都”二字,便轻而易举勾出他藏在深处的血腥回忆。   云栖鹤抬手,重重回抱住司酒。   他的力道很大,似乎要借助怀中人单薄的身躯来确定什么。   司酒、司酒……   云栖鹤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怀中的人身形单薄,拍在背上的力道很轻,却将他脑海中再次丛生的噩梦梦魇奇迹般打碎了。   云栖鹤紧绷的肩线缓缓放松下来。   司酒于他而言,就是这样神迹的存在。   就像十八岁那年,摸着怀中一张薄薄纸偶的自己,便拥有了穿过鲜血与烈火交织的废城的勇气,救下了尚未来得及逃离的百姓。   从始至终,他的小酒壶一直都陪伴着他。   可是后来……   云栖鹤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在司酒看不见的地方,痛苦一闪而逝。   他绝不会再把人弄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关门声突兀响起。   司酒回过神来,一抬头,便对上了楚川面无表情的脸。   “我说,您二位抱就抱吧,但能不能先把门关上。”   ……   司酒的脸色蓦地红了。   他方才急着安慰竹马,哪里顾得上房门还没关!   他推开云栖鹤,忙道:“方才有些事……”   楚川摆摆手,已经见怪不怪了:“不用解释了,我都懂。”   司酒:“……”   有外人在,云栖鹤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方才的脆弱像是幻觉一般。   他不满地瞥了一眼楚川,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楚川看他仍是一副冰块脸,但明显没有昨天那般冷厉,看来两人是和好了。   他有些可惜,又不满这人对自己的好兄弟搂搂抱抱,故意添堵,问司酒道:“对了,今日怎么不见你和方凌霄去练剑啊?”   他一问完,云栖鹤也看向了司酒。   司酒哪还不知道竹马的小心眼,没好气道:“我找到了一个更厉害的师父,就不去麻烦凌霄兄了。”   云栖鹤颔首,像是满意他的回答。   司酒见状,撇了撇嘴。   “咦?”楚川惊讶道,“方凌霄可是剑宗大弟子,谁还能比他剑术更厉害,你可别被人骗了。”   “喏,人就在那。”司酒指了指。   楚川顺着方向看去,和云栖鹤对上了视线。   ……   一阵无言。   楚川提出合理质疑:“你莫不是打鱼三天又想晒网两天了,拿这个借口糊弄我。”   司酒还没为竹马正名,云栖鹤便先对楚川道,“若不信,你封了灵力,跟我比试比试?”   “比就比!”   楚川看不惯云栖鹤很久了。   若不是看他如今身世可怜,又灵脉尽碎,否则早就想套麻袋打上一顿。   今日比试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自己可算是名正言顺地揍人了。   恰巧,云栖鹤对他也是同样的看法。   三人来到昨晚的竹林。   白日的林间多了些鸟雀叽喳和人声喧嚣。   他们往里走了些,终于找到一块合适空地。   开始前,楚川难得有些良心发现:“算了,要不不比了,总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   楚川对自己很有信心,曾经的天之骄子又怎么样,云唳都两三年没有修炼过,而且最近还一副天天混吃等死的咸鱼样,怎么能比得过苦修半月的自己!   他有些担心,万一自己一剑下去,把人打残了怎么办?   “是吗?”云栖鹤从地上找了一截竹枝,拿在手中掂量一下,看向楚川,“你一向都这么容易产生错觉吗?”   他的语气淡淡的,毫无起伏。   于是,也就显得更为嘲讽了。   楚川那点良心瞬间被怒火浇灭。   他也没有拔剑,就近捡了根竹枝,直指云栖鹤:“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司酒抬手掩面,已经提前预感到了结局,忍住不笑出声来,充当裁判说了句“开始——”   两道人影瞬间直冲而上。   一盏茶功夫过去后。   云栖鹤慢条斯理,拂去肩上竹叶。   他对面的楚川衣衫破烂,隐约透出身上的交叠红痕,“唉哟唉哟”地惨叫着。   形容狼狈。   司酒忍笑,给他喂下丹药。   楚川看他的表情,悲愤道:“你早就知道了!”   司酒无辜耸肩,“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找了个剑术更厉害的师父,是你偏不信。”   “……”   这换谁能信啊!   楚川一脸生无可恋。   他受得只是皮外伤,一颗丹药下去很快就恢复了,但他精神恍惚,像是遭受到了重大打击。   司酒去扶他起来,突然听他大喊一句:“不公平啊!”   “他、他天天混吃等死,两年没修炼,我、我跟你在飞舟上苦修了半个月啊,被他压着打!”   楚川语无伦次了。   司酒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往好处想想,没准你不苦修那半个月,今天会被打得更惨呢?”   楚川:“……”   谢谢你我的好兄弟,人更悲伤了。   司酒看他蔫头耷脑,也不免想起自己遥遥无期的化神目标,哀怨叹气:“他们这些天才啊,哪里像我们这些普通人还要吃修炼的苦!”   说着,两人恨不得抱头痛哭。   然而没抱成。   因为云栖鹤用手上的竹枝,隔开了两人。   楚川才被那根竹枝狠狠抽了一身伤,留下了阴影,见状下意识后退几步。   于是云栖鹤顺势挡在司酒身前,赶人道:“你可以走了。”   楚川剑术上输了一头,嘴巴上要讨回来:“干什么,把我赶走,你俩又要抱起来是吧?”   他一向嗓门很大,惊得竹林中的鸟雀簌簌扑飞,恰好在附近修炼的几名修士听见,不免投来了探寻目光。   霎时间,司辰欢从侧颈红到了耳根。             第24章   司辰欢简直想把这哨子精的嘴给封起来。   他羞恼道:“你自己思想龌龊!我们可是练剑术的,是正经事!”   他最后三个字压重了声音。   楚川也不知是被刺激地要发愤图强,还是只想单纯给云唳添堵,闻言立马道:“那我不走了,我也学习学习。”   云栖鹤纵然不满,也不能真上手把人赶走,只好眼不见心不烦,教司辰欢习剑的诀窍。   他同剑宗出身的方凌霄不同,比起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的正统剑招,云栖鹤指导司辰欢的,是更适合他自身轻灵飘逸、诡谲多变的风格。   他同司辰欢说完,余光瞥见蹲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楚川,念着点微末情谊,让他过来和司辰欢拆招。   自己则拿出一张藤椅坐下,时不时指点两句。   绕是楚川对云唳有诸多不满。   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眼光毒辣,天赋堪比妖孽。   若是他灵脉没碎……   楚川摇了摇头,玄阴门的血仇还在那摆着,若云唳灵力尚在,怕也活不到今天。   他打住思绪,同司辰欢认真切磋起来。   三天时光匆匆而过。   第四日一早,城中客栈的修士们鱼贯而出,俱往城中一处方向涌去。   秘境入口在城东一片荒地,此刻被一群剑宗弟子把持。   司辰欢三人站在人群中,大概等了一炷香功夫后,便见方凌霄从剑宗队伍中出来。   他宣布了万剑冢发现鬼气一事,修士需重新考虑是否进入。   当然,为了不让各方道友白跑一趟,自愿放弃进入秘境的修士,剑宗免费赠送一把灵剑。   果然鬼气的消息一出,在场众人哗然出声,议论纷纷。   司辰欢旁边一人,大概是本土修士,只听他吐槽道:“怎么又出现鬼气了,这破地方。”   楚川向来最爱八卦,加上他脸皮也厚,立马自然地问:“这位道友,听你这话,莫非这里不只出现过一次鬼气?”   那修士不过是自己抱怨,哪料到有人硬要接话。   他抬头,看见楚川三人相貌不凡,又通身一副只有大门派才能培养出来的气度,眼中抵触减轻许多。   司辰欢察言观色,上前递出去几块中品灵石,又拿出一件高级法器升起结界,对修士道:“这位道友,我们不过是好奇,况且马上要进入秘境了,如果这鬼气一事弄不清楚,万一秘境中遇上危险可就遭了。”   修士见到灵石,眼睛一亮。   他不过是小地方的散修,修为也只停留在筑基初期,一直苦于有限资源,所以在听说春月城的秘境后,才会来试试水。   如今听到秘境中又出现鬼气,他已经打了退堂鼓,现在看到送上来的灵石,岂有不收的道理?   他接过灵石,凑近三人压低了声音。   “几位道友有所不知,这春月城啊,是剑宗地界最偏僻的地方,再往东去,可就是太一山脉的万里群山了。这穷山恶水,可不就多奇闻异事。从十多年前,附近的村镇就流传着一个‘阴村’的传说。”   “阴村?”   司辰欢和楚川对视一眼。   这种带有恐怖色彩的传说,瞬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修士说到这,却抬头看了一眼剑宗弟子的方向。   所幸因为鬼气的消息,在场修士都嘈杂议论,他们夹杂其中,倒也不显眼。   修士声音压低了些,显得讳莫如深:“当然,剑宗也出面辟谣过阴村一事,三位就当听个故事,听过就算了。”   在得到他们保证后,修士才继续道:“传说阴村是被邪魔屠杀的整个村庄,会在月圆之夜出现,误入的行人会被吞噬,再也出不来。   若不是在下亲自经历过,恐怕也不会将这乡野奇闻当真。那是十年前,有一队商户要运送货物,聘请我去当镖师。三位出身大门派不知道,我们这些散修修炼艰苦啊,一点点资源都要靠自己去赚……”   修士趁机抱怨一番,然后才回到正题:“……那一晚恰好是十五月圆,商队马车停在山谷中休息,我们三位镖师轮流值守。我值守完正是子时,等另一镖师来替岗,我先去了不远处的大石头后面方便。”   圆月高悬,山谷风声呜咽。   男人正在山谷碎石后方便,忽然间,耳边响起一片嘈杂声。   凌乱的哭声、大片的笑声,甚至混合着“铛铛”铁器捶打的声音,在狭长的山谷中传出巨大回响。   “这队商人在搞什么?!”男人骂骂咧咧提上了裤腰带。   正当他要绕出碎石堆时,吵闹声却戛然而止。   一切像是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哭声、笑声全然无踪,只有呜咽风声更为凌厉,如同厉鬼在耳边嘶吼。   男人心头一颤,原本绕出碎石的动作停住,改为爬上前方的石块,只探出一双眼睛朝谷口看去。   却是空空荡荡。   他蓦地怔住,揉揉眼睛,探出身体再看了一遍。   然而一队商户两个镖师,却像是蒸发一般,毫无踪迹!   只有弥漫的黑雾遮住了月光,显得格外黑沉。   “当我贴身放着的符纸化作黑灰,我才知道,那就是鬼气。”修士一脸庆幸,“幸好当时带了保命符,捡回一条命,可是!”   他声音提高了些:“发现鬼气,按规矩不是得上报仙盟?但等剑宗的人来看,根本什么都没有!就连玄阴门的符纸都探测不出有鬼气的痕迹。但那一晚明明就出现了!剑宗竟然还怀疑是我杀人越货,要不是我那晚专门抵御鬼气的符纸灰烬还在,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修士愤愤不平,“后面我才听说‘阴村’的传说,可不就是我的经历?偏偏剑宗那群尸位素餐的人非说是编的,禁止传谣。可最近几个月,附近村镇的一些百姓,甚至修士又莫名其妙开始消失,还有人过来委托我,我恰好赶上一股还没消散的鬼气。但又什么用,反正没人信!”   司辰欢和楚川听完,咂摸了一遍。   这传说确实邪乎,而且颇站不住脚。   先不说别的,鬼气如果出现,除非它们又到了另一个时空,否则玄阴门的符纸绝不可能探察不出。   虽然仙界目前对玄阴门人人喊打,但也不得不对其法器深信不疑。   难怪剑宗的人不相信这修士,换做他们,也是很难信任的。   只有云栖鹤一人听完,微微蹙起了眉。   此时,周围议论渐停,不少决定离开的修士,已经排队去领免费的灵剑了。   他们围站的四人便显得突兀起来。   一名十五六岁、额前带着黑色抹额的剑宗弟子向他们走来。   正是陆蓬。   他们身旁的修士见了剑宗弟子,就跟老鼠见到猫,不待陆蓬走近,便匆匆告别,跑去领灵剑了。   陆蓬看着他的背影,皱眉道:“三位,那人是个满口胡言的散修,他没骗你们吧?”   司辰欢见到他,下意识用身体挡住云栖鹤,一旁的楚川回答道:“多谢陆小道友提醒,他还没来得及骗呢。”   陆蓬面色稍霁,“那就好,这信号弹你们收好。”   他道,“我们剑宗弟子也会一同进入秘境中,不过现在鬼气的位置还没有探查出来,若发现异常,可发射信号弹通知我等。”   司辰欢接过,再递给身后的人。   楚川笑道:“多谢陆小道友。”   陆蓬的眼神不自觉地看向云栖鹤方向,但因为司辰欢挡着,只能看见半边高挑侧影。   他压下心中莫名的熟悉感,抬手告别后离开。   司辰欢待他走远,这才用胳膊肘碰了碰竹马,压低声音担忧道:“他不会是认出你了吧?”   楚川凑过头来:“认出什么?云唳莫非和陆蓬原本就认识?”   司辰欢嫌弃地推开他:“你小声点!”   云唳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他看向陆蓬离开时,脑后飞扬起来的抹额飘带,又想起了那夜冲天火光的城门前,目光发狠、额头流血的小男孩。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道染着血气的诛心誓言:   “陆蓬在此起誓,定要将玄阴门之徒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陆蓬,什么人值得你去一趟?”   剑宗队伍中,几个弟子探头看向陆蓬身后。   待看到司辰欢三人后,低呼声响起。   “确实气度不凡。”   陆蓬没有搭理同门的打趣,径直走到大师兄身边。   方凌霄假装随意问:“你似乎,对那白衣少年有些在意?”   陆蓬摇了摇头,神色中有些犹豫:“我只是觉得那位鹤兄,很像一个人。”   方凌霄不动声色:“谁?”   陆蓬露出回忆的神色,眼神变得悠远,“像、当初救我出城的那位蒙面少侠。”   方凌霄没料到是这个回答。   他听陆蓬说过此事。   当年丰都遭屠,死伤惨重,满城硝烟中忽然冒出一名蒙面的黑衣少侠,以一己之力救出了上百名百姓。   可惜,这位蒙面少侠后来不知去向,不少人猜测他是在城中撞上魔头,恐怕凶多吉少。   如今,陆蓬却说云栖鹤很像那位?   方凌霄眼神一动,心中有了猜想。   他抬手拍在陆蓬肩头,严肃道:“我知你想要报恩,但眼下鬼气一事牵涉重大,务必不能分心。”   陆蓬也肃容点头。随后犹豫道:“宗门这次将师兄都派了出来,不会是同最近消失的村民一事,也有关吧?”   方凌霄没有回答,只道:“尚未定论。”   然后他上前,宣布了剑宗探查到的秘境规则。   “万剑冢秘境中藏剑丰富,但只允许携带一柄灵剑出来,各位可慎重挑选。另外,鬼气的位置尚未查出,若各位发现线索,可用信号弹通知剑宗。”   “祝各位道友,此去平安——”   话落,封锁秘境的符纸被揭下,一阵白光瞬间笼罩了在场众人。   -   司辰欢已经准备好要面对一片荒原残剑了。   毕竟万剑冢嘛,这名字一听便很萧索悲怆。   然而出乎意料,眼前的竟是一方小山村。   此刻正是黄昏,夕阳下,但见土地平整、屋舍俨然,若不是田间地头、村头树下散落着数把品质不凡的灵剑,司辰欢几乎要怀疑自己只是来到了凡间村舍。   按理,眼前这幅夕阳山村图是极祥和宁静的。   然而司辰欢却想到了进入秘境前,散修口中的“阴村”。   他心中有些发毛,山村在他眼中也带上了几丝森然鬼气。   但、手中的寻踪符,又显示另外两人正在眼前的村落中。   司辰欢叹了口气,沿着尚算平整的小道,走进了村中。   他提起十二分精神,已准备好应对突然冒出的危险。   但一路走来,却无事发生,甚至小路两侧、房屋前后,处处可见随意洒落的灵剑,在夕阳下散发出团团光晕。   数量之多,不像是外界难求一把的灵剑,倒像是猪草一般。   司辰欢也注意到这村子的不同。   只见每家每户门前,都设有一张炉台、风箱、长柄铁钳,甚至有些炉台还凌乱洒落着工具。   这大抵是一个铸剑村。   村里生活痕迹很浓,无论是炉台中炼制到一半的剑,还是靠放在屋檐下晾晒的簸箕,似乎一下秒便会响起沸腾的人声。   然而没有,太安静了。   安静到只有司辰欢走在石板路上,不平的石板翘起一头又落下的声音。   像是村里所有的村民突然蒸发消失,所以才会留下如此违和的痕迹。   残阳如血,夜色将至,山村在逐渐黯淡下来的光线中,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   司辰欢没想到,自己最先碰到的,竟然是陆蓬。   彼时陆蓬正拿着一把剑细细打量,听到脚步声看过来时,脸色也是明显诧异。   司辰欢晚了一步,没走成,陆蓬已经放下手中剑,朝他走来。   司辰欢只好抬手打招呼:“陆道友,真巧。”   陆蓬点头示意,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符纸上:“寻踪符?”   司辰欢点点头,最怕陆蓬下一句说要一起走,毕竟此地诡异,他还要先赶紧找到竹马。   他正准备找借口溜走,余光中却忽然闪过一抹红。   “谁?!”   他警觉转身。   陆蓬也被他的反应惊了一跳,手指搭上剑鞘。   然而身后只是一片死寂,凉风卷着落叶飘过石板路,人影皆无。   但司辰欢很确定,自己确实看到了一抹红影。   听完他的描述后,陆蓬似乎想到什么,“你……”   司辰欢道:“唤我司酒即可。”   “好,司酒师兄跟我来。”   两人拐过尽头的石板路,一转过街角,一片红色扑眼而来。   那是一棵巨大的木棉树。   从转角的院落中生长出来,树冠如云,几乎笼罩住整片院落。   抬眼望去,但见叶片稀疏,顶端枝头却是缀满了鲜红如血的木棉花,风一吹,花瓣打着卷儿飘落,落了一地云霞。   陆蓬道:“应该是风吹木棉花,让司酒师兄误以为是人了。”   是吗?   司酒将信将疑,还未说话。   院落中却传出了脚步声。   -   一般秘境传送的位置随机。   在进入前,三人便都拿了一张寻踪符纸,司辰欢还特意叮嘱云栖鹤待在原地,等他来找。   然而等云栖鹤看到山村时,毫不犹豫便走了进去。   他在村口的石板路前俯身,单手按地,一个巨大的繁复阵法以他为中心,唰然铺开,白光氤氲,映得他本就苍白的面容像蒙了一层水雾,越发显出漆黑眉眼。   此地果然古怪。   云栖鹤抬头,看向笼罩在死寂中的屋舍。   明明有浓重的鬼气气息,但却像是隔了一层屏障,连他也不能破开。   于是他起身,沿着石板路,朝最浓郁的鬼气处走去。   那是一处格外宽阔的四方院落,东西厅堂相对而立,院中有一棵两人合抱的木棉花树。   云栖鹤到时,已经有一人在树下赏花了。   “欸云唳,你也被传送到这里来了?”   一身墨竹青衣,不是楚川是谁?   云栖鹤脚步一顿,目光停在他毫无所知的笑容上。   一来就被传送到鬼气最浓郁之处,竟还笑得出来,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楚川习惯了他的冷淡,自顾自道:“真是奇怪,我出去转了一圈,旁边都有无数珍贵灵剑,偏偏这庭院里一把也没有,所以又回来看看。”   倒也不算太笨。   云栖鹤“嗯”了一声,站在木棉花树下细细观察。   楚川翻了个白眼,拿出了寻踪符。   “也不知道司酒去哪了……咦,他好像就在附近。”   云栖鹤闻言,终于舍得将目光看了过来。   庭院的另一侧墙外,有脚步声响起,楚川上前,当先打开门。   门缝半开,恰好对上司辰欢惊愕的脸。   楚川笑道:“刚好,云唳也在里面呢。”   然后便见下一刻,对面的好兄弟面色骤变。 ?   斜地里一只手冒出来,吓了楚川一跳。   那只手将半开的门完全推开,露出一张格外年轻又面无表情的脸。   “陆蓬师弟,原来你也在啊。”   楚川说完,皱了皱眉,只觉得眼前的少年神色好像不太对劲。   “云唳?是哪个云唳?玄阴门的少门主吗?”陆蓬上前一步,语气咄咄逼人。   他不待回答,又自言自语:“难怪,云唳,云栖鹤,鹤兄,原来方师兄早就知道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楚川被他的话给搞迷糊了。   他身后,云栖鹤听见动静走来,面容暴露在陆蓬陡然凶狠的目光中。   “阿鹤小心——”   楚川只觉一抹寒光映在眼皮,疾风掠过身侧,下一秒,那叫陆蓬的剑修竟然手执长剑,直直刺向云栖鹤!   这是灵脉尽碎的废人,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一剑。   眼看剑尖离前胸只有半尺,斜地里一柄长剑以刁钻角度,猛然挑开。   与此同时,司辰欢将云栖鹤一把拉在身后,两人在庭院中对峙。   头顶木棉花簌簌飘落,像下了一场红雨。   司辰欢急道:“陆蓬等等,丰都一事本就与云栖鹤无关,况且他现在灵力全无,你根本用不着杀他!”   “锵”,长剑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陆蓬侧脸紧绷,额头青筋毕现:“他无辜?丰都惨死的上万百姓不无辜?我爹娘不无辜吗?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尸体!三年了,我只要一闭眼,看到的便是满城大火和烧焦的尸体。凭什么、凭什么能让他孑然一身轻,活到现在?!”   话音落,凌厉剑锋再次袭到身前。   司辰欢无法,只能推开云栖鹤,飞身缠斗上去。   “怎么突然打起来了?”状况之外的楚川跑来,摸出信号弹准备传讯弟子。   “陆蓬这是疯了吧。”   刚一拿出,察觉到不正常灵力波动的楚川,猛地抬头看去。   司辰欢惊愕道:“自爆灵魄,你疯了吧?”   陆蓬只有筑基修为,完全不是司辰欢的对手,但此刻他周身气息快速爆涨,不输金丹气势。   竟然是不惜自爆灵魄,也要杀了云栖鹤。   司辰欢没想到陆蓬的恨意竟如此深,心中掠过寒意。   他虽然要保护竹马,但也不想逼死陆蓬,下意识拉开了点两人距离,避免他继续燃烧灵魄。   然而正是他这一瞬的心软,抓到机会的陆蓬一个虚晃,下一瞬如离弦之箭,朝云栖鹤而去。   “去死!”他高高抬剑,自上而下劈砍而来。   云栖鹤长身而立,避也未避,同他充满仇恨的目光对上。   “傻了吗你?”楚川怒吼,上前急急掏出一柄长剑抵挡,然而这不过是他随手放进储物袋中的凡剑,在剑修面前只阻了一瞬,然后“咔擦”一声,碎成两半。   眼看剑要落到楚川身上,云栖鹤这才动了,将人往旁一推,因为位置变化,陆蓬落下的长剑只划破了他左侧衣袍,但锋利剑尖破开了血肉,留下一道可怖伤痕,鲜血四溅。   迟来的司辰欢目光凌厉,挑飞陆蓬还欲挥砍的长剑。   剑尖上沾染的一串血珠甩出,恰好落到旁边的木棉树上,在场众人都没有注意到。   “你疯了吗陆蓬!”   司辰欢气急败坏,只恨自己一时心软让竹马受伤,忙转身将一枚丹药塞进云栖鹤口中。   陆蓬因燃烧了一半的灵魄,此刻面色惨白,不时有痛苦之色闪过,但他目光的凶狠未减,正要继续燃烧灵魄玉石俱焚。   一股黑色雾气却突然在院落中冒出。   楚川最先注意到:“这是?”   “司辰欢瞳孔一缩:“鬼气!”   从木棉花树下,突然冒出无数黑雾,转瞬就将几人身形全部笼罩。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楚川手中的信号弹冲破黑雾,在庭院上空“砰”炸开了一朵炫目烟花。   -   司辰欢猛地睁开了眼。   “云栖鹤?”他下意识叫了一声。   然而一转头,对上的却是楚川。   “别叫了,他不在这。”   原地只有他们两人,此刻夜色爬满天空,一轮凸月高挂漆黑苍穹。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凸月格外大,泛着一层诡异红色,连带着投下的月光也如血一般,披在人身上。   他们正站在村头的青石板路前,四下笼罩在一片漆黑中。   就在他们打量时,一股更加浓黑的雾气,在身前、身后的青石板路上同时升起。   “鬼气!”   两人俱是面色一变,正想躲开。   然而,楚川惊恐道:“我怎么动不了啊?”   “别叫了,我也动不了。”司辰欢脸色格外难看。   身前翻涌的鬼气中,一抹白色露了出来。   很快,涂着腮红的两排雪白纸人、招魂幡、棺材出现在他眼底。   楚川道:“看后面!”   司辰欢转过头去,便见身后鬼气中,冒出的却是身穿大红衣服、两颊同样有着诡异腮红的纸人,其中一个身材瘦高,面色僵硬,不是陆蓬是谁?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顶大红喜轿,轿前珠帘随着纸人欢快地跳动而簌簌作响。[注1]   好消息:涌动的鬼气并没有弥漫过来。   坏消息:他们动不了,而两边疑似送葬和出嫁的队伍明明只走了几步,却转瞬到了他们身前。   离得越近,越能看出这些纸人的诡异。   他们明明动作轻盈欢快,却是满脸死气,苍白的脸和红艳的腮红形成强烈对比。   送葬队伍中,纸钱满天飞,出嫁队伍里,一朵朵艳红的木棉花不知从何处飘来。   一红一白两道刺目颜色,快速将两人包围!   寒意从脊椎骨一路蹿上天灵盖!   司辰欢和楚川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底看见了骇人的惊惧。   “砰——”   如同迎面一棒,司辰欢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一道破锣嗓子在耳边扯起:“新娘子上轿咯,起轿——”   司辰欢便觉身下一晃,接着不住颠簸。   他下意识扶着身边窗栏,这才发现自己能动了,而且伸出的手,入眼的是大红色的袍袖。 ?!   他忙往下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穿上了一袭大红喜袍,还是女子款式,披挂在胸前的霞帔垂下鲜艳的金玉坠子。   还挺好看。   不对,司辰欢猛一摇头。   “楚川、楚长舟——”   他喊了几声,才听到一道沉闷声音响起,似乎是、来自身下。   “我、我在棺材里呢,在你下面!”   楚川的嗓音止不住发抖,透着隐隐的崩溃,“我身边,还躺了个死人啊!”   喜轿竟压在了棺材上?!   司辰欢猛一发颤,忙在轿子中环顾一番,幸好,只有他一个。   他松了口气,安慰他:“别怕,我还穿上了喜服,兄弟陪着你。”   楚川大抵明白了情况,沉默片刻,愤愤不平的声音从身下传来:“凭什么你压在我上面?”   ……   这个时候竟然还计较这个?司辰欢气笑了,被他带偏了一瞬,嘲讽道:“可能,新娘子也是要看脸的。”   楚川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正当司辰欢要想办法出逃,一直颠簸的喜轿被人放了下来。   “新娘子,下轿咯!”   司辰欢心一凛。   两侧的窗帷在晃动中也没露出外面景色,司辰欢并不知道来到了哪?万一是荒野孤坟、下去就要被埋呢?   “请新娘子下轿——”   喜婆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嗓音已带上了不满。   司辰欢闭了闭眼,手中拿出一柄长剑。   正想杀出去,一只手却忽然挑开轿帘,伸到他眼前。   这只手苍白,骨节修长匀称,掌心纹路清晰却多分叉,是个坎坷的命格。   司辰欢认出来了。   不知怎么,在这诡谲万分的场面下,即便对方只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司辰欢看到他,悬着的心却稳稳落了下来。   他搭上那只手,稍一借力,便钻出了喜轿。   眼前的人果然是云栖鹤。   他同样一身大红喜袍,这喜庆颜色冲淡了他眉眼间的冷厉,越发显出深邃俊美的五官来。   司辰欢一时呆愣,身旁破锣嗓子催道:“新娘子,别误了吉时!”   “走吧”,云栖鹤牵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   几片鲜红的花瓣掉落在身前。   司辰欢抬头,看见了头顶那绯红绮丽的巨大树冠,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竟是又回到了那宽阔庭院中。   身后,八名诡异的森纸人将楚川所在的棺材也给抬了进来。   “你的手臂没事吧?”司辰欢压低声音,紧张问道。   云栖鹤摇摇头,“吃下丹药已经好了,不用担心。”   两人迈进了庭院中。   只见庭院东西厅堂,隔着木棉花树遥遥相对。   东厅堂披红挂彩,红烛高悬,花生桂圆堆叠摞放,热闹喜庆。   西厅堂挂满白布,高高支起的丧旛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白烛垂泪,长明灯摇晃。   大红的“囍”字与大黑的“奠”字两相对峙,飘飞的纸钱混着木棉花,落了满院。   此刻,宽阔庭院内摆了数十张桌椅板凳,约有上百位表情僵硬、皮肤青白透着死气的“宾客”,熙熙攘攘,挤了满院。   他们就如等着上席的村民,贪婪的目光自司辰欢踏进庭院后,便牢牢锁在他们身上。   那目光粘腻阴暗,如有实质,司辰欢甚至能听到口水的吞咽声。   “别看”,手中的力道一紧,司辰欢看向云栖鹤。   对方的侧脸轮廓清晰,鼻梁弧度优越,一向苍白的唇在红衣映衬下,也似乎多了些血色,平添了几分……旖旎。   司辰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看哪后,不知为何冒出几分心虚。   还不待他移开目光,便见云栖鹤也转过来对他一笑。   “拜堂呢,专心点。”   那笑得可真是……   司辰欢在满院的吞咽声中,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自己忽然加快的心跳。   “吉时到,拜堂咯——”   “灵柩至,孝子贤孙哭丧迎接——”   两个引路纸人一东一西,新人和棺材分开,同时欢快笑声混杂着凄厉哭声一同响起,那场面真是诡异极了。   楚川听到了这声响,“砰砰”拍打着棺材,“司酒,云唳,快把我放出来,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棺材是封死的,楚川躺在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从嘈杂人声中,艰难分辨出司辰欢此刻走的方向与他相反。   他方才担心意外,已忍了一路,此刻胸闷气短,进气多出气少,已是要不行了,不免着急起来。   司辰欢脚步一停,云栖鹤却道:“不妨事,继续。”   司辰欢犹豫:“可是?”   “此处是幻境,不能做出不符合人物身份的事情”,云栖鹤眼神淡淡扫了一眼四周挨挨挤挤的宾客,冷笑道,“否则,该上席的菜,就成了我们。”   司辰欢不怀疑竹马的判断,但楚川那边也危在旦夕。   他重新走动起来,但放慢了脚步,脑中疯狂考虑对策。   云栖鹤见他面上凝重神色,“别担心。”   说着,他宽大衣袖一抖,八个薄薄的小纸片顺着风飘落下来,落地便化作了半人高的小纸偶。   个个苍白皮肤,银朱腮红,两颗大眼睛又黑又圆,头顶还绑了冲天揪。   “这、他们竟然还没坏?!”司辰欢惊喜出声,再细看去,却发现这些纸偶的模样有了些变化。   似乎,司辰欢在纸偶和云栖鹤的脸上来回打量,有些相像?   这些纸偶本来是司辰欢用灵力点化而成,化形时自然同他有五分相似。   但现在,纸偶本来圆润小巧的五官变得隐隐锋利,多了几分冷厉,同云栖鹤如出一辙。   云栖鹤道:“之前尚有灵力时,担心纸偶损坏,便用精血重新喂养了一遍。”   “原来如此”,司辰欢打量这八个同他和竹马相像的纸偶,看着看着,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救命啊——”楚川隔着一段距离,又哀嚎了一声,眼看人快不行了。   司辰欢将那点异样压下,示意云栖鹤快放纸偶去救人。   纸偶们身体灵活,欢快地朝灵堂跑去。   然而,原本跟在司辰欢两人身边的纸人,和满院的厉鬼宾客们,阴鸷眼神盯上了纸偶们。   幻境中,最忌讳的便是做出与环境和身份不符的举动。突然冒出来的纸偶们,若没有合理身份,很容易被当成闯入者而被攻击。   在他们有动作前,小纸偶们纷纷掏出了乐器。   下一刻,热闹的喜乐混着凄厉丧乐,“嗡”一声填满了整座庭院,瞬间盖住了大笑和哭丧声。   震得原本卖力发笑和哭丧的本地纸人,愣愣地看向吹拉弹唱的纸偶们,一时忘记了动作。   司辰欢也也闭了闭眼,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   值得庆幸的是,纸偶们做出的行为,在幻境规则下主动完善,有了合理身份。   宾客和纸人不在针对它们,而将贪婪的目光重新挪回到司辰欢二人身上。   于是,吹着丧乐的四名小纸偶,得以接近灵柩。   其中一个小纸偶跳起,瞬间化作薄薄小纸片,仗着身体单薄,硬是顺着棺材的缝隙,挤了进去,三两下将周围的丧钉给顶了出来。   封死的棺盖终于可以移动,新鲜空气涌入。   楚川捂着胸膛,如诈尸般直挺挺坐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四个小纸偶一边吹着丧乐,一边蹲在他棺材前好奇打量他。   楚川对上这四双有些熟悉的黑溜溜大眼睛,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待转头看向东侧的喜堂处,还有四个相似的小纸偶时,终于忍不住喊道。   “你们两背着我偷偷生孩子?还是八胞胎?!”             第25章   “你们两背着我偷偷生孩子?还是八胞胎?!”   司辰欢闭了闭眼,面无表情看向云栖鹤:“要不还是让他躺回棺材吧,那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云栖鹤看他明明板着脸,耳尖却忍不住泛起的红意,眼底带了些笑。   他笼在宽大袖子中的手一动。   灵堂前吹着丧乐的其中一个小纸偶,忽然凭空跃起,一脚踹得坐起的楚川又直挺挺倒回了棺材里,磕得他眼前不住发黑。   纸偶落在楚川胸前,继续吹着小喇叭,滴溜溜的大眼睛往下瞥,打量着楚川。   楚川疼得七荤八素,棺材里空间本就不大,他抬起手捂后脑勺时,手肘不慎碰到了什么,只听“咔擦”的清脆响声,然后是“咕噜”一声。   楚川呼吸一滞,慢慢转过了头。   此刻棺盖大开,白烛和长明灯跃动的火光洒入,楚川一路都没看清的同棺尸体,此刻纤毫毕现地映入他眼底。   腐烂干瘪的一截身躯,空洞黑黢的脖腔,他不慎碰掉的那颗骷髅头,额头正中还深深楔进一枚大红丧钉,此刻距离他不足一指距离。   楚川这一转头,同那双空洞诡异的骷髅眼,来了个亲密对视。   他一双眼睛瞪大到了极致,张了张嘴却一时没发出声音,只觉一缕幽魂从嘴中飘出。   过了好几秒,他才找回了声音,“啊啊啊——”   哨子般的惨叫笼罩了整个庭院,他呜哩哇啦叫着,就想起身逃跑。   然而,他胸前还吹着小喇叭的纸偶,往下一跳。   明明应该轻如羽毛的纸片,此刻却如泰山压顶,“砰”一下将楚川镇在了五指山下。   楚川的背感觉都要被压碎了,但他又怕一动,碰掉旁边老兄的哪个部件,所以只好用张大的眼睛恶狠狠瞪着纸偶。   “儿肖父,你果然是云唳那臭小子的种!”   喜堂前,司辰欢担忧道:“楚川不会又碰到什么危险了吧?”   云栖鹤道:“不用管他,有小纸偶在。”   司辰欢一想,方才那惨叫声听着中气十足,楚川应该没受伤,于是放下心来,打量四周。   他们身边,引路的纸人送到喜堂前,便停在了厅堂外,带着混在其中的陆蓬,垂首站在台阶下处。   “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司辰欢一跳。   他抬头一看。   只见喜堂一双龙凤烛下,不知何时站了个年轻女人。   她身量颇高,脸颊瘦削,也就显出高颧骨,细眉眼,五官寡淡无味,就连一身红衣,也是偏暗沉的色调,全身上下只有云鬓处,显出一抹鲜艳颜色。   那里斜插了一朵开得正盛的木棉花,在烛光下鲜红如血。   司辰欢的目光在她头顶的木棉花上停了一瞬,觉得似曾相识。   “一拜天地——”   女人充当司仪,一板一眼喊出了拜堂词。   司辰欢手一紧,被拉着调转了方向,面朝厅堂外。   直到跪下,他才反应过来。   等等,他、好像在和竹马拜堂成亲?   后知后觉的紧张涌上,相连的手心处都冒出微微汗意。   虽然明知道是假的。   但他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觉得心跳加速起来。   “专心”,压低的声音从旁边传入耳中。   是云栖鹤。   这是第二次叫他专心。   司辰欢借着跪下的动作,转过头看他。   却见少年目光专注,泰然自若,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这份淡然,感染了司辰欢。   他不免暗暗谴责自己。   他这是在想什么!如今群鬼环伺,幻境危机四伏,他理应专心寻找破局之法,怎么能胡思乱想,扰乱理智呢?   还是得向竹马学习啊!   怕被发现端倪正假装自然、只想好好拜个堂的云栖鹤,忽然发现旁边的心上人对自己投来钦佩目光,然后道“你说得对”,借着毫不犹豫便磕头拜了下去。   云栖鹤被他带着,不得不也跟着快速磕头。   硬是拜出了结把子的豪气。   两人起身时,司辰欢还对他眨了眨眼,做口型道:你放心。   云栖鹤:“……”   他难得体会到憋闷感。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面对喜堂,却纷纷一愣。   先前“囍”字下方的天地桌上,忽然多出了一把长剑。   剑身是少有的鲜红色,刻着细密的繁复花纹,在光影交错中看不甚真切,只有剑柄处因靠近龙凤红烛,那朵葳蕤雕刻的绽放花朵清晰可见。   是一朵木棉花。   司辰欢不由自主,转头去看司仪鬓发间的花朵。   台阶下此时却传出凌乱声。   司辰欢只好将目光收回,转身往后看。   却见是陆蓬,他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喜庆红衣,混在纸人中间,一路来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吸引人,就连群鬼宾客,也是将贪婪的目光对准司辰欢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把不起眼的蓬草,在这危机四伏中扮演地极其到位。   然而此刻,他看见天地桌上那柄供奉的红剑,脸上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甚至失态地快步走上台阶,似乎迫不及待想看清红剑的模样。   厅堂外的纸人拦在了他身前,鲜艳腮红沁出了血,一道道血流从它们苍白的纸脸上划过,无比可怖。   它们为自己终于发现外来者露出的马脚而格外兴奋,黑黢目光死死紧盯着陆蓬,争先恐后地要抓住他。   “新郎新娘拜堂呢。”   “你想去哪啊?”   纸人们都是一副破锣嗓子,粗粝地刮过耳朵,听得人恨不得死死捂住。   陆蓬面色一寒,意识到自己违反了此间规则,怕是被纸人盯上了。   他手腕一翻,长剑出鞘。警惕的目光扫过台阶上下的纸人和宾客,做出了防御姿态。   他全程没有看向司辰欢和云栖鹤,更没有开口求助。   纸人们脸上笑容更大,嘴角咧到了耳根,争先恐后向前扑去。   陆蓬抬起的剑还没挥下,身前却忽然跑来一溜小纸人。   陆蓬知道这些小纸人是云栖鹤放出来的。   个个不足半人高,每人手里都拿着乐器,滴溜溜吹得腮帮子鼓起来。   然而它们往前一站,那些可怖纸人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拦住,隔在了一米开外。   宴席上的宾客蠢蠢欲动,竟离开座位朝台阶走来。   一角红袍闪过,云栖鹤大步流星走下,在陆蓬反应过来前,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拉到喜堂前,推向司辰欢。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搀扶新娘。”   司辰欢很快反应过来,强行将陆蓬的手搭在自己臂弯间:“对啊,别的新娘拜堂都有搀客,你也不早点来!”   然后看向充作司仪的女人。   对方静静矗立在堂下,寡淡的脸上无悲无喜,如同一座石像。   她在司辰欢的目光中,喊道:“二拜高堂——”   堂外纸人和恶鬼冲进来前,司辰欢在陆蓬搀扶下,迫不及待和云栖鹤跪了下去。   这一跪,已经冲到门前的纸人和恶鬼停了下来。   他们纷纷侧耳,像是在听虚空中的某道指令,片刻后,满脸怨毒地退了回去。   竟然真的有用!   司辰欢一喜,同时又不免升起些不安。   他借着起身动作,低声道:“就这么简单?”   云栖鹤垂眸:“还没有结束,若找不到幻境源头,我们是出不去的。”   果然,司辰欢心沉了沉,同时不免生出些违和感。   从停滞鬼气中冒出的灵柩和喜轿,东西厅堂对峙的灵堂和喜堂,甚至纸人恶鬼与冥冥中要遵守的幻境规则。   一切都好像是有两股力量在对弈。   只是目前看来,双方都不是什么善茬。   “夫妻对拜——”   唱词中,陆蓬搀扶着司辰欢缓缓跪下。   他正面对着云栖鹤,骨子里的复仇因子无一不在怂恿他,拿出长剑将眼前的仇人捅个对穿。   然而,他想到方才云栖鹤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对方漆黑眉眼间露出的摄人光芒。   曾经刻意回避的熟悉感又再一次涌上心头。   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陆蓬没有想起,他将自己的报仇欲望压下。   对自己说,还是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更何况,眼角余光瞥过堂上红剑,离得近了,他越发能确定这柄长剑,同宗门典籍中记载的宝剑如出一辙。   陆蓬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为什么那位的本命法宝,竟会出现在此处?   在他思绪翻滚间,两相对拜的竹马,对上了彼此的视线。   他们离得很近,司辰欢在云栖鹤幽亮的眼底,清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在这样专注目光中,之前强行压下的异样感觉,此刻又隐隐冒出头,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司辰欢率先垂下视线,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红袍衣角。   然后,缓缓拜了下去。   两人的头顶碰在一处。   在触地时,云栖鹤的手突然盖上了他的!   地面冰凉,云栖鹤的手也是微凉的,激得司辰欢瞪圆了眼,抬起头时茫然看向他。   目光盈盈,根本不知道烛光下,自己脸上的红意有多明显。   于是云栖鹤笑了起来。   笑容越来越大,眼角眉梢都带了生动的喜悦。   他就像是个真正要新婚的少年郎,看着心上人,满脸藏不住的悸动。   原来,原来小酒儿对他也不是全然无情。   原来多年前,他日思夜盼所渴望的,早已入他怀中。             第26章   司辰欢盯着竹马脸上的笑容。   几分惊艳,几分不解。   云栖鹤这是、想到出去的办法了。   要不然怎么笑得……   司辰欢抬手,手背悄悄碰了碰自己有些发烫的脸。   默默在心中补了几个字:怎么笑得这么漂亮。   “送入洞房——”   女人拔高的一声唱词,拉回了司辰欢的思绪。   “嘻嘻,新郎新娘入洞房啦——”   厅堂外的红衣纸人们又齐齐露出瘆人的笑,它们排成两队,一边拍着手,一边用漆黑空洞的眼看向一对新人,似乎在催促。   庭院中,面容青白的上百恶鬼,用桌前摆放的筷子敲击起来,形成一股热闹韵律,如同真正起哄的宾客们,“入洞房、入洞房,新郎新娘入洞房——”   与他们动作语气不符的,是越发贪婪的眼神,和嘴边忍不住流出的涎水。   “没事,走吧”,云栖鹤拉着司辰欢的手,面容镇静,踏出厅堂外,一步步跟上了红衣纸人们。   夜空中凸月高悬,本就泛着血色的月光映在两人一身喜袍上,越发显出鲜艳刺目。   他们袍袖交叠间露出的两截手腕,冰白如透明,清晰倒映在司辰欢眼底。   他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   洞房是什么意思?不会真像话本说得要酱酱酿酿吧?他还没准备好……不对,他跟云栖鹤都是男人,况且这里只是幻境,用不着、到那个地步吧?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冷静,要像云栖鹤学习!   他看着身前高挑如孤崖的伟岸身躯,勉强镇定下来。   殊不知,云栖鹤心中想:如果真的要求洞房的话,这个幻境,倒也不是那么急着破除。   可惜司辰欢无从知晓,他的理智回笼,暗暗打量四周。   此刻他们身前,是两排苍白面孔、诡异腮红,轻快跳动间有韵律拍手的红衣纸人。   队伍身边,是四个摇头晃脑、吹打着热闹喜乐的小纸偶,在幻境规则下,它们并没有受到驱逐。   往外,数百名坐在宴席上的恶鬼仍旧敲打碗筷,沸反盈天欢送着他们。   这场景真是诡异到了极致!   头顶木棉花恰到好处的纷扬飘落,如同一场充当背景的血雨,落在司辰欢发间、肩上,淡淡花香混合着无处不在的血气和尸体腐臭味,激得他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太违和了。   无论是突然冒出的鬼气、红白喜事对冲的怨气,还是引路纸人甚至上百怨鬼,都证明这场幻境是极度危险的。   但到目前为止,除了纸偶出现时和陆蓬失态外,司辰欢都没有明显感受到幻境的实质伤害。   就像是此刻,他能明显感受到两侧恶鬼如有实质的贪婪眼神,但在某种规则压迫下,它们不得不坐在原地。   可是,那些青白面孔中,却仍然露出掩饰不住的期待。   它们在期待什么?   司辰欢光是一想,便觉心惊肉跳。   此刻的局面,完全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平静。   偏偏,他们还没有想出,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雨。   他担忧的视线扫向身后时,忽然停住。   除了陆蓬外,喜堂下首那个女人,竟也跟来了!   她身量很高,瘦得如一把柴,那身暗沉的红衣在阴风吹拂中,空空荡荡。   方才站着时没有看出,此刻她走动起来,司辰欢才注意到她走路姿势一深一浅,左脚跛行,有些可笑。   偏偏她仍是板着一张清汤寡水的脸,手上捧着方才供奉在喜堂上的红剑,头顶斜插的木棉花瓣在走动间晃动,带出了一片红影。   司辰欢呼吸一滞。   他想到为什么会对女人有熟悉感了!   当初他跟陆蓬相遇时闪过的那抹红影,竟是她?!   似乎感受到司辰欢震惊的视线,女人面无表情看向他。   薄唇轻动。   司辰欢读出了那两个字。   “快逃。”   “洞房到啦!”   纸人粗粝的嗓音,将司辰欢从震惊情绪中唤回。   一转头,对上的却是一片白布。   出乎意料,所谓的“洞房”,竟是喜堂正对着的西厅灵堂!   此刻纷纷扬扬的纸钱正落在司辰欢脚边,廊下白布翻飞,头顶丧旛猎猎作响,哭灵声混着这边小纸偶们吹起的哀婉丧乐,形成一股透心凉的阴森鬼气,瞬间将司辰欢之前还残存的一点旖旎情思给浇灭了。   他此刻无比紧张,想到女人没头没脑的“快逃”提醒,想到恶鬼宾客迫不及待的神情,于是当手腕一紧时,被吓得轻颤。   “怎、怎么了?”   他诧异看向身前的竹马。   云栖鹤从他脸上残存的惊惧扫过,再看看眼前所谓的洞房,面容冷到了极致:“没什么,只是好想快点毁掉这个幻境。”   洞房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更不应该给小酒儿留下这般糟糕的印象!   司辰欢不懂其中深意,只觉竹马从头到尾都在思考破局之法,再想想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心生愧疚。   “放心,会有办法的。”   司辰欢将手紧握了回去,眼神坚毅,颇有战友的同仇敌忾之情。   云栖鹤闭了闭眼,闷闷“嗯”了一声。   东厅的纸人踏进了灵堂。   它们身上还是一身喜庆红衣,步伐跳跃、手上鼓掌,同肃穆的白色灵堂格格不入。   西厅一身丧衣、跪在厅外哭灵的纸人们却恍若不觉,在这倒错的诡异感中,灵柩中坐起来的楚川都惊得不敢说话。   眼看红衣纸人要撞上灵堂牌位时,走在前方的云栖鹤,一脚踏入了西厅中。   刹那间,不知何处而起的呼啸阴风灌入灵堂。   风势之大,吹得司辰欢下意识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时,周围变得空空荡荡。   诡异的红白纸人,满院恶鬼宾客,甚至立场不明的女人,全都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他们三人、陆蓬,还有八个小纸偶。   “发生了什么?”楚川怀中还抱着一只吹着小喇叭的纸偶,茫然发问。   司辰欢也很想知道。   不过在他开口前,陆蓬先开了口。   他走在最后,此刻人还站在西厅廊下,他目光看向远方,嗓音不觉带上了轻颤:“天塌了。”   其余三人下意识抬头远眺,瞬间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   只见原本的漆黑苍穹,此时无声无息大块坍缩,露出空茫黑洞,高挂的血红凸月也很快消失。   这方幻境即将要塌陷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还吹打的八个小纸偶纷纷收起乐器。其余七只左看右看,体贴地不去打扰爹娘,反身扑向了怀中本就有一只纸偶的楚川。   于是还半坐在灵柩中的少年,喜提八名大侄儿的亲密接触,压得他整个人肩膀都一塌,发出不堪重负的“哎哟”声。   却没人理他。   司辰欢对眼前情况,第一反应是:“难道我们要出去了?”   紧接着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破除幻境!   电光火石中,他瞬间明白了那群恶鬼先前的期待。   前所未有的寒意攫紧心脏,他失声道:“幻境没有破除的话,只会再现一次,到时候所有的限制都会消失!”   所以那群恶鬼才会如此期待。   到时候,它们就能肆无忌惮吃人了!   在这灭顶危机下,云栖鹤还不忘赞赏:“阿酒分析得很对,所以现在,需要赶紧找出阵眼所在。”   幻境很快塌陷到了庭院,东厅喜堂淹没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陆蓬也顾不得丰都恩怨,急急道:“阵眼会不会跟最后的入洞房有关?本该势不两立的红白喜事,却是在洞房时交叠到了一处,这说明了什么?”   楚川在八名大侄儿扯头发、拉衣服的艰难处境下,还不忘建言献策,灵光一现道:“我知道了,这说明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司辰欢本来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心中都迸出了希望,然而,希望刚迸出就被他下一句话给硬塞了回去,忍无可忍道:“你闭嘴啊!”   死寂黑洞沿着庭院,摧拉枯朽蔓延过来,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这最后一块立足之地。   几人不住往后退,直退到楚川灵柩旁边。   楚川抓紧时间愤愤不平,嗓音又快又响:“明明就很有道理啊!你看喜事和白事同时发生,说明这桩婚姻结果不好,我看八成是成亲的女子不满,所以把丈夫杀了装进棺材里。   我现在的下场八成就是云栖鹤跟你成亲后的结局,要不然洞房怎么洞到灵堂里。你看我旁边这位老兄,死得多惨啊!”   楚川举起手边的苍白骷髅头。   黑洞已吞噬进了灵堂,在最后残存的烛光中,云栖鹤一瞥,当看见那骷髅头形状和他额前正中的大红丧钉时,表情霎时凝固。   幻境的最后一刻,八个小纸偶化做流光,飞向不同方向。   最后一缕光被尽数吞没。   司辰欢蓦地睁开了眼。   “云栖鹤!”   记忆的最后一刻是天塌地陷的死寂,司辰欢还残存着当时一刹那的惊惧,恢复意识后下意识先叫了竹马的名字。   “别叫了”,耳边幽幽道,“在你身边的,只有我。”   司辰欢转头,对上楚川一张忧伤的俊脸。   ……   原本还残存的恐慌荡然无存,想到这家伙在最后的生死阶段还胡说八道,司辰欢没忍住给了他脑袋一下。   “让你乱说!”   楚川故作的忧伤成真,委屈地捂着头顶,“我明明说得很有道理啊。”   他念叨起来:“你小小年纪哪知道爱恨情仇,像我娘即便身份尊贵,跟我爹尚且是貌合神离,这小村子里的女子更是要受委屈了,死后怨气大到要整个村陪葬也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别看云栖鹤能跟你拜堂,等会估计死得第一个,就是他扮演的‘新郎’,看来我的棺材里面又要添一人了。”   “别说了”,司辰欢拽拽他袖子,示意他看向身前冒出的黑雾。   鬼气中,熟悉的飘飞纸钱、白衣纸人和灵柩出现。   身后,大红喜轿、红衣纸人欢快逼近。   天空中,一轮圆月高挂,将天地都染成一片血色。   司辰欢想到先前那名散修口中的传说:“据传月圆之夜,阴村会将误入的行人,吞噬殆尽。”   所以今夜,大概是他们一行人的死期了。             第27章   “砰”。   熟悉的当头撞击感,司辰欢睁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一身女子喜服,坐在颠簸喜轿中。   他低低叫了一声:“楚川”。   幽怨声在身下响起,“第二次了,这幻境也不让我们轮流当一当新娘,好换换口味。”   司辰欢忽略他这不着调的玩笑,沉声道:“阵眼,究竟在何处呢?”   “我觉得……欸什么东西?”楚川惨叫一声,惊得司辰欢不住道,“怎么了?你没事吧?”   接着,脚下传来“咯吱”声,一道雪亮剑锋从轿子底部露出,司辰欢下意识抬起了脚。   剑锋如削泥块,将底座切出了一块正方形黑洞,爬出了一个大眼睛、扎着冲天揪的小纸偶。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爬出了四只纸偶,最后才是灰头土脸的楚川。   喜轿本就不大,中间底座还空了一块,纸偶们纷纷跳到还在座椅上的司辰欢身上。   左肩右肩,怀里还抱了两。   楚川一大只没办法,只好勉强双腿叉开踩在边缘实地处,脊背紧贴着轿身,双手搭在边框处勉强维持身形。   偏偏外面那群抬轿纸人蹦蹦跳跳,颠簸得很,楚川整个人感觉像在海浪中浮浮沉沉,声音也发飘。   “一进棺材,就碰到这几个小家伙了,不知道云唳什么时候放过来的。”   司辰欢低头,看着纸偶们,声音柔和了些:“云栖鹤让你们来做什么?”   蹲在他左肩的纸偶,掏出了一把小剑,不足半臂长,剑尖却是锋亮,方才正是用它切开棺盖和轿底的。   楚川吐槽:“谁家好棺材里面还放剑的,又这么小,要不是大侄子翻出来,我还不知道原来里面有武器。”   右肩的纸偶不甘落后,献宝似的掏出一个骷髅头,也不知它是怎么藏起来的,直把吓了司辰欢一跳。   对面楚川也“卧槽”一声,“你怎么把它也带上来了?”   “这是什么?”司辰欢问他。   楚川面色痛苦:“你忘了,棺材里原本就躺着一具尸体,我在上一周目的幻境不小心把人家的头给碰掉了,这次倒好,你儿子刚一来,就把人家的头掰下来、啊——”   他说到后面,迎面砸来一块石头,正中脑门,疼得楚川呲牙咧嘴,手一松好险没掉下去。   左肩上的纸偶一双漆黑大眼睛看着他,嘴中呜哩哇啦说着语焉不详的话。   它们是纸人点化而成,虽然后面得了云栖鹤的精血开了神智,但语言方面还不能流利表达,只有零星词句能听出。   倒是司辰欢作为点化人,与它们心灵相通,大致猜出纸人的意思。   “你是说,这骷髅头不是你弄掉的?”   左肩纸人不住点头,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司辰欢,两只短胳膊也抱住他脖子,亲昵意味明显。   这区别对待看得楚川嘴一抽,道:“我这次也没碰到尸体啊?总不可能是上一周目的尸体,这次还没有复原吧?”   司辰欢也想不通,他看着纸偶手上的骷髅头。   这颗头颅透着陈旧之色,应该死了多年,黢黑瞳孔苍白空洞,牙床死死咬紧,苍白颅顶上沾染着淋漓不褪的陈血,额头正中又深楔大红丧钉,光是看着,便能猜出此人生前绝对经历了巨大痛苦。   司辰欢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同情。   他叹了一口气,猜测:“按照你的说法,难不成这具尸体就是当初跟新娘拜堂之人、后面被虐杀泄愤?”   楚川闻言,道:“我觉得正是如此!不过,除了当初的渣男尸体,鬼新娘应该也在幻境中才对,你有没有怀疑对象?”   司辰欢脑海中闪过一张清汤寡水的脸。   “不对”。他又下意识否定了。   “什么?”   司辰欢将上一周目的幻境中,女人让他“快逃”的事说了。   “她看起来,应该不像是鬼新娘。”   楚川摇头,“不不不,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她!这又是戴木棉花,又是捧剑的,话本中戏份这么多的人,绝对就是幕后黑手,你可别被她骗了!”   是吗?   司辰欢总觉得有些违和。   “哐”,棺材落地。   熟悉的破锣嗓子扯起:“新娘子,下轿咯——”   来了。   司辰欢心一凛,他还没忘记庭院中数百的恶鬼宾客,这次,恐怕没那么好对付了。   楚川神情也凝重了些,朝他一点头,然后顺森着底座的空洞跳进棺材里,小纸偶们恋恋不舍地贴贴司辰欢侧脸,也跟着跳了下去。   下一刻,一只手挑开轿帘,伸到了司辰欢眼前。   他看着这熟悉一幕,深吸一口气,握上那只手,借力起身,挑开了轿帘。   他们果然又回到了那间庭院前。   此刻喜轿还搭在棺材上,红衣、白衣纸人立在两侧,纸钱混着鲜红木棉花纷扬洒落。   云栖鹤就立在这诡异场景前,一身大红喜袍,面容俊美无畴,他踩在给新娘子用的春凳上,一只手仍拉着司辰欢,幽深目光专注。   明明只是片刻没见,司辰欢却觉得恍若隔世。   他的目光在竹马脸上多看了两眼,然后准备像上次那样,跳下喜轿。   忽然间,他却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云栖鹤抱了起来。 ???   司辰欢下意识揽住云栖鹤脖子,诧异的目光看向他。   云栖鹤垂眸,语气云淡风轻:“上一次没经验,这次记住了,怎么能让新娘的脚落地呢。”   司辰欢并不清楚这些民间习俗,但上一次他们没有这出,也没有出事啊。   可云栖鹤不待他拒绝,抱着人便跟着引路的红衣纸人,大踏步往庭院中走去。   身后的棺材也被白衣纸人摇摇晃晃抬起。   正中间,一块正方形棺盖被人顶起,楚川看着前方交叠的两道红衣人影,不满地撇了撇嘴,对身边同样冒出脑袋的四个小纸偶道:“你看你爹抱着人多累,不像咱们,有人抬着进去。”   不知是不是巧合,刚说完这话,抬棺的一个白衣纸人迈过庭院门槛时,脚一滑,棺材一角直接撞上了墙,撞得楚川整个人往后一仰,直直磕在棺材壁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走在前方的司辰欢并不知道。   他此刻躺在竹马怀中,原本庭院中漂浮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味,都被云栖鹤身上的一股清冷淡香所取代。   两侧恶鬼宾客如云,这次连掩饰都没有,直接从桌席上挤到小道两边,无数尖利长甲在血色月光下闪着寒光,几乎是贴着云栖鹤的袍袖而过。   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人刺穿,分尸而食。   如果是之前,司辰欢绝对少不了担忧。   但不知是不是云栖鹤太过镇定,司辰欢被他抱着,一切诡谲危险如同被隔了一层,像是水中月雾中花,他能冷静地审视着恶鬼们。   甚至在其中,发现了一些身穿剑宗弟子服的身影。 !!!   司辰欢还想细看,然而恶鬼太多了,只是一晃眼间,那些剑宗弟子化作的恶鬼便被人潮淹没。   司辰欢忙低声对云栖鹤道:“那些恶鬼中,有剑宗的人在!”   他不免深想,弟子遇害,宗门不可能视而不见,莫非方凌霄他们此行,也是为此而来?   幻境跟剑宗,到底有何关系呢?   “嗯”,头顶低低应了一声,司辰欢抬头看去,只能看见云栖鹤凸起的喉结,凌厉下颌与深邃眉眼。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云栖鹤微微低下头,狭长的眼中倒映着红烛跃动的烛光,给人一瞬温柔的错觉:“到了。”   司辰欢一时看呆了,“哦”了一声,没有动作。   “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这一声将司辰欢惊醒,他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喜堂前,红烛垂泪,天地桌上摆设俱全,身后的陆蓬也跟着进来充当新娘的搀客,此时奇怪地看着还抱在一起的两人。   司辰欢瞬间红了脸,热意直往头顶上冲,忙从云栖鹤怀中下来。   “一拜天地——”   唱词在下一秒响起。   好快。   司辰欢脑海中划过这一念头,下意识转身,跟着云栖鹤朝外跪拜而下。   “二拜高堂——”   几乎在他们起身刹那,又紧接着响起下一句。   这次司辰欢确定了,拜堂流程被加快了。   喜堂前的天地桌上,仍是出现了那柄红剑,借着拜堂动作,司辰欢看向充当司仪的女人。   然而却对上了一双贪婪垂涎的眼。   跟厅堂外的恶鬼们如出一辙的眼神。   等等!司辰欢心头重重一跳,她变了!   就是这分神耽搁了些时间,女人便不满地重复“二拜高堂——”   “二拜高堂二拜高堂——”   庭院外的众鬼忽然跟着响应,尖利嗓音直冲云霄,催命符一般在耳边炸响。   手上一紧,云栖鹤带着他跪下,往前利落一拜。   厅堂内外的叫声戛然而止。   司辰欢艰难咽了咽口水,俯身时看向云栖鹤。   “专心”,云栖鹤又握了握他手心。   这是第三次。   明明毫无灵力的他才应该是幻境中最担心的那个,却一直镇定从容,让司辰欢纷乱的思绪不由渐渐安定。   起身时,他低声道:“这次的司仪变得不对劲了,她会不会就是幻境最初的鬼新娘?”   原本司辰欢还不太相信楚川的判断,但这一周目的女人实在是截然相反,完完全全就是被鬼气控制的恶鬼形象。   云栖鹤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云栖鹤身边的陆蓬。   陆蓬也同他对上视线。   “夫妻对拜——”   两人同时下跪,额头相触。   云栖鹤认真拜望堂,才问出口:“那柄红剑,是谁的?”   他看向陆蓬。   陆蓬在上一次幻境的反常表现,很容易看出,他知道这柄剑,并且剑的主人,是让他不可置信并且不愿提到的人。   陆蓬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看得司辰欢暗暗着急。   “送入洞房——”   最后一声唱词落下,厅堂外的红衣纸人们嘻嘻笑出了声,那声音空灵又诡异,笑得司辰欢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不过他紧接着意识到,这笑声似乎少了配乐……等等,“还有四个纸偶呢?”   司辰欢左顾右盼,没有看到熟悉的小家伙们。   “不用管它们,走吧。”   引路纸人已在催促,司辰欢只好跟着竹马,踏出厅堂。   身后,陆蓬和已经与恶鬼无异的女人捧着红剑,跟了上来。   “入洞房、入洞房,新郎新娘入洞房咯——”   上一幻境还在座位上敲碗筷的恶鬼们,此刻如潮水快速跟在两人身后,像是簇拥、又更像是裹挟着他们快速朝灵堂移动。   按耐不住的利爪已经伸到了他们脑后,似乎时刻准备要将他们开瓢。   喜堂被孤零零抛在身后,群鬼的动静遮掩了细微轻响,于是原本空荡荡的“囍”字下方,天地桌垂落的红色帷幔下,齐齐钻出了四只小脑袋。   其中三只动手,破开天地桌的禁制,另一只纸偶抓住桌上净茶杯杯底压着的庚贴便走。   群鬼中央,捧剑的女人下意识回头。   越过交叠的恶鬼,她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天地桌上消失的庚贴。   可惜身后厉鬼太多,她无法立刻回去,只能猛地转头,越发迅速地朝灵堂走去。   只要过了门槛……   眼看纸钱飘落身前、白布灵堂近在眼前,司辰欢看向一直不愿出声的陆蓬:“生死关头,那柄剑的主人还是不能说吗?”   从云栖鹤的态度来看,那柄红剑绝对至关重要。   陆蓬抿了抿唇,黑色抹额下的双眼垂着,并没有看向两人,沉默中透着无声的拒绝。   司辰欢简直是见识到了此人的死脑筋,倔得跟头牛似的。   “不用了”,云栖鹤忽然开口,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金字红纸、上书“龙凤呈祥”的庚贴。   庚贴打开,婚约双方的名字映入眼帘。   在陆蓬阻止前,云栖鹤念出了两个人的名字:“即墨珩、月照棉?”   幻境外,万剑冢秘境内。   天色仍是黄昏,残阳如血。   原本空荡荡的庭院中,却密密麻麻立着上百剑宗弟子,肃然无声,头顶花冠如云,一朵木棉花悄然飘落,被一只苍白的手接住,嗅到鼻尖。   鲜红花瓣映出一张斯文俊朗的脸。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一袭宝蓝色长袍,将他带有病态的面容映得更加苍白,气度却是温和可亲,没有寻常高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   “老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凌霄看到信号弹后,很快带人赶来,然而此方庭院却是空空荡荡,丝毫不见传送信号之人的影子。   紧接着,宗门忽然传令,将进入秘境的修士全部赶出,随后,方凌霄便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前任宗主、长居洞府修炼的老祖——即墨珩。   “大胆——”即墨珩还没说话,随行护法出声训斥。   他们都是剑宗数一数二的长老,对方凌霄这个小辈自然是不放在眼里。   “退下吧”,一道虚弱却温和的声音响起。   即墨珩在护法不赞同的目光中,温和又不容拒绝地说道,“全都退出庭院。”   上百人快速无声地退出,很快,偌大庭院只剩下即墨珩一人。   他已经老了,即便面容还带着年轻时的俊朗,双眼却染上了浑浊,挺直的肩背也似被无形中的重担给压得微微佝偻,在夕阳下的面容带着沧桑。   但一抬手,属于渡劫期大能的结界,轰然封锁了整片院落。   “照棉”,苍白的手抚上木棉花粗壮的树干,他像是与什么人说话,“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因故人之子。”   即墨珩深深叹了一口气,正想要强行结束幻境时,垂下的视线中,却瞥见木棉花树根忽然沁出的大片大片红黑血迹。   这位前任宗主,蓦地脸色一变。   幻境内。   司辰欢愕然失声:“即墨珩?前任剑宗宗主即墨珩?”   一个小小幻境,这么可能同这般大人物扯上关系?   但是正如一团乱麻的线头,只要找到开始,剩下的便能顺藤摸瓜很快猜出。   “通体鲜红、缠枝花纹的剑,是即墨宗主的本命法宝日月剑!那柄传说中能变幻日月、虚构空间的绝世宝剑!”司辰欢越说越快,思绪瞬间贯通,“我们现在是在剑中世界!”   难怪,自家前任宗主跟鬼气扯上关系,陆蓬为了宗门颜面,宁死也不愿开口。   幸亏云栖鹤找到了庚贴。   可是,现在灵堂近在眼前,只要他们迈入一步,恶鬼们便能扑上来将他们分食殆尽!   “现在怎么办?要把剑抢过来吗?”坐在灵柩中的楚川也听到了他们的分析,目光瞬间锁定住恶鬼中央,女人怀中抱着的红剑。   既然他们是在日月剑的幻境中,那只要将作为阵眼的宝剑拿到手中,便能破了幻境!   距离灵堂只剩下了最后一步。   司辰欢看向云栖鹤,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砰!”仿若地动山摇,厅堂前的廊檐被猝然拔高的机关兽瞬间掀翻。   司辰欢临风而立,踩在镇山虎肩头,目光紧盯着女人,“上吧”。   精锐利爪一下去,不及逃脱的数个恶鬼被踩成了血饼,镇山虎发出威风凛凛一声长啸,朝怀抱红剑的女人快速奔袭。   女人不偏不倚,怨毒目光看着这尊庞然大物。   一阵阴风狂卷,鼓掌欢跳的红衣纸人、哭灵哀嚎的白衣纸人,甚至数百恶鬼,身形全都骤然拔高,在凭空冒出的鬼气中消失身形,接着,“铮——”数百道清鸣响彻九霄,铺天盖地的黑剑从鬼气中冒出,迅速围拢了机关兽与司辰欢。   陆蓬眼尖道:“不好,鬼气开始蔓延了。”   那速度太快了,简直跟之前天地塌陷有得一比。   楚川坐不住,忙从灵柩中跑出,御剑飞上镇山虎另一肩头,以灵力对抗无处不在的黑剑。   没想到的是,那些黑剑并非全然无序,而是在空中织成一张凌厉剑网,朝镇山虎兜头袭来,阵阵虎啸声中,被黑剑砍碎的机关零件爆了满地。   陆蓬失声:“那是剑宗阵法!”   他一咬牙,也飞身上了机关兽,同司辰欢快速说出剑阵的缺点所在,勉强拖延了时间。   这番打斗动静可谓是惊天动地,血月也被弥漫的烟尘遮掩,树冠的木棉花瓣几乎掉光,只剩下光秃秃伸展的枝桠。   怀抱红剑的女人身处剑阵中心,无数鬼气从她身上快速蔓延席卷。   她那张寡淡的脸上此刻鬼气森森,头顶斜插的鲜艳花瓣枯萎般耷拉下来。   她笑容咧到了嘴根,冷漠地看着这群即将到嘴的食物负隅顽抗,身体中的另一道气息微微冒头,却怎么也躲不过身体的控制权。   邪魔生出了逗弄之意,“怎么,不忍心了?”她似乎自言自语,闪烁的眼神如毒蛇,“这么多年了,你吞噬的血肉还少吗?别忘了,我就是你啊。”   她刻意延缓了鬼气蔓延的速度,想让身体中的残魂看着眼前三名修士被她凌迟虐死。   等等,三个?   邪魔混沌的大脑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漏了一人。   她变得纯黑的眼瞳,匆匆看向灵堂方向。   却见灵柩前,那位有着熟悉气息的少年,双手捧出了一个雪白骷髅头,手指已经将骷髅前的大红丧钉,拔出了一半。   不——   天地间无声的呼啸全都席卷而至,原本攻击司辰欢三人的无数黑剑,瞬间调转剑头朝灵堂爆射而去。   与此同时,鬼气蔓延速度前所未有加快,眨眼间便淹没了整个世界。   在那最后的一片净土中,云栖鹤终于将丧钉完全拔出,手心处被磨出淋漓鲜血。   白光一闪,丧钉在他手中化作一柄光华流转、鲜红如血的缠枝宝剑。   女人手中的“假剑”随之消失。   而骷髅头失去了桎梏,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云栖鹤在那气息中流出了一滴泪。   “许久不见,父亲。”             第28章   云栖鹤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素色帷帐,耳边传来一道欣喜惊呼:“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这声音把他从残存的梦魇中唤醒,云栖鹤眨了眨眼,敛去眼底凶狠的暴戾,这才转身,对上床边之人的灿烂笑容。   “从幻境出来后,你整整昏迷了一天,可担心死我了。”司辰欢说着,眼光似有若无地朝后瞥了瞥,“这一次可真是凶险,若不是我带了师娘给的镇山虎最后夺剑成功,恐怕我们就出不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开的门后有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是啊,最后幻境塌陷的冲击,我们修士都顶不住,你也是运气好,只昏迷一天,捡回一条小命。”楚川站在司辰欢后,嗓门很多,语气浮夸,像是故意说给谁听。   门后那道影子晃了晃,抬手似乎在传讯。   接着,他转身进入门内,一身月白色衣衫,赫然是剑宗弟子,他说:“云唳道友,我们老祖有请。”   司辰欢和楚川一左一右扶着云栖鹤,穿过道道曲折长廊,身后,那名弟子如影随形。   司辰欢靠近竹马,快速说了下情况。   “我们刚从幻境出来,便被剑宗弟子送到了春月城的城主府,那位前任宗主、剑宗老祖也来了,这次的幻境比咱们想得复杂,要不是最后从女人手中夺回了剑,恐怕咱们就出不来了,等会即墨前辈问话,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云栖鹤侧头,看向他。   司辰欢对他眨了眨眼睛。   城主府正厅很快赶到,司辰欢和楚川两人,被剑宗弟子客气地请到了旁边偏厅,云栖鹤独自一人,抬脚走了进去。   正厅内人颇多,原本的春月城城主只能坐在下列,首位之人一袭宝蓝色长袍,气度温和,身边三人皆是月白色华袍,神态倨傲。   云栖鹤站定,抬手行礼:“云唳见过各位长老。”   “大胆,见了即墨老祖,竟然不行跪拜,真是粗陋至极!”堂上一位剑宗长老不满拍桌,茶盏摇晃间,属于大能的威压倾泻而出。   旁边作陪的春月城城主在这威压下,都不免压塌了肩膀,面露难色。   而直面威压的堂上少年,却仍然保持着欠身姿势,肩背与手臂间扯出的线条凌厉笔直,长腿如竹直直绷紧,是个即便拿矩尺来量也无比标准的行礼姿势。   只是,顺着额头砸落在地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行了”,首位上的即墨珩看了一眼长老。   那长老只得悻悻收起威压。   云栖鹤姿势未变,如同一具雕塑,直到即墨珩说了句“免礼”,他才放下手来,只是仍然垂首敛袖,姿态恭敬。   即墨珩从他挺拔身形、低垂眉眼上扫过,不知怎么,明明是这幅拘谨姿势,他却一晃神,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杀伐果断、号令万鬼的强大身影。   死寂中,无人敢发话。   剑宗长老都以为这是老祖对那小子无声的压迫,只有云栖鹤察觉到了,即墨珩紧绷神情中,那似有若无的愧疚。   低垂的眼中闪过一瞬讽刺。   许久,他才听到即墨珩道:“将你进入幻境中的事,一一说来。”   旁边另一位长老紧跟着威胁:“幻境一事,我们已从其他三人处了解经过,此次叫你来,不过是补充细节,若你胆敢隐瞒,与其他人的证词对不上,必是心里有鬼,到时候可别怪剑宗不客气了!”   “云唳怎敢?”云栖鹤垂首,从进入万剑冢秘境开始,说到最后的夺剑。   “多亏同门师兄司辰欢带了楚夫人给的机关兽镇山虎,最后将女人手中的红剑夺下,后面云唳便晕了过去,醒来便是现在了。”   他刚说完,最开始针对他的那位长老怒目道:“撒谎!跟你同行的三人明明说是你拿到了红剑,你竟敢欺骗我等?那柄剑呢,乖乖交出来!”   在他这番疾言厉色下,云栖鹤面色未变,甚至语气也是平淡冷静,他再次欠身行礼:“晚辈听不懂长老的话,在下所见便是如此。”   一阵死寂。   那长老见没有诈话成功,悻悻坐了回去。   “既如此,你先回去吧”,头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即墨珩。   云栖鹤并未抬头,道了声谢后,就着欠身姿势,一步步退到门边,直迈到正厅下方的台阶,这才转身离去。   全程没有看首位的人一眼。   他做足了恭敬谦卑,剑宗那三位长老还是不满。   “老祖,就怎么放过他?境中境出现的鬼气,绝对与他有关!毕竟他可是云琅的儿子。”   “就是,如今玄阴令还没有下落,我看八成是藏在他手中,所以才能调动鬼气放入幻境中,要我看,宗门世家还是对他太仁慈了,这种孽畜就应该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他令牌的下落!”   云琅仙君生前的本命法宝玄阴令,传闻可锁鬼气,驭万鬼,玄阴门倾覆后,仙门百家无不觊觎此法宝,只可惜便寻不见,于是纷纷猜测是落在云栖鹤身上,却因多方牵制不好下手,这长老想利用这个机会下手,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另一位长老怀着其他心思,沉声道:“话说回来,这次的幕后之人竟然利用早逝的即墨夫人,还能伪造出日月剑,恐怕是老祖身边之人。”最后一位长老意有所指,“听说方凌霄,是现任宗主专门派出来的,这是否太巧了些?”   即墨珩原本一言不发,听到这,看向最后一位开口的长老。   他面上神情虽然平静,却有股说不出的威势。   空气渐渐凝滞。   春月城城主垂眼敛袖,假装自己不存在,生怕殃及池鱼。   “老祖莫气,他只是开玩笑。虽然月怀霁出身低微,为人冷酷不通情理,但毕竟是老祖亲手将他扶上宗主之位,月宗主想必也是感恩戴德,生怕老祖出事,所以这次才命我等跟随老祖下山。”   方才诈话的长老开口,虽然明面上是为月怀霁说话,实则句句贬低,并且挑拨两人关系,毕竟没有哪一个大能,喜欢被别人跟着监视。   即墨珩暗暗叹了口气,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添倦怠。   剑宗同其他世家一样,各种长老旁支蔓延,尾大不掉,当初即墨珩为了坐稳宗主之位,没少拉拢这些根深蒂固的长老,因此也让他们得寸进尺,摆不清自己位置。   后来即墨珩再想清理时,又发生了那件事,只好退位给徒弟月怀霁。   世人皆知,当今剑宗宗主月怀霁修无情道,为人冷酷,只讲法理,剑宗之前明里暗里的潜规则被他大刀阔斧地清理,这些人又不敢跑到他面前,而即墨珩先前一直借口闭关不见人,如今他好不容易出关,自然被各位长老找理由搭了上来。   “我知道了,都退下吧。”即墨珩揉了揉有明显折痕的眉心,疲倦道。   三位长老各打了一番眉眼官司,拉着春月城城主退下了。   而另一边,司辰欢好不容易等到云栖鹤出来,忙拉着他匆匆回到房间,确认监视的剑宗弟子已离开后,这才问:“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云栖鹤摇摇头,然后看了一眼旁边的楚川。   楚川会错意,跟着关心了一番:“你放心,我也没有乱说话,陆蓬那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最后供词也跟我们统一了。”   云栖鹤只好直言道:“你先出去,我有些话同阿酒说。” ???   楚川指了指自己,眼睛瞪大:“不是,我们一伙的啊,有什么悄悄话是我不能听的吗?”   “让你出去就出去,哪来那么多话”,司辰欢方才见到云栖鹤时,便敏锐察觉出他情绪不对,像是一场强行压抑住的暗流,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经汹涌流动,即将爆发。   他直接把楚川推出了门外,又把储物戒中八个小纸偶塞了过去,“去吧去吧,带着你大侄子们玩一下。”   楚川手中被塞过八个小纸片人,然后眼睁睁看着门被摔关上,还升起了结界。   ……   门内,司辰欢刚一转身,便被云栖鹤死死抱住了。   他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竹马的后背。   云栖鹤用力很大,像是恨不得要把人揉进骨血里,他头深深埋在司辰欢的脖颈中,沉重的呼吸声带来浓烈热气,鼓噪的心跳声清晰响动。   在司辰欢看不到的角落,云栖鹤一双眼已变作了纯黑,这在他苍白深邃的脸上,有股触目惊心的味道。   若是有第三人在场,此刻恐怕会惊骇大叫。   毕竟眼瞳纯黑,是鬼修或邪魔的象征。   然而司辰欢毫无所觉,还在笨拙地轻轻拍着竹马的背,根本不知道,自己怀中的人已经是鬼气滔天,在他身后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丝丝缕缕的黑雾。   司辰欢只是觉得,现在的竹马很伤心,那浓烈到悲怆的情绪通过他拥抱的力道传出,让司辰欢也不由自主也鼻头泛酸。   但他没有说一些无力的安慰,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云栖鹤不住颤抖的背,像是安抚一只鲜血淋漓的野兽。   不知过了多久,司辰欢才听到云栖鹤嗓音沙哑地问:“如果,我同我爹一样沦为邪魔,你会杀我吗?”   司辰欢没有犹豫,斩钉截铁道:“你不会的,我认识的云栖鹤不会沦为邪魔。”   云栖鹤却坚持:“万一呢?”   司辰欢沉吟片刻,然后开口:“你不会沦为邪魔,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绝对是有人操控了你,我会找出真凶,救你出来。”   云栖鹤低低一笑,有些自嘲:“这么笃定?不怕我变成杀人狂魔吗?”   司辰欢这次沉默的时间更多了些,然后忽然开口:“对不起。”   云栖鹤没有料到他会道歉,纯黑瞳孔微微一滞。   司辰欢却回抱住他,力道也越来越大:“对不起,我最后悔的事便是当玄阴门出事后,为了不牵连书院没有去找你。所以才让你现在对我不信任,竟然会觉得我害怕你。”   察觉到他的自责,云栖鹤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连翻涌的鬼气都是一顿,缩回主人身上。   “我、我没有不信任你……”   “我知道”,司辰欢更用力抱住了他,因为身高原因,他脸埋在云栖鹤怀中,显得声音有些发闷,“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云唳,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怀天下之人,我眼中只能看到我在乎的人,至于你之后,如果真的会沦为邪魔乱杀无辜什么的,自有所谓的救世主出现来拯救苍生,我、我只要你现在平平安安。”   云栖鹤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   他的表情、他的呼吸甚至心跳,在这一刻尽皆凝固。   接着,前所未有的浓烈情绪将他兜头淹没。   呼吸和心跳声在一瞬寂静后,如同决堤江水,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烈,甚至让他一瞬间头脑空白,面上表情也从暴戾阴狠,变作了无法抑制的笑容,但最后,却是鼻头酸涩,落下了泪。   滚烫的液体顺着他侧脸,流进了司辰欢脖颈,烫得他身体一颤。   云栖鹤的眼瞳终于恢复如常,眼底幽深潋滟,他低低唤出一个名字。   “司酒……”   手上拥抱的力道却是放轻,像是怕碰坏了珍宝。   从幻境中出来的滔天怨恨,终于在这一刻释然。   时间回到一天前。   云栖鹤并不是昏迷,只是在幻境结束、其他人被踢出幻境时,他神魂出体,强行稳住了这方坍塌的世界。   “你……”   女人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神魂出体只有化神期以上才能做到,你不是灵力全无……”   云栖鹤一手捧着骷髅头,一手握着红剑,他侧脸泪痕未干,眼底却是前所未有的阴鸷。   他不过上前一步,女人身上原本翻涌的鬼气,却瞬间受到吸引,尽数朝云栖鹤身上快速涌去,甚至形成了漩涡。   “不!”力量被强行剥夺的痛苦让女人痛不欲生,如同被处以极刑,她全身尽皆冒血,惨叫嘶吼声划破天际。   一只脚踩在了她痛苦翻滚的身体上,女人对上了一双纯黑瞳孔。   “头颅,是谁放进来的?”   她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   那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一字一句像是尖刀的声音。   女人瞳孔蓦地瞪大了。   仙门常常鄙夷,称邪魔就如毫无理智的野兽,当遇到更为强大的邪魔时只会俯首称臣,根本不知道翻身抵抗。   女人现在正是抵抗不住内心的臣服,即便被人踩在脚底、威胁性命,对强者崇拜的天性让她诚惶诚恐道:“禀告大人,是、是即墨珩,他舍不得杀了月照棉,却又压制不住月照棉体内的我,所以只好将我们封在日月剑中,又用这个头颅来镇压。”   慕强的本能让女人忍不住道,“也不知这是何人头颅,不过残存的些许灵力,竟然能压制我和上百恶灵十余年,若不是……”   她说到这,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猝然停住。   “若不是什么?”云栖鹤重重踩了下去,眼底涌出强烈杀意,“日月神剑构造的幻境,不可能在秘境中出现,是谁操纵的你?”   他身上鬼气越发浓烈,女人对他的臣服也越深,然而,她体内像是有两股力量在争斗,那张寡淡的面皮都被无形的力量顶起又落下,纯黑瞳孔不住转动,形容可怖。   最终,她蓦地吐出大口大口的黑血,云栖鹤早有所料,先一步收脚离开,才没有被溅上。   她快死了。   在这具残缺不全的身体里,忽然冒出了一道声音。   “你不是都知道吗,又何必明知故问。”   那声音空灵诡异,在一片废墟的幻境中,莫名透出几分蛊惑。   “是你”,云栖鹤没有意外,笃定地说。   “我想,鸿蒙书院那次,也许我们存在误会。林晟的尸体,不过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而这具尸体,是第二件。”   云栖鹤没有说话。   只是捧着骷髅头那只手,微微用力,似乎想汲取什么力量。   那道声音又响起,“仙门都说云琅堕魔,然而尸体却不知所踪。现在,剑宗宗主用你爹的头颅来镇自己妻子身上邪魔,其他的身体部分,你猜,会是在哪呢?”   其实根本不用猜,三宗联合战胜魔头云琅的佳话,已经在仙门传唱了两年。   如今头颅出现在剑宗,其余的残尸,不是器宗就是药宗。   又有什么好猜的呢。   察觉到他逐渐升腾的怒气,那道声音更得意了,“仙门虚伪至极,世人愚昧不堪,只有邪魔随心而为,只有鬼气能净化人心底污浊欲望。你体内如此强大的力量,何必在仙门面前忍气吞声,何必,让那群蒙在鼓里的愚民,对你刀剑加身?”   那道声音见他毫无反应,又用头颅一事刺激他,“即便不为你自己考虑,你难道忍心,看那群虚伪的仙门用着你爹的残尸满足私欲?不如你猜猜,他们用云琅的尸体做些……”   “砰”,不待她说完,云栖鹤将女人踹飞,狠狠砸进庭院中的木棉花树干中,整个人嵌了进去。   云栖鹤瞬息而至,日月剑在他手中挽出剑花,刺穿了女人心脏。   那一刻似乎很遥远,其实又只在瞬息之间。   云栖鹤松开了手。   女人,或者说月照棉,同她身上那棵巨大的木棉花树,都涌出了大片大森片的血。   生命的最后一刻,属于月照棉的意识回归。   她那寡淡的脸上露出一个凄美笑容:“对不起。”   她对捧着骷髅头的少年跪了下去,“对不起,我、我阻止不了……”   “你能不能帮帮我……”   云栖鹤察觉到身上一紧,是司辰欢看他出神,怕他又胡思乱想,所以再次抱住了他。   从回忆中抽身,云栖鹤将袖中的木棉花藏好了些,将脑袋搭在司辰欢肩上。   他垂眸,看着司辰欢那一截雪白的后颈皮肤,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什么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小酒儿喜欢热闹,所以,这世间还是要人多的好。”             第29章   云栖鹤的状态不好,司辰欢陪了他很久。   两人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样,并排躺在云栖鹤从储物袋中拿出的藤椅上。   透过窗棂,投落的日光渐渐西移,光束中尘埃浮动。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爬上天空,月光如水,轻盈越过窗台,流泻一地。   房内并未点灯,光线幽暗,两人却能通过彼此接触的身体部位,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司辰欢原本激荡的情绪也变得宁静下来。   他抬手,眼神看着另一侧虚空,假装不经意地搭上云栖鹤放在他边上的手背。   动作很轻,先是试探性地轻点,然后见云栖鹤没反应,再是一根手指、两根手指,最后才整个手心慢慢搭上去,安抚性地轻拍。   拍了没两下,再次落下时,对上的却是微凉掌心,以及,指缝间被对方的手指迅速侵入、合拢,十指相交。   司辰欢一惊,侧头看向他,双眼在昏暗中显出潋滟微光,像是寒夜中的星辰。   云栖鹤却只是垂眸,看向两人合十的双手。   司辰欢的手略小,因这几日苦修剑术,掌心磨出一层薄茧,贴上去时有些微微的粗粝感,但就是这层细微感觉,让云栖鹤原本放松的肩背都绷直了些。   他淡淡道:“手冷了。”   然后,又摩挲起司辰欢的手心来。   司辰欢被他的小动作弄得有些痒,又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觉好笑,心下也微微放松,知道竹马这是缓过来了。   “笃笃笃——”   三道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司辰欢抬头,发现门外映出一道高大身影。   他不觉心惊,这人是谁,什么时候来的?他竟毫无所觉!   对方修为绝对在他之上。   司辰欢挥手点上蜡烛,房内一时亮堂起来,待云栖鹤收了藤椅,他才上前打开房门。   “即墨前辈?!”   司辰欢一时失声,惊诧极了。   这堂堂剑宗老祖,要见几个弟子随手传讯也就罢了,怎么会亲自登门拜访?   “司酒”,身后有人搭上了他肩膀,司辰欢转身,对上云栖鹤一双平静漆黑的眼,“你先出去吧,我和即墨前辈,有些事要沟通。”   “这……”司辰欢有些犹豫,不过看竹马这么平静,而且他又打不过即墨珩,即便发生点什么也帮不上忙,于是干脆道,“好,那你和前辈先聊,我后半夜再来找你。”   他故意说给即墨珩听,暗示人不要留太久,随后抬手,同即墨珩行礼告别,这才转身离开。   原地一时只剩下了两人。   “进来吧”,云栖鹤面色如常,似乎对剑宗老祖夜访一事毫不意外,也没了白日的尊敬客套,当先自己进了房中。   身后的即墨珩倒没有不快,只是从云栖鹤的表现中,猜到他恐怕已经知道了真相,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苦笑。   他也随后进门,下一刻,一道无声无息的结界升起。   司辰欢去了楚川的房间。   一推开门,便见满地狼藉,堆满了各色各样的古籍话本。   楚川和八只小纸偶,埋首在一本话本间,正看得专注。   “这是做什么?”   司辰欢艰难下脚,从叠摞的书本空隙中勉强踮脚走了过去。   “来得正好”,楚川抬眼看向他,面上带着骄傲,“你跟云栖鹤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带着大侄子们去城中书铺,将有关即墨老祖和他夫人的话本全都买了回来,我就不信,看完这些,我还能不了解幻境中的真相?”   司辰欢一弯腰,将一人和八纸偶正看的话本拿了起来,翻到书名一看:《多情剑宗俏嫂嫂》。 ???   楚川忙解释:“我也才知道,原来那名叫月照棉的女子,先是即墨珩大哥、也就是剑宗那位不世出的天才即墨琛的未婚妻,后来,即墨琛前辈为救一城百姓自爆身亡,所以月照棉才嫁给了即墨珩,唉,好一段孽缘呐。”   这事司辰欢也有耳闻。   传说中的剑宗大少爷即墨琛十八岁结金丹,不及弱冠便修炼出了自己的剑意,是前所未有的剑道天才!   可惜,当时鬼蜮出了位鬼仙,也就是第一位以鬼修身份达到大乘期修为的大能。   众所周知,鬼修一途除了大奸大恶、走投无路之人,是少有修士选择的。   毕竟天地间因果循环,鬼修天生就被天道针对,修炼渡劫难上加难,更遑论飞升。   因此当大乘期的鬼修出来后,鬼蜮众人狂欢不止,那一段时间频频袭击城池。   即墨琛就是在一次鬼修袭击中,为守护一城百姓而自爆金丹。消息传回剑宗,恰逢老宗主修炼关头,闻此噩耗而急火攻心,最后卧病在床,急需一位新的宗主来主持大局。   挑来挑去,就落到了原本不起眼的二少爷、即墨珩身上。   在仙门流传的八卦秘闻中,提到即墨珩担任宗主一位,无不大呼“运气”二字。   连之前的剑宗弟子也是这般认为,因此对即墨珩表面尊敬,私下不以为然。   直到即墨珩的本命法宝日月神剑一出,他本人修为直接拔升到渡劫期,这才被众人渐渐认可。   司辰欢只知道个大概,却不知原来即墨珩的夫人、也是从他大哥那继承而来。   回想起幻境中,那头戴木棉花、面容寡淡的跛脚女子,司辰欢问:“那位月夫人,是什么家世?”   “等等,我好像看过这个情节”,楚川在地上扒拉一番,找到一本古籍,哗啦啦翻到一页,指给司辰欢看,“喏,这里有提到,不过只有一句话,说即墨夫人和当今宗主月怀霁,皆是出身铸剑世家。”   “铸剑世家?就是幻境中的铸剑村吧。”司辰欢想到那个看似平平无奇、却拥有无数把高价灵剑的小山村,有些明白为何月照棉相貌平平、甚至身体有疾,但却能跟剑宗世家联姻,甚至在死了一个大公子后,还能跟即墨珩成亲。   不过想到宗门世家一些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司辰欢皱了皱眉,“这位夫人,大概在剑宗不太好过吧。”   虽然说是出身铸剑世家,但那山村名不见经传,何况那副相貌与身体,即便修为高些,也不免会招惹一些闲言碎语。   “你说得没错,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小人,怎么能这么对待月夫人!”楚川手中还拿着那本《多情剑宗悄嫂嫂》,不知看了什么情节,满脸愤慨。   就连八个小纸偶听到这,也是个个怒目圆睁,挥舞着纸拳头打空气,像是要隔空打走话本中那些坏人。   司辰欢:“……”   “这都是话本,情节是虚构的,你们冷静点。”   “楚兄说的,倒也不全是虚构”,一道清冷声音传来。   尚未关合的门外,出现了一道月白色身影,容貌冷峻。   -   “你可听过,剑仙的传说?”   烛火哔剥,映出一张文雅但格外苍白的脸。   云栖鹤显然不是一位合格的倾听者,他面无表情,甚至连余光都没有分给即墨珩一个,只抬手,摩挲着手中一个红肚小酒壶,压抑着心中杀欲。   即墨珩也不用他回答,在烛光中露出怀念神色。   “百年前有灵剑化身成人,修炼飞升,只留下一个后人,一位徒弟。后来徒弟开宗立派,后人隐居山林,这便是剑宗和铸剑村最早的由来。   原本,剑仙后人不愿入尘世,直到出现了一位血脉返祖的少女。她一身血肉、肌骨,都无限接近那位剑仙。她是世界上最好的铸剑材料,也是最好的剑道契机。只要有她在旁,即便是再难领悟的剑意也会找到那一瞬的缺口。所以,我父亲向铸剑村提了亲。”   即墨珩还记得,那夜无星无月,天气格外阴沉,狂风吹得山林呼啸不止。   他和大哥被留在村口,等待父亲办事归来。   十八岁的即墨珩笼罩在大哥的光芒之下,虽然不免被忽视,却是逍遥自在的,那时他不如后来稳重,见风雨欲来、又被大风掀起的泥土迷了眼,便想找户人家避避风。   他大哥自然不会同意。   所以他趁着即墨琛不注意,沿着石板路溜进了村中。   跟月照棉的相遇并没有多巧,因为那巨大花冠实在太显眼了。   无数鲜艳的木棉花瓣被狂风卷着,在漆黑夜色中泛着耀眼的红意,飘到即墨珩身前,他一路跟着花瓣,便误入了尚未关合的庭院中。   院中除了耀眼夺目的木棉花树外,还有树下,炉台前一身灰衣的少女。   大风掀起炉台中飘扬火花,散落如星雨,将少女的侧脸映得明明灭灭。   即墨珩这才注意到,炉台里正燃着熊熊烈火,而灰衣少女虽身形单薄,长袖半卷的手中却挥着一柄大锤,高高举起然后砸落,“铛——铛——”清脆的捶打声不绝。   她一身灰衣在狂风中贴着身体,因动作较大,牵扯出明晰的肩颈、手臂线条,一张侧脸却平静无波,锋利和柔钝感奇异融合。   无数的木棉花瓣从她头顶飘落,有些被风卷着,飘进火炉跃动的火舌中,即墨珩见此,不禁怜惜地“欸”了一声,吸引了少女的注意。   她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寡淡无味的脸,细眉、高颧骨,面无表情,一双眼却极亮,穿过纷扬花雨和呼啸夜风,寒剑一般刺向了即墨珩。   在这寒芒中,她身前还跃动着耀眼火光,几片木棉花瓣在火中被烧地卷曲、皱缩,映得少女侧脸似乎也泛出一层红意。   总之,即墨珩出了一瞬神。   随即,他惊慌道:“小心——”   木棉花树的一截树干,在这狂风中不堪重负,“嘎吱”一断砸了下来,直直对着燃烧的炉台,而少女就在炉台边上!   即墨珩已经窜了出去,在少女做出动作前便将人扑倒,倒进已经积攒了一地的木棉花中。   “砰——”树干砸倒了炉台,险而又险贴着两人砸落,洒落一地的凌乱炭火。   就连少女即将完成的灵剑,也摔丢出来,砸变了形。   她躺在即墨珩身下,冷冷盯着人。   即墨珩忙从她身上下来,没察觉出她的怒意,反而一脸紧张:“你没事吧?”   待确定女孩儿全身上下没受伤后,他才长叹一口气,后怕地拍了拍胸:“人没事就好。”   火光还在两人身边燃烧,烧得满地花瓣卷曲,焦糊中又透出一股淡淡香味来。   即墨珩忙挥手将火熄灭,可惜地看着余烬中的残缺花瓣,忽然间,他目光一亮,低头扒拉,在一角中找到了一片完好无损、没有被烧毁的木棉花。   他拍了拍花瓣沾染上的灰和泥土。   而旁边的女孩,一直冷冷注视他。   “你看”,即墨珩献宝一样,将那片木棉花递到她眼前。   彼时的月照棉表情未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即墨珩想着,这女孩儿铸剑只差一点便能成功,而且看地上残剑的品相很是不错,换做哪一位剑修、或者铸剑师来看都是惋惜得很,看对方面无表情,估计正伤心呢。   于是他做了一个堪称大胆的举动。   他将那片残存的鲜艳木棉花,小心翼翼插在了少女鬓发间,然后笑着说:“此花坚强,在烈火中也能残存下来,怎不必那剑珍贵?”   他退了一步,打量着簪花的女孩,故意逗她开心:“一瓣‘花剑’相赠,这位姑娘,可莫负花意啊。”   许是狂风吹走了屯云,清寒圆月恰好揭开面纱,如水月光洒落大地,映照树梢花瓣、映照满地残红,以及、映在女孩发间的一抹红中,花面相衬间,原本寡淡的脸也也映出格外韵味来。   月照棉抬首,透过交叠树枝,看向苍穹中一轮圆月,露出的一截颌颈纤驰,白如映玉。   即墨珩看了一眼,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暗道非礼勿视。   “你是剑宗的儿子?”   月照棉打量着他。   即墨珩今夜并未穿弟子服,只是一袭宝蓝色长袍,长发用同色锻带束着,显得整个人文雅俊秀。   他道:“正是”。   “我知道了”。她只说了一句,然后俯身捡起地上残剑,转身就走。   即墨珩下意识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厅堂中。   回到村口时,他的父亲、剑宗宗主已经回来了,把他斥骂了一顿。   即墨珩见父亲面色沉郁,想必所求之事不利,于是也就咽下了方才的经历不提,跟着他转身离开。   第二日再见到父亲时,却见他容光焕发,高兴地对大哥说,他有一个未婚妻了。   即墨琛唯爱剑道,对父亲安排的婚事不置可否,倒是即墨珩好奇,他父亲那般宠爱大哥,得给他找个什么天仙?   出乎意料,他未来的嫂子竟是那夜遇见的女孩,她对他说:“我叫月照棉。”   她说:“你怎么没说,你还有个哥哥?”   后来发生的事即墨珩不甚清楚,因为见过女孩后,他就被勃然大怒的父亲关在了偏僻寒洞中修炼。   他不明白父亲的怒火从何而来,不过也习惯了父亲的严苛,毕竟那点父爱,父亲已经全给了大哥。   只是在寒洞苦修的间隙,他会偶然想到那名叫月照棉的未来嫂嫂,想到那夜狂风花雨下,女孩发间簪花,仰头望月的场景。   再后来的一切猝不及防,大哥身死、父亲重病,他被赶鸭子上架坐了宗主之位,就连原本的嫂嫂,也成了枕边人。   他的肩头陡然压下无数重担,太多的质疑与讥讽在他走过时窃窃响起,如同鬼魅的呓语。   父亲的失望、长老的排挤,即墨珩只能在无人时,对着寝殿前新种下木棉花树倾诉:“我怕是、撑不下去了。”   他身后,发间簪花、一身素衣的妻子静静听着,也如一棵花树,不发一言。   只是之后,她消失了很久。   再次出现时,她递给了即墨珩一柄鲜红如血的剑。   一柄能引发天道异象、让他瞬间拔升修为的本命宝剑。   它来得如此及时,即墨珩深陷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到妻子陡然一深一浅的走姿。   后来他才知道,那剑中融了一截月照棉的腿骨。   “她是最好的剑道契机,我若想领悟剑意不能没有她陪同,可是领悟之地,大多凶险万分,她那次因为腿疾,而我又在悟道的关键之处,所以不免受了伤,我当时以为没有什么,但、直到一年后,你母亲的化魔丹出来,我才知晓,原来当初的悟剑之地,竟藏了入体的邪魔。”   当年鬼仙横空出世,在他指导下,原本散作一团的鬼修竟学会了合作,还控制吞噬血肉的邪魔们,侵入凡人修士窃取记忆,取而代之。   即墨珩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剑宗从药宗购回三千枚化魔丹,他当夜兴致勃勃同夫人说“明日要阖宗检查时”,对方笑着同他说好,然后当夜逃回铸剑村,屠杀了全村。   泪水从苍白的脸上滚落,“我赶到时,她就那样浑身染血站在我面前。夫人平素未对我说出口的事,包括当年原本要同我联姻、腿骨铸剑、宗门排挤甚至邪魔入体等等,她体内的那个邪魔都完完整整说出了口。   最后它告诉我,它并没有完全吞噬夫人的神魂,如果我要杀它,会带着夫人一起魂飞魄散。”   “我于是将她和满村的怨灵,都封印在了日月剑的幻境中,本来是不会出事的。但、鬼蜮之乱却爆发了。”   仙门流传,即墨宗主正是因为在大战中损耗太多,伤了根基,所以才早早退位传给月怀霁。   只有即墨珩知道,损耗是真,但最主要的,是他损耗过多的身躯,压制不住幻境中的邪魔了。   他原本也想向玄阴门求助,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玄阴门有邪必除。   所以,当其他世家因为种种原因忌惮玄阴门而找上他时,他一如当年被迫担任宗主,这次也被裹挟着同意。   事后,分得了一颗故人的头颅。   “是谁?你当年求助的是玄阴门中的谁?”   云栖鹤打断他哽咽的复述,几乎冷酷地质问他。   即墨珩一顿,遗憾摇头,“我不能说,当年所有参与的人,都发了血誓,以自身和宗门气运为质,有关此事所有,通通不能再提起。”   血誓是仙门最重的誓约,凡是违反誓约内容,会即刻受到天道谴罚。   云栖鹤不禁笑了,提起这血誓的人,心思何其缜密!   这群世家宗主,最怕的不是五雷轰顶魂飞魄散,而是宗门运衰门派断代!   云栖鹤毫不怀疑,即便他此刻能控制即墨珩让他开口,在他说出真相前,定会暴毙而亡。   有什么意思呢?   云栖鹤闭了闭眼。   耳边的男人又在忏悔。   “此事,是我对不住云琅,对不住你。”   即墨珩反复说了几句,最后才图穷匕见,“日月剑应该在你手中,我欠玄阴门的,没有其他能还,这剑便赠予你。只是,我想知道,照棉仙逝前,有没有说些什么?”   他眼中露出期冀光芒,甚至双手不觉攥紧了膝上的宝蓝色衣袍。   像是时光巨轮轰然回流,他又变作了那个月夜下、小心翼翼为女孩簪花的十八岁少年郎。   云栖鹤冷厉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   “有”,他道,“专门留给你的。”   即墨珩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她说如果再来一次,那夜满地的木棉花,她宁愿都在烈火中焚烧殆尽,也不要徒留什么虚妄花意,骗了她一生。”   即墨珩眼中的期冀,像是被冰凝固住了,只有嘴唇轻颤,挣扎着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徒劳地了闭上了嘴。   毕竟,芳魂已逝,他连往日自欺欺人而封锁的幻境,也已烟消云散了。   又能说给谁听?   他颓唐地将脸埋进掌心中。   云栖鹤站了起来,烛光下的身形高挑,投落一道长影。   他居高临下打量着男人:“斯人已去,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给谁看?”   即墨珩肩膀一颤,抬头看向他。   云栖鹤的面容逆着光,显得格外冷酷无情,吐出的话更像是淬了冰:“一个无家世无貌的女人,一个跛脚却能当上剑宗夫人的女人,当她为你抽出腿骨铸剑的时候你在哪里?当她被弟子嘲笑讥讽的时候你在哪里?甚至当她重伤以至邪魔伺机入体、生吞神魂时,你、她月照棉名义上的夫君,你又在哪里呢?”   “……别说了”,即墨珩面色苍白如纸,将头低垂了下去。   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云栖鹤却没打算放过他。   “幻境灵柩中的头颅,是我父亲的,但那具无头尸体呢?那具和喜堂遥遥相对、却只能独自腐烂十几年的尸体,会不会是,你所谓的大哥呢?”   “砰——”渡劫期大能的威压轰然出现,桌椅茶盏不堪重负,纷纷爆裂碎成齑粉。   就连云栖鹤,也被压得肩膀一塌,脚下地面塌陷数尺。   “我让你、闭嘴!”   即墨珩猛地抬头,那张苍白脸上是可怖神情,他似乎褪去了某种伪装,显出的是摇摇欲坠的癫狂。   云栖鹤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愤怒,继续道:“就连所谓幻境,当真是你舍不得让她魂飞魄散吗?还是说,你舍不得这人形的剑道契机,舍不得你剑宗的锦绣未来?   毕竟,据说在月夫人宣布去世后,凡是经即墨宗主亲手指导过的弟子,领悟剑意会格外快呢。”   “闭嘴!”   云栖鹤在骤然加大的威压下,蓦地吐出一口血。   淋漓鲜血洒在他身前地板,云栖鹤唇边还沾了一点鲜红,他用手背擦过,低垂的眉眼,却是快意的笑容。   “黄毛小儿,你知道什么?!我二十多岁被迫担任宗主,你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吗?我不能发怒、不能出错,我必须时时刻刻如履薄冰,扮演好一位完美的剑宗宗主!但又换来什么呢?   父亲、所谓的父亲从来没有把我放入眼中,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如果是即墨琛继位那该多好。甚至、竟然说当初死去的为什么不是我?   而全宗上下,从来没有人期待过我,即便我努力在最凄苦的寒洞中修炼数载提升修为,也换不来任何人一声夸赞!   凭什么,凭什么他即墨琛就能轻松领悟剑意?凭什么月照棉就能随便炼出传世宝剑?!   我、我好不甘啊!”   即墨珩终于陷入了嫉妒的深渊,那些深埋心底未曾宣之于口的所有不平、贪念,在这一刻像是被心魔勾着,无数负面情绪放大,将他兜头淹没。   “还有那个云琅,传说中的救世英雄,哈哈哈哈,转眼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头……   你说可不可笑,他们这些天才啊,都是不得善终呢。”   即墨珩大笑起来,原本文雅的面貌已经扭曲,苍白的脸上尽是癫狂笑容。   云栖鹤静静看着他,眼底露出怜悯,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柄通体鲜红的剑,放在即墨珩身侧。   “是挺可笑的,对了,方才骗了你”,云栖鹤像是才刚想起什么,侧头对他道,“月夫人其实只对你说了一句话而已:   ‘不负花意,不负卿’。”   即墨珩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表情有些可笑,明明嘴角上扬,下一秒却像是要哭出来了。   “至于这沾了夫人鲜血的剑,恐怕只有前辈能用得顺手,在下无福消受了。”   他说完,转身推开门离开。   在结界开合关闭的一瞬间,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声隐约传来。   云栖鹤快走两步,抬头看向天空中的寒月,忽然很想去见他的小酒儿。             第30章   “……铸剑村向来隐居世外,月夫人出身于此,在铸剑一道上天赋绝伦,日月神剑便是出自其手,可惜夫人久居山林,不通世家俗物款曲,在剑宗时被苛待不少,二十多年前便早早仙逝,不曾想,能在万剑冢秘境中再次窥见夫人芳魂。”   房间内,方凌霄正襟危坐,他对面两人听得专注,还有茶桌椅凳上,蹲满了八个托腮的小纸偶,神情如出一辙,像在听书一般。   看得方凌霄有些好笑。   司辰欢忽然想到什么:“方便问一下,当初究竟是谁传出万剑冢秘境消息的?”   这秘境简直太古怪了!   正如方凌霄所说,铸剑村隐居世外,结果一个突兀出现在偏僻小城的秘境,嗖一下就能把这么多修士直接传递到人村里,说好的世外呢?!   更别提那境中幻境险象环生,若不是他们命大,恐怕此刻坟头草都已经两米高了。   所以当初究竟是谁、将万剑冢秘境消息放出去的呢?   骗了一个林晟不说,差点把他们也全都折了!   司辰欢盯着方凌霄,作为剑宗大弟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然而,令司辰欢失望的是,方凌霄对他摇了摇头。   “说来惭愧,当初传出消息的那几位散修,宗门再派弟子去寻时,已经全都暴毙了。”   司辰欢和楚川听到这,对视一眼,俱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   就是不知道,这人是冲着谁来的?   司辰欢隐有猜测,觉得很有可能冲的是他倒霉催的竹马。   可他想不明白,云栖鹤此刻修为尽废,人也一心咸鱼躺平,还有什么好针对的?   但他没有把猜想说出来,而是道:“多谢凌霄兄今晚为我等解惑。”   方凌霄摆摆手:“惭愧,其实我今夜前来,也是想打听二位在幻境中的见闻。”   楚川插嘴道:“陆蓬不是也进去了?你应该知道,我们一出来就被那几位长老召见,而且要求立了天道契约,不能将幻境的事透露出去。”   方凌霄无奈苦笑:“此事我自然知晓,也不会为难两位,不过是想来碰碰运气罢了。”   说着,他目光在房中逡巡一番,似是无意地问:“不知云兄去哪了?”   提到这个,司辰欢眼神一闪,有些担忧。   他们剑宗老祖还跟他手无缚鸡之力的竹马在一起呢,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什么矛盾。   然而这话不能跟他说,司辰欢摇头:“我也不知。”   楚川看了一眼他,也没多话。   方凌霄明白他们有事隐瞒,倒也没有多问,只道:“若是云兄回来,麻烦二位转告,若他有任何关于幻境或者剑宗的消息,可来告诉我。”   司辰欢看他神情真挚,不像在开玩笑。   按理,他竹马在外人眼中的形象,应该是个废人才对吧?   这方凌霄却似乎挺重视云栖鹤。   他不解之余,倒是对方凌霄多了几丝佩服。   不愧是剑宗大师兄,这眼光不错,一眼就看出了他竹马是龙傲天的潜质。   夜已深了,方凌霄抬手作别。   司辰欢和楚川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月色清幽,将庭院映照得如积水空明,竹柏倒影交错。   送到院门口,方凌霄刚说了一句“就送到此”,另一道脚步声就在夜色中响起。   满天星辰下,只见一道白色身影遥遥走来。   他五官清冷俊美,冷白皮肤在月下泛着光晕,身形高挑修长。   云栖鹤原本不疾不徐的脚步,在看到院门口立着的三人时,陡然加快了。   楚川站在院门外侧,只觉似有一阵清风掠过,侧头看时便见那白衣少年双手张开,将站在树影中的司酒,抱了个满怀。   甚至因为动作太大,发丝和袍角都飘扬在风里。   司辰欢被抱得一懵,眼神都不由瞪大了。   然而感受到对方温暖的胸膛和结结实实的力道,他只犹豫一瞬,便也抬手抱了回去,手掌还轻拍对方的背部,心里想竹马这是又受什么刺激了。   ……   一阵清风拂过,几片落叶悠悠飘落,拂过楚川额角清晰鼓动的青筋。   他忍无可忍:“我说二位,能回房间再抱吗?客人还在这站着呢!”   司辰欢如梦初醒,忙将云栖鹤推开,看向还立在另一旁的方凌霄,久违地老脸一红。   都怪云栖鹤抱得太自然了,他都忘了,方凌霄还没走呢!   楚川冷哼一声,对他们这种随地大小抱的行为很不满,朝方凌霄歉疚道:“方兄,见笑了。”   方凌霄摇摇头,目光在司辰欢和云栖鹤两人身上来回扫过,眸色深了些,意有所指道:“两位的感情,倒真是令人羡慕呢。”   司辰欢不好意思笑了笑,还没回答,便见身侧的云栖鹤上前一步,挡在了他和方凌霄中间,语气冷淡:“你不是要走,需要我送送你吗?”   这话也太无礼了些,司辰欢在身后,扯了扯云栖鹤的衣袖,示意他们还在剑宗地盘上,客气点。   云栖鹤却直接转身,按住他那只手,轻拍了拍,离开时指尖还在他手背摩挲一瞬,目光专注:“等我。”   司辰欢被那瞬间的摩挲给惊得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   好一会儿,他咽了咽口水,凑到楚川身边,眼神还盯着云栖鹤离开的背影,“你有没有觉得,云唳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突然就摸他手了?!而且还摸得那么……   司辰欢一时描述不出来。   他们两人八岁相识,不管是牵手、拥抱甚至同榻而眠,都没有哪一次给司辰欢这么奇怪的感觉。   总感觉、透着点其他的意味,就像是心尖被羽毛拂过。   痒痒的,又不解其意。   楚川斜乜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你们俩不就这个黏糊劲嘛。”   司辰欢戳了戳他肩膀:“你正常点说话。”   楚川冷哼了一声:“我看不正常的是你才对吧,你什么时候跟云唳关系这么好了?”   也不是说两人之前关系不好,但至少在书院时,这两人也不会动不动就搂搂抱抱。   而且这抱的……楚川想到方才云栖鹤扬起的发丝与袍角,嘴角一抽,这抱的也太用力了些。   司辰欢挠了挠头发,也觉得他跟竹马之间似乎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但他很快给自己找好了理由,摆摆手道:“你不懂,他伤心呢,我那是安慰他。”   楚川嗤之以鼻,然后森眼睛咕噜一转,蹭靠了过去,贴到司辰欢肩膀上,轻轻一撞,掐着嗓子说话:“人家也伤心了,你也安慰安慰人家。”   司辰欢登时一跳三尺远,表情惊恐:“呔,何方妖孽!”   楚川啐了一口:“呸,你重色轻友。”   司辰欢嘴硬:“我哪有。而且、谁让云栖鹤确实生得比你俊美。”   深谙他颜狗属性的楚川,不觉受到亿点点伤害,捂着胸口,恨恨“呸”了一声。   “你这不是挺中气十足吗?别装可怜”,司辰欢立马道。   气得楚川掉头就走,回房“哐当”摔关了门。   然后一转身,就和茶桌椅凳上,八只大眼睛、扎着冲天揪的小纸偶们对上了眼。   他走到桌边,顺手抄起一只纸偶抱在怀里,捏了捏它的小辫子,嘴上哼哼:“你们爹倒是会装,还触景生情伤心呢,话本里怎么说这种人来着,对了,绿茶狗,我呸!”   在楚川跟纸偶控诉时,云栖鹤同方凌霄走到了庭院外不远处的树下。   两道清瘦身影相对而立。   方凌霄猜到他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只是没想到,对方直接递给他一片木棉花瓣。   鲜红如血的花躺在他冷白手心中,有种冷艳的美感。   “这是?”方凌霄心弦一动,隐有猜测。   云栖鹤不耐烦与他废话,直接将花瓣塞入他手中:“受人所托罢了,交给你师尊。”   “还有,她让我带了一句话:   离乡太久,惟愿故乡一抔土,埋去昔日血与仇。”   云栖鹤说完,扬长而去,只留方凌霄待在原地,低头看着手心中那枚花瓣,当察觉到花瓣中浮现起的一颗光点时,他不觉眸光一颤。   幻境最后一刻。   满身残缺的女人对他俯身跪拜,额头贴在这方浸满鲜血的土地。   “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带两句话……”   她快死了。   原本就被邪魔吞噬殆尽的残魂已支撑不住同样满目疮痍的身体,却不知是被什么样的一口气强撑着,求他给她带话。   她这抹残魂和邪魔同体、苟延残喘二十余年,却似乎只要说完这最后两句话,就能安然迎接她魂飞魄散的命运。   云栖鹤手上还捧着冰冷的骷髅头,一双空洞的眼在时刻提醒他,这群人,对自己、对他父亲,都犯下过怎么的滔天罪孽。   因此云栖鹤几乎是觉得荒谬:“你来求我?”   他冰冷的眼中不带一丝感情,即便月照棉未曾真正做过伤害之事,但为了镇压她体内邪魔,他父亲尸首分离十余载,她怎么好意思来求他?!   俯首的女人止不住的咳嗽,大片大片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像是开出一朵绚烂的木棉花。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此举有多么无耻,但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于是她断断续续道:“咳咳我知道,是我妄求了。但……这也是我十余年后,还不容易能控制身体、自己说话的时候。你若愿意,便求你传达,咳咳咳若不愿意,便权当听一听、这迟了十余年的遗言吧……”   月夜下,云栖鹤越走越快,衣袍带风。   他遥遥便看见院门口,一身红衣、飒沓风流的少年在等自己的身影。   他眼睛那般好看,像是天上的星辰。   倒映出自己越来越近的身影,直至完全填满。   云栖鹤又将人抱了个满怀。   他搭在司辰欢肩上,无奈一叹。   他真是善良了许多。   如果是前世的自己,不仅不会出手留下月照棉最后一丝残魂,也不会给人带话,甚至还会将人挫骨扬灰,还有对即墨珩,他不会给他最后留下爱人的遗言,而是会继续欺骗他,让对方余生都活在悔恨中。   但是……   云栖鹤抱着怀中的人,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已经不敢去想前世他无力倒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也许是心头有了挂念,便生出许多忧虑、惊疑。   如果是他前世作恶多端,所以最后才迎来那样可怕的报应。   那么这一世、他也可以压抑住心中滔天杀欲,多出几分没有的善意。   只求让他的小酒儿,长伴身旁。             第31章   司辰欢并不知晓那一夜云栖鹤和即墨珩的对话。   他也没有多问。   如果竹马想让他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他。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日一早,他们便得知昨夜剑宗众人返回宗门的消息。   这也太突然了。   司辰欢和楚川都摸不着头脑。   不过随着剑宗的离开,其他修士也散的七七八八,春月城这座偏僻小城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又恢复了往日悠闲散漫的氛围。   城主也不用胆战心惊,整个人都从容不少,还邀请三人在城中多游玩几天。   不过万剑冢秘境一事已了,三人也该离开。   只是一时不知道去哪。   春月城,酒楼内。   此刻正是午时,酒楼中人声鼎沸。   司辰欢点了醉鸡、醉鱼、醉鸭……满满当当铺了一桌。   他最爱饮酒,偏偏酒量不行,于是这这些以酒入味的美食变成了他的心头爱。   按理,金丹期修士早已辟谷,况且食用五谷后必须服用化食丹,以灵力化去体内杂质,费钱费力,少有修士会如此。   但他和楚川两人都是贪馋之人,在书院时还有门规和花虞压着,两人也只能偶尔偷摸下山,打打牙祭。   如今天高皇帝远,自然是敞开了肚皮吃。   司辰欢埋头碗盏间,跟楚川抢菜,身前很快堆起一座骨头山。   云栖鹤并不吃,只是给他添茶倒水,不时夹几箸菜放他碗里,随后一手支头,眼底含笑地看着他吃得欢快。   埋头干饭的楚川偶尔抬起头,见到的便是这番情景。   只觉这饭就吃不下,莫名饱了。   呸,一定是看见了云唳,倒胃口。   楚川恨恨地抢走了最后一块肉。   两人风卷残云,满足地瘫坐在椅子上,这才有闲心关注周围食客的闲聊。   酒楼鱼龙混杂,仍有几个修士还停留在城中。   他们旁边这一桌正是如此。   “天乐城当真如此热闹?”   司辰欢听到某个熟悉的宗门,一时被吸引了注意。   另一位修士回答道:“那是自然,苏城主这次突破了渡劫期,又恰逢苏夫人寿辰,于是便要举办一场天音宴,听说还请了数位幻术大师,那场面肯定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司辰欢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同楚川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蠢蠢欲动的兴奋。   于是一顿饭的功夫,便决定了接下来的行程。   天乐苏家同剑宗毗邻,从春月城过去路途不远,于是三人便买了一架马车,沿着官道驶向远方苍翠的群山。   “你们说”,楚川坐在车架上,手握缰绳,长腿一曲一伸,脸上带着难得的几分赧然,却又透着点向往,“那位苏家小姐,还会记得我吗?”   所谓苏小姐,正是十五岁那年猎阴大会宴席上,他们搞乌龙认错的那位仙门第一美人,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天乐苏家的嫡女苏幼鱼。   司辰欢懒洋洋地躺在他旁边,嘴里叼着根草尖,绛红色衣摆顺着车架垂落,又被清风扬起。   闻言,他立马起身,目光熠熠地盯着楚川瞧,不怀好意地一笑:“她记不记得你不一定,但你,我的好兄弟,对人家第一美人还真是念念不忘呢。”   楚川被他打趣得脸皮微红,“哼”了一声。   “你知道什么,最新一期的《仙缘小报》评选仙门第一美人结果新鲜出炉,还是我们鱼门遥遥领先!”   他口吻骄傲地甩给司辰明一本小册。   小册装修精美,打开一看列了十二位栩栩如生的美人,高居首位的美人眉心一点朱砂,清冷出尘,赫然是苏幼鱼。   排在她后面那位同样姿颜姝丽,因是药宗之人,司辰欢特意扫了眼。   白落葵?名字有些耳熟。   他没有多想,而是抬起头来,对着楚川一挑眉:“鱼门?什么奇奇怪怪的称呼,该不会是你私下偷偷帮人拉票吧?”   他不过随口一说,楚川却真的面色一僵,嘟囔道:“你懂什么,我们幼鱼这叫实至名归!”   司辰欢微笑回应。   “嗨呀,你就知道修炼还有和云唳腻歪,能懂什么!”楚川红着脸,把他轰进了马车内。   车舆中无比宽敞,帷帐用小金沟斜斜挂住,随着马车的行驶而摇晃,明灭光影洒落。   清浅阴影间,云栖鹤正一手撑头,斜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他今日同样是一身白衣,但上面却绣着繁复的嵌金云纹,若隐若现中熠熠生辉,白金色束腕显出几分利落风流,玉冠高高束起的黑发蜿蜒垂在塌间,越发衬得雪色玉颜,姝色无边。   被推进车内的司辰欢猝不及防直面美颜冲击,梗着脖子,咽了咽口水。   云栖鹤听到动静,睁开了眼。   他仿佛刚睡醒,幽深目光还带着迷离的水意,抬起头,朝司辰欢看来。   “你来了,过来,睡吧”。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朝司辰欢似醒非醒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浅淡的酒香从他衣袖中传来,飘散在密闭的空间中,闻得司辰欢都隐约有些醉意。   自春月城出来后,他便发现云栖鹤身上带着缕缕酒香,香味很浅淡,不靠近时几乎闻不出来,只有在马车舆待上一会儿,才能嗅到那似有若无的醉人香气。   他当时还质问竹马是不是偷偷喝酒。   云栖鹤却回答,许是熏衣时沾上了。   但谁会拿酒香熏衣服啊!!!   云栖鹤面对他这个问题,只是笑着看向他。   那笑容,让司辰欢莫名不敢再问下去。   就如此刻。   司辰欢觉得脸颊微热,他一手扯了扯衣袖,另一只手作扇风状,顾左右而言他:“哎呀好像有点热,我还是出去吹吹风吧。”   说着,忙不迭转身又钻出了车外,背影透出几分凌乱。   他还抬手将帷帐放了下来,隔绝了车内人的视线。   在陡然暗下来的马车中,云栖鹤低头看了看自己绣着繁复衣摆的袖角,几缕幽淡酒香飘出。   他唇角勾了勾,眸色更深。   像是不疾不徐,等待猎物上钩的狐狸精。   “你怎么出来了?”楚川惊讶看向他。   司辰欢坐在他旁边,以手抵拳咳嗽了两声,然后悄悄传音入耳:“你有没有觉得,云栖鹤从幻境回来后,好像不太对劲?”   楚川大喇喇直接说出了口:“有啊,你俩不是比以前更腻歪了。”   司辰欢当即扑上去将他嘴巴捂住,怒目而视。   楚川整个人往后仰,缰绳一紧,驾车的马儿都打了个响鼻。   司辰欢松开他,眼神威胁。   楚川嬉笑两声,报了方才被打趣的仇,这才宽容大度地传音回去:“说吧,又闹什么矛盾了。”   “也不是闹矛盾”,司辰欢将叼着的草尖拿在手上,随意打转,两条俊秀的眉毛纠结在一起,“你没发现,他最近的穿衣打扮、好看了很多吗?”   如果真要形容,司辰欢只能想到,像一只忽然开屏的孔雀。   “有吗?”楚川并没有注意到。   “当然有啊”,司辰欢忙举例,“衣服上的金线云纹啊,束腕啊,玉冠啊,甚至配饰……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楚川听着听着,眼神斜看向他:“是你很奇怪啊好吧,竟然这么关注他!”   司辰欢噎了一瞬,嘟囔道:“哪有,这不是长眼睛都能看出来的嘛。”   他还没说,对方还疑似用酒香熏衣服的事。   楚川就先扯了一角他的衣袖凑到司辰欢眼前:“你有没有发现,我的衣服有什么不一样?”   司辰欢嫌弃推开他:“走开走开,不都是墨绿青衣吗?”   “错,大错特错!”楚川退开了些,一拍大腿,“我昨天是竹纹样式,今日也换了一身云纹。”   “我管你什么纹饰……”司辰欢下意识回怼,说到一半却在楚川看来的目光中歇了声。   “哼,究竟是谁奇怪啊!”楚川抓住了把柄,当即得意洋洋。   司辰欢挠了挠头,自己也琢磨不明白,索性抛在脑后,直接就地打坐修炼起来。   倒让原本还得意的楚川面色一僵,嘀咕两声:“这家伙又在卷人了。”   第二日,云栖鹤也从车舆中出来,他今日的白衣上多了几支水墨瘦竹,衬得整个人也如水墨画般氤氲飘动,恍若世外仙。   车前坐不了三个人,已经接受自己多余位置的楚川识趣地钻进了车舆。   不过他刚进去,人又立马探出身来,手中拿着一块传讯玉佩震惊喊道:“即墨前辈仙逝了!”   “怎么会?”原本面对竹马还有些不自在的司辰欢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忙看过去。   楚川也有些茫然,将传讯玉佩递给他:“方凌霄才刚给我传的讯息,说是在寝宫前那棵木棉树下坐化了,死前还将日月剑传给了他。”   司辰欢看向玉佩,果然是方凌霄的讯息。   楚川还在唏嘘:“那木棉花还是即墨夫人在时,两人一起手植的吧,如今亭亭如盖,夫妻却已双双仙逝。”   司辰欢没那么多愁善感,而是下意识看向云栖鹤。   恰好同对方看过来的视线撞在一起。   云栖鹤表情平静,只眉宇微蹙,似乎也对即墨珩的死讯感到意外。   应该是他想错了。   司辰欢心下一松,继而自嘲一声,他最近是不是太敏感了,竟然觉得,即墨珩的死同那晚和竹马的谈话有关。   他暗暗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他看向云栖鹤,“对了还没问你,在万剑冢中,有契约灵剑吗?”   按照记录这个世界的话本来看,他竹马作为龙傲天,正是在春月城秘境中获得了他的本命宝剑,开启了他恢复灵力、走向巅峰的第一步,可怎么直到现在,还没听云栖鹤提起?   他这话题跳的不着边际,还在感慨的楚川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云栖鹤却偏了偏头,回答道:“幻境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契约。不过小纸偶们,不是带回来了一把?”   他说着,手中飘出了几张小纸片。   八个小纸偶身形变幻,随风而涨,在掉落到地上前,灵活翻身攀上了车架前,还有几个跳到了车顶,咿咿呀呀响成一片。   原本闲静悠闲的旅途瞬间热闹起来。   云栖鹤一招手,其中一个身形最大的纸偶从车顶跳了下来,手中捧着一把小剑,不足半臂长,眼巴巴地递给司辰欢。   正是当初纸偶们从灵柩中带出来的那把。   “这……”,司辰欢在纸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接过了小剑。   这剑没有剑鞘,剑身光滑毫无装饰,只有剑尖在日光下折射时,泛着雪亮寒光。   但握在司辰欢手中,还是怪异极了,像是在玩幼年孩童时的玩具。   楚川都不由露出一丝嘲笑,然后被发现的小纸偶迎面踢了一脚,“噗通”一声,他左脸上顶着个巴掌大的小脚印,仰面摔进了车内软榻上。   司辰欢说了声“该”,然后摸摸小纸偶的小脑袋,好奇问:“这给我干什么?”   小纸偶叽里咕噜吐出不明意义的词句。   云栖鹤道:“它知道你没有配剑,特意送你的。”   司辰欢感动,不愧是他的好大儿,送出去了也没忘记原爹,他揽着小纸偶肩膀哄道:“我有剑了啊,这个,你自己拿着玩吧。”   他人高马大的,拿着小短剑有些不伦不类,于是又塞给小纸偶。   云栖鹤没有说话,藏在衣袖中的手却一动。   于是小纸偶也动了起来,不过在拿回小剑时,锋利剑尖却径直划破了司辰欢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心。   霎时间,一串血线从雪白掌心中冒出,还有几滴血珠沾在剑尖上,顺着剑身滚落,却又很快消失,与此同时,小剑剑尖突兀沁出一股鲜红,像是血融入了剑中。   所有一切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司辰欢只觉手心一痛,然后便见身前的小剑陡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红色光芒,在一瞬的睁眼后,便见大片大片红莲以马车为中心点,唰然凭空绽放,瞬息铺满周围整片原野,耀目红意压得日光都失了颜色,映得司辰欢骤然睁大的瞳孔仿佛燃起了一把火。   仙门只有最顶级的灵剑在契约时,才会生出异象。   而本应该获得宝剑的人,应该是……   在周围悬空开放的大片红莲中,司辰欢蓦地看向了云栖鹤,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不可置信,嘴唇轻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和顶级宝剑契约而成的同时,属于本命法宝的大量灵力轰然朝主人涌来,如滔滔洪流,司辰欢瞬时在这股强大力量冲击下晕了过去。   他身形一晃,眼看要倒向地面。   云栖鹤手一伸,轻巧将少年单薄的身形拉入怀中,头恰好靠在他怀里。   两人衣袍交叠。   云栖鹤抬手,剑指按在他眉心,一道温和灵力悄然流入,帮他调理体内巨大却横冲直撞的本命法宝灵力,很快,司辰欢原本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   “发生了什么?”   车内的楚川揉着脑袋,感受到冲天红光的他正想要掀开帷幕,看看是怎么个回事。   就被强塞进来的八个纸偶迎面撞上,脑袋上瞬间冒出星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马车还在行驶,微风吹起车座上一红一白两人交叠的衣袍,无数绚烂夺目的红莲在他们周身竞相绽放,层层簇拥。   场景无声却充满了震撼。   一时间,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两人。             第32章   金丹后期。   司辰欢从昏迷中醒来,感受到自身修为的变化,一时愣住。   他此刻灵力充沛到几乎溢出,明显是可以直接冲上元婴。   虽不知为何突破中断,但这是好事,若不然身体强度不足和根基不劳,盲目提升修为,只会如空中阁楼,迟早会坠落。   只是,那柄剑也太厉害了些。   他此刻独自一人躺在行驶的马车中,车前帷帐垂落,晃动间偶尔泄露出几丝日光。   心念一动间,司辰欢手中出现了一柄长剑。   他靠在软榻上,将剑横于身前细细打量。   同原本只有小臂长的小剑相比,此刻长剑延伸到正常长度,剑身通透玲珑,如一捧洁白新雪,仔细看才能看到剑身上密密麻麻、繁密凌厉的符咒花纹。   在靠近剑鞘下方,剑上透着一抹红意,刻着个形貌毕现的小酒壶纹饰,而垂落的红缨剑穗上,同样缀着个金子做的小酒壶。 ???   他记得昏迷前最后一眼,是看见了大片的红莲啊,怎么剑身上又刻着酒壶,还有这熟悉的剑穗……   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腰间,确认两颗小酒壶还在,那剑穗上这颗是……   “咕叽?”   帷帐一角被挑起,日光透入,司辰欢抬头看去,便见半人高的小纸偶歪着小脑袋看着他,对上视线后,小纸偶明显高兴起来,两只大黑眼睛弯成了月牙,咿咿呀呀地转身叫唤。   很快,垂落帷帐被一只手掀起,挂在金钩上,白衣墨竹、玉冠束发的少年低头而入。   “你醒了?”   他身后,八只小纸偶跳着跃入车舆,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楚川。   原本空荡的车内瞬间塞满。   司辰欢先盯着左脸上顶着个鞋印的楚川瞧。   看得楚川抬手捂住左脸,愤愤道:“看什么看,还不是你儿子干得好事!”   嗯?   司辰欢看向车门前、蹲成一圈的小纸偶。   个个表情无辜、乖巧可爱。   气得楚川直指边上一只纸偶:“别装了,老大,就是你!”   八只纸偶虽形貌相似,都不足半人高,但仔细分辨也有区别,比如身高上便是有高有低。   楚川指的正是身量最高的那只。   作为“老大”的纸偶忙躲到云栖鹤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很快蓄满了水意,泫然欲泣。   看着便让人心生怜意。   司辰欢忙道:“行了行了,你少欺负它们。”   “我?”楚川不可置信,指着自己左脸上的鞋印罪证,“我欺负它们?司小酒你不能睁眼说瞎话啊!”   然后转身一指老大,不过老大正躲在云栖鹤身后,面对那张冷脸,楚川指人的手有些发颤,索性愤愤甩袖,“装,就给我装,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不过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含混不轻。   云栖鹤冷冷瞥了他一眼,将老大从他身后拉出,安抚地拍了拍小纸偶的脑袋。   老大一双眼睛眯起,高兴得冲天揪都挺立了几分。   然后暗中朝楚川比了个鬼脸。   楚川:!!   一口怒火还没出,就听司辰欢下一句道:“对了,我修为到金丹后期了。”   “什么?!”楚川诧异叫出声,“金丹后期,你不是才刚步入金丹吗?”   然而司辰欢放出威压,楚川感受到那显然比之前更强大的灵力时,怒火都蔫了下去。   “完了完了”,楚川双眼无神,几乎能预见回去后会遭遇什么,“这下我不升到金丹,我娘不会放我出修炼洞府了。”   然后随手抱住旁边最矮的小纸偶老八,恨不得抱头痛哭。   老八:“……”   它嫌弃地挣脱开,并在楚川右脸上也添了一道鞋印。   楚川这次不追究了,只双手张开倒在外边车座上,看起来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   倒不是嫉妒好兄弟,只是他娘会更加嫌弃他进而更加鞭策他啊!   还是物理意义上的“鞭策”。   楚川停尸诈起,抹了一把脸,将心酸藏起,终于记起来问:“对了,你修为提升,跟那些凭空绽放的红莲有关吗?”   “你也看到了?”司辰欢看向他。   楚川点头:“是啊,我正想看清楚时,就被你儿子们踢晕了过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司辰欢静默了一瞬。   红莲……   他同云栖鹤对上视线。   后者表情平静,似乎完全没有联想到什么。   司辰欢只好先压下猜想,跟楚川解释了小纸偶们从幻境灵柩中带出的剑。   听得楚川一拍大腿,眼睛瞪大:“什么?就是从我躺过的那具棺材里发现的小剑?!”   司辰欢点点头。   楚川的表情遗憾:“我同它躺了一路,竟没发现……”   “果然还是机缘不够,不说了,我去车顶打坐了。”   楚川化悲愤为动力,短暂崛起,飞上车顶开始修炼。   云栖鹤对车门口的小纸偶们说:“你们也出去,陪陪楚川叔叔。”   小纸偶们看表情不太想陪楚川,而是想跟司辰欢贴贴,但又碍于云唳可怕的气息,于是只好一步三回头,接连钻了出去。   云栖鹤将帷帐放了下来。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剑生红莲,你早就知道这是谁的剑了。”   司辰欢横剑膝前,定定看着他。   云栖鹤没有否认,反而道:“你竟还记得?”   在黯淡下来的光线中,他一双眼睛格外幽深。   司辰欢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一汪深泉,他微微侧开脸,语气也变得悠长,“我、怎么会忘呢。”   马车帷帐摇摇晃晃,晃得流年时光重合,来到五年前。   十五岁的司辰欢挑开帷帐,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门。   “药宗”两个大字铁画银钩,横立山门前。   当时楚川在猎阴大会上身受重伤,卧榻多日昏迷不醒。   云栖鹤乘夜赶回,陪他过了十五岁生辰后,在晨光熹微时又赶回了玄阴门。   粗略一数,他们已有半月未曾见面。   几日前,鸿蒙书院为了报答药宗在楚川身受重伤时送出的丹药,楚逢尘需要一个弟子来药宗送回礼。   恰好他和云栖鹤用玉佩传讯时,得知对方正在药宗看望养病的母亲。   于是司辰欢主动请缨送回礼,先通过传送阵传到药宗据点,又租了辆马车赶路,总算是到了。   很快,有穿着朴素青衣的弟子出来迎接。   司辰欢同他越过白雾氤氲的山门,眼前豁然一亮。   蓝天白云下,只见大片大片青绿灵田绵延至天边,白鹤飞掠,水道纵横,田间不时有青衣弟子施法耕作,千姿百态的灵植在风中摇晃。   司辰欢呼吸间,便觉涌入一股淡淡药香,瞬间心旷神怡。   他同带路弟子乘着代步仙鹤,先去了药宗的礼事堂,将带来的回礼一一清点。   礼事堂的弟子听说是楚逢尘送的礼,将礼物入库后,便同司辰欢闲聊起来,问楚逢尘师兄近日可好。   司辰欢笑着说家师近日都好,他向来嘴巴甜,一口一个“师兄”,叫得那弟子很是受用,一会儿的功夫便跟司辰欢推心置腹,感慨起来:“逢尘师兄药道天赋高,性子又好,我们一直以为他会继承师父的衣钵,谁想竟出了那件事?唉,他也是太重情了,一直忘不了白姝师姐。”   司辰欢对上一辈的往事了解不深,闻言道:“往事已矣,师父和白姝前辈如今各觅得良缘,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什么呀,白姝师姐还一直养病呢。”那弟子说完,才发现说错了话,忙左右四顾一番。   幸好今日有贵客前来,礼事堂弟子不多,他们又在角落,因此没人听到。   司辰欢也体贴道:“师兄放心,我什么也没听到。”   见他这般上道,那师兄反而摆了摆手:“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师姐在鬼蜮大战时受了重伤,如今在药宗养了几年还未好全,唉,还真是好人多难。”   司辰欢试探道:“师兄和白姝前辈是?”   那弟子坦然道:“白姝师姐在宗门帮过我,当初她被鬼蜮掳走,可惜我人微言轻,不能报答她。对了,听说云少主也在鸿蒙书院求学,司小弟可跟他认识?”   司辰欢没想到这么巧,闻言自然道:“当然,我跟他关系最好了。”   他表情真诚,即便弟子觉得玄阴门少主不可能和书院一普通弟子深交,也不免被他逗笑,“那可巧了,云少主如今正在主峰探望白姝师姐,若是有缘,你俩没准能在宗门碰上。”   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司辰欢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多谢师兄”。   他出了礼事堂,原本带他来的代步弟子因是有事,不见了踪影。   司辰欢乐得自在,抬手招来一只代步仙鹤,喂了一块灵石后,便让它带自己飞去主峰。   药宗地界广阔,代步仙鹤掠过无数灵田,这才在一处半山腰的平台上停下,司辰欢摸了摸它脖子,又喂它一块灵石,这才轻巧跳落。   白鹤亲昵地蹭了蹭他,转身展翅飞走。   司辰欢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山顶没入云层,高不可见。   此处正是主峰,普通弟子无令不得直飞上山,更何况司辰欢还是外宗人。   他低头看了看,觉得自己一身红衣太显眼了些,于是走到不远处的大树后。   转出来时,也换了一身青衣,衣摆处绣了几枝竹叶,苍翠欲滴,腰间仍挂着两只金子做的小酒壶,这一身衬得他皮肤更显白皙,透着少年特有的灵动生机。   他手负在身后,沿着山道台阶,从容不迫地往上去也。   不同于鸿蒙书院的陡峭千阶,药宗的台阶修得宽阔平缓,山腰两侧还有层层梯田蜿蜒而上。   田中灵植葳蕤,不时有弟子在侍弄,他们见了司辰欢倒也没有怀疑,只是多看了几眼那张俏生生的脸,心想宗门什么时候又来了个俊美的小师弟?   不知走了多久,司辰欢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骂声。   “呸,真当这里是玄阴门,摆个臭脸给谁看?要不是我们药宗,他娘早就没命了。”   “嘘,你小声点”,另一道声音在劝着。   他们应是升了结界,可惜修为在司辰欢之下,没有拦住他的神识。   先前那人还在愤愤不平:“怕他什么,我早就听说了,白姝那所谓的化魔丹其实偷的是白芷师姐的药方!要不然她一个庶女,修为又低,如何能研制出那般神药?呸,真是不要脸,幸好白芷师姐和掌门大度,才没追究。要我说她之后被鬼蜮掳走,完全就是自作自受……你是谁?!”   那弟子说到一半,忽然见从天而降一个青衣身影,大惊失色。   “揍你的人”,司辰欢没有废话,上前直接揪着这人的衣领狠狠揍了下去。   他没有留手,那弟子疼得吱哇乱叫,司辰欢继续对着他的嘴抽:“人人都长了嘴,怎么就你嘴这么臭,今天小爷就给你好好洗洗!”   “救命啊,打人啦——”   他旁边的同伴一看,便知道自己不是司辰欢的对手,只能在旁边呼救。   司辰欢嫌他吵,直接将他身形定住,撕了对方一截衣角塞进他嘴里,那弟子只能可怜地“呜呜呜”。   在这背景声中,司辰欢左右开弓,直将方才背后蛐蛐人的弟子抽得脸肿如猪头,这才停下。   “呸,让你嘴臭,下次再听见你说这话,见你一次打一次”,司辰欢拍了拍手,将垂在胸前的头发一撩,潇洒抬起头来。   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   云栖鹤就站在山道上,黑色衣角随风飘扬,不知看了多久。   司辰欢:“……森”             第33章   司辰欢万万没料到,竟会在这个时候撞见云栖鹤!   他忙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刚才为了打得顺手,此刻衣摆正塞在腰间,衣袖也挽到了小臂处,实在是衣衫不整。   “哈哈”,他尴尬笑了两声,在弟子痛苦呻-吟的背景音中,假装随意地将衣摆放下,又整整衣袖,拍拍灰,然后才像注意到台阶上的云栖鹤似的,眼睛一亮,“呀,好巧啊”。   云栖鹤看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觉哑然失笑。   他走进旁边的梯田中。   还被定住身形的弟子见了他,绝望地闭了闭眼,嘴中的“呜呜”都不敢了。   而躺在地上的弟子,也在眯缝的眼睛中看到云栖鹤的身影,当即假装昏死,痛呼都忍了下去。   云栖鹤却连眼神都没分给两人,满眼都是眼前的少年。   “你怎么来了?”他走到司辰欢身前,冷厉的眼角眉梢柔和下来,就像是初春融化的江水。   司辰欢将手背在身后,假意咳嗽两声,脸上还带着激情打人后的几分红晕,一双眼睛越发漆黑明亮。   他真诚道:“一定是因为缘分,让我们俩相遇。”   云栖鹤:“……”   看见对方原本冷峻的脸上露出无语表情,司辰欢这才放声大笑,笑声清越。   然后他径直上前,抬手一把抱住了云栖鹤,“不巧也不是有缘,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兄弟可想死你了!”   他那时少年恣意,说话毫无遮拦,也不知道自己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给对方带来怎样的轰然心动。   “怎么了?”司辰欢松开手,见对面的人表情呆呆的,不觉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长眉一挑,狡黠道,“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云栖鹤回过神来,怕自己过快的心跳被对方察觉,下意识退了一步,清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又显得太空荡了些,于是迈回了原位。   司辰欢:“……”   他偏了偏头,一脸蒙圈。   云栖鹤见他一脸纯然可爱的模样,终于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一笑可不得了,眼前的天地都增色了几分。   而还在偷偷关注这边的药宗弟子,听到这冷面煞神的笑声,一时忘了伪装,纷纷不可置信地睁开眼要来瞧。   却先跟司辰欢对上了视线。   ……   司辰欢当先踢了地上的弟子一脚,转头看向云栖鹤,理直气壮问:“这两人怎么办?”   云栖鹤的眼神落到他们身上,又化作毫无温度的冰雪,如同打量死人。   他叫了一声:“雪庭。”   一道人影飘然落在他身后。   吓了司辰欢一跳。   他抬眼看去,便见那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身玄阴门的黑色弟子服,眼前蒙了一条雪白绡缎,却仍能看出眉目从容,露出的鼻梁挺直,下颌秀美。   对方抬起头,似乎是“看”了司辰欢一眼,然后才应了声“是”。   他便从云栖鹤身后转出,一手一个将药宗弟子拎起,客气道:“两位,随我上山拜见药宗宗主吧。   那两人磨磨蹭蹭,明显不敢去。   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可惜道:“既如此,只能带你们去见门主了。”   “我要见宗主”、“我们还是快上山吧”,两人闻言,打了个寒战,迫不及待要去主峰。   毕竟谁不知道,当初玄阴门门主云琅能号令十万尸傀,必定是同云栖鹤一般心狠手辣之人,若是落到他手上,岂不死无葬身之地?相比之下,还是他们宗主慈悲为怀。   就算他们真说了什么,那也不过只是口头罢了,而且他们都这么惨了,宗主一定会维护他们的!   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道上。   司辰欢方才收起视线,问道:“那是谁?”   “白雪庭,我父亲收的徒弟”,他似乎是不愿提起旁人,一句话后便定定看向司辰欢。   天穹碧蓝,日光正暖,不远处是药宗万顷苍翠灵田,清风拂过两人衣角,送来云栖鹤几乎融在风里的低语“我也想你了”。   司辰欢愣了一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看见对面少年不自在的神色,他这才反应过来,眉眼飞扬,一手直接搭在云栖鹤肩上,“原来你刚才没说,是不好意思啊”。   他促狭地凑头过来,近距离打量云栖鹤脸上的几分赧意,像发现什么新奇玩具的小孩,直笑得眉眼弯弯,“嗨呀,想我就想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这么招人喜欢,想我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十五岁的司辰欢除了口无遮拦,脸皮还很厚,不要脸地自吹自擂一番。   他本以为云栖鹤会反驳,然而对方那双下垂的眼在自己脸上一扫之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似乎是认同他很招人喜欢的事。   司辰欢越发来劲了,如果身后有尾巴,一定翘到了天上去。   山道上会有人经过,两人便穿过旁边梯田的一丛灌木,眼前出现一棵苍翠大树,树下设有供弟子休息的石桌石椅,从这可俯瞰大片灵田,又有边上的灌木掩映,十分清静。   司辰欢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絮絮叨叨地跟云栖鹤说着他没在宗门这段时间,自己做了些什么。   上到逃课气白胡子老头,下到又发现了一种好吃的野果,事无巨细。   云栖鹤从少年软绵的话语中,似乎看到了红衣少年在书院、在山林中恣意玩耍的场面,让他不觉唇角一勾。   然而又想到这么美好的时光自己却缺席,又不免抿直了唇。   司辰欢没有注意到他这点细微变化,说到最后来药宗送礼,他拍案而起:“对了,那两个家伙真是可恶!”   他将方才自己听到的闲言碎语说了出来,末了道:“究竟是谁传出这些荒唐谣言?竟然污蔑白姝前辈!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像我这般英明神武之人终究是少数,云唳你还是快跟你爹商量,好尽早抓住那个罪魁祸首!”   云栖鹤见他为了自己的事义愤填膺的模样,唇角终于还是压不住翘了起来。   “已经找出来了。”   “嗯?”司辰欢怒气生到一半,讶然不已,“这、这么快?”   他不是刚教训的人吗?   云栖鹤摇摇头,道:“你之前在猎阴大会上同人发生矛盾,那一次我便让宗门去查,已经发现了是谁传出的谣言。”   他并没有遮掩,直接将宗门世家的遮羞布在司辰欢面前揭开,“正是药宗宗主的嫡女,我母亲的大姐,白芷。”   司辰欢不可置信,“白芷?”   那位传说中经常无偿布施药材、免费给低微散修和穷苦百姓看病的大善人、药宗大师姐白芷?!   虽然不可思议,但司辰欢并不怀疑云栖鹤所言。而且联想到方才那名弟子口中的话,他眼珠一转,明白过来,愤懑道:“好啊,原来竟是她自吹自擂,营造名声,私底下却拉踩白姝前辈,真是虚伪无耻!药宗竟出了这种人?不行,绝不能放过她!”   云栖鹤按着他握紧的拳头,将他手心分开:“莫气,我爹已经知晓,此次前来,也是同药宗宗主讨个说法。”   司辰欢被他拉着重新坐下,想都不用想便道:“哪家宗门不是饰非掩丑、爱惜羽毛?何况白芷还是宗主之女,就算药宗宗主会做些什么,也绝不会将此事公开,还是便宜她了!”   云栖鹤看着他如此气愤,自己内心的不平也奇迹般地被抚平了。   他拉着司辰欢的手没有放开,而是以指腹微微摩挲那一截手腕,语气深沉:“是啊,仙门世家划地而治,视普通人如草芥。鸿蒙书院建立前,寒门子弟要想拜入仙门还需要昂贵束脩,就连发现一点灵脉资源也会顷刻瓜分殆尽,除了依附大宗门外,普通修士绝无出路!我爹此次除了谣言一事外,也想让鸿蒙书院能拓印各宗一般的心法典籍,以供天下修士参阅。”   司辰欢被他摩挲的有些痒意,然而闻此言一惊,都忘了将手抽-出:“世家会答应吗?”   司辰欢虽长居书院,但对仙门各派的作风有所耳闻,药宗、器宗和剑宗已经在一家之姓内传了百年数代,八大世家虽有更迭,但也只在几个大门派中流传。   为了巩固地位,各派不仅垄断灵脉资源,心法典籍也是敝帚自珍,导致只有名门才能出大宗师,也让仙门功法渐渐囿于一地,许久未有自成一派的宗师出现。   直到十多年前,鬼蜮出身的云琅横空出世。   然而即便天才如他,在鬼蜮大战前也是被各家处处针对、举步维艰。若不是在大战中号令数万尸愧,护住了百万百姓和仙门根基,云琅绝不能在仙门开宗立派。   此番机缘,万中无一。   司辰欢也听说,玄阴门收徒不论出身、不论银钱,单看修炼天赋和为人品性。   这条门规直到十余年后,仍在仙门内被各家暗中嘲讽,说玄阴门滥竽充数、泥沙俱下,等云琅飞升后,定会瞬间瓦解。   如此根深蒂固的世家成见,即便只是普通心法典籍,那些门派怎么可能答应?   云栖鹤意味深长道:“别的门派不一定,但有了白芷一事,药宗为了颜面绝对会答应下来,只要有了第一个,其他的门派便不难了。”   司辰欢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不禁也兴奋起来:“这么说,等到那天,书院藏书阁的玉简我也能翻阅了!”   那时鸿蒙书院虽然还藏着百家典籍,却是束之高阁,上了层层封印禁止翻阅,藏书阁不过摆设。   云栖鹤看他一眼:“你会去主动读书?”   司辰欢噎了一瞬,嘟囔两句:“随便翻翻还不行嘛”。   不过他还是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来:“我不看,书院其他弟子也可以看了!要不然每次找些心法典籍,还要进入秘境出生入死,白添了许多无辜冤魂。”   他没有念着自己,倒想到那些为修炼而不得不冒险的低微散修,满脸都是真诚的喜悦。   云栖鹤看着这样的少年,只觉一颗心都要融化。   “对了”,司辰欢后知后觉,“你怎么知道我在猎阴大会上跟人闹矛盾?你去查了?”   云栖鹤垂眸,看着他被自己摩挲泛红的那一截皮肤:“一些小人罢了,自然要受到惩罚。”   司辰欢顺着他的眼神垂落,默默将自己的手腕抽-出:“别摸了,好痒。”   他没有去问云栖鹤口中的惩罚是什么,正如他所说,一些小人,不足挂齿。   云栖鹤有些可惜地看着司辰欢光滑的手腕,借着垂落衣袖,他指腹微捻,贪恋指尖残留的那一抹温热。   司辰欢将衣袖整好,感慨道:“说来可惜,我还没去拜见过你的母亲白姝前辈,要是能见一面便好了。”   传说中研制出化魔丹的药道天才,将玄阴门门主迷得神魂颠倒的门主夫人,还有云栖鹤的母亲,无论哪一个身份都让他心驰神往,无比好奇。   云栖鹤一时愣住,怔怔看向他。   司辰欢还以为自己让他为难了,忙摆手:“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白姝前辈不是正养伤,还是不要去扰她清静了。”   “不,一点都不打扰”,云栖鹤摇头,眉眼中竟透出些自责,“是我考虑不周,应该早些带你去见母亲的,让她看看你。”   嗯?   司辰欢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奇怪,为什么,云夫人要看看他呢?             第34章   “我说,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古木参天,遮掩了日光,山林间光线昏暗,墨绿色的粗壮藤蔓随处悬挂,不时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似有动物窜过。   司辰欢抬脚踩碎了地上的枯枝落叶,心惊胆战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微微放松,然而一颗心还是悬在半空,他看了看旁边云栖鹤映在苍翠林间的侧脸,试探性问,“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没想到云栖鹤带他去看云夫人,竟然是抄小道偷偷溜进去啊!   这还是那个最为尊规守矩、礼仪周全的竹马吗?!   云栖鹤安抚性地拍了拍他手背,“莫怕,我是无意间才撞见这条小路,平时少有人来。”   司辰欢听他语气笃定,缓缓放下心来,不免问道:“为什么要如此曲线救国,不能直接求见云夫人吗?”   云栖鹤的脚步有一瞬息停顿,然后方才落下,他语焉不详道:“我娘病情特殊,在药宗重地,除了寥寥几人外,一律不得入内。就连我,也只有这几日允许见面。”   司辰欢心中涌现出怪异。   云夫人养病可以理解,但为何还限制她和外界沟通交流,这倒更像是……监禁一般?   但他没有问出口,只“嗯”了一声,又打起退堂鼓来:“既然拜见如此严格,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倒是不担心自己,主要是云栖鹤身份特殊,万一被发现了,以后药宗都不允许他来探望怎么办?   云栖鹤摇摇头,还没说话,眉宇中忽然现出一抹凌厉,蓦地看向一侧。   司辰欢迟了几息,方才听到隐约踩碎枯叶的脚步声。   他瞪向云栖鹤:说好的少有人来呢!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司辰欢以眼神示意他:走?   云栖鹤摇头,看向小道前方,几乎隐于幽暗的山林深处。   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着偷偷去见云夫人?!   司辰欢惊讶之余,方才察觉出他对带自己去见母亲这件事的执念!   然而来不及反驳,云栖鹤便扣着他手臂,飞速朝前掠去,劲风带起碧绿藤蔓不住摇晃,落叶飞舞。   他们刚离开没多久,有两位穿着浅青色衣衫的药宗弟子出现。   其中一人嗅了嗅鼻子,似有不解:“好像有人来过?”   另一人道:“不可能,此处偏僻,还设有阵法,怎么会有人闯进来?”   那人瞪他一眼,语气严肃:“这等大事,自然要慎之又慎,况且我们才将阵法解开,如果有人这时进入可就不妙。”   另一人被他提醒,也收了轻视态度,想到什么,不由后怕地拍拍胸:“是啊,前几天正是去往瑶池、解开阵法时碰上了云栖鹤,若是被他看出什么,宗主绝饶不了我们。”   “好了,不要废话,赶紧落阵。”   两人双手结印,嘴中念念有词,山林间忽然狂风呼啸,枝叶拍打间,无形的巨大阵法轰然落下。   茂密山林中,正往前飞掠的两人只觉身后有奇异劲风袭来,尚来不及反应便被瞬息卷起,狠狠砸向旁边一处藤蔓丛生的斜坡。   呼——   最后一丝风也平静下来,古木林间又恢复了往日死寂。   两人放下手,其中一人手中忽然多了一块古朴罗盘。   罗盘表面呈现浓郁的墨色,只见其上凌乱穿插着许多白色线条。   “这批货刚送进去,气息还杂乱着,得等一会儿才会被圣藤吞噬。”   “行了,快回去复命吧,若是晚了……”   想到宗主那些要命的手段,两人都不由打了个寒战,飞快朝外掠去。   因此也没注意到,罗盘上悄无声息增添了两道线条。   药宗大殿。   空气中流淌着沉闷和惊疑的气息,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也不敢大声,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铛”的一声,是首位的黑衣仙君将茶盏放回茶桌上发出的声音。   这一声如同打破了某种死寂,黑衣仙君问向旁边的人:“白宗主,此事您看,该如何处理呢?”   药宗宗主白宿一袭朴素青袍,慈眉善目,气度柔和,就如寻常的凡间大夫,令人见之心喜。   他柔声道:“这两人搬弄口舌,毁人清誉,实在不该。但他们好歹是药宗弟子,此次犯错也是老夫平时管束不严,所以将两人贬到外门侍弄药草,至于门主所求之事,可再进一步商讨,您觉得如何?”   他这番处理可谓是明着保下了自家弟子,令堂下跪地求饶的两名弟子暗自心喜,也让其余药宗弟子心生敬意,果然还是宗主疼惜他们,不像那黑风煞气的玄阴门,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云琅定定看了他一眼,似乎穿过这张祥和的面皮看见了什么。   “既如此,那云某可要和宗主再好好商讨典籍一事。雪庭——”   他叫了一声,在他身后、姿态恭敬的黑衣弟子上前,他虽然蒙着眼纱,却如能视物,精准地给白宿呈上了一份拟好的契约。   白宿接过,顺手放在茶桌上,扬声让殿中弟子退下。   此时,殿外恰好出现两道身影,步履匆匆,似有要紧事禀报,但走近了,才发现还有外人在场,于是只好候在殿外。   “你们来得正好,将堂下这两人,送去外门侍弄灵植吧。”   那两人行礼应“是”,上前来,一人一个,将之前在司辰欢面前搬弄口舌的弟子压了下去。   待离了大殿,那两名弟子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们见押送的师兄神情平和,以为是好相处的性子,便讨好道:“师兄辛苦了,劳烦师兄送我们过去。”   另一人正是之前说白姝谣言的弟子,此刻道:“还是宗主英明神武,那云门主也太霸道了些,竟为了一些小事劳烦宗主。”   押送的弟子面色古怪,倒没有出声制止。   而是一路将两人带到了偏僻山林中。   “师兄,这好像不是去外门的路吧?”   其中一人后知后觉,正想转身发问。   忽然间却觉脖间一凉,视线陡然颠倒,看向了耸立直上的巨木。   他眼睛艰难下瞥,这才看到,一具还立在原地的无头身躯。   “啊啊啊——”   鲜血飞溅,剩下一人的尖叫也戛然而止。   簌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押送的弟子退后两步,便见碧绿藤蔓中,忽然窜出几条通体漆黑的藤蔓,卷起地上尸体和血迹,倏忽便消失不见了。   一人感慨:“这灵植,侍弄得越发好了。”   -   “司酒司酒,醒醒——”   司辰欢被人摇醒,映入眼帘的是云栖鹤面带着急的神色,以及,一群小萝卜头。   “呀,他醒了。”   “哇,长得可真好看!”   “嘘,你们吵到他了。”   司辰欢眼神还有些迷离,被云栖鹤扶着坐起身来,“这是哪?”   眼前是一片较为平缓的山谷,搭着几间简易的草房,衣衫褴褛的十几人正忙碌匆匆,不远处升起了火,似乎正在做饭。   而他面前,除了云栖鹤外,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小孩,睁着大眼睛好奇看着他。   这些人明显是难民。   可难民怎么会出现在药宗的山林内?   司辰欢的意识渐渐回笼,他看向云栖鹤。   后者对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传音道:“我一醒来也发现在山谷中,这群百姓说是有药宗弟子带他们来宗门避难,先暂时将他们安排在这。”   司辰欢蹙了蹙眉。   药宗乐善好施的美名远扬,救助难民并不稀奇。   可问题是,谁会将难民安置在宗门的山林深处,怎么看都透着怪异。   “吃饭咯——”   远处有人吆喝了一声,难民们纷纷俱在了一处。   面前的几个小孩明显咽了咽口水,想要跑去吃饭,又舍不得地看了几眼这两位仙人哥哥,好奇得紧。   他们眼神纯粹如清泉,看得司辰欢一愣,脑中的阴暗猜测不由一滞,语气也不觉柔和下来:“快去吃饭吧。”   “仙人说话了!”   “仙人哥哥叫我们吃饭呢。”   “好哦我们快去吧,我都饿了。”   “那仙人哥哥你等我们哦。”   小孩们欢呼着,拖着明显不合身的破衣服,朝火堆方向蜂拥跑去。   “你没事吧?”云栖鹤并没有将眼神分给其他人,只担心地守在司辰欢身边,握着他的手腕输了不少灵力。   司辰欢坐了一会儿,觉得气力渐渐回来,借着云栖鹤的手臂起身,打量山谷四周。   只见三侧壁立千仞,另一处方向似乎是谷口,旁边峭壁形成狭长通道,越来越窄,遮掩住了视线。   “我们去找出口?”   云栖鹤点了点头。   两人还没动作,便有一拄着拐杖、捧着缺了一角的碗蹒跚而来的老婆婆。   “两位小仙君,吃点饭吧。”   她头发花白,面上堆叠着岁月的层层褶皱,神情慈祥。   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几个方才跑走的小孩。   有的嘴边还沾着饭粒,有的甚至捧着小碗边走边吃,还要迫不及待来看他们。   司辰欢哑然失笑,连连摆手拒绝:“不用了老婆婆,我们不用吃东西。”   这话当然是假的,司辰欢向来重口腹之欲,将化食丹当糖嗑,没少拐云栖鹤下山吃饭。   但眼下情况不明,莫名出现在药宗山谷的难民,还有方才赶路时身后传来的劲风,都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老婆婆没有多劝,只是向他们鞠躬连声道谢,嘴上说着“感谢仙君们就他们一命”、“若不是仙君、他们恐怕要被鬼吃掉了”等等。   看来她是将他们当成药宗的人了。   这让司辰欢十分不好意思,就连云栖鹤,也避开了老人的鞠躬,将她扶起来,并点了两个还在偷偷打量的小孩,让他们将老婆婆扶过去。   他使唤小孩非常顺手,那些小孩还因为被他点名,惊喜地一蹦三跳,颠颠地就跑去扶人了。   “他们身上没有问题”,云栖鹤看着老人的背影,忽然道,“就是最普通的百姓。”   司辰欢想到老人方才的话,猜测:“他们应该是受邪魔侵袭的难民,就是不知,药宗把人接到这是要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先出去再说。”   司辰欢也很赞同。   两人便先朝谷口方向走去。   身后一群难民还捧着饭碗,或多或少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只见两位仙人明明只迈了几步,下一刻却瞬间越过他们,出现在了十丈开外。   不觉纷纷低呼,不愧是仙家手段。   然而云栖鹤和司辰欢却遇到了麻烦。   谷口的距离看着不远,他们应该片刻便能抵达,然而一炷香功夫过去了,谷口仍然在他们正前方的位置。   “有阵法”,云栖鹤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阵法,他竟然察觉不到。   司辰欢也反应过来。   两人环顾四周半晌,云栖鹤甚至结印念咒,却仍然没找出阵法位置。   只能说明,布阵之人的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司辰欢见他脸色难看,不由安慰:“没事,我们先回去看看。”   “是我的错”,云栖鹤皱起的眉心没有放下,面色冷意更深,“是我硬拉着你来的。”   “怎么会”,司辰欢走到他面前,因为身高原因,搭着他一只肩膀踮起脚,将一根手指碰向他眉心,揉了揉他皱起的弧度。   司辰欢露出个笑道:“明明是我自己想看你母亲的,哪里就全是你的错了?而且我们还在一起,就算发生点什么,你小酒哥哥也会保护你的。”   他说着,另一只手拍了拍胸膛。   却忘了自己还踮着脚,一时有些动作失衡向后仰。   云栖鹤忙拉着他手臂往前一拽,两人距离靠近,司辰欢扑进他怀里。   云栖鹤就着这个姿势,按了按他后脑勺,因为笑意而带得胸腔震动,“知道了,小酒哥哥。”   他声音很轻,似在自言自语。   还埋在他怀里、挣扎起身的司辰欢却停止了动作。   云栖鹤怕闷着他,松开了手,转身向后走去。   “等等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司辰欢忙追上去。   “我叫了你什么?”云栖鹤佯装不知   司辰欢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哥哥啊!”   云栖鹤自然而然“欸”了一声。   气得司辰欢扑到他背上,恶狠狠道:“快点,把你小酒哥哥背回去!”   被这动作一冲,云栖鹤的发梢朝前扬起一个弧度,拂过他微微睁大的眼瞳。   下一刻,他手紧紧托着司辰欢腿部,稳稳将人背了起来。   “好啊”。   原本的忧虑和担心尽数退去,十五岁的云栖鹤背着十五岁的司酒,朝那诡谲的山谷一步步走去。             第35章   两人离开时走了很久,却只用片刻功夫便回到那几间草房前。   司辰欢还是要面子,靠近草房时便从云栖鹤背上下来。   云栖鹤眼角一垂,盯着自己的手,还有些遗憾。   靠近了草房,几个小孩见他们回来,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其中一个个头最矮的,跌跌撞撞跑向司辰欢,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便又害羞地跑开,躲在老婆婆身后,露出一只眼睛来瞧。   司辰欢低头一看,是用野花编成的花环,虽然粗糙,却颇有野趣。   他也不由笑出声来,朝小孩一招手。   个头最小的孩子羞红了脸不敢上前,其他小孩却将他推了过来,排成一排,个个睁着大眼睛,仰头看向司辰欢。   眼中是如有实质的好奇和惊艳。   司辰欢数了数,共有八个小孩,便从储物袋中拿出自己平时的零嘴分了出去。   小孩们捧着零嘴,兴奋地上蹿下跳,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眼睛霎时瞪大了。   “好吃吧?”司辰欢蹲在他们面前,差不多与小孩同样高,面露得意道,“这些可都是我精挑细选的。”   他同小孩们打成一片,云栖鹤退后几步,看着他们,眸底柔软如三月春风。   “这位仙君”,一道沧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云栖鹤转头,却见是方才的老婆婆,她身后,不远处的村民们正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敢问仙君,我们在这山谷,需住多久啊?”老婆婆问得小心翼翼。   云栖鹤不动声色,没说他们是误入的,只是面色露出些不快,佯装怒意:“带你们来的弟子竟然忘记说了?”   老婆婆更拘谨了些:“那两位仙君,倒不曾提起,只先给了三日的口粮,让我们先安心住下。”   云栖鹤心里有了底,面上不显,只颔首道:“嗯,便是三日内,会再有弟子来通知的,老人家不用急。”   老人得了他一句准话,明显放下心,千恩万谢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回去跟村民们分享好消息去了。   云栖鹤看着不远处凑在一块的褴褛难民,原本柔和的眼神又不免幽深起来。   药宗,到底要做什么……   天色很快黯淡,月亮爬上夜空。   但因峭壁太高,投落的月光微乎其微,四周漆黑一片。   靠近草房处,众人生起了火堆,司辰欢和云栖鹤也坐在了火堆旁。   司辰欢方才凭借零嘴,俘获了小孩们的心,这会都想跟他坐一块。   因他一边坐着云栖鹤,这位冷面仙君让小孩们莫名发憷,于是只能争抢起另一头的位置,闹得动静大了,惹来家长几声训斥。   最后还是司辰欢见个头最小的孩子差点被挤得摔倒,便直接抬手抱起小孩,稳稳放在他身侧。   几个小孩这才消停下来,石榴籽一般紧紧靠在一起,听老人讲起乡野传说。   夜风轻拂,火堆熊熊燃烧,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蒙上一层暖红。   云栖鹤转身,看向司辰欢的侧脸,他正凝神听老婆婆讲故事,听到精彩处还和小孩们一起鼓起掌来,表情生动极了。   似乎完全忘记他们还被困在谷底的事。   云栖鹤无奈一笑,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好像只要和司辰欢待在一起,天大的事也能一如平常。   夜色渐渐深沉,火堆只剩零星余烬,八个小孩困得直点头,眼睛都睁不开了,大人要抱去休息时,却都拽着司辰欢的衣袍,没拽着衣袍的便抱着前一个孩子的胳膊,嘴里嚷嚷要和神仙哥哥一起睡,闹得厉害。   司辰欢从小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于是将心比心,对小孩子格外包容,在大人要动手打屁股前,他抬手制止,并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块格外大的毯子,平铺在谷底的草坪上,大方表示都可以跟哥哥睡。   小孩们一下清醒了,欢呼雀跃,大人也是乐意见自家孩子亲近仙君,结个缘分,于是意思地客气两句,便也回去休息了。   只有云栖鹤沉下了脸。   司辰欢身边的位置仍是香饽饽,这次他有了经验,除了一侧是云栖鹤外,另一侧直接将最小的孩子抱到旁边。   那小孩露出惊喜羞涩的笑,怯怯地伸出两只小手,揪着司辰欢一截衣袖便乖乖躺着。   其余小孩大抵是真困了,最开始闹腾一阵,便也相继进入了梦乡。   火堆最后一点余烬熄灭,谷底陷入无边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与此同时,药宗弟子处。   “怎么回事?为何还有两道线条?”压低的声音透着颤栗的惊恐。   廊檐拐角处的风灯摇晃,映出偷偷摸摸的两人面容。   赫然是今天出现在山林中的两名弟子。   其中一人手里正拿着一面巴掌大小的古朴罗盘,如墨漆黑的盘面上,原先凌乱交错的白色线条几乎已全染黑,只有两道突兀的线条仍是纯白,无比显眼。   “……有人误闯进了阵法”,另一道声音无比艰涩。   “那怎么办!告诉宗主?可宗主会将我们拿去喂藤的!”最先开口的那人情绪激动,原本压低的声音都不由拔高了些。   怎么办怎么办森……   两人都被灭顶的恐惧笼罩,浑身冒出了冷汗。   许久,另一人发狠的声音响起:“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先将这批货提前催熟,若问起……我们就说是失败了,已经将尸体拿去喂藤,来个死无对证!”   “只能这样了”。   随着两人话落,只见手中罗盘上的墨色越来越深,几乎形成漩涡,最后竟从漩涡中伸出一根通体漆黑、有小指粗细的藤蔓,它刚一冒头,便被灵力斩落。   与此同时,罗盘瞬间四分五裂。   山谷间。   夜色深沉,寂静一片。   忽然,细微的动静窸窸窣窣响起。   继而声响越来越大,很快连成一片惊雷般的惨叫痛呼。   司辰欢蓦地睁开眼。   云栖鹤已起身,在夜色中只能看出一道模糊轮廓。   “草房那边出事了”,他清冷的声音传来。   司辰欢闻言,起身便想去查看,然而他忽然想起,身边还躺着的几个小孩。   “你在这别动,我去看看”。   云栖鹤说完,便快速朝前掠去。   谷底实在太黑了,即便修士耳聪目明,也看不穿这浓重夜色,只能听到一阵盖过一阵的绝望尖叫,听得人心里也跟着重重一落。   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   幼兽般的叫声响起,司辰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察觉这声音几乎是响在耳边时,他擂鼓般的心跳骤然一停。   是那些小孩!!!   寒意一路窜上脊椎,司辰欢快速拿出一颗夜明珠施法悬在头顶,温润明光勉强照亮了这一片草地。   “啊啊啊——”   和草房那边如出一辙的惨叫扑面袭来,但见八个小孩似乎是遭受了酷刑,眼球突出得可怕,面皮泛着诡异的青灰色,他们的手痛苦地抓挠着胸前,满地打滚。   司辰欢惊疑不定,这、好像是鬼气入体的症状?   来不及思考,他几乎是下意识拿出随身携带的化清丹,迅速给每个孩子都喂了一粒。   丹药入腹,他们痛呼声小了许多。   似乎真的是鬼气入体。   司辰欢手里紧紧攥着瓶子,几乎是重重松了口气。   对了,草房那边的难民,也是这样吗?!   可是究竟从哪里传来的鬼气?他们同难民相伴一天,竟然毫无所觉!   司辰欢的思绪纷乱,眼神触及到地上挤作一团的小孩们时,又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   他快速俯身,朝离得最近的小孩看去,只见他脸上死气浓郁,破烂衣服间露出的手腕、腿腕也都呈现邪魔一般的青灰,掀开眼瞳一瞧,却是泛着奇异的幽绿色。   不可能!普通修士三日内服用化清丹,尚且可以清除鬼气,何况是刚刚鬼气入体的凡人?!可为什么他们的身体还在被鬼气侵蚀?而且,邪魔的眼瞳不是纯黑的吗?   司辰欢只觉自己好像撞上了某张阴暗蛛网的一角。   出于生物本能的危险感觉,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栗。   但他没有去深想这其中的阴谋,而是着急地想:该怎么办?……该怎么救下他们……   他看着不断被鬼气侵蚀、面色变为青黑的小孩们,潮水般的无力感淹没了他。   都怪你,平时怎么不多看些古籍、不多提升修为,要不然这会没准就能救下这八条幼小生命……   司辰欢咬紧了牙关,他对鬼气并不熟悉,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又给他们喂了几粒化清丹,即便只能减缓他们受鬼气侵蚀的痛苦,至少也能好受一些。   云唳、云唳是不是会有办法……   司辰欢看向仍然被黑暗笼罩的草房,眼中露出期盼。   忽然间,那一片浓黑中突兀多了一道幽绿色,接着是两道、三道……继而十几道幽绿色凭空出现,如同猎食的狼群。   司辰欢一时愣住。   那是什么?   头顶悬空的夜明珠洒下温润光芒,照出一人飞掠身影,是云栖鹤。   “他们化为邪魔了,快走!”   司辰欢在轰鸣的心跳声中,有种果然如此的落定。   “等等,这些小孩还没有完全化为邪魔,还有没有救?”司辰欢反手拉住云栖鹤手臂,焦急地指着地上小孩。   云栖鹤往地上一看,目光一顿,接着松开司辰欢的手,大步上前俯身下去。   他手并为剑指,贴在小孩额心查探,快速道:“他们体内早有鬼气潜伏,不知为什么会在此刻爆发,幸好你给他们喂了化清丹,遏制了侵蚀速度,神魂还没有完全被吞噬掉。”   司辰欢听到最后一句,眼中爆发出希望:“还有救是不是?!”   云栖鹤抬头看了看他,触及他无比期冀的目光,“嗯”了一声。   两人短短几句间,那些幽绿光芒快速靠近,甚至进入了夜明珠的照亮范围。   赫然只见一张张青灰面孔袭来,他们眼球暴凸手指尖利,幽绿色的眼眸透着阴森邪恶,张着血盆大口猛地朝司辰欢他们扑来!   “砰——”一声,却撞上了一张无形的结界。   司辰欢撑开结界,这才惊讶道:“怎么回事。我的灵力……”   云栖鹤此刻背对着他,正快速给昏迷中的小孩输入灵力、护住他们残存神魂。   闻言道:“是阵法,山谷中设了阵法,会逐渐吞噬修行者的灵力。”   所以他们此刻运转起灵脉,会觉得越来越困难。   直到他们灵力被吞噬殆尽。   司辰欢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好歹毒的阵法!   他们白天时分明没有感觉到灵力被侵蚀,只能说明这阵法是随着难民变为邪魔而启动的。   原本面对这群毫无灵力的凡人,即便他们化作邪魔,修行者也是能轻松应对,但这阵法偏偏针对这一点,让困在其中的修士,灵力一点点消逝,最后彻底撑不住结界而沦为邪魔的食物……   司辰欢越想,越是一颗心沉入谷底。   难怪刚才云栖鹤一来,便是要叫他逃跑。   可此刻……   司辰欢动用所剩不多的灵力,勉强张开阵法。   他们此刻周围被十几个面色青灰的邪魔团团围住,疯狂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结界。   司辰欢透过他们大张的嘴,甚至能看到尖利森寒的牙齿和其中沾染的血肉,恶寒阵阵涌上。   他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云栖鹤。   对方此刻左手边已躺着了三个小孩,虽然面色仍是青灰,却没有再痉挛哀嚎,应该是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云栖鹤正在给第四个小孩护住神魂。   司辰欢看着他指尖灵力不断流逝,侧面线条绷得很紧,额头甚至沁出了汗水。   便知道他此刻在阵法下有多难捱。   即便如他撑起结界,也觉得像大山压顶,压得他肩背都疼痛难忍,何况还要给八个小孩输入大量灵力保命的云唳?!   如果不是他多嘴,此刻云唳应该已经走了才对。   眼看他救治好了第四个孩子,走向第五个孩子时。   他终于忍不住,偏头对他道:“要不,你先走吧?”   云栖鹤脚步一顿,在周围邪魔发出的怪啸中,静静看着他:“那你呢?”   司辰欢眼神一闪,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自然是不会丢下小孩的。   额头一痛,云栖鹤上前弹了他脑门一下,现在收回手:“你不走,我也不会走的。”   随后转身,又快速去给第五个小孩救治。   司辰欢摸了摸云栖鹤方才触碰的额头,心下一叹,但原本紧绷的神经却无端放松了下。   算了,他明明知道云唳不会先走的,又问什么呢?   大不了就是共死而已?   何况还没有到那一步呢!   司辰欢振作起来,一边维持结界挡住邪魔,一边在自己储物袋中翻找,暗暗祈祷自己带了十件八件的灵器,勉强挡一挡。   然而可惜的是,无论怎么找,看到的除了灵果、糖果,便是牛肉干、酥饼这些零嘴。   他总不能用这些去喂邪魔吧?   难道要对它们说:嘿你们吃饱了就不能再吃我们了哟。   司辰欢简直要被自己气笑了!   天可怜见,他听说来的是药宗,一路又有传送阵相送,便想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便偷懒贪馋地将储物袋中全塞满了零嘴。   此刻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喂,云唳你带灵器了吗?”   他头也没抬,匆忙问道。   片刻后,另一道声音才犹豫响起:“……我没有带储物袋。”   听得司辰欢心梗,“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啊!”   哪个世家少爷不是保命灵器装一堆,偏偏云栖鹤毫无自觉,每次都是一人一剑两袖空空,问就是“修炼靠得是实力不要靠那些身外之物”。   现在可真是要等死了!   司辰欢咬牙,觉得肩上重担越来越大。   原本还能跟云栖鹤说上两句缓解紧张,此刻却只能全神贯注,勉强维持住阵法。   停住,司小酒,你身后可是八个小孩病患,还有一个美人竹马呢!   额头冒出的汗水划过眼角,蜇得司辰欢眼睛发疼,他不敢轻易分心,怕一个不注意让结界露出破绽,那可就糟糕了!   因此也没有注意到,他身后一道越来越靠近的幼小身影。   云栖鹤消耗的灵力比司辰欢要大得多。   他治疗好第七个小孩,直起身来时已经眼前发黑,勉强停了一瞬这才稳住身形。   然而刚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一幕,他心脏骤然停顿。   第八个小孩,最后一个才轮到治疗的孩子,已经在鬼气侵蚀深入时,眼瞳冒出阴寒的幽绿光芒,在血肉的渴望下踉跄爬起,朝司辰欢后背扑了过去——   “小心!”   司辰欢累得耳朵嗡鸣间,只听到一声惊呼,他只来得及转身,便猛地被人推倒。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灰却稚嫩的脸,大张着嘴狠狠咬下。   司辰欢察觉到他身上的人猛地一颤。   他后知后觉。   是云唳。   被鬼气控制的小孩咬上了云唳的肩膀!   结界没了支撑,铺天盖地的邪魔如蝗虫般朝他们凶狠扑食。   云栖鹤撑着身子,几乎完全笼罩住司辰欢。   那些尖锐利爪都落在了他身上。   身上的人蓦地溢出一阵痛哼。   “云唳、云唳——”   司辰欢眼底倒映出身上人惨白的面容,他含着泪光叫了一声。   倏忽间,夜风一停,原本打算吞噬血肉的邪魔们感受到什么,尖利带血的利爪也顿住,缓缓向后看去。   下一刻,漆黑谷底明光大亮,大片大片赤焰红莲凭空绽放,一道如万钧雷霆的雪亮剑光闪过,霎时,数十个邪魔脑袋倒飞而去!只余躯干还立在原地,一息后,这些无头之躯才轰然倒下。   云栖鹤看见那些红莲,似乎才放下心来,两眼一闭倒在司辰欢身上。   “云唳、云唳你没事吧,别吓我……”司辰欢抱着他语无伦次,触及他后背的手抬起一看,赫然满手淋漓的血。   几道匆促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司辰欢看到为首一人,带着哭腔道:“云叔叔,你快救救他——”   车帘帷幕摇晃,日光不时泄入。   在这春日困倦的午后,司辰欢从记忆时光的恍惚中回过了神。   他侧头看向云栖鹤,眼神中多多少少还带了十五岁司酒的茫然无助。   “你那时,可吓死我了。”   云栖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握了握他放在膝上的手,静默片刻,忽道:“我现在,都一直带着储物袋了。”   司辰欢被他一打岔,原本还带着的悲痛情绪不免一滞,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你自己看看你带的都是些什么,不是软榻就是藤椅,遇到危险怎么办?躺下来等死嘛!”   云栖鹤:“以我现在这个情况,真有危险除了躺着等死之外,还能坐着等。”   虽然事实是这么一回事,但他一说,司辰欢更瞪着他了。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云栖鹤为了让他坏情绪中摆脱出来,难得有几分促狭,此刻讨饶,“我们司酒大侠这次得了宝剑,有你保护我,肯定能逢凶化吉的。”   他提到宝剑,司辰欢看向横在自己膝前的剑,将它拿起来,剑鞘对着云栖鹤,递给他,一脸严肃道:“这是你父亲的剑,我不能要。”   云栖鹤没想到他会先提起这个,定定看着他,没有接过。   “它已经是你的本命法器了。”   司辰欢皱了皱眉,这确实有些麻烦,他一向怕痛,但、忍一忍也是可以的。   于是他道:“我会解除契约的。”   递给他剑的手仍然没有落下。   云栖鹤清冷的脸上浮现一丝薄怒:“剥除本命法器,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本命法器和主人同根同源,一旦契约,要想剥离不仅要承受裂魂之痛,修为也会大幅度跌落,更甚者,当场死亡的惨例也有发生,总之凶险万分。   司辰欢抿了抿唇,他当然也知道这很危险。   可是这柄剑本来就不该是他的。   先不说在世界话本的记载中,这柄剑应该是属于他龙傲天竹马的机缘,再说这原本就是琅玉仙君生前的配剑,是他爹的遗物,司辰欢怎么能据为己有?   他沉默地看着云栖鹤,一言不发,却透着倔强。   云栖鹤看出了他的坚持,薄唇一勾,眼底却毫无笑意。   “说实在的,我现在对修炼毫无兴趣,所以就算给我也只是浪费了。如果你也不要,那即便它是再厉害的宝剑,也不过是废铁一把,还不如丢了。”   云栖鹤说着,径直拿过他递来的宝剑,掀起车帘直接就丢了出去。   他这动作一气呵成,司辰欢反应过来,吓得一惊,忙掀起车帘扑到车座前,在摇摇晃晃行驶的马车中,忙朝身后的地上看去。   然而空空荡荡,毫无一物。   丢哪去了?!   司辰欢急得就要跳车。   “叽?”   身后发出一道小小的声音。   司辰欢朝后看,便见靠近车门处,个头最矮的老八小手中抱着比它高出两头的长剑,正歪着脑袋看向他。   对上司辰欢的视线,老八将剑献宝一般,递过来。   司辰欢惊魂甫定,接过长剑,然后一手就抱起了老八。   “好宝贝,幸亏有你。”   老八一双大眼珠幸福地眯起,却羞羞答答,只敢伸出一双小手,怯怯地抱住了司辰欢一截衣袖。   它这动作被司辰欢看到,不免愣了一瞬。   云栖鹤此刻掀起了帷幕,斜靠在车门处看着一人一纸偶。   司辰欢想到什么,连跟他计较都忘了,声音有些发颤地问:“当年那八个孩子,活下来了吗?”   十五岁那般惨痛的记忆,在人体自动保护的机制下,被他刻意遗忘。   于是他怎么就忘了,他当年灵力稀松,送给云栖鹤的纸偶哪能维持这么长时间?   即便加上云栖鹤的精血,也不该这般活灵活现……喜怒哀乐俱全。   见他终于发现,云栖鹤微微一叹,“太晚了,当年那几个孩子只剩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残魂,即便送他们投胎,也只能入畜牲道或者投为死胎,所以,我只能先给他们找了魂器养魂,可后来,宗门出事,凡是上等灵器尽被收走,便只剩下纸偶能承载……”   司辰欢听着,想到当年那些小孩欢欣雀跃的笑容,想到那夜谷底血腥阴暗的邪魔。   他抱着老八的手越来越紧,羞涩的小纸偶渐渐从衣袖,慢慢试探性地抱上了他的手臂。   “叽”,车顶探出七个小脑袋,和楚川一张不明所以的脸。   见老八正和司辰欢贴贴,其余七个纸偶愤愤跳下车顶,将司辰欢簇拥淹没,趁机抱向他大腿、手臂、腰腹,漆黑的大眼睛和银朱腮红显得天真无邪。   就像当年只有七八岁短暂生命的小孩们。             第36章   “所以我说,你们到底又怎么了?”   辚辚行驶的马车内,楚川坐在中间,左右两边各坐着司辰欢和云栖鹤。   此刻空气中透着一股凝滞的氛围。   他们之前的谈话升起了结界,所以车顶上打坐的楚川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此刻对立而坐的两人各散发出冷气,中间的楚川小心翼翼觑了双方神色,清了清嗓子:“咳咳,马上要到天乐城了,听说城中热闹得紧,咱就别闹别扭了,多破坏心情。”   司辰欢膝上还横着长剑,没看楚川,只冷眼瞪向对面:“这么重要的剑,怎么能说扔就扔?”   云栖鹤嗓音淡淡:“你若不要,它再这么重要,也只是废铁一把。”   “你当真不要?”   “你若给我,我只能再丢了。”   司辰欢气急:“你!”   楚川:“好了好了,都别激动,听我说。”   司辰欢:“你不要,可别后悔!”   他一气之下,将长剑收了起来。   车座外,八只小纸偶勉强挤作一团。   司辰欢没听楚川的劝和,头一转去了车座上,抱起其中的老八,其他小纸偶瞬间都贴在他身侧。   楚川:“哎,不要逃避问题,我们还是要沟通的嘛。”   云栖鹤也没听他的,挪步到靠近车座处,小纸偶们不敢惹他,委委屈屈地给他让开了一个位置。   看着眼前单薄瘦削的背影,云栖鹤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司辰欢没有搭理,反而侧身朝向另一边,拒绝之意明显。   楚川暗自摇摇头,给云栖鹤传音:“司小酒脾气大得很,这样哄是哄不好的,他心软,你给他认个错就好了。”   楚川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自然是无条件站在司酒那边。   至于云栖鹤,还多说什么,赶紧道歉啊。   云栖鹤没有看他,反而在司酒身后,低低道:“当年可惜的是,到最后,你也没能见上母亲一面。”   他嗓音很轻,融化在春风里。   却又唤醒了司辰欢那段染血的回忆。   联想到他如今父母双亡、门派倾覆,司辰欢的怒火中,又不免升起几分心疼。   楚川还在不明所以:“啊?司小酒什么时候去见过你母亲?”   在他的背景音中,司辰欢肩背一动,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余光偷瞄了一眼身后的少年。   只见他在车帘明暗交替的阴影中,低垂着头,只看得见一截削瘦下颌,垂在膝上的手苍白而微微蜷缩着,充满了一种脆弱感。   司辰欢心中那股怒火就这么轻易被击碎了。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云栖鹤,将手中的老八轻轻放在他身侧,带着纸偶苍白没有温度的小手,轻轻覆盖在了云栖鹤的手背上。   在他抬头看过来时,司辰欢不自在地转过了头。   下一刻,又转了回来,隔着摇晃的车帘,他道:“其实,我见过了。”   十五岁的司辰欢并不知道白姝是在药宗的何处养伤,因为他是被云琅塞进高级法器芥子葫芦中,偷带进来的。   那是一方巨大寒池,冷冽的雾气蔓延了天地,漂浮缭绕在水面上,挥之不去,让人难以看清寒池全貌,只能看到那位池水中央,冷若冰霜的女人。   在她身侧,大片大片的赤艳红莲凭空绽放,因为冷雾氤氲,这些红莲越发显得鲜红如血,将这本来如冰雪清冷的天地,硬生生衬托出几分肃杀诡艳。   司辰欢跟在云琅身后,好奇地抬手,想要触碰红莲,然而手刚一靠近,指尖就被细密流转的剑气割伤,划破一道小口子,冒出细密血珠。   “小心,那些都是剑气。”   “剑气化形?!”司辰欢闻言,震惊道。   他自然知道剑修高手到了一定程度,可以控制剑气凝成实物。   但那都是为了增强剑气的杀伤力才做的,可此刻,在云夫人的疗伤之地,却化出了这么多的剑气红莲?!   似乎知道他的疑惑,云琅一笑:“姝儿最爱红莲,可惜寒泉之地不宜种植,所以只能幻化一二,聊慰她心。莲姝剑的剑气避开我和姝儿,却不能避开你,所以小心些。”   莲姝,怜姝。   司辰欢很快反应过来,一时心下震撼不已。   这么多的剑气红莲,得需要多庞大的灵力才能支撑!可这一切,竟然只是为了哄云夫人开心?   这也太过……用情至深。   看来琅玉仙君为了给夫人治病,不惜放弃飞升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你来了?”   一道虚弱的女声忽然传来。   司辰欢才发现,寒泉中的女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她眼神和云栖鹤极像,幽深如寒潭,却又多了几分洞察世事的锐利,一眼看过来时,似乎能看透人心。   司辰欢被看得脖子一缩,心想云夫人好强的气势,不愧是研制出化魔丹的天才。   不过她的眼神很快柔和下来,看着云琅:“这便是,你提到的小孩?”   司辰欢有些惊讶,没想到云门主竟然跟夫人提到过自己?   不过转念一想,应该是夫妻俩讨论云栖鹤时,顺带提到的。   只是不知云门主都跟夫人说了什么,白姝对他的态度极好,甚至招手让他靠近寒泉边,想好好看看他。   司辰欢却之不恭,小心避开漫天的灿烂红莲,踱步到寒泉边沿。   越靠近,透骨的寒冷便无孔不入,钻入他衣袖甚至骨头缝隙,冻得他眉毛都凝了一层薄薄冰霜,不得不催动体内灵力护体,这才勉强不瑟瑟发抖,艰难维持住了在云栖鹤母亲面前的形象。   “是个好孩子。”   白姝只端详了他片刻,也不知从何处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面容冷艳,却是透着显而易见的病态青白,不过一会儿功夫,似乎就更虚弱了,眼眸半阖,昏昏欲睡。   身后的云琅出声:“姝儿,人已见了,你先好好休息。”   司辰欢忙道:“是啊,云夫人,你先休息,晚辈就不打扰了。”   白姝强撑着,送了个礼物给司辰欢。   “好孩子,这是叔母给你的见面礼。”   “你和唳儿,都要好好的。”   云唳听到这,忽然开口:“什么样的礼物?”   他声音沙哑了些。   楚川并不知道还有这一往事,闻言也不觉伸长脖子,想看看曾经的第一门主夫人,送的见面礼会是什么?   在两人注视下,司辰欢打开储物袋,在最深的地方,翻出了珍藏多年的白玉匣子。   匣子精雕细刻,一看便不是凡物,将锁扣打开,明黄软布上,静静躺着一块凤凰血玉。   玉色玲珑剔透,其中似有血意缓缓流淌,雕工极其精细,凤凰首尾相衔,羽毛翅根都纤毫毕现。   可惜的是,一条几乎贯穿凤凰的裂纹突兀横亘在血玉上,生生破坏了美感。   “怎么会裂了?!”   司辰欢不可置信,一时忘了自己还在马车上,“蹭”地起身,脑袋一时撞在车顶,疼得他眼中泛出泪花。   不过这股疼痛也让他冷静了些,重新坐下,捂着额头难以相信道:“不可能啊,我一直小心收在储物袋中,不可能会裂开的啊!”   先不说这是白姝前辈送给他的,单论云栖鹤母亲遗物这一点,凤凰血玉便珍贵无比,结果却被他弄裂了!   司辰欢一时满心懊丧,无比愧疚。   “不要紧”,云栖鹤忽然开口。   他嗓音沙哑,像是刚才某个梦境中回过神来,神色还带着几分恍惚,眼神却是极亮。   他问司辰欢:“你当时接过血玉,指尖是不是还残存着被剑气划伤的血珠?”   他脸上的恍惚神色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这表情,看得司辰欢原本愧疚的心里都不免发颤,“是、是啊?怎么了,莫非是因为碰到我的血才会裂开?”   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知道啦!”   云栖鹤还没回答,楚川就忽然平地惊雷,大声叫道。   司辰欢吓了一跳,来不及算账,忙问:“你知道了什么?”   “这是姻缘玉啊!你竟然没听说过?!”楚川的表情很夸张,趴在白玉匣边,小心翼翼打量着血玉,像是见了什么绝世珍宝,“传说中姻缘玉是一对龙凤所化,以血结契,这可是无价之宝极其难寻,基本只存在传世古籍中!据传,结契的两人可通过姻缘玉跨越时空生死,定下永生永世的情缘……哎哟,你打我干嘛?”   司辰欢本来还以为他真知道什么,听到后面忍不住往他后背拍了一巴掌,“别扯了,我不知道什么姻缘玉,但哪门哪派吃喜酒时,新人交换的不是龙凤玉佩?你别给我添乱。”   “我没有!”楚川不平道,“世家大族在成亲宴上交换龙凤玉,本身就是姻缘玉传说的演化而来。但他们的血玉,可完全没有眼前这块来的灵力深厚!”   司辰欢推了推他,示意他走开点,嘴上道:“行了行了,都叫你少看点话本传说,人都看傻了。如果按照你所说,姻缘玉极其难寻,云夫人为何会送我?还只送一只凤凰玉佩?况且这传说中的姻缘玉,总不至于这么脆弱还能磕出裂纹吧?”   楚川被他一说,也慢慢动摇,觉得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行了行了,你还是适合去打坐,别乱猜了。”他把人打发去了车顶。   回头一看,便见云栖鹤捧着那块凤凰血玉端详,侧脸极其认真。   “怎么了?”司辰欢见他神色有异,还以为他是心疼母亲遗物损坏,不有心虚道,“我一直都是好好保管的,不知为何就裂了。”   “我知道了”,云栖鹤将血玉放回白玉匣中,跟司辰欢对上了视线。   他一向幽深的眼瞳中泛出些水意,似乎在隐忍什么。   “……怎么了?”本来还想问他知道什么的司辰欢,见此不觉担忧地问,“可是身体不舒服?”   云栖鹤摇头。   他将白玉匣小心扣好,双手捧着递给司辰欢。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不知为何多出了几分郑重:“既然是母亲送你的,你便继续保管着吧。”   “我也不会,辜负母亲教诲的。”   司辰欢并不知道,在云栖鹤随身携带的储物袋深处,同样有一方相似的白玉匣。   匣中,是父母留给他的龙形血玉。   如今亦是裂纹相亘。   这传说中的姻缘玉,将结契双方永世绑定,于是才能通过裂纹,重回青梅竹马、春日悠长的少年时光。             第37章   楚川总觉得两人有很多事瞒着自己。   但他向来心大,也懒得深究,此刻更重要的是:“你们说,我该穿哪件衣服去见苏姑娘呢?”   这时,官道尽头已露出了巍峨城门的轮廓,路上车马行人也渐渐了起来。   楚川钻进马车内,将储物戒中的衣服倒腾了出来。   除了书院白色的弟子服,他的衣服便是些墨绿、青绿色。   说来心酸,因他爹楚逢尘出身药宗,唯爱青、绿二色,所以他的衣服多是他娘捡他爹裁衣剩下的布料做的,虽然样式也算精美,但少年人爱俏,衣服还是多多益善的。   更何况是要去见美人?   楚川瞥了眼司小酒身上的绛红衣服,暗暗摇头,太艳太轻浮。   然后又看了看云栖鹤身上一袭云纹白衣镶银丝边,暗暗摇头,太素太闷骚。   司辰欢并不知道他心中腹诽,探过身去,拈起他一件墨绿竹衣的一角,“我觉得这些衣服都可以啊。”   楚川嫌弃道:“哪有,都穿腻了!你们说有没有哪种衣服,最好能衬出本公子英俊帅气的脸蛋,潇洒不羁的风度,还有仙气飘飘的气质呢?”   司辰欢将衣角摔回去,不满道:“要求恁多。”   云栖鹤坐在司辰欢身边,淡淡开口:“恕我直言,这靠的不是衣服,还是要看人吧。”   司辰欢笑出声来。   楚川黑了脸,将衣服都塞进储物戒中:“你还是别直言了。反正我不管,你们先陪我去买衣服!”   于是进城将马车安置好后,三人便直奔成衣铺而去。   天乐城宽阔无比,比春月城大了数倍不止,因是乐修门派,街上往来的修士多有抱琴垂笛、横萧弄弦的,气质不凡。似有若无的清音从临街酒楼处传出,闻之动人。   他们去的成衣铺正在斜对面,一进去,各色仙气飘飘的衣袍摆满了店铺。   店中香气浮动,往来的多是娇俏少女,或是跟着女眷的男客,三个半大少年一进来,便吸引了不少注意。   楚川来之前摩拳擦掌,来之后看着琳琅成衣,却有些傻眼:“你们说,我该买什么……”   他转身一看,身后却没了人影。   人呢?   “云唳,你快看这件怎么样?”   “这件衬你。”   “那这件呢?这个浅红色,我似乎还没有。”   “那便买了。”   方才不情不愿的两人,此刻逛得正起劲,一件一件衣服瞬间就拿在了手里。   楚川艰难插话:“喂,我说,你们看看这件怎么样?”   司辰欢看都没看,敷衍点头,然后又兴奋道:“云唳,你看这个!”   楚川:“……”   拂袖而去!   最后还是掌柜的帮忙,按照他的要求硬是选出了不少成衣。   楚川也大方,挥手决定全要,然后压低声音,手指偷偷指了后方两人:“先包起来,他们付钱。”   以防被打,楚川见掌柜的打包好衣服后,自己便先出了门店。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楚川一出来,便见斜对面的酒楼下聚集了不森少人。   一阵乐声从酒楼二楼临街处传来。   乐声嘈杂切切,争奇斗艳。   楚川稍一侧耳,辨别出了琴声、萧声、笛声等,但最动人的,还是一道格外突出的琵琶声。   宛转悠扬,独树一帜,如碎珠落玉,引得行人不由驻足停留。   这是哪些乐修在斗法呢?   楚川也下意识走了过去。   “这位客官,今日酒楼有贵客包场,实在不好意思。”   楚川刚过去,便见有一人被小二拦在门外。   那人满脸可惜道:“这位琵琶乐师技艺精湛,曲艺高雅,可惜不能一见。”   楚川也颇为认同。   这些斗法的乐师中,这位弹琵琶的修士可谓手法高超,一骑绝尘,将其他乐师都比了下去。   他摸了摸手上的金玉扇子,自从下山后好久没有拿出来了,此刻不免有些手痒。   “铮——”一声,忽听琵琶声促弦转急,陡转直上,如银瓶乍破、撕帛裂空,其他乐声明显跟不上,渐渐歇声。   楚川心弦一动,再也按耐不住,当即拿出了金玉扇子“唰”地展开,朝下按去,涌现的白光中,一座镶金嵌玉的古琴瞬之浮现。   楚川衣袍一掀随地而坐,古琴横于膝前,十指重重一拨,琴音铿锵直冲云霄,和上了作金戈铁马之声的琵琶。   琵琶声微不可查地一顿,接着声势稍减,似乎是主人在疑惑。   楚川也随之放轻,琴声悠扬如飞鸟行于天际。   那位弹琵琶的乐师知道遇上了同行高手,减缓只有片刻,接着流转不息、忽高忽低的音律潮水般涌来。   楚川也渐渐兴奋,十指如飞几乎快出残影,牢牢跟上了乐师节奏。   一琴一琵琶,楼上楼下,遥遥相和。   这番动静吸引的行人越来越多,不绝的赞叹声中,正奏琴的楚川耳尖一动,忽然捕捉到了一道格外沉重的呼吸声。   他耳朵极其敏锐,听到这声音如同从破碎的胸腔中涌出,还有似有若无溢出的痛呼。   简直太奇怪了。   因此楚川即便沉浸在棋逢对手的喜悦中,也不由抬头一看。   越过行人重重交叠的肩膀和腿腕,楚川看向最外围处,踉踉跄跄走近了一个低垂着头的男人。   “啊,这是什么?!”   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发出惊呼声。   其他人下意识回头看去。   待看到男人尖锐利爪和抬起头时的青灰面孔,人群中爆发出尖叫:“邪魔,有邪魔——”   霎时像水跳入油锅,人群沸腾起来,楚川震惊间弹错了弦,断了音律,琴声戛然而止。   “快跑啊!”   行人中多是百姓,闹哄哄地四下逃窜,慌乱中不知有谁丢了孩子,等楚川发现时,不远处的邪魔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大街中心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扑了过去!   “我的孩子——”   在这撕心裂肺的叫唤声中,楚川几乎是下意识将手中古琴扔了出去。   “砰——”   结实的金玉古琴在邪魔利爪距离小女孩只有一拳时,险而又险砸中了邪魔,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它倒飞了出去,狠狠砸落地面。   古琴也随之四分五裂。   来不及心疼,楚川当即脚尖一点,身轻如燕直掠开去,快速将还在嚎啕大哭的女孩抱入怀中。   忽然这时,不知从哪里竟又扑出来一个青面利爪的邪魔。   卧槽竟然有两个!!!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楚川手上还抱着人腾不出手,为了避开扑来的邪魔,他只能硬生生在半空中扭转身形,朝着另一处方向重重摔了下去。   他牢牢护住小女孩,自己却结结实实砸向地面,骨骼碎裂声响起,疼得他眼前一黑。   邪魔又转身飞扑而来,楚川抱着人躺在地上避无可避,却在这时,琵琶声在头顶响起,音波化作无形盾牌,挡住了邪魔身形,下一道音波紧接而至,带着巨大冲力掀飞了邪魔。   邪魔倒飞数丈远,还未起身,便迅速被几个身着缥碧色弟子服的修士牢牢压住。   楚川看到了一阵花雨。   漫天飞舞的花瓣中,一道倩影从天而降,她怀抱琵琶,衣袍翻飞间,露出一张清冷出尘的脸,眉心一点朱砂不点而红,平添几分姝色艳丽。   是苏幼鱼!   楚川万万没想到能在此时见到女神,一时惊呆,忘记了从地上起来。   “楚川,你没事吧?”   直到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司辰欢艰难推开挤在外围的群众,姗姗来迟,他跑到楚川旁边,一看大惊失色,“怎么这幅表情,不会摔傻了吧?”   楚川反应过来,瞪了他一眼,“你才傻了呢。”   一旁,小女孩的父母姗姗来迟,将哭成泪人的女儿抱入怀中,口中千恩万谢,甚至还给楚川跪着嗑了个头。   楚川还躺在地上,艰难侧身躲开,有气无力道:“没事的,下次可要看好女儿了。”   那对夫妻连声应是,司辰欢帮忙说了几句,可算是将他们送走了。   司辰欢这才上前,将他扶起一看,发现他一侧肩膀耷拉下来,已然是摔得错位,他眼珠子一转,指了个方向:“看,你女神来了!”   楚川下意识转头,“咔擦”一声,司辰欢手上一用力,当即给他正了位。   楚川猝不及防,疼得面部表情扭曲,然后下一刻就听见一道女声犹豫问道:“这位道友,您没事吧?”   疼得汪汪泪眼中,楚川看到了女神清丽的脸。 !!!   扭曲的面部表情瞬间复位,楚川甚至还将自己胳膊从司辰欢手中拿出来,人也不歪歪扭扭靠着他了,站得比竹子还直。   “我没事,苏姑娘!”声如洪钟。   司辰欢:“……”医学奇迹。   苏幼鱼看表情也是嘴角抽了抽,不过她很快又恢复清冷神情。   “这次突发事故,若不是道友及时出手,恐怕会有伤亡出现,还连累道友受伤,宝琴摔碎,在下实在过意不去。”   “没事,人命关天”。   “不如道友先去我们城主府养伤?”   他们声音同时响起。   楚川反应极快,捂着胸口又往旁边靠在司辰欢身上,虚弱道:“哎哟,突然又疼起来了,那就打扰天乐门了。”   司辰欢:“……”。   要不是有外人在,真想装作不认识这货。   苏幼鱼眼神在他们两身上来回一扫,尤其是落到司辰欢那张脸上时,眼神柔和了许多。   对楚川这明显装弱的行为也没有在意,“道友放心养伤,这摔碎的宝琴,天乐门也会赔给道友的。”   楚川为了进城主府,这次也没说“不用”了。   倒是司辰欢开口:“等等,我们还有一位同伴。”   云栖鹤这时才施施然走了过来。   看见他,苏幼鱼眼中划过惊艳,语气更温和了些:“三位有请。”   他们就这么混进了城主府,被安排在一间偏僻小院。   苏幼鱼歉疚道:“不好意思,近日宗门宴会在即,宾客太多,客房有些安排不过来,此处委屈三位了。”   司辰欢没有回答,将表现机会让给了楚川。   楚川站在他们两人面前,自然是连连摆手,风度翩翩地客气说:“苏小姐客气,能进城主府暂住,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   苏幼鱼还没说话,门外匆匆跑进一年轻少女,面色焦急,俯身在苏幼鱼耳边说了什么。   司辰欢隐约捕捉到“城南”“邪魔”等词句。   苏幼鱼面色一变,不再跟他们客套,匆匆道:“三位先安心住下,门派有急事,我这边需要先去处理。”   楚川忙赶紧表现他的体贴:“苏姑娘快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他一说话,方才急匆匆跑来的少女也不由看向他,她似乎看到了什么,有些瞪大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跟着苏幼鱼离开。   她们一走,楚川就装不下去,当即疼得呲牙咧嘴,趴在桌上,连吃了好几颗疗伤丹药。   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想到最后那女孩欲言又止的表情,有些疑惑:“不过那姑娘最后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呢?”   司辰欢:“啊,他可能是想提醒你胸前有鼻涕吧。”   “什么?!!”   楚川如遭雷殛,匆匆低头一看。   这才发现他胸前墨绿色的布料处,有一道不明显的白色痕迹。   但修士耳聪目明,自然能看出那是鼻涕擦过的痕迹。   应该是方才他在大街上救人时,小女孩埋在他胸前害怕得哭了,然后不小心留下的。   楚川:“……”   他想到自己就穿着这件脏衣服,和女神寒暄了一路,当即双眼无神,从座位上滑落在地。   吓了司辰欢一跳,“不是,你振作一点啊!你又不是第一次丢脸了!”   “我鲨了你!”他不说还好,一说,楚川又诈尸,起身扑向司辰欢,掐住他脖子,恶龙咆哮,“你刚才都不提醒我!”   “不是”,司辰欢挡住他手,比他还委屈,“你自己想一想,我方才先急着给你疗伤,衣服的痕迹是后面才发现的,一直想提醒你!结果呢,你屁颠屁颠跟在苏姑娘身边跟人搭话,我一拉你,你就把我甩开,人家苏姑娘也是金丹期,我就算给你传话也会被她察觉,让我怎么提醒你啊!”   楚川被他这么一说,想起司小酒刚才确实还拉了他几次衣袖,都被他打了回去。   楚川理亏了,但一想到自己在女神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两眼就是一黑,松开司辰欢,委顿瘫在地上,“我想死了。”   云栖鹤嫌弃地踢开他挡路的一只脚,走到司辰欢面前查看他脖子,确认没有留下痕迹后,这才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堆包好的衣服,扔在楚川身上。   他语气冷淡,却又含着丝嘲讽:“喏,你的寿衣都给准备好了,需要烧给你嘛。”   楚川:“……”   司辰欢:“噗——”             第38章   许是苏幼鱼太忙,司辰欢他们在城主府住了两天,也没再见到她。   司辰欢倒是不觉得无聊,他之前因为契约了本命法宝,修为提升了一大截,正好利用这两日时间来巩固根本。   云栖鹤自不必说,躺在他的藤椅上,看着打坐中的司辰欢,一看就能待一天。   倒是养伤的楚川,给自己折腾得人模狗样,打扮花枝招展,天天站在院门口张望,看女神是否会路过。   活像倚门揽客的花楼女子。   把偶尔路过的天乐门弟子看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是门派内哪个师姐养了面首,竟然把人带进了宗门里?   于是,苏幼鱼一回来,就有弟子偷偷摸摸来禀报此事。   在自己人面前,苏幼鱼清冷的表情消失,她听见面首的消息,原本疲惫的面容都一亮:“谁啊谁啊,住在哪?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师妹做事这般不小心的?”   那弟子说了名字,“是小梧院。”   苏幼鱼兴奋的表情僵住,吃了一口假瓜,她意兴阑珊,摆了摆手,“我知道了,那三人是我带进去的。”   弟子大惊失色:“啊?竟然是师姐的面首吗?还有三个?!”   “噗”,这小呆瓜的反应倒让苏幼鱼忍不住一笑。   “胡说八道!”进门的少女清喝一声,她五官生得柔美,一张脸却板的四平八稳,“胆敢污蔑小姐?太闲了就给我去城内巡逻,别在这胡言乱语!”   那弟子见到少女,如老鼠见了猫,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   苏幼鱼见到她,严肃了一些:“查到这些人变作邪魔的原因了吗?”   他们天乐门为了此次宴会,万分谨慎。   除了城门口检测鬼气的法阵外,凡是入城之人,都必须当场吃下化魔丹,确保体内完全没有鬼气,这才可以进入。   可偏偏,自前日开始,城内接二连三出现活人变作邪魔的惨剧。   这些邪魔每次挑的还都是人流汇聚处,如此诡异的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背后有人在捣鬼。   可惜,少女,也就是她的师妹宫羽摇头:“城内没有可疑的修士出现,那些化作邪魔的人生前,也完全没和陌生人接触过。”   宫羽说完,犹豫了下:“按道理,他们不都服用了化魔丹吗……”   化魔丹能将藏在人体内的鬼气激出,这是修真界流传了二十多年的箴言。   但、这次竟然失效了?   “调查中,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宫羽道,“有传言说附身人体的邪魔已经进化,不会再被化魔丹发现。所以如今的化魔丹已经失效,只有药宗最新研制出的破魔丹,才能做到万无一失的检测。”   苏幼鱼皱了皱眉,怀疑说:“化魔丹盛行二十余载,怎么这些附身的邪魔最近才开始进化?这破魔丹靠谱吗?不会是药宗为了卖丹药传出的幌子吧?”   宫羽心平气和:“那不然,小姐还有其他办法吗?”   苏幼鱼一噎。   没有了,两天来的连环邪魔出现,让整座城池都笼罩在惊惧的气氛中,再说天音宴会在即,这紧要关头可万万不能有何闪失,否则天乐门的脸面就要在全仙门面前丢光了!   而负责举办这次宴会的她,到时候也会成为宗门罪人。   苏幼鱼一咬牙:“行吧,破魔丹就破魔丹,先买个一千粒,每人一颗,我就不信这邪魔还能再出来作乱!对了,多少钱一颗来着。”   宫羽说了个数字。   苏幼鱼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你说多少?药宗怎么不去抢!”   宫羽面无表情:“价格的事另谈,关键是药宗那边还不卖给我们。我一问,人家就说库存不够。”   苏幼鱼愤怒地一捶桌子,用力之大,桌面裂纹如蛛网般浮现:“一定是白落葵授意的,真是小气量,不就是美人评选压了她一头,至于这样吗?”   宫羽抚了抚额:“小姐说的是你和角愫拉偏票的那个第一美人评选?”   “什么叫拉偏票,明明是各凭本事,再说前有洛烟儿自诩第一美人,后脚她白落葵也自封第一,本小姐不过是凑凑热闹”,苏幼鱼说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似乎很久之前,有人曾惊艳地叫了她一声“第一美人”。   不及深想,宫羽便给她压力道:“什么评选放在一边,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找出城内还隐藏的邪魔。城主那边已经知晓此事了,让我来便是提醒小姐,两日之内若还找不出,便由他亲自出马。”   苏幼鱼打断思绪,当即不赞同道:“那怎么行?这本就是为了爹和娘办的宴会,怎么能劳烦他们!”   她沉思片刻,想到了一个人。   “白落葵不卖给我丹药,但有一个人,一定会卖!”   宫羽眼睛也一亮:“你说的是……”   苏幼鱼点了点头,拿出一张通讯符快速写了几笔,还怕那人不能及时找到她,在符纸上留下自己的一抹灵力标识,最后符纸化作一抹流光,贴着匆匆跑进门来的少女,射向遥远天际。   “欸小姐这是和谁通讯?”那名少女不由回头一看。   “毛毛躁躁,说过你多少次了角愫!”宫羽看着少女,板着的脸上浮现不满。   角愫转过身,吐了吐舌头,她长相娇俏,一双杏眼圆润可爱:“是院外有人,要求见小姐。”   来人正是司辰欢三人。   主要是楚川养好了伤,嚷嚷着要见女神,偏偏他自己一个人不好意思来,硬是缠着司辰欢,后者被他吵得耳朵疼,只好跟着也来了。   他们三人被领进厅堂,苏幼鱼起身迎接,尤其对楚川道:“这位道友,身上的伤还要紧吗?”   楚川受宠若惊,挺直腰杆声如洪钟道:“多谢苏姑娘关心,在下已经好全了!”   音量震得门口飞过的鸟雀都惊掉几根羽毛,簌簌飞走。   司辰欢以手抚额,偏过脸去,暗暗扯住他衣袖,几乎以气音提醒:“小点声。”   楚川上次吃了教训,这次对司辰欢的小动作无比关注,闻言脸热了些,音量降低几个度:“我们三人寄宿城主府,十分不好意思,既然我已经伤好,又听闻近日城中巡逻似乎人手不足,所以便想尽绵薄之力,加入巡逻中。”   苏幼鱼没想到他们这么积极,倒是一直负责此事的宫羽忍不住道:“三位道友真乃义士,还没问过,几位师承何处?”   楚川说出了“鸿蒙书院”的名头。   苏幼鱼觉得有些耳熟,看了看楚川,方才被打断的回忆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十五岁时少年的稚嫩面孔,和眼前这张明显长开棱角的俊脸渐渐重合,苏幼鱼脱口而出:“你是当年那个认错人的愣头青!”   厅堂内静了一瞬。   宫羽暗暗扯了小姐的衣袖。   苏幼鱼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矜持端庄道:“原来是故人啊,不知道友可还记得猎阴大会那晚的误会?”   楚川忙道:“自然记得,苏姑娘天人之姿,在下错认成了第一美人,不过现在,这称号是姑娘实至名归了。”   苏幼鱼眼睛一亮:“你也看了那排名?”   宫羽:“咳咳”。   苏幼鱼语气瞬间淡然:“都是浮名,道友说笑了。”   司辰欢在一旁,看得有些奇怪。   这苏姑娘明明性子跳脱,却还要装作一副端庄清冷的疏离样子。   他不知道的是,外界评价起苏幼鱼便是以冷美人冠之。   而苏幼鱼在外人前,一向伪装得很好,只不过连日来探查邪魔的心力憔悴、刚刚解决一桩大事的安稳放松,以及故人重逢的感慨,让她一时不小心露出了跳脱的马脚。   这才被司辰欢捕捉到了异样。   而楚川大抵是被蒙蔽了双眼,还觉得不愧是女神,果然不在乎这些虚名,眼神越发炽热:“苏姑娘唤我楚川就好,这是司辰欢,这是云……”。   他介绍到云栖鹤,一时卡壳,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真名。   反倒是云栖鹤自己道:“在下云栖鹤。”   苏幼鱼点了点头,没什么反应。   像是没听过一般。   司辰欢转念一想:是啊,玄阴门在他十八岁时倾覆,而栖鹤这个字是门主云琅提前为他取的,因当时尚未及冠,故很少使用,所以外界知道的人不多。   难怪云栖鹤一点都不慌。   楚川也放下心来。   宫羽负责城中巡逻,此刻见三人也是出身大派,还是小姐旧识,便道:“那今晚的城中巡逻,辛苦三位了。”   月华初上,洒在天乐城高低相间的琉璃屋瓦、楼阁朱檐上,银白如霜。   夜色中的城池静悄悄的,青楼画阁门窗紧锁,茶坊酒肆歇业闭门,就连更夫也不见踪影。   走在青石板路上,安静得只有夜巡队伍的脚步声。   初来时的风流热闹荡然无存,此刻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惊惧的气氛,似乎是悬在众人头顶的一柄剑,不知道何时落下,不知道,何时何处、会突然有人变作邪魔来吃人。   因天乐城大小街巷足有上百,所以巡逻队伍两两为伴,若是发现异常,立即发射信号弹通知其他人。   司辰欢自然和云栖鹤一组,他领了一枚信号弹,此刻拿在手中,在他们分到的一条街巷上巡逻着。   这是一处不大的街道,两侧是临街闭门的店铺。   月光将两人身影拉得高高低低,司辰欢走了几个来回,没见什么异常,便拉着云栖鹤,先坐在了旁边一处大树下。   “你说,这些能瞒过阵法和化魔丹的附身邪魔,是不是、有点熟悉?”   许是前不久他才回忆起十五岁那年经历的血腥过往,此刻忍不住将谷底那群毫无征兆出现的邪魔,同天乐城此刻的情况联系起来。”   “对了,当年谷底发生的事,当真跟药宗有关吗?”司辰欢那时一心记挂着受伤的云栖鹤,加上后来,云琅叮嘱他不要将此事说出去,以免给自己、甚至鸿蒙书院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他一直埋在心里,后面埋到他自己也忘了。   云栖鹤在月光下肤白胜雪,泛着一层淡淡光晕,此刻唇角划过一抹冷笑。   “怎么会呢?这等腌臜事,自然是有弟子擅作主张,宗门完全不知晓。”   司辰欢听他这么一说,便明白当年是有人顶了罪。   “云门主,有查出什么吗?”司辰欢忍不住问。   云栖鹤转身,跟他对上了视线。   他那双漆黑的眼微微垂着,像是如同吸进一切光线的漩涡。   “没有”,他微微摇了摇头,很认真地看着司辰欢,“也正是因为没有,我还能活到现在。”   司辰欢一凛,明白了过来,默契地不再多问。   “不过,天乐城这些邪魔,倒是可以仔细看看。”云栖鹤见他紧张起来的神情,不由道。   司辰欢指了指左右空荡荡的街道:“我倒是想,可哪里有邪魔?”   “跟我来”,云栖鹤拉着他起身,飞速离开了这方街道。   “喂可以随意离开吗?”司辰欢担忧道。   “没事,这边毫无鬼气的气息,跟我走,我已经感受到了。”   某处窄巷内。   这条巷子曲折蜿蜒,月光被高墙挡住,巷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个火把勉强照亮些许区域。   负责此处的正是楚川和角愫。   本来楚川是第一次夜巡,宫羽想把他像司辰欢他们那样,调到轻松的大街上去,结果他为了在苏幼鱼面前表现,毛遂自荐到这种危险的巷子中来,宫羽只好将门下弟子安排了一个过来。   两人已巡了几遍,楚川一路跟人套近乎,一口一个“仙子姐姐”,角愫也是个活泼性子,两人很快混熟,巷中不住回荡着两人一来一往的话语。   终于,楚川见时机合适,小心翼翼问出了他的目的:“不知苏姑娘,可喜欢什么类型?”   角愫闻言轻笑一声,在火光中撇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怀好意,原本打得是我们小姐的主意?”   楚川装傻,厚着脸皮笑了两声:“美人如玉隔云端,我怎么敢打苏姑娘的主意,只是想了解一下而已。”   角愫明显不信,不过夜巡无聊得紧,这小子还算上道,她便大发慈悲,透露了两句:“我们小姐喜欢的嘛,好说,只要符合一项——好看就完事了。”   楚川:“啊?”   角愫回想起她家小姐私藏的话本,又道:“也不对,还是要看看搭配,比如那种弱柳扶风、走一步喘几口气的病弱美男,还是配那种高大威猛、力拔山兮的壮士好一些……”   楚川更疑惑了:“啊??”   若是前面一个“好看”还能理解些,只是没想到女神喜欢的标准如此简单粗暴。   而后一个什么搭配,触及到了楚川的知识盲区,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角愫在火光下嘿嘿一笑,笑得楚川有些发毛。   “你们这些直男,自然是不会懂的。”角愫说完,举着火把施施然先往前去了。   两人隔开了一段距离,两个火把映照的范围相离,中间出现一段漆黑处。   前方的角愫忍不住道:“我说,我不过说了一句话,你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还在原地思索的楚川不明所以,说了声:“我没生气啊?”   “那你在我身后喘什么气?”角愫不满道。   然而她说完才反应过来。   楚川的声音明明是从远处传来。   但身后的喘气声,却近在咫尺。             第39章   漆黑不见五指中,角愫身后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更近在咫尺。   颤栗自脚底升起,角愫瞳孔猛缩,举着火把的手忍不住发颤,带得火光摇晃,终于在晃到某一处时,映出了一张青灰獠牙的脸!   “小心!”   伴随着楚川一声惊呼,角愫只觉身后有腥风袭来,她猛一侧头,堪堪避过邪魔俯冲而来的森白獠牙,但距离实在太近,眼看邪魔举起森厉尖爪,角愫避无可避,她绝望闭上了眼。   “铮——”   一声击金碎玉般的嗡鸣突兀在头顶响起。   接着是身前邪魔痛苦万分的尖啸。   角愫只觉自己被一只轻飘飘的手推开。   她猝不及防,踉跄往后倒去,被人扶了一把。   “谢谢。”她转身道谢,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云栖鹤收回手,用丝帕擦了擦手指,眼神仍盯着前方,嘴中随意道:“不客气。”   像只是随手扶了个花瓶。   还要擦个手。   角愫心里划过一抹无语,不过很快被打斗声吸引,抬眼看去时,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只见骤然明亮的巷子中,一精致俊美的红衣少年正和邪魔缠斗。   司辰欢在出手时,悬空升起了一盏青灯法器,将这片黑暗窄巷映得分明。   他绛红衣摆漫卷如花,手上剑光残影,与他对战的邪魔节节败退,明显不是他的对手。   “不好,它要逃!”   眼看邪魔越退、越靠近曲折窄巷深处,几乎出了青灯的光照范围,角愫没忍住叫了一声。   邪魔当即撤身反逃,眼看身影要重新和黑暗完全融为一体!   司辰欢身形猝然拔高,持剑横扫,雪亮剑光爆显,映得深黑苍穹都亮了一瞬。   不远处,快要逃出生天的邪魔身形骤然在半空定格一瞬,接着,一滴、两滴,如流般的深绿血液唰然落下。   那邪魔也无力地倒向地面。   司辰欢不敢大意,持剑纵身追至,自上而下狠狠钉入邪魔身躯!   力道之大,青石地面都擦起一阵火光四射。   而血泊中的濒死血魔,纯黑瞳孔倏然猛缩成点,最后那一点竟变成了深绿尽黑的颜色。   司辰欢一愣,下一刻,云栖鹤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快退后!”   司辰欢几乎下意识,拔出剑飞快后撤。   下一刻,身体忽然膨胀的邪魔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在天乐门听到动静赶来的弟子眼前,“啪”炸成了一堆血雾。   连月光都染上了一层红意。   天乐门城主府处。   正厅内,角愫正惊魂未定,跟板着一张俏脸的宫羽绘声绘色说着自己方才的经历。   末了拍拍胸,略带羞涩地朝司辰欢的方向看了过去:“幸好司少侠及时赶到,要不然我可遭罪了。”   司辰欢已换了一身衣服,是新买的雪白内锻,外罩银朱色窄袍,绛红枫叶纹腕甲显得整个人利落飒沓,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他不在意道:“客气了,不过今晚的邪魔武力不低,似是修士所化?”   他一心想着那邪魔最后眼瞳便绿的事,忽略了角愫不断偷看他的目光。   倒是云栖鹤面色更冷,上前几步,好巧不巧挡住了角愫探寻的目光。   后者不由蹙了蹙眉。   而其他人都被司辰欢一句话,深陷在邪魔一事的焦虑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苏幼鱼语气沉重道:“是的,前两天也不乏出现过,修士当街发狂变作邪魔、伤到无辜百姓的事。”   宫羽板着的脸极其难看:“如今满城风声鹤唳,就像回到当初二十年前化魔丹还未研制出时,生怕路过的一人、甚至身边亲近的人,都会是邪魔附身。”   她们提到化魔丹,早已不解的楚川不由道:“所以,化魔丹不能解决当今的局面吗?”   按理,附身的邪魔只要服用了化魔丹,便会激发出鬼气,如在青天白日无法遁形。   司辰欢和云栖鹤,听到这也不由抬头,看了过去。   角愫为了吸引注意,忙抢先道:“别说了,当初宗门谨慎起见,满城百姓都服用这丹药,就连入城的修士也要服用,这点你们应该也知道,可现在呢,根本没用啊!”   “听说只有最近药宗传出的破魔丹,才能将附身邪魔一网打尽。而且,伴随着这消息而来的,还有一则经年的狗血八卦,说得是当年白姝之所以能研制出化魔丹,完全是窃取了其姐白芷的丹方,不过偷的总归是偷的,所以二十年后就没用了,只有真正的药方主人,才能彻底根治附身邪魔这一问题。”   云栖鹤垂下了头,一张脸笼在半明半暗中,看不清神情,然而侧脸线条却是紧绷,脖颈青筋毕现。   多少年了,她母亲已随风逝去,可是这些积毁销骨的流言蜚语,却还是不肯放过她,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恨不得将她留在青史、流传在仙门的最后一丝名声都搞臭!   多可笑啊。   他爹当年鬼蜮之乱救出百万生民,他娘二十余年前以一己之力将整个仙门拉出邪魔附身的惶惶不可终日中。   只是听听现在,提起哪一个名字,甚至连带着他,不是人人喊打呢……   “胡说八道!”   深陷黑暗泥沼的云栖鹤,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怒斥声。   红衣少年上前几步,越过云栖鹤的刻意阻挡,直直看向角愫:“白姝前辈当年研发丹药的呕心沥血、千难万苦我们无从知晓,但是如果没有她,后面可能根本不需要鬼蜮作乱,整个仙门便要顷刻瓦解!何况如果她真是盗丹方,为何药宗二十多年前不澄清?非要等到前辈仙逝,然后才践踏她的名声、踩着她的血肉,来给自己的新丹药扬名!”   他这番话说森得疾言厉色,完全没有平素的狡黠可爱,说得角愫不由委屈,小声辩解:“我都说了只是听说而已,我也没有这样想啊。”   司辰欢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抱歉,我只是情绪有点激动。”   角愫忙挥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眼前少年爱憎分明、不随波逐流,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离得近了看着也更俊美了,一时眼神柔和似水,好奇问,“司少侠可是和白姝前辈认识?”   司辰欢一顿,隔着一段距离,看向了云栖鹤。   后者恰好也抬起了头,苍白面容上,眼神漆黑深沉得令人心惊。   司辰欢道:“只有一面之缘。”   只是竹马至亲,仙门恩客,他不敢忘怀。   司辰欢说完这一句,沉默地走到了云栖鹤身边。   楚川见气氛有异,忙叉开话题:“这些暗中的邪魔也太麻烦了,要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好了!”   苏幼鱼和宫羽两人自然也看出方才异常,识趣地不再多问,顺着楚川的话道:“谈何容易,就算想买药宗的破魔丹,也要再等些时间。”   趁着他们说话时,司辰欢微微俯身,靠近了云栖鹤,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   他心下一叹,将手深入云栖鹤宽大衣袖中,果不其然,对方笼在衣袖中的手死死紧握着,他甚至还摸到了些许粘稠的血意。   司辰欢一阵心疼,鼻尖也不由酸涩几分。   他毫不嫌弃那粘腻的感觉,将手牢牢握紧云栖鹤的手背,甚至若不是还在外人面前,他当即就想把人的手拿出来看一看,伤得重不重。   这傻子,怎么只知道伤害自己?   云栖鹤一转头,深沉的眸子不由对上他的,清晰捕捉到了那蕴在其中的怜惜。   原本桎梏的心脏重重一跳,似乎逃脱了禁锢淹没的沼泽重回世间。   他松开了紧攥的手,却反手一翻,将司辰欢搭在手背上的手握入掌心。   力道很大,冰凉的指骨有些硌人。   司辰欢却毫不在意,还回握了回去。   两只手掌心相贴,没有一丝缝隙,在云栖鹤宽大袍袖笼罩下,那些旧年残血、流言蜚语……似乎一瞬很远。   只有相交处传来的温热感觉,让云栖鹤一颗心为之鼓噪。   他缓缓平静下来。   角愫奇怪地看着低头的两人。   其他三人正在商讨对付邪魔的事,只有她察觉到两位少年似乎正头碰头悄悄说着什么,只不过因为角度问题,她没有看到司辰欢伸进云栖鹤衣袖的手。   片刻后,商讨的三人得出的结论便是——等。   等苏幼鱼那位好友送来破魔丹,看看这丹药是否如传说中那般神奇。   只不过这法子太过被动,而且苏幼鱼自己都不确定,那位好友何时能赶到。   “招阴符如何?”   一道冷淡的声音忽然响起,吓了三人一跳。   云栖鹤面色已如常,不过此刻他捧着司辰欢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得三个姑娘有些懵。   只有楚川嘴角一抽,这熟悉的不顾他人死活的感觉,终于不止他一个人体会到了。   司辰欢在众人灼灼目光下有些受不住,尴尬笑了两声:“哈哈,刚刚不小心弄脏了。”   至于弄脏了手为什么是云栖鹤擦,他眼神发飘,不敢再说。   苏幼鱼似乎嗅到什么,目光陡然锐利,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眸色渐渐幽深,唇角诡异勾起。   宫羽一看她就知道她犯病了,暗暗一扯她衣袖,提醒她注意收着点。   “咳咳”,苏幼鱼掩唇咳嗽,恢复端庄清冷的姿态,道,“云道友说得招阴符,我们自然也想到过。不过可惜,自从玄阴门……之后,目前还能找到的招阴符只有低阶的,效果不够,况且,使用范围也完全不够覆盖整个城池。”   玄阴门覆灭一时向来讳莫如深,苏幼鱼提起也是语焉不详。   而招阴符,也是之前世家弟子专门用来吸引邪魔现身的符咒,往往只有前玄阴门内门弟子才能绘制。   如今流传下来的已经很少了,遑论高阶的招阴符?   云栖鹤给司辰欢擦完了手,满意地放下,这才转身看向苏幼鱼。   他语气向来冷淡,却有种莫名的说服力,他道:“既然不够,那用招阴符加上聚灵阵如何?”   聚灵阵顾名思义,往往是修士修炼时为确保灵力充沛,设下阵法以聚拢更多灵力。   可哪有人用招阴符来布置聚灵阵的?!   云栖鹤不紧不慢道:“众所周知,邪魔鬼修尊崇强者为尊,招阴符的实质,也不过是在符纸中封印经过提取的浓缩鬼气,以此来吸引周围邪魔现身。而鬼气灵力,说白了也不过是不同的力量形态而已,聚灵阵既然能聚拢灵力,那何不稍加修改,用招阴符布置聚鬼阵,吸引更多鬼气以达到高阶招阴符的效果?当然了,更多的鬼气可以从天乐门抓到的邪魔身上吸收,刚好废物利用。”   他一番话说完,现场陷入沉默。   众人皆被他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所震撼。   但关键是,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苏幼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倒是宫羽在思索后,突然怀疑地看向云栖鹤:“云道友似乎对玄阴门术法,了解颇深啊?”   否则他一个普通修士,怎么会知道招阴符的实质,更能想出如此剑走偏锋的法子?   何况他还姓云……   司辰欢看到她眼中升起的警惕,不由为这姑娘的敏锐而心惊。   他忙上前一步,挡住云栖鹤半个身子,佯装自然地笑道:“几位难道不知,玄阴门曾有弟子来我鸿蒙书院寄读过几年,多亏了那位弟子,莫说云栖鹤,我也对玄阴门略有了解,还曾去过几次。”   楚川也作证:“是啊是啊,我同辰欢一起去的。”   宫羽眼中狐疑不减,还想再问,被苏幼鱼打断,她道:“云道友说得这个方法倒是新奇,明日我便让弟子们去寻招阴符,等到明晚一试。今夜在此谢过司道友救了角愫,现在时间已晚,就不打扰各位休息了。”   司辰欢三人识趣地行礼离开。   宫羽道:“小姐,就这么让他们离开了?若那云栖鹤当真有古怪,该怎么办?”   苏幼鱼给她了杯茶,无奈道:“好了好了,你就是思虑太多,况且谁没有一点秘密呢?只要他们没有坏心思,对我天音门无碍便好,何须去探究那么多。”   她打着呵欠起身,边说边往后院走:“我也困了,你们早点休息吧。”   宫羽冷酷地揭她老底:“困什么,你只是又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苏幼鱼脚步走得更快:“什么叫乱七八糟,我天天忙着宴会的事我容易嘛我,放松下还不能了……”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消失了。   宫羽仍是耿耿于怀,抓住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角愫:“你说,那云栖鹤是不是有古怪?”   角愫“啊”了一声,回想了下,“确实有古怪,一个男人竟能长得这般标志!不过嘛,我还是更喜欢司少侠那种风流倜傥的嘿嘿。”   宫羽看着她露出痴笑,只觉心累。   “你还是走吧。”   第二天。   苏幼鱼当真吩咐门下弟子,在城中各店铺去收购招阴符。   白日的城池比夜晚好防备,天乐门的巡逻人手充足,楚川即便想表现,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不由一身花枝招展,倚在小院门边长叹。   “喂喂”,忽然,一道娇俏身形出现在门外,朝他招手。   不是角愫是谁?   楚川疑惑地走了过去。   两人找了个偏僻角落,角愫这才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们小姐喜欢什么类型的吗?”   楚川闻言大喜,纳头便拜,十分没有骨气道:“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角愫左右四顾,见没有人经过,她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俊俏的脸上无比严肃:“我这次可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才来找你的,告诉你小姐喜欢什么可以,但礼尚往来,你也要告诉我,司道友喜欢什么类型的?”   说完,她严肃神色稍减,似乎羞涩起来,手指间绕着一截裙角。   “什么?!”楚川大惊,万万没想到司小酒竟然被看上了。   但仔细一想,昨晚那小子从天而降英雄救美,人家少女对他生出好感也是情有可原。   于是,他对角愫道:“我是那种卖友求色之人吗?”   角愫绕裙角的手不动了,跟他默默对视。   “咳咳”,楚川迫不及待道,“你要是早点说我昨晚都能告诉你了,且俯耳过来。”   楚川回忆着司辰欢的平日喜好,如此这般、如此那般说了出来。   角愫越听,神色越古怪:“喜欢冷冰冰的、穿白衣的、脾气不好的……”   她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这不完全就是那个云栖鹤嘛!   “当然,我跟他当了二十年兄弟,也没见他喜欢过谁,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楚川忙找补,“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喜欢的东西,他最爱饮酒,你若想和他亲近,不若先送他一壶酒。”   后面这话,听着倒是正常很多。   角愫点了点头,将心中方才的异样压下。   楚川搓了搓手,期待道:“对了,那苏小姐喜欢的?”   角愫从怀中掏出一本话本,无比郑重道:“我也可以告诉你小姐喜欢的东西,你只要了解了这些话本,肯定会跟小姐有共同语言的!这都是我从小姐那借来的珍藏话本,你别弄坏,到时候还我啊。”   楚川听她说完,也严肃起来,女神喜欢的东西当然不能弄坏,于是虔诚地接过这封面素净的话本。   仔细一闻,还有淡淡馨香。   一定是什么高雅的内容。   向来文盲混子当惯了的楚川不由担忧起来,害怕自己看不懂怎么办。   所以,他没注意到角愫离开时的心虚神色。   楚川回房沐浴更衣,焚上一炷香,这才如临大敌地打开眼前话本。   下一秒他神色大变,蓦地合上!   甚至因动作太大,身下的椅子往后倒去,带得他整个人摔得人仰马翻,房内响起一阵响动。   听到这响动的司辰欢出来,看着紧闭的房门,对云栖鹤摇头:“这小子,刚才一脸喜色不知得了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不给看,现在又是怎么了?”   云栖鹤不感兴趣:“不管他,还是陪我睡午觉吧。”   司辰欢在修炼和睡午觉之间艰难抉择。   就忽然听小院外有人喊他名字。   他出去一看,来人是他昨晚救下的那位角愫姑娘。   角愫一看见他,便从身后拿出一小个精致的白玉坛,封盖处遮掩不住酒香,丝丝缕缕钻入司辰欢鼻中。   “这是?”他讶然地看向角愫。   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酒?   角愫偏了偏头,尽显天真俏皮,白净的脸上还晕着一抹红意,她道:“昨晚司少侠救了我,无以为报,送你一坛我们天乐城特产的酒,聊表心意。”   她见司辰欢的眼神牢牢盯在自己手中的白玉坛,既失望他不看自己,也暗喜楚川果然没有骗自己。   这位少侠,当真嗜酒。   盯着酒坛看不错眼的模样,甚是可爱。   “那怎么好意思呢?”司辰欢嘴上这么说着,但明显咽了咽口水,控制不住眼神去瞧。   他确实是好久没有喝酒了。   突然间,一股冷意从后背袭来。   司辰欢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回头。   便对上门边,他竹马投来的冷淡眼神。   不知怎么,明明云栖鹤表情未变,但他就是感受到一股莫名寒意。   尤其对上视线时,冻得他一哆嗦。   司辰欢那点酒馋瞬间灰飞烟灭,他转身,对角愫正义凛然道:“谢谢角愫姑娘,这坛酒我心领了,姑娘还是收回去吧。”   角愫还维持着递酒坛的姿势,闻言有些发懵,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很想要的吗?   司辰欢可惜地看了最后一眼那可爱的小酒坛,然后狠心地转身往后走,状似潇洒地挥了挥手作别:“谢谢了,不过,我只喝我竹马给的酒——”   最后一句加了重音。   云栖鹤见他走进了院门,冷冷看了一眼门外还愣怔的少女,然后抬手便重重关上了门。   角愫被这摔门声惊醒,回忆方才白衣少年最后的眼神,再低头看看自己怀中的白玉坛。   瞬间什么都想明白了。   “什么嘛,也不早点说,竟然是那种关系!害老娘白费心思!”   角愫悲愤地打开封盖,抬起白玉坛便吨吨吨灌,满饮了一大口。             第40章   夜色悄然而至。   司辰欢今夜穿了一身方便行动的暗红绣枫叶纹劲衣,头发用红色丝带高高束起,腰间垂着两枚小金酒壶,在廊檐下的风灯里映照得亮光闪闪。   他身旁是穿戴整齐、一脸冷意的云栖鹤。   自下午角愫给他送酒后,云栖鹤便一直是这幅冷淡无波的神色,甚至在他提出要陪他一起午睡时,被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   司辰欢察觉出他肯定生气了,但不明白竹马生气的点在哪?就因为有人送他酒喝?   莫不是自己几次醉酒之后给云栖鹤留下的印象太糟糕,才让他这般戒备、如临大敌?   司辰欢不确定,只好舔了舔嘴唇,凑上前讨好地笑了笑,搭话道:   “今夜怕是不太平,你届时站我身后便好。”   云栖鹤没看他,苍白的侧脸在摇晃火光中,优美如剪影,他只冷冷道:“是啊,毕竟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比得上给你买酒喝的姑娘?”   不是,这事还没过去啊!   看来他果然很在意自己要喝酒一事!   司辰欢当即道:“我都没接过那坛酒,我就看看而已,你放心,我不是那种随意喝人家酒的人!”   他语气铿锵有力,表情真挚万分。   云栖鹤终于舍得看他,清冷俊脸在月色下如谪仙,只是他眼神深沉,不辨情绪,看得司辰欢心里惴惴不安。   不对,我这么心虚干嘛?   就是一壶酒而已,而且还没喝到嘴边呢。   司辰欢一边心里唾弃自己,一边又忍不住在意云栖鹤的情绪。   “砰”。   台阶上传来的撞击声打破两人间的古怪氛围。   转头一看,原来是终于出门的楚川一脸恍惚,还直接撞上了廊柱,撞得额头都有些红了。   “你怎么了?”有第三个人在场,司辰欢暗暗松了口气,堪称迅速地快速上了台阶,扶着楚川的手体贴地问,“没事吧?”   实则他心里暗喜,幸好还有楚晚舟来打破尴尬,要不然他跟云栖鹤现在这气氛,自己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楚川呆滞的眼神,因为疼痛而渐渐恢复了点理智:“我没事。”   他现在脑子里完全装着那本话本,如万蚁钻心,急切地想弄明白那东西到底是不是苏幼鱼的!   所以完全没注意到司辰欢不同寻常的热情态度,而是一握拳坚定道:“我们快走,我有些事要找角愫姑娘!”   城南一片宽阔广场处。   此处是专门设来供乐修切磋斗乐的,附近居民很少,围绕着广场种了一片梨花,因灵力维持,花瓣开得如烟如云,粉妆玉砌,夜色下仿佛落了一地霜雪。   不过此刻这方清雅所在,却难得显出几分肃穆。   广场中间,八个青灰面孔的邪魔被五花大绑,填在了阵眼之位。   数百张低价招阴符在风中猎猎作响,按照巨大的法阵,纵横交错四方排列。   苏幼鱼不敢保证这法阵当真有效,所以今夜的城中巡逻并没有暂停,只是抽调了其中三分之一的人手,聚到城南待命。   为了以防万一,聚灵阵外还特意设下了天乐门的束缚阵法,以囚禁万一被吸引而来的邪魔。   看着广场中央数十位缥碧色弟子热火朝天地布阵,宫羽狠狠一皱眉,走到苏幼鱼身边劝道:“这也太儿戏了,况且明日便是和城主约定好的期限,小姐真打算相信那个云栖鹤?”   苏幼鱼趁着无人注意这边,清冷表情一撤,摊了摊手一副“就这样吧还能咋的”摆烂表情,“那你说能怎么办?文京墨那奸商一直没有动静,反正明天就是约定日期,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况且我看那云栖鹤,确实不一般。”   宫羽怀疑道:“哪里不一般?”   莫非,对方是有什么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特殊之处?   苏幼鱼自信一笑:“他非同一般的好看啊!一般话本里这种人,肯定不是配角的。”   宫羽:“……”   她憋出几个字:“……小姐太过儿戏了!”   另一边,楚川和角愫凑在了一起。   “奇怪,他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司辰欢看着那两人偷偷摸摸,踅进了不远处的梨花林,有些好奇。   “怎么,怕自己没有酒喝了?”   一道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司辰欢没想到这都能拐弯抹角扯到送酒一事,当即岔开话题,说“这月色真美,这梨花也美,当然都不及我们阿鹤俊美动人。”   云栖鹤淡淡看了他一眼,“哦?比起送你酒的小姑娘如何?”   “……”   司辰欢头皮都发麻了,他就不该多看那一眼酒坛的!   “美,你最美,在我心中阿鹤就是最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求求你别提下午那事了,我再也不敢了!”   司辰欢恨不得指天发誓。   云栖鹤终于也忍不住,唇边流淌出一抹笑意,明明是自己揪着不放,却还要反将一军:“这是你自己说的啊,可没人逼你。”   司辰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拂去并不存在的泪水,能怎么办,自己的竹马,自己哄着呗。   “是是是,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就只愿意喝我们鹤哥哥给的酒,你就别折磨我了。”   云栖鹤眼中的戏谑一顿,唇角笑容似乎也僵住了:“……你叫我什么?”   他嗓音沙哑了些。   司辰欢当下只想让他把那该死的送酒一事给忘掉,厚着脸皮凑到人家耳边叫唤:“哥,你就是我哥哥,我鹤哥哥。”   听得刚好走来想问云栖鹤布阵一事的宫羽:“……”   她常年板着的冷漠脸终于忍不住裂开。   原来小姐竟然没有胡说八道!   不对不对,现在是什么时候!竟然还在打情骂俏,这些人简直是太太儿戏了!             第41章   梨花林中,楚川两指捏着那本素净封面的话本,如临大敌神色肃穆,升起结界后,这才艰难问向角愫:“这东西、当真是苏姑娘喜欢看的?”   角愫的目光扫过他难以置信的眉眼,回想起今日下午的尴尬场面,心想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老娘为了美男连小姐的老底都掀了,你明知道他们是一对还敢欺瞒于我?   于是她接过那话本,翻了两页后“哎哟”一声,似乎是不好意思地合上话本,歉疚道:“这是我自己的东西,拿错了拿错了,小姐喜欢的,是这本《乐经》才对!”   她重新拿出门派的经书,封面一模一样。   当初她们家小姐就是为了方便偷看禁书,所以才故意改的封皮。   楚川并不知道眼前的姑娘已经误会了自己,他接过话本后翻了两页,悬了一下午的心这才重重落地。   他尴尬笑了两声:“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额,角愫的姑娘喜好真是独特。”   角愫心里冷笑,面上状似羞涩道:“一点个人爱好而已。既然今日是我弄错了,那本姑娘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小姐喜欢的类型吧。”   劫后余生的楚川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这好事?   忙口中道谢,俯耳认真倾听。   “好说,我们小姐端庄娴雅,自然也是爱那清冷高雅、文质彬彬的公子,比如小姐最喜欢与人讨论乐理知识,像云栖鹤道友那般,我们小姐便喜欢,所以你没发现小姐看云道友的时间都比较多嘛。而至于你?”   角愫上下眼神打量他,沉重地摇了摇头,“楚道友还是少年心性,活泼有余,稳重高冷半点皆无啊。”   她在心中冷哼:她家小姐装了这么久的假正经,自然最讨厌那什么清冷文雅的一挂,至于爱看云栖鹤嘛,纯粹是看脸,以及看他跟司辰欢的互动。   想到这,角愫又不免心酸起来。   而楚川则被她一番话说得心凉了半截,又回忆起相处时,苏幼鱼眼神的确实经常扫过云唳,当下不疑有它,对角愫抱拳行礼道:“多谢角愫姑娘指点。”   角愫被他认真的表情给噎住,本来怨愤的心都软了一瞬。   这小子好像对小姐确实一片痴情,她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   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实话的角愫,就听楚川下一句问道:“对了,角愫姑娘的酒送出去了吗?”   ……   那点愧疚荡然无存,角愫皮笑肉不笑,“还没有呢。”   那酒已经都在她肚子里,化作对你的满腔仇恨了!   两人从梨花林中出来时,广场上的聚“灵”阵已经布置好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苏幼鱼打量的视线两人中间扫过,渐渐眸色深沉。   角愫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忙澄清道:“只是有点事跟楚道友沟通,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哦”,苏幼鱼一听,知道两人没有情愫,便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   楚川嘴边动了动,还想趁机跟女神说点什么。   然而还没开口,角愫方才的话又在脑海中回想。   他便闭了嘴,手背在身后。   向来爱笑的脸紧绷着,神情冰冷肃穆。   司辰欢走到他身边,拐了他一肘子,小声道:“怎么了这是?”   楚川冷冷瞥他一眼:“现在不要跟我说话,我很高冷的。”   司辰欢:“……”   他转身跟云栖鹤嘀咕,忧心忡忡:“莫非被人家姑娘打傻了?”   没过多久,有弟子禀报苏幼鱼一切安排就绪。   苏幼鱼不放心的确认:“附近百姓都撤离了吧?”   弟子点头。   苏幼鱼这才一抬手:“将那八个邪魔带上来吧”。   缥碧色衣衫的弟子们押着在城中抓捕的八个邪魔上了广场,它们皆被缚魔索困得动弹不得,嘴边还紧戴着铁质口笼,癫狂的纯黑瞳孔正中,透着一星不明显的幽绿色。   待将邪魔定在原本应该放置灵石的阵眼处,众人皆退后几步,屏气凝神地看向眼前这不伦不类的“聚灵阵”。   苏幼鱼事到临头,这才生出几分紧张,今晚的动静不小,万一要是失败,明天就只能惊扰她爹收拾烂摊子了。   到时候她这个小姐,恐怕会沦为全城笑柄。   苏幼鱼缓缓吐出一口气,踱步到云栖鹤身边再次确认:“云道友确定这方法,可行的是吧?”   云栖鹤见她过来,往旁边退后几步拉远距离,更靠近司辰欢。   他面上淡然,语气也听不出起伏:“苏姑娘开始吧。”   这冷静沉着的姿态,倒让苏幼鱼也镇定下来。   她怀中凭空出现一把玉色通透的琵琶,五指重重一拨,音波化为八道疾驰流光,重重打在阵眼处的邪魔身上。   随着尖锐啸叫,邪魔身上冒出浓黑的翻涌鬼气,却很快被阵法纹路吸收,瞬间点亮整座大阵。   阴风乍起,环形气劲自阵法处唰然冲向四方,吹得上百明黄符纸猎猎作响,众人衣袍翻飞,连眼睛也睁不开。   云栖鹤在众人都抬手避风的刹那,一脚轻轻往下一跺。   几不可见的黑气从他脚下游蛇一般,快速汇入阵法中心。   霎时狂风更盛,风声中八个邪魔爆发出比方才更为撕心裂肺的惨叫,似乎经历什么可怕的折磨,整座大阵漂浮的浓烈黑气在中心汇聚,冲入云霄,常人所感受不到的强大气息瞬间铺满了整座天乐城,吸引着所有鬼物前来朝圣。   一刹那,所有潜伏在城中的邪魔,都睁开了纯黑中带着一星幽绿的诡异瞳孔。   云栖鹤做完事,便挡在了司辰欢面前。   两人发丝扬起,一红一白的衣袍交叠,看着无比和谐。   虽然睁眼困难但还是捕捉到这一幕的苏幼鱼。   在风中吹得鼓动的面皮,硬是扯出个笑容。   然后下一秒,她身前也多了道高大身影。   楚川保持着高冷修士的面无表情,嘴上道:“苏姑娘小心。”   苏幼鱼的笑容有些凝住,你挡住我看美男了喂!   然而面上只能微微一点头,端庄道谢:“多谢道友。”   也托云栖鹤挡住了大半狂风,司辰欢勉强睁开了眼,探头朝前方看去,然后便惊骇道:“那是……什么?”   一阵颤栗从脚下传来。   却并不是害怕,而是整个大地都在抖动,碎石被震得四下滚落。   狂风此时小了起来,众人纷纷朝前方看去。   苏幼鱼心急之下,更是一把推开了楚川,推得后者一趔趄,震惊之余,还想着不愧是女神,手劲真大。   除他还在状况之外,所有人都被长街尽头奔涌而来的一片黑影而震得说不出话。   “居然……真的成功了?”宫羽不可置信地呢喃。   那片黑影密密麻麻,一眼扫过去便有数十个邪魔!   宫羽不免脊背发凉,不敢想象,要是在大宴当天,这些掩藏在人群中的邪魔才现身的话,天乐门名声将会毁于一旦!   苏幼鱼也是难掩喜色,甚至没能绷住端庄神情,眉眼间浮出高兴得意。   她就说嘛,那云栖鹤长得这般俊美,怎么可能只是泛泛之辈?   她看向这位大功臣。   而云栖鹤,正在专心地给司辰欢整理他被吹乱的长发和衣角。   “你看你看,邪魔真的出来了!”他身前的红衣少年一双明亮眼睛专注盯着前方,只兴奋地揪着他一角衣袍,示意他往后看。   云栖鹤只无奈点头,“嗯”了一声,抬手将少年凌乱的鬓发掖到耳后,低垂的眉眼含笑认真。   苏幼鱼一颗心瞬间被击中,露出姨母笑。   “苏、苏姑娘,你怎么了?”楚川小心翼翼地发声。   “咳咳”,苏幼鱼当即以手握拳抵在唇边,掩饰道,“我、我只是太开心罢了。”   随即她肃容扬声:“天乐门弟子听令,启动缚魔阵,别给我放跑一只邪魔!”   “是!”响声震天。   “等等——”,一直观察的宫羽突然道,“小姐,那些邪魔身前,怎么好像还有个人?”   此刻从长街尽头拐出的邪魔们距离广场不足十丈,方才沉浸在喜悦中的众人,这才注意到这群带着漂浮鬼气急掠而来的邪魔潮身前,有一道不明显的绿影急奔而来。   凝神细听,风中还隐约传来呼救声。   苏幼鱼神色大变,怒喝:“怎么回事?!我不是早就说过要清场的嘛,怎么会还有人?”   一弟子委屈道:“师姐,我们从白天便将百姓转移,还在周围设了结界禁止入内,这是哪个傻子破阵进来啊!”   说话间,距离更近了,从四周浮动的森黑鬼气中,勉强看清了那抹青影的面容。   苏幼鱼一愣,竟然还是个熟人!   宫羽也看向她,飞快想明白了:“当时小姐给文京墨的符纸中加入了你的灵力标识!”   所以那小子顺着标识,直接找过来了。   苏幼鱼气得跺脚,这奸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时候,成心要讹诈是吧?   “我去救人!”苏幼鱼咬牙道,毕竟人是她叫过来的,总不可能见死不救。   “不行!”“小姐万万不可!”,阻止的声音纷纷响起。   除了天乐门外,还有一道是楚川的。   “还是我去吧。”他站出来道。   苏幼鱼狠狠皱眉:“不行,鬼气周围压制灵力,无法御空,况且这是我们天音门的事,怎么好一直劳烦道友。”   楚川也急道:“苏姑娘既然也知道鬼气压制灵力,那你要怎么救人,何况那是数十只邪魔?”   邪魔由鬼气控制,而当足够数量的邪魔汇聚一起时,借由他们作为容器,汇聚成不小的鬼气漂浮四周,压制修士灵力施展,甚至能破除修士防御将其同化为邪魔。   这也是当初鬼蜮大战时仙门为何如此艰难应对的原因。   还在争执中,司辰欢默默举起手:“也许,我有办法。”   众人视线都纷纷看了过去。   司辰欢从袖中掏出好几天没出来活动的小纸片,一松手,纸片随着阴风飘上天空,飞向黑压压的邪魔方向。   “这些是?”苏幼鱼惊疑道。   楚川却是眼睛一亮。   是啊,怎么把这些小家伙忘了。   修士的血肉气息会刺激邪魔生出更多鬼气,而鬼气会压制修为吞噬防身结界,但这些纸偶本来就没有生命,压根不会被邪魔察觉。   于是还在夺命狂奔的文京墨,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过。   但他来不及思索,身后邪魔的利爪已近在咫尺。   他周身灵力被周围浓黑鬼气压制施展不出,就连防身结界也是薄薄一层摇摇欲坠。   文京墨吓得脸色苍白,心想这次可真是亏惨了,棺材本还没赚到就要先走一步。   早知道这笔生意他就不做了!   他绝望森闭上了眼。   然而,咦,好像不疼?   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被一张凑上来的漆黑眼珠、银朱腮红的小脸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小八好奇地打量他,鼻子嗅了嗅,眼中露出隐隐的光彩。   但当时文京墨没有注意到。   因为他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   他身下有四只半人高的小孩举着他,左右肩膀上各一只,头发上还扯着一只,将他整个人抬得悬空浮起。   文京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身体异常轻巧,随后在风中,很快飘向广场方向。   “砰”一声,还没反应过来的文京墨就被那些小孩丢了下去,好巧不巧面朝下、砸到苏幼鱼身前。   “干得不错”,小纸偶们干完活,争着抢着趴在司辰欢身上,被他一人摸了一把脑袋,然后奖励了一块灵石。   纸偶们抱起灵石啃了起来,咔擦咔擦,腮帮子嚼得鼓起,脑袋上的冲天揪还快乐得转起了圈。   ……   苏幼鱼没有去注意趴在她身前装死的文京墨,而是目光在小纸偶们肖似两人的眉眼上扫过。   她脱口而出:“这八个是两位道友的孩子吗?”   嗯?   司辰欢听到这熟悉的话,第一反应竟然是先看向了楚川。             第42章   不得不说,这苏姑娘和楚川,在某些方面还是蛮般配的。   对上司辰欢无语的视线,苏幼鱼这才反应过来。   这又不是她看的话本,男人和男人,哪能生孩子呢。   她若无其事转过身,语气转而一厉:“收阵!”   朝拜而来的邪魔已尽数踏入了阵法范围内,随着苏幼鱼一声令下,潜伏已久的庞大阵法蓦地凭空浮现,繁密符咒爆发出刺眼光芒。   刹那间,阵法如一张巨大渔网蓦地合拢收束,数十邪魔密密麻麻挤作一团、挣扎不已,却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开阵法的束缚。   今夜的计划大获全胜,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   苏幼鱼假装不记得自己刚才的话,对云栖鹤再三感谢。   就连宫羽,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看云栖鹤的眼神都和善了几分。   剩下的事,同他们三人没了关系,便先行回府休息。   一觉睡到清晨,司辰欢艰难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   晨光熹微,天边还透着淡青色。   天乐门是乐修门派,庭院清雅素净,空气清新,司辰欢懒洋洋抻了个腰,转身一看,发现花木掩映中,一扇木窗支开,晃出些光影,洒在地面。   嗯?   那不是楚川的房间?   司辰欢踱步过去,离得近了,越过大开的窗户,发现案前一盏青灯高挂,灯下的少年正埋头苦读,侧脸无比认真。   司辰欢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什么话本如此吸引人,竟然让这懒蛋也起那么早?   司辰欢手搭在窗台上,探头过去:“看什么呢?”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字,虽然看不懂,但什么者什么也,竟分明是一本正经书!   ……   司辰欢惊呆。   楚川被突然冒出的头吓了一跳。   他一手抚着胸顺气,一手将司辰欢的头推开,没好气道:“干什么呢?”   司辰欢隔着窗满脸震惊:“你竟然一大早,看经书?”   天可怜见,这素日逃课逃学、一看书像要了他半条命的混子,竟然主动看经书?   要是书院夫子知道,肯定会感动的流泪吧。   楚川忙将身前的书合拢,神色有几分不自然。   就像是花魁忽然变作良家女,带着扭捏,但又因为改邪归正,所以腰都挺直了几分。   司辰欢下意识看向他手中书籍封面,却见封皮素色淡雅,没有书名,于是又直直看着楚川。   那眼神,看得楚川嘴角一抽。   “这么看我做什么?”   司辰欢探头进窗,离得更近了些,语气担忧:“仔细看看,别是被夺舍了。”   “滚!”楚川没好气道,嘟囔着,“就许你早起修炼,我还不能早起看书了!”   司辰欢心想要不是他不修炼会死,他才懒得卷呢。   像云栖鹤那条咸鱼,如今还能呼呼大睡,不知道多幸福。   唉,不能想不能想,司辰欢叹气:“没想到我们两个,竟然也有今天的下场。”   遥想当年,白胡子老头抽断竹枝,也没能撵动他们跟年少的云唳一样刻苦修炼。   如今却是颠倒过来了。   司辰欢感叹两声,又乖乖拿出长剑去院中练剑去了。   他手中长剑,正是云琅先前的配剑莲姝。   也不知是即墨珩还是仙门那群人将莲姝剑封印,先前属于琅玉仙君的气息荡然无存。   而云栖鹤又在靠近剑柄处刻了一只形貌毕显的鲜红小酒壶,剑穗处也垂了只金灿灿的酒壶,样式同他腰间一致,司辰欢索性以他最爱的酒给长剑命名,为“花逢君”。   当年丰都名扬仙门的美酒。   也是八岁那年玄阴门送上昭山,月色桃林下小司酒第一次偷喝而遇见小云唳的酒。   云栖鹤听到他取的这个名字时,先是浮现一抹笑,继而一怔,看着雪白长剑道:“你说,红莲花谢,他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吗?”   虽然没提名字,司辰欢却知道他说的是谁。   “一定会的”,司辰欢握了握他的手,“也许是下一世,也许是下下一世,有缘人一定会再次相遇、并相爱的。”   毕竟落花时节,又逢君至。   剑光蹁跹,舞碎了回忆。   司辰欢收剑入鞘时,院中已是阳光明媚,茂盛的花木绿意盎然,衬得他一身红衣鲜红如血,格外夺目。   司辰欢草草擦了擦额头和下颌的汗水,转头一看,便见云栖鹤倚在廊柱上,不知看了多久。   “你起了”,司辰欢游魂般走过去,累得不行,掀起衣袍便就地坐在檐下台阶上,包裹在雪白长靴里的腿显得又长又直,懒散地一曲一伸着,整个人往后倒,看向朱红屋檐切割开的一片碧蓝苍穹,发出喟叹,“还是躺着舒服啊。”   云栖鹤眼中沁出几分笑意,坐到他身边,拿出丝帕给他擦汗。   他修长的手指苍白,动作细致,微垂的睫羽像是振翅欲飞的蝶翼,看得司辰欢有些心痒痒,想伸手去碰一碰。   他懒洋洋地抬起下巴,让云栖鹤擦得更方便,嘴上却道:“不用这么麻烦,等会还要沐浴呢。”   “嗯”,云栖鹤应了声,却没停止动作。   他今日身上的酒香浅淡悠长,透过抬起的衣袖,若隐若现传到司辰欢鼻尖。   勾的司辰欢不由耸了耸鼻尖,喉结滚动。   可恶,云栖鹤不许他喝别人给的酒就算了,自己却天天拿酒香勾引他,本来修炼就累了,还要受这等欺负,简直岂有此理!   司辰欢气得揪住在他眼前晃动的一角白色嵌金衣袖,埋头便闻了下去。   “咳咳”,有人推开了院门,乍然见此景,咳得惊天动地。   “不好意思,我见没有锁门,我只是路过,你们继续。”   角愫说着,就想重新掩上院门。   “等等”,司辰欢丢开眼前衣袖,跳起身来喊了一声,“角愫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角愫双手搭在门上,顶着云栖鹤看向她时冷漠的眼神,尴尬道:“是这样的,楚川道友之前破碎的琴已修好了,现在带他去取。”   楚川已听到了声音,整个人直接从宽大木窗里翻出来,轻巧落在地上:“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司辰欢刚好修炼累了,索性施了个净身术,又匆匆整理仪容,拖着不情愿出门的云栖鹤,也跟了上去。   朱红长廊曲折,布景雅致清幽,不时有怀抱乐器的乐修走过,俱是年轻俊秀之辈,赏心悦目。   待这些弟子走远,司辰欢这才念念不舍收回视线,咂摸着回味,天乐门可真不错啊。   “嘶,你掐我干什么?”腰上软肉忽然一疼,司辰欢愤愤瞪向云栖鹤。   云栖鹤一脸冷漠,“我只想提醒你,看路。”   随后径直向前走去。   “又怎么了”,司辰欢没了欣赏美人的心思,抬手揉了揉腰间,边嘀咕边跟上去。   角愫竖起的耳朵,便听到了身后这两人的打闹声,面上不显,内心却有一道声音尖叫着“他醋了他醋了”!   等等,她为什么这么兴奋呢……   角愫一手掩唇,让自己笑得不要太明显。   一旁的楚川没注意到这一幕,反而心心念念道:“不知苏姑娘去哪了?”   “这个吗……”,角愫的表情一僵,透出些一言难尽。   还不等她回答,他们便从长廊转出,路过一方高大的红墙院落。   红墙外探出几枝雪白梨花,相映成趣,可惜这番淡雅美景,却被一道尖声细气的声音给破坏了。   “五百灵石?!你当打发乞丐呀?我们药修风里来雨里去,主人特意从药宗千里迢迢赶赴天乐门,五百灵石,连路费都不够啊!最少也得五万灵石,你们天乐门财大气粗,五万灵石也就拔根腿毛下来而已啦~”   这一番话说得跟集市中讨价还价的小贩一样,无比突兀。   三人都被吸引了过去。   角愫硬着头皮道:“呵呵,宗门一些私事,我们还是快走吧。”   天乐门的私事,自然是轮不到他们管。   前提是楚川没有听到苏幼鱼的声音。   可惜在他们抬脚彻底离开前,一道清冷优雅的女声淡定还价:“一千灵石,不能多了。”   楚川就走不动路了。   竟然是女神!   那道尖细的声音又响起,说话又快又密,像是蜜蜂嗡嗡作响,听得人耳朵痛,仔细听去全是市井俗语砍价套话。   楚川听得愤愤握拳:“这谁啊,怎么这么没有礼貌!不行,我们去看看,不要让苏姑娘被欺负了!”   角愫心想谁受欺负还不一定呢,但又觉得这傻小子对小姐的情意却是没话说,再加上自己昨晚刚骗了他,一心虚,便道:“也行,那走吧。”   经过通报后,角愫带着几人穿过院门,进到一处开满梨花的偏厅,厅中已有一身青衣的人潇洒落座。   这人容貌秀雅,青衣朴素不带纹饰,手边桌上摆着一盆绿植,而苏幼鱼坐在首位,表情一派淡然,只有在看到云栖鹤和司辰欢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楚川眼神在厅中一扫,确认只有这青衣人在场,好像正是昨晚救回来那人,名叫文京墨。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人看着文雅秀气,没想到竟能说出方才那般鄙陋之语。   文京墨像是没察觉到他的敌意,面色如常起身行礼,尤其是对着司辰欢,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司辰欢摆摆手:“救你的可是它们”,他拿出了八个小纸偶。   小纸偶们此刻还是薄薄的纸片人状态,一人一个从司辰欢手中爬起,飞速挂在他胸前、肩上和头发上。   大眼睛打量着昨夜救出的青衣人。   文京墨也当真鞠躬,给八个小纸人一一道谢。   轮到小八时,它一张小脸有些魂不守舍,眼神不时扫过文京墨方向,司辰欢还以为它不舒服,特意把它提溜放到手心中捧着。   云栖鹤见了,低声道:“我来吧”。   随后在小八抗拒前,便两指捏着小纸片放到自己手心中。   小八原本惬意享受的脸登时绷的死紧,整片纸立马老实了。   另一边,苏幼鱼问楚川他们的来意。   楚川道他们是取琴路过此处,听到激烈争执声,担心有什么意外,便过来了。   说这话时,他还拿眼神觑向文京墨。   后者一脸无辜笑容。   苏幼鱼也道:“都是误会,这位是药宗宗主的亲传徒弟文京墨,这三位是鸿蒙书院的学子。”   “亲传弟子?那位前几年传说中的药宗天才?”楚川愕然。   因为他爹的原因,他对药宗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严格算来,这人勉强算是他爹的师弟,辈分比他搞一辈。   “不过虚名罢了”,文京墨谦逊道,随后语气一转,“不过在下炼丹确实不错,各位若想购买丹药,可以给你们打个八折。”   “别听他的,他就是一奸商”。   听见他开始推销,苏幼鱼警惕地将楚川拉得后退一步。   文京墨没有辩解,只是一脸无辜。   “皇天后土,我们文药修菩萨心肠,仁心仁术,丹药只定成本价,还包**,简直是慷慨解囊童叟无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好人啊!呔!莫要冤枉人!”   一道尖细声突兀响起,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仔细一听,这油滑市井的腔调无比熟悉,不正是他们在墙外听到的?   楚川蓦地看向文京墨,但这人分明没有开口啊!   那声音是从哪传来的?   见他们的眼神不住在厅内逡巡,苏幼鱼示意道:“不用找了,是他放在桌上的那盆缺德草。”   “淦,你连草都不放过!”   那道声音愤愤响起,与此同时,文京墨身旁桌上的植物,不满地抖动叶子。   这盆草竟然会说话!   司辰欢还有楚川,忙小心围了上去。   “这是含羞草吧?”   这种普通的草木司辰欢没少见,轻而易举认了出来,不过眼前这盆含羞草,长圆形的叶子此刻紧紧的闭合着,像是受到触碰后合拢的样子。   楚川道:“变异了吗?竟然会说话?”   他手欠,一根手指轻轻一点那叶尖。   “啊——流氓!”   尖利的叫声震耳欲聋。   一瞬间,那盆含羞草的叶片全都打开,像是一张大开的嘴对准楚川疯狂输出。   “你怎么能碰人家的身子,除了主人还没有人碰过我……摸我可是付费服务,本来要八百灵石,看你长得俊美的份儿上,打个五折给四百灵石就好了,哼便宜你了死样~”   楚川先是嘴巴大张不可置信,听着听着,表情都麻木了。   “咳咳”,文京墨仍是一副文雅无辜的样子,踱步到惊呆的楚川旁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储物袋,撑开袋口对着楚川,真诚道:“小本生意,诚收您四百灵石,概不赊账。”   “什么?”楚川还以为只是说笑,没想到是真的要给钱,还四百灵石,“奸商!你怎么不去抢!”   文京墨蹙了蹙眉,不赞同道:“抢劫犯法,我们可是诚信守法的好修士。”   楚川:“……”   就连司辰欢也是感慨,修真界之大,物种丰富多彩。   苏幼鱼看不下去:“行了行了,别在我们天音门讹人,况且你昨晚才被人家救过呢。”   文京墨:“此言差矣,若不是苏姑娘传信求救,文某怎么会来天乐城,若不来天乐城,又岂会陷入危险之地?所以我的路费和精神损失费加起来,诚收您五万灵石。”   含羞草也鼓动着叶子,嗓音尖细:“五万灵石五万灵石!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   司辰欢忍不住,难得主动问苏幼鱼问题:“他长这么大,没被人打过吗?”   苏幼鱼也是一言难尽,低声道:“他们药修打手多,这次被我加急叫来,没来得及带。”   司辰欢明白过来,了然道:“所以就算赖账,他这次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文京墨:“……两位,我可是能听到的。”   他保持一名合格药修的亲切笑容:“赖账的话,两位恐怕会被拉入我们药宗黑名单呢。”   也就是药宗的一切丹药、问诊治病,都不会面向此人。   甚至,黑名单中人的亲眷,也会受到牵连。   往后的丹药寻医等,恐怕都要去黑市花费高价来获取。   所以得罪什么,都不能得罪一名药修。   而且,这人听着还是药宗宗主的亲传弟子呢。   楚川面色扭曲,不是吧,难不成他还真要因为碰了一下叶子,就要损失四百灵石?   苏幼鱼暗中翻了个白眼,语气也难得不端庄起来:“行了,你那缺德草又不是天仙,摸一下就要四百灵石,少在这讹人。不就是想要一张天音宴的丹券吗?给你就是了。”   文京墨颔首,收起了储物袋,矜持道:“天乐门盛宴难遇,一张丹券如今价值千金,倒是可以抵消了。”   苏幼鱼懒得离他,对司辰欢他们道:“对了,此次多亏三位道友,帮忙宗门解决了邪魔一事,刚好同你们去取琴,我去礼事堂处也给你们取几张丹券。”   司辰欢眼睛一亮。   大凡世家大族的宴会,除了面向百姓会有表演外,更精彩的部分,都需要丹券入场,他们本来不过是想凑个热闹,要是能蹭个席位观赏天乐门盛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三人纷纷道谢。   苏幼鱼起身,正想带着他们去取琴,文京墨也跟了上来,“正好无事,我也去瞧瞧。”   楚川看不惯他,见他靠近,自己绕到了苏幼鱼另一边,文京墨这一下倒是和司辰欢走在了一起。   他也颇为自来熟,同司辰欢身上的小纸人打招呼,手上还出现两块灵石,成功钓来了几只贪馋的小纸偶。   文京墨看着掌心中,啃食灵石的纸人,口中道:“点纸化人一道早已失传,只在古书中有零星记载。不愧是鸿蒙书院,果然藏书丰富,司道友更是天赋绝伦,仅凭残卷便能造出如此活灵活现的纸偶,令人敬佩。”   司辰欢怕他看出小纸偶身上的残魂,忙将那两只馋鬼揪了回来,口中商业互吹:“文兄才是鬼才,那盆能缺……额含羞草,倒是有趣得紧。”   好险,差点就说成缺德草了。   不过不得不说,苏幼鱼评价的“缺德”,倒是很符合那盆贱贱草的格调。   文京墨闻言,笑道:“说来惭愧,小本生意,总免不了讨价还价,在下一介文弱药修,实在学不来,只能寻求于这株变异的含羞草了。”   苏幼鱼听不下去了:“行了快走吧文弱药修,对了,你那盆缺德草自己收好,小心有仇家寻上门给你砸了。”   司辰欢他们刚认识此人,自然不知道他这奸商和那盆奸草,坑了多少药修的血汗灵石。   文京墨抱起含羞草,将它挪到小院的花圃中去,抬手设下结界:“行了,此时阳光正好,刚好让它晒晒,苏姑娘,请你带路吧。”   苏幼鱼眼不见为净,带着角愫,率先出了门。   云栖鹤拉了一把司辰欢,把手心中的小八递给了他,自己则和他调换位置,隔开了那装腔作势的药修。   文京墨同这冷漠的白衣少年有一瞬的视线交叠,脚步一顿,只觉这人有些眼熟。   一时却没有回忆起来。   几人跨过院门,身后小门应声合拢。   在彻底关合时,一张两指宽的小纸片顺着缝隙,轻飘飘落进了院中。   合拢的木门隔绝了院外视线。   过了一会儿,待院门外的声响完全消失时,那张掉在院门后的小纸片闪过白光,半人高的小纸偶出现在原地。   漆黑大眼,银朱腮红,赫然是趁乱偷偷溜进来的小八。   它一双眼珠冒出奇异神采,脚步轻快地飘向花圃。   而此刻伸展着叶子、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含羞草,只觉一阵阴影覆盖下来。   抬头看时,对上的便是一只血盆大口。   “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第43章   礼事堂外,角愫将镂花丹券分发给几人。   苏幼鱼怀里则抱着一张金玉古琴,待楚川收好丹券后,将琴递给他,歉疚道:“先前琴身上的符文碎裂,铸琴师没能复原。”   楚川摇了摇头,道:没事。”   那符文是他在器宗时死缠烂打了一个月,才让他舅舅、当今器宗宗主亲手刻下的变幻符,平时只以金玉折扇的形态出现,连他娘亲都察觉不出。   楚川一接过古琴,便察觉出了异样:“这是……三桑木?”   三桑木是炼制乐器的极好器材,就如楚川原本那琴,虽然变幻符珍贵无比,但琴身普通,平时调弦奏乐还可以,但对战中无法承受灵力灌入,还不如当个棒槌来砸人。   楚川抱着琴,有些手足无措:“这也太贵重了。”   苏幼鱼笑道:“楚道友客气,你的琴本来就是为了护我天乐城百姓而损坏,再者楚道友乐术高超,配得上这三桑木琴。对了,明晚的天音宴会,楚道友可有兴趣一同登台奏乐?”   这下别说楚川,连司辰欢他们都惊讶一瞬。   “我、我怎么可以……”楚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道。   “怎么不能?”苏幼鱼反问,“前几日酒楼斗乐,几位乐师都跟不上我的桃夭,只有你能操弦跟上,出演天音宴绰绰有余。”   苏幼鱼自然看出楚川在乐术一道上天赋颇高,加上昨日一位琴修师妹被邪魔所伤无法演奏,于是便想邀他出席。   楚川抱着金玉古琴的手攥紧,下意识退后一步,头低下道:“我恐怕不行,苏姑娘还是另请他人吧。”   苏幼鱼虽然可惜,但也只道了声“好”。   回到小院,司辰欢跟在楚川身后碎碎念:“怎么就拒绝了?这可是天乐门举办的天音宴啊,到时多少乐修登台竞技,你真不想参加?”   楚川抱着琴,步履匆匆:“正是因为天音宴无比瞩目,我要是登台,被我娘知道岂不是死定了?”   他丢下一句话,蒙着头走进了房间,下一秒“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司辰欢被身后的云栖鹤拉了一把,这才没撞上去。   “这家伙,又钻什么牛角尖”,司辰欢翻了个白眼,对云栖鹤道,“你等我,我去劝劝他,他要是错过天音宴,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司辰欢了解楚川,更能看到在清平乐时,楚川登台奏琴的灼灼风采。   他跑到院中,幸好墙角支开的木窗还没有合拢,他纵身越过木窗,跳入楚川房中。   屋内光线通透,楚川那把新琴放在桌上,华贵的金玉装饰在窗外透入的日光中,跃动着耀眼光泽。   而楚川背对着木窗,蒙着被子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司辰欢毫不见外,上前就将他被子一把掀开:“你当真不去?”   装睡的楚川一声不吭,任由他将被子丢在一边。   “唉,可惜了。”司辰欢坐在他床边,清越的嗓音故意说得很夸张,“我听角愫说,宴会在即,明日出演的乐师们,今日可是能和苏姑娘待上一整天的。”   楚川没有动作,耳尖却是竖了起来。   司辰欢继续道:“唉,等宴会一过,我们也没有理由待在城主府,真不知下次再见到苏姑娘,是什么时候?啊,没准是苏姑娘的婚宴。”   楚川的肩背一动。   司辰欢:“我看今天苏姑娘被你拒绝时,那一瞬,眼睛都暗下去了,只是在你看过去时,强撑着没让你察觉。”   楚川忍不住了,转过身来:“她、当真失落了?”   司辰欢这时又装作不知道,“什么?谁失落了?”   “少来,你肯定又唬我!”楚川捶了一下他手臂。   司辰欢吃疼,抱着手臂不服气道:“高山流水觅知音,他们天乐门琴修何其多,怎么会邀请你一个外人登台演出?还不是酒楼斗乐时你和苏姑娘旗鼓相当,她想和你再奏一曲才开口相邀,你却直接拒绝,换谁能不失落?”   虽然有些偷换概念,但还是有几分道理。   楚川被他这么一说,生出些浮想联翩。   司辰欢又故意激他:“再者,能登上天音宴的乐修,肯定都是技艺高超之人!我说你小子不会是自惭形秽,怕丢人所以才拒绝的吧?”   楚川“蹭”一下就坐起来,“开什么玩笑,小爷从三岁起,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司辰欢:“你三岁时确实还不会写字,只知道流口水吃脚趾头。”   楚川:“……滚!”   司辰欢轻咳两声,绕回正题:“我知道你怕师娘知晓,大不了到时候易容上台,再戴个面具,就跟清平乐时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这可是天音宴,怎能如此轻慢!”楚川白了他一眼。   “好好好,退一万步说,就算师娘知道了,她还能当真打死你不成?还有我和师父在呢。”   “你们俩又不敢拦,有什么用?”楚川没好气道,“我娘是不会打死我,只会让我半死不活、生不如死。”   “那不就得了”,司辰欢起身,顺带拉着他也起来,“既然还会喘气,那便去做你想做的,等死了你想躺多久就躺多久。”   楚川被迫下床,鞋袜都还没穿:“不是,我娘真的会打死我的,器宗和乐宗的恩怨你又不是不知道。”   两门的龃龉,修真界俱知。   说到底不过“资源”二字。   二十余年前,仙门一处秘境开放,据传有珍贵的炼器资源。   而器宗一弟子当先发现那处矿脉,按照仙门不成文的规定,只要弟子在矿脉上打下门派标识,便代表此处资源已被该宗门占据。   偏偏那弟子是个缺心眼的,发现矿脉后忘记打下器宗标识,反而掉头去寻同门,等再来到矿脉前,已经被天乐门先一步打了标识。   此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冲突,最终导致器宗和天乐门两派虽然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私下却势如水火,两派弟子互相看不过眼。   他们此次是以鸿蒙书院弟子的身份参加宴会,若苏幼鱼知道楚川的另一个身份是器宗宗主的外孙,恐怕不会对他们这般友善。   司辰欢松开他,神色变得认真:“你是你,师娘是师娘,就算她很难接受你接触乐修一事,但也不该将她的想法强加于你。更不能因为她,你就强迫自己错过真正喜欢的事。”   他郑重地将手搭在楚川肩头,另一只手指着桌上的金玉瑶琴:“你自己看着它,你敢说你真不想带着它去参加天音宴吗?”   旁观者清,司辰欢相信师娘早已察觉楚川对乐修一途的向往。   只不过,师娘性格强势,更由于器宗传男不传女的规定而心怀遗憾,只能寄希望于楚川身上,无比希望他能继承自己在器宗的衣钵,   如果是以前,司辰欢绝不会插入这对母子的私事中,只是当得知这世界不过是一个话本,而他按照原著,只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活之后,司辰欢一时看开很多。   除死无大事,若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活得再久,不过是徒增遗憾。   楚川的唇瓣嗫嚅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在司辰欢明亮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偏过头去,近乎自暴自弃地承认:“是,我就是不敢,我就是想去参加!”   他情绪止不住得激动,然而说完这话后,却觉得心头一松,仿佛一直压在心头上的巨石消失了。   楚川不由愣怔。   司辰欢弯了弯嘴角:“那不就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他撞了一下他肩膀,“还不快去跟苏姑娘挽回一下。”   楚川被他撞得踉跄一下,直起身后有些支支吾吾,面皮泛红。   “我……我都拒绝了。”   现在又出尔反尔的话,苏姑娘该怎么看他?   司辰欢翻了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薄了,行行行,送佛送到西,我去帮你说行了吧。”   他说着转身,又想从木窗翻出去。   楚川一把拉住他手臂。   “怎么了?”司辰欢偏过头来。   “谢谢”,楚川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   司辰欢先一愣,继而眼角弯弯,语气欣慰:“这么多年了,总算你知道你酒哥哥的好了吧。”   “滚吧你”,楚川没忍住,笑骂了一句。   司辰欢嘟囔了一句:“真没良心,不过酒哥哥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先走了。”   他利落翻下窗,鲜红衣角消失在窗外光线中。   楚川目送他离开,站在原地足足片刻,随后才在桌边坐下,光尘浮动间,他细长的手指拂过古琴冰凉的琴弦。   “铮——”   一声清脆的琴音回荡在室内,经久方歇。   日光映在楚川侧颊,在悠长余音中,那张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表情越来越亮。   像是点燃了一簇星火。   院外,云栖鹤倚在廊下,看着司辰欢朝他跑来,长发飘扬在风里。   “走走走,楚川改了心意,我们去帮他跟苏幼鱼说情。”   司辰欢下意识牵着云栖鹤的手,往院外走去。   云栖鹤看着他灿亮的眼眸,嘴里是对楚川的嫌弃。   “自己不敢去说,还要来麻烦人。”   司辰欢不在意道:“他那是喜欢人家嘛,面对心上人,肯定会羞怯的啦。”   “那你呢?”   “什么?”司辰欢脚步一顿,停下来看向云栖鹤苍白胜雪的脸。   “你呢,你如果面对心上人,也会害羞吗?”云栖鹤说着,上前一步逼近了他。   两人离得本来就近,这一步更是身影交叠,云栖鹤那双偏浅的瞳孔在日光下像琉璃一般,闪着耀眼光泽。   司辰欢忽然觉得有些热。   他舔了舔唇,原本对视的眼神有些闪烁:“不知道啊,我森又没有心上人。”   云栖鹤直直看着他,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只是看见司辰欢脸上的局促表情,他退后一步,拉回了距离。   “走吧。”他当先走在前面。   司辰欢看着他的高挑背影,加速的心跳微微缓解,他快步跟上,假装随意问:“那你呢?你会害羞吗?”   司辰欢一说出口,自己都不由笑了一声。   他简直想象不出云栖鹤那张冰块脸害羞的样子。   “自然也会”。   司辰欢的笑僵在嘴角,不可置信地扯住他衣角,转到他身前:“你有喜欢的人了?!”             第44章   云栖鹤的眼神落在司辰欢震惊的脸上。   他细细打量对方神情,如同无形的手,从眉眼抚摸过司辰欢的鼻梁,再到那双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红唇,其中雪白的牙齿若隐若现,像是剥了一角的饱满荔枝。   云栖鹤忽然笑出了声。   映着长廊歪的翠竹兰花,他笑容如冰雪初融,偏了偏头,道:“情难自禁,不过都是人之常情罢了。”   司辰欢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头皮发麻,胡乱“哦哦”两声,然后一言不发往前走去。   直走了好几步,方才想起:不对啊,他没有否认自己有心上人!   莫非真是心有所属?   司辰欢心痒得如蚂蚁爬过,一边走,一边偷看身旁的云栖鹤,然而又支支吾吾不敢再问。   他心里唾弃自己,明明多大点事,害羞什么。   等等,司辰欢猛然反应过来,他、这是对云栖鹤害羞了……   身体一瞬腾空,司辰欢猝不及防朝前倒去。   “小心”。   关键时刻,一只手拉住他手臂,将失足往前摔的司辰欢稳稳接住。   这是长廊外的台阶,司辰欢想得出神,一时没有注意。   他的身体在惯性作用下,撞入一个宽阔胸膛。   司辰欢一抬眼,恰好和云栖鹤垂下的眼神对视。   方才正想的“害羞”二字密密麻麻布满他的脑海,司辰欢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喉结滚动,脸烫的厉害。   他遮掩似的推开了云栖鹤,将脸撇向一边:“谢了,我没事。”   长廊外,苍穹碧蓝万里,明亮的日光洒在司辰欢雪白侧脸,几缕乌黑发丝间露出的耳尖,透着明显的红意。   云栖鹤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视线扫过那一侧的耳尖,唇角噙出一抹笑,忽而,他俯身弯腰,故意靠近司辰欢耳边道:“可要小心呐。”   呼吸间带来的热气拂在颈侧,司辰欢下意识耸了耸肩,单薄的肩线带着红衣扯出个动人弧度,颈边现出明晰的青筋,他瞪大了眼,薄怒地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却适时后退拉开了距离,还在他看过来时,佯装不解地问:“怎么了?”   司辰欢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种莫名其妙的憋闷感。   他扯了扯衣领,忿忿道:“没什么,只是有点热。”   云栖鹤含笑不语,就这么看着他。   司辰欢眼不见心不烦,身体也转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红墙梨花,飞檐翘角。   不知不觉,他们已到了苏幼鱼的院落外。   司辰欢刚想说什么,就听一声惨叫越过高墙,回荡在空中。   “我的灵植——”   听见这声音,司辰欢眉峰一蹙,来不及和云栖鹤计较,便快速掠向苏幼鱼院落。   此刻院门正大开着,刚一靠近,他便听见一阵争执声:“是不是你做的?”   苏幼鱼的声音响起,向来端庄娴雅的少女此刻阴阳怪气道:“我虽然看不惯那盆缺德草,但还没蠢到在我自己的院落将它除了,别是它缺德太多,终于老天开眼,将它收了去。”   司辰欢一脚踏进门,便同正掐腰回骂的苏幼鱼对上了视线。   ……   轻风拂过。   苏幼鱼若无其事地放下裙角,同文京墨柔声道:“这事蹊跷,文道友你先别急。”   文京墨:“……”   他表情一言难尽。   司辰欢也没想到苏幼鱼信念感那么强,只能顺势当作没看见她彪悍的一幕,问向文京墨:“发生什么了?”   文京墨此时正蹲在院中的花圃前,一角青衣垂地,他却浑然不觉,只双手抱着那盆绿植。   只见盆中,原本郁郁葱葱的含羞草消失不见,只剩下几片零星落叶,和一盆光秃秃的泥土。   司辰欢眼睛一扫,很快明白过来,他惊讶道:“这是谁做的?”   有谁这么大胆,竟然敢闯入城主大小姐的闺房?而且,看苏幼鱼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只有这盆草遭了殃?   这也太奇怪了。   文京墨心痛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啊,我们一人一草向来与人为善,和气生财,谁竟然这般残忍,将它从我身边夺了去!草啊草,没了你,我的生意可怎么办啊——”   苏幼鱼听得嘴角一抽,脸上端庄的表情快要压不住了。   她上前,一手按在文京墨假哭耸动的肩膀上,露出个假笑:“文道友别说笑了,天道好轮回,这缺德……这草,也是死得应当。不过道友放心,既然是在我院落发生的事,我定然查个明白,还你的草一个公道。”   文京墨被她暗中使的力气而压得一侧肩膀塌下去,原本假装出来的痛苦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他开口时,都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呼,“嘶那苏小姐,这赔偿……”   “什么?风大,我有些听不清?”苏幼鱼回他一个标准的假笑,眼神中有藏不住的杀气。   文京墨整个人都快被她按到了地上,只好叹气:“唉,人在屋檐下,嘶行行行,谢谢苏姑娘,快帮我查查吧。”   苏幼鱼满意了,松开他拍了拍手,佯装惊讶道:“啊,文兄快起来,这地上凉。”   ……   司辰欢默默看两人演完。   等文京墨抱着花盆憋屈起身,他这才上前,向苏幼鱼道明来意。   “好啊,能和楚道友合作奏曲,也是幸事一件”,苏幼鱼看向他时,笑容真切了许多,欣然答应。   她说完后,还朝司辰欢身后看了几眼,唇角压抑不住弧度,“我说怎么不见云道友,原来在门口等你呢。”   司辰欢闻言,转头看去,只见朱红院门前,一身白衣的少年正倚在门边。   他生得高挑,影子也被拉得很长,半截投落在地上的身影没入院内的阴影中,   在明暗交界的光影间,他低垂着眼,一只苍白的手似乎才刚刚收回,司辰欢看过去时,云栖鹤似有所觉,抬起眼对上了视线。   然后轻轻笑了一声。   苏幼鱼见此,激动地攥紧了衣角。   文京墨扯了扯,没扯动,遂低声对她道:“劳驾松松手,你扯的是我的衣角。”   苏幼鱼抽空白了他一眼,嫌弃地松开,换自己的衣角攥着,不住地在指尖绕圈,泄露出内心的激动。   司辰欢没注意到这细微动静,他只是看着在门外乖乖等他的云栖鹤,心中划过一丝异样,以及,几分想要回到对方身边的迫切。   于是他转身,抬手告别:“多谢苏姑娘能给楚兄一次机会,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也不打扰二位查案了。”   苏幼鱼抬手掩笑:“快去吧快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司辰欢听她这语气,不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苏幼鱼一顿,忙放下手,稳重一笑:“司道友客气了,慢走。”   司辰欢这才转身,朝门口跑去,身影如一道清风。   苏幼鱼看着门外两人携手离开的背影,不由两手交叠放在下颌处,眼神充满慈爱:“翩翩少年郎,真是般配啊。”   文京墨已经见识了她的真面目,见怪不怪,甚至还能抱着含羞草的残骸当场推销:“怎么样,新出的龙阳话本,看在天音宴丹券的份儿上给你打八折。”   苏幼鱼没搭理他,直到门外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不见,这才分了个眼神给文京墨。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上次跟你偷偷摸摸买话本被白落葵看到,她用得着这么针对我?不卖丹药就算了,我现在都怀疑,这城中出现的邪魔同她脱不了干系。”   文京墨惭愧道:“真是抱歉,怪文某魅力太过,惹上了这桩情债。”   苏幼鱼受不了他这虚伪样:“我真是奇怪了,高傲如白落葵,竟能看上你这贪财鬼?”   “文某也不知,若是我知道,一定当场就改了”,文京墨真诚道。   “也是,她那般偏执之人”,苏幼鱼嘲笑道,“一般人可消受不起。”   文京墨:“……所以龙阳话本还要吗?”   苏幼鱼斩钉截铁:“要,打五折,我还给你的缺德草查案呢。”   另一边,司辰欢回到小院后,便将消息告诉了楚川。   原本还忐忑不安的少年终于放下心来,狠狠抱了一把司辰欢:“谢了好兄弟。”   “谢什么”,司辰欢捶了他一下,然后想起什么,转身将房间内的木窗合拢,这才拉着楚川问道:“你觉得,云栖鹤是不是有什么喜欢的人了?”   司辰欢想到方才竹马的避而不谈,总觉得有什么古怪地方。   楚川人正高兴,闻言“啊”了一声,下意识看向司辰欢,“那不是你吗?”   司辰欢脑袋“嗡”的一声,红意霎时布满整张脸。   “你认真一点!”他顶着一张不自知的红脸,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只能借喝茶的动作掩饰,几口凉水下肚,这才勉强冷静下来,重新说道,“我说得是你对苏幼鱼那种喜欢,你别胡说八道。”   楚川挠了挠头,以他贫瘠的感情经验来看,并不能看出这两种喜欢有什么差别,于是只好实话实说:“不知道。”   “算了,问你也是白问”,司辰欢被他方才一句搞得心神不宁,也没了想要探究的心思。   楚川不服道:“什么叫白问,你天天跟云唳黏在一起,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司辰欢起身:“算了,懒得跟你说。”   楚川被他挑起了好奇心,追在他身后,“你别只说一半啊,云唳真有心上人了,谁啊?我倒要看看这冰块究竟能喜欢谁……”   司辰欢关上房门,隔开了楚川的喋喋不休。   “……不说就算了,反正等会就能去找苏姑娘”,楚川看着合拢的房门,心情很好得哼着小曲,拿起古琴随意调弦弹奏两声。   而门外的司辰欢脸上红意仍未消退。   他走到廊檐通风处,想让凉风带走身上涌出的燥热。   “好热”,他扯了扯衣领,红衣下的雪白内里被他扯得松垮,露出一截锁骨,纤细的脖子白皙如玉。   好一会儿,他身上热度这才褪去。   司辰欢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衣领重新收拾好后,四下顾盼,没有看到云栖鹤。   这懒蛋应该是回房午睡了。   司辰欢本想也回自己的房间,抓紧时间打坐修炼,然而脚步一转,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了云栖鹤门外。   他甩了甩脑袋,觉得今天真是被热昏头了。   不过来都来了,他就看一眼,看完人之后立马去修炼。   司辰欢想着,抬起手便要推门而入。   忽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门内响起:“爹爹~”   司辰欢被吓得手一抖,眼中露出惊恐。   他刚猜测竹马是不是有心上人,怎么一会儿的功夫,连孩子都有了!             第45章   半人高的小纸偶蹲在桌上,苍白皮肤,银朱腮红,同司辰欢和云栖鹤肖似的五官轮廓,让它看上去如小仙童般精致可爱,完全看不出纸偶原本应有的凝滞感和森然气息。   “爹爹!”,它朝着司辰欢又甜甜叫了一声,张开两只小手做出拥抱的动作。   司辰欢坐在桌边,此刻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等,按照你说的,小八突然就能说话了?”司辰欢看向云栖鹤,这是他方才给出的说辞。   云栖鹤抬手将小八张开的手臂给按了回去,不给它抱,又气定神闲地回答司辰欢的问题:“是。”   司辰欢简直要气笑了,他站起来看着这一人一纸:“文京墨那盆能口吐人言的变异含羞草前脚刚消失,后脚小八就能说话,你当我傻吗?这不就是小八偷吃了那草嘛!”   云栖鹤看他生气,抬手给他倒了杯茶水,递给他。   “所以呢,总不能把小八交出去,让那药修剖开它的肚子取药吧。”   司辰欢刚喝下去的水,好险没吐出来。   小八闻言,也害怕地蹲在桌上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两只雪白胳膊,露出一双泫然欲泣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看着两人。   “现在知道害怕了,偷吃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云栖鹤弹了一下它脑袋。   小八吃痛,又不敢说。   倒是司辰欢不满地打开他的手:“干什么呢,它本来就懵懂无知,一切全凭本能,偷吃了灵植也不能怪他。”   小八眼睛一亮,顺势扑到司辰欢身上,爬上他肩头熟悉的位置坐下,胳膊抱着他脖颈,小脸也贴了过去。   “爹爹最好了”。   云栖鹤的眉眼沉了下去。   司辰欢没有察觉,他被这称呼给叫得浑身不自在,“你别这么叫我,叫我哥哥就行了。”   小八偷偷看了一眼云栖鹤的方向,却被那煞神吓了一跳。   它抱着司辰欢的手圈得更紧,怯怯叫了声“哥哥”。   它嗓音稚嫩,带着幼童特有的天真和含混。   司辰欢被这一声,回想起了四年前的山谷旧事,想到小八出事时还不过总角之年,不免鼻头一酸,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云栖鹤看他脸上的动容,知道他这是回想起了往事,于是压下对小纸偶的不满,岔开话题:“木已成舟,那含羞草的灵力已经散入小八体内,所以它才能开口说话。我们同那药修不熟,如果贸然将小八送上去,他做出什么举动还未可知。”   小纸偶适时地抱紧司辰欢脖颈。   云栖鹤露出一抹冷笑,口中道:“再说了,也怪那药修自己学艺不精,一个结界竟然连一个纸人都挡不住,灵植没了也是难免。”   司辰欢觉得竹马有些强词夺理,毕竟纸人没有气息,很容易避开结界。   不过他也不敢把小八真交出去。   于是怀着这点愧疚心理,当楚川要去找苏幼鱼时,司辰欢也跟了上去。   天音宴只在三日后,城中的邪魔一事又成功解决,于是城主府内忙碌起来。   一路走来,随处可见步履匆匆的弟子和侍女。   高高低低的凉亭水榭处,也多了其他宗门的弟子服,都是些同天乐城交好的宗门弟子,见了他们,遥遥点头示意。   他们穿过长廊园林,来到一处宽阔高台。苏幼鱼此刻正怀抱琵琶,端坐在最前方。   她此刻换了一身飘逸出尘的衣裙,眉心一点朱砂姝色艳丽。   她身后,一群持笛垂萧的乐修弟子同样仙气飘飘,恍若仙人。   楚川抱着古琴,有些紧张。   司辰欢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向通往高台的台阶:“去吧。”   楚川回过头看他,点了点头,继而怀抱着琴,一步步踏向了乐修训练的高台。   司辰欢站在原地,仰头看了半晌。   确认楚川和天乐门弟子相处融洽,以及合奏时他那股由内而外散发的耀眼风采,司辰欢这才放下心来,面露欣慰。   “司道友?”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司辰欢转头一看,正是角愫。   角愫对他道:“小姐看你在这站了许久,让我过来带你四处逛逛,略尽地主之谊。”   司辰欢有些惊讶,没想到苏幼鱼忙着弹奏,竟还能关注到他?   不过他恰好有事想问,于是道:“不知文道友去哪了?”   此时的角愫对他已没了前几日的痴迷,只是看着红衣少年鲜活灵动的表情,仍然不免软下语气,轻声细语道:“那个奸商啊,中午就出去摆摊骗钱了。”   司辰欢:“?”   他一脸疑惑,文京墨当时不是还为他的灵草痛哭吗?怎么转头就去摆摊了。   角愫见他对文京墨的动向很好奇,于是索性带着他出府,上街去寻人。   此时金乌西坠,月挂枝头,溟蒙夜色笼罩着万家灯火。   原本因为邪魔一事而闹得人心惶惶的天乐城又恢复了往日热闹,虽然还不及他们进城那日繁华,但街道两侧店铺已正常开门营业,还有不少摊贩摆在人来人往的主街上,琳琅满目,吆喝声不绝。   司辰欢一上街,便发现街道半空用丝绸挂着许多造型别致的花灯,灯面上绘制的花草栩栩如生,在风中转着圈。   他抬头看时,恰好到了亮灯时刻,守城弟子催动灵力点燃花灯内芯,刹那间璀璨灯火从街头一路烧到了街尾,惶惶成片,整座城池如星雨落人间,花光满路。   司辰欢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前骤然明亮的灯火。   好一会儿后,他才放下手来,头顶洒落的光焰便化在了他漆黑的眸子里,漾出一片星河。   他今日一身绛红劲衣,衣摆处嵌了丝丝缕缕的暗纹金线,白日时看不甚分明,直到此刻,在头顶花灯的映照下,衣摆处反射出潋滟光泽,衬得他整个人神采熠熠,耀眼夺目。   来往路过的姑娘仙子们,都不由将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角愫在最初的惊艳后,压力也大了起来。   因着她在司辰欢身边,又恰好落后了半步,那些女子竟将她当做了司辰欢的侍女!   所以害羞不敢直接搭讪的女子们,便纷纷都挤在她周围,拿着丝帕绢花让她帮忙传达情意。   角愫:“……”   简直岂有此理,她堂堂乐修弟子竟然被当做侍女!就算是香香软软的女孩子们也不可以!   等她艰难从人群中脱身时,四下环顾,却已不见了那红衣少年的身影。   司辰欢是被拐走的。   他当时见角愫正被一群女子包围,还以为那些是她在天乐城中的朋友,正感慨角愫姑娘好人缘时,身后就被人撞了一下。   那人撞得力道不轻,司辰欢朝前踉跄几步,系在腰间的小金酒壶叮当响起。   他忿忿回头。   便对上了一张狐狸面具。   那狐狸面具做得精致,底色雪白,又用燕脂色勾勒出狐狸纹饰和缠枝花纹,露出的一双眼眸幽深如潭,下颌线条凌厉。   司辰欢一眼就认出来了,于是原本的忿忿变作了欣喜,眉眼都不由弯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云栖鹤没有回答他,只是偏头看向他身后,那一群娇羞偷看的女孩子们。   虽然隔着面具,司辰欢却莫名有种直觉。   他、怎么好像生气了。   刚升起这个想法,冰凉的感觉便贴面而来。   原来是云栖鹤将面具揭了,扣在他脸上。   “别动”,云栖鹤给他戴好,又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司辰欢任由他动作,只在往外走时,犹豫道:“就这么走了,要不跟角愫姑娘打个招呼?”   云栖鹤没有转身,一言不发拉着他往人潮中走去。   也有几个姑娘发现他离开的动作,只来得及跟了几步,便在喧闹的人潮中失去了目标。   直穿越了半条长街,路过一处面具摊时,司辰欢才拽了拽云栖鹤的袖子,示意他停下。   摊贩上的面具大小不一,造型各异,在花灯下反射出琳琅光泽。   司辰欢戴着那副狐狸面具,未被牵住的另一只手挑挑拣拣,口中道:“礼尚往来,你既送了我一个,我也回你一个。”   说着,选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放在云栖鹤那张清冷深邃的脸前比划。   “我看这个就不错,衬你。”   他身前的人无奈一笑,那一瞬的风华,又吸引不少视线。   于是司辰欢便不由分说,将恶鬼面具给他戴了上去,末了端详,不住颔首:“不错,可止小儿夜啼。”   云栖鹤垂眸看向他,“当心我深夜去找你。”   司辰欢哼了一声,狐狸面具下的双眼狡黠灵动:“我才不怕,待本修士降服你这恶鬼。”   云栖鹤上前靠近了他一步,“那不用了。”   毕竟,已经降服了。   司辰欢偏头,不解其中意,只逗他道:“怕我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付了钱。   摊主见两人穿着不凡,继续推销其他面具,十分热情。   司辰欢正想回拒,却觉衣角被人扯了扯。   他一低头,发现小八从云栖鹤腰间垂挂的锦囊里探出了头,小纸片的眼睛里满是渴望。   司辰欢手一顿,于是原本的拒绝咽了回去,又买了八个专门给小孩的小老虎面具。   “这个是你的”,离开摊贩后,司辰欢将其中最小的面具递给小八,其他七个收着,准备等之后再给其他小纸偶。   两人寻了一处偏僻街巷,让小八化作了半人高的纸偶。   小八对面具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玩了一会儿,随后学着他们,戴在了脸上,凑到司辰欢跟前让他看。   “哥哥,好看吗?”   司辰欢见状,心里生出些愧疚。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如今知道这些小纸偶体内住了旧人魂魄,他应该多放他们出来活动的。   不过此刻街上喧闹,人潮拥挤,司辰欢便没有放出其他小纸偶,只弯腰对着小八,认真道:“嗯,真可爱。”   小八高兴地原地跳了起来。   司辰欢牵起他的手,走回了长街。   小纸偶本就是一身白衣,不过身量比生前的同龄儿童小了许多,看着只有四五岁大小。   它腿短手短,司辰欢牵着他走路需要弯下腰,加上人潮拥挤摩肩擦踵,不免磕碰。   突然,小纸偶牵着他的手一紧,另一只小手指了指一处方向。   司辰欢看去,原来是一位将儿子举在脖子上的父亲,他旁边是一位温婉含笑的妇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司辰欢明白了小八的意思,正想要将小八抱起来,眼角却撇过一抹白色衣角。   他不免起了促狭之心,于是直起身对身后跟着的白衣少年道:“喂,你也是孩子的哥哥,一点都没出力。”   看到他牵着小八早已不满的云栖鹤:“?”   司辰欢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看那对父子:“看见了吧。”   他狭长的眼尾憋着坏笑,想看看平素冷淡的竹马,举着小八骑在脖子上,是怎么样的一副画面。   云栖鹤的视线从他含笑的眼中扫过,“看到了。”   司辰欢:“那你还不……啊”。   他说到一半,只觉身体一轻,视线拔高,不免发出一声惊呼。   待反应过来时,双腿已经岔开骑在了云栖鹤脖子上。 ???   司辰欢低头,和地上的小八面面相觑。   恰好方才那对父子走了过来,骑在父亲头上的小男孩“哇”了一声,兴奋欢呼:“好高的狐狸!”   司辰欢:“……”   他面具下的脸陡然涌上热意!   他们太突出了,加上小孩的一声,周围行人不免纷纷驻足,投来好奇的视线。   在这瞩目中,司辰欢几乎不敢抬头,只能咬牙切齿低声道:“你干什么,还不快放我下来?”   云栖鹤不但不放,还走了两步,悬空感让司辰欢不由抓着他肩膀衣服,怕掉了下来。   云栖鹤淡然的声音从身下传出:“不是你想要的吗?再说了,我可是恶鬼,抓了你要带回洞吞吃掉。”   司辰欢万万没想到他这次竟这般小心眼,开个玩笑还要这般报复他。   要不是周围人来人往,他真想翻下身来就跟他打一架。   但、偏偏行人密集,他翻身下来会砸到人,云栖鹤又抓着他的裤腿不放,强行飞掠出去,又怕会伤到他的手。   司辰欢只好道:“别闹了,快放我下来,大家都看着呢。”   他说完,又加了一句,“求你了,云唳哥哥。”   抓着他裤腿的手猛地一紧。   司辰欢只想快点下去,没有注意到云栖鹤神情。   待脚终于落地后,他几乎是抄起地上的小八,弹射出去。   太丢脸了,他要赶紧离开这块地方。   身后,云栖鹤还立在原地,回想着他方才情急之下喊出的话。   眼看那抹红衣要被人潮淹没,他这才无奈摇了摇头,抬脚跟了上去。   司辰欢闷着头一路跑到了街尾,这里头顶花灯依旧明亮,人流却少了许多,摊贩之间也不那么密集。   司辰欢这才呼出一口气,脸上热意慢慢消退。   他一转头,就对上旁边一张熟悉的脸。   是文京墨。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在这找到了他。   文京墨正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他也没有支架子,只在地上铺了一层素色毯子,然后随意地摆了一排排白玉瓷瓶,最前方斜立着不知从哪扯来的布幡,写着“再世神医概不赊账”几个大字。   司辰欢:“……”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两边摊贩上都有行人驻足,只有他这摊位无人问津。   可能真的太像骗子了。   他牵着小八,觉得还是要赔偿一下对方,于是上前压着嗓子道:“请问,这些丹药怎么买?”   他想着,小八吃了对方一盆灵植,自己将这些丹药高价买下的话,刚好还了这份亏欠。   文京墨正闭眼打坐,懒洋洋道:“你好,一百枚灵石一瓶。”   “什么?”正打算全部买下的司辰欢不可置信,“你说多少?”   旁边的摊贩应该是看多了这种情况,于是抢先开口道:“小仙师,你可别被他骗了,哪有丹药能卖这么贵的?况且连个名字都没有,方才也来了一些仙师,都说这人是骗子呢!”   “是啊是啊,还不如来看看我这摊上的,一枚灵石都不用,只需要几个铜板便好了。”   街尾人流量少,租金自然也低,多摆些便宜新奇的小玩意儿,两相对比下,文京墨这一瓶就要一百灵石的丹药,属实太过高昂。   一苍白纤瘦的手从身后伸出,拿起地上的白玉丹药细细打量。   司辰欢一回头,对上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是云栖鹤。   “一百灵石是吗?我们全要了。”   他放下手中的丹药,淡淡道。   司辰欢惊讶看向他,虽然他也本来就准备要全部买下,但刚才被价格吓了一跳还有些犹豫,没想到云栖鹤眼都不眨就决定了。   文京墨也睁开了眼,面露喜色“果然道友是识货之人。”   他看清两人身上服饰,“咦”了一声,认出了他们。   云栖鹤对他点头示意,随后往后一摊手,要钱。   司辰欢只好从储物袋中点了一堆灵石,上前递给了文京墨。   “上好的化魔丹,请收好了。”文京墨喜滋滋地收下灵石。   旁边摊贩跟他比邻了一晚上,此刻才终于知道他卖的是什么,不由“噗嗤”笑出声,看着司辰欢两人的眼神像是看冤大头:“就连我这个小老百姓都听说了,这化魔丹根本没用!要不然之前城门口让入城的人都吃了一颗,怎么还会出现这么多的邪魔?听说只有药宗新推出的破魔丹,才能够杀死那些邪魔!”   “就是,两位赶紧退钱吧,就算这些是真的是化魔丹,也没有卖的这么贵的!”   云栖鹤在两侧摊贩的劝说下,仍旧拿着文京墨打包来的一匣丹药,递给他。   司辰欢只好也收进了储物袋,只觉自己像个管家的。   文京墨看他的动作,笑容更深了几分。   他从蒲团上站起,懒洋洋对两侧邻居拱了拱手,文弱的脸上挂着真诚笑容:“承蒙照顾,今天货卖完了,先走一步。”   说得很气人。   小贩们恨不得将他举报给城内护卫。   再引起众怒前,他铺盖一卷,潇洒走人。   司辰欢跟云栖鹤对视一眼,牵着小八跟了上去。   文京墨挑了一条清静的小巷走。   巷子上空也悬挂着彩绘花灯,映得如白昼一般明亮。   文京墨并不意外两人跟着他,只是看向那不足半人高的小孩:“这是?”   司辰欢心头一紧,下意识挡在小八身前,含混道:“这是门下小师弟,今日带来街上游玩。”   文京墨不疑有它,点了点头,没有多问,继续往前走。   司辰欢暗中松了口气,转身将小八的手交给云栖鹤,自己则上前一步套话:“文兄,不知中午时含羞草的事,可查出来了?”   文京墨原本轻快的步伐,被他这么一提,重重落在地上,响起明晰的回音。   “唉”,他叹气一声,“多谢司兄挂怀,只是苏姑娘虽然调了人手去查,但却毫无所获,也不知是哪个贼子的隐匿术竟这般厉害,连一丝踪迹都没留下。”   司辰欢有些心虚,偷偷瞥了一眼小八,对上它无辜的大眼睛。   云栖鹤更是坦然自若地回答:“文兄节哀。”   文京墨更唉声叹气起来。   司辰欢轻咳两声,试探性问:“这变异含羞草倒是有意思,不知道还有哪里生长?”   他想着,若实在不行,自己再去找一株赔给他。   文京墨将手揣袖,作含蓄状:“不才,这变异含羞草正是在下培养的。我看这草因为天性缘故,便被村头几个小毛孩天天逮了碰着玩,于是稍作培养,养了数百株,也只成功这一盆,司兄若是想寻,怕是没有机会了。”   司辰欢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心想这就是他们药修吗,就因为一株再普通不过的含羞草被小孩欺负,就要培养变异的灵植骂回去。   实在是何等闲得慌。   不过他口中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算了,方才云森栖鹤付的钱,就当作赔偿吧。   文京墨道:“都是缘分,强求不来。同样的含羞草,嫁接同样的噬魂草,出来的效果都是不一样的,能出现一株变异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等等,你说什么?”司辰欢脚步蓦地一顿。   连正暗中调教小八的云栖鹤也停止了传音,抬眼看了过来。   他这拔高的音调有些突兀,文京墨不觉疑惑:“怎么了司兄?”   司辰欢艰难道:“没什么,只是这噬魂草名字一听起来,便是会吞噬魂魄的吗?”   文京墨一摆手:“不用担心,这些噬魂草灵力低微,只是充当催化剂罢了,除非是碰到那些本就残缺的魂魄,要不然绝不会发生作用的。”   他一说完,小巷内就陷入了死寂。   城主府内。   高台上也漂浮着盏盏花灯,映得满地通透明亮,丝弦管乐声不绝于耳。   一连练习到月上中天,苏幼鱼才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她一发话,弟子们就纷纷站起来,不少人跑到楚川旁边,夸他古琴技艺精湛,要不要改入天音门,还有问他师承何处,愿不愿意做他们小师弟的。   楚川被围在人群中,掌声和赞美将他淹没,一张俊逸的脸上不由自主露着灿烂笑容。   “行了行了,这么晚了,都回去休息,明日一早继续练习。”   苏幼鱼给他解围,一说完后听取哀叹一片,弟子们收拾完自己的乐器,纷纷下了高台回去住所。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苏幼鱼这才上前:“觉得怎么样?”   楚川不住点头,想说什么,又勉强记起自己要维持女神喜欢的高冷人设,于是满腔激动憋在了肚子里,只道出两个字:“甚好。”   苏幼鱼:“……”   她奇怪地看了楚川一眼,觉得他哪里怪怪的。   楚川:“对了,我有些乐理知识还不太熟,跟苏姑娘探讨一番。”   他特意说了今早刚看的乐理经书,低调地显示了一下自己的学识渊博,然后挑了个偏僻的知识点,跟苏幼鱼提起。   苏幼鱼原本还浅浅微笑的嘴角,一听他佶屈聱牙的名词,登时就僵住了。   头好晕,哪个好人会在大半夜的跟人探讨这种惊悚的功课问题啊!   苏幼鱼勉强保持面上的端庄,挑着回答了几句。   楚川却觉得终于找到了跟女神共鸣的话题!如获珍宝,为了能跟人多说上几句,不由变着角度,又提了些问题。   苏幼鱼面色越来越难以维持,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被夫子突击检查。   她受不了这种死亡学习的氛围,练了大半夜的乐器她真的只想回房看个话本啊!   于是当她看到角愫时,苏幼鱼像看见救星,忙打断楚川还在滔滔不绝大谈特谈的乐理心得,匆匆道:“角愫师妹还有急事找我,我先过去了。”   她步履匆匆,似乎真有什么天大的要事。   楚川只来得及抬手,还没作别,便只看见她飞掠出去的衣摆。   他只能意犹未尽地收手,心想角愫姑娘果然没骗她,苏姑娘当真喜欢谈论乐理。   要不然,苏幼鱼还没跟他说过这么多话。   他彼时还不知道一个人在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时,是会扯出许多闲话来遮掩的。   楚川喜滋滋地抱琴准备离开时,余光却瞥见地上的一抹异色。   他侧身看去,便见属于苏幼鱼那方白**下面,一角深色的书籍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   楚川将古琴收在储物袋中,蹲下身将那本藏在蒲团下的书籍抽了出来。   只见深色素净的封面空无一字,同角愫给他的那本别无二致。   楚川心头触动,苏姑娘真的是好勤奋刻苦!就连在他们练习乐曲的空隙中,竟还不忘看经书?   难怪角愫姑娘说,她家小姐喜欢谈论乐理。   楚川不由感到愧疚,暗暗握拳,发誓自己回去后定要改过自新,做一个爱看书、多看书的文化人。   这样才能配得上女神。   他拿着书起身,正想给苏幼鱼送过去。   高台上一阵风过,吹得头顶花灯摇曳,光影婆娑,他拿着书脊的经书也哗啦啦翻页,露出书里内容。   楚川下意识抬手,想要按住,垂下的视线却不经意一扫,登时愣在原地。   楚川不可置信地抬手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要不然怎么会在乐理经书中看到赤身裸体的图画呢?!   楚川舔了舔唇,觉得自己真是老眼昏花了。   但拿着书的手却忽然觉得沉重了起来。   之前不小心看到的画面此刻也浮现在脑海。   那是角愫第一次给他的经书,据说是小姐珍藏后面又说是搞错的春宫图。   呵呵,他一定是疯了,怎么可能会在苏姑娘的蒲团下有春宫图呢。   楚川僵硬地扯了扯唇角,眼神却挪不开。   本来就是他胡思乱想,所以看一眼吧,这样才能打消他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对,他就看一眼。   楚川咽了咽口水,原本压住书边的手挪开。   不用他翻页,夜风帮他“哗啦”吹了起来,楚川抬手盖住,刚好一张匪夷所思的姿势图冲入他眼底。   楚川:!!!   “你干什么呢?”娇喝声响起。   随即一只手从他手上夺走了书籍。   “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   楚川呆滞地转身,看到了他仰慕已久的那张芙蓉面。   他的眼神从苏幼鱼的脸上扫过,又再低头看了一眼她护在手中的书。   原本停滞的思绪疯狂呐喊:真是她的东西!!!   他控制不住后退了一步,看向苏幼鱼的眼神逐渐惊恐。   苏幼鱼看他这种表情,便知道自己的一些小秘密被发现了。   她忙将手上伪装的春宫图收了起来。   然后轻咳几声:“咳咳,楚道友误会了,其实那不过是一本功法秘籍,对,是双修门派的,我不过是好奇想提前了解了解。”   楚川瞪着眼睛看向她,声音都颤抖了:“你要了解双修,但为什么是两个男人的双修?!”   他语气沉痛,面皮抽动,整个人看着都不太正常了。   苏幼鱼没想到他看得这般仔细,对了,也怪今晚挂着的花灯!真的是,挂那么多灯干什么,这下能看的不能看的,都被别人给看到了。   苏幼鱼含糊其辞:“触类旁通、殊途同归嘛,总归都是那回事,楚道友可别有性别歧视啊。”   楚川:“……”   楚川崩溃:“这是性别歧视嘛!这明明就是春宫图啊——”   他终于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苏幼鱼面色变了,原本伪装的表情碎裂。   她上前一把揪起楚川衣领,将人给提了起来,清雅如仙的脸上露着凶光:“你个大男人能不能别那么脆弱!我就有点特殊小爱好怎么了?看个春宫图还碍着你了!谁让你自己这么不小心看到的,真的是,少见多怪。哼,我告诉你,今晚的事你要是说出去你就死定了,听到了没有?!”   楚川的身体陡然腾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一串威胁给砸晕了。   他眼睛瞪大,满脸受伤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女神。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苏幼鱼被他盯的,偏过头去一瞬,接着又转回来,反正已经暴露了本性,索性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装可怜也没用!老娘不吃这一口!”   楚川没忍住,抽噎一声。   为他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的少年心事。   “干什么呢?我又没欺负你,大男人哭哭啼啼什么?”   楚川还被揪着衣领脚离地三尺,他生无可恋道:“没有,呜,我只是觉得,角愫姑娘当初真没有骗我。”   原来当初她说的都是真的!             第46章   房间内,一片死寂。   三人面对而坐,小八还戴着喜庆的小老虎面具,蹲在茶桌上,露出的眼睛清澈而无辜。   文京墨蹙眉盯着小八,表情若有所思。   司辰欢怕他动手,紧绷着肩背,一直暗暗警惕。   许久后,文京墨这才开口:“所以,是这小纸人,吃了我的爱草?”   司辰欢道:“抱歉,文道友,这件事确实是小八之过,变异含羞草我们会照价赔偿。但实不相瞒,这纸偶体内涵养着一个无辜孩童的残魂,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给它解开噬魂草的毒素。”   文京墨“呵”了一声:“若不是我道出了变异含羞草中含有一部分噬魂草,你们就打算瞒着这件事,让我的爱草白死是吧?”   说着,他身子靠前了一些,伸出四根手指,一双眼在跃动火光下显得极亮。   “不过本医修宅心仁厚,解毒方子加上含羞草还有我的精神损失费,收您四万灵石。”   司辰欢一句“奸商”差点脱口而出。   云栖鹤按了按他放在桌边的手,说了句“好。”   文京墨那张秀美的脸瞬间绽放笑容:“道友爽快。”   司辰欢呼出一口长气,为了小八,肉疼地正想要取钱。   却听一道稚嫩的声音此时开口。   “哥哥,含羞草的记忆中有他的小金库位置,我们去药宗唔——”   文京墨身形如电,一手捂住了小八的嘴。   他原本的笑容化作震惊,“你能看到含羞草的记忆?!”   小八不能说话,只好无辜地点了点头。   司辰欢眼珠一转,意味深长道:“文道友放心,你要的灵石赔偿,我们一块不少都会给你的。”   文京墨喉结攒动,艰难挤出一声笑:“呵呵,什么赔偿,我只是跟司道友开个玩笑而已。”   “是吗?可你的爱草被小八吃了,会不会太委屈道友了?”   “不委屈,这小纸人说起来,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一点都不委屈。”文京墨的声音听着,有些咬牙切齿。   司辰欢将探进储物袋的手抽了出来,假笑说:“文道友真是大气,你放心,小八忘性大,文道友小金库的位置,它没一会儿就忘了,是吗?”   他最后看向小八。   小八还被文京墨捂着嘴,只不住点头。   文京墨这才松开手,回身坐下。   没赚到钱,他表情郁闷,摆摆手:“行吧,实话实说,虽然噬魂草毒性不强,但因为是直接渗入灵魄,加上这纸人还是残魂,稍有不慎会在解毒的同时震碎本就摇摇欲坠的残魂,所以只能服用魂果才可以解。”   司辰欢和云栖鹤对视一眼。   魂果他们并不陌生,云栖鹤就曾经有一颗。   但是已经在鸿蒙书院时,给了洛烟儿。   司辰欢开始掏灵石:“敢问魂果多少钱,我们买。”   文京墨盯着他拿出的氤氲灵石眼馋,却一摆手,遗憾道:“魂果珍稀,我手上是没有的,这笔生意做不成了。”   司辰欢掏灵石的动作一停,抬头看他:“所以你方才说能给小八解毒,是在骗我们?”   文京墨一本正经解释道:“非也,在下方才是说给解毒方子,并没有说提供药材,司道友可不要污蔑我。”   司辰欢手握紧成拳。   文京墨忙道:“不过我知道哪里有魂果,消息费一百灵石。”   云栖鹤安抚地拍了拍司辰欢肩,探身从他打开的储物袋中取了灵石,放在桌上。   总算做成一笔生意了。   文京墨不嫌少,满意地收起灵石,这才道:“魂果百年难遇,在秘境中寻无异大海捞针。恰好,药宗新一届药师大会上的头名奖励,听说就有一枚魂果。”   -   楚川游魂一般归来时,恰好和文京墨擦肩而过。   他呆滞的瞳孔微微转动,看向文京墨离开的背影。   “他怎么在这?”   司辰欢走下台阶,语焉不详:“有些事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楚川转过头,司辰欢这才看清他一脸灵魂出窍的表情。   楚川扯出一抹苦笑:“别说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他飘也似的走上台阶,没看路撞了一下廊柱,又跌跌撞撞地回房了。   司辰欢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第二日,司辰欢晨练结束,方才看到楚川抱着古琴,磨磨蹭蹭地出门,不过走到院中时,他又一屁股坐在了石桌上,不走了。   司辰欢额头沁出了细密汗水,提着剑大步走来,一连喝了石桌上好几杯茶水,这才问向楚川:“你不是要同天乐门弟子合奏练习,怎么还在这?”   楚川此时一手搭在古琴上,一手随意放在石桌,眼睑下蒙着一层淡淡青翳,明显是昨晚没睡好。   他对上司辰欢探寻的眼神,只觉心中千言万语,嘴唇嗫嚅却吐不出片句。   昨晚女神的形象崩塌后,楚川辗转反侧一晚,还是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苏幼鱼,所以今天故意拖拖拉拉,不想过去。   可惜他不就山,山却找来了。   “司道友。”   端正稳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缥碧色的衣裙拂过门槛,身姿婀娜,正是苏幼鱼。   “苏姑娘”,司辰欢抬手行礼后,正想让楚川好好表现,一转头,却见原本在身后的少年,一瞬飘开了三丈远,此刻正躲在廊檐下的漆柱后,鬼鬼祟祟地探头出来。   ……   司辰欢看向苏幼鱼,硬着头皮给他圆道:“见笑了,楚川其实有些怕生。”   苏幼鱼的目光从司辰欢鲜活恣意的脸上划过,含笑点头,然后看向楚川,那抹笑就莫名阴森了许多。   “不要紧的,多见见,楚道友就不怕生了”,她身形一掠,轻盈飘到了漆柱后,在楚川想逃之前,一只手轻飘飘按在了他肩上。   楚川便动弹不得了。   他有苦难言,背对着苏幼鱼,疯狂朝司辰欢使眼色。   而他身后的少女,保持着按肩的姿势,向外走出一步,探头对司辰欢道:“我来请他去练习,司道友,先就此别过了。”   司辰欢忙道:“苏姑娘慢走。”   然后暗中给楚川比了个大拇指。   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行,昨天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已经和苏幼鱼相熟到可以勾肩搭背的地步了。   看把这傻孩子高兴的,都要哭出来了。   在司辰欢欣慰的目光中,被禁言的楚川只能眼中含泪、被苏幼鱼提溜着走了。   在他们即将跨出院门时,檐下一扇紧闭的房门打开,当中一抹白影走出。   余光瞥见这一幕的苏幼鱼,脚步难免一顿,放松了对楚川的控制。   于是楚川也得以回头,正想高呼“救命”,却刚好看见司辰欢一身红衣,欢快地扑到云栖鹤身前,两手揪着对方衣袖,踮脚仰头凑了过去。   而云栖鹤手中拿着一方丝帕,无比自然地抬手,帮他擦汗,侧脸似乎含着一抹宠溺的笑。   ……宠溺?!   楚川那声呼救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脑海里下意识浮现昨晚看过的春宫图。   然后表情越来越惊恐。   他真是疯了,怎么会觉得云唳对司小酒“宠溺”,更怎么还联想到春宫图呢?!   苏幼鱼看够了,满意地抓着楚川扬长而去。   没注意到她手中人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   廊檐下,云栖鹤认真给司辰欢擦完了汗水,这才收起丝帕,看向院门外。   只来得及瞥见两道远去的身影。   他道:“他们,何时这般熟了?”   司辰欢想到自己的猜测,暗自兴奋:“你别说,楚晚舟虽然平时嗓门大了点,懒了点,傻了点,但竟然只用一晚的功夫,便能跟心上人如此亲近,还是有点东西的嘛。”   司辰欢说着,若有所思:“莫非是因为他话本看多了的缘故?我要不也去找两本学学?”   “你学了之后想找谁用?”云栖鹤低头看向他。   司辰欢抬眼,恰好和他对视,原本想说的话忘在了脑后,他卡壳一会儿,嘟囔道:“有备无患嘛。”   云栖鹤上前一步,又拉近了距离。   司辰欢下意识后退,背后却触碰上了冰凉的廊柱,避无可避,困在了云栖鹤和柱子之间。   熟悉又勾人的酒香从他抬起的衣袖中传出。   司辰欢控制不住耸了耸鼻尖。   云栖鹤抬起的手落在了他发顶,揉了揉:“你想学,不如来找我。”   司辰欢抬手,打落他放在头顶的手:“得了吧,你跟女孩子说话的次数还没有我多呢,还想教我?”   司辰欢露出得意表情。   这是他难得胜过云栖鹤的地方。   谁让竹马老是冷着一张脸,冻人得很,也只有他这种热情开朗的少侠能招架得住他。   看吧看吧,几句话的功夫,现在脸色又冷下来了。   一定是嫉妒自己比他有异性缘。   司辰欢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熟练地哄道:“好了好了,就算我跟她们说再多的话,都比不过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大不了下次再碰见女孩子,我帮你要个传讯玉佩?”   云栖鹤升起的冷意在半路被截断,他板着脸道:“我不要,你也不准要。”   司辰欢暗暗翻了个白眼:“行行行,不要。”   然后他话题一转,说起正事:“文京墨提到的药师大会,我去查了一下,只限于三阶以下的药师参与,而那奸商已经是四阶药师了,根本不能帮忙。”   修真界的等级划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和大乘七个阶段,药修等级也相应,从一阶划分到七阶。   正如剑修能跨级挑战,药修中的等级划分也不是和灵力绝对挂钩,而是看重所炼出的丹药。   就比如文京墨修为上是金丹修士,但他能炼制出四阶丹药,所以为四阶药修。   像司辰欢他们这种金丹修士,却根本不会炼丹的,连不入流的医修都比不上。   “看来,要去一趟药宗了。”   两人确定下一个目的地之后,天音宴也终于拉开了帷幕。   这一日城主府格外热闹。   即便司辰欢他们处在偏僻小院,还是能听到迎来送往的喧闹声。   司辰欢压着性子,还是先练了一早上的剑术。   等到下午,他和云栖鹤换了一身低调的白衣常服,戴上前几夜买的狐狸和恶鬼面具,从城主府角门走出,拐入了一条清幽小巷,他念着给小孩们透透气,便放出了八只小纸偶,给它们戴上憨态可掬的小老虎面具。   以防走失,他还特意拿了根长绳,在每人手腕上打了个结,跟糖葫芦串似的。   从小巷走上大街,司辰欢才庆幸自己的明智。   今日的天乐城热闹极了,摩肩擦踵、万人空巷。   小纸偶们心性还小,难免贪玩,趁司辰欢不注意,这个跑去摊贩边上看新奇玩具,那个跑到零嘴摊前对着流口水。   幸亏纸偶身子轻,稍稍一拉,走丢的几只便越过拥挤人潮,灰溜溜飞了回来。   司辰欢也不全拘着他们,每人发了几锭碎银和灵石,这样和修士、凡人都能购买些小玩意儿,他还买了几个低级储物袋,挂在小纸偶胸前,买的东西都能放进去。   一路逛完主街,已是夜色初上,头顶垂挂的花灯唰然点亮,映得满街璀璨通明,如星落人间。   “宴会快开始了,该回去了。”,云栖鹤一拉绳子,一大八小逛的不亦乐乎的人这才恋恋不舍,兜着装满的储物袋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   因今日仙门各派云集,城主府戒备森严,光是门禁都有三重。   两人递上苏幼鱼先前给的镂花丹券,负责查探的弟子先是点头,接着又为难地看了看他们腿边不足半人高的纸偶。   司辰欢道:“放心,它们只是些纸偶。”   说着将小孩们又变作不足巴掌大的八张小纸片,垂挂在他肩上、衣襟。   弟子见状,这才放他们进去。   他们一路跟着引路侍女,绕过横折连廊,重重屋宇,这才来到一处无比宽阔的瑶台。   瑶台上并未点灯,却遍地生花,流萤飞舞,晶莹美丽极了。一脚踏入,有飘摇的蓝紫色幽光散开又复拢,如梦似幻。   “如此庞大的幻术,天乐城真是大手笔”,云栖鹤踩碎了一地流光,飘散的点点光芒洒在他扬起的衣袍、发间,白日里冷淡的眉目在幽光中柔和许多,整个人也如发散出光芒,让人挪不开眼。   司辰欢看呆了半瞬,然后促狭起来,用灵力聚起一团蓝紫光晕,踮脚就往他头上放。   云栖鹤侧身半步,将他举着光晕的手按住,另一只手往他腰间轻轻一按。   司辰欢受不住痒,尤其是腰间那块软肉,被云栖鹤精准拿捏,偷袭不成,自己反而笑得跌进了幻出的奇花异草中,惊散一团团朦胧光晕和飞舞流萤。   云栖鹤弯腰欲拉他,反而被司辰欢往地上一带,两人撞了满怀,白色衣袍双双交叠。   后面恰好路过一位白发修士,在幻术中看不甚清楚,惊得捂住自家孙女眼睛。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忙绕远走开了。   司辰欢从地上爬起,头顶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流光,满脸疑惑道:“方才那位老伯说什么呢?”   云栖鹤从他身后起身,顺势将人拉过来,帮他将头顶光晕拍散,嘴角含着笑:“谁知道呢?”             第47章   等司辰欢和云栖鹤落座时,恰好听到隔壁桌闲聊,说当今世风日下,竟然有修士把持不住竟直接在宴会中……   司辰欢听得忍不住探身,加入闲聊队伍,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痛斥了一番那两个没看清脸的白衣修士。   待到宴会钟声响起,司辰欢这才心满意足落座,还跟云栖鹤说起此事。   云栖鹤漠不关心“嗯”了一声,便给他倒了一杯桌上果酒。   “用灵果酿的,度数低,你尝尝。”   淡淡酒香萦绕鼻尖,司辰欢受宠若惊,还不确定地问了一声:“给我的?”   云栖鹤不再说,自己抬起抿了一口。   吓得司辰欢忙从他嘴边夺食,抢着那半杯酒护得跟宝似的,漆黑圆润的眸子在幻术飞舞的流萤间闪着光:“都给我了,怎么还出尔反尔?”   说着,怕云栖鹤继续抢,忙凑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着,眉眼弯弯。   云栖鹤看着桌上的酒壶,有些好笑,抬手摸了摸他发顶。   司辰欢忙着品酒,只给了他一记毫无威慑力的眼神,见没有用,也就由着他摸了。   天乐门财大气粗,各碟佳肴精细小巧,摆盘如画,觥筹交错间,又听一声清越哨响,一抹流光拖着长长的绚烂尾焰,迤逦冲上高邈夜空,接着哗然散开,漫天百花齐放,夏雨打荷,秋叶灿金,冬雪飘飘,四季之景纷至沓来。   最后的幻术归于一簇怦然炸开的璀璨烟花,带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洒落大地,一层连着一层,美不胜收。   在巨大幻术中,清音乍起,继而越来越响,令人精神一振。   天穹处,几只仙鹤拍打着雪白翅膀,托起了一座精致凉亭,凉亭内缥碧色衣裙的乐修们或坐或站,弄笛吹箫,当中一少女端坐蒲团,玉色琵琶半遮面,流水般的音乐从快速滑动的指尖流出。   司辰欢饮了些果酒,虽然度数低,眼中却已蒙上了一层雾,他抬头看向凉亭,半晌,终于在脖子看酸的时候,勉强辨别出了那缩在最角落、相貌不起眼的少年。   楚川果然易了容。   不过还是躲不过他的眼睛。   司辰欢暗自得意,又悄摸给自己倒满了一杯果酒。   云栖鹤本想阻止,却见他面上笑容,一时心软,将手收了回去。   司辰欢偷喝几杯后,便觉眼前飞舞的流萤晃出重影,世界颠倒不休。   他一手支着头,懒散地撑在桌上,偏头看向云栖鹤。   “你醉了。”   他听到有人这么说。   “我没醉”,司辰欢两颊泛着一层薄红,水润过的瞳孔更加黑亮,“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云栖鹤伸手,去探他额头:“醉了,不许喝了。”   “不是”,司辰欢拦住他手,泛着红的俊脸现出点执拗神色,“明明是四个字的,云唳你不够意思啊,一到金丹期就不认人了。”   云栖鹤的手一时顿住。   他侧过脸,看向醉意明显的司辰欢,眼神难辨。   许久,他才低低笑了一声:“你竟还记得。”   流光跃动着花影,一层层摇曳而上,在空中幻出婉转鸟雀、满园群芳,最后猝然炸开,化成漫天飞舞的璀璨烟花,星星点点,散入丰都蜿蜒通亮的山城中。   那夜群英荟萃,玄门云集,是为了庆祝玄阴门少主云唳以十七岁的骨龄便踏入金丹期的晚宴。   当时玄阴门风头正盛,鸿蒙书院为避闲言碎语,连楚川都被拘着不让参加。   只有司辰欢毫无家世,又闲不住,于是偷偷拿了镂花请柬,一路从昭山赶到丰都,足足一个月的路程,险而又险在宴会当天,进入了城中。   那晚的宴会热闹极了,大能如云,极尽奢华,席间尽是他闻所未闻的珍馐佳肴。   满目珠翠,罗绮飘香,乐修于高台拨弦,歌姬起舞弄影,连月色也染上了酒香。   司辰欢却只觉局促得很。   因为不想暴露身份,他只是一袭红衣,毫无门派标识,即便有二三修士交谈,在听到他编造的散修身份后,也很快离去。   加上他的位置偏远,就算望酸了脖子,也看不清远处宫殿内此次宴会的主人。   司辰欢无趣得紧,吃了几筷美食过瘾后,便走出宴席,去寻了门口的记账先生,将两个小巧的白玉盒交给他,“就写友人司酒敬奉”。   然后便走出了玄阴门。   丰都城内同样热闹不已,蜿蜒山城灯火通明,如一条火龙盘旋而下。   依山而建的层层吊脚楼造型奇特,比邻屋宇中又有巨树拔地而起,树冠如云,远远望去,整座城池倒像是长在树上一般。   司辰欢从山顶拾级而下,一路买了些新奇玩意儿,零嘴果脯,准备带回书院当特产。   逛到山脚不远处时,一座巨大无比的宽阔城墙静静矗立在一轮圆月下,在地上投下浓重深影。   因今夜玄阴门设宴,大半护卫都抽调了过去,加上山城中热闹无比,也就越发显得这座城墙空空荡荡,只有飞檐高挂的几盏防风灯在风中摇晃。   守城护卫听了司辰欢的要求,虽然觉得疑惑,但还是打开城门,放他出去。   司辰欢踏步走出,身后城门缓缓合拢。   即将关合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出,硬生生按停了重逾千斤的玄铁城门。   司辰欢只隐约听到有人仓促喊了一声“少主”,接着城门的机阔声哗啦作响,原本合拢的城门再度打开。   他下意识回头。   有人带着风,发丝飞扬朝他扑来。   司辰欢被抱了个满怀。   “怎么不打声招呼,便要走了”。   司辰欢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还有些不可置信,手僵在两侧不敢动作:“云唳?”   “怎么,几月不见,倒把我忘了?”   云栖鹤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直起身来看向他。   身前的少年一身玄阴门红黑交叠的弟子服,因今日出席宴会,手腕箍了暗红嵌金束腕,腰间一条黑金云纹腰带,马尾高高束起,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清冷精致,却已有了日后的灼灼风采。   赫然正是今晚宴会的主人公、玄阴门少主云栖鹤。   “你怎么来了?”司辰欢一时失语,“今夜的宴会不是为你举办的吗?”   云栖鹤摇了摇头,又看向身后大开的城门,以及被这动静吸引而来的护卫,于是便道:“我们上去说。”   守城护卫被他调开,两人飞掠上高逾百米的城墙。   今夜月色如霜,映在城墙玄黑石块上,泛着冷冽的光。   两人并排坐在城楼最高处的屋檐上,在巨大圆月中映出两道剪影。   耳边风声不绝,一时间,玄阴门热闹的宴会和山城喧闹的声响仿佛都隔了很远。   “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司辰欢侧头看向他。   云栖鹤手中出现两个小巧的白玉匣:“你来了还不见我,我只好自己过来了。”   司辰欢哑然,抬手挠了挠头,嘴中嘟囔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如今是仙门天才了,想见你的人从山顶排到了山脚,那么多人围着你,我哪里还挤得进去?”   云栖鹤似乎勾了勾唇,碰碰他放在身侧的手:“不用挤,我自己会过来的。”   他的手带着凉意,似乎是因为急着御剑赶路而带上的夜色凉意,碰上时,激得司辰欢不由一缩。   但下一刻他就整只手掌都覆了上去。   “怎么这么冷?也不多穿件衣服”。   他一边嘀咕,一边给他搓着手,半晌才想起来继续问,“对了,今天的宴会不是为了给你庆祝吗?你就这么跑了,合适吗?”   云栖鹤垂着眼,看向两人交叠的手,眉眼掩在垂落的碎发中,语气丝毫未变:“没事,总归都不是冲着我来的,只要我爹在那就好了。”   说着,还将另一只手也递了过去,抬起头来,漂亮的眉眼终于完全暴露在月色中,他道:“这只手也冷。”   司辰欢森:“……”   堂堂玄阴门少主。   堂堂金丹修士。   他看着云栖鹤理直气壮的表情,只好无奈地将两只手都笼在手心中。   只是心中闪过些异样,于是又忍不住侧头,暗暗打量了他几眼。   “看什么?”云栖鹤突然转头,抓住了他偷觑的视线。   司辰欢竟有一瞬的心虚,随后道:“好几个月不见了,我看看还不能了。”   云栖鹤眸色一动,表情黯然了些:“是啊,好几个月了。”   司辰欢虽然知道结果,却还是忍不住问:“你以后,不会都要留在玄阴门,还会回书院吗?”   云栖鹤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开口时,却是提到:“我娘的病快好了。”   司辰欢不明所以,却还是下意识欢喜道:“真的吗?那太好了呀!”   云栖鹤“嗯”了一声,然后反手握住司辰欢的手,眼神却没有看他,落在了天空中那轮圆月上:“等我娘回了宗门,有她陪着我爹,我就跑去书院,陪你读书,你等我。”   “……你回书院我是很开心的,不过要是只能陪我读书的话,其实你留在玄阴门也不是不可以。”司辰欢委婉道。   于是云栖鹤看向月亮的双眼就瞪回了他,翻身就将人按在了屋檐上,双手压在两侧,“小没良心的。”   司辰欢即便身居下位,嘴还是硬的:“本来就是嘛,我可不想有第二个夫子,这大好时光,除了读书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呀!”   “比如呢?”云栖鹤撑在他身上的脸逆着月光,表情看不甚真切。   但他却慢慢伏低了身子,那张模糊的俊脸也清晰倒映在司辰欢的瞳孔中。   “比如,可以做什么?”压低的声音钻入耳中,呼吸间带出的热气拂过耳边碎发。   司辰欢不知为何心加速了几分。   他狼狈地侧过了脸,下一瞬又不甘示弱转了回来,正对着云栖鹤放大的俊脸,两人鼻尖差点碰上。   “比如还可以揍你。”   说着猛地抬起了头。   “砰”一声。   额头撞了个结结实实。   司辰欢自己撞得头晕眼花,云栖鹤也一仰头,接着翻到了身侧。   两人并排躺在屋瓦上。   司辰欢疼得倒吸冷气,也听见身边传来细碎的声响,动静越来越大,竟是云栖鹤的笑声。   司辰欢一手捂着撞红的额头,另一只手半撑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还笑?”   云栖鹤那张俊脸上同样额头发红,但向来清冷淡漠的神情此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恣意的。   “是啊,我很高兴,不管是什么,我们之后都可以一起做。”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从唇齿间吐出的言语又轻又慢,像是每个字都在他心中绕了个百转千回,说出时又怕吓到人,于是用极轻的语调承载,却还是掩饰不住那股莫名郑重。   夜风将这话送到了司辰欢耳中。   一种莫名的异样掠上他心头,甚至让他指尖、脸颊都微微发烫。   司辰欢微微侧头,掩饰自己这一瞬的不自在,口中问道:“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这般春风得意的样子?”   “司酒。”   云栖鹤喊了他的名字。   司辰欢一时诧异,连方才的异样都顾不上,又转过正脸看向他。   从八岁相识,云栖鹤连名带姓喊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只有在被他逗得最生气、或者是最认真的时候才会这样。   “怎么了?”司辰欢下意识问道。   然后,他就看清了云栖鹤的眼睛。   那双狭长的眼仰头看人时,月色便化在了漆黑的瞳仁中,漾出深深浅浅的细碎光芒,里面晃动着自己的身影。   司辰欢撑在屋瓦上的手下意识回头蜷缩了起来。   “我……”   他看见云栖鹤慢慢张开了嘴。   “砰——”   冲天巨响淹没了他的话语,整片夜空亮白一瞬。   司辰欢吓了一跳,惊讶抬头。   砰砰砰——   随着声声炸响,整片夜空层层绽放出无比绚烂的烟花,五光十色的焰火璀璨夺目,拖着长长的尾巴散落人间,又在半空被夜风吹散,化为万千星雨闪烁。   “是烟花!我刚才就在山城中听说今夜会在城中放满一百响烟花,没想到还能赶上!”   司辰欢的心神被夜放的花千树完全吸引,拉着云栖鹤的手让他快起来看。   云栖鹤被他揪着衣领起身,神色划过无奈。   可惜兴奋的司辰欢没有注意,只是笑着指着,让他看天上的烟花有多好看。   云栖鹤看向他侧脸,因为绽放的烟花而染上了变幻的光影,那笑容却是生动耀眼极了。   “是啊,真好看。”             第48章   直到一百响烟花放完,夜空重新恢复了静默。   司辰欢这才后知后觉,问:“对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云栖鹤一顿,看向他,“没什么,只是想说,我要向洛家解除婚约。”   司辰欢蹙了蹙眉,隐约记得他明明只说了四个字。   但被他话中的内容吸引,司辰欢一时没有深究,只惊讶道:“你要跟洛烟儿解除婚约?云叔叔知道吗?”   云栖鹤点了点头,实际上,他爹不仅知道,并且这也是当初为了让他安心闭关、而跟他谈下的条件之一。   只要他修为达到金丹,他爹就会帮他解除婚约。   如今只等晚宴一过,便会向洛家正式提出此事。   司辰欢过了一开始的惊讶,也生出些高兴来。   “很好啊!虽然那位洛小姐也是花容月貌,但总归还是父母定下的婚事,怪不自在的,媳妇儿只有自己找的才最合心意。”   云栖鹤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司辰欢被他看的,摸了摸脸。   “对了,说到这个,你看了我和楚川送你的贺礼了吗?”   “嗯?”云栖鹤拿出了那两个白玉匣,“尚未。”   司辰欢搓了搓手,一脸迫不及待,“那快打开看看,楚川那小子临走前挤眉弄眼的,说他送的礼物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等你成亲的时候会用上,搞得神神秘秘的,我好奇了一路,就想看看呢。”   云栖鹤闻言蹙了蹙眉,不是很想打开了,但见司辰欢又明显期待的表情,只好将带有楚川记号的白匣打开。   只见一方明黄软布裹着本书的轮廓,静静躺在匣中。   按捺不住好奇心探头来看的司辰欢惊讶了:“楚晚舟那不学无术的竟会送你书?”   云栖鹤也略显意外,他将软布打开,“温香玉”三个古篆的书名出现在书上。   云栖鹤还没有什么反应,司辰欢却直接惊呼了一声,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   “这不是鼎鼎大名的香艳话本《温香玉》嘛!楚晚舟的门路可以啊,这话本都遭封禁了,竟然还能买到,难怪花了他小半个金库!”   香艳话本嘛,他们这种血气方刚的年纪,总是难免怀有极大的好奇和热忱的。   司辰欢就好奇得不行,很想见识见识怎么个鼎鼎大名法,于是当即抱着云栖鹤一只胳膊摇晃:“你借我看看吧,我就看几页,马上就还给你。”   他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你当真想看?”   云栖鹤原本含笑的唇角渐渐抿直,声音也冷了下来。   司辰欢却没有注意,还充满希冀地点了点头。   然而却只听冷笑一声,云栖鹤手中一用力,那本耗费楚川巨资好不容易换来的香艳话本下一瞬化作了碎屑。   被风一吹,扬在了风里。   司辰欢不可置信,眼神震惊。   他徒劳地捞了几片纸屑,可惜实在是太碎了,只能看到白白的一小片,说不好是身体哪个部位。   司辰欢捧着纸屑痛心疾首:“你怎么就毁了?暴殄天物啊!”   云栖鹤拍了拍手,像是怕沾到什么脏东西。   他看司辰欢一脸痛心的表情,神色更冷厉了些,“舍不得?当真很想看这些禁书?”   司辰欢终于发现他话语的冰冷,心想这话简直跟白胡子夫子说得一模一样,充满了古板的教条气息。   他松开手,让夜风带走那回不来的话本碎屑,讪讪开口:“倒也不是,我只是好奇,好奇想看一下嘛。”   “再说了,你就不好奇吗?”   他胳膊撞了一下云栖鹤,心照不宣地挑了挑眉。   “不好奇”,云栖鹤回答迅速,语气毫无起伏。   “真的?”司辰欢凑近了他,轻哼一声,拍了拍他侧脸,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那是你还没开窍,等开窍了,你自然会好奇这其中滋味。”   “你就开窍了吗?”云栖鹤不闪不躲,任由他拍,月下的目光沉沉看着他。   司辰欢带着少年人那点不能被比下去的气性,满口胡言乱语:“那当然了,我自然是开窍得很。唉,不过没办法,咱们书院都是和尚庙,就算唯一能看的香艳话本在内有夫子盯着,在外还有你不许看,我实在是可怜得很。”   司辰欢假装抹泪。   然后眼前出现了一小坛酒壶。   “你八岁那年偷喝过的‘花逢君’,我们丰都名扬仙门的美酒,既然你一心只想看香艳话本,还怨我毁了书,那我这酒,还是自己喝吧。”   “等等等等——”司辰欢直接扑在了他身上。   “哥哥,云唳哥哥,我刚才都是瞎说的,我一点都不好奇,真的!”   ……   夜已深,月色透过半敞的窗棂,透在地面,像铺了一层霜。   客栈深阔昏黑的床榻内,醉酒的少年一身红衣,即便被按在床上,还是不安分地扭着身子抬起头,想要亲吻那俊美少年的侧脸。   云栖鹤居高临下打量他,眼神晦暗如一头被锁住的猛兽。   他俯身靠近了身下的少年,语气危险又透着压抑,“其中滋味,你不会想知道的。”   剩下的话淹没在贴合的唇齿中。   -   司辰欢这一夜睡得很沉。   等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错过了晨练。   他躺在床上,一只手臂搭在额头,盯着房梁有些出神。   也许是太过相似的灿烂烟花,他竟然梦见了十七岁那年他千里迢迢去玄阴门找云栖鹤、对方丢下满堂宾客跟他在城楼打闹的场景。   没想到过了几年,他竟然那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   可惜后来变故太多,让他一直没有机会再问一次云栖鹤。   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那一晚烟花绽开时,对方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司辰欢拍了拍额头,将旧时记忆和曾经的执念抛在脑后,起身去寻竹马。   他进入云栖鹤房中时,发现他正在收拾行囊。   “天音宴结束了,小八体内的毒素不能等,我们去药宗吧”。   云栖鹤腰间的锦囊中蹲着一片小纸人。   司辰欢凑近一看,只见小八蔫头耷脑的,原本雪白的纸身竟在左手处开始出现了一点黑印,像是一滴墨不小心洒落在宣纸上一般,无比刺目。   司辰欢登时急了:“怎么回事,已经开始扩散了吗?我去找文京墨。”   “先不用”,云栖鹤拉住他,手掌用力握住他手心,示意他冷静。   “我已跟文京墨商量过了,他跟我们一起回药宗,先去收拾东西,等会儿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司辰欢看他镇定神色,这才松了口气:“那我这就去收拾,很快。”   他快步走出房间,走到一半时,却又想到,楚川知道这件事了吗?   依云栖鹤对楚川的嫌弃,应该还没告诉他,于是脚步一转,先去了楚川房间。   他抬手敲门,刚一碰到,门就开了。   只是房内空无一人。   “这门怎么是掩着的,人去哪了?”司辰欢嘀咕着走了进来。   楚川的房间稍显凌乱,桌上堆了许多厚部书籍,司辰欢探头一看,尽是些古篆文字,看得人头疼。   楚晚舟也算是改过自新了,竟然能坚持看这么久的经书,还都是有关乐理的。   司辰欢想到苏幼鱼,登时肃然起敬,莫非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也不知道楚川想跟他们走,还是想继续留在天乐城。   他拿出传讯玉佩,正想问楚川在哪,起身时却不慎带落了一本放在桌侧的素净经书,“啪嗒”掉在地上。   司辰欢下意识弯腰捡起。   然后身体僵在了半空。   脚步声从外响起,楚川恰好回来:“你怎么了?”   司辰欢死死盯着地上翻开的经书,因为入眼的内容太过震撼而瞳孔颤抖。   直到楚川的声音响起,他才打了个寒战,匆匆收手起身,快步后退,撞在了楚川茶桌上,登时那些大部头书籍也不慎纷纷掉地,发出分量很重的“砰砰”声。   司辰欢下意识看向那些大部头经书,又看了掉在桌侧的那本,大步流星走到楚川身前,痛心疾首道:“亏我还以为你改过自新了,没想到你当年敢买《温香玉》,现在一边看经书,一边竟然还看那种、那种……你对得起苏幼鱼嘛!”   说完拂袖离去。   留楚川一个人留在原地不明所以。   “什么意思,刚想问他是不是真要走来着?”楚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走到方才司辰欢的位置一看,一本熟悉又邪恶的半开话本,静静躺在地上。   “它怎么在这?!!”   一道人影翻过半开的木窗,轻巧落地,迅速捡起地上的香艳话本,心疼地拍了拍:“你这人都不懂得爱惜书嘛,早知道就不放你这了。”   一张芙蓉面,眉心朱砂痣,正是他之前心心念念的苏幼鱼。   只是楚川此刻见了她,犹如见了女鬼,一脸惊恐:“你怎么也在这?!”   苏幼鱼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我怎么不能在这了?谁让你之前乱翻我东西,我这不是看你想看我的话本,加上我爹娘又严查我书房,咳咳,所以情急之下先借地方藏一藏嘛。唉,只是好像刚才被司道友看到了,可惜时间有点短,也不知道他学会了没。”   楚川:“不是,谁会学这种东西啊!还有,我们之间没有这么熟吧?你怎么就直接进来了?!”   苏幼鱼白了他一眼,原本想速战速决的心思一变,反而直接坐了下来。   “不熟吗?听角愫说你喜欢我来着。”             第49章   偏僻的角门外,是一方小巷,一辆马车正静静停靠。   司辰欢斜倚在车门,一腿曲膝搭着手,另一只束在墨黑长靴中、显得长而直的腿无聊地轻点着地,腰间的两枚小金币顺势垂落。   他不时朝半掩的门探头望去,不耐道:“这楚晚舟忒磨蹭,不如我们先走吧?”   他身侧,坐着一身雪衣银带的云栖鹤,闻言便拿起缰绳,轻轻一抖,温顺的马儿便撒开蹄子走了起来。   “等等我开玩笑的”,司辰欢忙按住他手背,还没来得及停车,便见角门处闪过一道影子,径直落在马背上。   墨竹青衣,身形高挑,不是楚川是谁?   只是他背影稍显仓促,双腿一夹便驱马快跑起来,像是背后有恶鬼讨债。   司辰欢猝不及防,整个身形往后倒去。   “哐当——”一声。   司辰欢撞入一个宽阔怀抱,身后之人却径直撞上车门边沿,发出肉疼的碰撞声。   吓得他忙起身朝后看去:“你没事吧?”   云栖鹤原本淡漠的眉眼,在身前少年转过身来时,微微蹙起了弧度,他咬了咬下唇:“没事。”   然而他一只手却是按着方才碰撞的肩膀,起身时颇为艰难。   司辰欢更加心疼了,忙一只手绕过他后背,半抱半扶将他揽在怀里:“还说没事,让我看看。”   他竹马现在可是凡人之躯,身娇体弱,比不得楚晚舟那厮皮糙肉厚,这磕到碰到,可是很疼的。   说着,上手摸了摸云栖鹤瘦削却宽阔的肩侧。   云栖鹤原本比他高一个头,此刻却低垂着脑袋半靠在他怀里,掩去眼中止不住溢出的笑意。   马车内,透过挑起的车帘,目睹了这一幕的文京墨不由啧了一声。   他手中出现了一个白玉瓶:“上好的跌打伤药膏,只卖十颗灵石哦。”   司辰欢正摸出云栖鹤骨头未移位,松了口气,又听这奸商蛊惑的推销,心动地看了过去。   云栖鹤却侧身挡住了他视线,蹙起的眉宇也抚平了,“不用,我没事。”   “真没事?”司辰欢还不太放心。   毕竟一向沉稳冷静的竹马这次都皱眉了,可见被撞得多疼。   莫非是怕自己担心所以故作坚强?不然还是买点药膏来涂涂好了。   云栖鹤从他滴溜转动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想法,不得不从司辰欢怀中都直起了身,另一只手按在他肩上,稍稍用了力:“放心,真没事。”   见他这般坚持,司辰欢只得道:“好吧,如果还疼立马跟我说。”   他看着云栖鹤点头,放心了些,手便从对方后背撤走,转身骂起楚川:“你突然跑什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害我们都撞上车门了!”   疾驰的马车已跑出小巷,来到长街。   幸亏他们选得这条路偏僻,没有什么街边摊贩,行人也少,要不然非得被城中守卫缉拿不可。   “我逃命啊!”楚川扯着嗓子回他,却也放慢了一点速度。   趁着他俩插科打诨时,云栖鹤微微侧身,泛着冷意的视线掠过车内一身朴素青衣的俊雅男子。   文京墨无辜地同他对上视线,晃了晃手里的白玉瓶,“可惜了,生意没做成啊。”   云栖鹤皱了皱眉,这才倒是真情实意。   可惜司辰欢没看见,他只盯着楚川的背影,若有所思。   直到马车驶出天乐城城门,楚川紧绷的肩线这才放松下来。   他翻身下马,又钻入身后的马车,抬起车内摆放的茶水吨吨吨喝了好几杯。   司辰欢坐在他身边,肩膀一撞,问道:“你还没说呢,做什么坏事了,跑得这般急。”   楚川放下茶杯,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总不能说是羞愤而逃吧?   不过那个角愫,亏他还这般信任她,没想到竟直接把自己给卖了?!   一想到苏幼鱼拿着龙阳话本,一边还问他是不是喜欢她……   楚川捂着心悸未消的胸口,长长呼了个口气,只觉满身俱疲。   不过幸好,总算是离开了。   虽然女神的形象破碎,他需要点时间独自舔舐伤口,但楚川相信,坚强如自己,一定会挺过来……   一声轻微的动静突兀响在车顶,打破了楚川伤感的思绪。   “谁?”司辰欢警觉出声,正打算出去查看。   一个脑袋却突然自车顶倒挂下来:“好久不见啊诸位。”   五官清冷,眉间一点朱砂,不是苏幼鱼是谁?   司辰欢诧异地瞪大了眼。   楚川更是剧烈咳嗽起来。   苏幼鱼轻巧地自车顶落下,她向来仙气飘飘的缥碧色衣裙换下,着一身蓝衣,乌黑长发简单挽了个发髻,发间斜插着一琵琶形饰的玉簪,多了几分利落清新。   “你怎么会在这?!”   楚川不可置信道。   这语气,听得司辰欢不由侧目看向他,只觉奇怪。   楚晚舟这人怎么回事?心上人追上来不是好事吗?   啧,不会是太过兴奋导致胡言乱语了吧,唉,关键时刻还得靠他啊!   于是,司辰欢轻咳两声,将楚川僵硬的身体往后拉,自己上前温声细语问:“苏姑娘,你怎么来了?”   苏幼鱼看见他,矜持地点点头道:“听闻三位要和文道友前往药宗,我也恰好有些事,不知方便同行否?”   楚川“不方便”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司辰欢却抢先他一步答应下来:“当然方便。” !!   楚川怒目瞪向他!   察觉到这灼热视线,司辰欢头也不回,背在身后的手对楚川竖起了大拇指。   好兄弟,不用谢。   楚川:“……”。   “那太好了”,苏幼鱼眼睛一亮。   “可是”,楚川挣扎着从司辰欢身后探出头,竭力暗示道,“这马车空间不大,我们又是四个大男人,怕苏小姐多有不便……”   所以你赶紧自己走吧!   司辰欢方才也没想那么多,闻言也不由一怔。   是啊,他们这马车装四个人已经是勉强,何况苏幼鱼还是个女孩子呢。   还得是楚川,对自己的心上人就是考虑周全。   司辰欢递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楚川并不是很想理他,只想赶紧把眼前的瘟神送下车。   “这有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苏幼鱼无所谓地摆摆手,“不过,我这倒是有比马车更好的代步工具。”   此刻,马车带着一行人走在宽阔的管道上,天乐城巍峨耸立的城门渐行渐远。   苏幼鱼立在车门前,朝空中抛出一道银光。   光线氤氲变幻中,一道浓重阴影笼罩车顶。   赫然是一架小型飞舟。   这飞舟比云栖鹤的更为小巧,如一只春燕,悬停在半空。   苏幼鱼旋身飞上甲板,对四人道:“诸位,上来吧。”   楚川见她离开,反身扣住司辰欢手腕,真诚道:“我觉得马车就挺好的,我喜欢陆地交通,我们还是自己走吧。”   司辰欢诧异看了他一眼。   “两位让让”,文京墨起身,从他们中间穿过,“鄙人不喜欢没苦硬吃,我先走了。”   说完便也上了飞舟。   云栖鹤看向了司辰欢。   虽然他们也有飞舟,但一来耗费不少,二来还有文京墨这个外人在,不方便露财。   现在有现成的飞舟,他自然是不想让司辰欢挤马车的。   于是便道:“我们也去吧。”   楚川义正词严道:“云唳你怎么能喜新厌旧!马车哪里不好了,你要抛弃它选择别人!”   “行了行了”,司辰欢打断他的胡言乱语,挑眉道,“害羞什么,这才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楚川:“什么……”   还没说完,整个人便被司辰欢硬拉着上了飞舟。   他踉跄站定,就对上了身前苏幼鱼投来的眼神。   原本还想掉头就走的楚川身形一僵。   偏偏司辰欢又重新下去接云栖鹤,而早一步上来的文京墨已经毫不见外地挑房间去了,因此,甲板上只剩他们两人。   “你不会是不敢见我吧?”   楚川听见她带着揶揄的声音响起。   “怎么可能?”楚川下意识否认,并抬眼同她对上视线。   只是触及那张清冷姝丽的脸,他又不免视线错开几寸。   “那就好”,苏幼鱼并没有察觉出这细微动静,她见周围没人,本相毕露地威胁道,“劝你乖乖识相一点,我还想和司道友、云道友一起同行,你可别打乱我的计划。”   楚川回想起她的德行,忍不住道:“你在想什么,他们两个,才不像你看得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苏幼鱼上一秒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下一秒,“……司道友,云道友。”   她对刚刚上船的两人,矜持地点了点头。   她方才有先见之明地设了结界,司辰欢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只是敏锐察觉到气氛不对,有些摸不着头脑。   倒是云栖鹤,多看了苏幼鱼两眼,眼中若有所思。   “两位,飞舟上的房间有限,只得委屈你们一间房了。”苏幼鱼上前,对司辰欢和云栖鹤指了指最靠里面的一间房。   司辰欢还没反应,倒是楚川心里警笛大作,忙抱着司辰欢一只手臂:“既然如此,那还是我和辰欢一间房吧。”   他暗想:这苏幼鱼明显是故意使坏,可不能让她得逞。   其余三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了他身上。   其中,最冷的还是云栖鹤。   苏幼鱼微不可查地一撇嘴,面上还是端庄矜持的,“楚道友,你的房间在我旁边,我有些事,还想向你讨教一二呢。”   楚川闻言,更加抱紧司辰欢的手臂,“不用了,我喜欢两个人睡。”   司辰欢十分茫然,不懂楚川抽得哪门子疯。   不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岂能眼睁睁看着好兄弟错过?   于是他在楚川诧异的目光中,把自己的手臂艰难拔出来,然后忙带着云栖鹤往飞舟最里面走去:“客随主便,晚舟你可别辜负苏姑娘的一番心意啊。”   他倒着走,对楚川挥了挥手,身上的绛红色衣袍在风中漫卷,显得整个人灵动恣意。   云栖鹤一手拉着他,防止他摔倒,垂下的眉眼融化了往日的冷意,透出几分宠溺意味来。   宠溺?!   楚川:“……”   他一定是被苏幼鱼荼毒了。   楚川痛心疾首。   “别看了,人家一对璧人,你非要碍事干什么”。   楚川回头,便见苏幼鱼两手捧着脸,带着莫名的笑容看向司辰欢两人消失的方向。   笑得楚川心里发毛。   “你这是什么眼神,不相信?”苏幼鱼摇了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你这都看不出来?”   楚川冷哼一声,不想跟她多言,拂袖欲走。   然而袖子却被扯住,“先等等,你跟我说说司道友和云道友是怎么相识的呗?”   “松开,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最喜欢碍事吗?”   楚川怒了:“我就算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不是喜欢我吗?”   “我没有喜欢你!”楚川的痛处被反复践踏,“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两人拉拉扯扯着往前走。   司辰欢并未走远,回身一看,见此情景,不由挑眉笑道:“哟,没想到他们感情竟这般好了,那刚才楚晚舟那厮装什么?真是不够意思!”   云栖鹤:“……嗯,也许吧。”             第50章   天乐城距离药宗不远,若是马车,需耗费半月路程,但搭上苏幼鱼友情提供的飞舟后,不出三五日,便能抵达药宗附近。   司辰欢今日的修炼结束后,便去寻了文京墨,向他打探魂果的具体消息。   好巧不巧,文京墨正在炼丹。   青年身前摆着半人高的炼丹炉,幽蓝色的火焰此刻正舔舐着炉底,冒出几缕白烟,又被窗外涌入的山风吹散。   他不像寻常药修那般讲究,只悠闲地屈膝坐着,时不时往沸腾起来的炼丹炉丢几株灵草,姿态随意,一边炼丹,一边跟司辰欢闲谈。   “药师大会由药宗牵头、三年举办一次,前十可获得拜入药宗的机会,而前三名可获得不同程度的珍稀灵药。因今年负责此事的长老恰好同我相熟,才能提前得知魂果正是这次的头名奖励。”   司辰欢被他这“煮大锅饭”一般的炼丹手法而惊叹,迟疑了几秒,这才开口:“那魂果、你能帮我们取得吗?”   说着顿了顿,他又暗暗捧人,“听说药宗宗主的小徒弟天赋绝伦,不过一个药师大会,头名对您来说肯定如探囊取物,至于价格,您放心,不是问题!”   毕竟是为了救小八,还是可以忍痛出点血的。   实在不行,司辰欢暗想,后续再把这人的小金库打劫回来也可以。   谁料,文京墨忽然“啊”了一声。   司辰欢心头一跳,下意识抬头看他。   文京墨恰好开炉收丹,宽大青袍一挥间,几枚莹润光泽的丹药落入玉瓶中。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丹香,文京墨一手持丹,一边状似无辜对他道:“我没跟你们说吗?药师大会只针对三阶以下的药师开放,且药宗弟子禁止参与。”   文京墨以金丹修为能炼出对元婴修士有效的四阶丹药,已是四阶药师,更何况,他还是药宗的亲传弟子。   无论哪一条都不能参赛!   司辰欢蓦地起身:“你之前根本没有提起!”   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毫无准备,就跟着人一起前往药宗了呢?   “那许是忘了,不好意思”,文京墨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歉疚。   司辰欢心底涌出一股怒意。   他是故意的。   司辰欢嘴唇一动,仅存的理智到底是压住了喷薄欲出的怒火,他忍辱负重问:“那文道友,还有什么办法吗?”   说这话时,司辰欢的手已摸上了悬挂在腰间的长剑。   如果这奸商还推诿的话,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文京墨仍是坐在蒲团上,闻言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有察觉出他的杀气,只从少年因怒意泛着一层薄红的脸颊上扫过,眼底多了一丝笑意。   “两个办法,第一”,文京墨束起一根手指,“比赛结束后找到大会的头名,同他交易买下魂果。不过先让你知道,药师这行最是耗费灵草资源,精贵得不行,往年拔得头筹之人无不是世家子弟。”   他说到这,低低笑了一声,略带嘲讽道,“这些受家族供养出来的药修,就算他们想交易,背后家族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司辰欢看他不似敷衍,握着剑柄的手一松:“那第二个方法呢?”   文京墨抬头直直看向他,不知是不是司辰欢的错觉,总觉得对方笑得不怀好意。   “这第二嘛,求人不如求己,森不如你专修药道,自己去参加比赛好了。”   “我?”司辰欢揉了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文京墨却收敛了笑意,他那秀美的脸在严肃时,倒真有几分神医的气韵。   然后下一秒,他便掏出了一枚镌刻着繁复花纹的令牌。   “我这刚好有不记名的药师资格令牌,便宜卖你哟。”   ……   药宗规定,只有持有药师资格令牌的人,才有资格报名大赛。   而这令牌,往往要去药宗设立的药师堂考取。   谁能想到有人以权谋私、公然售卖假证啊!   许是司辰欢的表情太过一言难尽,文京墨又主动推出附加服务,“不用担心,我看你颇有药道天赋,本药修决定亲自教你!束脩给你打五折。”   ……   司辰欢最后还是没有买假证,文京墨倒是不死心:“相信我,本药师眼光毒辣,早就看出你有难得一见的药道天赋,不信的话,可以先跟着我炼药试试,免费的哟。”   司辰欢对他这明显的招摇撞骗嗤之以鼻,不过,飞舟上闲来无事,试试也无妨。   这天回屋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云栖鹤早就躺在自带的暄软床榻上,他的体温将床被内捂得温热一片。   房内没有点灯,借着从菱花窗格透入的清幽月光,带着点凉意的身体钻入被窝,床榻另一侧稍陷了下去。   司辰欢喟叹一声,感慨道:“难怪话本里的少爷都想要暖床丫头呢,可真舒服啊。”   云栖鹤鼻尖嗅到了一缕浅淡的药香,他微微侧过头,一双眼在昏暗中如清幽泉水,泛着点亮光:“你去哪了?”   司辰欢也侧过身,一手枕在脑下,又嫌手酸,于是一把扯过云栖鹤的手臂,毫不见外地躺了上去。   说来也是令人嫉妒,他竹马虽然没了灵力不能修炼,但手臂却还是覆着一层漂亮肌肉,靠着时格外有安全感。   司辰欢不耐地动了两下,翘起的乌黑长发拂过云栖鹤侧脖,惹得他一时僵住。   偏身上的人却还察觉不出,一直挪蹭,直到找好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方才停下来,将今天和文京墨的对话道出。   云栖鹤有些心不在焉,托着司辰欢脑袋的那只手臂,指尖在他看不到的床沿,忍耐一般微微蜷缩着。   直到听见文京墨说要教他炼丹时,云栖鹤才有了反应,“嗯?你答应了?”   “那怎么可能,他肯定是在骗我?”司辰欢先是否认,后又接着道,“不过你别说,炼丹好像也挺简单的,就是先挑选药草、然后炮制……我今天第一次炼丹就成功了!”   司辰欢忍不住伸手比划起来,昏暗中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兴奋说了半晌,末了,他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对云栖鹤道:“你说,难不成文京墨没有骗我?我果真是个炼丹奇才?”   毕竟也没听说过谁第一次炼丹就能成功的,虽然只是最基础的一阶丹药。   司辰欢都反思起自己前二十年的修行生涯,莫非自己当真选错了路?会不会当个药修,比当法修来得更快?   说起来药修也不错,有一大堆修士争着当保镖,如果自己当真能成为药修大师,两年之后还用得着怕被人杀死吗?光是车轮战都能把那化神期给拖死!   司辰欢越想越美,看着云栖鹤的眼也亮晶晶的。   “……”   云栖鹤在这样的注视下,只能“嗯”了一声。   然后给他掖了掖被角,也没有抽出手臂,然后放轻了声音,冷硬的五官也仿佛柔和了弧度,近乎温柔道:“睡吧。”   司辰欢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翌日。   云栖鹤算准司辰欢练剑结束的时间,从房间里出来,朝一个方向走去。   飞舟精巧,房间排列呈一个凹字型,云栖鹤穿过走廊,在一处房间停了下来。   淡淡药香从正对着走廊的半开木窗内传来。   越过窗棂,云栖鹤看见房间内正摆着炼丹炉,炉边的长桌上散落着几株泛着光晕的灵草。   两人正侧对着他,在桌前忙碌。   其中,一红衣少年卷起了衣袖,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臂,他手中正拿着一株灵草,用不甚熟练的手法炮制。   他旁边的青衣人不时指点,甚至上手纠正他的手法。   两人垂落的衣角重叠,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挨在一起。   仿佛亲密极了。   “嗒”一声,木窗处像是撞到什么,发出一声轻微响动,让房内沉浸炼药的两人抬起头来。   只见窗外,云栖鹤一身雪衣,头发用银带束起马尾,深邃清冷的五官映着身后不断变幻的漫卷白云和碧蓝苍穹,耀眼极了。   司辰欢看见他,眼睛一弯,挥着手叫了他一声:“阿鹤,你怎么来了?”   他身后的文京墨挑了挑眉,原本正搭在司辰欢小臂、纠正他动作的手停在了原处,就着这个略带亲密的姿势,对窗外的少年道:“请问有事吗?”   云栖鹤的眼神停在他们皮肤相接处,冷白的皮肤几乎和身后漂浮的白云一般。   他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他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文京墨在他的注视下,那只手不紧不慢,顺着司辰欢的小臂曲线划到他食指、拇指处,调整了他的姿势,“该这样才对”。   然后在司辰欢反应过来前收手,对窗外的云栖鹤颔首:“贵客登门,岂有不欢迎之理?快些进来,莫在窗外站累了。”   说着前去开门。   司辰欢也被文京墨那一摸给搞得起了层鸡皮疙瘩,不过很快发现调整手法后,手中那株灵草的杂质排出的更多了,于是眉梢也不免带了笑。   正抬头想跟文京墨得瑟,却正对上还在窗外停留的云栖鹤视线。   他竟然还站在那!   不知怎么,看到竹马冷硬的五官,司辰欢那点刚浮现的欣喜冻住了,莫名涌出点心虚。   他放下那株灵草,像做错了事一样将手背在身后,对云栖鹤尴尬笑了两声。   云栖鹤却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消失在了窗外。   下一刻,高挑身形的从门口踏了进来。   司辰欢还没松口气,忙凑上前去,讨好地请云栖鹤坐下,给他倒茶。   倒是真正的房间主人文京墨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司辰欢忙碌,嘴里笑道:“还是多亏辰欢待客有方,若没有你在这帮我,恐怕要慢待云兄了。”   云栖鹤原本抬手喝茶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茶杯放回桌上,发出细微的“砰”声。   司辰欢一颗心却也跟着跳了一跳。   这么觉得,竹马今天似乎不太开心?   云栖鹤没有看他,只对文京墨淡淡回道:“他照顾我向来照顾习惯了,对旁人却没有多加注意,若辰欢和文道友相处时有所冒犯,还请文道友海涵才是。”   文京墨眯起了眼,意有所指:“云兄言重了,辰欢率真心性,天赋斐然,我自然是喜欢还来不及的,怎么会觉得冒犯呢?”   云栖鹤蓦地沉下了脸。   因司辰欢背对着他,一时没有察觉出云栖鹤的表情变化,只警惕地对文京墨道:“行了,就算你说喜欢我,我也是不会买你东西的!”   这一天下来,文京墨见缝插针给他推销,包括但不限于丹药、灵草甚至是药杵……   司辰欢无比警惕他的推销陷阱。   文京墨假意抹了抹眼睛:“司道友这般想我,真让人伤心。”   司辰欢没有搭理他浮夸的表演,只转身拿起桌上一个普通的瓶子,倒出了两颗微黄的丹药,献宝一般凑到云栖鹤面前,含着兴奋道:“快看,这就是昨天我练出的丹药,虽然只有一阶,只对练气期管用,但这可是我第一次炼丹就成功了哦!”   云栖鹤抬手拿起一颗丹药,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动作微微一顿。   “怎么样?我好像确实是有些药道天赋,没想到这奸商倒也不全是骗人的。”   文京墨不满的声音传来:“说谁奸商呢?”   司辰欢反唇相讥:“你刚还说喜欢我都来不及,不会觉得冒犯的!”   文京墨一噎。   “怎么样?”司辰欢懒得理他,又满含期待地看向云栖鹤。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云栖鹤慢条斯理地将丹药放了回去:“嗯,很不错,真厉害。”   虽然只是寥寥几句的夸赞,司辰欢却像是久咳之人饮下了甘霖,浑身毛孔都舒坦了。   他的唇角不自觉扬起,又觉得太不谦逊于是以手遮掩,“倒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了,只是一点点而已。不过文京墨可小气了,只给我提供一次炼丹机会,这练出来的丹药还归他,我要是想要得花钱买!算了算了,等以后我超过他了,他想买我的丹药还得排队呢。”   司辰欢少年志气,一梦就敢梦个大的。   逗得文京墨原本虚伪的假笑都不由成真了,哧哧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很不走心道:“行,我可等着你了,司大师。”   司辰欢扬起了头。   等两人离开后,文京墨开始收拾凌乱的长桌。   他看向司辰欢那株“炮制”过的灵草时,想到他那番豪言壮语,于是原本想丢向火焰烧了的动作一顿。   门边传来脚步声。   一道高挑的影子投落在门边。   去而复返的云栖鹤倚在门口,冷冷道:“你骗他做什么?那瓶丹药,根本不是昨天才炼出来的。”   文京墨转身,脸上表情未变,似乎并不惊讶云栖鹤的到来。   他将手中灵草放在桌角,继续慢条斯理地收拾,一边道:“不觉得很有趣吗?司道友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孩呢。不过,他药道上颇有天赋,这一点可没骗他,只是比起云道友这种一闻便能知晓丹药何时炼制的功力,却是要差远了。”   文京墨将桌面收拾整齐,直起身来看向他。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在空中相撞。   文京墨意味深长道:“云兄倒是颇有其母风范,是真正的药道天才呢。”   云栖鹤方才一直未变的表情这时凝住,深深地盯着对方的脸。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文京墨原本老神在在的神情,在凝固的气氛中也渐渐有些支撑不住,近乎有种被压制的错觉。   在他即将强撑不住时,云栖鹤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指了指茶桌上的丹药和桌角的灵草:“我回来,是要买那些东西的。”   文京墨还没有从方才的惊疑中回过神来,下意识道:“那很贵哦。”   云栖鹤:“不止这些,他在你这碰过的东西,我都买了。”             第51章   药宗山下,同样设有一方城池,名曰“丹枫”。   文京墨表示自己在城中有一套小院,可低价提供住宿,每日仅需一百灵石。   苏幼鱼冷笑一声,“丹枫城最大客栈的天字一号房,也不过五十灵石一晚,况且你还没付我飞舟的灵石费呢,给你算便宜一点,一日两百灵石。”   文京墨:“……”   他露出亲切笑容:“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友,莫谈钱伤了感情,此番来了药宗,我肯定要尽地主之谊,便去我那小院住吧,免费的。”   他最后三个字加了重音。   苏幼鱼满意了,略退后半步,示意他带路。   文京墨袍袖一甩,当先进城,背影透着点萧索。   丹枫城城门豪阔,比起春月城大了数十倍,城内长街宽阔无比,纵横交错,两侧药堂林立,门面装饰古朴,又有众多药摊摆设街边,各类奇形怪状的药瓶当街售卖,热闹极了。   司辰欢闻了闻空中淡淡的药香,又听两侧摊贩叫卖声,见猎心喜,快走两步拐到了旁边一处药摊,眼睛一扫,拿起一个贴着“回春丹”的药瓶问:“这个怎么卖?”   他想着好歹来到了药宗,肯定也要给师父师娘买些特产。   药摊主人盘腿坐着,是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他扫了一眼司辰欢,伸手比了个三。   “三十颗灵石?”司辰欢准备掏储物袋了。   那小老头却开口了,不客气地冷哼:“三十?是三百!三十灵石哪里买得到我这么好品相的灵丹!”   “……这么贵?”司辰欢震惊地看着手中药瓶。   三百灵石,这都足够在昭日城买上好几瓶回春丹了。   莫非,这个品阶确实要更高一点?   他还在犹豫,身后有一只手便拿过他手中药瓶,“差不多行了,还要三百呢。”   是文京墨。   司辰欢诧异转头。   “文师兄,你可终于回来了!”那药摊主人又开口了,奇怪的是,这次却变成了一个少年音。   司辰欢看过去时,那小老头伸手掀开自己发套,摘下胡须,赫然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既然是师兄的朋友,那这药就送给你了。”年轻人随意地摆了摆手。   “这不太好吧”,司辰欢有些犹豫。   文京墨没忍住笑了起来:“收着吧,他骗你呢,还三百灵石,这种玩意我一天可以练几百颗。”   “……”司辰欢又低头看了下年轻人手中齐全的发套、胡须,对药宗弟子的信誉感到深深的怀疑。   楚川也道:“你怎么骗人呢?”   他向来嗓门不低,一句话引来不少路人注视。   “哎哟兄弟你小声一点,我这都是小本经营”,那年轻人竖指在唇边示意,压低声音道,“再者,你这位朋友相貌不凡,贵气逼人,一看就是有钱的肥羊,嘿嘿,我这不是没忍住。”   司辰欢:“……”一时不知是夸他还是损他了。   他将药瓶放了回去,真诚道:“你看错了,我穷得很。”   云栖鹤落后半步,看着他暗自郁闷的侧颜不觉好笑,压低声音问:“真不买了?不如我们去别处再看看。”   苏幼鱼向来是关注他们两个的,此刻听到这话,激动地拍了一下身侧的楚川,露出慈祥的微笑。   又给她嗑到了。   楚川被她拍地一趔趄,回头瞪她一眼,敢怒不敢言,只好揉着发疼的臂膀对其他人说:“行了,既然不买,那我们就快些去文兄的住处,安顿下来吧。”   否则这苏幼鱼又发疯怎么办?   文京墨闻言颔首,对摆摊的弟子警告:“不许透露我的行踪给别人。”   那弟子眼神一转,殷勤笑道:“师兄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   文京墨也对他回以微笑:“要不然就向刑惩堂举报你虚假售药哦。”   弟子笑不出来了,急赤白脸道:“师兄你这……又不单我一个,行行行,我发誓我绝对不跟白师姐说行了吧!”   文京墨这才满意,转头带着人沿着长街离开,他们走了没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巷尾的宅院前。   这座宅院闹中取静,小巧精致,院内种满了各色草药,大大小小的花盆沿着廊下错落排列,盆内花草笼着一层光晕,一看便品质不凡。   一进入院中,司辰欢便闻到漂浮的清淡药香,令人精神一振。   他们安顿好后,便放出小八查看情况。   只见原先活泼乱动的小纸人此刻小半边身子都黑了,蔫哒哒地倚靠着桌上一只小茶杯,颊边鲜艳的腮红也抵不住面容的憔悴。   司辰欢忙把文京墨请过来。   文京墨查探一番后,第一句话便是:“诊费一百灵石。”   “……”,司辰欢给他付了。   拿到钱后,文京墨这才利落掏出个药瓶,倒出一颗丹药捏碎,然后手中晕出灵力,将丹药粉末缓缓融入小八身体。   小八的脸色肉眼可见好了起来。   待文京墨收起手,司辰欢忙上前查看小八的情况,小八勉强直起身,安抚一般蹭了蹭他的手指。   云栖鹤看向文京墨:“它还能撑多久?”   “即便有这固魂的粉末,也最多只有一个月了”,文京墨将药瓶收好,脸上那种向来和气的笑容收敛了些,透出严肃来,“我已拜托师兄弟留意打听其他魂果的消息,但毫无收获,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丹药大会的头名奖励是一颗魂果,至于怎么拿……”   他将一卷帛书放在桌上,“这是有弟子为了下注,统计出的这一届大会热门夺冠选手名册,免费提供给你们。是要私下联系还是要自己上场,就看你们了,不过提醒一句,如果要买药师证,我可以打七折哦。”   文京墨边说,边离开了房间。   司辰欢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伸手打开了那卷名册。   名册资料详细,记载了选手的姓名、药师等级,背后的世家,甚至一些还标注出了在丹枫城的落脚点。   司辰欢对弯弯绕绕、庞大繁杂的仙门谱系向来不认真学习,因此了解不深,倒是云栖鹤当了十几年少主,对各大势力如数家珍。   一眼扫过后,他蹙眉摇了摇头:“不合适。”   诚如文京墨所说,要想从这些世家弟子手中换取噬魂果,还要考虑他们身后的家族,而这些门派,都不是云栖鹤想惊动的。   “咦,这倒是有个无门无派的野生药修?”司辰欢指着名册最后一位道。   这药修名叫齐阙,是三阶药修,在门派处标注了“散修”二字,后面还加上了他的住处。   “乌府?那地方可去不得,闹鬼呢!”   长街上,司辰欢在售卖果干的小摊上买了一些零嘴,并向摊贩主人打听地址,换来对方一句讳莫如深的劝诫。   司辰欢想了想,又给老人塞了几粒碎银:“婆婆,我们初来乍到,是准备去寻住处的,有人给我们介绍了乌府,您能给我们说说,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人长得俊俏,一身红衣鲜艳夺目,老人家就喜欢这种有朝气活力的后生,不仅没收他的碎银,还顺手送了他一些摊上的瓜子,压低声音道:   “这在我们城南,倒不是什么秘密。那乌府的主人,原本是个极心善的老爷,虽然等级不高,却有一双侍弄草药的巧手,经常培育出各种草药,免费给大家伙治病。有一次甚至还培育出了珍贵的神草,听说连药宗都想请他去种药呢!可惜乌老爷放不下与他相依为命的女儿,便拒绝了。”   “竟这般厉害?那后来呢?”司辰欢磕着瓜子,仿佛听入了迷,凑着脑袋在老人跟前,一双眼灿若繁星,含着期待。   老婆婆很满意他的反应,谈性更浓,继续道:   “唉,好人不长命啊!不久前,乌老爷在去往城外药田采药时,竟意外被行尸给咬了……更可恶的是,他那上门女婿见老丈人死了,公然霸占乌家的财产,把乌小姐逼得上吊自尽,最后还是药宗念着乌老爷,出手把那女婿给关进监狱。   只可怜乌小姐死得凄惨,死后便化作鬼魂萦绕不去,一入夜便能听到有女人凄凄惨惨的哭声,有人大着胆子一看,嗬!竟看到有个红衣女人在墙头坐着哭,真是吓死人了!   总之乌府附近的人家都陆陆续续搬走了,那处小巷我们也都叫它‘乌啼巷’,本地都没人敢去住,就是那些黑心牙人专骗你们外地人!   说起来,几天前也有一个小少年被骗着住进去了,幸好到现在还没出事。”   司辰欢从这冗长的传闻中回过神来,同云栖鹤对视一眼。   行尸是凡间的称呼,其实就是鬼气控制活人、变成只知道血肉的邪魔。   这婆婆口中的小少年,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药师“齐阙”了。   这人倒是有意思,竟直接住进鬼宅,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穷住不起客栈。   不过穷点好,若他赢了比赛,还可直接用灵石交换魂果。   两人对了一番视线,而热心的老婆婆继续道:“你们若想找住处,老婆子给你们推荐就是了,可千万别想不开去住鬼宅,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司辰欢笑了一声,将手上瓜子放进腰间垂下的彩包中,对着老婆婆拱了拱手:“多谢您了,我们不住,只是现在住在乌府的那位少年是我们朋友,我们找他有点事。”   “哦哦,你们原来是小齐的朋友啊,他现在不在乌府,去义善堂义诊去了。”   老婆婆竟还认识齐阙,给他们指了路。   待这两位俊俏后生离开,老婆婆正想继续售卖果干,却发现身前小摊上,不知何时放了几块银元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丹枫城属药宗地界,一路上不时有青衣弟子巡逻,两人顺着老婆婆指的方向朝东走去,越走,街道两侧的摊贩逐渐稀少,高楼飞檐也渐渐换作低矮的青瓦房,想来城东不如城西富庶,多为平民所居。   不过奇怪的是,这里的巡逻弟子反而更多了起来。   司辰欢正心中疑惑,却觉地面一阵颤动,抬头一看,却见数十个青衣弟子护送着一队队伍,正从城门方向缓缓走来。   两侧的百姓们见状,习以为常地避退到街侧,交头接耳议论着。   司辰欢和云栖鹤也顺着大流退到一侧,并听旁边的百姓讨论。   “这次又是哪个村庄遭袭,真是造孽啊!”   “世道不太平,城东的乌啼巷知道吧?那女鬼的爹乌老爷,听说就是上个月出城时被行尸咬了!”   “真可怕,幸亏有药宗弟子去救助难民,要不然这些村民可难逃一死啊。”   “听说药宗的白小姐一直在义善堂那边施粥,真是菩萨转世……”   接下来的话就是争先称赞药宗的善举。   听得司辰欢一脸沉重,没想到现如今邪魔如此猖狂,竟连药宗附近,都遭到袭击了吗?   不知道鸿蒙书院怎么样?   司辰欢压下心中担忧,观察起药宗弟子身后那群人来,只见他们衣衫破烂,形容憔悴,不少人还背着背篓、手中拿着锄头,想来是附近村落的村民。   队伍在两人身前缓缓走过。   待走到末尾,司辰欢目光一凝,看见了几驾用青牛拉着的车厢,这些车厢浑身漆黑,只在车顶位置开了个很小的天窗,有一只泛着灰白的手从那小窗中伸出,很快被身旁押送的青衣弟子用灵力打落了回去。   但司辰欢看清楚了,那只泛着灰白色的手背上,有圈可怖的咬痕。   这些车厢里竟都是被行尸咬过的村民吗?   司辰欢看了一眼云栖鹤,把方才看到的跟他小声说了末了发出疑问:“救助逃生的村民也就罢了,怎么还把感染鬼气的村民也拉回来,不怕发生意外吗?”   普通弟子沾染鬼气,若不及时用化清丹祛除,待鬼气染上神魂,即便是服用魂果也难逃一死,看先前的林晟便可知。   这群村民明显被行尸咬过,鬼气通过伤口感染,明显回天乏术,药宗还拉着人去干什么?   此时队伍已走远了,云栖鹤看向渐行渐远的黑色车厢,眸光却是变得深远,想起了几年前峡谷中忽然变作行尸的村民。   他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对上司辰欢好奇的脸,却只是牵起他的手,摇头道:“先去看看吧。”   这支救助村民的队伍,也是要赶往义善堂安置。   两人遥遥缀在队伍后面,待金乌西沉时,终于走出长街尽头,来到一处荒地。   一座明显荒废的寺庙矗立在空旷的荒地中。   寺庙后是一座茂密的山林,绿意葱茏,庙前丛生的杂草明显被人收拾过,整理出很大一片空地,搭起了一座座简易的木棚,木棚内或坐或躺着衣衫褴褛的村民。   通往寺庙的通道被特意留了出来,纷乱的脚步踩过石缝间尚未清理干净的杂草,带着新来的队伍朝庙门走去。   这座寺庙看起来年代颇久,明黄色的墙皮斑驳掉落,匾额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寺前长着一棵华盖如云的高大树木,树下设了个长长的粥棚,棚前坐着几个青衣弟子。   司辰欢借着一处木棚的遮掩,遥遥看去,便见带队的青衣弟子上前,跟为首的一个女修拱手行礼。   距离太远,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能看出那女修容貌姝丽,气质清华,莫名有几分眼熟。   她交代了几句后,青衣弟子便将身后的难民带去广场另一侧空地上歇息,有些饿了慌的,直接在粥棚前排队,掏出随手携带的破瓷碗打粥。   而那女修毫不介意,接过破瓷碗给村民盛了满满一碗粥,又笑着递给过去。   她眉目柔和,颇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气质。   人群中又不免响起几声“感谢菩萨娘娘”“感谢神女”等溢美之词。   司辰欢听着村民此起彼伏的感谢,想到方才百姓的议论,终于想起自己在哪见过她了。   这不就是当初《仙缘小报》上评选美人,结果被苏幼鱼压了一头的第二美人白落葵吗?   听说她还是药宗这一代唯一的嫡亲小姐,没想到竟亲自来这偏僻捡漏的义善堂施粥,不怪城中百姓都对她赞美有加。   “看来这白小姐倒是跟传闻一样,心地善良。”司辰欢压着声音,跟旁侧的人道。   云栖鹤笑了笑,不置可否。   “哥哥,你们也是想喝粥吗?”旁边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   司辰欢吓了一跳,视线下移,便看见脚边有个三头身高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他的衣服同样破烂,勉强遮住身体,脸颊因为饥饿而深陷下去,也就显得一双眼格外黑圆。   “你能看到我们?”司辰欢有些诧异。   他自然不会蠢到大喇喇直接站在一群难民中,而是用了结界遮掩气息和身形,普通人虽然能他们,但下意识会忽略他们的存在。   司辰欢蹲了下来,给这小孩递了一些刚才买的果脯。   小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诱惑,略脏的小手直接从司辰欢手中近乎“抢”过果脯,塞了满嘴,像是怕他后悔一样。   “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司辰欢拍了拍这小孩的背,顺势放了一缕灵力查探。   这小孩果然有灵根,而且约莫天赋不低,这才能看到他们两人。   真是难得,普通人怀有灵根是万中无一,这药宗也是眼瞎,竟然没有弟子看出这小孩的天赋?   不过现在不是惜才的时候,司辰欢等小孩吃完,试探性道:“吃了哥哥的东西,可要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那些青牛拉着的车厢,你可知道要运到哪去?”   小孩闻言,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跟小齐哥哥保证了,不跟别人说。”   司辰欢眼睛一亮,这小孩竟然真的知道些什么,他又拿出了一包果脯,在小孩面前故意晃了晃。   小孩格外大的脑袋也跟着左右晃动,眼睛都看直了。   他咽了咽口水,“你请我吃果脯,就不是别人了。”   然后他主动靠近,还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云栖鹤,警觉说:“你不许听。”   “好好,我不听”,云栖鹤有些好笑,主动往后退了几步。   小孩这才放心地说小秘密,“我和小花偷偷跑去山上玩的时候,发现仙师们正在赶牛,牛身上有些车厢抬进了寺庙的后门,不过还有一些车厢,被抬着往山后走去了。不知道车厢里藏了什么宝贝,可惜小齐哥哥不让我去看,我娘知道了也要抽我。”   小孩说到最后,颇为哀伤地叹气。   司辰欢从他这童言童语中,却是敏锐察觉到不对。   他抬头看向寺庙后的山林。   此时太阳已落入地平线后,黛青色的溟濛苍穹下,层叠山林在风中摇晃,一座挨着一座的山峰连绵起伏,遮掩住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药宗,会干什么呢?   “发粥啦——”   突然一声锣响。   木棚内原本还躺着不动的村民们纷纷起身,你推我挤地朝庙门前的粥棚涌去。   连他身前的小孩也是一把拿过果脯,塞在衣服兜中,然后急急忙忙朝前跑去,像是怕去晚了就没了。   “这什么粥,竟比果脯还好吃吗?”司辰欢随口吐槽一句。   然后起身,跟云栖鹤说了方才小孩的话,“你说,我们要不要去这山中看看。”   云栖鹤沉思半晌,摇了摇头:“我们是来替小八治病的,药宗想干什么跟我们无关。”   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有什么腌臜事,被他们发现了,无疑引火上身。   云栖鹤看了一眼正面露遗憾的少年,心下叹了一口气,他不会把这人再置入危险的境地。   司辰欢不知道云栖鹤的担忧,只是从几年前的峡谷一事开始,就隐约察觉出药宗内恐怕藏着些阴暗秘密,但云栖鹤不让他查,司辰欢也只好顺着竹马,不去追究。   这次也同样如此,他收拾好心中遗憾,趁着难民们去抢粥,注意避开药宗弟子,在木棚中来回找那位“齐阙”药师。   只是几乎逛完了平地上的木棚,也没有见到疑似“齐阙”的人,正当他们以为要无功而返时,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我的粥!”   嗓音稚嫩,带着熟悉,司辰欢越过褴褛的人群,看到了熟悉的小男孩。   他身前,站在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头不高,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衣,背着一个箱笼。   从司辰欢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冷漠瘦削的侧脸。   有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冲上去,抱住男孩,对他身前的少年激动道:“齐药师,我们小寻只是感谢您救了我一命,所以才请你喝粥!我知道您高贵,看不起我们这群蝼蚁,但这粥森是实打实的粮食,是能救人命的!您不喝还给他就是了,何必还要打翻?”   同样忍饥挨饿的难民们同样纷纷责怪,话里话外都是“就算药师救过我们,也不能浪费粮食”,更有村民直接趴在地上,也不顾泥土杂草,将洒落在地上的米粒捡起来吃掉。   有药宗弟子察觉了动静,正想过来查看,被围在中央的那名麻衣少年见状,冷冷道一句“随便你们怎么想”,便在青衣弟子来之前,背着厢笼转身走了。   “这就是那齐阙吗?”司辰欢在少年转身时,才看清他的脸。   这少年五官俊朗,面部清瘦,眼尾和唇角都微微下撇,看起来便是个倔强的性格。   “这便是那齐阙吗?只有筑基修为,却是三阶药师,看来天赋异禀啊,还是很有希望夺冠的。”   司辰欢说完,没有等到应和,于是诧异转身。   便看见身后的云栖鹤直直盯着那齐阙,目光是少有的专注。   司辰欢的眼神在两人中间扫视,待齐阙消失在长街拐角后,这才忙拉着云栖鹤跟上,边走边问:“怎么?之前认识?”   他好久没有见这咸鱼如此认真的模样了。   云栖鹤被他拉着往前走,一时没有说话,似乎还陷在那少年带来的某段回忆中。   好一会儿,司辰欢才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不,我们现在还不认识。” ??   这话说得奇怪,司辰欢不觉又看了一眼云栖鹤,抓着他的手紧了紧。   “放心,我没事”,云栖鹤回握过去,苍白的唇角弯了弯,对他安抚一笑。   只是乍逢故人,有些前世今生的错乱感。   这些都是司辰欢不知道的,也不用知道。   他这一世,合该在鸿蒙书院继续当他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合该去云游山海纵意四方。   而不是像前世那样,因为他一意孤行的复仇而深陷各大门派的阴谋中。   云栖鹤垂下眼眸,将本就握紧的手十指相扣。   司辰欢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变得粘人。   在疑惑间,不知不觉跟着齐阙转过了许多街角小巷,四周越来越偏。   等司辰欢回过神来,才道:“这不是回乌啼巷的路,这么晚了,他还要去哪?”   按道理,他们有求于齐阙,应该把人叫住说明来意,然后再权衡交易一番。   但司辰欢一来被云栖鹤突如其来的情绪搞得不知所措,二来,这齐阙行为怪异,这个时候再叫住人,肯定会被对方误会他们不怀好意,怎么可能还会答应他们的请求?!   于是司辰欢只好咽下满肚子疑问,将错就错跟了上去。   今夜月色隐没在乌云后,夜色深沉,城东没有城西繁华,街道两侧的灯光寥落,一路走到尽头,宽阔平整的管道被杂草丛生的石子路所取代,稀疏的灯光更是完全消失,黑黢一片,只有虫豸不知疲倦的吵闹声。   齐阙从箱笼中拿出了打火石和一盏防风灯,将灯点亮后,一手提灯顺着石子路,一边艰难往上,茂密漆黑的山林近在眼前。   “他要进山?”司辰欢很快想到方才小男孩说的“小齐哥哥不让我跟别人说”,看来齐阙也知道药宗有秘密掩藏在这山林中。   只是跟云栖鹤逃避的态度不同,齐阙显然是要探寻这个秘密。   司辰欢看着这瘦小的少年被高大的树木黑影所笼罩,脚步停在山林前,看向云栖鹤:“我们还跟吗?”   竹马一向是对有关药宗的事避而不谈,司辰欢拿不准他的态度。   云栖鹤侧脸紧绷,长直的睫羽在眼睑打下浓重阴影,那只眼幽深如古潭,明明面无表情,司辰欢却莫名觉得他仿佛是做了一番心里斗争。   “去吧”,没有等太久,云栖鹤开口,嗓音有些喑哑。   司辰欢精神一振,“好嘞。”   两人进入山林,很快跟上了齐阙的步伐。   夜间风大,整座山林如群魔乱舞,枝叶不住晃动拍打,树影憧憧,灌木萋萋,似乎下一秒会冒出什么不可名状的鬼怪。   司辰欢都咽了咽口水,握着云栖鹤的手都紧了些。   齐阙不过筑基修为,对身后缀着的两条尾巴毫无所觉,他身形瘦弱,背着箱笼在山林间行动不便,经常被树枝钩住。每当这个时候他也会下意识的哆嗦,显然也是怕的,但他又很快冷静下来,将树枝拨开,继续朝着山林深处行进,脚步没有停留,有着超出年龄的果断和胆识。   司辰欢观察了一会儿,断定:“他应该是来过很多次踩点了,今晚是正式行动。”   否则在这夜晚山林中,不可能如此迅速确定正确的方向,还有那个碍事的箱笼,带着它一定是有什么用途。   一路跟着齐阙在林中弯弯绕绕,不知过了多久,带着凉意的山风扑面而来。   他们终于穿过四周参天树木,来到一处山顶平地。   司辰欢和云栖鹤掩在一棵大树上,借着树枝遮掩,朝下看去。   山顶的另一侧是一处斜坡,蔓生杂草,虫鸣不绝,看着丝毫没有异常。   司辰欢却察觉到空中几近消散的灵力波动,传音道:“有修士来过。”   云栖鹤点头,目光仍凝在齐阙身上。   司辰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此时的齐阙终于放下了箱笼,弯腰从中拿出了一哥东西,手柄笔直,底部金属泛着冷光,竟然是一把小型的锄头!   他要干什么?   司辰欢茫然看着他从斜坡滑下,当几乎快消失在他们眼前时,齐阙终于停住。   杂草太茂盛了,几乎完全笼罩住他瘦小身躯,司辰欢勉强看到他一下一下挥着锄头,像是挖什么出来。   他心底难耐,趁着齐阙再次低下头去拖拽东西时,揽着云栖鹤如羽毛般轻飘飘落入不远处的杂草中。   他终于看清齐阙挖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具尸体。   他们到时,尸体挖出了一半,露出了腐烂的上半身,腥臭味顺着山风弥漫而来。   司辰欢震惊地瞪大了眼。   “对不起”,他听见齐阙散在风中的声音。   然后听见“锵”一声,锄头挥向尸体的脖颈连接处。   腐烂的骨肉承受不住,一个咕噜噜的东西朝司辰欢他们藏身的杂草处滚来。   于是那死不瞑目的人头,和司辰欢对上了眼。   “……”   齐阙随后拎着锄头,抬脚走了过来。             第52章   齐阙已停在了他们身前。   司辰欢看到了他那双窄瘦的长靴,以及垂在身侧、尚沾着腐血的锄头。   他只要稍微一弯腰,便能看到在这丛生杂草中,有两双眼目睹了他方挖尸砸头的暴行。   眼看齐阙身形一动,想要弯腰捡起人头。   “欻”一声轻微声响在身后响起。   齐阙警觉转头。   却见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忽然从杂草中跳出,昏头转向一般,在原地蹦跶跳了两下,这才慢悠悠跳远了。   齐阙放下心来,弯腰捡起干瘪的人头,爬上山顶放入箱笼中,沿着来时路走入黢黑山林。   树枝掩映中,司辰欢抱着佩剑“花逢君”,吓得后背都冒出了冷汗。   “还是你眼尖,要是没看到这只可爱兔兔,我们可说不清了。”   云栖鹤见他面色苍白,心疼地握了握他的手,后悔让人进山了。   “我们走吧。”   他们跟着齐阙下了山后,没有再跟去乌衣巷,而是回了文京墨的住处。   司辰欢忘性大,虽然受了一惊,但洗漱后倒头就睡了。   只有云栖鹤在夜色中睁着眼,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幽深瞳孔似乎穿过了漆黑房梁,看到遥远到近乎虚妄的前世。   “哟,我说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玄阴门少主啊,听说你爹,是我的杀父仇人啊。”   “云唳你不能死!司辰欢就是为了救你而死的,你要是死了,谁给他报仇?!”   “云唳你记住,我爹的仇、我的仇,甚至司辰欢的仇,都等着你来报!记住,这是你欠我们的!”   “……”   那些浓烈的恨与仇跟着时空,久违地朝他汹涌而来。   云栖鹤在黑暗中死死攥紧胸前的衣服,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紧咬住的唇瓣将一切懦弱的呜咽封锁住。   冷静云唳,那些都是还未发生过的!   只要他不像上辈子那般深陷仇恨,齐阙、他……还有小酒儿,都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但是,云栖鹤又想起了十八岁那年将丰都燃烧殆尽的大火。   想到了阴村灵堂内,那被层层封锁不得超脱的骷髅头。   ……   最后一切泛着痛苦底色的回忆都融入清幽月色中,洒落在月下矗立的高大男人身上。   那是八岁那年,云琅将他留在鸿蒙书院的前一夜,父亲将尚且年幼的他往前一推,推向等待着他的司小酒身边。   那夜,他最后回头一看,父亲露出的浅淡笑容染上了月光的哀伤,他对他低低说了一句。   云栖鹤听到了,他说:“往前走,别回头。”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云栖鹤猛地睁开了双眼。   “对不住,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司辰欢未尽的话咽在了喉间。   在未熄灭的明亮烛光下,映出了一张满脸泪水的俊脸。   司辰欢忙走到床边,一时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道:“怎么了,这是被吓到了?”   他原本都睡了,朦朦胧胧中想到今夜在山林中走了那么久,山风又大又冷,他倒是无所谓,可竹马那灵力尽失的凡人身躯万一着凉生病了,那可是要遭罪的。   于是他强撑着眼皮起来,见云栖鹤房间灯火未灭,便进来提醒他先吃一颗丹药预防着凉。   谁想到竟然看见云栖鹤哭了呢!   在司辰欢记忆中,云栖鹤向来是强大淡漠的,即便在他灵脉尽废后,修为的消失也不能折断他不屈的傲骨,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强大,似乎让人相信他可以顶住任何风霜雨雪的折磨。   以至于忘了,他不过是血肉之躯,尤其现在还是普通凡人的事实。   司辰欢也不嫌弃,用雪白寝衣的衣袖给他擦干脸上泪痕,一颗心只觉像是泡在冰水中,泛着冷意和疼痛。   他见床上的人没有动静,似乎还深陷在梦魇,终于没忍住俯身抱住他,手绕过他身后轻拍,嗓音前所未有得轻柔:“没事,我来了,不怕不怕。”   云栖鹤在前世和今生、梦魇和现实中一时分不清,只有眼角的泪水趁着主人放松武装时,遵从本能地从过满的心中溢出。   晶莹的泪珠泅湿了司辰欢单薄的寝衣,贴在肩膀上。   他却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半晌,云栖鹤涣散的瞳孔有了焦点。   他缓缓抬起手,回抱住身上的人,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那些原本缠绕在身上的仇恨和噩梦,都被这火焰一般的温暖驱逐殆尽。   云栖鹤如同朝圣者,将头缓缓靠在司辰欢的胸前。   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给了他无比的勇气和力量。   云栖鹤圈紧了手臂,抱得很用力,略有些嘶哑的嗓音回应着他:“嗯,有你在,我不怕的。”   他怕什么呢。   现在司小酒还在他身边。   又何必怕那晦暗的前世和遥远的将来。   司辰欢虽然不觉得云唳是因为昨晚的一幕而吓到。   但他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第二个原因。   于是只好把云唳的噩梦,归因到昨晚上目睹齐阙残忍挖坟分尸的一幕。   所以他昨晚不仅跟云唳一起睡,今早也难得没有早起晨练,而是跟咸鱼竹马一直睡到辰时,然后在他睁眼的时候温柔地对他说“早上好”。   非常尽力在帮竹马驱逐噩梦。   云栖鹤笑了。   两人离得很近,睡姿还保持着紧紧相拥的姿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他抱云唳,变成了云唳抱他。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司辰欢小心翼翼打量着他毫无阴霾、笑得很帅的俊脸,得出已经没事的结论。   于是才放心推开他,自己起身洗漱穿衣。   不巧的是,他一打开门,就对上了从房前路过的楚川。   见到他从云栖鹤的房间出来,楚川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很震惊,嘴巴张到目测能塞下一个鸡蛋的大小。   他这反应倒让司辰欢摸了摸脑袋,莫名有点心虚感。   不对,他心虚什么?   于是司辰欢提高声音掩饰住这点尴尬,“你大惊小怪什么?”   楚川:“不是,这不是云栖鹤的房间,你怎么又和他睡一块了?”   他的语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好的地方。   于是司辰欢先反身将门关严实,再对楚川没好气说:“什么叫又睡一块儿,我没跟你一起睡过吗?”   楚川下意识道:“那不一样,而且每次云唳在,他都不让我跟你睡。”   “有什么不一样,司辰欢白了他一眼,站在廊下抻了抻懒腰。   别说,这手和腰酸得很。   司辰欢眼神一动,想到什么,咽了咽口水。   他不会和云唳,抱着睡了一整晚吧?   “反正就是不一样”,楚川闷闷地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苏幼鱼给他开启了奇怪方面的知识,总之楚川最近看他和云栖鹤哪里都不对劲。   想到当初在苏幼鱼那污糟话本中看到的姿势……楚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司辰欢应该会死的吧!   那可是他的好兄弟!   云栖鹤恰好开门,抬脚出来。   他神色如常,风采依旧,除了眼尾比平时红些,丝毫看不出昨夜恸哭的模样。   楚川当即大声警告他:“你以后不许和司小酒睡了!”   云栖鹤:“……”   他还没反应,旁边的司辰欢倒是忍不住,踢了楚川一脚,明显压低的声音透着怒火。   “声音小一点,别吓到云唳知道吗?!”             第53章   清晨的日光和煦,斜照进廊檐,檐角悬挂的竹铃在清风中微微摇晃,发出清脆声响。   云栖鹤一身雪衣,马尾高束,飘着浮尘的一缕光束落在他侧脸下颌处,将那片皮肤映得冰白,泛出淡淡的朦胧光晕。   在司辰欢的话落下后,那笼在光束中的唇角先是一翘,继而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像是春冰初融。   云栖鹤少有的眉目舒展,眉眼间向来的淡漠阴郁一扫而空,亮而深邃的眸子映出两个小小的司辰欢的影子。   他正看着他。   一直专注地看着他。   司辰欢从他那近乎飞扬的眉眼中微一晃神。   竹铃轻响间,似乎又看到了十五六岁时意气风发、倚剑破万钧的少年郎。   “我说,你们当我是空气嘛!”楚川受不了地怒吼一声。   “你们爱睡睡,我才懒得管你了!”楚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司辰欢,拂袖而去。   那一眼看得司辰欢莫名其妙,不知这人又受什么刺激了。   “不理他”,司辰欢道,“今日要去拜访名册上的其他药师吗?”   虽然那些药师多为世家弟子不好亲近,但司辰欢想到越来越憔悴的小八,心中陡然涌出一股老父亲般的责任,决定要去试试!   “不,我们今日去找齐阙。”   司辰欢满腔豪情一滞,挤出一个“啊?”   他想不明白,昨晚他们亲眼看见齐阙夜半三更跑去荒山野岭挖头,不说是大奸大恶之人,但总归不是什么善茬,怎么云栖鹤偏偏还要去找他?   但不解归不解,司辰欢还是跟着云栖鹤来到乌衣巷。   不巧的是,昨天碰上的摆摊的老婆婆告诉他们,齐阙一早便出去城东药市摆摊了,并不在家。   两人于是转道城东市集。   丹枫城街道纵横,总体西富东贫,在城西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宝塔星阁,在城东便渐次矮了下来,临街多为二层小楼,幡旗飘摇间,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和城西广布丹药铺、拍卖阁不同,城东虽也有售卖丹药,但铺面都较小,更多的是一条专门摆地摊的药街。   药街在一条偏僻小街,掩在重重街巷后,司辰欢和云栖鹤凭借钞能力,让一个窝在墙角睡觉的乞丐带了路。   转过最后一条窄巷,喧嚣声才钻入耳朵,此处竟还设了一层结界掩住了动静!   药街不大,一眼能望到头,却颇为热闹,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此处不比城西正规的药铺,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除了稀奇古怪的丹药外,还有在秘境中寻到的异草灵植,甚至有杀人越货得来的脏货。   药摊的主人大多带着宽大的黑色兜帽,或是面具掩饰,司辰欢和云栖鹤两人也重新戴上在春月城买的面具,在外罩了一层结界,以防他人窥伺。   云栖鹤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和他一身白衣格外不搭,但他气质冷峻,衬出几分生人勿近的凶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佬收敛修为混入群众中。   反倒是司辰欢的狐狸面具精致玲珑,一身朱衣嵌着银丝,手上箍着绛红枫叶纹腕甲,腰间垂落的小金酒壶叮咚作响,飒沓恣意,宛如富贵公子哥。   简而言之,像头肥羊。   于是摊贩们顶着他身边疑似“护卫”的白衣人的威势,热情向司辰欢推销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   司辰欢向来见猎心喜,只是想到初来时就被药宗弟子差点骗了的事,心有嘁嘁,一时带着警惕。   “想要就买了吧”,反而是云栖鹤观他意动,在身后开口。   司辰欢回身看他,见他面上的恶鬼面具凶神恶煞,可止小儿夜啼,那双看向他的目光却是平和,甚至在药街有些昏暗的光线下,漾出近乎温柔的涟漪。   司辰欢一愣,下意识微微侧过了脸,避开这过于灼热的目光。   然后下一刻他又转了过来。   并且以同样的灼热的目光看了回去。   原本还有些失落的云栖鹤:???   司辰欢双眼明亮,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你去吧,你随便选一个买。”   他怎么忘了。   他竹马可是话本中的龙傲天啊!   跟他这个倒霉蛋可不同,天道偏爱的龙傲天气运卓绝,随便选什么都没准能开出个天才地宝!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云栖鹤便随意扫了一眼旁边的小摊。   只见摊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瓶子和药草,颜色杂乱,有些还沾着土,不知从哪挖出来的,看着便很不靠谱。   云栖鹤随意扫了一眼,将要移开时,却在看到角落一物,凝住了。   司辰欢心一跳,激动上前,拿起云栖鹤方才盯着的东西。   却见是一株不过巴掌大小的枯藤。   这截藤蔓呈枯黑色,表皮皱缩皲裂,一枚垂落的叶子也枯萎地卷曲,叶片脆硬,似乎一碰就会碎。   司辰欢小心翼翼拿起,没有感受到灵力波动,左看右看也觉得只是一截普通枯藤,看不出什么名堂。   莫非这种宝贝,只有气运之子才能看出不凡嘛?   司辰欢蹲在摊前,严肃地想着。   摊贩主人在他耳边吹得天花乱坠,什么“仙藤”、“同伴历经生死危机才把藤蔓从陡峭山谷中带出来”,“为争夺此宝死了几千人”等,还喊出了一个一听就是把他们当作冤大头的高价。   司辰欢没来得及砍价,就觉手上一轻,原来是云栖鹤拿走了那枯藤,放回了原位,他淡淡道:“太贵,告辞了。”   搞得司辰欢和小摊贩都愣了。   这不是砍价的套路啊。   司辰欢被拉着往前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等等,真不要了啊!”   这不应该是龙傲天捡漏法宝的情节嘛!   小摊贩同样急迫地在身后喊着:“等等,给你少一点!一百灵石、五十!三十……十块、十块灵石总行了吧!”   云栖鹤已走了几米开外,闻言又转过身来,上前几步径直数了十块灵石放入摊贩手中。   “成交”。   然后弯腰,拿起枯藤欲走。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让司辰欢和摊贩都目瞪口呆。   “等下!”摊贩不由自主开口。   “怎么,你想反悔吗?”云栖鹤转身看向他。   脸上的恶鬼面具泛着一丝冷光。   摊贩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声音一下子弱下来:“不是”。   他犹豫再三道,最后道:“这藤蔓来历不凡,恐怕有攻击性,二位道友使用时小心为上。”   他没说的是,这截藤蔓是同伴从山谷的万人坑中所得,之前他所言上千人为争夺藤蔓而死,也不一定是他的夸张。   司辰欢从他这语焉不详的话和犹豫中听出摊贩似有隐瞒,正想细问,云栖鹤却丢下一句“多谢”,然后拉着他往前走。   司辰欢边走还边回头,就听耳朵有人道:“发现齐阙了。”   司辰欢这才将视线收回,转移了注意力:“齐阙在哪?”   他顺着云栖鹤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偏僻的角落,掩在拐角高墙探出的一株树枝阴影下,旁边接入的另一条小巷寂静无人,加上药摊很小,摊主人一身黑衣兜帽与树影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司辰欢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现。   云栖鹤怎么能这般肯定?   他默不作声,一同来到那冷清摊位前。   离得近了,只见这小摊上仅摆放了十几瓶最普通的白玉药瓶,没有药草,没有功效说明,跟其他琳琅满目的药摊比起来,寒碜得紧。   摊位后的人也不似方才司辰欢遇到的摊贩热情,整个人缩在宽大兜帽里,看到客人来也不起身招呼,只抱臂靠在墙上似在休息,露出一截苍白下颌。   令司辰欢微微诧异的是,他竟然查探不出气息?   看来这齐阙,身上倒有些宝物。   是的,虽然此人看不清面容,查探不出气息,但司辰欢凭借修士敏锐的直觉,确定他就是齐阙。   只是,云栖鹤又是怎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辨认出齐阙呢?   他微微侧身,打量此时正蹲下挑拣丹药的云栖鹤。   总觉得,对方有什么内情在隐瞒他。   不过司辰欢尊重云栖鹤,知道他这么做必有自己的理由,于是将心中不解撇开,跟他一同弯腰查看丹药。   仿佛真是来购买的客人一般。   云栖鹤已从药瓶中倒出了一枚丹药,呈普通的黄褐色,灵力波动微弱,只是圆胖的丹药在云栖鹤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转动时,不知不觉多了丝奇妙的神韵,司辰欢似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细纹。   “客人”。   正当司辰欢揉了揉眼睛再要细看,一边装睡的齐阙终于开口了。   他嗓音嘲哳嘶哑,伪装成了年迈老朽的声音,道:“按照药街规矩,药瓶一开,可就必须要买了。”   司辰欢心想这是什么强制规定,还不让人看了。   云栖鹤就先道:“好,我全要了。”   司辰欢惊讶地看向他侧脸。   原本靠在墙上的齐阙也直起了身,笑声从宽大兜帽下传来:“不问价格,便全要?”   云栖鹤看着他,目光幽深,眼神似乎穿过兜帽,看到了那张久远记忆中的脸。   他淡淡“嗯”了一声。   于是齐阙也就报了一个高到离谱的价格。   云栖鹤朝司辰欢伸出了手,看样子真要付钱。   毕竟他的钱财都在司辰欢这保存着。   看到云栖鹤这动作,司辰欢咽下了涌到嘴边的“奸商”两字。   愤愤掏出了灵石。   行吧行吧,反正也不是他的钱!   收到一堆灵石的齐阙还没反应过来,而云栖鹤已经将丹药都放入了司辰欢的储物戒中,正想转身离开。   齐阙忍不住确认:“你当真要买?丹药售出便不能退灵石了。”   云栖鹤白衣马尾,长身玉立,晦暗长街也不掩去风华。   他笑了一声,压着声音道:“以阵纹之法雕刻丹纹的丹药,在下怎么会反悔呢?”   空气一滞。   司辰欢敏锐察觉到齐阙的身形僵硬一瞬,继而散发出恐怖的气息。   他闪身挡在云栖鹤前。   论修为,司辰欢还高齐阙一个大境界,这点威压能轻易化解。   不过云栖鹤说的丹纹,司辰欢想到方才自己疑似看到的丹药纹路,心中一惊。   药师的等级划分便是以炼制出的丹药等级为准,但即便同等级中,丹药的品质也天差地别,而其中,以丹纹为标志的极品丹药为最。   但药师想要炼出丹纹,不亚于剑修悟出自己的剑意一般,千难万难,当今世上能炼出丹纹的药师寥寥无几,最出名的便是药宗现任宗主、药圣白陵游。   再往前推,便是云栖鹤的母亲白姝,传闻曾炼出极品丹药。   总之,能练出极品丹药的药修,无一不是名动天下之辈。   怎么会是小小药街上的无名小贩呢?   司辰欢毫不怀疑他竹马的判断,只觉齐阙此人果然神秘莫测。   他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陡然狂喜。   齐阙能炼出极品丹药,给药宗当内门弟子都绰绰有余了,一个小小的丹药大会还拿不下吗?   到时候魂果必然是他囊中之物,难怪云栖鹤执意要找他。   司辰欢灼热的目光,却让本就被戳破秘密的齐阙心慌不已。   他明明在丹药上都做了万无一失的掩饰,即便元婴修士都看不出,但怎么会被一个毫无灵力波动的凡人看出?!   不会是那群人派出来的……   齐阙心中一凛,快速起身,连摊位也不要了,转身便走:“不知道你胡说什么”。   云栖鹤在他离开前开口:“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是藤蔓。”   齐阙仓促的脚步不由一顿。   云栖鹤看着他笼罩在宽大黑衣下的背影,目光似有悲悯:“我们没有恶意,而且义善堂的村民们确实可怜,不是吗?”   齐阙的身形只是一顿,便很快消失在两人眼前。   “要追吗?”司辰欢问。   云栖鹤摇摇头,语气笃定:“他会自己来找我们的。”   司辰欢对他们的机锋不解,偏头问:“什么藤蔓?难不成齐阙找的东西,就是我们刚才买的藤蔓吧?”   会这般巧吗?   云栖鹤又是怎么知道的?   “回去再说。”   两人回到小院时,正见楚川在院中练琴。   他自从跟着天乐城的乐修学习后,便苦修起音律,淬炼过的三桑木琴又能承受蓬勃灵力,于是便见他琴声铮扬间,本该无形的音波却化出汹涌灵力,如同海浪滔天翻滚,连绵不绝。   这般来势汹汹的灵力,却在即将碰到文京墨院中那些名贵灵植时,“砰”然如雾气散开,点点氤氲灵光温柔洒落在茂密枝叶中,霎时本就繁茂的灵植抖擞着绿叶,更加挺拔苍翠了。   只是楚川明显心不在焉,边弹边往院门方向看了好几次。   听到脚步声传来时,更是“铮”一声陡然停住琴声,直直看了过去。   不过看到司辰欢和云栖鹤并肩而行的身影,他眼中明显闪过失望,又转过身随意拨弹了几下琴。   司辰欢看他这表情,又见小院中四下无人,于是自然问道:“你在等苏姑娘吗?”   一句普通的问话,却像是戳到了楚川某处痛脚,原本清越琴声变得粗粝刺耳,他梗着脖子回答:“谁在等她了!”   司辰欢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不是就不是,你干什么呢?”   他揉揉被噪音摧残的耳朵,“不过话说回来,苏姑娘哪里去了?许久都没见她了。”   自他们来到文京墨的小院,苏幼鱼便好似失去了踪影。   毕竟是个女孩子,司辰欢不免有些担心。   楚川低了低头,手指在手指上轻轻敲着,显示出了心绪的烦闷,嘴上却是不在意道:“我跟她又不熟,谁知道她早出晚归的做什么。”   司辰欢猜测两人估计是闹矛盾了,决定之后遇见文京墨让他注意一下苏幼鱼的情况。   他见楚川兴致不高,于是道:“丹枫城倒是热闹,你若心里烦闷,可去城里散散心。”   “谁说我因为苏幼鱼烦闷了!”楚川下意识反驳,手搭在琴身,义正词严道,“况且大好时光,正是吾辈刻苦修炼之时!你今早都没有打坐,反而沉迷男色”。   他的目光从司辰欢和云栖鹤紧挨着的衣袖上扫过,便很快挪开,握紧拳头道,“情情爱爱乃修炼大忌,你再这样下去,我修为迟早会超过你的!”   然后抱琴拂袖而去。   司辰欢:“……”   不懂好兄弟在说什么但总有种为他丢脸的感觉。   他朝云栖鹤摇了摇头,挨着人耳朵,极小声腹诽道:“估计是没追到苏姑娘,发癔症了。”   他叹了口气,为好兄弟痛心片刻。   接着很快拉着云栖鹤回房间,激动地拿出今天去药街的收获。   十几瓶白玉药瓶摆了满桌,司辰欢好奇地倒出一枚丹药放在眼前,都快看成斗鸡眼了也没再看到传说中的丹纹。   他不由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此时正坐在桌边,午间阳光正好,映得满室森通明,窗外一株雪梨探入一截枝桠,窗沿上堆满了雪白梨花,洁白无瑕,和他身上似泛着朦胧光晕的白衣相映成趣。   他朝司辰欢招了招手。   于是司辰欢跑了过去,他嫌拿椅子麻烦,直接蹲在了云栖鹤身前,仰头举着那枚丹药,“我怎么看不到呢?”   云栖鹤的目光从他抬起的那截纤长脖颈上扫过,才落在眼前的丹药上。   他纤长的手指点了点丹药上的几个位置,看似随意,在他挪开手后,黄褐色的圆胖丹药却仿佛有亮光闪过,接着泛着银丝的繁密丹纹渐渐浮现。   司辰欢近乎屏住了呼吸。   漂亮的丹纹从隐约模糊到越来越清晰,流畅繁密,原本黄褐色的丹衣也渐渐消失,露出底下闪着灵光的晶莹颜色。   “结界”,云栖鹤提醒了一句。   司辰欢这才反应过来,在极品丹药的药香即将散出去前,布下牢固结界封锁了这方空间。   他眼中惊艳之色未散:“这齐阙当真厉害,丹药买得太值了!”   云栖鹤点头,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少年继续追问。   他不由看向司辰欢。   却见少年还在欣赏极品丹药的风采,眼眸清澈,侧脸恬淡,似乎完全没想去追问他身上表现出的明显异常。   比如他怎么会认识齐阙,他怎么会认出极品丹药,甚至,毫无灵力的他,又是如何解除这丹药的伪装……   纷乱念头在心中闪过,俱化作云栖鹤唇边无奈的笑意。   他抬手,揉了揉司辰欢发顶。   这般全然的信任,他又怎么能辜负啊。   司辰欢毫无察觉,任他摸完了头发,才心满意足地收起药瓶,放进储物戒小心收纳。   然后拿出了那截枯黑藤蔓,放在桌上。   他拿过椅子,挨着云栖鹤坐下,一手撑在桌边,一手去翻这即将枯死的藤蔓,“齐阙找的东西就是这个吗?有什么用?”   他当下也对这藤蔓抱以极大的期待,没准真是什么极品灵药呢?   然而云栖鹤的视线触及藤蔓时,眼中的温情却倏忽冷了下来。   他下颌紧绷,线条如刀刃锋利,呼吸也克制得又轻又慢,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   司辰欢的注意力却都在眼前的藤蔓上,他回忆着那记载着世界剧情的话本,却没翻出相关的章节篇目,许是只记录在正文了。于是只能联系在修真界看过的奇书话本,不确定道:“按照话本剧情发展的话,一般这种天才地宝开始都是平平无奇,但等滴血认主后,才能露出耀眼风采。”   他期待地看向云栖鹤。   这既然是竹马挑选出的,凭天道对世界主角的偏爱,肯定是属于他的机缘之一。   不过这一看,才发现云栖鹤面色似乎更苍白了些。   于是他忙扶着对方一截手臂,身体也靠前了些,语气担忧:“怎么了?”   云栖鹤侧脸看向他,目光中的冷意收敛,摇了摇头。   “没事”,他反手按住司辰欢扶着他的手,笼在手中细细摩挲,借以缓解心中那股暴戾的情绪。   他垂眸看向藤蔓,语气含着不宜察觉的嘲讽:“你说得有道理,一般这种东西,滴血认主后才会显出真面目。”   司辰欢的手被他摸得又轻又痒,热意从手心一路烧到脸庞,白皙的面容间多了几丝绯红,空气也变得灼热起来。   “哈哈,是啊”,他干笑了几声,手心蜷曲,想要抽出手来,然而低头却又看到云栖鹤苍白的侧脸,心又软下来,于是克制住那股莫名的躁热,不就是摸两下手嘛,司辰欢想,都是竹马了,摸下手应该是很正常的吧。   他眼神飘忽,胡思乱想,忘了藤蔓一事。   突然,指尖却传来细微刺痛。   他纷乱的思绪收回,忙转过头去。   却见云栖鹤已将他出血的手指放到了藤蔓上。   一滴垂落的血珠掉落下去,转瞬被枯黑藤蔓吸收,继而刺目红光乍现。 !!!   这一切猝不及防,司辰欢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云栖鹤,继而丹田处一痛,模模糊糊间仿佛看见一截藤蔓状的虚影,下一瞬,陷入了昏迷中。   云栖鹤搂住少年陡然委顿的身体,快速给他喂下几颗极品回春丹药,另一只手搭在他经脉处,温和灵力源源不断输入,化解藤蔓中过于阴邪的血气,只留下纯粹的木气。   司辰欢虽是昏迷,眉心却痛苦蹙起,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痉挛,细长脆弱的脖颈如濒死天鹅般抬起,道道青筋明晰暴起,似是痛苦极了。   云栖鹤一手固定住他身形,一边心疼地在他眉心中落下一吻,手下灵力未停。   不知过了多久。   那紧闭的双眼轻颤,司辰欢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   耳边有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道:“运转灵力,收服这根藤蔓。”   司辰欢下意识照做,灵力自然而然运转,他内视丹田,才发现自己那颗圆润流光的金丹旁边,竟多出了一截墨绿近黑的藤蔓!   藤蔓摇曳如蛇,竟似活物,身体拉长一圈圈包裹缠绕住他的金丹。   司辰欢感受到一股剧痛,也因为这痛意彻底想起昏迷前的事。   他额头冒出冷汗,看来,这藤蔓是想吞了他的金丹!   他当下不敢分神,调动灵力催动金丹,跟这根藤蔓角力起来。   云栖鹤见他眉心痛楚渐渐抚平,周身气息也渐趋稳定,提着的心也不由放下。   他一起身,却不由身体一晃,苍白面容在斜照的夕阳中透明如纸。   不愧是千丝藤,即便只有短短一截,清除血气也几乎耗尽了他灵力。   云栖鹤不舍地看了一眼正在打坐的司辰欢,抬脚走出了房门。   司辰欢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他原本卯足劲跟想要吞他金丹的藤蔓打斗,然而那藤蔓却是个滑头,眼见要被他的灵力四分五裂时,竟然一头直接撞上了他的金丹!   更奇怪的是,藤蔓撞到金丹时,却如雨滴落入江河,掀起几丝涟漪后,便消失不见,只是金丹表面随之慢慢浮现出一道墨绿色的花纹。   花纹虽只有一道,却可以如蛇般游走。   吓得司辰欢再三检查,以为是金丹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灵力运转自如,金丹也没有什么异常。   他心有所感,这道纹路应该就是那藤蔓,可是,怎么会跑到自己金丹里去了?   他神识好奇地凑近那纹路,然而甫一靠近,却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便来到了那奇妙世界中。   在这个世界,他什么都看不到,似乎没有眼睛,但耳边能听到小鸟啁啾、泉水叮咚,甚至嫩芽破土的轻微动静,也清晰钻入耳中。   他向来是个爱热闹的人,即便看不见,伴着这些热闹声响,也能愉快地向上钻去。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很灵活,像是一尾游鱼,潜意识告诉他要往上走,于是他钻啊钻,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一堵无比坚硬的墙挡住了他的去路,司辰欢很有耐心,钻木取火一般,就着周围热闹声响使劲往上顶。   终于,破土的声音如雷声轰动,前所未有的清晰响在他耳边。   司辰欢感受到了阳光洒落在身上时的暖意,感受到了微风拂过面颊时的轻柔。   许久未睁开的双眼,看见了周围冲天而起的绿草红花,窸窣作响的巨型蟋蟀,拍打翅膀扇出飓风的蹁跹蝴蝶。   哦,他趴在地上,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我是一株藤蔓啊……   浓厚的劫云在小院上空凝聚。   已经过去三天,劫云却还在不断旋转酝酿,层层叠叠铺满了半边天空,看着甚为骇人。   这番动静将周围修士都吸引了过来。   幸亏文京墨及时赶到,抛出法宝在小院上空束起结界,隔绝了各方探视。   因他又是药宗宗主亲传弟子,他一出面,周围本来还有其他想法的修士纷纷收敛了想法,作鸟兽散。   “为了给司道友护法渡劫,我可是费了很大力气啊……”,文京墨在云栖鹤面前唉声叹气,表示自己劳心劳力。   云栖鹤不待他收完,便丢给他满满当当一袋灵石。   文京墨一看,笑得春风得意:“不打扰道友了,我这就走。”   他在临走前,还要补上一句,“我早就说过司道友药道天赋非凡,你看看这院中,好浓郁的木灵气息啊。”   文京墨确实没说谎,司辰欢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这具身体如此契合木属性的灵物。   积聚了三天的雷劫轰隆隆劈下,水桶粗的紫色雷电几乎映亮了半边天空。   狂风大作间,城内百姓纷纷收衣服,感叹这又是何方道友在渡劫。   而雷劫之外,云栖鹤、楚川,甚至屋外还有循迹而来观摩渡劫的修士,都静静看着这无比壮观的一幕。   一道又一道雷劫,响动越来越剧烈,映照在众人因惊骇而睁大的瞳孔里。   修士的潜力和雷劫也有冥冥中的关系,一般来说雷劫动静越大,说明渡劫修士潜力越是不可估量。   而眼前这近乎震响满城的雷劫,里面的修士,之后最起码也是化神往上。   一时间,窥探的视线更多。   雷劫之中的司辰欢全然不知,他的身形不断经受淬炼,原本少年单薄瘦削的肩背渐渐变得坚韧,逐渐有了青年的轮廓,玉雪精致的五官也多了几丝说不出来的丰美,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逐渐盛开,露出饱满花芯,待人采撷。   司辰欢的世界中,他化作的藤蔓不断蜿蜒舒展,一寸寸、一丈丈占据着大地。   皮肤和地面摩擦的窸窣声、花草被碾断后喷溅汁液的清香,以及雏鸟落在他藤蔓上的柔软触感,都深刻印在司辰欢脑海间。   他一时只觉前所未有的自由,只要一念间便可畅游天地。   不知他爬了多久,终于,他觉得累了。   于是爬满大地的墨绿藤蔓终于开始慢慢蜷缩成团,逐渐形成一个人形轮廓。   司辰欢猛地睁开了眼,眸中碧绿光芒一闪而过。   此刻他的丹田处,那颗圆润的金丹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和他一般无二的小人,小人眉心还点了一颗墨绿色痣。   元婴中期,成。   他不仅跨了一个大结界,还直接到了中期。   司辰欢愣愣看着自己双手,两三个月前他还是金丹修士。   仅仅数月时间,他便走到了其他修士需要数百年、甚至千年才能突破的元婴期!   不到二十岁的元婴,即便是整个仙门,也难以找出第二个。   司辰欢心跳渐渐加速,本来以为化神期遥不可及。   可现在,似乎又近在眼前。   司辰欢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膨胀了。   毕竟这次也是吸收了那截藤蔓,他才能晋升的。   对了!   想到藤蔓,司辰欢呼吸一滞,这藤蔓不该是云栖鹤的机缘吗?为什么给他吸收了?   他不会、又占了云栖鹤的法宝吧?   想到上一次的本命长剑,司辰欢原本澎湃的心潮渐渐平静,甚至变得有些懊丧。   他很快起身,捏了个清尘决,换上一身绛红窄袖的劲衣后,匆匆去寻云栖鹤。   谁料一推开门,便看见了那张清冷出尘的脸。   此时正是黄昏。   天上的劫云渐渐散开,露出了天边大片大片燃烧的云霞,金乌西坠,最后的余光洒满大地,金红的温暖日光温柔地映亮了他侧脸,一双眼瞳似含着秋水,清晰地映出了两个小小的司辰欢。   廊檐下的竹铃叮当作响,一角飞扬红衣划过半空。   司辰欢朝前飞奔过去。   抱在了一个硬朗怀抱中。   不知从哪斜插进来的楚川张着铁臂箍着他,大着嗓门道:“元婴期,哈哈哈我兄弟是元婴了哈哈哈,不过我娘估计又要骂我了,呜呜呜,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又比不过你了。”   楚川又笑又哭,状若癫狂,倒比司辰欢这个晋升的还要激动。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激动,你自己一边弹琴去吧。”司辰欢被他按在胸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把自己解救出来,哄着推着楚川到房门前,然后把人往后一推进房间,锁上门让他自己激动去了。   文京墨也在院中,见状想上来恭喜他。   司辰欢忙道:“等等,你先等等,我有急事要做。”   文京墨只好停在了原地,等着他先做要紧事。   于是司辰欢这才能快步上前,如愿以偿一把抱住了云栖鹤。   怀中的人腰身挺拔,两只手合抱时能明显感受到那蓬勃欲出的力量感,司辰欢没忍住摸了一把,然后在对方开口前先道:“我元婴了。”   于是,云栖鹤到嘴边的话也变作了“嗯,恭喜你”。   他比司辰欢高了一个头,将下颌搭在他毛茸茸的发顶,刚好足够将人完全揽在怀中。   明明同样是拥抱,云栖鹤抱起来却比楚川舒服太多,司辰欢心里欢喜,埋在他白衣上的脸也不由自主蹭了两下,然后缓缓而坚定道:   “我元婴了,我可以更好保护你了。”   司辰欢虽然懊恼自己抢了云栖鹤的机缘,但事已至此,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这一世一定会保护好竹马的!   云栖鹤没料到他晋升后,对自己说得第一句话竟是保护的承诺,一时愣怔,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双手慢慢拢紧,紧紧抱住怀中少年,如巨龙守着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宝。   “嗯,我哪也不会去的。”             第54章   文京墨等两人抱够了,这才上前,悠悠道:“恭喜方道友,年纪轻轻便成为元婴真君,真是天骄无双啊,若以后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等才是。”   玄门尊称金丹修士为真人,元婴修士为真君,化神修士为尊者,渡劫修士为老祖,至于如云琅那般的大乘期强者,才能担得“仙君”二字。   司辰欢被他一句“真君”叫得有些赧然,脸庞微微发烫,眼睛却是亮若繁星,心下还没有平复修为晋升的激动。   他微微轻咳,拱手道:“真是抱歉,在文兄的小院中直接渡劫,给你添麻烦了。”   寻常修士渡劫,无一不是挑选灵力浓厚的洞府,若受宗门重视,还会在师父长老的护持下、做好完全准备才迎接雷劫,哪像他这般仓促。   说实话,司辰欢对自己能挨过元婴雷劫,到现在还有些不真实感。   他只记得自己被云栖鹤“强行”将藤蔓滴血认主后,便陷入彻底昏迷。等恢复意识时,浑身却灵力充沛,活像磕了百来颗上品灵石,他只能将此归因于那截藤蔓。   真不知道这藤蔓到底有何来历,竟蕴藏这么大灵力?   他沉思间,便听文京墨道:“道友不用客气,云兄早就给你交了渡劫的灵石,这都是应该的。”   司辰欢回过神来,讶异地看了一下云栖鹤。   却又觉果然如此,要不然这奸商怎么会这般好说话!   “而且云兄还替你买了药师资格令牌,按照当初说好的,倾情赠送本药师的免费指导,司道友,我姑且就唤你司酒吧,念你刚突破,先休息片刻,等会便要跟着为师学习丹药之道了。”   文京墨毫不客气地换了称呼,然后摆摆手,转身出了院门。   司辰欢听得满头雾水,抓着云栖鹤一只手臂:“等等,你怎么向他买了那坑爹令牌?不是有齐阙吗,我怎么也要学药理?”   云栖鹤另一只手拿出了两枚碧绿色、刻着繁复花纹的令牌,道:“在你入定时,药宗宣布了这一届药师大会的考核方式。”   这次考核同以往只要求单纯炼丹的方式天差地别,竟要求药师进入布满妖兽的秘境中,现场采药现场炼制。   具体炼制的丹药,则在比赛开始时才会公布。   但如此一来,令参赛药师更头疼的反而是妖兽。   众所周知,药师向来战斗力不高,就算亲自外出寻药,也往往是加入其他修士队伍寻求庇护。   这次考核方式推陈出新,除了考验炼丹的能力外,更看重药师随机应变和适应战斗的能力,后者也是现在药师普遍不足的。   相较之下,散修药师更处于不利地位。   毕竟世家子弟的资源和法宝,都远远高于散修。   所以,即便齐阙丹药天赋卓绝,甚至能炼出极品丹药,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考核方式,他获胜的几率更低。   现在就需要有人,尤其是战斗力高的法修,进入秘境中来确保他的胜利。   云栖鹤道:“我已同齐阙做好交易,我们保他得第一,事后他会将魂果交给我们。”   司辰欢没想到自己渡劫三天,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所以我也要参加药师大会?”他试探性问。   “不仅要参加,而且还不能让药宗弟子看出端倪,所以,在这不到一个月时间,你最起码需要达到一阶药师的水准。”   他用的是“你”。   司辰欢不解道:“不是有两枚令牌?你不跟着我去了吗?”   虽然有妖兽,但他刚刚升阶,无比有信心自己能保护好竹马。   而且,明明是云栖鹤自己说“哪也不去就在他身边”的。   云栖鹤挑了挑眉,透出点难得的风发意气:“你忘记,我母亲是谁了吗?”   待文京墨带他俩去专门的药堂,而云栖鹤当着他们的面炼制出了一阶丹药后,司辰欢压力陡然提升。   原来只有他需要学习啊!   云栖鹤松开手中的灵石,霎时耗尽灵力的石头化作一蓬飞灰。   炼丹同样需要灵力,但他对外还是经脉尽断的废人,所以只能借助灵石里的灵力来炼丹。   丹药品阶越高,对药师的灵力要求越大,以云栖鹤目前能借助的灵力,顶多只能炼出一阶丹药,但也足够了。   毕竟药师资格令牌的最低要求,便是一阶丹药。   只是这对司辰欢来说,可是个大难题。   药修在玄门中数量稀少,一位高阶药师会受到好几个势力的追捧。不仅是因为成为药修的条件苛刻,更因为后天需要学习的灵植、药方等,晦涩复杂,牵涉甚广。   文京墨指点的第一步,便是将司辰欢丢进书房,用温柔的笑说着残忍的话:“看不完这些书不准出来,哦,若是因此错过了药师大会,那也没办法了。”   每次的比赛考核都会有留影石记录直播,司辰欢就算再不济,也要学会一阶丹药的炼制。要不然在比赛中暴露他卖假证的事,可就不妙了。   书房中排列着座座足有丈高的巨大书架,光尘照出密密麻麻的玉简。   看得司辰欢一阵头皮发麻。   他自小便最讨厌这些文书典籍的资料,一本最基础的世家谱系,到现在还是一知半解,无怪夫子天天抄着戒尺撵着他打。   可惜天道好轮回,如今小八中毒,药师大赛在即,他无论如何也要取得魂果!   而这些前提,都是他要顺利参加比赛,确保齐阙拿到第一。   司辰欢只得哀叹一声,认命地捡起离得最近的一枚玉简。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玉简是文京墨背靠药宗,耗费多年才搜集而来的珍贵典籍,堪比一些小型宗门的底蕴。任何一个玉简放到外面,都会引起散修药师的追捧。   而现在,却能供司辰欢随意查阅。   他不懂这些典籍的珍贵,云栖鹤却是微一偏头,打量身前文京墨的背影。   眸光深深,不辨情绪。   察觉到这股注视,文京墨没有回头,只是唇边笑意更深,故意对司辰欢道:“徒弟慢慢看,为师先去忙了。”   司辰欢倒是不介意他占口头便宜,只是在他转身前,捏着一枚玉简道:“对了便宜师父,苏姑娘已几日不见踪影,您老人家神通广大,一定能很快把人找到吧?”   文京墨略一皱眉,也不知是因为司辰欢的嘲讽还是苏幼鱼的失踪,面上戏谑之意稍敛,对司辰欢略一点头后,便转身离开,和云栖鹤擦肩而过。   云栖鹤侧过身子,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   “你看他做什么。”房内,司辰欢还捏着那枚玉简,磨蹭着没有开始。   云栖鹤听他语气,这才转过身来看他。   两人隔着门框相望,云栖鹤高挑的身形投落一道瘦影,从门槛处折进了房间地面。   司辰欢一踩他地上的影子,语气难免带着哀怨:“好多玉简哦。”   云栖鹤看他这番愁眉苦脸,不免回忆起儿时他惫懒不愿做功课的情景,原本冷漠的眼底沁出了些笑意。   他走进房内,地面的影子也随之和司辰欢的慢慢交叠。   两人一坐一站。   司辰欢仰头看他,便觉一只手落到了他发顶,旧日时光呼啸而来,云栖鹤的脸也似变作了儿时尚带稚嫩的脸庞。   八岁的小云唳对他苦口婆心道:“你若勤奋些,便不会被夫子打。”   夏日炎热,小司酒穿了一身短打,露出两条藕也似的雪白胳膊,只是此时,那两截胳膊上布满了长长短短的青紫伤痕,都是被夫子抽的。   小司酒年纪轻轻,已炼出了一身铜皮铁骨,并不觉得痛,只是他惯会察言观色、卖乖作巧,从小云唳眼中看出熟悉的心疼后,不免抽抽搭搭,玉雪可爱的脸上满是委屈,口中还要呜咽一声:“功课太难了,不如、你帮我做吧?”   小司酒含着水的、亮而圆的眼珠期待地注视着小云唳。   蝉鸣声中,小云唳听见了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不行!”他的回答又响又快,像是不给谁留后悔的余地。   说这话时,脸还要偏过一边,不去看眼前人失望的神情。   “不过”,他又很快开口,“你若好好看书,完成功课,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彼时,小云唳才留在鸿蒙书院不久,还不清楚眼前小少年的秉性,只好笨拙地用这种方法,来让对方不要伤心。   “是吗?”因为侧过了身,小云唳也就没有看到,他以为伤心的小少年,此刻骤然亮起的眼眸。   “那再给我喝酒好不好,云唳哥哥~”   小司酒每次求人时,尾音都是这般拉长,小猫似的,听得人心里发软,恨不得答应他所有要求。   “不行”,小云唳再次狠心摇头。   戒酒令是花虞亲自对小司酒下的,整个书院没人敢顶风作案,再给小司酒一口酒喝。   小司酒那张小脸瞬间沮丧起来。   这让偷偷觑他表情的小云唳,心尖像是被人戳了一下,眉心都蹙了起来。   小司酒可不知道这人的心疼,只是想到自己的戒酒令都是因他而起,如今说好答应自己一件事,还要这不许那不许,简直岂有此理!   他眼珠一转,嘴巴一翘:“好啊,看书就看书,待我完成功课,你让我亲一口吧?”   小云唳手边的书被他震惊之下,悉数拂到了地面,飞溅些许清尘,漂浮在透窗而入的光束间。   原本淡漠的眉眼,满是惊诧之色。   小司酒眼中恶作剧得逞,眼中兴味更浓。   两人中间明明隔了一个书案,他还要手撑着两边,探出大半个身子逼近过来,巴掌大小的脸上露出狡黠,故意道:“不会吧?难道这也不行吗?”   “你……”小云唳微微仰起头,脖颈苍白而纤瘦,小司酒微一垂眼,便看到他颈侧慢慢爬上丝丝红意。   像是染上了天边云霞。   小司酒不由舔了舔唇,忽而感觉到牙齿有些发痒,想咬些什么东西。   “唔算了算了,别说我故意为难你。你就请我吃些好吃的吧!”   书房内,巨大书架静静矗立,日光被切割出道道光束,投射在地面,映出彼此交叠的两道影子。   云栖鹤抚着他头顶,略一弯腰,靠近了些,昳丽苍白的面容透着惊心动魄的美,狭长的双眼专注看人时,有种深水幽泉的溺毙感。   他薄而淡的唇轻启,道:“你好好看书,我便让你亲一口,嗯?”   ……   司辰欢“轰”一下,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仓促往后退去,一时忘了自己还坐在椅子上。   若不是云栖鹤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手臂,恐怕他要带着椅子摔个人仰马翻。   “这么激动吗?”云栖鹤难得打趣他。   司辰欢甩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脸,心里默默怀念从前那个单纯可爱的小云唳。   “你变坏了”,司辰欢不满道,“还变得这么小气,都多少年的事了,还要报复回来!”   云栖鹤垂眼看他,笑而不语。   这笑得,让司辰欢本就发烫的脸,更加有漫上红意的趋势。   笑得这般好看做什么?   “出去出去,我看完了,请我吃好吃的便是!”他将云栖鹤推了出去,反手关上了门。   门外少年的影子倒映在门框上。   司辰欢隔空摸了一下,又反映过来,拍了拍自己还带着烫意的脸,甩去脑海中的胡思乱想。   “亲什么亲,看书看书!”             第55章   一连十日,司辰欢都泡在玉简的海洋中。   他虽不爱读书,可天赋卓绝,要不然夫子也不会对他那般严苛,加上吸收了藤蔓的原因,司辰欢在看到灵植图鉴时,发现自己对这些木系植物感到无比亲切,略微一看,便能记住全部特征。   饶是如此,在这短时间内的庞大学习量,让司辰欢看得头脑胀痛、昏昏沉沉。   待最后一枚玉简看完,司辰欢已是双眼发直,直接向后倒在地上的一堆玉简中,红衣散开,束好的长发也东一绺西一缕垂落,看起来活像株饱经摧残的小白菜。   书房设了禁制,他一看完,禁制自动开启,房门缓缓打开,日光爬过门槛,流泻一地。   司辰欢正对着房门,不由抬手半遮眉眼,挡住过于强烈的白光。   却见逆光中,一人身形修长,白衣胜雪,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中微扬。   他朝前走了几步,走出了日光的笼罩,冰冷俊逸的脸清晰映入司辰欢的瞳孔中。   是云栖鹤。   司辰欢眉眼一弯,一腿曲起,搭在额前的手朝他伸出,语气懒洋洋的:“起不来了。”   云栖鹤眸底不由染上笑意,苍白的手拉住他的,微一用力,如愿将他拉了起来。   司辰欢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红衣在空中划过弧度,轻飘飘碰到了白色衣角。   他没骨头似的,借着惯性,整个人直接靠在云栖鹤身上,头搭在他肩膀,有气无力地拉长尾音:“可累死我了——”   听着可怜极了。   云栖鹤一抬手,将他散落的长发拢起,二指宽的红色发带在另一只苍白手指间灵活缠绕,仔细地重新束好。   司辰欢不安分,偏头看他,便见少年侧脸专注,神情认真,想在做什么大事一般。   让司辰欢微微恍惚。   许久没见这咸鱼这么认真的时候了。   云栖鹤束好了发,也没推开司辰欢,而是任他继续靠在肩侧,一手抚在他脑后,侧脸道:“辛苦了。”   他们距离很近,声音直接响在耳侧。   司辰欢鬓角的碎发甚至还因对方拂过的呼吸而微微颤抖。   就如司辰欢此刻的心一样。   这虚弱装不下去了。   司辰欢捂着沁上红意的耳朵,快速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他眼神飘忽,没有去看云栖鹤表情:“其实、也没有那么累了。”   他听到对面人笑了笑:“不累便好,我们走吧。”   令司辰欢意外的是,云栖鹤竟然同八岁那年一样,为他准备了一大桌食物!   中间一口小锅咕噜噜冒着热气,鲜香红灿的热油漂浮,如同晚霞横江。   “拨霞供!”司辰欢咽了咽口水,原本涣散的眼神瞬间都亮了起来。   他欢呼一声,转身将云栖鹤抱了个结实,感动道:“呜呜呜还是你最懂我!”   不待云栖鹤回抱,他便如轻风一般掠到桌边,抬起饭碗便开始暴风吸入。   吃得头都不抬起来。   云栖鹤的手只抬到一半,无奈落下,走到他旁边坐下,一手撑头看着他吃,嘴角微微翘起。   司辰欢习惯了他的注视,也知道云栖鹤虽然没了修为,但不吃这些普通饭菜,于是连客气的询问都省了,自顾自添了三大碗饭。   他虽然吃得急,动作却不粗鲁,举手投足间反而有种轻巧从容,况且他塞满的两颊如储存食物的松鼠一般圆圆鼓起,看着便颇为讨喜。   云栖鹤拿了一双长筷,时不时为他布菜投喂。   于是文京墨进来小院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光景。   他的脚步森一顿,继而才缓缓走近:“我说哪来的烟火味,原来竟是你们……”   他口中的话,在看到桌上正中的小锅时戛然而止,而后惊道:“怎么用这丹炉来吃饭了?!”   嗯?   司辰欢吃饭的动作都一顿,茫然地看向还在欢快冒腾的小锅。   “这是丹炉?”云栖鹤那张清冷的脸也难得露出疑惑,眉心微蹙,“我同前院弟子说需要个炉子,他便给了我这个。”   文京墨默然片刻,而后抬手扶额,无奈道:“这是给司酒准备的丹炉,弟子应该是误会了。”   毕竟谁能想到,谁家修士要炉子是拿来吃饭的啊!   文京墨余光瞥了瞥吃得嘴唇红艳的司辰欢,意有所指:“你倒是惯着他。”   寻常修士即便有口腹之欲,也多以灵果灵肉为先,谁像司辰欢这般,满满的凡间食物,光是吃化食丹化去杂质,都要耗费不少灵力。   云栖鹤没有回答他,目光也只是落在司辰欢身上。   而司辰欢听到这口小锅原来是自己的丹炉后,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小锅半人大小,呈现朴实无华的黑色,毫无雕饰,两边各有一只锅耳,炉脚呈三足,底下放置了一块火石,跃动的火舌舔舐着锅底,烧得正旺。   无怪云栖鹤会认错,就这简陋的丹炉,同村里炖汤的炉子差不了多少。   不过想到方才云栖鹤那错愕的模样,司辰欢放下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难得见他露出那副表情,当真有趣。   两人被他这笑声吸引,云栖鹤约莫猜出他是因何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司辰欢笑了一会儿,轻咳两声,为自己的竹马找补:“这丹炉如此朴素,和凡间的厨具相似,云唳认错也是难免的嘛!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开发了它的新用途,要是我们在考核秘境中饿了,还可以随时掏出丹炉来做饭,岂不是很方便?!”   司辰欢越说,越是觉得可行,看向丹炉的眼睛更亮了。   真是一口好锅啊!   另外两人沉默半晌。   最后文京墨掩面,转过一边:“别说你是我教的。”   待司辰欢吃饱喝足,他起身捏了个清尘决,将自己身上气味和丹炉收拾干净。   文京墨这才重新开口,“既然看完了玉简,走吧,现在考考你看得如何。”   他说完,还对欲跟上来的云栖鹤道:“云唳道友便留在小院中吧。”   云栖鹤脚步一顿,跟他直直对上视线。   司辰欢吃饱了饭,精神焕发,也对云栖鹤说:“既然是要考我,你便留在房中休息吧,注意小八的情况。”   云栖鹤这才点了点头。   文京墨带着司辰欢出门,一路来到了药街。   两人都做了遮掩,司辰欢重新戴上了面具,文京墨则是一身黑色斗篷,面容遮掩在宽大的黑色兜帽下。   他们站在药街入口,司辰欢听见他道:“回春丹乃最基础的丹药,你应该也背熟了药方,现在便去将一阶回春丹需要的药材买回,每样各一百份。”   司辰欢脑海中很快浮现几味灵药:何首乌,银月草,五叶花。   都是最基本最常见的几味药材。   司辰欢向来机敏,他看向药街两侧挨挨挤挤的药摊,很快反应过来。   这三味草药不难,但此处可是鱼龙混杂的药街,真假草药混卖。   尤其文京墨要求的还是“一阶”药方,此处也挖了个坑,司辰欢找到的草药蕴含灵力不能太高,甚至要几近于无。   而银月草和五叶花,和田间普通的野草、野花长相类似,不能通过灵力筛选,便只能通过细微之处区分,极其考验他对灵植图鉴的掌握程度。   司辰欢心中有了数,胸有成竹地前往两边药摊,一一仔细寻找,没过多久,便提着三大包草药回来。   文京墨打开了最上面的草药一看,满意笑了:“你倒是机敏”。   然后背着手转身,口中道“跟上。”   跟叫小徒弟似的。   司辰欢嘴角一抽,将草药放入储物戒,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待两人背影消失,某处摊位上,一身黑衣、戴着面具的人这才转过身来,露出的一双眼含着愤怒。   “师兄不是没时间吗?竟还有空陪人出来买这些不入流的草药。”   是个轻柔的女声。   身后几位弟子不敢搭话。   “那人是谁?”   其中一个弟子眼睛一转,上前道:“我之前在城门处时,便见到文师兄带着两男一女往他的别院去了,那少年是其中一人,同文师兄……嗯,关系不错。”   他谨慎道。   女子,也就是白落葵重复了他最后四个字“关系不错?”   想到方才师兄露出的笑容,白落葵很轻地笑了一声:“除了苏幼鱼,还有人同师兄关系这般好,给我去查!”   “是!”她身后几个弟子快速消失。   司辰欢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   他买回草药后,便先炮制药材。   这一步文京墨之前教过他,只是当时两人都不上心,所学甚浅。   今天司辰欢倒是见识到了文京墨认真起来的样子,跟书院夫子很有一比。   “我都已经说过了!要收敛灵力,不能全部放出,你刚才是没听吗!”   在司辰欢因为控制不住灵力,毁了五副药材后,文京墨温和的笑容终于挂不住,发出了司辰欢熟悉的咆哮。   司辰欢听惯了,没有受到影响,动作不紧不慢,调整自己的手法,同时心中明了,难怪文京墨只让自己寻最基础的一阶草药,越是灵力旺盛的草药越难把控,若是其他药方的珍贵草药,怕他也不能这般快上手。   这人虽然奸商了点,药道一途却是钻研到了极致。   终于到第十五副时,司辰欢完美剔除了草药中的杂质。   文京墨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司辰欢也不由松了口气。   事实上,对于初学药师来说,司辰欢从看书到炼药,不过十余日时间,进步已是神速,只可惜他面对的是药道妖孽,是药宗宗主亲收的小弟子,因此两人都没觉得这个进度有什么不对。   “行了,剩下的你今天都把它们处理了。”文京墨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的灵石收少了。   待他离开,一直在廊檐下躺着晒太阳的云栖鹤这才进来。   许是刚起身,他眉眼间还带着点慵懒感,一身白衣也沾着阳光暖融的温度,看得司辰欢羡慕不已。   云栖鹤看了眼他炮制的药材,点点头表示赞许,又看了还剩下的八十五份药材,“需要我帮忙吗?”   司辰欢摇头,露出点得意之色:“不用,这还不简单。”   他手中忽然出现十余根墨绿藤蔓,裹挟着适度灵力,飞速缠绕起剩下的药材。   这些藤蔓灵活无比,如臂指使,很快一副副药材便炮制完成。   司辰欢状似云淡风轻道:“还没跟你说,自从我收服了上次那根枯藤,便能一次性放出几十根藤蔓,同我心意相通,方便干活。”   他眼睛很亮,期待地看向云栖鹤。   而想象中的夸赞没有等来。   司辰欢见到身前的少年沉默而专注地看着那些藤蔓,眼神冰冷无比,像是陷入某个久远的回忆中。   还是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司辰欢心中一紧,一连唤了好几声,云栖鹤这才慢慢转头,看向他,冰冷的眼中有了温度:“嗯,我没事。”   司辰欢心中的疑惑却更甚:“我还没问你,这藤蔓到底什么来历,你怎么……这般在意它?”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司辰欢的错觉,他觉得竹马格外厌恶这枯藤,可分明,又是云栖鹤亲手让他滴血认主的。   真是矛盾!   云栖鹤在他问完后,陷入很长的沉默。   当司辰欢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云栖鹤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是长廊下垂挂的风铃,一吹就会飘散在风中。   “你可听说过,千丝藤?”             第56章   “千丝藤?”   十七岁的云唳一身黑衣,马尾高束,听到房中传来他父亲的疑惑声音后,停住了脚步。   此处是玄阴门门主的书房,设了重重结界,只有最紧要的事才会在次商议。   只是这些结界,从来不会避开云唳。   于是他听见房中另一道陌生的男音响起:“不错,这正是出自鬼蜮的千丝藤。二十多年前,我带着弟子围剿一群在边境作乱的邪魔,机缘巧合下,追捕到了一处万人坑,坑中密密麻麻的尸体间,正是长满了这种血藤。待杀了那些邪魔后,竟发现他们尸体的头颅中,也生长了一截同样的藤蔓!   此物闻所未闻,过于阴邪,我便求助了药宗宗主,数月后,白宗主传讯给我,道此物名为‘千丝藤’,会像菟丝子一样会寄生在宿主体内,吞噬血肉,其余的倒没有什么异常,并让我不要声张,以免引起仙门恐慌。”   当时下了小雨,细密的雨珠敲打在琉璃瓦上,又顺着瓦沿流出檐下,浇入一片碧绿的美人蕉中。   云唳从这陌生男人的话中,敏锐察觉出了异常,尚显稚嫩的长眉渐渐蹙起。   雨声淅沥间,男人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这件事后,药宗向齐氏免费资助了三成丹药,我表面上答应,私下去找了散修药师做客卿,研究那血藤。   直到数年后,客卿们才惊讶发现,这种千丝藤不仅繁殖力惊人,还拥有一定神智!它的母藤能控制子藤去寄生活物,吞噬完血肉后还能假扮宿主,获取新的猎物,源源不断滋养母藤,令人毛骨悚然。”   “这……”父亲云琅的声音响起,云唳也几乎同时联想到了一件事,目光一寒。   房中的男人道出了他们的想法:“门主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这假扮作人、吞噬血肉的做法,正是同二十年前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的邪魔一样!   我后来也怀疑,当初是真的存在这种邪魔,还是说,其实控制尸体的只是千丝藤而已!当然,后来也多亏云夫人临危受命,研制出化魔丹救了无数性命。”   那男人夸赞一番,话音一转,“只是这千丝藤是受鬼气和血气滋养,只生长在鬼蜮才对,不知门主是从哪里找到的?”   云唳没有听到他父亲的回答,因为有同样黑衣、腰间一根白带的弟子出现在他面前。   是白雪庭。   对方恭敬却不容拒绝道:“少主,门主吩咐今日有贵客登门,让您先回去。”   云唳明白,这是父亲不想让他听后面的内容了。   即便心中疑窦丛生,云唳还是遵从安排,轻轻点头后,转身离去。   白雪庭许是得了命令,落后半步跟在云唳身后,送他离开。   云唳也不介意,边走边回顾方才听到的对话,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少主是觉得,药宗有什么不对吗?”   白雪庭的声音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他嗓音略沉,慢条斯理,有股说不出来的华丽。   云唳头也未回:“药宗贵为三宗之一,岂是你我可以胡乱编排的?”   白雪庭笑了一声,轻轻道了声“是”。   云唳极轻地皱了皱眉,觉得对方的态度有些奇怪。   他很肯定,白雪庭在书房结界之外,不会像他一般能听到对话。   但怎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莫非他也知道了什么?   云唳将这点突兀记在心底。   两人脚步未停,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穿过曲折幽深的长廊。   在转过一处拐角时,斜飞而入的雨丝越过栏杆,飞溅上了云唳持剑的手背,泛起丝丝凉意。   这点冰冷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去看廊檐下连绵不断的雨。   云唳一身黑衣,眉眼在扑面而来的水汽中越发显得苍白昳丽。   看着青灰朦胧的天色,他原本沉重的思绪随之飘散开来,眸底藏着思念。   不知此时的鸿蒙书院,是否同样雨声潺潺。   还有那个人,是否也在想他。   云唳微微叹了口气。   距离上一次跟司酒见面,已过了三月。   他今天来找父亲,也是想问他和洛家的婚事,何时才能解除。   云唳一腔少年心事,想着等婚约一解除,他就要立即赶往昭山,去鸿蒙书院找司酒,告诉他这个消息。   至于后续会如何,云唳并不奢求,只是现在,他很想他而已。   分神间,蜿蜒曲折的廊道路过了一处水榭。   水榭下方的池塘间开满了灿烂红莲,在雨中越发显得鲜艳夺目,轻风吹过,红莲摇曳,亭子四周垂落的轻盈帷幕上下飞舞。   露出一抹紫衣来。   “哪是谁?”   云唳思绪一顿,脚步停住。   水榭中有一人正背对着他,倚靠着栏杆赏莲,从衣袖中露出的手腕细瘦苍白,他身上的紫衣也空空荡荡,随着弯腰的动作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脑后垂下的马尾处系着飘长的白色织金发带。   紫衣白带,是阴阳齐氏的嫡亲子弟。   云唳联想到书房中和父亲的谈话对象,瞬间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齐氏的小公子。”白雪庭适时开口,还补充了一句,“听说,是前不久才认回来的私生子。”   云唳听到这说法,余光淡淡瞥了他一眼。   白雪庭收敛神情,垂袖站在了他身后。   亭中的人似乎听到他们的动静,转身看来。   隔着朦胧雨丝,云唳看见了一张瘦弱却透着倔强的脸,像是孤狼一般。   —   “所以,三年前在药宗山谷的那群村民,他们也是被千丝藤控制了?”   司辰欢只听他说了在书房外的谈话,根据时间点,很快联想到他们此前的遭遇,蓦地冒出这个恐怖猜想。   说这话时,声音都不由发颤。   正如阴阳齐家的家主所言,千丝藤生于鬼蜮,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药宗?而且还出现在一群专门接来“避难”的村民体内?   所以……   司辰欢呼吸急促,放在桌上的手死死攥紧,咬牙切齿道:“堂堂宗门,怎么能、怎么能用活人来做实验?”   一想到那一晚,明明善良淳朴的村民,全都化作毫无理智的行尸互相啃食,甚至连小八他们也没有逃过……直到现在,这些年幼的孩子还只能以残魂寄存在纸人体内!   何其可悲、何其……可恨!   司辰欢越想,越是觉得心中像是有一把无名火在烧,烧得他眼圈发红,死死咬紧了下唇。   他终于忍不住道:“药宗如此丧心病狂,仙君当时明明已经查出了真相,为何没有揭发呢?”   云栖鹤抬起眼,从他尚带恨意的脸上划过。   然后,视线落在了自己的一双手上。   他刚才给司辰欢说了前半段对话后,便沉默地坐在旁边,整个人有种平静的割裂感。   司辰欢等了半天,没有听到回应,看向他时,这才发现云栖鹤的手心已攥出了刺目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手背,点点滴落到地面。   残留的恨意登时变作惊慌,司辰欢忙过来,迅速将他死死攥紧的掌心掰开,用丝帕按压着伤口。   “你……”要说的话在看到云栖鹤的表情时,骤然卡在了喉咙间。   “是啊,为何当时没有揭发呢?”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云栖鹤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静的,但越是这样,越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他眼神垂落,不知凝视何处,与其说是回答,倒更像是自言自语:“……为何非要等到我十八岁生辰呢?”   司辰欢听到他这轻轻一句,瞳孔猛缩,捂着伤口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他想起来了。   在云唳十八岁生辰前,曾高兴地传讯给他,说他母亲白姝终于被药宗允许暂时离开药池,回玄阴门为他庆贺生辰。   司辰欢那时真心祝福他,并还在绞尽脑汁想送他什么礼物。   可是,云栖鹤生辰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呢?   司辰欢呼吸急促了几分,鼻尖酸涩,水意冲到了眼底。   修真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那一晚发生的事。   玄阴门门主云琅骤然走火入魔,不仅手刃妻子,虐杀来门内做客的齐氏家主,甚至还放火屠城,滥杀无辜……玄门百家后续派出上百位高手围攻,最终才将其斩落。   那一晚大火满城,哭声不绝。   竟然没有人记得,那一晚还是云唳十八岁的生辰!   越是回想,司辰欢越是难以呼吸,一颗心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拧紧,痛得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颗一颗砸在云栖鹤尚带着血痕的手心,砸在地上。   他终于明白了。   为何世家大宗直接斩杀云琅而不给他辩白机会,为何煽动起群情激奋、却在论述玄阴门巨变事故意模糊细节。   这一切带来的是盖世英雄遭千夫所指,第一宗门被瓜分殆尽,其余门派借此快速提升在仙门地位……甚至,司辰欢模糊地回忆起,远在西南偏僻之地、世代镇守鬼蜮的齐家,据传下一代家主继承人本该是齐家小少爷,而不是现在修为平庸的大少爷。   司辰欢的眼泪如断线珠子,滴答滴答掉落。   明明是冰凉的水珠,云栖鹤却仿佛烫伤一般,整个人从那股死寂的平静中挣脱开来,像是终于从深井中挣扎着见到了天光。   他不顾自己还在渗血的手心,拿出新的雪白手帕,一点一点,仔细地去擦拭司辰欢眼角的泪。   “别哭了”,他压低的声音透出些无奈。   手帕很快打湿了,云栖鹤只好又换了一条。   司辰欢本来还只是无声地哭,被他这么一说,眼中聚集的水雾更大,喉间的呜咽索性也不隐藏,扑在云栖鹤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是玄阴门、云叔叔还有白前辈,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你!龙傲天就一定要受虐待嘛……”他埋在云栖鹤怀中,最后一句话因为哭腔而显得含混不清,后者没有听清。   只是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栖鹤一颗心像是泡在水中,酸涩无比,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将他揽在怀中,像是哄小孩一般,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待觉得怀中人哭声渐小后,他微微拉开了两人距离,眸底映入司辰欢泪水涟涟的脸。   云栖鹤微微俯身,水色的薄唇缓缓靠近,终于触碰到了对方哭红的眼角。   一点一点,将他的泪水轻轻吻去。   当温热的呼吸喷洒到脸上时,司辰欢的哭声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待感觉到柔软而微凉的唇瓣时,他还泛着泪花的眼睛蓦地瞪大,整个人如同石化,忘记了呼吸,红意从耳尖蔓延到整张脸,烧得绯红一片。   司辰欢大脑空白,完全忘记了那些血腥黑暗的往事,只感觉自己像是掉入了一片云中,温柔柔软的触感将他包围,却又轻飘飘的,充满了不切实际,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然而这触感又是无比真实,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舌尖掠过他皮肤时,瞬间带来的密密麻麻的战栗感。   唇瓣从他的眼角,一路划过颊边、鼻尖,最后停留在唇边位置。   司辰欢紧张得厉害,按在云栖鹤膝盖的手不由自主发抖。   他一直死死闭着眼,因为视觉的消失,听觉也就前所未有的明晰。他听见自己如雷鸣般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   他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呼吸”。   终于,在他因为缺氧而即将晕厥前,耳边响起一道无可奈何的声音。   司辰欢下意识照做,捂着胸张着嘴大口呼吸起来。   他睁开眼才发现,云栖鹤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开了自己,两人之间甚至还隔了一段距离。   司辰欢看着他,下意识舔了舔唇,不知为何竟有股隐秘的失落感,一时怔然,也就没有移开视线。   在他这直勾勾的视线中,云栖鹤手中紧捏着三条被泪水浸湿的手帕,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去,嗓音低哑道:“你先休息吧。”   然后走出了门外。   司辰欢目送他离开,直到背影完全消失不见,自己在座位上坐了很久,才慢慢摸上了脸。   回忆后知后觉涌上,尤其是方才被刻意遗忘的细节,他心惊自己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一时间他忍不住趴在桌上,头直埋进去,露出的耳尖透着消散不退的红艳。   不知过了多久,司辰欢蓦地抬起头来。   不对啊,是云栖鹤先亲他脸的!   而且,他刚才走得那么急,不会也是……害羞了吧?             第57章   司辰欢对云栖鹤亲自己的事,耿耿于怀。   一方面觉得好兄弟只是在安慰自己。   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安慰方式也太不对了!   他可是从十几岁便惦记着要看春宫图的人,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花,要是别人敢怎么亲……不对,别说亲了,就连稍微一靠近,他都会忍不住要让对方尝试自己铁拳的滋味。   可是……对方是云栖鹤。   一涉及到他,司辰欢所有的判断都要斟酌谨慎。   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正如一团乱麻中只要找到线头便很容易理清,司辰欢有这个念头后,再回顾和云栖鹤的相处,越发觉得竹马好像对自己、很不一般?   当夜,司辰欢处理好文京墨交给自己的任务后,难得没有学习丹药,而是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将被子整个盖住自己的头,随后又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夜色中炯炯有神,毫无困意。   司辰欢滚了几圈后,决定不能自己瞎琢磨。   当局者迷,还要旁观者来给他分析一下。   于是他想到了楚川。   话说回来,这几日好像都不见楚晚舟出门,也不知道这小子又怎么了。   司辰欢起身,连夜敲响了楚川的房门。   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   他直接推开了房门。   房中静悄悄的,没有燃烛,也没有感受到另一人的痕迹。   司辰欢挥手点亮烛光,果然见房中空荡荡的,丝毫不见楚川人影。   只有茶桌上一张宣纸被镇纸压着,司辰欢拿起一看,上面是楚川潦草凌乱的字迹,像是匆匆写下的。   “苏幼鱼多日未归,我担心她安危,先去寻她了。”   这纸不知何时留下的,司辰欢蹙眉,觉得有些怪异,文京墨没找到人不说,连楚川也给不见了。   他拿走了宣纸,回到房间。   却见房门前的长廊上,有一人长身玉立。   今夜月色皎洁,将小院中的繁花枝叶映得通透纯净,在地面投下错落有致的清影。   云栖鹤一身白衣,斜倚在阶上的漆柱旁,侧脸笼在灯影余晖中,显得清冷难以接近,像停息在冰崖上的独鹤。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了头。   头顶洒落的灯光便化在了他瞳眸中,漾出幽深的亮光。   “你怎么没睡?”司辰欢看到他,明显一愣。   想不到平时早早休息的人,这个时候竟然出现在自己门口?   司辰欢忽然想到今天那个莫名的吻,不由舔了舔嘴唇。   而云栖鹤看着司辰欢从楚川居住的厢房出来,削薄的嘴唇一抿,没有应声。   待司辰欢走到他面前,两人一上一下,隔着两级台阶相望,他这才开口:“没事,我只是来看看,你的药材有没有全都炮制好。”   司辰欢一愣,直觉他本来不是想说这个的,但又摸不清云栖鹤的想法,只好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纸:“楚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找苏幼鱼了,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间离开的?”   也许是错觉,司辰欢竟然觉得对面的人听到楚川离开后,眉心更舒展了些。   他见云栖鹤摇头,说“不曾注意。”   司辰欢叹了口气,“算了没事,我明天再去跟文京墨说说。”   说完,两人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只有头顶的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晃,撒下摇曳的灯影。   司辰欢微微仰头,看见云栖鹤薄而水色的唇,心中一动,想要说些什么,云栖鹤却退后了一步:“今夜已晚了,你明天还要学习炼丹,先休息吧。”   说完,便当先转身,回了自己不远处的房间。   只留下司辰欢一个人在原地叹气,站了好一会儿,才摸着头走进了房间。   司辰欢心里藏着事,所以第二日听文京墨讲解的时候,不免分心,当他上手炼丹炸了第十炉后,文京墨心平气和对他道:“行了,今天不用练了。”   司辰欢正收拾一团狼藉的丹炉,闻言疑惑地看向他。   文京墨微笑:“不仅今天不用练,明日也不用了,就让那小纸人等死罢了。”   “前辈!”司辰欢叫了一声。   文京墨冷笑道,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既然无心学习,又何必浪费你我的时间。”   司辰欢挠挠脸,有些羞愧。   今日云栖鹤没有像往日一般跟来,也不知是不是躲着他。   于是司辰欢想了想,放下丹炉,凑近了文京墨一点,神秘兮兮道:“前辈,如果有一个人突然亲了你,这代表什么?”   文京墨没想到他突然会问这个问题,似笑非笑看了过去。   司辰欢期待地看着他。   文京墨:“情感问题,这是另外的价钱了。”   “……”   司辰欢还没说话,门口突然有人道:“师兄,你们在做什么?”   药堂的房门大敞,灿烂日光从门外倾泻进来。   司辰欢拉开了一点距离,侧身看去,见门外站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一袭青绿色齐胸襦裙,裙摆迤逦,外罩一层如雾轻纱,一头黑发梳成精致发髻,露出雪白颈项,明眸皓齿,姝丽无双。   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司辰欢微微蹙眉,感觉很不善。   “你先回去吧”,他没有转身,也就没有看到文京墨一刹那冰冷的神情。   司辰欢没有说话,直接抱着自己还没有收拾干净的小丹炉,侧着身走出房门。   他怀中的丹炉上还残留着炸丹的焦糊味,同白落葵擦肩而过时,看见那女子退后了好几步,露出明显的厌恶神情。   同之前在义善堂的悲悯善良截然相反。   司辰欢心想还是竹马说得对,什么好人,都是装的。   他没有露出异色,快速离开了药堂。   司辰欢回到房间,时间还早。   他想到文京墨说的话,叹了口气,将小丹炉收拾好,设下结界,自己开始尝试将炮制好的不同药液融合汇成丹药。   然而在文京墨手下无比乖巧的灵药,在他手中却变成了上蹿下跳的捣蛋鬼,从早到晚,房间内时不时冒出炸丹的黑烟。   要不是他布下了结界,恐怕丹药还没练成,房子就先被他拆了。   司辰欢打开房门时,已经是月上中天,还未消散的黑烟迫不及待从他房门中涌出,冒着一股焦糊味。   他头发略显凌乱,散落在鬓角的发丝,还有几缕在炸丹中不幸卷曲,即便用了清尘决,看起来也还是狼狈得紧。   忽然间,他垂下的视线中多了一双窄瘦的黑靴。   司辰欢慢慢直起身,便见云栖鹤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静静看着他。   司辰欢面颊涌上热意,觉得有些丢脸。   他局促地捋了捋散落的发丝,竭力自然道:“怎么今天没来药堂,去哪了?”   云栖鹤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忽然朝他伸出了手。   司辰欢瞳孔放大,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衣袖。   却没有躲开。   他感觉到对方微凉的指腹擦过他左脸,一触即分。   “这里脏了。”云栖鹤收回手,看向他的目光淡然自若。   “哦,原来是脏了”,司辰欢干巴巴应了一声,自己又抬起衣袖胡乱擦了擦脸颊,将原本就有些泛红的脸擦得红意更甚,像是饱蘸胭脂画出的晕染桃瓣。   云栖鹤目光一定,掩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指微捻,像是回忆手上残留的触感。   他道:“今日齐阙找我,说了些药师大赛的事宜,十日后会先进行的大赛的第一轮筛选,考核内容便是当场炼丹,最少炼出三枚上品的一阶丹药才算合格。”   司辰欢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今日没来药堂的原因。   原来不是躲着他啊。   司辰欢只失望了一瞬,很快被云栖鹤话中的内容转移了注意力。   “竟然只有十日了?难怪文京墨如此着急让我学炼丹。”   听到时间如此短促,司辰欢不免忧心起来,尤其到现在为止,他已经炸了不下七十炉丹药,到时候还考什么,表演一个原地炸丹嘛!   云栖鹤见他垂头丧气,目光越过他,看见了他房中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漆黑丹炉,又闻见似有若无的焦味,心下明了。   他抬脚,越过司辰欢,当先走进了他的房间。   司辰欢“欸”了一声,快速蹿进房中,森在云栖鹤进来前,用清尘决迅速将满地的狼藉收拾干净,尤其对着丹炉多用了几次,然后才转身,尴尬一笑:“怎么突然进来了?”   云栖鹤拿出两个蒲团,自己盘腿坐下,又拍了拍身前的,示意司辰欢过来:“我教你炼丹。”   “你?”司辰欢将信将疑。   不是他怀疑云栖鹤的能力,只是对方现在没有灵力,怎么教他?   很快,司辰欢就知道了。   “放松,灵力流经这些经脉,去感受药液中相斥的灵力,不要着急,慢慢将它们融合在一起。”   云栖鹤的嗓音如山间清泉,听之悦耳。   但司辰欢的感受更多落在他游离在自己几个主要经脉间的手。   云栖鹤现在在他眼中还是经脉尽废的形象,不能直接用灵力入体来引导他运转的经脉图,于是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隔着司辰欢一身单衣慢慢寻找他经脉的位置。   “专心。”   察觉到手下的身体紧绷,云栖鹤拍了拍他肩背,还将小八也放了出来。   许久未曾出来的小八已经黑了半边身子,整个人蔫哒哒的,趴在云栖鹤的肩上,有气无力地看着司辰欢,一只小手却举起来给他加油。   一看见小八,司辰欢什么心思都没了,果然很快按着云栖鹤给的经脉图运转灵力,感受到了药液中蕴含的三团相斥的灵力。   属于他的灵力激出,与此同时,丹田中的元婴小人也同他做出同样盘腿打坐的姿势,一截碧绿藤蔓从元婴小人手中凭空生出。   半空中,一团绿色灵力霸道地包围了药液,如同蛇尾卷缠猎物一般,将药液中互不相融的三团灵力缓慢又不容拒绝地慢慢融合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丹盖自动飞出,丹炉终于不是冒出黑烟,而是飘出一股淡淡药香,一枚淡绿色的回春丹静静躺在炉底。   司辰欢睁开了眼。   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不知不觉,竟过了一夜。   而对面的云栖鹤正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司辰欢一抬手,回春丹落入他掌心中,他激动地给云栖鹤看,眼神格外明亮:“我成功了!”   虽然比起考核要求的三枚上品一阶丹药相差甚远,但司辰欢向来乐观心大,觉得万事开头难,他第一天便能炼出一枚下品丹药,十天的时间,足够他攻克难关的!   云栖鹤如愿地夸奖他:“不错。”   连小八也勉强打起精神,顺着云栖鹤肩头的滑下,慢慢爬到司辰欢的膝盖上,两只小短手抱了抱他,然后竖起大拇指来。   司辰欢小心翼翼将他捧起,跟他碰了碰脸。   云栖鹤道:“它累了,让它好好休息吧。”   司辰欢见小八确实精神不济,半边泛黑的身子绵软无比,   于是恋恋不舍地放开它,让云栖鹤将小八收回休息。   “好了,时间不早,你也休息一会儿。”   司辰欢听到云栖鹤的话,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浑身酸软,几近干涸的丹田处隐隐作痛。   这是灵力使用过度的表现。   虽然他炼制的只是一阶丹药,但司辰欢控制不当,白白浪费了很多灵力,可以说今晚的成功完全是用他元婴期的蓬勃灵力堆起来的,换作一般人,绝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能炼出丹药。   当然,云栖鹤指点他运转的经脉图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这是前者从母亲白姝留下的残卷中发现的炼丹秘诀,若是换作自己摸索,怕要走好几年的弯路。   云栖鹤见他面色疲惫,便起身想要离开。   却忽然觉得衣袖一紧,一只手拉住了他。   云栖鹤低头看去,撞入一双疲惫却极亮的眼中。   “你昨天,为什么亲我?”   他听见司辰欢问。             第58章   房中忽然陷入一阵无言的沉默。   窗外天色溟濛,房间的烛火经过一晚,堆积了层层泪花,跃动的细小火焰摇摇欲坠,将明将熄。   在这晦暗不清的光线中,云栖鹤垂下的眼笼在长睫的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情。   他没有挣开司辰欢的手,也没有顺势坐下,而是任由对方扯着他的衣袖,侧身居高临下地看他:“你觉得呢?”   司辰欢设想过很多他的反应。   害羞、惊慌、亦或假装没听见等等,但反问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因此一时有些语塞。   好一会儿,司辰欢才干巴巴道:“呵呵,总不可能是因为喜欢我吧?”   他说这话时,心跳得厉害,暗自庆幸云栖鹤没了灵力,五感不比修士,所以不能在这晦暗光线中看见发烫羞窘的脸。   殊不知,自己的神情纤毫毕现地映入对方眼中。   云栖鹤目光幽深潋滟,像是两汪月下深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司辰欢越发不自在时,这才终于开口:“亲你便是喜欢,那我们初见时,你便亲了我,岂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司辰欢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个时候翻旧账,一时瞪大了眼,揪着他的衣袖一个用力,把云栖鹤整个人都给拽得重新跌坐回蒲团,然后司辰欢双手撑在对方两侧,整个人迫近了上去。   他半压着人,垂落的红色衣角混着白衣,有股说不出的旖旎,只是此刻的司辰欢犹自愤愤不平说:“你这是强词夺理!我那时、那时才八岁,而且还喝了酒,什么都不懂!”   “是吗?那之后呢,你知道你醉酒后亲了我多少次吗?”云栖鹤半仰着头,露出的苍白脖颈青筋分明,明明是处于下方的位置,语调却仍是慢条斯理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司辰欢,像是耐心极好的猎人。   司辰欢一时语塞。   他跟云栖鹤相伴数十载,期间偷偷喝酒的次数两只手也数不过来。   而深谙自己酒品的司辰欢,根本不敢确定自己喝醉后是不是狂亲人。   他只能含混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喝醉了人事不知,就算亲你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而你、你昨天又没喝醉。”司辰欢挤出一句。   “所以,我清醒时亲你便是喜欢,而你酒醉亲我,却不是因为喜欢了。”   司辰欢听他这么一说,莫名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好像很渣一样。   云栖鹤看他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双手撑在地上一个用力,同他拉近了距离。   而司辰欢下意识起身,跌坐回自己蒲团。   两人又变成相对而坐的姿势。   云栖鹤低头拍了拍沾到灰的衣袖,没有看司辰欢,问道:“你觉得什么是喜欢呢?”   司辰欢想也不想道:“当然是一靠近他就会心跳加速,心中欢喜,想和他长相厮守!”   他看过不少风月话本,个个都将男女主相处时的悸动描绘生动,因此根本难不倒他。   “心中欢喜”,云栖鹤咀嚼了这几个字,一时笑了,眼中情绪莫名。   司辰欢偏头,竟觉得那笑容透着几分无可奈何。   是他说错了吗?   司辰欢疑惑道:“若喜欢一个人不是满心欢喜,那为何还要喜欢他,岂不是自找苦吃?”   云栖鹤闻言,抬头看向他。   房中跃动了一夜的烛火恰好熄灭,彻底陷入昏暗中,只有些许熹微天光越过窗棂映照进来。   窗外极静,只能听到风摇晃枝叶的声音。   好一会儿,司辰欢才听到云栖鹤带着沙哑的声音,含了一点轻笑:“谁知道呢?也许有人甘之如饴吧。”   他的目光在晦暗光线中像是凝在司辰欢身上,可当后者看过去时,却只是见他微微侧过了身,侧脸线条如同剪影。   司辰欢不知怎么,胸口忽然有些发闷,有些难受。   云栖鹤见他懵懂茫然的神色,心下一软,心想:我逼他做什么呢?   他起身,衣角顺势垂落,勾勒出高挑身形:“好了不想了。”   他像往常一般摸了摸司辰欢的发顶,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先休息吧,给小八解毒后再说。”   随后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司辰欢坐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背影完全消失。   凌晨的风卷进未关的房门,吹得门扉微微晃动。   司辰欢抬手,去碰他方才摸过的发顶。   “云唳是什么意思呢?”   ……   药堂内。   通透日光将房间映得明亮,越过木窗投射进来的光束中,几缕白色烟雾袅袅升起,淡淡药香弥漫开来。   “两枚下品丹药,不错。”文京墨手中捻起两枚淡绿色丹药,连日来阴沉的脸色终于放晴,难得夸了一句。   司辰欢只休息了一个时辰,便来到药堂练习一了上午,成丹率终于翻倍,从一枚变成了两枚。   他手上还沾着清理丹炉时的黑灰,面色难掩疲惫,但此刻不由缓缓松了口气,眼睛极亮,透着点风发意气来。   “那当然,不过是三枚上品丹药,很快就能成功了!”   “可别得意太早”,文京墨压了压他翘起的尾巴,又状似无意问,“我看你今天炼丹的手法有变,是得哪位高人指点了?”   司辰欢眉毛一扬:“都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还是前辈您慧眼识珠,老早就看出我天赋异禀了。”   他下意识隐瞒了云栖鹤的名字。   “是吗?”文京墨笑得意味不明,“那小天才,今天就把剩下的药材,全都练成丹药吧。”   司辰欢的得意僵在脸上,哀嚎一声。   文京墨关上门,独留司辰欢一个人在药堂。   他走出院门时,看见一人站在门外遥望,白衣在日光下泛着一层光晕。   不知看了多久。   “怎么不进去?”文京墨问他。   云栖鹤没有回答,眼神仍是看向药堂紧闭的房门。   他站的位置巧,只能从他的方向看到里面,里面的人却不能。   因此司辰欢并不知道有个人一直在注视着他,还以为因为昨晚的事,所以云栖鹤今天才没有过来。   文京墨并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只道:“司酒今天炼丹的手法,倒令我想起了一个人。”   云栖鹤终于转了过来,眼神冷峻无比:“你想说什么?”   他在面对司辰欢以外的人时,身上那股疏离和冷漠便凸显出来,尤其是这样面无表情注视时,让人感到无端的心惊肉跳。   明明只是一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凡人而已。   文京墨快速一蹙眉,而后笑意却更深了。   有意思。   他拿起自己腰间一枚繁复令牌,道:“二十多年前能附身的邪魔闹得仙门大乱,幸亏药宗出了一个天才弟子,以化魔丹解了这一劫难,我对这位师姐格外敬仰,因此翻阅了不少有关她的记载。可惜,虽然她也是药宗弟子,可留下来的资料寥寥无几,只有一些零星卷轴,保留了师姐的批注心得。今日司酒的灵力运转经脉,恰好也在卷轴记载中。”   他目光不偏不倚,同云栖鹤直直对上。   无声的对峙在两人中弥漫。   云栖鹤率先移开了目光:“不过是巧合罢了。”   文京墨不置可否,只轻笑一声:“虽然不过是残卷,但也不保证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觉得司酒的炼丹方式、似曾相识。”   云栖鹤垂眸,似在沉思。   文京墨也不在意的反应,说完便想离开,擦肩而过时,他似乎想到什么,微微侧身对云栖鹤道:“对了,药宗最近在大量收集噬阴草,你如果有材料的话,可以卖给药宗哦。”   云栖鹤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蹙起了眉心。   噬阴草,化魔丹的主要材料。   文京墨到底什么意思?   司辰欢并不知道他们两人的暗流涌动,他虽然对云栖鹤的缺席有些失望,但很快又专心投入到炼丹中。   正如文京墨所言,只有不到十日的时间了。   为了确保小八的魂魄,他需要抓紧时间才行。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逝。   翌日,司辰欢早早便出了门,往药街而去。   他之前购买的草药已经用完,这次准备再买个几百份来做训练。   幸亏回春丹需要的三味药材都价格低廉,要不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司辰欢不由感叹,药修真是好烧钱啊!   来到药街,他重新戴上了面具。   因为有上次采购的经验,他直奔几个地摊而去。   但不巧的是,原先售卖药材的摊主,接连表示已经卖光了。   司辰欢蹙起了眉,怎么会这么巧?   回春丹需要的何首乌、银月草和五叶花,这三味都是最常见的药材,尤其还只是一阶药材,连普通人都可以种植售卖。   往常是满大街随处可见的。   怎么偏偏都卖光了?   尤其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摊,都准备要付钱了,却偏偏横插进来一个黑衣人,不由分说加了双倍价钱,说要高价回收这三味药。   司辰欢气笑了,果然他没猜错。   有人在故意针对他。   那黑衣人虽然戴着兜帽看不清脸,但小摊贩显然认识他,他抱歉地看了一眼司辰欢,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卖给了黑衣人。   丝毫不在乎司辰欢会不会出更高的价格。   所以这摊贩不仅认识这黑衣人,而且还惧怕他背后的势力?   司辰欢没有同他纠缠,只是默默收起自己掏出的灵石,随后离开药街来到了城西。   城西热闹富庶得多,长街小巷纵横,药铺药堂何止上百。   但却没一个卖给司辰欢。   即便他都看见药柜上陈列的药材了,掌柜的也能睁眼说瞎话道“卖光了”。   司辰欢心中有了数。   试问除了药宗,还有哪个势力,能让丹枫城所有药贩们忌惮呢?   他含着怒气,回了小院。   暗中的探子见状,飞快递了消息出去。   白落葵正在义善堂的大树下号脉,那些低贱的村民让她心里作呕,面上却仍然能对每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露出悲悯笑容。   然后她便享受地看着对方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表情,或是对她磕头拜谢,或是说为她立长生祠。   世人愚昧,只用一点点的粮食和草药,便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走到她身边的弟子传音:“小姐,已经按你的吩咐,那叫司酒的小子没能买到任何药材。”   白落葵动作不停,正给一位白发老妇人开了草药,笑容温柔。   暗中的传音却是和面上表情截然相反,充满了怨毒:“不过是鸿蒙书院的弟子,竟也配得到师兄的指点?除了草药外,几日后的丹药考核,你们看着办。”   弟子领命下去。   另一边的司辰欢并不知道自己的考核也被人盯上了,他冲到药堂去寻文京墨,将药材一事说了,最后怀疑地看着他:“我思来想去,我同药宗其他弟子都无冤无仇,不会是你招惹的仇家,给我使绊子来了?”   文京墨听他说完,面色渐渐沉了下去,应该是知道了是谁从中作梗,没有否认。   他对司辰欢道:“此事我会解决,你先和侍从去我的药库中挑选草药来练手。”   身为药宗弟子,又是个敛财高手,文京墨药库的丰富程度,令司辰欢暗自咋舌,心想日后就算找不到他的小金库,将这药库的诸多灵草拿出去一卖,也能瞬间暴富。   不过可惜的是,文京墨收集的高阶灵草满库都是,但一阶草药,尤其是回春丹的材料,满打满算不过几株,司辰欢都觉得是他买其他灵草时人家顺手送的。   总之,很难开炉炼丹。   他拿着那几株好不容易翻出来的药材,闷闷不乐回了小院,一进院门,就恰好撞上了云栖鹤。   他仍是一身白衣,在院中大树下放了藤椅,闭眼躺着,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司辰欢本以为自己再见到他,多少会感到别扭和不自在。   毕竟那个没头没尾的吻,还没有说清楚。   但他这幅悠哉悠哉的模样,跟灰头土脸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司辰欢一时悲愤,直接跑过去扑在他身上。   腰间垂落的小金酒壶叮当作响。   “怎么了?”云栖鹤睁开了眼,看着他埋在自己胸前的头,顺手摸了摸他发顶。   司辰欢冷哼一声,然后才翻身,滚到了他空出的藤椅一侧,一手搭在后脑勺,另一只手拿出那几株可怜巴巴的药材给他看。   将方才的事同他说了一遍。   然后司辰欢仰天长叹,“文京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决,就像之前说好的找人,结果楚川和苏幼鱼还是没有动静,唉,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云栖鹤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眼中多了点笑意。   “我知道哪里有回春丹的草药。”   “真的?”司辰欢闻言,眼睛一亮,可又怀疑地看着他。   这人不是整天躺着晒太阳,从哪里知道的?   “走吧”。   两人起身,一同出了院门。   他们之间的相处和往常无意,彼此心照不宣地将那一夜的事情盖过。   只是司辰欢落后他半步时,看着他苍白侧脸,心中忽然想到:他跟我在一起时,莫非心中不欢喜吗?   “到了”,云栖鹤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们停在了一处巷口,身前摆了一个不大的果脯摊,摊主人他们也熟悉,正是之前为他们指路的老奶奶。   司辰欢讶异地看着云栖鹤。   用眼神示意他,这不是卖果子的吗?   然而云栖鹤对他一点头,随后温声道:“老人家,我们想买些草药,您可以帮帮我们吗?”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看向两位年轻后生,笑呵呵地应下了。   她先拜托旁边的摊贩帮她照看摊子,然后对他们道:“你们跟我来。”   老人家腿脚慢,司辰欢虽然将信将疑,还是上前几步,搀扶着人。   他向来嘴甜,在长辈面前又拿出平时那副拖长绵软的尾音,哄得老妇人合不拢嘴,几乎把他当作了半个外孙。   云栖鹤静静跟在一旁,看着他纯粹明媚的笑容,心中溢出怜惜和欢喜,但又旁生着嫉妒、哀怨、恐惧、无奈等种种复杂情绪。   嫉妒别人也可以看到他这生动模样,哀怨他并非只对自己露出笑容,恐惧这样的笑容会消失,又无奈,他什么都不懂而已。   倘若喜欢一个人,当真是满心欢喜就好了。   可惜,他对他不仅仅只是喜欢。   云栖鹤垂眸,敛去眼中的自嘲。             第59章   他们穿过几条街道,便拐入了一个偏僻小巷。   越走,两侧人声越少,眼前这条小巷更是寂静无人,只有墙角爬满了幽绿色青苔,一两只燕子斜飞着掠过屋檐。   到了巷口,老妇人便不往前走了,只道:“沿着乌衣巷往前走,走到巷尾那家最大的房屋便是。”   司辰欢听着这名字熟悉:“乌衣巷?不是齐阙住的那家鬼宅的巷子?”   老妇人下意识看了云栖鹤一眼。   “嗯,辛苦您了”,云栖鹤递给他一个荷包,然后便拉着司辰欢的手往前走去。   走了好几步,司辰欢才反应过来:“你故意让老婆婆带我们来的,为什么?”   云栖鹤余光往后瞥了一眼,目光冷了些:“为了你身后跟着的那些人。”   “我身后跟了人?”司辰欢一惊,忙凝神感知,却什么也没发现。   他不由沉眉,他已是元婴修为,感知能力远超过金丹,可竟然没发现有人跟踪他?   “已经走了”,云栖鹤安抚道,“他们有特殊秘法,察觉不出很正常。”   司辰欢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便往前走去。   也没问云栖鹤是怎么知道的。   主角嘛,肯定会有天道眷顾,没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竹马已经获得自己的机缘了。   这样一想,倒让误打误撞占了他两次宝贝的司辰欢好受一点。   “你怎么不走了?”司辰欢走了好几步,才发现云栖鹤还在原地没有跟上。   他不由回头看他,表情疑惑。   云栖鹤的目光凝在他脸上,一会儿后,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上前,走到了司辰欢身边,两人并肩而行。   巷子僻静,越过紧锁一扇扇大门的间隙,能看到巷中的座座房屋失于修缮,院中已生了萋萋荒草,院墙外也墙皮剥落,一片衰败之景。   这里确实已没了人家,也不知齐阙是如何敢住在这里的?   不过想到那一晚齐阙分尸的举动,司辰欢打了个寒战,觉得要是女鬼碰到这位壮士,谁死还不一定。   “司酒。”   司辰欢正胡思乱想,就听到云栖鹤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平静道,“如果我能恢复修为,你说,我应该去做什么呢?”   司辰欢心中一动,莫不是竹马这次获得机缘竟然能直接修复经脉?   他心中欢喜,然而,一想到云栖鹤的处境,又不觉担忧起来。   如今仙门能容忍云栖鹤待在鸿蒙书院,正是因为他是个“废人”,如果这个废人恢复了修为,甚至还是个天纵之才,第一反应肯定是……毁了他。   尤其是本就有嫌疑的药宗。   “如果能恢复修为,万万不可和旁人说”,司辰欢忙叮嘱,然后想了想看过的世界话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会去复仇吗?”   平心而论,司辰欢并不希望他陷在仇恨中,但是易地而处,如果背负着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司辰欢也做不到无动于衷,尤其是明明知道仇人的情况下。   “复仇……”云栖鹤咀嚼着这两个字,落在虚空中的眼神变得悠远,似乎又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云唳,仙门好心留你一命,你却恩将仇报!”   “你杀我夫君,我咒你永失所爱,永远活在悔恨中!”   ……   那些扭曲的的血影如附骨之蛆,伸出枯爪要将他拉入地狱,曾经的他嗤之以鼻,直到一人替他挡下穿心一剑……   “云唳,云唳,你怎么了?”   司辰欢见他面色发白,连叫了两声,才见他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如果”,云栖鹤慢慢注视着他,目光却又似乎放得遥远,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如果我的复仇,会将身边人置于危险境地呢?”   他越说越快,似乎这些话已经在他心中来回辗转百遍:“若我孤身一人倒无所谓,可鸿蒙书院,楚院长花夫人,甚至、甚至是你……若因为我的牵连而、仙逝呢?”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快,从齿缝中硬生生挤出来一般。   司辰欢愣住了,他也不由自主想起了世界话本。   想到了他替主角挡的那致命一剑,透胸而出,痛得无以复加。   还有,云唳那声悲痛到绝望的恸哭。   他清楚知道云栖鹤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未来确确实实会发生的厄运。   但,司辰欢缓缓吐了一口气,手搭上云栖鹤瘦削肩膀:“不是你的错云唳,你不必将还未发生的代价都揽到自己头上。一来,该死的是那些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们才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源头。二来,鸿蒙书院背靠药宗和器宗,就算其他宗门不满,也不会对师父师娘造成真正的伤害。三来……”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唇角扬起一抹笑,“你的确不是孤身一人,可别忘了,八岁那一晚云琅仙君在书院把你交给了我,那条夜路是我们一起走过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倘若、倘若真的有你说得那一天,也不用担心,我会努力强大起来的!我如今已是元婴修为,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司辰欢有信心在两年内达到化神,届时,只要带着竹马避开那命运的一剑,一切都会被改写!   他相信他能做到。   他必须要做到。   云栖鹤看着他自信飞扬的神情,心脏某处变得无比柔软,又像是敲响了擂鼓,“咚咚咚”震得他胸腔都似乎发颤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动,可惜还没有伸出,便听旁边有一人道:“你们究竟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这突兀的一声,将司辰欢都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转过身,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巷尾,而旁边一座爬满蔓蔓绿藤的宅院前,一人打开了红漆斑驳的大门,冷眼注视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   ……   乌府虽然已经破败,但从高阔门楣,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中,依稀窥见主人家生前的富庶。   司辰欢和云栖鹤,跟在一身麻衣的齐阙身后,绕过前厅,来到了后院的主间卧室。   司辰欢和齐阙,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他暗自打量这位能年纪轻轻便能炼出丹纹的药修,发现他个头比自己还要低,裹在麻衣下的身形瘦小,眉眼间也透着几分苍白病弱,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在半夜三更跑去挖尸体的头颅。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走在身前的齐阙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看得司辰欢脊背一寒。   如同被某种野兽盯上一般。   “没事,走吧”,云栖鹤不宜察觉挡在了他身前。   前方的齐阙见状,一哂,转过身去。   司辰欢缓缓松出一口气,觉得齐阙此人有些邪性。   他的冷漠不似云栖鹤的清冷孤高之感,而是有种像看死人一般的漠视。   还有他眉眼中那股如野草般的倔强,司辰欢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   陆蓬。   那是从生死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人,才有的韧性。   总之,司辰欢并不想与他深交。   却没想到,待齐阙将乌家存放在仓库、还没来得及收走的回春丹药材交给司辰欢后,云栖鹤对他道:“你以后晚上,便来和齐阙学习炼丹吧。”   齐阙对此没有反应,显然云栖鹤已经提前和他打了招呼。   倒是司辰欢不可置信“啊”了一声。   “我和他学习?”司辰欢面露难色。   倒不是质疑齐阙的炼丹术,毕竟人家可是天才,只是,司辰欢对他有些莫名的发怵,而且,老婆婆不是说过乌家闹鬼吗?还要晚上来学……   他知道因为他白天要同文京墨学习,只有晚上有时间,可是司辰欢还是有些心里发毛。   “我和你来”,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云栖鹤开口。   齐阙嗤笑一声,对着司辰欢阴邪一笑:“能得到药宗亲传弟子和我的指点,可是多少散修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还推三阻四吗?”   司辰欢下意识摇头,想到魂魄垂危的小八,只好闷闷点了点头。   云栖鹤警告地瞥了一眼齐阙。   齐阙暗自翻了个白眼:“行了,既然如此,徒弟你先出去炮制草药,我同云唳有些话说。”   司辰欢被他这个称呼叫得起了鸡皮疙瘩,忙不迭跑出了厅堂。   “你吓他做什么?”待人消失后,云栖鹤才沉声开口。   “这就是你不愿报仇的原因?”   若是司辰欢在这,绝对会为齐阙此时发红的双眼而心惊。   因为那眼中,含着太过强烈的仇恨和血腥。   “门派倾覆之仇,家破人亡之痛,竟然都不敌一个小小弟子?哈哈哈,我倒是没听说过,玄阴门少主,竟然是如此为情所困之人!”   齐阙嗓音尖利,含着咄咄逼人的癫狂。   云栖鹤虽然表情不显,眼神却沉了下去:“你越界了。”   随着他的声音,齐阙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给压制得跌坐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然而齐阙并没有恼怒,反而溢出更疯狂的炽热:“你明明知道一切,你明明有这个实力,难道甘心一直当缩头乌龟,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他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竟忽然沉寂下来,化作突兀的一声轻笑,“你以为,你不报仇,那些人就能放过你、放过司酒吗?”   云栖鹤起身,冷面道:“此时不用你管,你这几日先将他教会即可。药师大会的考核秘境,有些东西,他必须要去。”   另一边,司辰欢跑出厅堂,随意找了一个小院便开始准备炮制药材。   只是他刚拿出一味何首乌,眼角余光便瞥见墙角处有一抹红衣闪过。   待他转身去看时,却又空空如也。   但司辰欢放开神识,很快确定了有一人的踪迹。   是谁?这院中不应该只有齐阙才对吗?   他想了想,先将药材收进储物戒,便沿着碎石子路,循着踪迹找了过去。   虽然他不喜齐阙,但毕竟对方现在对方当了他半个便宜师父,在通过考核前,还是不要有什么意外才好。   因此,这偷溜进来的人,他还是要查个清楚。   越走,两侧的杂草越是茂密,最后几乎盖住了小路。   司辰欢没想到那人跑得如此快,待他回顾四周时,才发现自己身前竟是一方药田。   药田的面积不大,但同篱笆外的杂草丛生相比,药田里种植的植物排列有序,土壤松散肥沃,一看便是有人精心打理。   这些植物也生长的旺盛,呈现出难得的墨黑色,根茎缠绕如藤蔓,只有顶端开出两瓣半圆形的叶子,形状肖似昆虫翅膀,但有淡淡磷光逸散。   是灵植。   只是这种灵植,他倒是从未见过。   司辰欢打量时,倏然发现这些密密麻麻半人高的灵植中,再次闪现一抹红衣。   这次司辰欢不再犹豫,森纵身飞入灵植中,眼疾手快将人提起。   然后对上了一张惊恐到扭曲的脸。   “啊啊啊——”             第60章   还在厅堂中的云栖鹤,耳尖一动,脸色猛然一变,身形如电快速飞掠而去。   齐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慌乱的表情。   烛光下,他将茶杯放回桌面,缓缓笑了。   待云栖鹤赶到时,看见的便是两道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司辰欢手中按着一个同样身穿红衣的女人,她长发凌乱,遮挡住了脸,口中歇斯底里的尖叫,挥舞着双手想要去打人。   云栖鹤看到这,神情蓦地冷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司辰欢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便看见云栖鹤大步走来,忙道,“你先等等,这女人有点不对劲,别伤到了。”   司辰欢万万没想到,深更半夜,竟然会有一个红衣女人出现在破落的乌府后院。   而且,这人明显精神不正常。   难不成是齐阙搞的鬼?   司辰欢又暗自摇头,觉得齐阙此人虽然古怪了点,但应该不至于卑鄙至此,要不然云栖鹤应该也不会和他合作。   他正想让云栖鹤去叫齐阙过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便见石子小路上,一身朴素麻衣的少年缓缓走来,面容在高挂树下的青灯中若隐若现。   司辰欢按住的女人,自他出现后,原本刺耳的尖叫声竟慢慢小了下去,胡乱挥舞的手臂也指向齐阙的方向。   “放开她”,缓步走来的齐阙冷声道。   司辰欢下意识放开了手。   便见红衣划过空中,女人飞快地朝齐阙跑去,藏到了他身后,只悄悄露出一颗头,小心翼翼打量着司辰欢和云栖鹤。   她乱蓬蓬的头发下面,一双眼睛清澈见底。   见她离开,云栖鹤神情稍缓,迅速走到司辰欢身边,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没受伤吧?”   司辰欢摇了摇头,“我没事。”   齐阙发出一声短促笑音:“我说云兄,他一个元婴修士,碰上一个普通女子,就算受伤也只会是后者吧,关心则乱呐。”   云栖鹤没有回他,只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齐阙并不在意他的冷眼,只转身,弯腰轻轻将女人凌乱的长发往后拨去,露出一张尚算秀丽的面容,柔声安抚她的情绪。   说来也怪,这位能半夜三更戮尸的狠人,在面对这疯女人却是温柔耐心极了。   “看到了什么,把你吓着了?”他轻轻问。   女人显然也很依赖他,一手抱着他的手臂,不带任何狎旎,而是如受惊孩童像大人告状一般,表情怯怯的,抬手指了指药田旁边的一间类似柴房的木屋。   “哦,看到那颗人头了吗?怪我,没放好,吓到你了。”   齐阙的声音仍然是温柔的,但这其中蕴含的内容,听得司辰欢起了鸡皮疙瘩。   人头,指的不会就是那晚齐阙上山分尸的那颗?还是他新带回来的……   没想到齐阙完全不避讳他们,这般轻易就在面前说出了这般机要的秘密。   司辰欢暗暗打量身边云栖鹤的表情,见他完全不惊讶,看来这两人的关系,竟还超出了他的想象,不是一般的合作关系。   他心中生出些异样,一方面觉得如竹马这般冷漠的人,终于也会主动交朋友了。   另一方面,又觉得两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颇有一种孩子长大开始瞒着自己的吃味。   司辰欢暗暗叹了口气,然后看向齐阙,试探性问:“这位是……”   齐阙瞥了他一眼,悠悠道:“乌府乌小姐,乌君兰。”   司辰欢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再一想,惊讶道:“乌府的小姐,不是据说上吊自尽了吗?”   而且还是被丈夫逼迫的。   齐阙道:“乌小姐确实是死过一次了,不过不是上吊自尽,而是遭人活埋,又被我从乱葬岗捡回来了。”   说到这,他身后的乌君兰身体颤抖起来,将脸都埋进了齐阙的手臂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回忆。   司辰欢见状,也不好问下去了。   只是他隐约察觉到似乎窥探到了什么秘密。   比如据说自尽的乌小姐为何是被活埋,而齐阙为何又去乱葬岗挖人等等。   云栖鹤暗中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多问。   随后,他的眼睛越过几人,看向了那片笼罩在黑暗中的静默药田,侧脸表情似乎凝住,像是看见了什么久违又出乎意料的故人。   他轻轻道:“噬魂草,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齐阙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夜风中,噬魂草漆黑如藤蔓的根茎缓缓摇曳,顶端两片叶子飘飘出淡淡磷光。   他勾唇一笑,目光中却是一片冰冷:“你竟没听说,乌老爷之前被药宗特意邀请入宗门,正是因为,他格外擅长种植噬魂草啊。”   ……   从乌府回来后,云栖鹤便一言不发。   司辰欢唤他好几次,他才应上一声,像是沉浸在某种极深的思考中。   司辰欢不知道他和齐阙到底谈了什么,本想旁敲侧击,但云栖鹤并没有给他机会。   加上他如今白天要同文京墨学习,晚上便去乌府寻齐阙,时间太过紧张,一时将便此事搁置了下来。   在药道一途,齐阙和文京墨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文京墨出身药宗,炼丹方法更偏正统的稳扎稳打,这种方式虽然对药修的长远发展来看更有利,但对司辰欢这种临时抱佛脚的选手来说,到底缺了些剑走偏锋。   而齐阙则不然,炼丹讲究出其不意,甚至第一晚的学习,不是教司辰欢炼丹,而是给他丢了几本基础的阵法符文,让他练习临摹,后面竟要求他在炼丹时,先布置阵法再开火炼丹。   司辰欢前几晚来乌府,还是在云栖鹤的陪伴下。   来得多了,他便也了解到乌府“闹鬼”的传闻中,主人公正是乌君兰。   这女人经历了父亲去世、丈夫背叛,以及齐阙口中的“活埋”,已然精神失常,除了齐阙外,看到任何外人便会如野兽一般充满攻击性。   她每晚都会穿着红衣,披头散发,爬上乌府高墙,哼唱着估计是父亲小时候给她唱过的童谣。   莫说行人,就连知晓内情的司辰欢,也时不时被突然冒出墙头的女人吓一跳。   司辰欢也问齐阙,为什么故意要让乌君兰出去吓人,传播“闹鬼”的谣言。   齐阙的回答是“闹鬼的房子租金更便宜”。   虽然司辰欢总怀疑他别有目的,但考核大会在即,他无暇多想,尤其是最后几日,他完全沉浸在炼丹的地狱折磨中。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考核前一天,司辰欢终于能稳定炼出三枚一阶上品的回春丹。   司辰欢看着自己小丹炉中三枚散发着淡淡灵光的回春丹,几乎要落下泪来。   “嗯?不错”,向来对他冷眼的齐阙也不由侧目了。   因为某些原因,他对司辰欢向来是怀有偏见的,甚至恨不得此人消失,如此,云唳才能安心同他一起复仇。   但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此子除了修炼天赋惊人外,其心性、悟性也令人嫉妒,假以时日,在丹药之道上未必不能成为下一个文京墨。   可惜了……   齐阙掩去眼底的遗憾,对司辰欢道:“今日修炼便到此,明日便是大会的第一轮考核,希望到时也能炼出三枚一阶丹药,可别炸丹了。”   司辰欢心中暗骂这人“乌鸦嘴”,口中却道:“好的,前辈,明日见。”   他今晚难得早早休息,养精蓄锐。   第二日一早,他和云栖鹤便收拾妥当,一同前往城南的考核广场。   他们到的时候,广场四周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几乎全城的人都出动了,摩肩接踵,万人空巷,酒楼靠近广场一侧的临窗位置都卖出了天价。   司辰欢仗着自己修为高,以灵力在身侧圈出容纳两人的结界,一路护着云栖鹤,进入了选手等待的区域。   参加药师大会的人格外多,粗略一瞥,光是现在到达的人数,便已有四五百人之巨,除了散修外,还有不少身穿其他门派服饰的弟子。   巍巍药宗,无疑是天下药修的梦想宗门,虽然药宗每五年也会举办招生大会,但条件极为苛刻,光是修为、骨龄,都将大部分人拒之门外。   药师大会,便成为他们进入宗门的第二个途径,不说头名的奖励还有魂果这种珍惜之物,只要他们侥幸进入前十,便能有望进入宗门。   当然,即使没有进前十,但在大会中展露出一定实力的药师,仍然能一跃而上,成为各大中小门派的座上宾。   这也是除了药修之外,其余门派无比关注药师大会的原因之一。   当阳光爬到树梢时,参赛选手已来得差不多了,司辰欢环顾四周,看见了排列在广场上一排又一排的整齐丹炉,在日光下折射出点点白光。   他周围的参赛选手们神色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是炼丹口诀。   ……   这接近书院考试的气氛,搞得司辰欢也不由紧张起来。   身侧的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司辰欢回头看他。   今日的云栖鹤一身雪衣,外罩青衫,多了几分随性的气质,他腰间垂挂一枚刻着圆形“鸿”字的令牌。   这是楚川的牌子。   因药宗的考核有长老坐镇,遮掩相貌者一律视为作弊,因此他们两人都只能露出真容,在楚川还未消失前,他们便商量好了,由云栖鹤冒充楚川,以此来遮掩自己前玄阴门少主的身份,以免节外生枝。   庆幸的是,云栖鹤尚是玄阴门少主时,便极少以真面目示人,修为尽废后更是久居鸿蒙书院,除了几位仙门大佬外,外界很少有人能认出他。   直到目前,还没有出任何差错。   司辰欢反手握住了云栖鹤的手,对他一笑,心中却在叹气,也不知道楚晚舟这小子,跑哪去了。   “咚咚咚——”   庄严钟声敲响三次。   周围的喧闹之声,渐渐停息。   一抹倩影此时飞上了广场上描金涂红的高台。   原本安静下来的四周,又水入油锅般沸腾起来。   “竟然是药宗小姐白落葵?!”   “你还不知道吗?据说白仙子已来了好几天,专门给城东那群难民免费义诊。”   “白仙子真是菩萨心肠,要是我也能进药宗就好了。”   ……   白落葵一身药宗弟子服饰,青色衣裙外又搭了一条水色披帛,显得整个人飘然如仙。   她享受着万人瞩目,目光却下意识看向旁边酒楼最高处的临栏座位。   那里垂下了一层珠帘,隔绝了外界窥伺的视线。   白落葵却知道,她的文师兄如今就坐在那一处。   师兄向来爱财如命,今日却为了一个小小的考核大会不惜豪掷千金。   是为了谁呢……   白落葵轻咬红唇,眼底藏着深深的妒意。   但她转过身来,面向众人时,又挂上了往日得体大方的笑容。   她宣布考核规则:“……第一轮考核为两柱香的时间内,炼出三枚一阶上品丹药,所需药材和丹炉由药宗免费提供。现在,请根据自己抽取的编号,找到相应位置。”   白落葵话音落,自酒楼临街处的包厢中忽然冒出上百道白色灵流,冲开了珠帘翠幕,朝参赛选手急射而来。   司辰欢伸手接住一道,白光散去后,看到了一枚刻着“两百零一”的木牌。   这应该是他的编号了。   他顺着灵光的来源处,看了一眼酒楼临街处的高层包厢,心想药宗此处的负责长老,应该就是在那了。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云栖鹤,希望不要出岔子。   云栖鹤手中也拿了一枚木牌,似是知道司辰欢所想,伸手牵住了他的,缓缓摇头:“不用担心。”   司辰欢一想也是,竹马可是主角,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可不要关键时刻炸丹了。   于是无比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探头看了一眼云栖鹤的编号。   可惜的是,两人的位置离得很远。   此时,旁边已有青衣弟子在引导选手入场,他们只能匆匆分别,顺着人流朝自己的编号走去。   忽然间,身后一股大力袭来,司辰欢猝不及防,朝前踉跄几步,手中木牌滑落了出去。   谁撞他!   他下意识转身,对上一张苍白瘦弱的脸。   “怎么这么不小心”,对方恶人先告状,无比自然地越过他,弯腰捡起了他掉落的令牌。   然后转身递给司辰欢,借着递东西的动作,靠近他悄声说了一句话。   司辰欢接过齐阙递来的木牌,听清他的话时,不免一愣。   觉得似乎含着什么深意。   然而齐阙已经走远了,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他只好拿着木牌,来到了自己的编号处。   齐阙让他炼丹快一点,是什么意思呢?   三道庄严钟声再次响起,回荡在宽阔广场上。   与此同时,一双纤纤素手点燃了手臂粗的线香。   白落葵扬声宣布:“比赛开始——”   司辰欢来不及多想,迅速检查自己位置上的物品。   他身前是一座半人高的白色丹炉,旁边放着一个小巧的置物架,上面放着火石和一个小小的储物袋,储物袋中一阶药材品种齐全,司辰欢一眼看见了回春丹所需要的三味药材:   何首乌,银月草,五叶花。   他目光一闪,下意识便想起了几日前药宗对他无缘无故的针对。   加上开始前齐阙让他快些炼丹的提醒……   莫非,他知道些什么内情?   司辰欢心底冒出些不妙预感。   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选择听从齐阙的建议,缓缓吐出一口气后,便快速处理起药材来。   他经过文京墨十几日的摧残,处理草药的手法已是迅疾无比,当其他人还在处理第二株药材时,他便已经拿起火石,准备开炉炼丹了。   此时的广场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暗中观察好苗子的修士等等,喧闹的人声都被挡在了束起的结界后。   司辰欢与众不同的速度,迅速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快看两百零一号,他的速度好快!”   “呵,速度有什么用,炼这么快,小心炸炉。”   酒楼包厢处,文京墨将茶杯缓缓放回桌面。   “听落葵说,你对这一届的选手,颇感兴趣?”   他对面,坐着一位青袍老人,目光锐利。   正是方才负责抽签的药宗长老。   “长老说笑了”,文京墨脸上挂着虚伪的假笑,“不过是萍水相逢,倒是长老帮着白落葵暗中做手脚,是否有失公平?”   “哈哈哈贤侄说笑了,老夫可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天意如此。”长老圆滑地否认了,并提起另一件事,“既然贤侄在此间无事,大会结束后,便同老夫一起返回宗门吧,宗主可是记挂着你呢。”   文京墨掩去眼中的厌恶,道了句“是”。   ……   日头缓缓爬到正中,阳光更晒,广场上一簇簇火焰接连冒起,白烟袅袅。   “砰!”   大会参赛选手实力参差不齐,有太紧张的药修,才刚开始炼丹便炸炉,飞溅的碎屑砸到旁边选手的结界上。   “砰砰砰!”   随着时间推移,炸丹的选手越来越多,有因为实力不济的,有被殃及池鱼的,也有心态不稳而手抖的……不断有人接连离场。   司辰欢浑然不觉,他额头已沁出了一层细密汗水,炼丹手法越来越迅速,几乎快出了重影。   果然,他的丹炉不对劲。   他能够感受到,随着他灵力的注入,丹炉内隐隐发出难以承受的碎裂声,若他速度不够快,不能在丹炉彻底炸裂前完成,那就功亏一篑了!   一定是药宗偷偷动了他的炼丹炉!   可是,即便他现在出声抗议,也绝不会有人相信,反而会指责他技艺不精想耍赖。   司辰欢只能暗自咬牙,都来不及抹去快要流到眼中的汗水,炼丹速度又快了三分。   好巧不巧,他所在的位置区域其他选手都已经炸丹离场,空了一大片出来,因此独留的司辰欢惹眼无比。   “这么快的速度,他会不会炼丹?”   “嘁,还是元婴修士呢,趁早回去修炼吧,来我们药道干什么?”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红衣少年,不少冷嘲热讽声接连响起。   白落葵也投去了视线,眼中有淡淡的不屑。   她已经看出来,司辰欢身前的丹炉,快要承受不住了。   “砰——”   在司辰欢即将完成时,他身前已然布满蜘蛛裂纹的丹炉,终于承受不住,爆发出一阵尖锐爆破声,碎片四溅,灰尘漫天。   司辰欢甚至都来不及在身前束起结界,被炸裂的一枚碎片划破了脸颊,留下淡淡一道血痕。   元婴修士,身体恢复速度极快,这道血痕转身便结痂凝固,恍若未曾出现,只有尚未擦去的血迹还残留着,映着司辰欢茫然的表情。   他辛辛苦苦炼丹将近一月,几乎不吃不喝,毫无休息,几乎是司辰欢记事以来最拼命的一次。   就连为了他自己生命的修炼,也没这么用心过。   毕竟,这次可是关乎到小八摇摇欲散的魂魄。   可如今,却因为某些人动了手脚,让他功亏一篑。   司辰欢只觉心中点燃了一把火,越烧越旺,烧红了他的双眼,按捺不住地紧握了拳头。   广场上,已有人开始出声嘲笑:“哈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元婴修士又怎么样,连个一阶丹药都练不出来!”   “他的表情好恐怖,不会要恼羞成怒吧?”   “怕什么,还有药宗长老在呢。”   酒楼包厢中,那位长老“嗤”了一声,抬起了一只手。   文京墨下意识提起了一颗心,目光越过垂挂珠帘看向广场上的红衣少年。   可不要冲动啊。   一直关注着他的云栖鹤停止了自己的炼丹,他虽然同司辰欢隔着很远的距离,却对着他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他相信,司辰欢会看到的。   果然,陷入愤怒情绪中的司辰欢下意识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待看到云栖鹤的动作后,他满心的怒火一滞,像是被一蓬雪洒入,带来短暂的清明。   旁边,早已等待多时、身穿青衣的弟子上前:“走吧。”   这弟子相貌堂堂,眉眼却高高抬起,给人一种仗势欺人的不适,尤其在对司辰欢说话时,完全是毫不客气地驱逐。   像是要故意惹怒他一样。   司辰欢告诉自己要“忍”住,他最后一眼看了看自己身前的一片狼藉,将要转身离开时,却有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等等,那堆碎片下,是不是有丹药?!”   司辰欢猛地一顿,然后他转过身去,在弟子再次赶人前,匆匆上前抬手扒拉着碎成一地的丹炉碎片。   “哈哈哈他在干什么,真以为碎片里面还有丹药?”   “哪位修士眼神如此不好,我就没听说过炸丹还能练成丹药的,如果真有本人愿意贫穷五十年……等等,那是什么?!”   嘲笑质疑声,在看见司辰欢从地上灰烬中扒拉出的三枚丹药时,戛然而止。   全场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司辰欢也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上丹药。   “考核的规则便是炼出三枚上品的一阶丹药吧,那他这,算是通过了吗?”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众人沉默。   司辰欢这次捕捉到了开口的人。   是齐阙。   他同司辰欢对上视线后,朝他一笑。   不知为何,司辰欢忽然想起比赛开始前,他将自己木牌撞落再捡起的动作。   ……那枚木牌!   比赛开始前,选手的木牌都是悬挂在丹炉旁边的置物架上。   因为炸丹原故,司辰欢的木票掉在了废墟中,他低头匆匆一看,却见木牌已经炸成了碎片,上面的编号、纹路……甚至是隐藏的符文,全都无法查证。   司辰欢狐疑地看向齐阙。   “快看,长老出来了——”   人群在看到从酒楼包厢飞出的老人后,发出惊呼声。   而司辰欢看见那位老人在自己身前落下,带来难以承受的威压。   一见面,便被压弯了半截身子。   司辰欢不由一阵后怕,若是方才冲动动手,恐怕就不只是威压这么简单了。   长老从他手中,拿过那三枚丹药,简单查看后,便面无比我宣布:“确实是本场所炼,一百零二号,完成考核。”   他说着,意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司辰欢身上。   周围也是一片哗然。   第一次听说有人炸丹了还能完成炼丹。   四面八方探寻的眼神都集中到了司辰欢身上。   是夜,乌府。   “你怎么知道我的丹炉有问题?”司辰欢看向齐阙。   他们三人都顺利通过了今天的炼丹考核。   许是司辰欢在炸丹时还能炼出丹药的举动太显眼,所以云栖鹤借助灵石炼丹的举动都少有人关注。   只是,司辰欢在今天下场时,察觉到那位药宗来的长老似乎对他起了兴趣。   那位可是化神期的大能,可不是好相与的。   司辰欢微微叹气,还不清楚今天的丹炉,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齐阙扯了扯嘴角,露出冷笑:“药宗的大小姐白落葵,对宗主的亲传弟子文京墨,颇有情谊。”   司辰欢茫然:“然后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齐阙看着他,不明白他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你可是住在文京墨家里,还能被他指点炼丹。”   司辰欢反应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身旁的云栖鹤提醒了一句“由爱故生忧”之后,他才不可置信道:“白落葵不会是因为这个嫉妒我?所以故意给我使绊子?!”   齐阙笑而不语,云栖鹤的神情也更冷了。   “不是,她有毛病吧?就文京墨那个铁公鸡谁会喜欢他?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啊!”   司辰欢简直不知从哪吐槽。   更可恶的是,今天回去宅院时,侍从告知他们文京墨出去办事,归期不定,他连找当事人调解都做不到。   “不然我现在就去告诉白落葵,我跟文京墨一点关系都没有?”   司辰欢忧心忡忡,下一场考核就在三天后,白落葵到时候别又给他穿小鞋。   齐阙:“已经晚了,这女人心胸狭窄,今天没能让你落选,心中已记恨上你了。”   ……   司辰欢仰头看天,长叹一声,“文京墨得给我加钱才对!”   刚感叹完,夜色中,忽然传来女人的惨叫。   是乌君兰。   齐阙道:“司酒你去看看。”   司辰欢匆匆一瞥他,来不及计较这人使唤自己,便飞快朝后院掠去。   “你不去看看?”云栖鹤的目光追随着司辰欢离去的背影。   “他一个元婴修士,若他不能解决,更别说我了。再者,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齐阙朝他看去,手中茶杯还未落桌,便蓦地掉落,“啪”一声碎裂一地。   齐阙整个人突然悬空,脖颈被一双苍白用力的手死死箍紧。   顺着手往上,是云栖鹤前所未有的冷漠神色。   “你今天是故意的,故意将他推到台前,该死!”   “咳咳”,齐阙脸色变得涨红,嘴边笑容却是越来越大。   “你……你可是云唳,你以为他在你身边,能逃得过去吗?”   后院原本的连声惨叫,此刻陷入了沉寂。   应该是司辰欢已经赶到。   前院中,云栖鹤和齐阙在无声的对峙。   许久,在齐阙脸色都泛出青紫时,云栖鹤这才收回了手,“没有下一次。”   然后他看也不看地上的齐阙,转身朝后院赶去。   齐阙脖颈处出现了一圈明显的掐痕,他浑不在意地揉了揉侧脖,甚至嘴边还带着明显笑容,眼底是阴鸷的疯狂。   背负那样的血海深仇,云唳怎么能逃得开呢?   他怎么能……自己逃开呢。   他慢慢起身,也朝后院走去,到达是,看到的便是乌君兰神情癫狂,双手死死掐着一个男人的脖子。   而司辰欢出手压制了男人的灵力,然后就和云栖鹤在旁边冷眼看着。   “这是怎么回事?”齐阙走了上来。   “救、救命啊!”   地上挣扎的男人见来了新的人,以为来了救兵,从乌君兰身下伸出了手。   “死,你给我爹爹陪葬……”   乌君兰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话语,语气却是恨极了。   夜色中的一身红衣,像是索命的女鬼。   齐阙在男人充满希冀的目光中,慢条斯理走了过去,一把踩在他伸出的手掌上,用力碾了碾。   “啊!”男人发出扭曲的痛呼,惊恐地看向齐阙。   “终于来了啊,果然是做了坏事,于是听到乌府闹鬼的传闻,于心难安,想要过来看看吧。”   齐阙叹了口气,责怪似的看了一眼男人,“怎么才来,我们等你很久了。”   男人身体抖如筛糠,怕得厉害。   而齐阙却转过了身,眼神落在乌君兰身上,他双手按住女孩的肩头,以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力度将她从男人身上拉了起来。   “乖,一下子掐死他太便宜了”。   男人更加惧怕,看着齐阙像是在看恶鬼,他挣扎着想要逃脱,却一脚被齐阙踢飞,拦腰砸在大树上,掉到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司辰欢刚想要说话,目光却忽然瞥见了齐阙因为动作间而露出的脖颈青紫,不由疑惑疑惑看向他。   云栖鹤走到他身边,将他注意力分走:“方才怎么了?”   司辰欢看到他,这才道:“这人不知道从哪爬进乌府的,还想杀了乌君兰,幸亏我来得及时,但、这人正是今天考核时,那位想赶我下场的药宗弟子。”   药宗的人,怎么会跟一个疯女人扯上关系?   “他才不是什么药宗弟子,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罢了”,齐阙此刻正温柔地替乌君兰整理蓬乱的头发。   “他便是当初乌府的上门女婿。”   躺在地上的男人听见齐阙三言两语便点出了他的身份,忍着疼痛勉强起身,不住地磕头求饶:“仙君饶了我吧,我只是一时利欲熏心,我、我……”   他身体颤抖,在求生本能下眼珠疯狂乱转,突然他眼睛一亮,猛地扑向云栖鹤的方向:“我、我见过这块牌子!”   司辰欢下意识将云栖鹤护在身后,待看到男人手指的木牌后,他快速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在哪看见的?木牌的主人在哪?”   他指的方向是云栖鹤腰间,那枚楚川的令牌。   他知道楚川在哪?!   男人眼中闪着精明:“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要起誓不能杀我!”   他倒是聪明,知道修士起誓后便不能后悔。   司辰欢一时为难,既想知道楚川的下落,却又不能替别人做出承诺,于是看向了齐阙方向。   齐阙见状,嗤笑一声,上前将司辰欢的手拨开,自己慢条斯理地拍了拍男人看见他时、害怕到扭曲的侧脸。   “小朋友,要想撬开的一个人的嘴,方法多得是,何必跟他多费口舌。”   他在男人惊恐眼神中,不顾他的挣扎将人拖行,在地上划出一道明显痕迹。   “我们走吧”,齐阙另一只手牵起乌君兰,走进了药田旁的小屋中。   房门关闭时,男人的尖叫声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司辰欢知道这是齐阙撑开了结界。   他回忆方才齐阙平淡中带着残忍笑意的脸,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云栖鹤在他身后,能清晰看到他走到了他身边,脸上神情莫名:“如果,我会像他那样,你也会怕我吗?”   司辰欢侧身看他,不明白云栖鹤怎么好端端提出这个假设。   他尝试想象自家竹马一边笑着、一边慢条斯理将人缓缓拖进小黑屋的场面……   司辰欢皱了皱眉,在云栖鹤慢慢黯淡下来的眼神中,他却是认真摇了摇头,对他道:   “不会的,你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这样,都是坏人的错。你要是拖不动人,我还可以帮你。”   司辰欢光是想到云栖鹤也如齐阙那般邪气癫狂的模样,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心疼。   云栖鹤愣住了,原本黯淡的眼神闪出亮光,他抬头,定定看向司辰欢,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一颗心却是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却又充满了酸胀。   他伸手,将人一把抱在怀里,抱得很紧。   “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在司辰欢不解中,云栖鹤就这样俯在他耳边,缓慢而坚定地做出了承诺。             第61章   司辰欢和云栖鹤不过等了一盏茶功夫,忽然见小屋房门“砰”得打开,齐阙飞身而出。   不知道他到底对乌家女婿做了什么,身上还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然而此时月色下的面色却难看极了。   他匆匆停下,对两人道:“不好,药宗今晚要把义善堂的村民都转移,来不及了,我们快走。”   说完便朝着夜色中几个起落飞走。   司辰欢一头雾水,还是身边的云栖鹤说了句“跟上”,他才反应过来,忙一手揽过云栖鹤的腰,带着他朝齐阙离开的方向快速掠去。   丹枫城设有禁令,不允许修士在城中御剑飞行,他们只能提气低掠,速度也是快出残影,在寂静的月夜下一闪而逝。   司辰欢修为高过齐阙,很快便赶上了他,在呼啸风声中,他问道:“楚川的下落呢?”   齐阙看也未看他,眉头蹙得死紧,透着紧森张和不安,低声道:“和那些村民在一起。”   司辰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齐阙的表情中,下意识心头狂跳,隐隐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   云栖鹤此时靠在他怀里,因为姿势原因,两只手臂挽过司辰欢脖颈。   “没事的”,他在司辰欢耳边安慰道。   云栖鹤嗓音一向冷静,语气平淡,带着股莫名的说服力。   司辰欢担忧而纷乱的思绪稍缓,揽着他腰的手紧了紧,“嗯”。   三人很快来到义善堂前。   静默夜色中,一排排空荡荡的木棚和寺庙静静矗立。   他们果然来晚了。   司辰欢看向齐阙。   齐阙早有准备,扬手挥出一道灵力,在空中化作一抹白色流光,朝着某个方向疾射而去。   齐阙:“跟上。”   司辰欢:“这是什么?”   齐阙道:“在一个小男孩身上留下的印记。”   司辰欢想到了那个叫作“小寻”的男孩,不免为齐阙缜密的心思而惊叹。   -   一个时辰前。   楚川恢复意识,睁开了双眼。   一双双幽绿色的瞳孔和流着涎水的腐烂脸孔近在眼前。   楚川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却贴上了一个温软的后背。   “醒了还不快跟我一起撑起结界,想死嘛!”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楚川回过头去,果然是多日不见的苏幼鱼。   “你跑去哪了?”虽然情况未明,楚川还是下意识施展灵力汇入摇摇欲坠的结界中。   然后一运转经脉,他惊呼出声,“修为怎么被压制了!”   苏幼鱼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你这个笨蛋,谁让你来找我的,现在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楚川都顾不上回嘴,他迅速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封闭的车厢,几缕月光从头顶的缝隙中渗入,他们身体还微微摇晃着,有人想把他们运到什么地方去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问向苏幼鱼。   楚川只记得,自己从苏幼鱼离开的房间中发现了城中义善堂的痕迹,他本来想去找司辰欢一同前去查探,然而当时对方正在潜心闭关,据说要参加药宗的考核大会。   于是他便自己去义善堂打听苏幼鱼的踪迹,后面来了几个药宗弟子,说他们知道苏幼鱼在哪。因他们身上穿着弟子服,楚川不疑有他,便跟着去了,谁知道进入某个房间后,他便失去了意识,等再醒来,便是现在了。   苏幼鱼愤愤道:“还看不出来嘛,我们天乐城出现的邪魔果然和药宗脱不了干系!我只不过是去找白落葵对峙,谁先到她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囚禁本小姐,后面还把我放进这全是邪魔的车厢里,不过要不是我在,你早就被这些邪魔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楚川震惊:“药宗怎么会和邪魔扯上关系?”   苏幼鱼没好气道:“谁知道呢?眼下还是先想想该怎么保住性命吧!”   囚禁他们的车厢很大,除了他们两人,约莫还有八九个邪魔,将他们团团围住。   而车厢内设了禁制压制修为,两人原本金丹期的灵力却施展不开,并且随着时间流逝,这种压制感便越来越强烈,汇入结界的灵力越发稀薄。   更糟糕的是,他们身上的储物戒都被收走,原本的护身法器和灵石都用不上。   在楚川醒来前,苏幼鱼不知独自支撑了多久。   当楚川的灵力汇入结界时,她力竭般踉跄几分,暂时收了灵力调息。   “你先休息”,楚川咬牙支撑起结界。   两人就这样轮流支撑,不知过了多久,楚川枯竭的丹田阵阵刺痛,他们周身稀薄的可怜的结界不断压缩,几乎是贴着两人身上,邪魔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那种腐烂发臭的味道。   “楚川,我不行了”,苏幼鱼的声音有气无力,自嘲笑了一声,“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跟你同生共死。”   楚川已凝聚不出灵力,额头布满了冷汗,他也笑了一声:“真是倒霉,竟沦落到跟你一起赴死。”   苏幼鱼低低骂了一声“滚”,沉默片刻后,她看着爬满蜘蛛裂纹、即将破碎的结界,嘟囔了一句,“早知道谈个恋爱了,是你也可以啊,看了那么多话本,连个恋爱都没谈,抱憾终身啊!”   楚川还没说话,他们周身的结界轰然碎裂。   与此同时,车厢也猝然停下,在周身邪魔扑上来的间隙,楚川听到了车厢外陡然响起的惨叫声。   他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转身将少女紧紧抱在怀里压在身下,用后背挡住了迫不及待的邪魔。   因此也没有看到,他们身处的车厢“哗然”碎裂,露出车外惨白的月光,几根血色藤蔓挥舞而来,扎穿了趴在他身上的邪魔,连带着刺入了楚川体内。   ……   “这是什么地方?”司辰欢开口。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山坡,惨白月光下,野草蔓蔓,枯树狰狞,一群乌鸦栖息在枯瘦树干上,因他们的到来惊得簌簌拍打翅膀四散开来,发出嘲哳的嘶鸣声。   标识的灵力到此便散开了,证明带有印记的主人就在这附近。   齐阙觉得此地似曾相识,他飞掠到斜坡上,往下看去,眉头一蹙。   司辰欢落在他身边,放开了云栖鹤,然而刚往下一看,脊背瞬间爬满了鸡皮疙瘩。   只见这片长满了野草的深坑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   “乱葬岗”,齐阙低低吐出几个字,“竟然到这里来了。”   司辰欢还没说话,他身旁的云栖鹤忽然转身,他不明所以,然而下一刻背后传来一股巨力,他脚下落空,只来得及看见云栖鹤看向他时惊慌的脸,便陷入了昏迷。   “司酒、司酒?”   司辰欢缓缓睁开了眼。   迎面扑来的夜风带着春夜桃花的香气,司辰欢微一转身,对上了一张清俊出尘的脸。   对方身穿红黑二色交叠的玄阴门弟子服,箍着暗红嵌金束腕,二指宽的黑金云纹腰带扎出劲瘦腰身,满头黑发高高束起,飘过身后一轮巨大的圆月。   是云唳。   司辰欢眨了眨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垂眸看向自己一身红衣,半晌才看向四周,只见一座蜿蜒山城灯火通明,隐约的喧闹声顺着夜风传来。   他们正坐在巨大城门的最高飞檐上,檐角的防风灯摇晃不止,撒下一连串光影。   “我们这是在……丰都?”司辰欢有些恍惚,他只觉得自己隐约做了个梦,可是现在回想,却如雾里看花,迷迷茫茫,好像他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对面的司酒蓦地笑了,他五官偏冷,笑起来的时候宛如春雪初融,是很好看的。   可司辰欢还沉浸在那股恍惚中,看向云唳的眼神带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陌生。   “莫不是气我把话本撕了?行,我的错,我请你喝酒如何?”   话本?司辰欢一眨眼,想起来了。   是了,今天是云唳的结丹大宴,他抛下满堂宾客跟自己爬上城楼,自己受楚川所托,给云唳送了一本风月话本,云唳生气之下就撕毁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呢。   所以刚才,他是在生气是吗?   司辰欢觉得有种莫名的违和,但脑海中的记忆和眼前的云唳却又无比真实。   许是他赶来玄阴门太累,产生幻觉了。   云唳此时已把一个红肚小酒坛递到他面前,浓烈悠扬的酒香顺着打开的封口处钻入司辰欢鼻尖,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花逢君,你八岁那年偷喝的美酒”,云唳将酒坛往他的方向递了递,“快喝吧。”   司辰欢下意识接过,贪馋地往嘴边倒,“云唳”目光中闪过一丝兴奋而残忍的亮光。   “对了”,嘴唇即将碰到酒水时,司辰欢想到什么,问道,”你刚才对我说了什么哪四个字,烟花声太响了我没听到。”   “云唳”一愣,忙道,“没什么,我只是说请你喝酒。”   “哦这样啊”,司辰欢说完,举起酒坛欲要痛饮,在对面”云唳”又亮起来的目光中,那枚红肚酒坛忽然转变了方向,朝他狠狠砸了下来。   “云唳才不会直接回答我,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假冒他!”   碎片四散,锋利的棱角似尖刀砸破银镜,周围一切也如碎镜一般破裂开来。   白光闪过后,司辰欢定睛一看,眼前哪里是十七岁那年的城墙,分明是杂草混着碎尸的乱葬岗,无数道手腕粗细的血色藤蔓破土而出,在夜空下挥舞扭曲,每一株藤蔓上都挂着几具滴着热血的尸体,周围人影交错,充斥着呼救和惨叫声。   “救命、快救救我!”一个衣衫褴褛、作村民打扮的男人朝司辰欢方向跑来,他身后一条藤蔓紧追不舍,眼看要将他彻底刺穿,司辰欢下意识将人一把扯在身后,“花逢君”长剑随之召出,将藤蔓斩成了两截。   “噗嗤”,利刃入肉的声音响起。   司辰欢身形一摇晃,长剑抵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看向自己腹部,一截已然出头的血色藤蔓顶端开合,露出锯齿状的尖牙,捕猎一般朝司辰欢头部快速袭来。   他微一偏头躲过攻击,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血藤,凝着灵力强行将它扭断,从自己尚在流血的腹部猛地扯出。   鲜血飞溅,滴落在本就暗红斑驳的地面。   司辰欢回头,看见原本被他护在身后的村民,已经两眼翻白倒在了地上,他的面皮四肢迅速凹陷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般,而大张的嘴巴中,一截手腕粗细的断藤还在蠕动着,看着无比可怖。   司辰欢一阵心悸,他忙快走几步离开尸体,同时连服了好几颗上好丹药,腹部原本洞穿的伤口慢慢愈合,带来一阵难掩的瘙痒。   然而他身上的新鲜血液已经吸引来了更多的血藤,甚至一些从尸堆中摇摇晃晃站起身的行尸,密密麻麻朝他的方向跑来。   原本在他身边逃窜的村民、甚至还有一两个穿着青衣、疑似药宗弟子的人,忙不迭远离他,周身瞬间空出了大半。   这正和司辰欢心意,他也怕再救到什么怪物,索性专心对付起这诡异的血藤和行尸。   他一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手驱使长剑,剑光凌冽密不透风,元婴修士的威压彻底施展开来,在血藤和行尸潮中如入无人之境,一剑便能斩断数十根藤蔓和行尸头颅,堆积在他两边的断藤和尸体越来越多。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云栖鹤、齐阙——”   云栖鹤低下头,看着身前这碗冒着热气的羹汤。   端着羹汤的女人一身青衣,头上只简单挽了个妇人髻,浑身朴素毫无装饰,却不掩面容的冷艳姝丽。   “喝吧,这还是娘第一次能为你作羹汤。”女人的声音透着几丝愧疚。   因为她常年在药池中浸泡,在他十八岁前,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只有在他十八岁生辰时,药宗才允许她离开药池,回到玄阴门。   结果……   云栖鹤嘴角露出了一道笑意,他接过热气腾腾的羹汤。   食物的香味萦绕鼻端,云栖鹤不贪口腹之欲,却仍能记得白姝这碗羹汤是如此的鲜美,几乎让他落泪。   他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瓷勺。   身前,是他久违的“父亲”,云琅的身形依旧如此高大,一身红黑二色的门主长袍,威压却不掩慈爱。   他站在白姝身边时,那股上位者的威势几乎消失,就如同凡间夫妻一般。   他道:“这是你母亲亲手为你做的,一定要喝完。”   又对身边的女人说,“你才刚从药池出来,如此操劳做什么?我都还没喝过你做的汤。”   语气中有淡淡酸意。   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云栖鹤嘴边笑意更大。   他忽然将羹汤放在旁边桌上,发出清脆一声,将身前的“父母”吸引了过来。   云栖鹤道:“我当年想着家人久难重逢,一时不好将儿女私情提出。现在可以说了,我爱的人是司酒,不管有什么玄门倾轧、什么深谋远虑,我都不会和其他人成亲。所以,父亲,你为何不早些将一切真相都告诉我呢。”   澄亮的羹汤,倒映出他变得落寞的眉眼。   这超出记忆之外的对话令他身前的“父母”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云栖鹤也不用这对假货回答,他手轻轻一推,羹汤在他注视下“砰”地落地,四溅开来。   扭曲消散的白光渐渐化作深沉黑夜,一截血色藤蔓刺破空气,朝他面门呼啸而来。   云栖鹤动了动手,忽然察觉出什么,抬起的手又放了回去。   当血藤即将扎入他一只眼睛时,一道红影急急飞来,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反身挥出一道万钧之力的剑招,直接将藤蔓撕扯得粉碎。   “你傻呀,不知道躲的嘛!”司辰欢狂跳的心脏还没有平复,对着云栖鹤耳边怒吼。   云栖鹤如愿地抬手揽过他脖颈,低头靠在他胸前,听他失序的心跳声,有一瞬间的满足。   “你不是来了吗?”   然而下一瞬,那点满足化作了滔天的怒意。   “你受伤了?”他急忙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司辰欢腹前的衣服,原本残留在红衣上、不明显的血液沾着他雪白指尖,无比刺眼。   云栖鹤的神情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司辰欢还生气他方才的危险之举,天知道他看到云栖鹤即将被血藤扎穿时,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然而他此时默不作声,一直盯着他受伤的腹部看,又让司辰欢生出些变扭。   “没事,伤口已经愈合了”,他松开揽着云栖鹤的手,侧身挡了挡受伤部位,面色严肃说,“若等会碰到求救的村民,不能轻易施救,这些人有些古怪,血藤竟然直接能从他们身体中出来。若是齐阙在就好了,他应该知道怎么回事。”   云栖鹤收回了目光,神情依旧是冷的,“这些千丝藤应该能通过人口,寄宿在人身上,而且还能捕捉人的记忆编织幻境,真是防不胜防。”   司辰欢惊讶:“这些也是千丝藤,怎么跟我的不太一样。”   “因为你的那截是枯藤,并且已经被你驯服了”,另一道声音响起。   司辰欢看过去,竟是齐阙。   他形容有些狼狈,发丝凌乱,一身麻衣也沾了灰尘,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   司辰欢下意识快步上前,将他和那孩子拉远了几步。   “啊!”那孩子发出一声短促尖叫,似乎很害怕齐阙离开,又扑上去保住了他的腿。   “不用害怕,小寻喝过我的药,不会被千丝藤寄身。”齐阙抬手阻止了司辰欢的下一个动作。   原来这竟是小寻!   司辰欢仔细一看,才看出几分熟悉眉眼,只是一月前那机灵古怪的男孩,如今却浑身是血、瑟瑟发抖,令人心酸。   司辰欢咬了咬唇:“他们怎么会被寄生,明明一直是受药宗的资助……是那些粥?!”   他忽然想到齐阙曾经抬手打翻村民送给他的粥,莫非,便是从那时已经被寄生了?   “药宗怎么敢?”司辰欢不敢置信。   齐阙抱起他腿边的孩子,一手轻轻拍打他背部安抚,冷笑一声:“不过是些贱命罢了,药宗有何不敢?”   他环视四周尚在奔逃四窜的村民,又很快移开视线:“现在这些人只是还没被寄生的千丝藤彻底吃掉罢了,等血肉被吃尽,或是沦为一具枯尸,或是继续被控制着成为行尸,寻找新的血肉。”   他的语气冷酷,身上的小孩被他描述的内容吓到,身体颤抖的更厉害了,发出不可抑制的哭声。   “呜……妈妈、小花……”   司辰欢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当然有”,齐阙似乎就等着他问,立马道,“云唳应该同你说过,一个地方分裂的千丝藤都有一根母藤,只要将母藤彻底消灭,那些被寄生的村民,未必不能救回来。”   云栖鹤听到这,冷冷看了一眼齐阙的方向:“够了,这些人被寄生的那一刻,便已经没救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司辰欢不明白为什么云栖鹤如此冷漠,他抓着对方的手,看着那双斜长的眼睛道,“这么多条生命呢!更何况,万一楚川也在他们当中呢?”   云栖鹤一时说不出话来了,难道要他道,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吗?   这样的他,只会把司酒推得更远吧。   齐阙……又是他。   被云栖鹤冷漠注视的齐阙毫无所惧,甚至还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然后对司辰欢道:“母藤的位置不难确定,只要是死人最多、血气最浓郁的方向。但是,我说的彻底消灭不是像这些断藤。”   他指了指脚边被司辰欢撕碎后、仍然在蠕动的碎藤,“你也看到了,千丝藤生命力极其可怕,即便是碎成指甲盖大小,也依然能够保持很长时间的活性。所以,彻底消灭便只有吞噬他,我没猜错的话,你身上,也有融合了一截千丝藤吧?”   司辰欢犹豫:“你的意思是,用我体内的千丝藤,去吞噬母藤?”   齐阙点头,还没说话,云栖鹤就打断:“这太危险了,千丝藤本就危险狡诈,何况是母藤?如果吞噬不成,遭遇反噬,你也会成为它新的宿主!”   齐阙不说完了,静静地看着两人。   就连原本呜咽的小寻也停止了抽泣,他默默转身,脏污的小脸看不出表情,只是那双还沾着泪水的大眼睛,期盼地看向司辰欢的方向。   云栖鹤心里生出一股暴虐,他知道齐阙是故意的,甚至这个小孩,也是他故意找来刺激司辰欢的,就是为了推他去吞噬母藤,而他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在逼自己。   他明明知道,一涉及到司酒,他自己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司辰欢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并不是多高尚的人,并没有那种为了救人而舍弃自身的觉悟。他更不是多笨的人,自然也能看出齐阙的故意。   但是,“我们先去找母藤吧,还有楚川,他不是也在这吧,还没有找到他。”司辰欢最后道。   他不高尚也不笨,只是,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放弃的。   齐阙说不上失望还是遗憾,只是叹了一口气,抱着小寻,道:“那走吧。”   四周依旧有村民尖叫逃窜,司辰欢能救则救,只是救下之后,并不会像第一次那般如此轻易靠近,而是将人都聚拢在一起,设下结界挡住千丝藤,他们则继续往鬼气凝聚的方向走去。   这处乱葬岗看着不大,他们却走了许久,终于,那一处鬼气凝聚之地近在眼前。   司辰欢抬手挡住另外几人,”你们在这,我进去看看。”   云栖鹤上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司辰欢就先对他道,”尤其是你,好好待着,别让我担心。”   云栖鹤紧紧蹙眉,一时后悔自己还瞒着修为的事。   不过不待司辰欢行动,一道女声倒是穿过浓郁黑雾,映入他们耳中。   “楚川,楚晚舟,你醒醒啊?!”   是苏幼鱼的声音。   楚川竟然也在这!   司辰欢来不及犹豫,当下撑起护身结界,一头扎进鬼气中。   待他看见眼前一幕时,蓦地停住脚步,死死咬住了下唇。   只见漫天黑雾间,楚川,不,根本不是楚川了,只是长着楚川脸的一根巨大千丝藤,它如人一般有着四肢,只是这”四肢”赫然是无数扭曲的小千丝藤凝聚而成。   其中,一根小千丝藤上,死死缠绕着苏幼鱼。   母藤,竟然寄宿在了楚川的身上……             第62章   “啪——”   柔软长鞭划破空气,重重落在一人背上,白色弟子服上瞬间多出一道血痕。   “看守丹炉如此重大,你玩忽职守,竟能睡着?若是精神不济,早些传唤其他弟子就是,可你偏又逞强,最后烧了大殿,若不是司酒恰好去找你发现不对,怕是你自己也要被烧死了!”   女人越说越怒,手中长鞭扬起又落下。   她没有凝聚灵力,也专门避开了小孩脆弱的身体部位,可是钻心的疼痛却是避免不了的。   面庞稚嫩、身形瘦小的楚川被打得趴俯在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中胡乱求饶“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娘亲饶命……”   女人打了三鞭,最后松开手,长鞭落地。   轻微的“啪嗒”声,也让被打怕了的小孩身体一颤,往后缩去。   女人,也就是花虞垂眼看着他,失望道:“罢了,你终究不是药师的料,休息几日,改学炼器吧。”   她说着,将地上的楚川抱起,带着人到后院去疗伤。   没去管门外偷偷探进来的一颗小脑袋。   司辰欢收回了视线。   他垂眸看向自己明显缩小了一圈的手。   他想起来了,这是五岁时,师娘让楚川学习炼丹,可楚川在守丹炉时打盹烧了大殿、自己也差点被烧死的事。   所以,当前的幻境是回到了他们五岁的时候?   他想起在决定吞噬母藤前、齐阙对他的警告:“千丝藤扎根在楚川的金丹中,你若想既吞噬母藤又保住楚川的性命,只能引诱母藤自己出来。但这种妖藤具有一定智慧,不仅掩藏极深,还会根据宿主的记忆编织幻境,若有外闯之人会被通通拉入。   你若进入幻境中,务必记住,这个幻境只有你和楚川才是生灵,也就意味着,你们俩无论是谁,在幻境中受的伤是直接作用到身体上的,如果你死了,现实中也会身死道消,你自己考虑清楚。”   司辰欢根本不用考虑,若是其他人的生死,他估计还要踟蹰,但楚川是谁?是他从小到大的兄弟,是师父师娘唯一的孩子。   所以司辰欢当即答应下来,在齐阙护法下,放出了自己丹田内那根碧绿藤蔓,刚一缠上楚川身体长出的血藤,便被拉入这幻境中。   不过知道幻境中的时间,其他倒是好办多了。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曲折长廊,沿着石子小路来到了楚川的卧室。   他在幻境中的身体也回到了五岁的时候,值得欣慰的是一身灵力还在,不过齐阙也叮嘱过,千丝藤搭建出的幻境,终究是在楚川的神识内,若是不想活下来的楚川变成个傻子,能不动用最好不用。   他趴在门前,垫着脚尖想去看看门内情况,却发现五岁的自己连门框都够不到,于是只好轻轻推了下门,幸好没锁,他推开一个缝隙,闪身钻了进去。   楚川的房间光线昏暗,香炉内燃着袅袅的安神香,八扇屏风隔断了外间。   “楚川?”他轻轻叫了一声,绕开屏风,挑开垂下的层层床幔,走到了他床前。   五岁的楚川小小一团,因背上受了伤,只能趴在床上,被子也只盖到了臀部。   他看见司酒,泪痕未干的小脸面无表情转向了另一边。   这动作让司辰欢一愣,又听楚川冷冰冰道:“你来干什么,是来嘲笑我吗?”   “不是,我没有啊”,司辰欢否认,又缓缓皱起眉头。   不对,记忆中的楚川,不是这个反应。   “你滚!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是,我做什么都不行,父亲和母亲都觉得我比不上你,你开心了是吧?你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   他愣怔时,躺在床上的小楚川忽然情绪激动,把枕头、被子,以及床榻边上的蜡烛都朝他丢来。   司辰欢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不是,我只是关心你……”   然而楚川根本听不进去,把手中东西都扔了空,还因动作太大,原本背后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液来。   司辰欢只得先退出了房门。   不对劲。   他坐在楚川房外的台阶上,回想着方才小孩过激的表现,这不仅和记忆中的场景不一样,更楚川的性子完全相反。   可是,他身上明明有楚川的气息,是本人无疑。   莫非,千丝藤还会影响神智?   司辰欢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他抬头看去,只见天空中日落月升、夜色弥漫,很快又日月颠倒,昼夜交错,与此同时,周围景物扭曲折叠,如同万花筒一般旋转不休,司辰欢有种混沌的落空感。   待脚步踩到实处时,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司辰欢抬头一看,发现他仍是趴在大殿的门外,探出一颗头来。   大殿内,楚川身上的白色弟子服换成了短打,露出他细细的胳膊,手中举着一柄几乎与他体型相当的巨锤,一下一下举起,不断敲打着被火焰炙烤得发红的铁片。   司辰欢眸光一凝,幻境中的时间流速竟然不一样!   他记得,当时师娘说的是五日后才让楚川学习炼器,莫非已经过了五天?   司辰欢将这些疑问压在心底,又听到花虞的斥责声:“连最基本的捶打都打得歪歪扭扭,你还能做什么?我同你一般大时,都已经能独立锻炼出武器了!若不是身为女子……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司辰欢心里一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师娘虽然也有让五岁的楚川学习炼药和炼器,但在发现他并不适合后,并没有强迫他继续学习,更没有说过如此扎心的话!   他忙看向楚川,只见垂头的五岁男孩已经眼眶发红,原本已经举不动巨锤的小手又颤颤巍巍抬起,似乎想要证明自己。   可惜,锤子从脱力的手中不慎掉落,“砰”一声重响砸在地上。   “呵”,女人尖利的嘲笑声毫不遮掩,花虞看也未看他,径直走出殿门。   她同司辰欢擦肩而过时,还停下说了一句:“还是我们司酒天赋过人,可得让楚川跟你好好学习啊。”   司辰欢心头一跳,再看向楚川时,果然,对方仇视得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像在看仇人一般。   司辰欢:“……”   明白了,那株千丝藤是故意的。   也许楚川确实对自己五岁时的炼器和炼丹有遗憾,确实对修炼天赋比不过司酒而心怀芥蒂,但绝不会像幻境中一般尖锐。   一切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更是将两人摆在敌对的位置上。   司辰欢不过往前才走了一步,对面的楚川便警惕地连连后退。   司辰欢忍不住道:“你不过刚开始炼器,学不会很正常,更何况师娘绝不会因为天赋这种事,而嫌弃挖苦你的。”   那只是一株藤蔓,你这个笨蛋快醒过来啊!   楚川却听不到他的心声,反而红着眼眶对他吼道:“你懂什么?你天赋比我高,自然能这般高高在上地跟我说不重要!要不是因为你,娘亲也不会对我这般严苛!你不是说担心我、为我好嘛……”   他说到这,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突兀陷入了某个梦魇,眼中的清明消失不见,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阴翳,他喃喃自语,“……要是真的为我好,不如你去死吧。对,只要你死了,母亲就不会厌恶我了……”   楚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扯着嗓子放出刺耳的尖叫,他双目猩红朝司辰欢跑来,瘦小的双手直直朝他的脖颈掐去!   司辰欢自然是轻而易举躲过,然而楚川不依不挠,如走投无路的困兽一般,见司辰欢躲过,甚至捡起地上的巨锤做武器攻击他。   司辰欢不敢出手伤他,只能和他躲猫猫一般绕着大殿跑。   不知过了多久,楚川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司辰欢这才停下来看他。   然而楚川并没有消停,反而泄愤一般砸向地面,接着,竟然直接举着重锤狠狠砸向自己放在地上的手!   司辰欢一惊,灵力脱手而出,打落他手上巨锤。   “你疯了!”司辰欢终于吼了回去。   楚川此时却对他一笑,像是发现了司辰欢的把柄一样,他迅速爬起身,对准一人合抱粗的殿柱直直撞了过去。 !!!   司辰欢险而又险,在最后关头用手挡住了他的头颅。   因手上凝聚了灵力,手骨并没有撞碎,只是下一秒,剧痛又再次袭来。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楚川狠狠咬住了他手背,丝丝血液流淌而下。   这破孩子。   司辰欢想要抽出手,动作却一顿。   因为他忽然瞥见楚川舔了舔沾满鲜血的唇瓣,眼中有贪婪之色一闪而逝。   对了,千丝藤向来嗜血,若想引诱楚川体内的母藤出来,血肉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而幻境中,只有他和楚川是真正的生灵。   司辰欢想到这,一时不急着收手,任由楚川咬着他手背。   滴落的鲜血越来越多,几乎汇聚成了一滩浅浅的血洼。   而楚川也从最开始的“咬”,变成了后面地啃食,眼中露出的贪婪之色令人胆寒。   终于,司辰欢用灵力压制住他,收回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并放森出绿藤将他绑在殿柱上。   他并未处理还在滴血的手,反而举起,在挣扎不休的楚川面前展示。   “想吃吗?想吃你就出来”。司辰欢如同举着饵食来引诱大鱼的赌徒。   可惜,这饵食举了半天,除了楚川还在挣扎谩骂外,其余无事发生。   “竟然没用吗?可恶,痛死我了。”司辰欢低低骂了一句。   连血肉都不能引诱母藤出来,那还有什么可以。他又不能真的杀了楚川……   司辰欢无措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   他转过身,看见了一双斜长的眼。   对方的面容倒映在大殿上光滑可鉴的白玉石上,尚未长开的眉眼已然精致如画,当他的目光触及司辰欢滴血的手背上,神色冰冷极了。   “云唳?你怎么也进来了?”司辰欢惊道。   也许是幻境限制,云栖鹤同样是五岁的小娃娃,但他手中却强行拉着另外一个人,对方全身被捆仙绳缠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绑在柱上的楚川更为激动:“你们想把我娘亲怎么样?!”   司辰欢这才注意到云栖鹤手中牵着的人是花虞,他刚想说话,忽觉腰间一轻,垂挂在腰间的花逢君飞落到了云栖鹤手中,在他们反应过来前,云栖鹤拔剑直接将身侧的女人拦腰斩断!   司辰欢:!!!   楚川愣怔之后,更是发出泣血惨叫,叫的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不对,不只是地面,就连殿顶、殿柱……周围的一切都在剧烈摇晃,在刺目白光中迸裂成上千万枚破碎的镜片。   这方幻境要塌了。   “母藤出来了!”司辰欢听到云栖鹤冷静的提醒,手中碧绿藤蔓下意识飞向云栖鹤的方向,险而又险截住了差点刺穿他的血藤。   这株血藤是司辰欢目前为止见过最大的藤蔓,几乎快有殿柱一般粗细。   竟然真的出来了!   司辰欢心头震惊,却来不及探寻。   周围幻境已经塌陷,他们又回到乱葬岗的尸坑中。   司辰欢只来得及将云栖鹤和昏迷的楚川扫出战场,然后控制绿藤朝着血藤迎上去,整个人下一瞬被铺天盖地的藤蔓淹没。   -   “不过是个孤儿,怎么能入的了楚逢尘门下?”   “听说是私生子,花虞那疯婆子竟也能容得下去。”   ……   司辰欢意识混沌,迷迷糊糊中,无数的恶语嘲讽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听见有人骂他孤儿,有人恶意揣测他是师父的私生子,他睁开眼,几个身穿白衣的弟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方向窃窃私语。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年幼时,同窗因修为比不过他,而故意在书院内散播流言中伤他。   明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明明只有几个人,然而钻入耳中的冷嘲热讽却是密不透风,像是要深入灵魂一般,这其中,一道声音格外清晰、带着莫名的蛊惑意味:“杀了他们,便不会有人再胡言乱语了……”   司辰欢心里似乎凭空被人点燃了仇恨的火焰,只觉得这些窃窃私语的弟子面目可憎,厌恶极了!   然而,当他双眼泛红,指尖触碰到剑鞘时,一抹冰凉从指尖处快速袭来,冻的他心中怒火骤减。   司辰欢身体颤抖一瞬,眼中恢复清明:“流言蜚语只是无能的表现,我又何惧他们说三道四。”   眼前场景轰然裂开,又凝聚成楚川对他的嫉妒质问……   每每当司辰欢动摇时,触碰到剑鞘的一抹冰冷总如浇在心火上的一蓬雪,将他及时拉了回来。   在无数次的幻境中,他短暂清明的神智想起了是谁碰过这把剑。   ——是云唳。   终于,在最后一个幻境中,天色阴沉无比,浓郁鬼气笼罩了整片荒地。   司辰欢抬起头时,眼前闪过一柄长剑反射出的凌冽寒光。   剑尖正对的方向是……云栖鹤!   司辰欢头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挡在了“云栖鹤”身前,剑尖刺穿心脏,透胸而出。   久违的剧痛将他铺天盖地淹没,司辰欢身形颓然一晃,大口大口呛烈的鲜血从嘴边涌出,身体在濒死状态下剧烈颤抖着。   那道鬼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若是你不救他,又怎么会死呢?倘若再来一次,不如放他去死吧……”   “滚”!司辰欢这次都不用碰上剑鞘,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握住了身前那把想要抽离的长剑,整个人甚至往前撞去,将整柄长剑没入自己心脏。   那道声音愣住,想逃时却已来不及了。   自司辰欢破碎的心脏中,大片大片碧绿藤蔓涌出,团团缠绕住已经从长剑变回的血藤。   司辰欢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我怎么会放弃他呢。”             第63章   楚川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繁杂的梦。   梦里,他走马观花看完了他不算长的二十年人生。   但不知为何,记忆最深刻的,却是五岁时他看守丹炉、却不慎引发失火一事。   楚川捂着仿佛要撕裂的胸口,猛地睁开眼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有人着急地在他头顶发问,同时一双手抚在了他背后轻轻拍打。   楚川好一会儿才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中缓过劲儿来,回忆后知后觉涌入脑海。   他抬头,看向正处在对面的云栖鹤,扯了扯苍白的唇,“我说云唳,你也太狠了吧。”   虽然是为了刺激自己体内的母藤出来,但都不给个缓冲时间,直接在自己面前杀了至亲,如今残存的绝望还令他心有余悸。   云栖鹤却不理他,目光沉凝而专注地看着旁边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少年。   此刻天色溟濛,他们正处在一块背风的凹地中,周遭杂草丛生,如乱剑一般指着将明未明的天穹。   在这昏暗光线中,少年一身红衣无比显眼,苍白的面容透着顾惊心动魄的美艳。   只是他此时紧闭着双眼,卷翘浓密的睫羽打在明显泛青的下眼睑处,微微颤动,像是脆弱的蝶翼,配上汗湿的额角,可以想象此刻的主人正处在一个痛苦困境中。   顺着云栖鹤的视线看去,楚川的神色也渐渐严肃。   他担忧道:“母藤狡猾无比,希望小司酒可以挺住。”   正是因为跟那株邪藤打过交道,楚川比其他人更清楚这藤蔓的阴险之处。   它会剖开你所有不堪痛苦的回忆,来折磨宿主心神,而一旦心神失,母藤便会在刹那间蚕食宿主一身的精血,可谓阴险至极。   云栖鹤瞥了他一眼。   那幽深目光中的冷意,让楚川不觉脊背一寒。   云栖鹤并未如表现出来的那般镇静,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下颌线条绷得很紧,像是扯到了极致的丝线,下一刻就要断裂一般。而垂在身侧的手也死死握紧,青筋明晰,透露出主人焦躁的心绪。   虽然云栖鹤在长剑中藏了些手段,即便对上母藤,也能保司辰欢性命无虞。   但是……但是那是小酒儿。   云栖鹤一贯的冷静自持在涉及到司辰欢时,便会溃不成军。   他甚至后悔没有拦住司辰欢吞噬母藤。   至于楚川……死了便死了,总归是他自己实力不济,怪不得旁人。   云栖鹤垂下眸,挪开了看向楚川的眼神,再看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   而本就脊背发寒的楚川,更是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不用担心”,身后人误以为他是担忧过度,出言安慰道,“司道友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强,看样子,他应该已经将母藤成功吞噬掉了。”   楚川下意识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身后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他微微侧身看去,对上一张清冷出尘的美人面。   “苏幼鱼?!”   他身体刹那的僵直瞒不过还将手搭在他背上的少女。   苏幼鱼见状,扯起了一抹笑容,故意倾身靠近了些,“正是我啊恩公,这次若不是得你倾情相助,人家恐怕凶多吉少,我自然是要报答你的。”   浅淡的花香从她身上传来,楚川身体更僵硬了,只是他伤势太重行动不便,于是只能头往后仰勉强拉开距离,一边嘴上还在说着:“大可不必,除魔本就是仙门子弟职责所在,换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的。”   苏幼鱼看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出声回答,只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些莫名的娇嗔之意。   听得楚川心跳快了几分。   打住!!   他将头扭过一边,遏制住隐隐有荡漾趋势的心思,竭力回想起从这人手中递过来的那些龙阳话本。   ……   往事不堪回首。   一回首,楚川当即心如止水。   “嗯?”苏幼鱼看他面上表情几经变化,最后定格成一个仿佛四大皆空的神色,不免有些好奇。   云栖鹤开口了:“天气冷,你们还是去生个火吧。”   就别在他面前碍眼了。   楚川还是伤患,自然是动不了的,最后苏幼鱼独自出了他们所在的凹地,去外面拾柴。   楚川有些不放心:“此处不知道还没有藏着行尸,万一碰上了可怎么办?”   旁边,坐在大石上一言不发的齐阙开口了:“放心,此处已经排查过了,很安全。”   楚川并未见过齐阙,只是看这瘦弱的少年眉眼沉郁,透着几分孤傲和精明,便先提起了警惕。   这人,貌似不是好相与的。   齐阙像是没察觉到楚川对他升起的戒心,他此时半抱着已经熟睡的小寻,眼神落在渐渐明亮的天边,面色难看了几分:“已经过了三日,若今天在午时前赶不回去的话,本次药师大会的参赛资格,会被视为自动放弃。”   楚川:“啊?药师大会,竟是今天比赛吗?”   他看向对外界无知无觉、盘腿打坐的司辰欢,喃喃一声,“可司酒的情况,恐怕来不及吧。”   齐阙看向了云栖鹤。   云栖鹤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司辰欢变得苍白的侧脸,微微皱了下眉。   齐阙从他的反应中,知道了他的选择。   他心中一哂,从储物戒中拿出自己一件大衣,扑在平整的石块上,将小寻轻轻放了上去。   “先说好,若是司辰欢还不醒来,我会先提前去参加比赛。”   云栖鹤看也不看他:“随你。”   “那现在,我们是不是要想一想,这乱葬岗一事,该如何轰动仙门呢?”   楚川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细想他口中的深意。   虽然药宗这事确实做的不人道,但那可是药宗,他竟然敢挑衅威名吗?!   云栖鹤这才将眼神分给了他,没有丝毫温度:“你想做什么?”   -   天光大亮,日头攀升。   白落葵在装饰华美的房屋中描眉。   一青衣人悄无声息地从屏风后转出。   白落葵头也不回,仍旧仔细描摹着柳叶似的长眉,嘴中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青衣人:“已提前埋下了灵藤,随行弟子和难民们绝无生还的可能。”   此事不光彩,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最能保守秘密的,自然是死人。   那些因为接了宗门小姐的任务而兴高采烈的外门弟子,恐怕至死都不知道,他们参与的是能撼动整个仙门根基的大事。   倒映在水银镜中的清冷美人闻言,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她放下纤纤玉手,似是极为满意自己画出的眉,直直端详好一阵,这才轻轻笑出声。   只是这笑容有些扭曲,透着点难掩的妒意:“苏幼鱼啊苏幼鱼,让你跟我争,谁能想到堂堂世家小姐,竟沦落到跟贱民死在一个乱葬岗?!”   青衣人等她笑完,这才小心翼翼道:“苏幼鱼被俘后,有人去义善堂打听过她的下落,那边的弟子自作主张,将来人擒了和苏幼鱼一起送去了乱葬岗。直到现在属下才听说,那人是鸿蒙书院的少主……”   青衣人的话被迎面砸来的水银镜打断。   他不敢躲,任由镜子砸到额角迸裂开来,锋利的碎片划破脸颊皮肤,流出一道殷红血迹。   “花虞那疯婆的儿子,你们怎么敢动?!怎么没人来请示我?”   青衣人咽了咽口水,半晌才敢轻轻开口:“当时小姐刚见完白师兄,情绪比较激动。”   情绪激动还只是委婉的说法,事实上,自那天得知文京墨竟亲自教导一个少年炼丹,并且还为了对方而警告自己后,白落葵一回来便毁了整座房间。   自然是没有心情听弟子的请示的。   白落葵倏地沉默了。   在这死寂的气氛中,青衣人大气也不敢喘,保持着俯首听命的恭敬姿势,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许久后,白落葵咬牙切齿道:“事已至此,去把和鸿蒙书院少主来的人尽数杀了,一个不留!”   在她印象中,那少主似乎名叫楚川,想到第一轮考核时,身穿白衣、相貌非凡的少年,白落葵难得觉出一丝可惜。   不过之后,想到跟在他身边的司辰欢,白落葵眼中微动,觉出似乎不也全是坏事,至少有了一个理由,将那人也一并除去!   青衣人并不知道白落葵的误会,只是为自己能保住一条小命而庆幸。   只是还有一件事……   白落葵眼神冷冷扫的过去:“你怎么还不走?!”   青衣人听出她话中藏着的不耐,心头一颤,下意识道:“弟子这就退下!”   罢了,不就是这次押送队伍中少了一人,好像那人还是什么乌府的上门女婿。   一个普通贱民而已,用不着来打扰小姐……   白落葵私下如何扭曲,到了明面上,依旧是那副端庄清冷、仙气飘飘的女修形象。   此刻日头高挂,只差半柱香时间便到午时。   她站在那座描金涂红的高台上,台下等待着百余名通过第一轮考核的药修。   此刻广场四周早已布下能承担开启秘境的大型法阵,镶嵌的上品灵石密密麻麻,在日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让周围看客无不咋舌,感慨药宗财大气粗。   白落葵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眼神在那群药修中一扫而过,只看见了一身麻衣、有些眼熟的少年。   怎么只来了一个?那个叫司辰欢的,竟然没来?   同样疑惑的,还有酒楼高层包厢、时刻关注情况的药宗长老。   “那红衣小子,竟还不来?”   第一轮考核时,司辰欢从废丹炉中仍然成功结丹一事,成功引起了药宗长老的注意。   加上有文京墨在旁,他自然出声询问。   文京墨也皱了皱眉,敏锐察觉出司辰欢那边出了意外,但有长老在侧,他不便离开,只能耐心道:“可能有事耽搁了。”   “药师大会何其重要,竟能被琐事绊住脚”,长老多了几分不悦。   文京墨不再开口,只暗自期待他们快些来。   要不然自己的辛苦指点,岂不是要打水漂了?   日头移到了正中,代表比赛开始的线香即将燃到底部。   白落葵始终没看到那抹红衣。   她有些遗憾,本来还提前给司辰欢准备了些“礼物”的,没想到这人竟不来参赛?   莫非是得知鸿蒙书院少主已死的消息,直接跑了?   白落葵眼中划过几丝厉色,决定等主持比赛开始后,立马传讯弟子,安排拦路截杀。   她思索中,最后一点线香燃作灰烬。   庄严钟声响彻云霄。   在那钟声幽长的余韵渐渐消散时,白落葵开口宣布:“比赛……”   “等等——”   天边一道影子疾驰而来,因速度太快,掀起的劲风挟着尘土,吹得在场众人抬手掩面,待放下衣袖时,便见他们身前多了两人。   司辰欢收起花逢君,他此刻面容依旧苍白,身上是新换的绛红衣袍,内里白锻如雪,因没来得及戴上束腕,衣袍宽大的衣袖散开,在落地一瞬灌满了风鼓胀起来,而后缓缓垂落。   他扫了一眼周遭惊疑不定的眼神,抬了下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开始吧。”   他在距离午时的最后一刻钟醒来,只来得及换去一身血衣,便紧赶慢赶御剑而来。   司辰欢在第一轮考核时的表现可谓石破天惊,通关选手几乎都认得他,并将他错认为了强敌,当下有人开口:“你们迟到了,按照规定不能参与考核!”   “就是,药师大会何其重要,岂容尔等如此轻慢!”   ……   不满声纷纷响起。   司辰欢抬手,指着高台上摆放的香炉,在微风中,最后一点冒着火星的灰烬这才彻底消散。   “这香现在才彻底熄灭呢。”   众人一时语塞,之后忙道“强词夺理”,“线香早就灭了,已经过了午时!”   一时间,原本寂静的广场躁动起来。   司辰欢并不在意这些药修的聒噪,他就是踩着时间点来的,于情于理都不至于被退赛。   只是,他有些奇怪地往上分看了一眼。   现场闹成这样,怎么主持人也不说一声?   这一看,才发现高台上的白落葵面色难掩惊诧,直直瞪着自己……身后的云栖鹤。   司辰欢往旁边挪了挪,确定白落葵正是一眼不错地盯着云栖鹤,有些纳闷,朝身后人努努嘴。   喏,看你呢。   云栖鹤看他嫣红的唇瓣,手指一动,借着他宽大的衣袖,碰了碰他冰冷的手。   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已经回过神来、着急掩饰的白落葵,很轻地蹙了蹙眉,对方怎么像是……觉得自己不可能出现在这?   此刻的白落葵才是真的觉得匪夷所思!   不是说鸿蒙书院的少主楚川已经死了吗?!   难道,千丝藤竟然没有弄死他?可他怎么又敢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   到底怎么回事,押送的弟子和难民又怎么了?   白落葵之前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同文京墨走近的司辰欢身上,并不知道云栖鹤顶替楚川身份来参赛一事。   如今乍然见到本应该死去的人,一时有些慌乱,更何况,故意制造难民来喂养千丝藤一事太过上不了台面,万一走落风声对药宗的名声是巨大打击,她一向慎之又慎。   万一此时败露,她不敢想象母亲知道此事后会如何暴怒……   白落葵深陷在恐慌中,一时竟忽略了广场上越来越响的动静。   “肃静——”   一道身影自酒楼高处快速袭来,悬空在广场上方。   与此同时,属于强者的威压潮水一般碾压过全场,原本还在喋喋不休、自觉理直气壮的药修们脸色煞白,呐呐闭上了嘴巴。   司辰欢却神色一动,竟然觉察不出这属于化神期强者的威压。   他吞噬了母藤后还未来得及彻底吸收,修为仍旧停留在元婴中期,可隔了一个大境界,他此时竟然能抵挡住化神修士的威压,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这母藤竟如此神奇?   司辰欢思绪一转,身体却弯下腰来,做出一副和别人一样似乎被威压震慑的模样。   同时还拉住云栖鹤的手,担忧他受不住,渡了些灵力过去。   云栖鹤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捏了捏柔软的指腹。   司辰欢传送的灵力的手一顿,觉得对方不像是受不住的样子。   在他们悄摸摸的互动中,药宗长老已降落在高台上,他不满地瞥了一眼白落葵,随后上前一步,直接宣布道:“这两人确实在线香完全燃尽之前到场,具有参赛资格,谁若有不满,可当场退赛!”   药宗长老对司辰欢上一轮的炼丹手法颇感兴趣,何况此人和文京墨有渊源,他不介意卖给师侄一个面子。   只是白落葵却暗中变了脸,可惜她晚了半步,阻止不及,药宗长老的话已经说出。   她暗恨地瞪了一眼云栖鹤和司辰欢方向,暂时不能将两人带走杀掉。   看来,只能在比赛中动手了。   她虽然不清楚为何“楚川”死里逃生后还敢回来,但对方现在明显是准备参赛,并且没有说出乱葬岗一事的打算,白落葵眼睛一转,迅速将此次考核准备的秘境令牌拿了出来。   “这是属于我药宗的洞天秘境,里面有珍奇草药无数,同样也有无数高阶妖兽看守,能不能成功取得灵草,端看各位本事……”白落葵快速介绍。   台下众人听到这,纷纷变了脸色,药修大多金贵,往日修炼的灵草就算没有家族供给,也会有其他法修为了求丹药而自己送上门来,什么时候竟还要自己去采摘?更何况还是在有危险妖兽看守的情况下,简直就是要命了!   一时间,他们的视线嫉恨地瞪向了司辰欢方向。   全场唯一的元婴修士,除了他还有谁最能打啊!   一时间,还有人悔不当初,早知道应该先跟此人拉近关系,到时候在秘境中还能让他帮帮忙!可现在已经得罪了人,别说帮忙了,到秘境中估计还得绕着人走,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故意伺机报复呢!   司辰欢倒是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只是在听到比赛规则后,朝不知何时靠过来的齐阙挑了下眉。   这下,他可成主力了。   白落葵注意到这些人的神情,唇角多了一丝冷笑,她话音一转:“各位放心,我们毕竟是药师考核,并不是修为越高越占优势。在进入秘境前,每位参赛选手身上会随机服用一颗毒丹,不会致命,但在三天内若在秘境中找不到相应草药炼出解毒丹,会彻底失去行动能力,视为自动淘汰。虽然丹药随机,但一般修为越高的药修,会自动吸引到毒性更强的毒丹,最终鹿死谁手,还不可知。”白落葵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下,看向司辰欢他们的方向,似乎想看他们的反应。   而司辰欢确实也面色难看起来,他一听到毒丹,便知道自己八成要倒霉,他不由开口:“毒丹全由药宗发放,谁知道会不会故意针对人?”   其他人可没他这个胆子敢公开质疑,但多少心底也存在疑虑,如今见有傻子提出,便纷纷期待地看向高台方向。   “放肆!”药宗长老果然不满,威压顷刻朝司辰欢尽数压去,他高高在上道,“堂堂药宗,怎么会针对尔等,老夫敢在此对天发誓,比赛的毒丹绝不会危及性命,而且是随机发放!”   随着他话音落,一点白光从他身上飘出,直直飞上碧蓝苍穹。   这是修士的誓约,有天道作证,一旦有违背之处,会直接降下天雷惩戒,后果惨烈。   众人心中有了底,见风使舵,纷纷帮着药宗讥讽起司辰欢来。   司辰欢有心嘴回去,只是还得辛苦弯腰,装作被药宗长老威压压地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确实有些辛苦。   云栖鹤不动声色帮他扶了扶有些酸痛的腰。   白落葵在长老发誓时,微笑不语。   毒丹确实是随机发放,只是某些丹药上本就留了气息,会“自己”飞过去选择宿主,这可不是他们“强行”硬塞的。   白落葵待周围安静下来,将手中令牌往空中一抛。   广场大阵四周,等待已久的青衣弟子们齐齐跺脚,往地上注入灵力激发了阵法,霎时间数千颗上品灵石爆发出灿烈光芒,汇聚成庞大灵流,尽数注入空中悬浮的令牌之上。   秘境的开启往往耗费巨大灵力,足足吸收了一盏茶的灵流,令牌这才从中间出现一道裂缝,继而越来越大,化作一方散发着白光的漩涡。   漩涡周围,逸散出纯正浓郁的灵力,并在白光中隐隐显出结界中的氤氲仙境,随风飘荡的珍稀灵草无数。   无论是外围观赛的群众,或是参赛选手,在这一刻眼睛都直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秘境漩涡,面上露出强烈的渴求之色。   药宗长老这时广袖一挥,上百道白光飞散开去。   司辰欢一伸手,一道白光飞入手中,光芒散去后,一颗平平无奇的红色丹药躺在他手心。   药宗长老:“毒丹上注入了同源气息,只用服用丹药后才能进入秘境,谁最早服用,谁便最先进入,记住,比赛时间为五天,前三天为各位解毒时间,至于后面两天,为取草药炼丹的时间,最后出来时,谁炼制的丹药等级、品质最高,谁便为获胜者。各位,请吧。”   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人丝毫怀疑,反而争先恐后吃了丹药,纷纷化作流光射向秘境漩涡。   齐阙是第一个服下丹药进入秘境的,司辰欢还没反应过来,身边便没有他的身影了。   “走吧”,云栖鹤开口,“放心,秘境考核都是有影石记录的,他们不敢公开出手。”   他们的参赛令牌上设了影石,用来记录、保证选手在比赛中的公平性,同样,遇到危险时捏碎影石,也能保证即时传送出秘境,算是最后一道保障。   此刻,随着一个个参赛选手的进入,广场四周凭空浮现了一道道水镜,水镜上显出各个选手在秘境中的影像。   更远处,已经有庄家开了赌盘,各个选手的名字尽在其上,赌这一次比赛的头名花落谁家。   其中,藏在人群中的楚川把全部身家放入储物袋,一把押在了司辰欢的名字上。   “兄弟的暴富全靠你了啊”楚川喃喃。   原本司辰欢的赢面不小,可白落葵那句“修为越强的人会吸引更强的毒丹”,打消了大部分人的押他的念头。毕竟那可是药宗出品的毒丹,万一开局就被毒倒不能动了,那再强也是白瞎。   苏幼鱼在旁摇了摇头,她和楚川一样遮掩了容貌,此刻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一双眼却是有股说不出的风华:“赌博要不得啊。”   然后拿出两个更大的储物袋,一左一右押在了“司辰欢”和“云栖鹤”的名字上,口中笑道:“还是成双成对的好。”   楚川:“……”   司辰欢似有所觉,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此时广场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药宗长老开口前,两人对视一眼,仰头吃下毒丹,一前一后进入了漩涡中。   白落葵狠毒的眼神随之看去。   “你做了什么?”质问声在旁边响起。   白落葵下意识看去,却是文京墨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高台。   白落葵收敛了眼中情绪露出一个可人温婉的笑容。   “我不过是看他们两人形影不离,添了一把火罢了。”             第64章   司辰欢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参天古木。   这些古木格外高大,犹如一座座巨型兵人,无数藤蔓垂挂在树干间,深绿茂密的枝叶在于顶交错,将天空遮得严实,显得密林里光线昏暗。   他闻到落叶腐木间夹杂着奇珍异草的厚重香味,不用感受,浓郁灵力便几乎凝成实质,几丝乳白色的灵雾漂浮在林间。   这便是考核的洞天秘境了。   水镜外。   广场四周挤满了各路修士。   “也不知这人中了何种毒药?”   “他可是元婴修士,肯定毒性最强!看看他那两个同伴,一个中了血浮屠,一个中了魂迭香,真是倒霉啊!”   “可我看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啊?”   ……   不仅是水镜外的看客,司辰欢灵力运转一周,也没有感受到体内残留着什么毒素。   除了运转灵力时的阻滞外。   莫非是化灵散?   司辰欢想了想,白皙的手心中凝出了一团拳头大小的灵力,在他注视下,那团灵力如缩水一般,很快化作点点白光四散。   水镜外有修士惊呼:“这是化灵散!”   掩在人群中的楚川见状,也不免皱了皱眉:“这可有些麻烦。”   司辰欢相较于其他药修,最大的优势便是在于他一身修为,可中了化灵散,动用灵力越多,便越是加速全身灵力消失。   在这妖兽环伺的秘境,一个毫无灵力的修士下场可不好过。   司辰欢面色也难看了些,“果然没有这么容易赢。”   他轻轻叹了口气,便拿出了寻踪符。   秘境是随机传送,所幸云栖鹤显示的位置离他不远。   不过等他赶过去时,也是一个时辰后了。   司辰欢一靠近寻踪符上的显示地点时,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脸色猛地一变,瞬间忘了身上的化灵散,迅疾朝不远处的灌木飞身而去。   穿过茂密草丛,一个不大的湖泊展现在眼前。   然而此刻,原本应该碧绿的湖水却被染成了赤红,小山般大小的猿猴尸体倒在湖泊旁,身上缠绕着一条巨型灰白骨蛇,同样已经死了。   看到这血腥场面,司辰欢一颗心被无形的恐惧攥紧,焦急地四周环顾。   云栖鹤不会出事吧?   “小酒儿。”司辰欢听到有人轻轻出声。   他下意识扬起脸,因为湖泊存在而显得疏密的枝叶罅隙间,几缕阳光恰好洒在他脸上。   在那逆光中,他看见一张深邃俊美的脸从墨绿枝叶中探出。   是云栖鹤。   司辰欢提起的心缓缓放了下去。   然而树上的云栖鹤却猝不及防跳下来。   秘境中的巨木极高,眼前这棵树目测也有三丈,云栖鹤一身白衣被风灌得鼓胀起来,如同一朵玉莲凭空绽放。   于是司辰欢那口刚松下的气又登时提起,下意识疾步上前,伸手抱住了从天而降的白衣美人。   冲击力带得他后退了几步,抱森着人的手臂却是纹丝不动,开口时,不免带了几分恼意:“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跳下来,多危险啊!”   云栖鹤在他眼里还是尚未恢复修为的普通人,司辰欢被他这一跳吓得心砰砰直跳。   云栖鹤抱住他肩膀,感受到衣衫紧贴下,那颗不断有力跳动的心脏,眉眼间原本的冷凝缓缓化开,他抵在司辰欢肩侧,轻声道:   “对不起,见到你太过高兴,一时便忘了。”   他低着头,长睫垂落,一颤一颤的,挺直鼻梁下,水色薄唇紧抿,宽大衣袖中还伸出一只冷白而修长的手,虚虚拉着司辰欢袖子,像是怕他不见一样。   司辰欢原本由担心而腾升的几分惊怒,见他这般模样,又软化下来,主动伸手去牵住他的,“好了,下次可要记得。对了,你中的是什么丹毒……嗯?什么味道?”   司辰欢正想探查云栖鹤体内的丹毒,鼻尖后知后觉,捕捉到了一缕幽香。   这香味初闻时极淡,转瞬间却又似炸开的烟花,迸发出浓郁的甜香。   像是碾碎了无数花瓣,淌成一池嫣红花汁,荼蘼中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甜腻。   司辰欢下意识深深嗅了几口,竟觉头脑一时有些昏涨。   他猛地警醒,小心调动灵力驱散四周香味。   然而下一刻那香味却又转瞬聚拢,且近在咫尺。   似乎是……   司辰欢微微蹙眉,忽而凑近云栖鹤,大型犬一般在他身上四处嗅闻,从发间、脖颈到衣袖,靠得极近,呼吸间的热气带得云栖鹤发丝微微晃动。   “小酒……”   云栖鹤忽然拽住他袖子,阻止了对方还想要扒开衣襟嗅闻的动作。   司辰欢的动作一顿,抬头恰好同他对上视线,一时恍惚间,只觉云栖鹤的眼神格外幽深。   但来不及深想,司辰欢狠狠咬牙道:“该死的药宗,竟然是魂迭香!”   此香专门用来吸引妖兽,只要沾上一点点,香味至少也要月余才能消散,况且这香味极其霸道,若想遮掩,需要耗费极大灵力的结界才能掩住。   按理来说,这种香同招阴术一样,只会用在牲畜身上来引开妖兽。   谁能想到竟会出现在药宗大赛中?   司辰欢暗恨,不用想也知道是药宗故意针对他们。   他眉心紧皱,形成一道深深折痕。   云栖鹤见他如此,不由伸手抚上他眉心:“没事,不用如此担心。”   怎么会没事,司辰欢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自己中了化灵散,灵力不支,不能支撑结界太久。   想到这,司辰欢懊丧地偏过头,既恼还是自己修为太低不足以消解化灵散,又愤恨药宗太过阴险。   云栖鹤见他露出的一小半侧脸有隐忧之色,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忧心,一时心头又熨贴又不舍,道:“齐阙擅长丹术,我们找到他尽快解毒便好了。”   司辰欢叹气说:“只好如此了。”   两人欲离开时,司辰欢又看见了静静躺在湖泊边、两具妖兽缠绕的尸体。   深红近黑的血液从妖兽尸体下汇成一条小溪,流进已然赤红的湖泊中。   这两头妖兽气息恐怖,即便已经死去,残留的金丹气息依旧笼罩在湖泊附近,压得被血味吸引来的一些低阶妖兽不敢轻易冒头。   某些方才忽略的异常浮上心头。   比如,云栖鹤如今这具毫无灵力的身体,是如何从两大金丹妖兽中存活下来的?   见他脚步停下,云栖鹤顺着视线看去,眸光一闪,开口的语气却是平静的:“这两头妖兽许是被魂迭香吸引而来,幸好它们自相残杀,倒让我逃过一劫。”   司辰欢舔了舔唇,看向云栖鹤,好一会儿才道:“那真是好险,老天保佑。”   也对,毕竟是男主,得天道青睐,就算有什么保命的秘密,也是正常。   他将那点疑惑压下,然后露出点笑容,搓着手狡黠道:“这两只金丹妖兽在此,附近肯定有奇珍异草。”   云栖鹤对上他亮晶晶的眼,也不由弯了弯唇:“嗯,去找吧。”   司辰欢怕魂迭香还吸引来其他妖兽,先给云栖鹤套上一层结界,然后才带着人在湖泊四周的高草间搜寻。   半人高的绿草苍翠欲滴,草尖凝着晶莹露珠,随着衣摆拂过而簌簌滴落。   几乎没走多远,司辰欢便循着灵力波动,先后找到了两株灵草。   “嗯。百毒草?”   司辰欢背了许多药谱,一眼就看出这两株一模一样的草竟然是能解百毒的百毒草。   “可惜了”,司辰欢先是一喜,不过又想到他和云栖鹤身上的毒都不在可解的范围内,不免遗憾的先收进令牌上镶嵌的一方小小的芥子空间中。   此次比赛为了公平,各选手的储物戒禁止使用,采纳的药草暂时存放在芥子空间中。   “不过齐阙身上的毒也许用得上,我们去找他吧。”   云栖鹤点了点,离开前,朝着虚空看了一眼。   广场,隔着水镜恰好对上这一眼的白落葵竟然有一瞬的心惊。   但很快反应过来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她将这一眼归为巧合。   只是,这“楚川”明明都中了魂迭香,还被她特意传送到两头三阶妖兽附近,竟然还能活下来……   白落葵垂下的眼中划过杀意,趁着众人不在意时,慢慢脚步后退,接着悄无声息地离开。   暗中留心的文京墨见状,悄悄跟了上去。   人群中,苏幼鱼也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庆幸道:“美男自有天相,幸亏那两头三阶妖兽自己打起来了。”   时刻观察的楚川却微微皱眉,“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先不说两头妖兽为何无故打起来,云栖鹤毫无灵力的普通凡人,在金丹妖兽的战斗波及下,竟然还能保持毫发无损?   苏幼鱼捧着脸,眼神粘在水镜中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上,唇边保持慈祥笑容,她头也不回便道:“想多了吧,都是巧合而已。”   楚川心头那点异样挥之不去,口中道:“希望吧。”   水镜的视角跟随着选手而离开,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在两人离开不久后,湖泊边上那死死缠绕着猿猴尸体的骨蛇身上,一道小巧的酒杯印记一闪而过,随后,两具妖兽尸体无声间化作了一捧飞灰。   齐阙传送的位置离他们颇远,秘境内半空也设了禁制,无法御剑飞行。   司辰欢一路上护着云栖鹤,走走停停行了一天,临近傍晚时分,开始下起了雨。   司辰欢迅速找到了一个垂藤掩映的山洞,在雨势加大前,跑进了山洞中。   下一瞬,洞外像是天河塌陷,雨声哗哗不绝,吹得山洞前的垂藤如银蛇飞舞,冰冷水汽倒灌而入。   司辰欢抬手在山洞前布下结界,又给两人湿掉的衣服施了个清尘诀弄干。   做完这两件事,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感觉到了体内的灵力迅速被身上的化灵散蚕食着。   按照这个速度,恐怕撑不到明天,他身上的灵力便会彻底消失。   到时候还怎么撑起结界封住魂迭香……   司辰欢暗暗叹了口气,拿起身上放着的几块灵石,简单布了个聚灵阵,准备勉强恢复下灵力。   另一边,云栖鹤已生起了火堆。   跃动的火苗渐渐驱散山洞的阴冷,映照出他沉而冷的侧脸。   他一直静静看着司辰欢的动作,待人准备打坐时,才忽然出声:“你不愿告诉我的丹毒,是化灵散是吗?”   司辰欢动作一顿,扶额叹了一声,心道竹马果然心细。   “放心,我能护住你的。”   司辰欢抬头看向他,清亮的眸子在跃动的火光中极亮,像是作出了什么承诺。   云栖鹤愣了一瞬,唇角勾了勾,终于还是没忍住,弧度越来越大,“好,那小酒哥哥可要保护好我了。”   司辰欢被他一声“哥哥”叫的心痒,油然而生一股豪情,只觉自己又可以了。   他嘱咐云栖鹤好好休息,便抓紧时间打坐吸收灵力了。   待他闭上眼,云栖鹤的神情便冷了下来。   化灵散……   想到这一天下来,司辰欢为给他撑结界而忍受了多少灵力被蚕食的痛楚,云栖鹤便渐渐浮现了那层笑意。   那笑意极冷,如同划过刀尖的血珠。   看得水镜外的修士都不由起了层鸡皮疙瘩。   只是下一刻,属于云栖鹤和司辰欢的水镜却忽然黑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有病吧,有什么事我们不能看,还非要盖住影石!”   “呸,比赛期间还敢盖住影石,别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令牌上的影石时刻记录选手的行为,除了展示参赛药修的能力以吸引药宗或其他门派之外,同样也起到保护作用,至少不敢明目张胆戕害对手,再不济,还能记录尸首在哪,赛后由药宗派人打捞掩埋。   当然,如果在比赛中不想展示给外界开,将腰间令牌遮掩起来即可。   只是很少有药修这么做。   司辰欢对云栖鹤毫不设法,因此即便对方解开他腰间令牌,遮盖严实,他也毫无所觉。   火光将两人挨近的影子投在山洞墙壁上,忽高忽低,十分亲密的样子。   而云栖鹤靠在司辰欢身前,怜惜地盯着少年微微发白的脸,抬起手,隔着几寸距离,虚空抚了抚那尚显青涩的侧脸。   小傻子。   他无声地呢喃,眼角眉梢带着无奈。   随后,他稍稍拉开了距离,在司辰欢不远处也盘腿坐下。   原本欢快跃动的火光骤然一低,显出了云栖鹤在墙壁上被无限放大的倒影,以及,从他身上冒出来的丝丝缕缕的黑雾。   这些黑雾如墨如漆,却不像鬼气那样给人阴森可怖之感,而像是万年雪山终年不化的冷雾,透着彻骨的寒冷。   它们小心绕开司辰欢的位置,看似缓慢而迅速的朝山洞外涌去,消失在夜幕中。   伏低的火光恢复了跃动,云栖鹤看着山洞外的雨幕,眸色幽深。   暴雨夜,能遮掩掉很多动静呢。   -   雨势到了后半夜,仍不见停息,还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轰隆雷声响起,闪电一瞬划亮了整片夜空。   调息的云栖鹤猛地睁开了眼。   他身后,粗重的呼吸声渐渐靠近。   还不待转身,一双细白的手猛地绕到他胸前,将他紧紧抱住。   “热,好热。”   灼热呼吸喷洒在耳际,喘气的声有些含糊黏腻,像是撒娇。   云栖鹤被抱住的脊背一僵,很快又意识到贴上来的身躯透着不正常的烫意。   他面色一变,将搭在身前的手轻轻拉开,转身将贴在身上的人抱进怀里。   “司酒、小酒儿?”云栖鹤按着他肩膀,唤了两声。   然而怀中的少年却没有回应,反而不安分地扭动着身体,想要朝他靠近。   火光下,原本白皙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像是熟透了的蜜桃。   他动作太大,云栖鹤怕伤到他,便将按着肩膀的手一松,司辰欢便整个紧紧贴上了他的身体,还不住用手去拉扯本就垂散的衣襟。   急切而不知所措的声音还显出几分低泣:“好热啊……”             第65章   山洞内的温度陡然提升。   魂迭香中,不知何时又多了几丝更为甜腻、糜烂的香味。   丝丝缕缕,充斥在这昏暗又燥热的山洞中。   云栖鹤看着在他身前、不住乱蹭的脑袋。   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司酒中的根本不是化灵散!   药宗……   浓烈的杀意让身上的少年瑟缩了一瞬,云栖鹤快速收敛,又伸手缓缓注入灵力,调息司辰欢身上紊乱的气息。   只是身上的黑雾又冒出了些许,这一次的速度更快,几乎如影,刺入雨夜下的密林,唤醒了地底某些沉睡已久的生物。   千里之外的秘境,同样暴雨如注。   这里不再是参天秘林,而是一望无际的荒原,高低起伏的荒山躺卧在大地之上,在雨夜中如一头头蛰伏的野兽。   齐阙刚结束了一场斗争,脸侧还残留着几道深深爪痕。   然而更可怖的,是他一身近乎黑红的血衣。   “咳……咳咳”,他捂着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从那断了半截衣袖中伸出的手腕,如干旱而寸寸龟裂的土地,滴滴答答的刺目血液从皮肉裂缝中掉落,染红了他所处洞穴的地面。   若不是有结界封锁,这样浓烈的血腥味,这样浓烈的血腥味,早引来无数妖兽。   水镜外,因为司辰欢和云栖鹤影石遮蔽,而选择观看齐阙影石的苏幼鱼不禁叹了口气:“血浮屠,若不能在三日内服用解药,会全身血肉爆裂而死,怎么三位道友一个比一个惨?”   楚川还未说话,眼神却忽然瞥见一抹黑影:“等等,什么东西来了?”   下一瞬,齐阙的影像也骤然陷入了黑暗。   秘境内,齐阙比楚川更早感受到一股陌生强大的力量靠近。   在黑影破开洞穴而来的一瞬间,他身形如鬼魅,紧贴墙壁堪堪避过迎面袭来的尖利长爪!   然而那黑灰利爪擦面而过时,却在他眼皮子底下,近乎扭曲手臂而陡然向下,直直朝他腰间而去。   中招了!   齐阙惊骇之下根本来不及躲避,只听轻微的“咔擦”声,紧紧挂在腰间的参赛令牌连同上面刻着的影石,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参赛选手凭令牌还能传出秘境,眼下他最后的生路却被活生生折断!   齐阙抬头,对上了一张血盆大口。   狂风大雨笼罩了一切动静,荒原岑寂无边,风雨中的凌乱高草倏忽折断倒伏,碾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来,雷电乍响,映出一条长达三丈的骨蛇。   它瞳孔纯黑一片,微不可见的酒杯魂印映在瞳孔深处,幽灵似的掠过荒原,扎进密林中。   “什么声音?”   暴雨中隐约夹杂的树木折断声,惊动了附近山洞中的某位药修。   “有声音吗?可别吓我?”   这方山洞出乎意料地聚集了**位药修,俱是形容狼狈,原本有些困顿的精神在方才他们中修为最高的修士开口后,全都紧张地往后躲了躲。   那位修士也是神色紧张,不断加固结界锁住气息,几乎是在他停手时,一道黑影在洞外穿行而过。   那黑影庞大可怖,如一座小山在高大巨木中碾压而过,泄露出的威势更是不输元婴修士!   在这样压倒性的力量前,山洞中的药修们几乎露出绝望神色,纷纷捏住腰间令牌,做好了逃出秘境的准备。   连水镜外的观众们都替他们捏了一把汗。   庆幸的是,洞外的大妖兽似乎只是路过,转瞬消失在幽深密林间。   若不是洞外的巨木折断、枝叶散落,药修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知过了多久,虎口逃生的庆幸和后怕让药修们重新活了过来。   “幸好,幸好那妖兽只是路过。”   “这次只是路过,下次呢?秘境险象环生,若不抱团,我等修为不足,在这秘境中就是个死!”   修为最高的药修开口:“这位道友说得在理,我们药修和妖兽对上,太不占优势了!可恨竟然还有一元婴修士浑水摸鱼,也来参赛,若让他赢了,我们药修岂不是颜面扫地?我方才的提议,各位可以再好好思考思考。”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药修,在经过方才的黑影后,也有了决断。   开口那人见状,心中暗喜,悄悄退到洞口无人关注处,小心遮掩了影石,拿出了本应该在比赛中被禁止的传讯玉佩。   ……   暴雨直到天明才渐渐停息。   茂密枝叶间,雾蒙蒙的天色露出了一抹青白。   挂着露珠的碧绿草尖被庞大身躯碾碎。   灰白蜿蜒的骨蛇直起身来,三丈高的身躯撞断了周围数十根巨木,清出一片空地。   从它大张的口中,一道小小人影被吐了出来,在草地上咕噜滚了两下,残留着爪痕的侧脸和一身血衣沾上了泥土。   骨蛇吐出人后,纯黑瞳孔中那只酒杯魂印一闪,庞大蛇身泛出薄薄黑雾,遽然化作一蓬黑灰,散落在凌晨的冷风中。   一道雪白衣角此时划过草尖,拖起了昏迷中的少年。   齐阙睁开眼时,看见一张冷淡深邃的脸。   “……是你?!”   几乎瞬间,齐阙想明白了那条骨蛇是何人派来。   “……四阶妖兽,竟也能操控”,齐阙震惊之下,呢喃出声。   他虽然知道云栖鹤向来有所隐藏,可当对方的真正实力在他面前仅露出冰山一角时,便不由心惊。   如此强大的实力……   齐阙看向云栖鹤的视线更为灼热,果然,他没有押错宝。   “看看司酒”,云栖鹤没有同齐阙废话,只是随意把人拎起来往前一推。   刚醒来的齐阙差点没站稳摔倒在地,待他抬起头来时,看到了一个被绑在地的红衣少年。   说是被绑,但缠住司辰欢手腕的俱是上好绸缎,顺滑无比,就连他身下垫着的,也是一块看上去就柔软无比的兽毯。   睡梦中的少年脸颊泛红,长眉舒展,看上去似乎做了什么好梦。   齐阙并不知道昨夜司辰欢闹了一夜的丹毒,直到凌晨才迟迟睡去,此刻一对比,即便心志过人,也不免沉默片刻。   在云栖鹤的催促中,他先施了个清洁咒,勉强将身上黄泥清除,这才俯身搭脉。   “化灵散?”感受到司辰欢体内莫名消失的灵力,齐阙下意识开口。   云栖鹤却摇头否认,把昨晚的异常道出。   齐阙皱了皱眉,神色认真了许多。   这次的把脉时间格外长,长到睡梦中的少年睫羽颤动,睁开了双眼。   齐阙不动声色收回了手。   云栖鹤这次走上前来,几乎要将齐阙挤开:“可算醒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司辰欢眨了眨眼,只觉头脑昏沉得厉害,如同宿醉一般,昨晚的记忆一片空白。   “我没事”,他忍住不适,对云栖鹤摇了摇头,看向齐阙时惊讶出声,“你怎么来了?”   齐阙还没说话,云栖鹤便先开口,语气冷淡了些:“齐道友为了和我们碰面,连夜赶路,方才到达。”   司辰欢闻言肃然起敬,虽然记不清楚,但昨晚那场暴雨他还没忘,何况当时寻踪符显示他们距离超过千里,“齐道友可真是辛苦了啊。”   齐阙扯了扯嘴角:“不辛苦”,只是有点臭而已,他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身上残留着骨蛇口中的腥臭味。   “你这是……血浮屠?!”司辰欢这才注意到齐阙身上近乎黑红的血衣,当视线下移到他衣袖中露出的一截龟裂手腕时,惊诧出声。   齐阙点了点头。   “该死的药宗”,司辰欢低低骂了一声。   “嗯?我的令牌呢?”他正骂着,一摸腰间,却摸了个空。   云栖鹤手中出现了两枚令牌,神色如常:“我怕你睡着了丢失,暂时先收了起来。”   司辰欢不疑有他,接过后顺手就挂回腰间。   秘境外,广场上悬浮的淡蓝色水镜中,属于司辰欢的水镜又出现了影像。   一直密切关注的楚川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人还活着。   苏幼鱼却惊讶一声:“咦,怎么齐道友也在这里?”   楚川被她提醒,这才发现司辰欢的水镜中还出现齐阙的身影。   这人竟然没死,还凭空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司辰欢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   不少注意到这点的修士们低声议论,秘境内的司辰欢却浑然不知,他还指了指齐阙空荡荡的腰间,问:“齐道友,你的令牌呢?”   齐阙瞥了一眼他身后正帮他束发的云栖鹤,皮笑肉不笑:“昨夜倒霉,被一牲畜给踩坏了。”   云栖鹤抬眼,冷冷看向了他。   齐阙知道对方当着司辰欢的面不会如何,老神在在。   司辰欢还义愤填膺:“什么牲畜这般可恶,少了令牌,在这秘境中可少了一条退路,你到时候可要跟紧我们。”   齐阙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云栖鹤没有开口,只是给司辰欢束好发后,又抬手给他整理凌乱的衣襟和衣袖,举手投足间,诡异透出了点贤良淑德来,让齐阙看了一眼又一眼。   司辰欢毫无所觉,只是举起双手来方便云栖鹤整理,还一边唉声叹气地把他们身上的丹毒也告诉了齐阙。   当听到他说出“化灵散”时,齐阙暗暗摇头,刚好对上云栖鹤投来的视线。   于是他原本想说出口的话拐了个弯:“……当务之急,还是要以解毒为主。”   司辰欢赞同:“只是秘境如此之大,奇珍异草多如牛毛,上哪寻三味解药去?”   若是寻常丹毒,一般高阶灵草炼制的解毒丹便可化解,偏偏他们三人身上的丹毒一个赛一个阴邪,非有专门药方不可。   齐阙也不由沉思。   云栖鹤此时开口:“还有两天的时间,慢慢找吧,齐药师带路。”   齐阙被点名,不由看向了他。   云栖鹤在面对除了司辰欢以外的人时,眉眼总是沉寂又冷冽的,如雪山上万年不化的雪,多看两眼便会蜇人。   于是齐阙便移开了视线,只是心中却生出些敏锐的异样。   为何让他带路……   司辰欢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涌现的微妙气氛,赞同道:“齐阙带路更靠谱,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走吧。”   水洗过的密林浮动着草木花叶的清香,晶莹的露珠挂在低垂的枝叶梢头,随着他们走过,簌簌落了满地。   司辰欢身上的灵力一夜过去,不仅没有恢复,反而还比昨天更加衰弱,让他都不由怀疑自己是梦游跟妖兽打了一架,所以才会如此消耗巨大。   可云栖鹤身上的魂迭香却不得不撑起结界,司辰欢坚持了好一会儿,枯竭的丹田处泛出针扎一般的痛楚。   云栖鹤握住了他发冷的手,眼尾扫向齐阙的方向。   “……”   齐阙上前道:“司道友中了化灵散,这结界我来吧。”   司辰欢这才撤了灵力,失去血色的唇角不好意思一抿:“辛苦了”。   他内心感慨,没想到齐阙不仅趁夜赶来见他们,还如此主动帮忙。   看来是外冷内热之人啊,自己之前竟然还觉得他心狠手辣,委实是冤枉人家了。   司辰欢愧疚了一瞬。   于是行至正午,当提出休息整顿时,司辰欢主动给齐阙打水,抱着他的水囊乐呵呵地跑向了不远处的一眼泉水处。   云栖鹤目睹着他的身影离开,转头看向齐阙的表情不是很好。   “别这么看我,是他自己主动”,齐阙耸了耸肩,“不过终于有机会说一说司辰欢身上的丹毒,确实是化灵散,只是还多加了一味毒。”   早在司辰欢离开时,云栖鹤便屏蔽了令牌上的影石,此刻的对话并不为外人所知。   当齐阙说出那味毒药时,云栖鹤的神情骤然冷厉无比。   “绮罗香。”   这名字取得风雅,却是盛行于鬼域艳窟和某些不入流的合欢门派中,简单来说就是顶配版的媚·药。   绮罗香不仅药效强烈,而且中毒者身上的一身灵力会随着解毒的过程而慢慢散去,是十分阴狠下流的毒药,明确被仙门列为禁物,但却在药宗的比赛中被堂而皇之下到司辰欢身上……   一丝杀意在眼中涌现。   “绮罗香毒发的前期征兆和化灵散很像,难怪要用两种毒掺在一起,用来打掩护,连我都差点没有发现。”齐阙说完,直直看向云栖鹤,眼中多了些意味深长,“此毒除了……之外,无药可解。”   那两个字他没有说出,云栖鹤却明白他什么意思,眉心的折痕更深了些,心绪搅扰得烦乱。   司辰欢已打好了水,抱着水囊遥遥跑来。   他鲜艳的红色衣角划过葱绿草叶,身形清瘦飘逸,苍白俊秀的脸不见丝毫阴霾,眉眼灵动极了,活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连情爱一事都尚且懵懵懂懂。   遑论用那种方式给他解毒呢?             第66章   齐阙不便多言,快速说了两句:“若是三日内未解毒,便回天乏术了。”   “什么回天乏术?”司辰欢来到跟前,恰好听到这句。   他一边将水囊还给齐阙,一边好奇问道。   齐阙:“没什么,我是说若不在三日内解毒,恐有性命之忧。”   司辰欢脸上也浮现了担忧。   他们可是为了魂果而来,若是无法解毒,三日后只能捏碎令牌放弃比赛,到时候危险的可就是小八了。   几缕阴霾罩上眉心,司辰欢忧心忡忡。   休息没一会儿,他们又继续赶路。   这片密林格外大,巨木森森,垂藤蔓蔓,野兽怒吼声不时传来。   药宗秘境灵气浓郁,高阶灵植无数,一路上虽然没有碰到能解除他们身上丹毒的主药,但也收获颇丰,还顺手救了两个差点被妖兽吃掉的倒霉蛋。   其中一位国字脸,长相十分周正的蓝衣药修,再三拜谢后,这才直起身来,一眼便看到了脸颊开始出现龟裂血丝的齐阙,露出震惊神情,夹杂着几分意外道:“竟然是血浮屠?!当真是巧了,我和好友在寻药时,恰好碰见过八瓣玄冰兰!”   八瓣玄冰兰,正好是血浮屠的解药。   竟然这么巧?   司辰欢的眼神从蓝衣药修的脸上划过,看向了云栖鹤。   另一位青衣药修此时开口,语气真切说:“若不是三位相助,我等恐怕连令牌都来不及捏碎,便要被妖兽吞入腹中,如今有机会报答,我们这就带道友们去找玄冰兰。”   云栖鹤拉住了正想开口的司辰欢,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司辰欢一顿,齐阙先他一步开口,似笑非笑道:“好啊。”   这两名药修俱是筑基修为,身上的丹毒已经解了。   他们不紧不慢地在面前带路,时不时停下看向后面三人,似乎怕他们没跟上来。   融金的阳光渐渐偏西,暮色四合。   周围野兽的嘶鸣声大了不止一倍。   蓝衣药修停下了脚步,语气担忧:“不好,快要天黑了,密林危机四伏,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躲吧。”   他身旁的青衣药修犹豫开口:“可八瓣玄冰兰极其难得,万一我们要是去晚了,被别人采走怎么办?”   边说,还边看向司辰欢他们的方向。   齐阙:“无妨,继续走吧。”   两人应“是”,转过身时,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们脚步加快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出了这一片密林,阵阵阴冷寒风迎面扑来,低垂夜空映入眼帘。   眼前竟是一片极宽广的裂谷。   蜿蜒绵亘的裂谷如同大地的伤疤,没入两侧遥远的地平线中,阴风正从裂谷口呼啸袭来,尖锐地如同厉鬼嘶吼。   在那漆黑陡峭的裂谷边,一朵晕着淡蓝色光芒的兰花细骨伶仃地摇摆着,似乎下一刻便要卷入阴风中,但却又稳稳扎根在崖边。   八瓣玄冰兰。   齐阙的眼睛一亮,脚步加快率先迈出了树林。   司辰欢和云栖鹤紧跟其上。   而不知不觉,原本该在前方带路的两名药修反而退到了他们身后。   司辰欢走出好几步后,似有所觉,转头朝他们看了过来。   两人却对他露出了个得意笑容。   “咔哒”。   走到最前面的齐阙不知踩到了何处,一声细微的机括声响起,下一瞬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三人兜头笼罩!   与此同时,秘境外的广场上,属于司辰欢和云栖鹤的水镜,顿时消散开来。   楚川鹤苏幼鱼齐齐变了脸色。   秘境内,见三人掉入陷阱,原本死寂幽暗的密林中转出四五个陌生面孔。   “哈哈哈,居然毫不设防,简直愚蠢!”   “别挣扎了,这可是锁仙网,即便元婴修士也挣脱不得。”   “识相点,快把你们身上的灵草交出来!”   这几人站到了方才两位药修身旁,明显是同伙。   “若是不交怎么样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嗯?”   其中一人狠话放到一半,才发现这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   反应过来的几人也纷纷抬头。   簌——   墨绿枝叶如尖锐细针从头顶疾射而来,躲闪不及的药修被刮了个大花脸,渗出细密血珠。   在漫天叶片中,红白衣角相交,飞转如花,落在几人对面不远处。   司辰欢一手揽着云栖鹤肩膀,另一只手一抬。   原本在锁仙网中挣扎的“三人”霎时白光闪过,只留下三张眉目灵动的小纸人,以及洒落的两枚令牌。   他如今灵力有限,若不是黑夜遮掩,加上将令牌给了纸人,这才能将这群老鼠诱出。   他将地上的令牌抬手召回,发现镶嵌着的影石如笼了一层纱,灰蒙蒙的,停止了记录。   不过令牌还是可以正常使用。   他轻轻松了口气,迅速将这保命的令牌挂回云栖鹤和自己腰间,一边道:“几位道友,我们素无恩怨,况且方才还救了这两位,你们如此行事,可不厚道吧。”   对面两三人的脸被方才枝叶刮伤,虽然没有大碍,但却觉是奇耻大辱,一人愤慨道:“秘境试炼,本就是弱肉强食,要什么厚道!”   “就是,你一个元婴修士,甚至森还不是正宗药修,却和我们来争,若是要厚道,不如你先废了修为再说。”   “……”   沉寂的夜色被打破,密林中休憩的鸟雀扑飞。   司辰欢余光不宜察觉地向后一瞥。   他们身后,站着的“齐阙”一动不动,面容笼在巨木阴影中。   更远处,微弱的月光下,一道浅淡的身影微不可见,迅速朝裂谷边上的八瓣玄冰兰靠近。   司辰欢再次出声,引开了在场药修的注意力:“半路出家怎么了?我炸了丹炉还能炼成丹药呢,你们能吗?一群只会炸丹炉的废物!”   几乎所有药修都无法忍受炸丹炉的恶魔诅咒,却又忌惮司辰欢的元婴修为,无人敢动手,只能涨红了面皮,开口反驳。   完全没注意到裂谷边上渐渐靠近的身影。   不远处的齐阙听到传来的骂声,眉心一松,放心地朝前走去。   只是越靠近,从那幽深黑暗的裂谷中传来的阴风更大,甚至带上隐隐吸力,让人汗毛直竖。   齐阙谨慎地隔了一段距离停下脚步,取出了一根长鞭,灵活的鞭子在空中抖开,精准地卷起裂谷边上的碎冰蓝,猛地一拔。   “不好!”   灵药破土泄出的灵力终于让他们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瞪向齐阙。   只是已经晚了。   八瓣玄冰兰在破土后光芒大盛,动人的蓝色光芒将这一片区域一时映得亮如白昼。   眼看即将落入齐阙手心。   铮——   一声剑鸣突兀响起。   齐阙面色骤变,反应极快地闪身躲过近在眼前的长剑。   然而手中的长鞭却避之不及,被当腰砍断,末端原本卷起的八瓣玄冰兰在空中划过一抹弧度,掉在了泥土中。   “太好了,是王道友来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捡宝贝。”   齐阙和突然出现的男人缠斗在一处。   更有药修趁乱,朝掉在地上的八瓣玄冰兰跑去。   司辰欢眉头一皱,揽住云栖鹤肩膀,飞身而上,挡住了那人去路。   他们身后,原本“齐阙”在的位置,只剩下了一张从空中飘落的小纸人。   原本想趁乱夺宝的药修们脚步一刹,忌惮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   司辰欢灵力虚空,面上却带着天真又残忍的笑容,似乎谁敢上前一步就要将人宰了。   “动手!司辰欢中了化灵散,根本不足为惧。”   眼看药修们踟蹰不前,那位王姓药修忽然扬声道。   司辰欢眸色一沉,他怎么知道?!   自己的气息分明毫无泄露,莫非……   对面的药修们面面相觑,显然心存怀疑,不敢做出头鸟。   那位王药修是金丹修为,齐阙压根不是他对手,眼看同行药修派不上用场,暗骂了一声“废物”,便一剑打得齐阙砸落在地,下一刻朝司辰欢袭来。   司辰欢心头一跳,匆匆将云栖鹤推开,提气迎了上去。   只是一动手,原先那股强装出来的深厚灵力如被戳破的泡沫,暴露在众人面前的,分明是一副灵力不足、摇摇欲坠的虚弱样!   “艹,竟然真的中了化灵散!”   “竟然敢耍我们玩!”   反应过来的药修们恼羞成怒,不再忌惮,各色灵流纷纷朝司辰欢冲去。   几乎映亮半边天光的灵力中,坠落的红衣如染血的蝴蝶。   “司酒——”   云栖鹤看到从半空坠落的身影,瞳孔紧缩成了一点。   “还有你,也别想逃!”   其中一人听到云栖鹤的声音,反应过来这里还有一位毫无灵力的普通人,他眼睛一转,想抓住云栖鹤当人质。   然而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白衣少年,他整个人便似冻住一般,凝固在了原地。   他僵硬的身躯无法颤抖,只有表情越来越惊恐,瞳孔无限放大到扭曲,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   “你干什么呢?还不快抓了人?”另外两名药修毫无所觉,匆匆越过僵住的人,将手伸向云栖鹤。   一道长鞭却及时拽住人往后撤,让药修抓了个空。   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司辰欢也听到了他们想要抓云栖鹤的声音,情急之下,不顾针扎般疼痛的丹田,强行挤出几丝灵力提气飞身,想要朝云栖鹤方向赶去。   然而他刚一起身,雪亮剑光便在他眉心一扫而过!   寒意迎面而来,司辰欢腰身弯折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堪堪擦过这危险一剑。   男人却突然在他身后,另一只手中出现一把了短匕,尖端泛着诡异的黑蓝色。   “莫怪我,要怪只怪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   王药修在他身后漠然开口,高举短币刺来,司辰欢避之不及,红衣碎裂,要看就要刺入皮肤中。   一根长鞭刺破长空,猝不及防缠住司辰欢一脚,猛地一拉。   匕首只来得及划破表层皮肤,在空中带起一弧鲜艳血珠。   “不好,他们要逃!”   在惊呼声中,齐阙左右拖着人,已奔向裂谷边缘,下一秒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连地上的八瓣玄冰兰,也不知何时没了踪迹。   “不用追了,这裂谷一跳,他们必死无疑。”   那位王药修低头看了看短匕上残留的血珠,摇了摇头。   又是化灵散,又是剧毒,再加上这诡异危险的裂谷。   他就不信,这三人还能活着回来!   完成了任务,王药修心情颇好,对这群废物药修们也多了几分耐心。   他路过一个还傻站在原地的药修时,甚至还有心情拍了拍对方肩膀,提醒道:“怎么不走……”   声音消失在血肉刺破声中。   王药修手臂的肌肉一瞬紧绷,猛地拍开这人。   对方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体一软,没了气息。   被这变故惊到的药修们发出尖叫声,不可置信地看向王药修。   然而却见他捂着肚子,一柄熟悉的短匕齐根没入,大片大片的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殷红中还染着诡异的蓝紫色。   怎么可能……   王药修面上的血色急剧流失,面色惨白委顿倒地。   他不敢相信,这名药修怎么会突然反水。   而且对方不过是一个筑基修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拿走他的匕首?!   然而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短匕上涂抹了剧毒,王药修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一手捂着伤口,另一只颤抖的手从怀中翻找出解药。   因此没有看到,在他身后,几名药修互相交换的奇怪眼神。   待他好不容易吃下解药,心神有一瞬的松懈时,胸口猝不及防传来刺痛,一柄长剑透胸而出。   血液四溅。   王药修动作停滞,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露出的雪亮剑尖。   “王道友,弱肉强食,这还是你交给我们的,可别怨我们。”   “跟一个死人废话什么,他今天能杀别人,明日就能杀我们,我们这是为了自保。”   “行了,快看看他有什么宝贝和灵药,说好了平分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王药修无力到地,从他的角度,恰好看见原本被他杀死的那人,惨白僵直的嘴角竟微微弯了起来。 !!!   死不瞑目的脸上,定格着最后的惊恐。   原本想要在他身上翻找宝贝的一人看见,莫名觉得有些发冷:“他这表情,好像不太对啊?”   “死都死了,还管什么表情?只是没想到一个金丹药修,身上竟然藏着许多珍贵药方,有些还是药宗独有严禁外传的。”   “嗯?怎么还有传讯玉佩?”其中一名药修举着刚搜出来的玉佩疑惑,然而当发现玉佩能正常使用时,他的表情从惊讶到严肃。   这可是药宗举办的比赛,严令传讯玉佩出现,然而王药修却能带进来,甚至还能正常使用……   意识到这一点的药修纷纷反应过来。   这姓王的分明是药宗安插进来的!   而他如此针对司辰欢……   几人不敢深想,忙赌咒发誓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拿到传讯玉佩的人本来想毁了玉佩,眼珠一转却偷梁换柱,将自己无法使用的玉佩毁了,真正的收进怀里贴身保管。   毕竟这也算药宗丑闻,万一能借机讹药宗一笔呢?   待几人分完赃,夜色已深,谷边阴风更大了,原本黯淡的残月也躲进了乌云中,枝叶拍打如群魔乱舞。   “快走吧,这里血气重,很快会吸引来妖兽的。”   几人收拢好新得的宝贝,彼此警惕着对方,步履匆匆转身迈进密林。   林间影影绰绰,垂落的藤条透着浓重近黑的墨绿色,待分开将前路遮得严严实实的藤条后,却见正前方,凭空出现了两盏悬空的澄黄灯笼。   几人纷纷停住,下意识抬眼往上看去。   待看清的一瞬间,寒意从脚底一路窜上天灵盖,身体在极度恐惧下失去了控制,明明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快逃、快逃!然而,他们的脚步却如同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有脸色越来越惊恐。   身前,那两盏灯笼却动了,从高空缓缓伏低,露出了真实面目。   这根本不是什么灯笼,而是两只澄黄而可怕的竖瞳。   竟是堪比元婴期的四阶骨蛇!   药修们眼前不住发黑,感到浓烈的绝望。   骨蛇死死盯着他们,原本明黄的竖瞳在一瞬间如同墨滴入水,染上大片墨黑,顷刻间化作纯黑瞳孔,只有一只瞳仁尖倒映出几近于无的小酒杯形状。   一声惨叫也没有发出。   只是灌木耸动一瞬,迸溅的鲜血洒满了草尖。   -   阴风咆哮,吹得人衣角混着长发四下飞舞。   司辰欢使用灵力过度,四肢瘫软无力,除了丹田外,后背被匕首划伤处也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太疼了,疼得他连撑开的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只能在这坠崖的失重感中,凭着熟悉的感觉,死死拽紧了身边一人的衣角。   然后便在铺天盖地而来的痛意间失去了意识。   裂谷似乎无穷无尽。   从他们坠落到现在,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   然而他们仍然在迅疾掉落,周围是一成不变的、吞噬了所有光源的黑暗。   云栖鹤搂着怀中失去意识的人,明明一身白衣,却比这周围黑谷还更摄人。   司辰欢晕倒后,他身后那股诡异强大的气息彻底显露。丝丝缕缕的黑雾以他为圆心唰然铺开,直直朝深不见底的下方探去。   齐阙离得近,在这强大的灵压下喉结滚动,强忍住生物本能的恐惧,他艰涩开口:“没用的,这是归墟阵,如不破阵,我们会在这裂谷中下落一辈子。”   归墟乃传说里的无底之谷,归墟阵便是从上古典籍中创制而来,变幻莫测,极难破解。   幸运的是,此阵乃第一阵法家阴阳齐氏创制。   而齐阙,也是姓齐。   齐阙缓缓呼出一口气,伸手结印,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灰扑扑的一身麻衣竟有亮光闪过,浮现交织成了隐约的星轨图案。   “此处阴风紊乱,遮掩阵法,我需要它们散开。”   云栖鹤见他的动作,眼中划过一丝明了,很快将散开的黑雾收拢,继而挥袖扫出,涟漪般的层层黑雾荡出,如同一双大手将猎猎阴风一寸一寸抚平。   上下三十丈内,阴风消失,衣角和发丝安静垂落。   齐阙闭上眼睛,凝神破阵。   不知过了多久,在云栖鹤看见司辰欢越来越痛苦的面容而不耐烦时,齐阙猛地睁眼吐出大口血,混着血腥气喝了一声“破”!   哗——   原本应该消失的风又吹过耳际。   只是这次吹散了他们脚底一成不变的黑暗,隐约露出了粼粼波光。   谷底是一片不大的湖泊。   深邃到极致的蓝色泛着动人光晕,如星辰坠落,美丽而梦幻,和四周光秃秃的裸露岩石格格不入。   云栖鹤横抱着司辰欢,站在湖边打量着湖泊,苍白侧脸在蓝色光晕中染上几分魅色。   齐阙仍在警惕打量四周时,却听他缓缓道:“传闻药宗老祖在飞升时,曾留下一汪洗髓池,可洗经伐髓,重塑根骨。但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又从来无人发现,所以众人都以为这只是一个毫无根据的传说。”   齐阙瞳孔亮了一瞬,看向这方湖泊:“你是说……?”   云栖鹤看着他瞳孔间抑制不住的激动,缓缓点了点头。   这当然是洗髓池。   前世正是因为齐阙在洗髓池脱胎换骨,修为大涨后,才能和他在鬼域相遇,也才有了后面越发不可收拾的惨痛复仇。   他之所以执意要让司辰欢参加比赛,除了魂果外,也是因为这方洗髓池。   这几个月来,司辰欢拼命的修炼他都在看在眼里,何况经历前世一遭,他更明白保护爱人的最好方式是让他足够强大。   而短时间内,只有洗髓池才能毫无副作用地做到这一点。   云栖鹤掩去眼中的思量,对尚盯着湖泊的齐阙道:“过来看看他。”   如果说司辰欢清醒时,齐阙还敢同云栖鹤商量一二,那么面对现在强大又冷漠的他,齐阙只能默默应下。   似乎司辰欢是他身上与世俗连接的纽带。   这纽带一断,就从那个看似毫无灵力、冷漠寡言的少年,变成了这样高高在上、视苍生如草芥的强者。   齐阙心中生出些思量,面上却是毫无显露,给司辰欢把脉后,摇头道:“三日已到,他身上的绮罗香压不住了,更何况,他背后的伤带了剧毒,两相叠加,若不是你给他输入灵力,怕是撑不到现在。”   齐阙垂下的视线,看见昏迷中的少年,因为情毒而无意识地贴着云栖鹤里衣。   他看不见司辰欢的脸,但从那搭在衣角发颤的粉红指尖,从那红衣弯折而勾勒出的曲线中,隐约能想到此时的少年该有多难熬。   然而齐阙却毫无旖旎之思,甚至,那个不止一次的杀意再次冒出来。   如果……如果司辰欢死了,云栖鹤同这肮脏世界的最后一根牵连斩断。   他是不是就能毫无挂念、心无旁骛地和自己去复仇。   杀光那些欺世盗名、偷天换日的伪君子!   齐阙的呼吸重了一分。   砰——   迎面而来的黑雾将他掀飞出去,将大块大块岩石砸得四分五裂,掀起一阵飞灰。   “咳……咳咳”,齐阙狼狈地躺在碎石中,凌乱发丝下,一双眼惊疑不定地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却不给他反应时间,几乎在齐阙准备起身的一刻,抬手四道黑雾迅疾如电,精准而残忍地挑断了齐阙四肢。   “啊——”   痛呼声在谷底回荡,连洗髓池都震得荡开层层碧蓝波纹。   齐阙僵硬地瘫坐在碎石中,不自然垂落的四肢有鲜血流出,他痛得额角直冒冷汗,咬破了唇角,惊骇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的目光残忍威狞,如君王般冷酷无情,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抬手碾碎。   然而下一秒,一双透着粉红色、因为中毒而柔软无力的手环过他的脖颈,却因支撑不住,又重新往下坠去。   云栖鹤收回了那残忍目光,小心而精细地笼住那双手。   开口的语气都少了些冷厉。   “收起你那些心思,若司酒死了,我也会跟着而去,什么血海深仇,却是顾不了的。”   齐阙震惊地瞳孔都放大了些,嘴唇微动,最终却还是没有骂出声来。   他想说丰都城血流成河,想说齐氏满门遭劫,想说你父亲、堂堂云琅仙君蒙冤十载,竟然……只算顾不了嘛!   齐阙并不知道上一世他和云栖鹤被仇恨蒙蔽,执意复仇,最终带来了更为惨烈的后果。   到最后,仙门百家而不存一,不是血流成河,而是目之所及处没有一片净土,大片大片的行尸爬满修真大地,说一句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暖意覆上脸颊,是司辰欢将泛着红晕的脸贴上了他的。   将云栖鹤从前世的梦魇中唤醒了过来。   云栖鹤眨眨眼,敛去眼底的悲悯,他极轻地松了口气,像是怕把怀中的人给吹走,抱着司辰欢的手却是更紧了些。   平地扫过的风将四肢尽废的齐阙扫进了洗髓池中,蓝色的水波很快将他淹没。   云栖鹤的声音传来:“你先前设计司酒入局,还对他生出杀意,这一次废你经脉,洗髓池还能帮你重塑回来,若再有下一次……即便看在齐家主的面上,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云栖鹤说完,抬手在湖泊中间设下一道厚重结界,将齐阙完全搁在了另一方世界中。   “唔……”怀中的少年发出呜咽声。   几乎要熟透的身体在他怀中忍不住蜷缩弓起,红衣被浑身的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优美的曲线弧度一览无余。   云栖鹤面对齐阙时的冷漠荡然无存。   他蹙起长眉,轻轻叹了口气。   一只手仍然给他输入灵力外,另一只手腾出,一层层,褪去司辰欢身上的绛红外衣、雪白内里。   青涩却又丰腴的身体逐渐在他眼前显露,细白的皮肤已经被蒸得透红,微微颤抖着,温软细腻。   如同一朵盛开到极致,亟待采撷的花朵,颤颤巍巍、又迫不及待的,在他眼前绽放。             第67章   云栖鹤从一出生,便被寄予极高期望。   他是玄阴门少主,是云琅仙君唯一的传人,万众瞩目,合该做到最好。   云栖鹤也没人所有人失望,自幼醉心修炼,展现出极高天赋。   在他六岁晓事之年,父亲便告诉他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   他那时还不知道这桩亲事是玄阴门和药宗博弈的结果,只是冷静疑惑地问:“道侣是什么?”   谈到这个话题,父亲不禁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有淡淡的怅惘和哀伤,更多的却是怀念和甜蜜,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眸甚至亮了几分,依稀露出了年轻时的恣意之色。   “道侣,便是所爱之人。”   “什么是爱呢?”   “爱啊,世人说了数千年,谁也不能说清楚。不过,它能给你带来世间至高无上的欢愉,可同时,也让你无端痛苦、无法自已,生出许多忧虑愁绪来。”   彼时云栖鹤不解:“欢愉便罢了,怎么还有忧虑痛苦,既如此,何苦要爱呢?”   父亲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不知所起,这才是爱啊。”   时光流转,在八岁那年星光璀璨的春夜,自桃花树上迎面跳下的小孩直扑入怀,带着酒香的小嘴“吧唧”亲上了他的侧脸,说“你好漂亮。”   此后几千个日夜相伴,无数次辗转反侧的夜里,六岁那年射出的回旋镖正中眉心。   “何苦要爱呢?”   -   “你爱……你喜欢我吗”   云栖鹤喉间一转,将“爱”变作了喜欢。   不需要爱他,仅仅是“喜欢”,便是上天垂怜了。   可惜,跟一个中毒、尤其是中了情毒的人谈论喜欢,明显是不合时宜的。   何况这人如今还赤-身裸体地躺在他怀中。   司辰欢“呜咽”一声,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整个人在情-欲的高热下,眼睛都红了,泛着粉红的身体如熟透到将近糜烂的水蜜桃,急于求人采撷,却又不知道眼前这人为何还要啰嗦,索性将全身都紧紧贴了上去。   不够、不够……   明明已经彼此紧贴亲密无间,身体的空虚却更为急切,如燎野火要将他全部吞噬殆尽。   司辰欢呜咽着、哀求着,光滑柔软的双手环过云栖鹤脖颈,同样滑腻白皙的大腿搭在了他腰间,在身体本能趋势下,不住催促着。   周围深邃碧蓝的湖水一波又一波涌来,温柔地拥抱着两人。   云栖鹤身上的白衣,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被司辰欢无意中扯地露出了大片胸膛。   那片皮肤极白,在湖水映衬下几乎晕出一层白光,像是冰雪倒映。   他抱着司辰欢,额角、侧脖、手背……几乎每一根青筋都明晰凸显,显示出主人此刻极致的忍耐。   然而,无论是输入的灵力,还是这方仙人遗留、能重塑根骨的洗髓池,只能解除司辰欢后背因匕首而中的毒素,却无法消除他体内的绮罗香。   云栖鹤长睫一垂,像是无可奈何,另一只手终于彻底解开了身上的白衣。   “莫要怪我。”声音很轻,消散在涟涟水声中。   深邃幽蓝的湖水倒映出两具身量修长、黑发白肤的人影。   交颈亲密,抵死缠绵。   越来越多细碎的声响被封锁在结界中。   只有涟漪一圈又一圈。   不断荡漾……   ……   云栖鹤同司辰欢八岁相识,十余年间没少同塌而眠,甚至在情难自已的时刻,也曾在片刻越过界限,窃玉偷香。   可仅仅是那些浅尝辄止,便足以让他在少年时辗转回味,在以后数年的黑暗岁月间当作唯一的光。   何况现在。   怎么会这般软。   这般甜。   云栖鹤爱怜地抱着怀中微微颤抖的身体,细密的吻落在他尚带着泪珠的眼睫、濡湿的鬓边,身下的动作却与温柔的神色截然相反。   封锁的结界模糊了时间的流逝,洗髓池一波一波晃动的水声遮掩了欢愉。   ……   司辰欢终于睁开眼时,只觉浑身泛着细密的疼痛。   半梦半醒间,混沌的脑海划过了细碎片段,配合着身上疼痛,司辰欢原本还带着惺忪的双眼,蓦地瞪大。   不会吧不会吧……   他竟然跟自己的竹马……睡了?   视线下移,自己腰间还横着一只手。   苍白,修长。   那是他曾无数次牵过的手。   可此刻,那只手背上还残留着些浅淡的牙印,泛着暧昧的红色,那是他受不了痛时咬的。   昨夜姗姗来迟的记忆逐渐苏醒,司辰欢甚至回忆起了自己把人扑倒时,云唳忍耐克制的神色。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像是冰崖顶端的雪莲落入了滚烫的岩浆。   危险,却又泛着异样的美。   打住,司辰欢喉结乱滚,心里发虚。   竟然是他霸王硬上弓。   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不对,明明是药宗的错!   司辰欢不傻,自己昨夜欲-火焚身的状态明显是中了药,思来想去,只能是药宗的丹毒所致。   没想到堂堂大宗,竟然会有这般下作的手段!   司辰欢在心里狠狠骂了药宗一顿,略舒心中郁闷,待冷静下来接受现实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缓缓地往前,想要先逃离案发现场。   然而他显然高估了自己此刻的身体状态。   稍稍一动,全身便是散架一般疼痛难忍,抑制不住地“嗯”了一声。   这声音一出来,司辰欢便不可置信地抬手捂住嘴。   我靠,自己怎么会发出这般羞耻的声音。   “别动了”,云栖鹤见他快要被洗髓池的湖水没过头顶,无奈地伸手再次抱住了他。   他其实早就醒了,只是想看看司酒的反应,于是没有出声。   待看到这人的动作后,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司辰欢在他出声后,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一般,默默无言僵在原地。   云栖鹤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头红到了脚。   身前,那尚带着青紫爱痕的背上,爬满了绯红,延伸到小巧雪白的耳尖,似乎只要一低头,便能张嘴含住,然后可以用舌尖好好吮吸碾磨,一点点、一点点将那动人的绯红加深,加重。   云栖鹤盯着那处,呼吸重了几分,默不作声地挪开些许,掩盖了身体的反应。   司辰欢察觉到他的气息远了些,僵直的脊背这才慢慢放松。   他感动地想,没想到这个时候了好兄弟还怕他不自在,特意离开了些,自己却强行把人上了,可真不是个人啊……   司辰欢想着,尴尬地笑了两声:“那个,我们先上岸吧。”   云栖鹤点了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于是出声道:“好。”   他这情欲后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低哑,听得人莫名脊背发酥,尤其那些该死的记忆又来攻击他,想到了云栖鹤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在情深时哄着他做了许多姿势……   打住!   司辰欢浑身一颤,即便全身泛痛也身残志坚地朝岸边游去,期间云栖鹤想帮忙时,还被他应激地甩开了手。   他火急火燎地离开,也没看到那一瞬间身后人骤然失望的眼神。   两套崭新的衣服叠在岸边,免去了司辰欢光着身体上岸的尴尬。   只是,在穿衣时因为身体过于酸痛,简单的弯腰穿裤子变作了酷刑一般,痛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我来吧”,云栖鹤换好衣服后,走了过来。   在司辰欢开口拒绝前,他便先一步低下头,小心翼翼道:“你莫不是……厌恶我了?”   司辰欢看他那样,心底蓦地软了:“没有,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你来吧。”   他看着云栖鹤拿着亵裤在面前低下,强忍着不自在,将手搭在了他肩头。   云栖鹤目不斜视,看着无比正经,似乎为了不牵扯到司辰欢酸痛的肌肉,一手扶住了他圆润的小腿处,慢慢地一点点抬高。   手心的温度更高,司辰欢在他贴手上去时,下意识颤了一瞬,但很快镇定下来,慢慢地穿过裤管,看着他一点点给自己将亵裤提上来。   看着云栖鹤低垂的认真神情,司辰欢不合时宜想道:除了抚养他长大的师父师娘,这还是第一个给自己穿裤子的人。   “在想什么?”云栖鹤极有分寸地松开了手,退后两步看向他。   表情无比自然。   似乎双手笼在身后,靠着死死掐入掌心的疼痛来强忍欲望的,不是他一样。   司辰欢“啊”了一声,假装整理衣服掩饰方才的走神。   只是当手触碰到他微微鼓起的小腹时,不由烫到了手,立马撤开,眼神看向身前正人君子一般的人。   云栖鹤注意到他的动作,喉结滚动了一下,低着头装作羞愧模样。   实际看向地面的眼神透着即将压抑不住的侵略。   他的小酒儿,怎么会这般可爱呢?   司辰欢看他这模样,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郁闷地挠了挠头。   沉默蔓延了片刻。   司辰欢忍受不住,轻轻咳了一声,骂道:“这该死的药宗,太卑鄙无耻了,竟然会下这种药!”   “我们……”   司辰欢打断云栖鹤:“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迫不得已,你放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的!”   司辰欢说得铿锵有力,就差指天发誓了。   竹马好歹是话本男主,他不明不白糟蹋一次也就罢了,万一以后出现女主,他可不能给两人添乱。   司辰欢想到这,心里也不由一阵烦乱。   听到这话,云栖鹤极快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他。   那双幽深眼眸,同他身后深邃碧蓝的湖水一般,看得司辰欢竟莫名瑟缩一瞬,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感。   “你知、我知”,云栖鹤重复了一遍,声音缓而轻,末了,轻笑一声,紧绷的面孔却毫无笑意。   他身后,笼着的双手依然掐着手心。   然而这次的原因却是天差地别。   司辰欢心也沉了下去。   完了完了,看竹马这反应,虽然没有明说,但绝对也怨着他。   但是这事儿,他也是受害者啊。   司辰欢越想,他那股潜在的撒娇劲又上来了,何况刚从湖水里出来,现在还全身酸疼得很,再次开口,不知不觉带上了些委屈:“那能怎么办吗?大不了你打我一顿,消消火气好了!”   ……   云栖鹤听到他这拉长的尾音,原本掉入冰窖的一颗心也酸疼起来。   他注意到司辰欢泛白的脸色,心想,他这般不舒服,我还逼他什么呢?   于是,他无奈叹了口气,将失落与遗憾隐藏干净,上前来扶他坐下,一边道:“我没生气,更不会对你动手的。”   “真没生气?”司辰欢一边坐下,一边偷觑他的脸色。   云栖鹤细心地在石头上垫了厚软的蒲团,轻轻“嗯”了一声。   神色已恢复如常。   司辰欢这才放下心来,一口气松掉,原先的疼痛后知后觉加倍袭来。   “嘶,痛死我了”。   司辰欢在蒲团上坐得东倒西歪,靠着云栖鹤肩膀这才没掉下去。   他自觉已经和好兄弟说开,此时也没有什么避讳,直接扶着痛得要断掉的腰,埋怨道:“你该不会已经偷偷打我一顿了吧,要不然这么会这般痛!”   云栖鹤手上带着灵力,替他揉着腰,闻言不觉一顿:“……那种情况,我怎么还能打你?”   司辰欢被他这一句触发到了知识开关,虽然身体不能动,嘴巴却已经开始了。   “那动作可多了去了,什么后-入啊,前-入啊,跪-入啊,都能办到的吧……欸,云唳,你是不是害羞了?”   司辰欢睁大眼,好奇地凑近看云栖鹤变红了的耳尖。   “闭嘴”,云栖鹤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腰。   “嘶——”司辰欢仰头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使诈!”他愤愤不平。   不过看见云栖鹤这难得的羞赧,记吃不记打的司辰欢起了逗弄之意。   他故意看向云栖鹤揉到他身前的手,开口道:“不过云唳,没看出来,你还是蛮厉害的。”   云栖鹤没有开口。   司辰欢却挪动着身体,非要去撞人家的肩。   “让人家的小腹都鼓起来了。”   云栖鹤手上力道控制不住地一重。   司辰欢“嗷嗷嗷”森地惨叫回荡在洗髓池上空。             第68章   司辰欢身上的白衣明显大了一圈,他没骨头似的躺在巨石上,姿势豪放,松垮的衣服露出了布满青紫爱恨的雪白脖颈,一只腿还搭在了云栖鹤身上。   云栖鹤坐在他身侧,将那只作怪的腿横在膝前,垂着眼,一下一下松紧有力的捏着。   司辰欢浑身酸痛,像是一只挺尸的闲鱼不想动弹,被摁得舒服,哼唧起来。   他一只手枕在头下,半睁开眼去瞧身前的人。   只见云栖鹤神色认真,俊美的侧脸在洗髓池跃动的浮光中如镀了一层柔光,给人格外温柔的错觉。   司辰欢怔了怔。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注视,云栖鹤微微偏头看来,发梢在浮光间亮如银丝,“可是有哪不舒服?”   司辰欢摇了摇头,将心中闪过的那点荒诞想法压了下去。   笑话,他竟然会觉得,云栖鹤像对待珍宝一样对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按得挺舒服的”,司辰欢咽了咽口水,又看着他如墨荡开的长眉蹙起,鬼使神差地道,“不如给我按一辈子好了。”   刚说完,司辰欢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天呐,他说什么呢!   堂堂龙傲天,哪里会当他一辈子的按脚奴仆,说小了是开玩笑,较真起来,这不是折辱人嘛。   “我只是开玩……”司辰欢还没找补完,却听耳边轻轻一声“好啊”。   “嗯?”司辰欢剩下的话咽在喉咙间,诧异地看向对方。   他仰头时,黑亮的眼珠在水波间显得格外动人,满满倒映出云栖鹤的身影。   云栖鹤略俯身看着他,挺翘的睫羽在眼睑投下浅淡阴影,柔和了那双过于凌厉的眼,显得有几分异样的温柔。   “求之、不得。”   咚——咚——   司辰欢一时没有说话,只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加剧声。   他舔了舔略唇,干巴巴道:“呵呵,我开玩笑的。”   心底涌出的悸动还在如池水般层层荡漾开去,司辰欢不宜察觉地捂了捂胸口,将自己的异样归结为直面竹马美颜暴击的缘故。   谁让他笑得那么好看?   司辰欢耳后有些发热,自己只是犯了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   云栖鹤并不知道司辰欢所想,只是看出他表情的不自在,没有紧逼,而是垂眸继续任劳任怨给他按起酸痛的腿。   司辰欢暗暗松了口气,又指挥上了:“还有这边,也跟按按。”   水波荡漾,跃动的浮光温柔地笼罩住两人。   司辰欢躺了许久,他也不是白躺,而是不断梳理自己体内不知何时填满的紊乱灵力。   待他身前微微鼓起的小腹变得平坦时,那些留在体内的元阳俱化作了无比醇厚的灵力,蔓延向四肢百骸,一寸一寸安抚他原先酸痛难忍的肌肉,最终汇向丹田处。   司辰欢“咦”了一声。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原先的灵力桎梏不仅荡然无存,而且充沛了更为蓬勃深厚的灵力。   这气息分明是——   “元婴后期?!”司辰欢一只咸鱼惊坐起,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双手。   甚至是已达大圆满、几近半步化神的灵力。   他猛地看向云栖鹤,一双眼格外亮,含着前所未有的炽热:“你的元阳,竟然这般厉害?!”   原本的害羞和不自在荡然无存,司辰欢呼吸微微急促了,甚至产生再来几次也不错的可怕想法。   毕竟,这可是半步化神啊!   也就是说,自己本来打算两年要突破的化神期,本来还以为是天方夜谭的化神期,只用跟竹马睡一觉,就、就竟然快完成了……   司辰欢在极度狂喜的冲击下晕乎乎的,眼神也越来越放肆,似乎随时都会冲上来扒他衣服。   虽然云栖鹤也很乐意,但最后还是遗憾地摇头,同他解释说:“你修为飞涨,大部分是因为洗髓池的缘故。”   他将洗髓池的来历和功效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司辰欢恍然大悟,他就说嘛,虽然竹马是龙傲天,但元阳也不至于如此逆天,否则他修合欢术岂不是逆天了。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用同样炽热的目光挪向了旁边的一汪池水。   大机缘啊——   云栖鹤:“……”   他不由补充了一句:“但其实,双修之法,也是颇有助益的。”   “嗯嗯”,司辰欢根本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只是胡乱点头,然后语气热切道:“你说,我们要是把这些池水全部装走……”   云栖鹤不知为何,开口的声音冷了些,打断他的幻想:“此处阵法特殊,洗髓池若离开此地,也不过是普通水罢了。”   司辰欢肩膀耷拉下来,想想也是,别人家的宝贝,哪有那么好偷啊!   他叹了一口气,道:“……本来还想带点回去的,看来楚川还是没这个机会脱胎换骨了。”   云栖鹤不坑声,下手的力道重了些。   司辰欢疼得“嘶”了一声,脚趾蜷缩了一瞬,想要抽开,那只腿却被云栖鹤牢牢握在手心中,动弹不得。   司辰欢刚想开口抱怨,抬头却看见云栖鹤一张冷得不行的脸色,原本质问的语气都软了三分:“你干什么呀?”   黏黏糊糊的,十分没有威慑力,跟撒娇似的。   云栖鹤那渗人的表情却反而缓和了几分,上手力道恢复了正常。   司辰欢悄悄勾了勾唇,就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他继续柔声抱怨,暗戳戳地谴责对方,“我这身酸痛是怎么来的……你这刚提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司辰欢自己说到后面,都有几分不好意思,不过看到云栖鹤脸上难得浮现的红晕,他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呵,男人。”   ……   云栖鹤忍了忍,还是低着头对他道,“没有……”   “什么?”司辰欢故意问道。   “没有不认人”,云栖鹤这才抬头看他,苍白深邃的脸上,红晕一览无遗,如点缀在雪中的红梅,看向他的神情却格外认真。   司辰欢在他眼底的坚定中察觉到了某种信息,心脏也跟着莫名鼓噪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在云栖鹤即将开口前抢先道:“呵呵,我都是开玩笑的,我们可是最好的兄弟啊,是吧?”   司辰欢用那双圆润、灿亮的眼巴巴地看着他。   于是云栖鹤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们对视了很久。   久到司辰欢开始惴惴不安,觉得云栖鹤不会回答时,才听到轻轻的一声“嗯”。   水波的晃动声,遮掩了他语气中的遗憾。   司辰欢得了回答,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哈哈,是吧,大家都是好兄弟,这次只是意外了”。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云栖鹤没有回答,只盯着他。   那眼神,看得司辰欢有些心虚。   说起来,自己好像跟云唳亲也亲了,做了做了,还说这样的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个负心汉。   所幸,云栖鹤最后移开了视线,让司辰欢得以喘口气,耳边又听他道:“楚川能给你揉腿吗?”   ……   ……嗯?   话题跳跃得有点快,司辰欢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说想带点洗髓池的泉水给楚川。   他顿了顿,内心忽然冒出的一点猜测如小猫探爪,将他心挠得有点痒痒的。   “你”,他试探性问,“该不会是……吃醋了?”   云栖鹤没有回答,只是对他勾了勾唇。   那是个没有笑容,纯粹礼节性的微笑。   像是再说,你猜。   这反应让司辰欢摸不着头脑。   心底那只小猫挠得更厉害,却像隔靴搔痒,不得其法。   “对了,我要同你说一件事。”   云栖鹤收回手,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见他这样,司辰欢也不由自主坐直了些。   垂在身后的手却绞起了一角衣摆。   然而他面上却是强装镇定,“咳咳,你说。”   什么事用得着这般一本正经,司辰欢心底生出些慌乱,甚至想像刚才一样打断对方的话,最后却克制住了。   “我的灵力恢复了。”   ……   “啊?”   司辰欢慢了几拍,抬头看向云栖鹤的表情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的经脉重续,灵力恢复了。”云栖鹤看着他明显怔愣的表情,知道他误会了什么,生出些无奈,极为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他原本打算一直掩饰自己的修为,就在幕后替小酒儿扫清这一世的祸端。   可是,因为担心他,小酒儿也承担了很多忧虑与压力,自己甚至在他受到伤害时不能及时出手。   所以云栖鹤在听到药宗大赛时,早就已经准备好借着洗髓池抛出自己灵力恢复的事。   “灵力恢复……”司辰欢意识到这话中的意思,瞳孔渐渐放大,猛地看向云栖鹤,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看着有些呆。   云栖鹤在他的注视下,朝他伸出了手。   那手心苍白,纹路深而清晰,拇指与食指间的地纹长而曲折,似乎早就预示出主人曲折的一生。   此刻,一团氤氲灵光自那手心中升腾、缠绕,不断变幻间,化做了一只线条简单却颇有意趣的小酒杯形状。   云栖鹤语气寻常,第三次同他说:“灵力,已经恢复了。”   从此,便可以光明正大护你周全了。   司辰欢看看他,又看了看他手心浮现的酒杯。   原本内心纷乱嘈杂的想法尽数褪去,俱归于眼前这一点淡淡的灵光,映在他黑亮的眸中。   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云栖鹤察觉出些不寻常,正想开口。   滴答一声。   微凉的水珠穿过灵力幻出的“酒杯”,砸在他未收回的手心中。   云栖鹤的手指下意识一颤。   意识到司酒哭了,活了两辈子的人竟生出些无措。   “我、我没事……”,还不待他有动作,司辰欢自己开口了,语气带着点鼻音,尾音却是上扬的。   “只是有些太高兴了。”   他说着抬起头,有些狼狈地抹去涌上的泪珠,一双眼泛着红,却因为莹莹泪珠的点缀漂亮得惊人,像盛满葡萄酒的夜光杯。   虽然早就怀疑竹马恢复了修为,但当云栖鹤真的对他展示出灵力时,司辰欢那一瞬的激动和欣喜,还是冲垮了眼眶的防线。   他想起了那场大火。   那场燃烧在他和云唳十八岁的大火,自丰都生起狼烟,吞噬了云琅仙君,倾覆了玄阴门,夺走无数性命。   从此,那如白鹤孤傲的少年自云端坠落,变成废人被践踏在尘埃里。   司辰欢明明说着“高兴”,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他怎么可能不了解云栖鹤?   自被仙门像囚禁犯人一般丢到鸿蒙书院时,无数个深夜的淋漓痛苦、一次一次尝试却求而不得的绝望,都是他亲眼看着云栖鹤熬过。   天之骄子被打碎了自尊,碾在无尽尘埃里。蒙尘的明珠,几近碎裂。   虽然从半年前开始,不知为何云栖鹤对恢复经脉一事看淡许多,但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司辰欢稍稍一想,便心疼得眼泪掉了线。   “别哭了”。   云栖鹤轻轻叹了口气。   上前将人揽进了怀里。   他肩膀的白衣很快被泪泅湿,晕出一片水迹,云栖鹤却毫不在意,只是垂下的眼中涌出无限的心疼。   司辰欢只哭了一会儿,便不好意思地推开他,自己抹去最后一滴水迹,顶着发红的眼睛嘴硬道:“我这叫、叫喜极而泣。”   云栖鹤看着他,神态极为认真温柔,轻轻“嗯”了一声。   这反应,倒让司辰欢莫名有些耳热了。   他低下头,假装整理衣摆躲开云栖鹤的注视,只是整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如果你要离开,我跟你一起。”   司辰欢像是抬起头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加重了些,“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没有血缘挂牵,你若要离开鸿蒙书院去复仇,我陪你一起。”   云栖鹤没想到他第一反应会是提出这件事,喉头忽地一紧。   这无比相似的一幕,让他不可遏制回想起了前世。   ……   “玄阴禁术,操纵亡魂,同鬼气为伍,你怎么能修行?!”   “我有什么办法,我经脉尽废,已经同灵力无缘了!”上一世的云唳,眼角眉梢俱是对世间的暴戾,他甩开司酒的手腕,口不择言道,“你是仙门弟子,莫非要上报仙盟抓我不成?”   司酒听了此言,浑身一颤,不可置信看向他。   云唳已然后悔,然而愚蠢又被仇恨蒙蔽的自己,却忍住了上前的脚步,只是冷漠地转身,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与你无关,你自做你那不染霜雪的仙门弟子,同我这……鬼修邪魔,不要再有纠缠了。”   二十岁的云唳,从眼眶中逼退了即将涌出的热意,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走向他注定尸山血海的未来。   有人从身后拉住了他。   “我跟你走”,司酒的声音急促又坚定,像是怕他丢下他一般,攥住他衣角的指节用力得泛了白,“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没有血缘挂牵,不如跟你一起去把血债讨回来……”   无比熟悉的话,仿佛是发生在昨天。   那之后,他干了什么……   云栖鹤的心脏抽痛起来,垂落的手紧握成拳。   他当时怎么能,怎么能说“……正邪不两立,你我,再无瓜葛。”   前世的云唳将二十岁的司酒独自留在了开满桃花的昭山之巅。   从此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直到最后司酒为他挡剑而死,他们再也回不到少年的春日……   思绪回笼的瞬间,云栖鹤再次把司辰欢揽在了怀里。   同方才止于礼节的拥抱不同,这一次,云栖鹤的力道很重,像是恨不得将司辰欢嵌入身体中,俯在对方肩侧的呼吸急而深,像是刚从某个恐怖噩梦中苏醒。   被抱得发懵的司辰欢下意识轻拍打他后背安抚,然而过去一会儿,见他仍然没有松开的打算,司辰欢也察觉出了他此时状态的异常,强行推开他,“怎么了?”   云栖鹤看着他,脸上是尚未来得及掩饰的悲怆和茫然。   那股被伤太浓烈了,像是漫天盖地的冰霜将他兜头淹没。   那种绝望的、不见天日的万古悲寂。   司辰欢手足无措,不知道云栖鹤为什么会这般。   想来想去,难不成是自己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也是,明明恢复灵力是好事,非要引他想到过去两年的辛酸坎坷。   司辰欢忙安慰道:“都过去了,如今恢复灵力,以你的天资,不久便能问鼎修真界,手刃仇敌!”   司辰欢说着,一把展臂抱住了云栖鹤。   企图用好兄弟的温暖驱散往日记忆的阴霾。   温热的身体相贴,如同春三月明媚和煦的暖阳,将上一世的遗憾和梦魇消融。   云栖鹤眨了眨眼,明明高出司辰欢一个脑袋,却将身体埋在他的脖颈中,淡漠冷厉荡然无存,声音很轻地说:“不离开,我们哪也不去。”   不去重蹈前世的覆辙。   司辰欢拍打他后背的手一顿,不可思议说:“你不报仇了?”   正因为了解竹马的过去,司辰欢也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对复仇的偏执和执念。   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踏上那条危险坎坷的路。   他无力阻止,只能舍命陪君子。   可现在,却突然说不离开了?   司辰欢震惊到一时觉得他被夺舍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我现在只想跟你在一起。”   近乎天真和暧昧的话,不敢相信会从云栖鹤口中说出。   司辰欢心跳无端漏了一拍,然后哭笑不得。   他知道,竹马现在正是情绪激荡的时候,难免说话引起误会。   “好,那我们现在哪里也不去。”   他们什么也没干,就这么静静抱了一会。   水声轻轻晃动,温柔而绵长。   自玄阴门事件后,他许久未和云栖鹤有这样纯粹的、悠闲的时刻了。   十八岁之后的两年时光,都蒙上了丰都大火的飞灰,溅上了惨死城民呛烈的鲜血。   司辰欢由衷感受到一股难得的平静。   慵懒,闲适。   像是回到少年时他们在昭山桃林下的把酒言欢。   ……   许是太过平静,司辰欢反倒生出几丝不安来,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一手抚摸着云栖鹤柔软如丝缎的长发,一边抬头沉思,这时,忽然发现头顶的空气和洗髓池的池水一般,始终晃动着无形的波纹。   这是……有人在触碰结界?   等等,这里有结界?!   “对了,齐阙呢?”司辰欢终于想起少了个人,他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第三个人影。   他们可还在药宗考核呢,要是没了齐阙可怎么办?!   后知后觉的紧迫涌上,司辰欢推开云栖鹤,抬手想要解开身边的结界。   到底是他太心大还是这结界的问题,自己竟然现在才发现!   云栖鹤不满地垂下眼,不过在司辰欢动手前,还是先一步撤下了周身的结界,原本被屏蔽在外的齐阙和另外一小半的池水瞬间出现在眼前。   司辰欢诧异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才刚恢复经脉,就能撑起这么悄无声息的结界了?   齐阙跑了过来,焦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谢天谢地,你们可算完事了,距离比赛结束可只有两个时辰了!”   司辰欢呆住,第一反应竟然是他们双修了这么长时间……   不对不对,司辰欢绝望地晃了晃脑袋,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问题是双修嘛!问题是比赛快结束了他们却还没开始炼丹啊——             第69章   裂谷处阴风阵阵,深不见底。   三道流光忽然从黑底冲出,带起一阵狂风,惊得密林边缘鸟雀扑飞。   白光退去,赫然是司辰欢三人。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司辰欢偏头,看向两人,高束的马尾垂在肩侧。   他一身和云栖鹤别无二致的白衣,却不似后者淡漠生冷,反而如白鸟灵秀狡黠,许是经历了情事,原先俊秀的眉眼流转间,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媚态。   看得云栖鹤喉结微微滚动。   “如今只剩两个时辰不到,我们得要抓紧时间寻找药材,炼制丹药。”齐阙一心扑在比赛上,神情严肃认真。   司辰欢也跟着点了点头。   如今他身上的丹毒已经解开,修为也提升到了元婴后期,在这秘境中几乎无人可敌。   而齐阙也在洗髓池的加持下顺利结丹,正式晋升金丹修士!身上的血浮屠在炼制八瓣玄冰花后顺利解除。   所以现在,司辰欢看向云栖鹤,只剩下他身上的魂迭香了。   这种丹毒虽不致命,但在妖兽遍地的秘境中,却是过于惹眼了。   司辰欢忽然想到一事,上前扯着云栖鹤衣角走到另外一边,当着齐阙的面公然说起了小话。   齐阙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指望这两人,自己调转灵力感知附近的灵气浓度,寻找高价药植炼丹。   另一边,司辰欢一停下,便松开了云栖鹤的衣角。   他如今面对竹马,尤其单独相处时,虽然竭力表现如常,但还是多了几分不自在。   就如现在这般,他们中间隔的距离都还能站两个人。   云栖鹤垂下视线,神情难辨。   司辰欢撑起结界后,也没看他,只是低声问:“你如今恢复了灵力,可我怎么看不出来你的修为?”   按理,看不出修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对方灵力太低几近于无,要么就是……对方的修为在他之上。   可,云栖鹤刚恢复灵力,不可能一下子就窜上化神吧?要知道他可是辛辛苦苦才修到元婴后期的!   应该不可能、吧?   但想到竹马龙傲天的主角光环,他又不确定了。   云栖鹤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恢复修为的事被仙门知晓,宽慰道:“我修行了玄阴秘法,能遮掩自身修为,不会被其他人看出。”   “各宗长老也不行?”   云栖鹤:“只有大乘期才能看破。”   司辰欢暗自咋舌,不愧是玄阴秘法,竟这般出神入化。   不过他也放心下来,虽然云栖鹤没说自己恢复了多少修为,但只要不被仙门那帮老头发现,至少人是安全的。   “话说回来,我有一个想法……”他闻着云栖鹤身上飘散开的魂迭香味道,忽然摸着下巴开口。   -   比赛接近尾声,不仅是秘境内的选手紧张,场外观众也捏了一把汗。   广场上从各方聚集来的势力越来越多,几乎堵的水泄不通,原本维持秩序的药宗弟子们站岗几天后,在这最后的时间内也不免松懈下来,甚至有个别下了赌注的,还悄悄跑到水镜下观赛。   此时,数百盏水镜已灭了十余个,除去有神通不方便展示的,更多的便是已经陨落。   毕竟密林之中,妖兽、险境甚至是一些灵草,对攻击力普遍较弱的药修来说,危险无比。   司辰欢当时在初赛崭露头角,压他赢的观众不在少数,自看见他暗下去的水镜后,时不时奚落怒骂几声,尤其在比赛即将结束之际。   “呸!还以为是匹黑马,没想到竟是个不中用的!老子的全部身家啊!”   “活该,自己中了化灵散还要分心去帮别人,他不死谁死!”   “……”   “别冲动,别听他们的胡言乱语”,苏幼鱼眼疾手快,按住铁青着脸要冲上去理论的楚川。   他们掩在人群中,原本靠前的位置不知不觉来到了末端。   苏幼鱼一手按着楚川,一手隐蔽地拿起发亮的传讯玉佩,传音道:“天乐门的弟子已经到了,按计划行事。司辰欢那边……会没事的,别忘了我们该做什么。”   苏幼鱼其实也没底,但在乱葬岗时,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计策,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反正,她苏幼鱼是不会放过药宗的!   楚川面色极其难看,可理智还在,语气压抑道:“我没忘,小酒儿一定没事的,我们走。”   他深深看了一眼司辰欢的水镜,在心底默默道,一定会没事的。   即将转身离开时,忽听一阵喧哗,方才还大声奚落的声音此刻又惊呼起来:“他竟然没死!”   楚川蓦地转身,一眼便看见了那盏重新恢复光亮的水镜,一张恣意飞扬的脸重新出现。   是司小酒!   他果然没事!   楚川眼中蹦出神采,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侧身对苏幼鱼道:“走,我们也不要让他们失望才是。”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水镜内,司辰欢在确认云栖鹤不会暴露修为后,便将参赛令牌重新佩在了腰间,算是给秘境外的楚川报个平安。   他们三人此刻分别骑在一种名唤风豹、速度极快的妖兽上,身后还缀着大大小小一串低阶妖兽,且数量随着魂迭香的传播越来越多。   没错,云栖鹤身上的魂迭香这次不仅没有用结界遮掩,反而被司辰欢用灵力一激,几乎能扩散到两里地开外,越来越多嗅到味道的妖兽失去理智,加入到妖兽尾巴中,在密林中掀起了一阵飓风,大地震颤,所到之处尘土飞扬,寸草不生。   齐阙看着身后黑压压的兽潮,有些犹豫道:“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出事?”   他行事向来谨慎,初次听到司辰欢大胆的计划时,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可惜他一对二占了下风,反对无效,还是被迫参与了进来。   司辰欢不在意地摆摆手,长发在风中恣意散开:“如今时间不够,只能赌一把了。”   药宗的秘境针对药修,肯定不会有高阶妖兽,即便有也不会超过元婴期,司辰欢刚突破修为,正愁没地方练手。   而如果化神期以上的妖兽被他引出来了……没关系,所有人一起捏碎木牌逃命好了。   魂迭香的效力有效,跟在他们身后的多是筑基以下的低阶妖兽,自金丹期开始,妖兽便具有一定神智能克制本性,但在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下,有几处原本被掩藏地滴水不漏的气息,暴露了出来。   这些克制本能还待在原处的妖兽,只有一个原因,它们身边守护着高阶灵植!   “冲——”   司辰欢做了个手势,云栖鹤顺势调转方向,三道黑影霎时冲过。   呼啦啦,他们身后无数棵巨木被折断撞飞上天,黑压压的妖兽如同蚂蚁一般涌了上去。   接下来的时间,数只金丹妖兽接连遭到祸害,它们本来待的好好的,守着自己心爱的灵植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即便闻到那抹蛊惑妖心的香味,它们也克制住了本能选择与自己的灵植不离不弃。   直到,那个骑着风豹的少年到来——   司辰欢速度极快,在这些金丹妖兽没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操控着花逢君将它们护在身后的灵植连根拔起。   金丹妖兽们:!!!   风豹疾驰而过,只剩下司辰欢朝它们勾手的背影。   挑衅,这是人族赤裸裸的挑衅!   金丹妖兽嘶吼咆哮要跟上来,身后的兽潮却刚好赶到,“砰砰砰”地接二连三跟金丹妖兽撞了个满怀,虽然没有像撞倒巨木一般将它撞飞,但也成功拖慢了金丹妖兽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可恶的人族疾驰而去。   凭借这般猪突豨勇、猛虎下山的劫匪行为,没一会儿,齐阙怀里便多了许多高阶药材。   他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竟然真的可以?!   司辰欢扭头,察觉到身后那些低价妖兽已经被联合起来的金丹妖兽们干掉,此刻正结成一股势力朝他们奔来,便对齐阙摆摆手:“药草拿到手了,那些妖兽我们来对付,你找个地方抓紧时间炼丹,可一定要得第一啊。”   齐阙也不优柔寡断,收下药草后,骑着风豹跑向了另一个方向,很快便缩成点消失不见。   身后的强大气息不断逼近。   司辰欢犹豫了一瞬,还是旋身飞起,落在了云栖鹤身后,共骑一匹风豹。   呼吸喷洒在他耳边,司辰欢忙开口解释:“以防意外,这样安全一些。”   云栖鹤即便不回头,也能想象到身后人纠结扭捏的神色。   可就算这样,还是担心他的安全。   云栖鹤微微一叹,知道小酒儿对洗髓池的事还耿耿于怀,面对他多了许多从未有过的生疏和拘谨,就如现在,即便他们共骑妖兽,司辰欢也是绷直了身体,极力避免和他触碰。   虽然有所准备,云栖鹤也还是心空了一角,注入了满满的苦涩。   司辰欢不知他身前的人暗自神伤,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风豹朝一处跑去。   他记忆力极好,当他们掀起的动静不断吸引来修士查看时,在疾驰中他看到了一队人明显神情有异。   那群人大概有十余位,修为大部分在金丹初期或是筑基后期,在这一次的选手中占据了前排战力。   但这可是带有竞争性质的比赛,这些人怎么会聚在一起?而且,他们在看见他和云栖鹤时,露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   像是在惊讶,他们竟然会出现?   司辰欢很快想到了当时暗算他们坠谷的那群人,心念一转,遛着金丹妖兽们朝方才那群人的方向而去。   此刻,密林一处空地,争吵声响起。   “王道友他们还没回来,不会已经……已经遭遇不测了?”   “那个司辰欢看着好像更强了,竟然敢招惹这么多的妖兽,我们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   其中一个修士站在边上,默默不语,心里却在盘算,这王道友前几日不是传讯给他,说已经解决了司辰欢三人,还把药宗给的药方要去了七成,怎么失败了?   他和王修士都是金丹后期修为,也是这一次参赛选手中除了司辰欢以外修为最高的,在进入秘境前,他们被药宗的人找上门,许以重利,要求便是在比赛中除去司辰欢和云栖鹤。   两人作为散修,修炼资源本就匮乏,难得搭上药宗这艘大船,何况对方还透露给司辰欢他们安排的丹毒,便足以致命,所以除掉那两人简直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不过他们倒也没被利益冲昏头脑,一进入秘境便趁机拉拢了一批药修,通过放大司辰欢元婴修为的威胁,成功说服他们一起伏击几人。   只不过,前几日王道友抢先他一步下手。   可目前看来,似乎失败了?   此时只有一个多时辰结束比赛,这名修士暗自焦灼起来。   不行,不能让司辰欢他们活着出去,否则药宗的人不会放过他的!   “沈道友这是怎么了,表情这般难看?”有人对他道。   沈修士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待吸引其余人视线后,编造道:“看来那司辰欢应当是炼成了高阶丹药,自诩能夺第一,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地招摇过市。”   面前这群人本就是这一批中实力最高,励志夺取第一的,闻言不由变了脸色。   有人忍不住反驳:“可那司辰欢虽然修为高,但论炼丹术,却与学童无异,怎么可能第一?”   沈修士提醒:“可别忘了,他身边那个齐阙,炼丹术可不低啊。”   “如果他作弊了,药宗自然会明查!”   “呵呵,道友是有宗门的吧,这般天真,要想将别人的丹药变成自己的,方法不是很多吗?”   沈修士这话一出,其中一些修士眼神闪烁,显然有了解,附和着点了点头。   “那这可怎么办?这等滥竽充数之人怎么能当选第一?”那人明显信了,急切道。   “就是,简直是折辱我等药修名声!”   不忿声此起彼伏。   沈修士暗自一笑,随后走到森众人中间振臂一呼:“诸位如今也都准备好了比赛的丹药,在这最后一个时辰内,我们不要先彼此忌惮,应当联合起来,把鱼目混珠之人淘汰掉,我这边炼制了些毒丹……”   他拿出一颗药宗提前给他的、据说可以轻松毒倒人的丹药,正准备怂恿众人同他一起埋伏,便听到一声清脆的口哨声。   “哇哦,大家是在等我嘛——”   伴随着声音,他们身旁的一处茂密灌木丛忽地耸动,一头威风凛凛的风豹载着两人,出现在众人身边。   ……   沉默。   同司辰欢愉悦的表情相比,那群药修的脸色像涨红了的猪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他听了多少?!   很不幸,司辰欢早就感知到他们的气息,爆发灵力暂时甩掉妖兽后,便设了结界和云栖鹤在这听墙角,听完了全部。   沈修士最先反应过来,手中出现灵力就要注入那毒丹中。   寒光闪过,早就准备好的花逢君如流星疾驰,在众人都没看清时,一只断手混着飞溅的血洒落在地,那颗丹药在空中划过抛物线,落入了司辰欢手中。   广场上,不知何时回来的白落葵看到这一幕,表情有一瞬间的冷凝。   “真是愚蠢,你说是吧”,她平时向来求之不得的师兄此刻站在他身后,看着她道,“不专心比赛,居心叵测伤害他人的人,下场可不会太好。”   白落葵难得没有痴缠他:“不明白师兄说什么。”   文京墨没有追问,话题一转:“方才看师妹不在,怎么,是出什么事了?”   白落葵脸色微微一变,没想到竟被他发现了。   同时,心里却生出些复杂的喜悦,师兄这般关注他,是不是……   白落葵压下不合时宜的感情,敷衍道:“师兄多虑了,只是有个弟子不见了,我出去寻了寻他,却没找到。”   时间仓促,她方才只来得及通过传讯玉佩让手下安排人进去刺杀“楚川”和司辰欢,又接到去乱葬岗的那批弟子还没回来,心下不安越演越烈,冒着被长老发现的风险出去了一趟,又安排了几名心腹前去乱葬岗。   可此刻,心腹没有消息不说,安排刺杀的人也如此废物!   白落葵的不安演变成焦灼,似乎冥冥中要发生什么,这股危机感让她坐不下去,想要转身亲自去乱葬岗查探。   文京墨此时却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似笑非笑:“师妹,方才你擅自离开,我已同长老说了,他老人家非常不悦,还是不要有第二次了吧。”   白落葵来不及开口,一道威严的声音便响在她脑海中:“京墨说的是,比赛都快结束了,你贵为药宗嫡系子弟,怎么能缺席?”   白落葵看了一眼文京墨,第一次对这个迷恋的师兄生出杀意。   但,看着高台最前方束手而立的长老,无可奈何,只好继续留了下来。   “吼——”此起彼伏的怒吼此时从十余个水镜中同时发出,吸引了文京墨的视线。   他不再看白落葵,转头锁定了其中一个水镜。   “啧,追上来了”,司辰欢手中把玩着那枚毒丹,姿态悠闲,似乎对即将奔袭而来的金丹妖兽毫不担心。   其他修士可没他那么好的心态,尤其是地上还倒着一个血流满地、断了一臂的修士,而不远处是明显狂怒、个个金丹修为的妖兽,吓得他们纷纷掉头欲跑。   “锵——”   花逢君却如拦路煞神挡在众人面前。   药修们齐齐急刹车,警惕地看着花逢君。他们可没忘记这把神兵方才斩人手臂的样子,一时进退维谷,只好转头朝司辰欢施压道:   “司辰欢,你可想好了,这可是在比赛!你的所作所为都会被影石传出去的!”   “就是,我们、我们又没对你做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们离开?”   “你如果敢对我们做什么,别说我们的宗门,药修第一个不放过你……”   司辰欢拿着丹药,无辜看向他们:“众位道友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对你们做什么?如今妖兽当前,众位道友路见不平,不仅没有离我而去,还要同我一起将这些妖兽挫骨扬灰,我司某人铭感五内啊!”   说着,对近在咫尺的金丹妖兽们一指身后:“听到了吧,我的伙伴们都会帮我的,你们这些孽障想抓我,就得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话音还没落下,司辰欢就拉着云栖鹤,速度极快地驱使着风豹从众人头顶越过,在他们身上投下一道拉长的身影。   然后头也不回狂奔着离开。   留下十几人满脸问号。   等等!谁是你的同伴啊!   为什么抓你要从我们的身上踏过……   觉得莫名其妙的药修们转身,对上了数头金丹妖兽猩红的双眼。 !!!   司辰欢和云栖鹤足足跑了三里地,便给风豹喂了些灵石放它离开,随后司辰欢在云栖鹤身上套上结界,遮掩住绮罗香,这才挑了一棵最高的巨木,飞到高高的树梢上眺望不远处的战场。   他们视力极好,能看到那处密林的巨木不断倒塌撞飞,灵流四溅,想必情况激烈得很。   云栖鹤侧头,看见司辰欢蹙着眉,不由道:“在担心什么?”   司辰欢摇了摇头,语气有些疑惑:“当初害我们掉崖的那帮修士竟然没跟同伴汇合?不应该啊。”   司辰欢一直惦记着报仇,此次兵行险招,通过妖兽制造动静,也有将当初的王修士吸引出来的意思。   可惜没找到元凶,只找到了同伙。   司辰欢愁眉不展,没注意到云栖鹤闪烁的眼神。   他轻轻道:“谁知道呢?许是这密林蛇虫太多,被吃掉了吧。”   司辰欢失笑:“堂堂修士,除非是碰到像那天的骨蛇,否则一般的蛇虫,哪里能把人吃了。”   云栖鹤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是啊”。   他转移话题问:“你就不担心,那边有药修趁乱跑出去?”   “怎么会?”司辰欢被他转移注意力,下意识道:“那群道友如此热心肠,怎么可能抛弃同伴离开……好吧,我在方圆一里设了结界,他们想跑也跑不出去。”   司辰欢狡黠一笑。   无耻。   看到这一幕,广场上众人后背一僵,几乎都浮现了这个词。   云栖鹤却由衷叹:“还是你心细如发。”   司辰欢被夸得浑身舒坦,原本的不自在都暂时忘在了脑后,“那是自然。”   他想:既然云栖鹤关注这群同伙,那先将这群人收拾了。   至于姓王的那几人,司辰欢眼底冷了些,现在不出现,他就不信比赛结束后他们不出来!   收拢思绪后,他便将注意力放在了不远处的战场。   此刻蓝天白云,阳光和煦,两人并肩坐在树梢看戏,俱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一个清冷深邃,一个灵动生辉,忽略不远处的厮杀怒吼,那场面算得上是赏心悦目的。   看了一会儿之后,迎面拂来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司辰欢捏了捏鼻子,“算了算了,还是去帮帮这群道友吧。”   他知道这群人不怀好意,但倒也罪不至死。   云栖鹤却是觉得他们算计司小酒,理当罪该万死,但,他也知道小酒儿的脾气,皱眉道:“你还是太善良了。”   广场众人:“……”   待司辰欢和云栖鹤摇摇晃晃,悠闲地走到方才空地时,便见血迹遍地,一片狼藉。   这帮药修修为不低,且都有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即便打不过堪比元婴期的金丹妖兽,但暂时保命还是可以的,即便是少了一臂的沈修士,此刻也还顽强地存活着。   只不过他们个个身上挂了彩,形容狼狈,哪里有方才站在道德至高处指责人的嚣张。   就在狼狈躲闪着金丹妖兽的攻击时,有人看到了从远处而来的司辰欢,像看到救星一般,迫不及待扑了过来,然后被无形的结界挡住。   “司道友,司道友!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胡言乱语,更不该受沈奸人的蛊惑伏击你,你大人有大量,把我们放出去吧。”   “是啊是啊,一切都是沈奸人的错,我们什么都还没干啊……”   死道友不死贫道,大难当前,众人纷纷把沈修士推了出去,甚至还有人为表诚意,一把将缩在角落的沈修士给拎了出来,踹向妖兽。   可怜沈修士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躲闪不及,金丹妖兽高高一爪拍下,血肉四溅,尖利痛呼中,沈修士另外一只完好的手臂赫然被拍成了肉泥!   “沈修士,我来为你报仇!”   义正言辞间,司辰欢提剑飞身而上,熟悉的寒光再次闪过,这次的惨叫声换成了妖兽,它身躯倒下时,一只巨大断爪混着淋漓鲜血,兜头将痛得还在痉挛的沈修士砸个正着。   而司辰欢手握花逢君,蹁跹落地,他身后是血肉满地,更显一身白衣胜雪,还谦虚地拱手:“道友们客气了,虽然这沈修士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但同道中人,我还是不忍见其陨落,能帮,还是帮一把吧。”   场面静默了一瞬,众人心想你早不出剑,非要等人另一只手没了再来救人,真是“好不忍心”啊!   然而无论他们心底作何感想,嘴上却都是争先恐后地恭维:“司道友不计前嫌,真是吾辈楷模”、“司道友真是太善良了,让吾等惭愧啊”、“司道友人美心善……”   听到这一声声赞美,倒在地上被浇成血人、当胸还横着一只断爪的沈修士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直接晕了过去。   不过没人理他,为了活命,他们还能说出更不要脸的话。   司辰欢却先受不了了,推开众人,三两下将其他已经消耗大半的妖兽们利落杀了。   金丹妖兽的妖丹和一些身体部位颇为值钱,司辰欢退到一边,对站在身后的众人道:“我辈讲究因果报应,我知道诸位道友不想欠司某人的恩情,现在你们报恩的机会来了。”   他用剑指了指地上血肉模糊的妖兽尸体。   众人:“……”   他们的不要脸还是保守了。   可惜打不过,而且细论起来,终究是他们理亏,于是药修们只好拿起自己有的工具,吭哧吭哧处理起妖兽尸体。   妖兽体内的妖丹,也是炼制一些丹药的绝佳药材。   司辰欢取出一颗金丹妖兽的妖丹清洗干净,递给云栖鹤:“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你先炼丹吧,我们也不好空手出去。”   说到底,此次比赛最终评选规则还是要看他们炼制的丹药品阶,有影石监督着,他们也不好太摆烂。   还在忙活的药修们竖起耳朵,听到他们连比赛的丹药竟然都没准备好,下意识一喜,但很快反应过来。   不对啊,既然司辰欢连丹药都还没准备,那他们防备个什么啊!甚至还想算计人家,结果呢,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都怪那姓沈的!   愤恨的药修们跑去昏倒的沈修士那边,你一脚我一拳,生生把人给打醒了。   云栖鹤不管他们的闹剧,只用眼神看着司辰欢,“那你呢?”   “我吗?”司辰欢笑了笑,转身朝众人围殴的地方走去。   见他一来,原本撸袖子打人的修士纷纷后退,忙不迭跑去继续干活,生怕晚了又被这人丢去喂妖兽。   只有沈修士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两只手臂尽废,凄惨无比。   司辰欢蹲在他身前,一手撑着下巴好奇问:“沈道友,你说的将别人丹药化为自己的方法,我很感兴趣,这样,你把自己的丹药给我,我就不杀你了,如何?”   众人干活的动作齐齐一顿,然后纷纷看向自己的影石。   司辰欢是疯了吗?他们的影石可都没关呢!   听见这话的场外观众,也纷纷哗然!   沈修士气得咳血,和他满身的妖兽血混在一起,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只有一双凸起的眼睛还算干净的,却也布满血丝,此刻既惊且怕地盯着他:“你……当着这么多人,还有药宗,你敢杀我?”   司辰欢从善如流地改口:“好的,你把自己的丹药变成我的,我就不让妖兽杀了你。”   反正,他大可以把人往妖兽堆里一丢,又不是他杀的。   听到这无耻的威胁,沈修士嘴唇嗫嚅,气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作弊,不会赢的!”   抢夺别人丹药本就是不光彩的事,要是关了影石还好,可这司辰欢竟然大喇喇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他是疯了嘛!   司辰欢一摊手,无辜的表情很气人:“我没想赢啊,我只是想抢你的东西而已”。   “噗”,沈修士再次吐血,也再次气晕了过去。   司辰欢若无其事站起身,摇头晃脑:“沈修士还是气量太小了啊,不像我这般宽容。”   他一起身,旁边众人下意识一退,后背爬上一阵恶寒。   司辰欢扭头,眼神精准捕捉到方才后退步数最大的一位修士,示意:“你过来把他扒了,把他准备的丹药找出来。”   司辰欢嫌脏,不想动手。   那名修士欲哭无泪,只觉自己也要脏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司辰欢如此恶毒,竟还要把他变成帮凶?   帮凶三两下把沈修士扒了个精光,出于人性,也为了大家的眼睛,最后还是给他盖了一层衣衫。   这名修士很快翻找出他藏起来的令牌,令牌上设有统一的芥子空间。   白落葵看到这的时候,已然预感到不好。   果然,那名修士因修为不够,破不开沈修士的禁制,司辰欢却轻而易举探了进去,并将芥子空间的东西当着所有人的面倾倒了出来。   “等等,那是……传讯玉佩?他怎么带进来的?”   “竟然还有药方?!”   不止是现场的药修,场外看到从沈修士的芥子空间里掉落的、明显不可能出现在秘境中的东西时,纷纷朝主台上看了过来,质疑声如潮水般涌起。   长老面色冷凝了些,想到什么,看向白落葵。   白落葵神色也难看了些,口中训斥:“这帮废物,竟然没有认真查探,出了这般大的疏漏!”   文京墨想到了什么,冷笑一闪而过。   长老深深看了一眼白落葵,然后移开视线,吩咐身后弟子,“把负责本场考核的所有弟子传唤过来。”   水镜内,司辰欢表情也是惊讶,白皙的手指捡起地上的传讯玉佩和药方,摇头道:“药宗竟然这般……不小心呐。”   机敏的药修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彼此暗暗交换视线,心中对药宗的不满逐渐扩大。   说好的比赛,药宗竟然安插人来专门针对司辰欢?这有何公平可言?   当然他们也不是为司辰欢抱不平,纯粹是担心自己的利益,何况,他们如今还受了牵连,他们才是无辜的啊!   不知不觉,他们原本对司辰欢的怨恨,很大一部分转移了出去。   都怪这该死的沈修士和药宗!   司辰欢把罪证收进自己的芥子空间,然后才拿起了沈修士储存丹药的玉瓶。   丹药一倒出来,便有淡淡的清香和明晰的花纹,司辰欢明显听到药修们的赞叹声,看来这沈修士人品不怎么样,炼丹技术却不错。   不过没关系,他的手已经全废,炼丹技术也要不行了。   司辰欢嘴边笑容更大,然后在众人不安的目光中,灵力挥向沈修士,当然不是要杀他,只是把人打醒。   司辰欢居高临下盯着他,在他悠悠转醒时,将手中的丹药一点点碾碎,化成粉末洒在他身上。   沈修士的眼逐渐瞪大,盛满了绝望。   “嗬——我的、我的丹药!”鲜血涌出,沈修士一边说,一边歪头吐出呛烈鲜血,像一条涸辙中垂死挣扎的鱼。   “方才只是开玩笑的,我司某人行得端、坐得正,绝对不干这蝇营狗苟之事”,这是对周围药修和水镜外的修士说的。   他拍了拍手,不再搭理沈修士,而是拿起另一颗妖丹走向一直等待他的云栖鹤:“我们一起去炼丹吧。”   ……   悠远钟声回荡在广场上方。   “比赛结束——”             第70章   司辰欢从秘境中一出来,便感受到了强烈的注视。   他环顾四周,被他看向的修士们纷纷后退,如避蛇蝎,在这拥挤热闹的广场上愣是空出了一片区域。   司辰欢挠了挠脸,看向身旁的云栖鹤,小声道:“我也没有那么凶残吧?”   云栖鹤点头附和,“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善良而已。”   听到这话的观众和刚出来的药修:“……”   司辰欢却深以为然地点头,随后环顾四周,试图寻找王修士的身影。   然而随着所有参赛选手出来,悬空的秘境通道关闭,都没有再见到王修士和那几个药修的身影。   莫非真如云栖鹤猜测的一样,那群人陨落在秘境里了?   此时,周遭的喧闹声安静下来,只见两排青纱弟子手捧玉盘款款而来,依次分列站在他们身前。   当中是一身青袍、气势威严的药宗长老,文京墨、白落葵一左一右列于他身后。   “比赛已结束,请各位道友将参赛令牌和炼制丹药放至弟子所呈玉盘,会自动记录成绩。”白落葵上前一步宣布道。   司辰欢收回思绪,不再关注王修士,反正那群人也是死有余辜,他拿出自己在最后一刻炼制的丹药。   按理,金丹期妖兽的妖丹可炼制三阶甚至四阶丹药,怎奈他水平有限,只勉强捣鼓出了一阶丹药来,用其他药修的话来说简直是暴殄天物,云栖鹤比他稍微好一些,炼出的是二阶丹药。   他们跟随着人流,将丹药和令牌放入玉盘中,果然,那玉盘自动显示出他们的名字,随后参赛令牌化作一束青光飞上半空中不知何时浮现的一块巨大水幕,所有参赛者的姓名、丹药等级俱浮现其上,并且根据等级而实时排名。   司辰欢的一阶丹药排名较后,但垫底的名字,却是没有丹药显示的沈律。   想必就是那沈修士。   司辰欢从天幕收回视线时,还特意寻找了一番沈律,看到他此时缩在角落的位置,两侧衣袖空荡荡地垂落,尚沾着血迹的脸抬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水幕最高处,似乎在关注最后赢家。   司辰欢觉得有些怪异,这人都失去了比赛资格,还关心这个做什么?   云栖鹤在身后扯了他一下,司辰欢反应过来,同他一起回到选手队列中。   水幕的排名很快结束,当看到最高处的名字时,司辰欢悬了一路的心这才落下。   齐阙,四阶丹药!   无论是药宗,还是等着招揽客卿的门派势力,看到丹药等级时,眼神都炽热起来。   越阶炼丹者,往往天赋异禀,尤其是越到高阶,这种天赋就格外凸显出来。   更别说齐阙不过十八就已达到金丹修为,简直是法修、药修的双天才!   司辰欢也暗暗点头,撇开人品不谈,齐阙确实也算天之骄子。   当然,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最天才的还是当属他竹马!   云栖鹤看回去时,司辰欢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看到这个结果,白落葵咬了咬红唇,眼中划过失望,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宣布道:“我宣布,本次秘境比赛的获胜者为……”   “小心——”   此时异变陡生,惊慌中有人喊了一声。   “第一名本来是我的,一起死吧!”   忽然暴起的人朝中心的齐阙飞扑上去,整个人如气球般蓦地膨胀,浑身闪烁着刺目红光,是自爆前的标志!   他两袖空空垂落,竟是原本缩在角落的沈律!   他什么时候摸过去的?   司辰欢心重重一跳。   “找死——”药宗长老怒喝一声,澎湃灵力瞬息朝着扰乱比赛的人碾压而去。   “等等……”   在沈律被灵光笼罩的一瞬间,司辰欢注意到了他咧嘴一笑,唇齿间露出了一颗样式熟悉的丹药。   赫然是沈律在秘境中想要捏爆的毒丹,竟然不止一颗?!   可惜提醒晚了,沈修士被灵光吞没,“砰”地化作一蓬炸开的血雾,他嘴中丹药在最后一刻掉落,在灵力中碎成了粉末。   下一刻,那飘散的血雾中突兀冒出了一点青灰,眨眼的功夫,那抹青灰便蔓延成大片大片青灰色浓雾,铺天盖地朝广场上席卷而来!   “青纱帐——”有药宗弟子脱口而出,语气含着不可置信的惊恐。   所有听到这话的药宗弟子迅疾后撤,而不明所以的参赛药修们晚了半拍,在吸入一缕雾气后瞬间变得面色涨红,不受控制地掐住了自己脖子,而后倒地不起,浑身抽搐痉挛,七窍流出刺目血迹。   司辰欢在看见毒丹时,心中警铃已拉响,扣着云栖鹤手臂迅疾后撤,同时以防万一在周身撑起了结界。   对了,齐阙呢!   当他意识到时,抬头一看,便见到对方已经因为离得近而被毒雾笼罩,一身麻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混乱中,一阵狂风突兀席卷整片广场,属于化神期的威压尽数宣泄,几息功夫便将原本蔓延的毒雾迅疾收拢,牢牢困在拳头大小的结界中。   是药宗长老出手了。   司辰欢松了口气,和云栖鹤立马跑到齐阙身边。   魂果还没拿到手,他可不能死啊!   将人翻身过来,便见倒在地上的齐阙脸庞尽是血,颇有些狰狞,司辰欢掏出手帕想擦干净,却被云栖鹤抬手阻止,然后便见他拿起齐阙的衣袖在他脸上胡乱擦了擦。   还在剧痛中的齐阙:“……”,嘴唇颤动,终究是痛得骂不出来。   很快,有药宗弟子过来将受伤的药修们抬下去进行医治,毕竟这是在药宗看管下发生的纰漏,他们负有责任。   而且,从药宗弟子脱口而出的“青纱帐”中说明,那颗毒丹绝对同药宗脱不了干系,甚至很可能就是药宗出品的。   瞧瞧药宗长老的脸色,简直是风雨欲来了。   司辰欢暗暗猜测间,云栖鹤却忽然伸手碰了碰他手背。   温热的皮肤让他下意识甩开,但看见云栖鹤凝固的表情时,他动作顿了顿,将手背在身后,语气竭力自然道:“怎么了?”   云栖鹤掩了掩长睫,悲喜难辨,他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只被甩开的手指了指长街方向。   司辰欢不知怎么,看着他微颤的睫羽,背在身后的手一动,冒出点冲动来。   想要去碰一碰那对方看似失望的睫毛,想要,重新拉回他方才递过来的手。   但最后司辰欢还是什么都没做,转身看向了广场外的长街方向。   此时,来观赛的各方势力和城中百姓并未散去,将丹枫城十字纵横的宽阔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然而从最外围开始,原本拥挤观赛的人群却忽然开始动了,而且是推搡着、慌乱着,像是碰上什么恐怖事件,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地朝外逃去,这慌乱迅速蔓延,最里面的人也感受到了不对劲,又因广场四周设有结界无法进入,只好转身狂挤想要出去。   但是人太多了,有不慎摔倒的人被踩踏,一时惊呼、尖叫……蔓延在整条长街上空。   “又怎么了?巡逻的弟子死哪去了!”药宗长老不悦开口,逸散的威势让身边弟子噤若寒蝉。   在他坐镇下,丹枫城却接二连三发生意外,这不仅是打他的脸,更丢了药宗的面子!   他看着结界外的混乱,抬手撤下了广场四周的结界,终于靠近广场前排的人有了方向,纷纷涌入广场,与此同时,“行尸”“快跑啊”此类字眼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   竟是有行尸出现?!   每个听到此消息的药宗弟子俱是面色严肃,药宗长老更是长袍一挥,消失在了原地。   “师妹,你看起来,好像很紧张啊?”凝固的气氛中,只有一人姿态闲适,俯身靠近白落葵,轻轻说道。   白落葵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精致的妆容遮掩了发白的脸色:“师兄说笑了,行尸事关重大,我这就去城中快速巡查。”   “欸别急嘛,师兄跟你一起”,文京墨手搭上她肩膀,看似很轻,却拦住了她想要离开的脚步:“毕竟,我也是宗门的一份子嘛。”   白落葵侧身,眼神同文京墨在空中接触,含着从未有过的凌厉。   文京墨却似笑非笑,丝毫不惧。   “师兄师姐,长老们让你们速速过去!”有弟子匆匆跑来禀报。   白落葵已失去离开的机会,只好暗自咬牙,在文京墨监视下一起往长街掠去。   等司辰欢跟在两人身后抵达时,便看见大街中央聚拢着一群人,不知在看些什么。   人性大抵如此,有危险时怕得要死,有热闹看时却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   拖文京墨的福,有药宗弟子开道,他和云栖鹤顺利挤了进去。   却见人群中央空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上药宗长老负手而立,面色阴沉,不远处散落着几具尸体,俱是血肉腐烂,利爪尖黑,是行尸无疑,而其中一具行尸身上,还穿着药宗弟子服饰。   最吸引司辰欢视线的,却是跪倒在空地中央,身形单薄的红衣女人和她怀中抱着的孩子。   女人长发凌乱,遮住了她的脸和怀中孩子,然而却给司辰欢一种格外熟悉的感觉。   有药宗弟子垂手禀报:“长老,经过排查,这女人和孩子就是最先看到行尸的人。”   长老颔首,示意弟子退后,随后对女人道:“把你看见的,都说出来。”   可女人毫无反应,垂首死死抱着孩子,身体不住颤动,似乎被吓破了胆。   药宗长老不耐烦地皱起眉,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与妇孺计较明显有失身份,于是对赶来的白落葵使了个眼色。   白落葵相貌出众,又是药宗美名远扬的“活菩萨”,有她出面安抚,再合适不过。   白落葵敛去眼中不耐,换上一副和善神色,走到女人身前俯身说道:“你别怕……”   她的手还没搭上女人肩膀,瘫坐在地的红衣女人听到她声音却反应极大,一把拍开了她的手!   白落葵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只手当真被女人打实,“啪”地一声清脆响在众人耳边,听着便让人牙疼。   白落葵愕然愣在原地,一时控制不住眼中浮现杀意。   “你、是你,是你害死我爹爹,把难民变成行尸的,你别过来!”女人抱着怀中孩子,惊恐大叫不住后退。   她终于抬起了头,秀丽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像是看到什么杀人魔头!   “哇啊,是你害死我爹娘和村民的,大坏蛋——”她怀中的孩子同样大哭起来,稚子悲惨的哭声凄凉无比。   众人一听,四下哗然,只有司辰欢死死盯着女人和孩子的脸。   等等,怎么会是他们?明明计划不是这样安排的!   他看向云栖鹤,却在对方眼中同样看到了茫然。   “血口喷人!”白落葵反应过来,一声清喝,闪着白光的灵力脱手而出。   司辰欢瞳孔一缩,下意识飞身上前,堪堪挡在两人身前硬接下了这道灵力。   因时间太短,他来不及护体,被打得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他如今已是元婴修为,尚且如此,不敢想象这灵力要是落在身为普通人的乌小姐和小寻身上,必定要当场丧命。   这药宗小姐竟下的是死手!   没错,被药宗带上来的正是本应疯掉的乌小姐和从乱葬岗逃出来的小寻,按照原本计划,他们应该离开丹枫城躲得远远的,现在还会在这?   “多管闲事,莫非正是你安排这两人污蔑我药宗?”   司辰欢还没想明白,对面的白落葵却当先开口,眼神不善。   “这算什么闲事!堂堂药宗弟子却欺凌弱小,这位修士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堪称吾辈楷模!倒是白小姐,这么急着要杀了这女人和孩子,莫非是做贼心虚、要杀人灭口吧?”   人群中,有人当先帮司辰欢挤兑了回去。   司辰欢抬眼看过去,看到楚川对他眨了眨眼。   “没错,对女人孩子下手,还好意思称什么白菩萨?”   “原本我是不相信这女人说的,但看药宗的反应,确实不太对啊。”   “……”   掩在人群中的天乐门弟子搅浑水,你一言我一语地质疑,其他修士听了不觉点头,看着白落葵的目光渐渐变了。   “你们放肆……”白落葵当惯了大小姐,下意识开口训斥。   “行了,你先退下”,药宗长老扫过人群,记下了最先开口的几人,随后沉着脸对白落葵道。   白落葵咬了咬唇,到底不敢反抗这位师叔,暗中瞪了一眼司辰欢和地上的女人,转身退到长老身后。   “啊森,是乌小姐吗?”   古怪气氛中,却有一道沧桑的声音响起,听到这话的人向后看去,看清来人后不觉往旁边退了退,于是露出一个年约七旬的老妇人来。   老妇人满头银发,脊背佝偻,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她从拥挤人群中勉强走出,老泪纵横地朝着地上女人抱了过去。   “乌小姐,真的是你啊,天可怜见,保护你活了下来。你爹爹乌老爷可是个大好人啊,这么多年一直给邻里乡亲免费送药,可是他却死得不明不白,死后他的药地还要被药宗回收,那害死他的上门女婿还成了药宗的记名弟子……唉唉唉,一个修仙宗门,竟然这般恃强凌弱,不讲道理,你们要想杀,先杀我老太婆好了——”   司辰欢目瞪口呆,怎么卖零嘴的老婆婆也搅和进来了?   然而经过老妇人这一番毫不停顿、字字泣血的控诉,有了解情况的丹枫城百姓恍然大悟起来。   “原来是乌家小姐,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她不是被那白眼狼的上门女婿害死、化作厉鬼了吗?”   “原来乌老爷的药地竟然被药宗霸占了,那害死人的上门女婿,不会真的成了药宗弟子吧?”   “是真的,我亲戚就在城主府当差,听说今天早上,就抓到了一直通缉的那女婿,身上穿的刚好是、额……”   “说起来,那另外几具尸体的衣服,好像确实在前不久进城的难民身上看到过……”   你一言我一语中,各大门派的弟子也渐渐眼神古怪起来。   眼看势头不对,药宗长老声音灌入灵力,扬声道:“此事必有蹊跷,待药宗调查清楚后,必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随后吩咐弟子将老妇孺三人带走,就连司辰欢,也有弟子走到了他身前。   “且慢——”   有人一袭缥碧色衣裙蹁跹而来,停在临街酒楼的一层飞翘檐角,芙蓉面,朱砂痣,声音悦耳动听:“药宗要查案我管不着,但友情提醒,你们丹枫城的乱葬岗处,可是爆发了行尸潮啊。”   似乎为了验证她的话,有一身着青纱的药宗弟子从天边疾驰而来,惊慌失措道:“长老,不好了……”   -   “咚——”   房门被人从外暴力推开,发出巨大碰撞声。   躺在床上的齐阙转身看去,恰好对上迎面砸来的拳头。   “砰!”   齐阙被打得脸狠狠偏在一边,一侧脸颊迅速红肿。   下一秒,他又被人揪着衣领逼近,司辰欢含怒的眉眼近在眼前。   “是你对不对?我们明明让乌小姐和小寻离得远远的,是你让他们去送死!”   身后,云栖鹤抬手布下结界,确保不会被其他人听见。   迟来一步的楚川整个人都懵了,“等等,什么是齐阙的安排,不是你说的让我们去找乌小姐和那孩子吗……还有云栖鹤,你怎么能使用灵力了?!”   云栖鹤没有搭理他,只是上前按住司辰欢揪着衣领的那只手,垂眼道:“冷静一点,靠得太近了。”   被打了一拳的齐阙眉心一跳,觉得云栖鹤的重点是落在后一句。   好在司辰欢真的放开了他,被勒得发疼的齐阙往床里退了退,揉了揉脖子。   “可是成功了不是吗?现在城中百姓都怀疑药宗,再过不久,其他门派也都会知道这件事。”齐阙抬眼,说出令人咬牙切齿的话,“一个小孩,一个女人,一个老太婆的证词,不是最好的博取同情和关注的武器?”   司辰欢瞳孔微微张大,不可置信看向他:“那你有想过她们的安全吗?那可是药宗,随便一个低阶弟子都能杀了她们?!”   齐阙这次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时却扯了扯唇角:“人若死了,药宗更不好洗清嫌疑了。”   “你……你把她们的性命当成什么了?”司辰欢退后一步,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床上看似病弱的少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你知道离开前,她们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就是这么对待她们的?”   齐阙偏过了头,神情掩在床幔投下的阴影中,只能看见他一截瘦削紧绷的下颌线,像是陡峭无情的孤峰,“不过是几个无知妇孺罢了,若不施予她们几分恩情,怎能让她们替我卖命?”   “我靠,说出这样的话,你还是人嘛!”   楚川都忍不住开口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让他们把乌小姐、小寻和老婆婆带来的人不是司辰欢,而是假传旨意的齐阙!   “好了,我们走吧,已经有药宗弟子过来了,若是被他们发现,肯定会起疑”,云栖鹤拦住想要上前的司辰欢,对他摇了摇头。   他们此刻是趁着其他药宗弟子前往乱葬岗剿灭行尸、偷溜进来的,不能被人发现。   司辰欢紧握着拳头,愤恨地看了一眼齐阙,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头也未回。   楚川忙跟了上去。   云栖鹤落在最后,上前将一物放在齐阙床头:“是那三人托我带给你的”,然后也跟着离开了。   屋内沉寂下来,被推开的门扉还未合拢,露出廊檐下一角天空,聚着灰色的乌云,房间内光线也跟着黯淡下来。   齐阙维持着偏头的姿势,整个人像是被冻住,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垂眼看向放在他床头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孩玩的草编蚂蚱、女子做的香囊,以及、一袋已经冷透了的干果零嘴。   都是些毫无用处的、他不需要的小玩意儿。   齐阙抬手,狠狠将东西拂落在床脚。   他不需要。             第71章   “我早就觉得这齐阙不是好人了!”一间客栈内,楚川拍案而起,愤愤不平,“也怪我不够谨慎,竟然被他骗了去。”   司辰欢坐在桌边,沉着脸,两条远山似的长眉纠结在一起,像在忍耐什么,他一言不发,只一杯一杯,灌着凉茶。   云栖鹤立于窗边,天光勾勒出他高挑身影,他的目光落在司辰欢皱起的眉头,缓缓开口道:“齐阙此举,确实可恨。”   他嘴上说着恨,神情却是冷淡,甚至带了丝自嘲。   “是吧是吧,我也这么认为。我看交换魂果后,你们便跟此人断绝关系,不要再来往了。”楚川如同找到了盟友,开口提议。   “倒也不是”,司辰欢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碰撞声,表情看着有些烦躁,“我是气,这人怎么不把自己的苦衷告诉我们。”   “……啊?”楚川惊诧看向他。   云栖鹤平静的神色也微微一动。   “齐阙如此费尽心思针对药宗,肯定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他就想凭着自己混入药宗,就他那金丹期,能顶什么事?还倨嘴葫芦啥也不说,明明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楚川听着,伸手要来探他额头。   司辰欢一把打开:“行了我没发烧,也没说昏话。齐阙是把乌小姐和小寻至于险地,但他也料到了,无论是在场的你我,还是药宗长老,都不会真的让她们去死。”   “那万一真死了怎么办?”楚川质疑。   “所以我方才不是骂了他一顿!”司辰欢道,又添了一句,”你们俩以后有啥事,可别瞒我,明明大家一起,能想出更好办法的。”   虽然说着大家,但他的眼神却始终落在云栖鹤身上。   后者逆着光,半开的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阵阵冷风扬起发梢,拂过他露出一丝恍然的面容。   “原来当时,你气的竟是这个……”几不可闻的呢喃,被冷风卷起,飘向窗外低沉的苍穹。   ……   层层乌云堆叠蔓延至天际,狂风席卷空荡长街,挟着一朵孤零零桃花,眼看花瓣要坠地时,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接住。   那手骨节分明,瘦削有力,按理该是极好看的,此刻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淋漓鲜血滴答洒落。   一碰到那桃花,粉红花瓣便也沾染了血腥。   二十一岁的云唳皱了皱眉。   他如今已鲜少有表情变化,洛家十五条人命都没让他有一丝波动,倒因为一朵花,心惊了一瞬。   他看着桃瓣的余光间,忽然多出了一双瘦窄长靴,一片鲜红衣角。   云唳抬起了头,看向出现在长街的司酒。   临南城早已被设计封城,此刻满城除了他们,便是四处游荡的行尸,血腥、腐烂的气味,充斥整座城池。   “你来做什么?”云唳下意识将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往身后一藏。   然而下垂的视线在瞥见自己同样血迹斑斑的双手后,他愣了一瞬,忽而一笑。   他还有什么好藏的呢?   他早已不是那个孤鹤凌云、清风明月的玄阴门少主了。   云唳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松开了握着花瓣的手,看着它飘落掉进尘埃。   司酒着急上前:“仙盟已经派人来清缴行尸了,你快跟我走……你怎么受伤了?”   他本欲去拉他的手,看清那遍布的伤痕时不免一顿。   云唳退后一步,躲开了他的触碰,甚至还故意将淌血长剑往他眼下一放。   “临南洛家的十五条人命,是我收的。”   他垂着眼不去看司酒,视线只敢凝在他的一截衣摆处,像是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声音又快又轻,“我将洛家害死的人,全都转化成行尸,逼走了全城的人,但洛家外有结界,洛家人一个跑不掉,我就用这柄剑,将他们一一全杀了。”   云唳手中的花逢君闪着清寒华光,戾气深重,他一边说,一边怀着难言心思,悄悄转动剑柄,光滑剑身在转到某个角度时,倒映出了一双清俊眉眼。   此刻,那双远山似的长眉却是紧蹙,像在忍耐什么。   云唳忽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心慌。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死,能坦然面对司酒的指责,怎料对方还没说什么,仅仅是一个皱眉,他便不能自已、丢盔卸甲。   他恨司酒露出这般表情,更恨,让司酒失望的自己。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氛围,云唳几乎是得救一般看向身后。   那是数十个蒙面的黑衣人,只有为首一人未曾覆面,身形弱小,眉眼间带着股邪性。   齐阙冰冷的眼神扫了一眼司酒方向:“仙盟的人快来了,我们该走了。”   司酒闻言,忍不住上前道:“云唳才不会跟你们走,他要跟我回家,是吧云唳?”   他看向云唳,原本皱起的眉眼此刻带着几丝哀求:“洛家在临南城只手遮天,坏事做尽,我知你虽驱赶行尸,却从未伤到任何一个无辜百姓,就连洛家的旁系也都让他们走了,只杀了真正作恶的十五人。”   云唳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齐阙却嗤笑一声,玩味说:“小仙师,你这些天真的话留着给仙盟说吧,不过奉劝一句,可别自己、引火上身哦。”   云唳那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握紧长剑转身离开,只留给司酒一个决绝背影:“你走吧,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他最后没有去看司辰的表情。   只是在离开临南城后,他才回首眺望那座被乌云笼罩的城池,忽而对齐阙开口:“将那些行尸,都引出城吧。”   齐阙不赞同说:“满城行尸还可以拖慢仙盟的脚步,此刻引出城,难道你就要收回它们身上的鬼气?”   云唳没有回答。   “你?”齐阙瞪大了眼,转而蹙眉,狐疑道,“你该不会是为了、那个还留在城中的小仙师?”   云唳看向他的目光冷了几分。   “行,我这就把行尸们引出来”,齐阙理智地没有多问,转过身后神色却也冷了下来。   云唳并不在乎他的揣测,只是等他走后,方才一直蜷缩的手这才打开,那朵沾着泥点、还染着血迹的一瓣桃花,又皱巴巴回到了他手心。   到底还是没舍得扔开。   这点姝色倒映在他眼底,像是看见了司酒那截衣摆。   那截因为闯过满城行尸,早已凌乱破损的衣摆。   云唳不可遏制地埋进手心,瘦削的颈肩线条扯出孤傲弧度,他轻轻靠着那瓣桃花,脑海中再次浮现司酒远山似的长眉蹙起的表情。   终于对他失望了吗?   ……   “我好疼啊……”云栖鹤看着自己手心,无意识地呢喃。   “什么?”楚川叫了他半天,谁知道他第一反应便是喊疼。   楚川下意识转身对司辰欢道:“他说他手疼。”   司辰欢:“我听得见,你看看他手受伤了没。”   楚川额角浮起青筋:“让我来叫人也就算了,他有没有受伤自己不会说?还有你,想看就自己看。”   他不伺候了,一屁股坐到桌边,喝起茶来。   司辰欢踹了他两脚,楚川老神在在,纹丝不动。   司辰欢有些坐不住,最后没忍住,还是一步一步挪着走了过去,只是在几步开外时停住,抻长了脖子去看他喊疼的手。   苍白修长,毫发无损,而且过于好看了。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缩回了脖子,却也知道云栖鹤也不是随意喊疼的人,于是表情自然地问道:“还疼吗?要不要吃些丹药?”   云栖鹤落在手心的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像是沉浸在某段回忆中。   司辰欢看着,生出些担忧来,叫了他名字“云栖鹤?”   云栖鹤眨了眨眼,内心那股荒凉的悲痛渐渐退去,他缓缓抬头,看向司酒尚显稚嫩的脸,忽然笑了笑:“嗯,我以后不会再瞒着你,任何事。”   年少事那点微末的自尊看得比天还高,不想在心上人面前露出脆弱一面,不敢让自己沾过鲜血的手再去拥抱他。   却也因为如此,他们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直到废城中他替他挡下了那一剑……   司辰欢愣怔着看向他弯起的唇角,那是个透着悲伤的笑。   像是暖日下即将融化的雪。             第72章   趁着云栖鹤出去续茶,楚川窜到司辰欢身边,鬼鬼祟祟问:“你俩这是、闹矛盾了?”   司辰欢还回想着云栖鹤方才那个笑容,那其中的莫名悲伤让他有些烦躁,像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对方经历了许多,面对楚川的询问,他只闷闷“嗯”了一声。   楚川看他神色恹恹,误以为是在烦恼和云栖鹤的矛盾,登时“啧啧”两声,长臂一揽搭在他肩头:“说吧,闹什么矛盾了,哥替你找回场子。”   司辰欢被他的大力带得往前一踉跄,当即肘击回去:“没事,不用你管。”   楚川夸张地捂着自己胸口,倒嘶一口凉气,他哼了一声,觉得司小酒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语气酸道:“是,当然不用我管,你俩好得都同床共枕了,有点矛盾算什么,而我呢,也只能继续做个孤独的伤心人罢了。”   司辰欢被他的语气说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嘴角一抽:“不是,就、就跟他打了一架而已。”   他说着,不觉感到耳根有些热,只好偏头过去掩饰了自己的不自在。   楚川拍案而起:“云唳竟然还敢打你?反了他了。”   “不是,你小声点”,这哨子精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司辰欢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其实,应该算我先动的手。”   毕竟当时是他中了情毒,估计那啥上脑,直接把人霸王硬上弓了。   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司辰欢脸色更红,越发变扭,不知道该怎面对云栖鹤。   “那肯定也是他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让你这么好脾气的人都能动手,瞧,你看提到这事,你还能气得脸发红呢。”楚川道。   “闭嘴吧你”,司辰欢直接上手,企图捂死他。   楚川闪身躲过,司辰欢又反手抓住了欲逃的肩膀,一把掼在桌上。   “你耍赖!你一个元婴期还来欺负我们这些小金丹!”   司辰欢被他哇哇乱叫吵得头疼,警告似的拍了拍他脸:“给我闭嘴”。   听出他话中的不耐,楚川识时务地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动作。   司辰欢这才放开他,不忘叮嘱一声:“对了,云栖鹤恢复灵力一事,千万保密。”   楚川:“嗯嗯唔唔”。   “说话”。   楚川得了允许,当即拍胸保证:“那当然了,我又不是什么傻子,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不知道嘛!”   虽然他很讨厌云唳了,但也知道这位前玄阴门少主恢复灵力一事传出去,会给他、司酒以及鸿蒙书院,引来多大的麻烦。   司辰欢闻言,看了他一眼。   “喂喂,你这个怀疑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楚川十分不满。   恰好云栖鹤回来,手中端着茶鹤一碟零嘴。   两人这才消停。   云栖鹤给司辰欢倒了茶,并把碟子放到他手边,然后说出自己刚才在楼下打听的消息:“如今城内还戒严,只入不出,大批药宗弟子往乱葬岗那边去了,天音门那边,据说怕药宗人手不够,抽调了百来位弟子协助。”   司辰欢吃零嘴的手一顿,敏锐嗅到了两个门派的火药味。   “也是,毕竟苏幼鱼差点在药宗的地界遇难,天音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司辰欢说着,胳膊肘杵了杵旁边忽然安静下来的楚川:“你要是担心苏姑娘,不如直接去找她。”   楚川从沉思中回过神,嘴硬道:“谁担心她,我看你是想和云栖鹤过二人世界,把我支走吧。”   司辰欢刚吃进嘴里的东西差点没吐出来,感觉到一边云栖鹤投来的视线,他没回头,只踹了楚川一脚:“别给我胡说八道,对了,乌小姐她们呢?”   话题转变得突兀,云栖鹤从他那故作镇定的侧脸上收回,开口道:“已被药宗弟子安排进了别院,但天音门那边也派了弟子去保护。”   有苏幼鱼的人在,药宗不至于这么蠢会把证人杀了,司辰欢放下心来。   云栖鹤继续道:“不过,如今药宗在丹枫城驻点的分部忙得团团转,短时间怕是不能将魂果颁给齐阙了。”   司辰欢皱了皱眉,只好让云栖鹤给齐阙传信,让他向药宗早些讨要魂果,毕竟小八还等着救命。   入夜。   司辰欢躺在客栈硬邦邦的床榻上,他的房间恰好临街,窗户半开,隔着一层薄薄纱罩,恰好看见有一抹青色影子踩着瓦片一掠而过。   司辰欢微微起身,掀开床幔,看着那道熟悉的青影消失在天边。   他笑了一声,说好的不去找苏姑娘呢。   司辰欢感慨了一下少年心事,然后又倒回床榻,盯着头顶素白床帐,一时没了睡意。   他的房间在中间,如今楚川趁夜离开,便只剩下另一边的云栖鹤。   一想到他们只有一墙之隔,司辰欢的身体便控制不住的发紧,又冒出些异样的痒。   在洗髓池丹毒发作的那些记忆,他丝毫不记得,但从自己身上遍布的那些痕迹,以及身后还隐隐作痛的地方,可能那场面画出来也是能媲美香艳话本《温香玉》的。   司辰欢想到这,愤愤地来回转动,岂有此理,当年不给他看香艳话本就算了,现在自己的香艳场面他抖不记得。   不对,司辰欢拍了拍自己莫名发烫的脸蛋,两只黑亮的眼在幽深床榻间像是猫眼一般,他才不想知道当时发生的事呢!   司辰欢为自己方才冒出的念头感到些许羞耻,烙饼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却因为方才的想法渐渐有些发热。   许是越是不想,脑海却越是浮现对方的影子,连原本有些忘却的、四年前的惊鸿一瞥又在他脑海中荡开了笔墨。   那是十六岁格外燥热的夏天。   当时经历了药宗山谷发现行尸一事后,云唳便一直留在玄阴门,足足过了大半年才回来。   昭山的满山桃花此刻已经变作累累果实,粉红娇嫩的桃子挂了满枝,惹人垂涎。   “哈哈哈,我摘的比你多,你输了,快替我抄宗规!”   “你修为比我高,本来就要多摘好吧。”   两道人影从茂密桃林中钻出来,其中一位一身红衣十分耀眼,他肩背格外瘦削,带着股说不出的轻盈,头上、衣摆沾了落叶尤自不知,只顾着举起两枚储物戒眉飞色舞地说:“哈,愿赌服输。”   说着一转身,便看见了山道边俏生生而立的白衣少年。   那抹得意在他脸上戛然而止,云唳能清晰看到他清澈灵动的双眼一睁,本就勾起的唇角更加上扬,一把丢开储物戒朝他飞奔而来。   “云唳——”   他张开手臂接住这近乎飞扑的少年,对方的灿烂笑容在太阳下格外耀眼,红衣飞扬。   两人抱了个结结实实。   “云唳你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司辰欢埋在他肩头,上扬的尾音像是在撒娇,“你再不回来,楚川都要将满山的桃子吃完啦。”   “淦,司小酒你又污蔑我!”楚川在身后捡起他乱丢的储物戒,一走近便听到这从天而降的黑锅,喊冤道,“昨天谁偷偷在书院吃了整整一箩筐的桃子,呵呵,那桃核还堆在夫子的案上等着给我爹告状呢。”   司酒原本还闻着云唳身上熟悉的香味,闻言一转身,抬脚朝楚川踹去:“你还好意思说,夫子都站在窗外了你还只顾着跟我抢桃子,现在好了吧,两个人都要罚抄。”   说着又转身看云唳,眼角都耷拉下来,颇为可怜,“要是你在,肯定不会发生这种倒霉事。”   怀中变得空荡,云唳抿了抿唇,放下手来。   他抬起眼,在两人身上巡视,眉心微微一蹙:“所以,你们俩在书院里吃东西?”   然后眼神锁定住云酒,明明是平静的语气,却听得人一阵脊背发凉,“还不认真温习功课,又被罚抄?”   司辰欢装可怜的表情一僵,被卷王支配的恐惧又冒了出来,他讨好似的拉起云唳的手:“这不是夏日热暑,满卷的之乎者也看得人昏昏欲睡,我就想着,吃饱了才好有力气看书嘛,而且我为了赔罪,特意来和楚川摘了两个储物戒的桃子,准备送给夫子呢。”   天气热,他手心的温度也格外高,像一个小火炉塞进他手里,还不安分地捏来捏去,话题偏到了一边,“可恶,怎么你的手就冰冰凉凉,一点都不热呢。”   “够了啊你们俩,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小心我告诉夫子”,楚川看不下去了,对着两人翻了个白眼。   司辰欢不甘示弱瞪了回去,“别理他,对了云唳,我们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走——”   他像个急于分享玩具的小孩,拉着人便朝桃林深处跑去,身后扬起的衣摆跳跃着点点阳光,如同燃起了火,带着他手心的炽热,一路烧到了云唳的心上,烫得鼓噪如蝉鸣。   “我也很想你”。   司酒听到了这一句近乎耳语的思念,微微偏过头来,笑得神采飞扬,“那当然,我就知道你也想死我了。”   “喂,等等我啊——”楚川在他们身后大叫。   穿过茂密桃林和一片蓊蓊郁郁的山林后,哗哗水声似有若无,待拂开眼前枝叶后,满目的绿意间忽然出现了一道白色,湿润水汽扑面而来。   只见眼前爬满幽绿青苔的山壁上,一道瀑布直泻而下,形成一汪宽大清澈的深谭,潭水中还有几尾憨态可掬的彩色锦鲤游荡。   司酒把他拉到潭边,得意说:“我本来想去找夫子赔罪,谁知道恰好看到他鬼鬼祟祟来这山林间,没想到竟是偷偷把他那几条心爱的锦鲤养到这方好去处,我跟楚川试过了,这水可凉可舒服了,最适合夏天来泡澡。”   云唳听到他说泡澡,下意识便道:“不行”,还想拉着他的手回去。   司酒误以为他是要告夫子,跟楚川使了个眼神,随后一把抱住了他,趁着人愣住的时候身体一个后倒,楚川配合着上前狠狠一推。   “砰——”   水花四溅,锦鲤们惊得纷纷逃窜。   “哈哈哈哈”,少年的笑声清越又狡黠,“这回你也泡澡了,可不能告诉夫子了。”   他如鱼儿入水,三两下便将湿透的上衣剥了干净,然后回头去看云唳,视线却顿了顿。   云唳猝不及防被拖下水,呛了几口,此时才从水面浮出,一手将湿透的发全都捋到脑后,露出漂亮到惊人的眉眼。   他乌黑长发蜿蜒,紧贴着鬓角、脖颈,皮肤白得几近透明,那双淡漠狭长的眼许是没反应过来,露着几分茫然,呆呆地看着司酒。   像是勾人的水妖一般。   司酒舔了舔唇,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心跳声在四周蝉鸣间不住加快。   “我也来啦——”楚川没察觉到两人的气氛,鬼叫一声,特别豪放地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甩开衣服往下跳,还十分坏心眼地冲着司酒的方向而来。   司酒还没看清,身前便多了一人,抱着他离开。   “砰——”第二道高高飞溅的水花在身侧散开。   司辰欢在漫天晶莹的水花中勉强睁开眼,对上云唳垂下的视线,他那张漂亮到鬼魅的脸镀上了一层光晕,看得司酒有些头晕目眩,在察觉到他还想推开自己时,司酒下意识抓紧对方的手臂缠了上去。   隔着一层湿透的衣服,两人身体紧贴,冰凉的潭水温柔地簇拥着他们,忽然,司酒感受到了一阵异样的热度。   他垂眼看去,清澈的潭水一览无余,湿透的衣衫清晰勾勒出对方腿间的庞然大物。   只是匆匆一瞥,司酒便被推开,扬起的白衣遮挡了视线,再次看清时,云唳已经用冬日的狐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飞速朝外掠去,瞬息没了踪影。   “不就是洗个澡,云唳怎么跟黄花大闺女似的”,楚川开口嘲笑。   司酒却说不出话来,只觉自己腿间方才被抵住的皮肤还残留着热意,他耳边鼓噪,血液倒流直窜上头。   那一年的夏日,格外滚烫。   司辰欢一手搭在眉心,看着素白床帐,逐渐发热的身体似乎也回到了那日的温度。   一想到无意间瞥到的庞然大物,他的手下移,盖住了自己的眼,渐渐的,胸膛起伏变大,呼吸也异样急促起来。   察觉到身体变化,司辰欢猛地挪开手,鲤鱼打挺坐起,眼睛瞪大不可置信,不对,他怎么会……难道是身体的丹毒还没彻底解除吗?!   一墙之外,云栖鹤听着隔壁人辗转反侧的声音,几乎能想到对方纠结苦恼的神态。   他唇边不免多了丝苦笑。   这几天,司辰欢的态度变化云栖鹤心知肚明,却又不敢点破,怕打破表明上的平和。   其实他该知足的,在发生那样的事后,司辰欢却仍然把他的朋友对待,已然是一件幸事。   可人大抵是贪婪的,痴心妄想要得到更多……   耳边的翻动声停止,接着是一声极细微的屋瓦碰撞声,像是有人轻轻踩在了上面,几声起落后便彻底归入平静。   云栖鹤忙起身立于窗前,只来得及看到消失在天边长街的一点身影,他想也没想,翻身跟了上去。   “你确定,我身上真的没有什么丹毒残留?”   文京墨别院内,司辰欢坐在他对面,伸手给他把脉,另一只手按了按胸口,忧心忡忡说,“可我总觉得,我身上还有点后遗症。”   文京墨的职业素养十分良好,并未对司辰欢的质疑表现出不满,他摸了摸对方刚给的诊金,和颜悦色问:“具体是哪方面的后遗症呢?”   “这个嘛……”   具体是大半夜躺床上想他竹马结果想那啥的后遗症。   司辰欢当然说不出口,只好含糊其辞:“唔,直觉。”   “……”   文京墨扫过他明显闪躲的眼神,抬手再次把了把脉,从善如流道:“嗯,好像确实有些心火炽盛,但问题不大,给你开些清心凝神的药即可。”   司辰欢眼睛一亮,迭声道:“可以可以”。   “但这药费嘛……”   司辰欢又掏了几块灵石过去:“不是问题。”   文京墨乐呵呵收下,当场给了他一瓶丹药,顺带开口提醒:“丹枫城这几天乱得很,晚上就别乱跑了,还有齐阙的那枚魂果,因为行尸一事,恐怕还要等些时日,你把小八拿出来,我给它扎几针延缓一下毒素。”   司辰欢道了声谢,把几近浑身漆黑的小八拿了出来。   文京墨手上出现几根银针,晕着灵力扎进小八体内,几乎过了一炷香时间,他便收了起来:“好了,最后还能坚持十天,差不多能等到魂果,到时候直接给它服用即可。”   司辰欢心疼地抱起小八,再次道谢后,转身离开。   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一角白色衣袍又出现在门外。   来者身形高挑,神色淡漠,抬脚迈过门槛,坐在了司辰欢方才的位置。   文京墨并不意外云栖鹤的到来,只是,他抬眼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暗暗心惊,如此悄无声息的隐匿,竟然连他和司辰欢都察觉不到。   “他的身体,没出什么问题吧?”云栖鹤看向文森京墨。   “咳咳,我们药修是有职业操守的,不能随意把客人的隐私说出来”,文京墨婉拒。   “这次秘境比赛,我们发现了药宗的洗髓池,我可以告诉你怎么找到。”云栖鹤表情平淡地丢下一个惊天信息。   文京墨第一反应是荒诞,但很快联想到齐阙和司辰欢都不明所以地快速进阶,眼神渐渐炽热起来,瞬间把司辰欢卖了个干净:“司道友担心自己身上的化灵散没消除干净,但把脉一看,只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些心火炽热容易咳咳情动,我为了安抚他,便给他开了些清心凝神的丹药,绝对没有趁机乱收钱。”   文京墨并不知道三人在谷底的事情,同其他人一样只以为司辰欢身上只是单纯的化灵散。   他表情诚恳,就差赌咒发誓,只是说着说着,却见对面的人神情一动。   就像是,万里冰封的江水忽然出现了融化的裂隙。   “心火炽热,容易、情动?”云栖鹤咀嚼这八个字,想到方才那人的辗转反侧,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现在心头。   “云兄,所以这洗髓池、是在哪呢?”   文京墨开口提醒他。   云栖鹤压下心中猜想,怕又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欢喜,他对文京墨道:“把药宗的全部地图给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文京墨的眼神立马变了,警惕地盯着他,周围的空气在不断逸散的威压中渐渐稀薄。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文京墨一字一句道。   云栖鹤却丝毫不受他威压的影响,好整以暇地同他对上视线:“反正你也不是那么喜欢药宗,不是吗?”   上辈子这位药宗的天才小师叔,本该前途坦荡,却离奇死在药宗的禁地落镜陵中,被打为居心叵测的邪修曝尸荒野。   想来,此人在药宗也是别有目的的。   文京墨听他此言,神色几经变化,最后一咬牙,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方泛黄的绢布,绢布打开,秀丽的笔触线条勾勒出复杂的地形。   云栖和伸手去拿,一扯却没扯动。   他抬眼,两人视线在空中交触。   文京墨那张向来客套和善的商人嘴脸,此刻却流露出一种真切的笑意来,那笑容正如这泛黄的绢布,带着点回忆岁月的感伤。   “你许是不知,我身为宗主小徒弟,自幼却是白姝师姐教导我修炼丹术。师姐心地善良,在药宗帮助过不少低阶弟子,只是她心思纯善,又天赋异禀遭人嫉妒,当年她研制出化墨丹解仙门之困,药宗岂能不知鬼蜮会因此事记恨上白师姐?可非但没有派人保护,反而还以救治灾民为由,将她派到偏远城池,最终被鬼蜮掳走……这张地图,是我在其他弟子去师姐房间搜寻之前,提前藏起来的。”   云栖鹤的手落在那些秀丽笔触上,这地图,竟是他母亲所画的?   文京墨抬手,点了点其中一个被圈画出来的地方,声音压低了些,语气中含着忌惮:“此处为药宗禁地落镜陵,你应当也听说过,此地专门以秘制水影镇压生前大奸大恶之徒,避免诈尸祸害四方,之前我一直不知师姐为何独独将它圈出,直到二十年前,也就是师姐受伤要回药宗治疗,我凭着地图标出的密道跟着护送师姐的队伍,最后,却是消失在了此处。”   云栖鹤眼神一凛。   前世尚未来得及发现的秘密让他微微顿住,在心底交织出一盘阴谋的大局。   所以,上一世的文京墨,便是想去探查禁地,结果却失败横死。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他冰冷的眼神落在文京墨身上。   “别这么看着我,没礼貌的家伙,按照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小师叔”,文京墨微微一笑,无奈道,“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这四周的结界,是你撑起来的吧?你既然已经恢复了灵力,而且想要追查真相,与其你胡乱探索,还不如我把师姐的遗物归还于你。”   他说着,松开了拿着绢布的手。   云栖鹤拿过绢布,视线落在那些纠缠复杂的线条上,珍而重之地小心叠好,收进储物戒中。   按照约定,他把洗髓池的位置和进入的方法告诉了文京墨,说完便想离开。   “等等”,文京墨叫住了人,手中出现一个粉红色的丹药瓶,在云栖鹤不解看过来时,挤眉弄眼道,“作为小师叔,还没给你见面礼呢,我看你与那司辰欢情投意合,估计很快会用上、咳咳润滑之物,这瓶润滑膏是我亲手调制,造价不菲,今日就送给你当见面礼了。”   云栖鹤在原地顿住,露出难言表情。   正当文京墨以为年轻人害羞不好意思收下的时候,他几步上前接过那丹药,再开口时的语气客气了许多:“还有吗,我可以买。”   “……”   贤侄,是我低估你了。             第73章   一连三日,楚川尚未回来,便先等来齐阙的消息:魂果需要他回药宗后才能给予。   “是白落葵从中作梗”,文京墨也听说了消息,趁夜赶到客栈,侧脸在枝灯笼罩下皱着眉头。   “药师大赛中出现的青纱帐乃药宗特制毒丹,虽然罪名安在了一个小弟子身上,但长老们都知道同她脱不了干系,更何况还有行尸一事,她这一次难逃罪责,更加记恨你们,于是故意拖延时间。”   司辰欢手中捧着浑身几近漆黑的小八,忧心忡忡:“那怎么办?齐阙若是进了药宗,何时才能见到人?”   大宗门宗规森严,莫说无召不得私自下山,就连传送东西,也会受到层层检查,若白落葵有心,轻而易举便能拦截下来。   “不过,你们可以跟着一起回药宗。”文京墨话音一转,“虽然内门难入,但如果只是外门,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委屈你们罢了。”   司辰欢着急救人,答应了下来。   一日后,司辰欢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短打,再看看身前望不到边的葱郁药田,想把文京墨杀了的心都有了。   他口中的办法便是让司辰欢和云栖鹤扮作普通药农,趁着药宗每年一度的采摘药草时节混入外门。   但问题是,药田开阔,一览无余,为避免药农私带,管事将人分为多个小组,小组四人互相监督,举报行为有异者还可以加钱,更别说来往管事巡逻得紧,根本不给人用灵力作弊的时间。   司辰欢虽未干过农活,但他毕竟是元婴期修士,体力惊人,心里骂骂咧咧,却没耽误手上采药,很快药篓里的药便装满了。   云栖鹤便将自己才盖了浅浅一层底的药篓递过来。   司辰欢斜乜他一眼。   云栖鹤压低声音,俯耳道:“你修为晋升太快,肉身强度虽经过洗髓池淬炼,但也需要多加锻炼才是。”   司辰欢并不信,只觉这咸鱼是想唬自己替他干活。   但云栖鹤说完后,又轻轻加了一句,“好阿酒,帮帮我。”   呼吸顺着风,吹动司辰欢耳边鬓发,他心弦如田中草尖,轻轻晃动。   “咳,给我吧”,司辰欢侧过头,遮住了自己有些发红的耳尖,他将自己装满的药篓塞到云栖鹤怀里,又勾过那少得可怜的药篓,打发他去田垄上坐着。   和他们一组的药农惊讶打量着两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等看见司辰欢勤勤恳恳采药,而云栖鹤敛衣坐在田垄上、时不时还来给人送水后,其中一人一拍大腿,以自以为小声其实早已暴露的音量道:“老子知道了,这不就是俺和俺家婆娘的日常嘛。”   他边说,边用余光打量他们,露出了然神色。   司辰欢:“……”   他正接过云栖鹤递过来的水壶,一时喝也不是,不喝又显得把这话当真了。   云栖鹤眼中沁出笑意,却又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还要偏头去问:“怎么了?”   司辰欢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轻轻哼了一声,将水壶丢他怀里,“我不渴,我还能再采十亩地!”   语气有力,引来巡逻管事的赞赏,另外两人见他干活如此卖力,也歇了心思抓紧干活。   毕竟药宗的工钱是按地算,一亩地能一块下品灵石,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   太阳西斜,橘红色的日光照耀在葱郁药田中,草叶尖跃动着点点光芒。   司辰欢直起身,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脸颊透着红,即便遮了一层假面,那熠熠生辉的眸子仍引来不少人注视。   一道身影却挡住了窥探的目光,云栖鹤再次递过水壶:“喝吧。”   司辰欢这次没拒绝,抬手饮尽,一些水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滚落过喉结位置,再没入看不见的衣领中。   云栖鹤眼神一暗。   司辰欢不觉,他将水壶归还,享受着日暮时分田野清爽凉风,感到难得的畅意:“你说得对,许是好久未曾练剑了,这身体动一下,确实筋骨活络得多。”   云栖鹤接过水壶,又递给他一方雪白手帕拭汗,闻言,忽然道:“你莫不是想那方凌霄了?”   司辰欢讶然:“怎么会突然提到他……”   说到一半,他注意到云栖鹤抬头的动作,转身望去,便见一轮浑圆落日中,一艘无比低调的黑色飞舟破开融金光线,缓缓驶入灵田尽头连绵起伏的内门群山,飞舟上凌空立着一人,虽面目不清,但那熟悉的精悍身形轮廓,分明是方凌霄无疑。   “剑宗怎么来人了?”司辰欢更关注方凌霄的来意,堂堂剑宗大弟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来药宗。   云栖鹤见他沉思,神色和缓道:“不想了,管事让我们过去了。”   飞舟上,方凌霄正沉思该如何调查药宗,忽然感觉到一股注视,他垂眼向下望去。   穿过薄云清风,只见万顷灵田间散落着蚂蚁般大小的人影,都身着麻衣、肩背药篓,没有丝毫异样,向来是他的错觉。   “师兄,看什么呢?”一身形单薄的少年上前,他额间系着二指宽的黑色云纹抹额,一双稍显稚嫩的眼却凌厉无比。   方凌霄看到他,收起心里方才那股悸动,语气无奈道:“陆蓬,此次事关药宗,你本不该跟来淌这滩浑水的。”   陆蓬脊背挺直,如一柄临渊孤剑,他冷笑了两声:“我平生最恨魑魅魍魉,若药宗真的跟行尸一事有关,大师兄不方便做的事,便由我来。”   方凌霄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剑宗的黑色飞舟渐渐消失在内门拔地而起的层层山峰间。   司辰欢这会却顾不上推测剑宗来意了,因为管事安排他们的住处时,司辰欢才知道给药农的木屋竟然还是大通铺!   文京墨该不会是故意的。   虽然司辰欢也不是扭捏之人,更是连幕天席地也睡过,但,他余光一瞥身边的云栖鹤,这人咸鱼得很,又有些洁癖讲究,就连出门在外储物戒里也打包了藤椅软被等物,让他去睡大通铺……司辰欢总觉得充满了违和。   他于是等着管事说完事情,正想离开时,偷偷上前跟管事商量,想花点灵石换个单独开辟的小屋。   药宗是免费提供住宿,毕竟药农们来做工主要是为了银钱,几乎没有人提出单独居住,管事一听这奇怪的要求,不由开始打量起他。   司辰欢舔了舔唇,一咬牙悄声道:“我同我那位……咳咳其实是伴侣,只是家人不同意,偷跑了出来,所以这住通铺有些不方便,您看行个方便?”   他将今日刚结的十块下品灵石都塞给了管事。   那管事怀疑神色褪去,掂量手中灵石,浮现了点笑意:“年轻人呐,白天干完了活晚上还有力气,行吧,你们就住最外围那层木屋吧。”   司辰欢假装听不懂管事话中的狎昵,得了木屋的钥匙,便转身过来拉着云栖鹤往里走。   “凭什么他们能单独住一间?”看到只有他们两人停在一间小屋前,有人不忿开口。   “哎都是同伴,别伤了和气”,有老好人打着圆场。   司辰欢侧头看去,那老好人还是个熟人,正是同他们分在一组的一个中年男人,司辰欢记得他好像叫老莫。   管事听见了这骚动,过来说了句“人家是花钱的”,最开始那人悻悻闭上了嘴,老莫想到什么,跟四下里的人指了指他们方向,又用两个大拇指碰了碰,含意明显,其余众人都恍然大悟。   司辰欢:“……”   他不想再看,推着还站着不动的云栖鹤入了门。   木屋设在灵田边上的一片空地,他们这一间处在边缘,明显小了许多,陈设简陋,只有一张通铺和一张桌子,拾掇得却干净。   云栖鹤一入门,当先设了结界,接着床榻、软被、枕头、帷帘,还拿了一张小几设在床榻,然后是整套的茶具。   这一番操作下来,原本简陋的木屋都堂皇了几分。   司辰欢站在原地看他动作,心想幸好没让这人睡大通铺,要不然这娇气劲,怎么受得了。   却听云栖鹤忽然问道:“你刚才是怎么说服管事的?”   司辰欢身体一僵,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其实也简单,只是给管事塞灵石。”   “是吗?”云栖鹤半倚在床榻上,白色帷帘半垂,他此刻撤了假面,一张漂亮的脸在高床软枕簇拥下,透出几分欲来。   他微微偏头,自帷帘后露出那双狭长潋滟的眼。   “难道不是说,你我是私奔的伴侣?”   轰——   司辰欢只觉挨了一发九天玄雷,整个人被劈得头晕目眩,脸颊也红得不正常。   他、他怎么忘了云栖鹤也恢复修为,以方才的微末距离,修士肯定探听得一清二楚。   该死,他方才脑子是被驴踢了嘛,这么多借口,怎么偏偏找了一个最解释不清的!   “我、我……我突然想到有点事,出去一下”,司辰欢支吾片刻,实在憋不出话来,便想溜之大吉。   一只手却从身后按住他方才开了一隙的木门,将门重新合拢,充满压迫力的身躯自身后迫近   “跑什么?”压低的声音响在耳际,像是浮冰碎裂,激得司辰欢一颤,耳后连带着细白脖颈,也染上了绯色。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云栖鹤垂眼,将司辰欢的反应纳入眼底,指尖的轻颤却暴露了与他冷静外表不相符合的紧张。   他手指蜷缩片刻,还是抬手,缓缓抚在司辰欢一片绯红的后脖处,微微用力,让他转过头来,四目相对。   那片皮肤软而烫,同云栖鹤微凉的指尖相触,司辰欢只觉如过电一般,浑身都泛着一层细密的痒。   空气因距离的过于靠近而变得稀薄灼热,司辰欢能看到自己在云栖鹤瞳孔中的倒影,一时间,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这双眼曾因自己露出目眩神迷的时刻,那是……他们在洗髓池欢好的时刻。   司辰欢面色更红,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这惹人怜爱的情态,他后背紧贴着门,退无可退,想要逃开,却被云栖鹤看似清瘦实则精壮的手臂拦住去路,只得困在这逼仄空间中。   “嗯?”云栖鹤轻哼一声,手心却还在摩挲他后颈软肉,原本微凉的掌心也渐渐染上滚烫,每一次触碰都带起司辰欢情不自禁得瑟缩,却偏偏避无可避。   “为什么,说你我是伴侣?”云栖鹤像是得不到答案便不罢休的模样,头更低向司辰欢,两人鼻尖几乎相触。   司辰欢在这潮热中鼻尖沁出了点细汗,微微黏腻的、湿润的汗水便同云栖鹤碰在了一处。   说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响如擂鼓,司辰欢原本躲闪的眼神猝不及防撞见云栖鹤那深黑眸子间,被里面暗藏的翻涌情绪心惊一瞬。   那像是……苦苦压抑了经年累月而不可得的情愫。   司辰欢这浓烈深沉的眼神所蛊惑,殷红的唇瓣微张。             第74章   “我……”   司辰欢的呼吸灼热而克制,他仰着头,带着水色的目光看向云栖鹤。   微张的唇瓣能看到一点红舌,与雪白牙齿碰撞间,发出短促又茫然的几个音节“我其实……”   骤然亮起的白光打断了他的话。   司辰欢愣了一瞬,然后迅速看向腰间的传讯令牌。   “楚川传信了?!”   司辰欢从未如此感谢过楚晚舟,他眼中水色迅速消退,一把推开身前的云栖鹤,坐在简陋小桌边拿出传讯令牌,不去看云栖鹤。   他低着头,假意看信,实则缓缓吐出好几口长气,待心绪稍定,这才认真打量起传讯令牌。   楚川的信又臭又长,几乎四分之三都在控诉他和云栖鹤把自己抛弃而过二人世界的。   司辰欢的目光在这个“二人世界”上停留几秒,耳尖原本消退的热意又有袭来趋势,他愤愤想,这楚晚舟不知从哪学来的词,简直胡说八道。   后面部分则正常许多,包含了许多重要信息,大抵是从苏幼鱼那得知的。   司辰欢扫到一处,暂时忘了微妙气氛,惊喜出声:“太好了,乌小姐她们被接到苏家的地盘,保护起来了。”   一时没有回应。   司辰欢下意识抬头,却不知何时,云栖鹤已站在了他身前,居高临下投来的视线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同他对上眼神时,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司辰欢拿着令牌的手微微一顿,有些不自在,他侧过头,避开云栖鹤视线,再次开口时没了方才的轻快。   “天音门走了一步好棋,率先将丹枫城出现行尸一事上报仙盟。如今三宗鼎立,关系却称不上和谐,当下执牛耳者为药宗,剑宗和器宗想必目标一致。行尸一事爆出,药宗宗主为避嫌,已提前几日离开药宗去往仙盟殿了,任由剑宗和器宗派弟子来探查,难怪今日会有剑宗的飞舟前来。”   余光中有白衣拂过,云栖鹤已坐在了他对面,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药宗宗主不在宗门?”   司辰欢忍不住抬头,在烛光跃动间看向他的侧脸,只见他神情温和,眸色沉而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方才那股浓烈到足以将人溺毙的情愫,仿佛晨间云雾一般,被阳光一照,便杳无痕迹。   司辰欢有刹那的晃神,按理来说他应该感到庆幸,但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却又生出些不甘。   好像方才意乱情迷的人,只有自己一样。   “怎么了?”   察觉到他停留的注视,云栖鹤偏过头来,看向他。   还问我怎么了?   司辰欢那点不甘就化作了闷气,“没什么,你自己看吧。”   他将令牌丢到云栖鹤怀里,在对方不解的注视下,脱掉外面一层麻衣,然后施了个清尘诀,穿着雪白的里衣扑到软榻中,三两下将锦被卷成一团,只留给云栖鹤一个后脑勺:“我累了,休息吧。”   司辰欢其实也不想跟他同睡一张床,但看了看木屋原本那张硬邦邦不知道放置了多少年的床板,再看看云栖鹤堆出来的高床软枕,司辰欢纠结了几秒,还是从心地扑到软榻中,柔软如云端的触感让他心中郁闷消散不少,司辰欢没忍住用脸蹭了蹭雪白枕头,舒服地眼睛眯起,像一只慵懒的猫。   身后有衣服的窸窣声响起。   司辰欢的动作稍停,意识到是云栖鹤。   原本放松的脊背又不受控制的僵住。   人影逐渐笼罩在他身上,直至完全盖住,司辰欢手指蜷缩,紧抓着床被,他将自己挪腾到床榻边缘,直到抵住墙,然后转身,露出的眼睛黑而亮,在昏暗床帷间漾着细碎的光。   “为了咱俩都睡得舒服,不许越过此剑。”   他把花逢君从储物戒中取出,“啪”地一下盖到床正中央,楚河汉街一般分出左右两边。   云栖鹤同样脱去了外衣,高束的马尾散落,有几缕搭在肩前,雪白的里衣柔和了冷硬眉目,显出不同于白日的恬静。   他垂下视线时,长而直的睫羽在眼睑下投射淡淡的青翳,挺直的鼻梁划分了明暗交界,于是浓墨重彩的五官便显得更加深邃,他听到司辰欢的话时,薄而淡的唇轻轻一抿。   那动作有股说不出来的……欲。   当这个字眼在脑海中冒出,司辰欢呼吸都停顿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直勾勾地盯着人嘴巴瞧,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他面颊热意再次浮现,偏偏后背抵着墙,无处可逃,只好将自己的脸埋进被子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他的视线强行从云栖鹤那张仿若艳鬼的脸上挪开,划过头顶雪白床帷,看到了旁边的花逢君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玲珑剑鞘好像在微微颤动。   像是,花逢君在颤抖一样。   咦?   司辰欢惊疑一瞬,还待细看,床榻却微微下陷,另一边已经有人掀被上床。   “好。”   淡淡的一个字,响在幽静私密的床帷中。   司辰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云栖鹤是在回应他“不许越过此剑”的话。   原本还想查探花逢君的心思全无,司辰欢转过身,用后背对着云栖鹤,嘟囔了一句“你知道就好”,然后再不出声,像是去会周公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当夜色更浓时,司辰欢烦躁地睁开眼,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   他不仅半点睡意全无,心底还像有一只猫爪在挠搔,痒得他恨不得辗转反侧,然而他却动也不敢动,生怕云栖鹤发现他还没睡。   不对,没睡就没睡,他这么心虚干吗?   许是巧合,当他这么想时,身后传来声音:“还未睡吗?”   司辰欢恹恹回他:“已经睡着了。”   低笑声响起。   因为距离相近,那笑声显得格外明显。   司辰欢忍不住转过身来,很是不忿:“笑什么?”   自己在这心绪不宁,他却还笑得出来。   然而这一眼,却直直撞入云栖鹤如漆黑深渊的眼眸中。   那眼神很难形容,像是隐藏着什么未知危险,又蛊惑着、引诱着让人想要跳入其中,找寻主人深埋其间、不为人所知的心思。   “司酒,你身上的情毒早已解了。”   司辰欢在他的注视下,咽了咽口水,露在被子外的眼神飘忽,“对,怎么了,你不会还想要我感谢你吧?”   他一紧张,话说得便多,想要以此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云栖鹤朝他靠近,越过了约定距离。   “喂……”司辰欢刚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原本一直躺在他们中间的花逢君登时一个起飞,直直落到床榻外沿,将他们两人都划到了一边方向,如此一来,云栖鹤确实也没有越过“此剑”。   司辰欢看得目瞪口呆,再三召唤,花逢君却一动不动,装死一般。   司辰欢确定了,这剑就是故意的,所以刚才的剑身战栗……   “是你?”他的眼神落到云栖鹤身上。   云栖鹤笑了笑,避而不谈,反而问他:“你为何还会心火炽热呢?”   司辰欢被问的猝不及防,那一夜的狼狈浮上脑海,他神色中有瞬间的不自然。   “文京墨竟然连这都告诉你了,说好的药修医德呢……”他眼神继续飘忽,漫无目的的乱瞟,就是不敢同云栖鹤对上视线,嘴硬道,“至于心火炽热,咱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别说我了,十六岁那年夏天我们去山泉沐浴,你不也那啥了吗……”   好一会儿没有回应。   司辰欢发热的头脑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大半夜的,他同自己的竹马躺着同一张床,盖着同一个被窝,在这讨论那啥不那啥的,更别说此前他们刚刚双修完,委实是有点……太不合时宜了。   他刚想说些找补的话,就听云栖鹤道:“你不知道吗?”   “什么?”   “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吗?”   云栖鹤明明没有再上前,那双幽深的眼也是垂着的,但口中的质问却像是步步紧逼而来。   “你当真……毫无所觉吗?”   司辰欢在这连续的发问中,只觉心跳擂鼓一般,不断撞击着脆弱的胸膛,带来阵阵战栗,他喉头哽塞,想说些什么,再三张口,却是无言。   最后只能苍白地挤出一句“我要睡了”。   然后他不敢去看云栖鹤的脸,转身将被子包住整个头,想缩进壳子里躲避的王八。   云栖鹤也不再开口,房间重新陷入死寂。   ……   “你不知道吗?”   “你当真不知道吗……”   许是云栖鹤太过相似的话,司辰欢在意识混沌中,迷迷糊糊想起了玄阴门巨变前,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秋日天高气爽,层林尽染,清澈蜿蜒的河水倒映出碧蓝苍穹和金黄树影。   十七岁的司酒褪了鞋袜,卷起裤脚,露出细白双脚和一截小腿,他此刻坐在河边青石上,身边胡乱丢着几条巴掌大的小鱼,还在不断挺尾蹦跳,他却看也不看,只全神贯注盯着刚收到的信笺。   河水呼啦声响起,楚川走上岸来,他同司酒同样打扮,手中提着用草串穿过的几条小鱼,不满地嚷嚷:“说好的今天抓鱼打牙祭,还没抓多少呢,你就光顾着看你那破信!”   司酒充耳不闻,直到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三遍,这才意犹未尽将信笺收起,小心放入储物戒中:“你懂什么,我和云唳足足三月未见了,他来信说想我呢。”   自从玄阴门的金丹宴后,云唳再也没回过鸿蒙书院,两地相隔万里,传讯玉佩无法支撑,只能遥寄信笺传音。   司酒一手撑着青石,抬头看向高阔苍穹,颇为惆怅道,“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还说十八岁的家宴要邀请我们,那一日他母亲也会出席。”   楚川被他莫名怨妇的语气给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反应过来:“他母亲?白姝夫人的病好了?”   仙门皆知,当年鬼蜮大乱时,云琅仙君手持玄阴令驾驭万鬼,修补鬼蜮,将数万邪魔封印回鬼蜮之中,后来创建玄阴门守护结界。   而白姝作为云琅夫人,更是创制出化魔丹的药道天才,同样日夜奋斗在战争一线,为受伤的仙门弟子调制伤药,后来不幸受伤,一直用天才地宝小心吊着一口气,直到战争结束,药宗提出有办法救治白姝,这才将人转到药宗医治,如此又过了十余年。   外界对这位云夫人多有传言,尤其是药宗的“破魔丹”研制出后,好事者多质疑白姝当年的“化魔丹”是抄袭嫡妹白芷的药方,十五岁那年猎阴大会的晚宴上,楚川和司酒还因此揍过人,只是没想到,这位“隐身”病了十余年的云夫人,竟然能出席宴会了!   “嘘”,司酒忙捂住这哨子精的嘴,警惕地左右环顾,幸好周围没有人。   “这可是宗门秘辛,你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司酒瞪了他一眼,这才放下手,又奇怪道,“不过今天,人怎么这么少?”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才想起今早花虞的叮嘱,异口同声喊道:“完了!”   两人捉了半天的鱼也不要了,逃命一般奔向大殿,边跑边嚷嚷“快快快,帮我把衣襟整理一下……”   一路跑到大殿外的长廊,远远便见白胡子夫子在门口等着。   楚川如丧考妣,小声道:“完蛋了,我娘绝对要杀了我。”   今天一早,花虞便告诉他们有贵客来临,要楚川午时来见客,结果两人捉鱼捉地忘乎所以,如今已是午时一刻了。   司酒退后两步,用沉痛的语气说:“去吧,我会为你收尸的。”   门口的夫子已注意到了他们,吹胡子瞪眼看了过来,尤其示意楚川快点过来。   楚川缩了缩脖子,扯着司酒衣袖不放:“不行,要死一起死!”   “我又不是师父的儿子,见什么客?”司酒一扯,扯不出来,见楚川怂成这样,他只好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张小纸人,咬破指尖点了一滴血上去,小纸人紧闭的双眼霎时睁开了。   “行了行了,我用它跟着你去,还不快点,夫子要过来了。”   楚川不甘心地纸人塞进衣袖,终于肯松开他衣袖,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殿门走去。   司酒看他拐入殿门,便找处廊檐坐下,闭目同小纸人通感起来。   他听到女人压低的斥责声“怎么现在才来”,这是师娘。   楚川心虚地捏着纸人,司酒操纵着纸人抱住他手指,拍一拍,楚川这才心思稍定,上前俯身拜道:“晚辈见过白师叔。”   姓白?是药宗的人?   司酒脑子一转,想到了一个人,白芷?白姝前辈那位创制破魔丹的嫡妹?   司酒听到一道冰冷女声“这就是楚师兄的儿子?”   这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森,听起来却有种莫名嘲讽。   师娘的声音响起:“这小子顽劣,误了时间,希望白仙子勿要同他一般见识。”   楚逢尘温和开口:“楚川不过少年心性,贪玩也正常,我倒是愿他能如此赤忱下去呢。”   “呵”,有人轻笑,“师兄当真是变了呢。”   “娘我……”楚川小心翼翼开口。   “行了,你先下去,自己滚去禁闭堂抄书。”   司酒从廊檐下起身,倚着漆柱往殿门一看,果然见楚川跟在夫子身后,臊眉耷眼地走了过来。   “还有你,你也别跑,两人一起去禁闭堂”,夫子瞪着司酒。   司酒扯出个讨好的笑,拍拍胸膛:“您老放心,那地方我们俩都熟,这就去抄宗规。”   他扯着楚川的袖子就往禁闭堂走去。   看着他如此熟稔乖觉的模样,夫子捻着胡须,又好气又好笑,目视了一会儿,见两人果然乖乖地朝着阁楼走去,他也歇了跟上去的心思,自己朝书院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目光一消失,司酒便拽着楚川换了个方向,掩着曲折长廊又绕了回去,躲在廊檐下的假山后遥遥观察殿门口。   “你干什么?还嫌我被骂地不够?”楚川有气无力地说。   司酒“啧”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师父虽然是药宗亲传弟子,但这么多年来,药宗从未有人来访,如今这位白芷师叔亲自上门,怎么看都有古怪?”   “哪里古怪了?你想多了吧。”   楚川并不清楚药宗山谷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司酒已经对药宗生出的警惕和敌意。   他搭着楚川肩膀,偷偷道:“总之,我想去听一听她来找师父干什么?”   楚川用“你疯了”的眼神看着他。   司酒从他衣袖勾出那枚小纸人,“主要是师娘,这就要辛苦你了”。   楚逢尘和白芷身为药修,修为不高,毫无灵力波动的纸人能勉强糊弄他们,但花虞不行,她敏锐异常,要想偷听便只能引开她。   “楚大侠,楚大哥,求你了”,司酒双手合十,一脸祈求地看着他。   “老子真是欠了你了”,楚川骂归骂,还是起身,朝禁闭堂走去。   不久后,一阵爆炸声响起,有白衣师弟沿着走廊匆匆跑向大殿报信,很快,师娘满脸杀气地跟着弟子走出。   早有准备的小纸人在结界打开的刹那,迈着短腿贴着门槛翻了进去。   花虞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滞,“师娘?”旁边弟子疑惑催促。   “走吧”,最终还是对逆子的杀意占了上风,她跟着弟子朝禁闭堂杀去。   司酒在心里为好兄弟点根蜡,然后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操纵纸人收敛气息。   纸人就贴在门槛和殿门转轴的缝隙处,死物般一动不动。   所幸司酒判断得不错,两位药修果然没有察觉到纸人的存在,他听到白芷说:“如今花夫人不在,我也同师兄明说了,只要你帮宗门培育这一次的两万亩噬魂草,爹便同意你去见白姝。”   楚川:“师妹说笑了,我怎么会培育噬魂草?况且师妹不是宣称已经研制出了破魔丹,还需要噬魂草做什么。”   白芷的声音听着有些咬牙切齿:“师兄何必明知故问?噬魂草是化魔丹的主要材料,若是没了,受苦的可是仙门百家弟子!   她声音放软了些,“你同白姝青梅竹马,我知道她在你那放了些幼苗,培育出这批噬魂草,师兄你便可以在玄阴门宴会上,见到白姝了。”   楚川的声音提高了些:“白姝师妹的身体好了?”   白芷意味深长:“兴许吧,这还要看师兄的选择呢。”   大殿陷入一阵沉默。   司酒听到这,奇怪地“咦”了一声。   师父不知道也就罢了,他可是已经从云唳的传信中得知,云唳十八岁的家宴上白姝前辈本来就会出现,怎么在白芷口中,反而像是拿出来谈判的条件呢?   她这是在骗师父啊!   “谁?”   他情绪激动下,纸人泄了一丝气息,女人的暴喝声下一秒响起。   被发现了!!!   司酒一颗心提了起来,正准备转身逃跑,耳边却听到有人道:“是我,白芷师妹怎么这般心虚?是说了什么我听不得了的事吗?”   这声音熟悉,是去而复返的花虞!   白芷:“……夫人误会了。”   司酒松了口气,忙蹑手蹑脚转身逃跑,一路跑到禁闭堂,遥遥便看见没了半个屋顶的阁楼,以及顶着满身鞭痕、衣服破烂的楚川。   楚川正苦兮兮地趴在屋顶修补屋瓦,看见司酒,刚想说什么,下一秒立马低下头乖巧干活。   司酒也听见了破空声,暗暗叫苦,却忍住了没有躲开,生生接下了朝他后背抽下来的长鞭。   “啪”一声,司酒被这大力掀得踉跄几步,倒吸一口凉气。   “师娘”,他头也不抬,转身就跪下认错,“师娘我知错了,你打死我吧。”   “哼”,花虞在他头顶冷哼一声,将一些黑色纸灰洒在他身前,“偷听也不知道掩藏好些,若不是我,被白芷那女人发现可就麻烦了。”   “是,是司酒学艺不精,幸好有英明神武的师娘在,可吓死我了,要不是师娘,我今天肯定就完了!”司酒打蛇随棍上,主动露出刚被打出的一鞭血痕,“师娘莫气,再打我几鞭消消火吧。”   他这么说,花虞嘴上道“别装可怜”,却是收起了鞭子,看得趴在屋顶的楚川满脸羡慕。   “还有你,也不是个省心的!”花虞视线一转,恨铁不成钢地开口,“想要引开我用什么方法不行,偏偏让白芷看了笑话!”   她扬起鞭将楚川从屋顶卷了下来,丢到还跪着的司酒旁边,眼不见心不烦道:“今日允你们下山,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了。”   竟然还有这等好事?   两人一对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忙不迭道:“是,娘(师娘)我们这就去!”   下山的机会来之不易,两人连忙爬起就要下山,司酒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跟花虞道:“那白芷师叔不怀好意,她骗了师父,师娘可要看着点。”   花虞:“放心吧,你师父没那么蠢,你俩先给我滚回去换身衣服再走!”   许久未曾下山,今日一瞧,昭日城内格外热闹。   座座阁楼挂起了红灯笼,横桥上彩带飘飞,两侧摊贩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欢声笑语,热闹不休。   一来到清平乐,司酒就忍不住问来迎接他们的乐娘:“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这般热闹?”   乐娘掩唇笑道:“两日后便是凡间七夕,能不热闹吗?你们来得正好,班主还苦恼呢!”   两人一入楼内,便被乐娘们簇拥,尤其是楚川,纷纷喊着让他救急。   原来七夕将至,隔壁长明城的城主邀请清平乐去设台演奏,班主已答应了下来,但临时有位琴师病倒,其他琴师又水平不够,正苦恼呢,楚川便来了。   班主越过众位乐娘,一把眼泪地拉着楚川:“青竹,你这次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这?”楚川犹豫道。   司酒知道他在犹豫什么,长明城离昭日城大概一天的路程,况且七夕的演奏还是在两日后,而师娘给他们批的下山,大抵仅限今日。   可周围又是一群女孩子求着帮忙,别说楚川,司酒都受不了:“算了,没准那、那谁多待两天呢?师娘应该发现不了的吧。”   楚川一想也是,顶多也就挨一顿鞭子,反正这个他习惯了,于是答应道:“好吧。”   两人便同乐娘们前往长明城。   长明城比昭日城繁华得多,城内临着一条宽广大河,来往船只不绝,七夕夜这一天,更不得了,还未入夜,座座画舫游船便早早点亮了满船灯笼,映得凌波生辉,亮如白昼。   长明城城主颇有情趣,搭了座三层高的画舫,描金饰玉,光彩夺目。   画舫第三层拆了船舱,做了四面平敞的乐台,四角有造型别致的花灯缓缓流转,乐师们就在此演奏,画舫从城东一直飘到城西,乐声也晃晃悠悠飘了满城。   司酒没有上船,而是戴着桃花面具在岸上凑热闹。   他今日一身红衣,外罩燕脂色枫叶轻衫,腰封处两枚小金酒壶垂落,虽然脸上仍戴着桃花面具,但他身形高挑挺拔,露出的双眼灵动狡黠,吸引不少视线,没一会儿,怀中便被漂亮姐姐塞满了绢花发簪等物。   虽然他再三表示婉拒,但漂亮姐姐们丢下便走,不给他机会还回去。   唉,真是甜蜜的负担。   司酒抱着满兜东西,眼中倒映着满城声色,忽然想,要是云唳在这就好了。   袅袅乐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是画舫又开了回来,司酒下意识看向那满船灯影,人潮此时也因着画舫而朝岸边拥挤过来。   司酒被挤得不住后退,又忙着护紧怀中东西,一个没站稳脚步踉跄,眼看要摔倒,后背却撞上了一人。   “对不住……”他说着就要移开,然后那人却伸手环过他腰,把他圈在了怀里。   熟悉的冷香味传来。   司酒下意识转身,在满街煌煌光影和拥挤人潮中,看见了云唳。             第75章   那是云唳。   即便他戴着的银丝面具遮住了面容,但司酒却第一眼便认出了人。   通明灯火映在他们身后,煌亮一片,融在司酒放大的瞳孔中,像落了星子一样璀璨。   “云唳!”   司酒手上捧着的绢花、发簪掉落一地,他却丝毫不管,只张开双臂扑上前,抱住了突然出现的少年,力道之大,带得发丝飞扬,发梢在灯火中染上一点亮。   “你、你怎么在这?”司酒惊喜的语气中还带着一丝不确定,像是怕自己产生了幻觉。   云唳被他拥在怀里,垂下的视线扫过地上凌乱的绢花等,在司酒看不见的角落,眼神暗了些。   他抬手同样抱了回去,力道不轻,嗓音透着些嘶哑:“来办点事。”   此时岸边人群逐渐散开,原是乐船在晃荡水声中驶离,乐声远去,街上的热闹声却重新响起,人潮涌动。   “少主,此处人多,不如还是换个地方?”   从云唳身后忽然转出一道白影,吓了司酒一跳。   此人黑衣白带,身形颀长,眉宇间有股从容的神韵,眼前却覆了一段二指来宽的雪白绡锻,明明气度不凡,存在感却格外低,若不是出声,司酒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对方好像是云唳父亲收的弟子,叫什么、白雪庭?   司酒艰难从回忆中记起了对方的名字。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雪庭朝他的方向抬起了脸,就像是隔着绡锻,看了他一眼。   不待司酒反应,云唳将他头按在自己肩膀,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们换个地方。”   “等等——”司酒被他按着后脖,艰难出声,“我的绢花还没捡起来呢!”   云唳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莫名:“你还要?”   司酒趁着他一瞬间的愣怔,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立马蹲在地上忙着拾拢散落的绢花、发簪,口中还说着“借过”等语,生怕行人把东西踩烂了。   等他直起身来时,怀中又抱了满满当当,几缕发丝垂在他鬓角,瞧着有几分得意,“那当然,这些可都是姑娘们的心意,我虽不能回应,却不能糟蹋了。”   云唳咀嚼着他的“不能回应”四字,冷厉神色稍缓,长眉却仍是蹙着的。   三人穿过拥挤长街,向前走去,在摩肩接踵中,司酒抱着东西敏锐转头,注意到身后还跟着十几位同样黑衣打扮的人,意识到这是玄阴门的弟子。   看来云唳这次还真的是有任务在身。   他有些失望,原本张扬的眉眼都耷拉下来,有任务,便意味着云唳不能久待。   可他们很久都没有见面了。   走了一会儿,人潮渐松,待停在一处高墙阴影时,云唳转身,对亦步亦趋的白雪庭道,“你先带着弟子们去采买,亥时三刻在客栈汇合。”   白雪庭的目光在司酒身上滑过一瞬,道了声“是”,便带着身后的黑衣弟子们悄无声息地离开。   司酒抱着东西,从他身后探头去瞧玄阴门弟子的背影,忧心道:“这样可以吗?会不会耽误你的任务?”   “无事”,云唳摇摇头,高墙阴影下他的眼神显得更深邃,垂眸去看司酒。   “而且,我们许久不见,你不想我吗?”   他这话说得又轻又快,被突然从墙边跑来的嬉笑声遮掩。   那是一群举着糖葫芦正在打闹的小孩,兴高采烈往前跑着,一不留神,差点撞在司酒身上。   司酒还没反应,身前便站了一人。   “哎哟——”其中一个小男孩痛呼一声,糖葫芦串掉到了地上。   他抬头,同云唳冰冷的视线对上。   “……”   小男孩身体抖了抖,看了看人高马大的云唳,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糖葫芦串,嘴巴一瘪,眼中迅速冒出了泪花,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强忍着,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   旁边的小伙伴们也都一个个直咽口水,鹌鹑一般缩在墙角,不敢去看这吓人的漂亮哥哥。   “怎么了这是?”司酒冒出头来,看到这可怜巴巴的小男孩,没忍住笑了一声。   “别伤心了”,他上前,把怀中精巧的绢花和发簪推到小男孩怀中,又抬手招呼旁边动也不敢动的小孩们,“这些东西送给你们了,下次可要注意看路,别再撞到人了。”   那小男孩一愣,呆呆地抱住堆满怀的东西,泪珠还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旁边的小孩们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抵觉得这位同样漂亮的哥哥和气许多,于是试探性地往地上的小男孩旁边走去。   司酒又笑了一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然后拉着云唳的手离开。   走出去一段距离,他暗暗回头,便见身后的小孩们已围作一团,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声。   “嗤,这帮小鬼头”,司酒扯了扯云唳袖子,挤眉弄眼道,“那小孩绝对喜欢旁边那位小姑娘,看,还把最大的绢花送给人家了。”   云唳看了看他拉着自己衣袖的两根细白手指,垂眼道:“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怎么不知道?”司酒不服气地说,指着那小男孩,“你看,他就只盯着人家小姑娘瞧,还送她礼物,这肯定是喜欢嘛!”   “你真的知道吗?”   司酒偏过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笃定。   云唳笑了一声,不再追问,而是道:“不是说那堆东西是姑娘们对你的心意,怎么送人了?”   司酒表情狡黠:“我也说了我不能接受啊,所以不如送给小孩,倒给他们增添几分乐趣。”   云唳还想说什么,司酒一把拽着他往前走,“好了不许说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分明是嫉妒我嘛!行了行了,没有姑娘送你礼物,我送你总行了吧!”   他在灯火辉煌中回头,对他眨了眨眼,“有酒哥疼你哟。”   于是云唳要说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间,半晌后,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你分明就是明知故问,我们分开那么多次,我哪次没有想你?”司酒说着,一手捂住左胸,嘟囔着说,“人家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快一百年没见你,可想死你了!”   云唳的脚步猝然一顿。   他们似乎总是避免不了分别。   小到几日,大到数月,尤其随着他步入金丹期,玄阴门的事务渐渐从父亲身上转移到他手中,相处的时间也就更为短促和难得。   每次重逢,他都不由自主地向司酒确认对自己的想念。   即便知道其中意味不是他心中所想,但是,每次听到司酒毫无掩饰、满是赤忱的想念时,他总是控制不住想拥人入怀。   一如现在。   司酒猝不及防被抱住,对方抱地很紧,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有力蓬勃的心跳,当灼烫的呼吸落在他脖颈时,有些莫名的痒意。   司酒下意识肩背一僵,然后哭笑不得,拍拍他肩膀:“行了行了,听到有礼物,这么感动的嘛。”   司酒不禁感慨,谁说他竹马高冷得很,这分明是听到有礼物就高兴得不行的少年郎嘛!   云唳的想法同他截然相反,脑海中的阴暗想法折磨得眼神都沁出了点红意。   好想……   好想就这么将人揉进他身体里,藏起来,谁都看不见,谁都不能再觊觎,只是他一个人的,是他的,再也不要分开……   云唳的呼吸克制地放缓,却掩饰不住战栗,眼中红意更浓。   说不清是贪婪还是吞噬的目光,落在司酒那毫无所觉的一片白皙后颈,他恶劣地想:   司酒若当真知道喜欢是什么,怎么还会这般不设防地抱住他呢?   就像可怜的羔羊一而再再而三地抱住孤狼。   所以,怎么能怪孤狼吞吃了羔羊?这不是对方纵容的结果吗?   然而,那充满强占欲的目光,最终还是在对方的轻拍下渐渐败下阵来,露出柔软无奈的眼神。   他到底不是毫无感情的牲畜,又怎么会舍得让心上人受一点点委屈?   只是小心翼翼的少年心事,满腔压抑不住的情爱,在看到心上人始终毫无所觉的模样后,终究是忍不住,在那白皙后脖上略带惩罚的咬了一口。   他力道很轻,只留下浅浅的牙印,司酒却怪叫一声:“好啊你,恩将仇报!”   他跳到云唳背上,嚷着自己受伤了,要对方背着他走。   云唳身形很稳,托着他穿过喧嚣人潮和斑驳灯影,方才汹涌的私欲又都化作平静的欢喜。   真想一直背着他这样走下去。   可惜路有尽头,他背上的少年也不安分。   司酒扭头看到两侧摊贩时,眼神一亮,从云唳身上跳了下来。   因着七夕,不少摊贩上摆满了造型别致的河灯,用竹竿挑着,在风中缓缓转动,连成一片。   摊前,大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装扮入时,眼神接触时羞涩一笑,空气中仿佛都充满了甜蜜的气息。   云唳原本跟着司酒,看到这一对对才子佳人,却不免放慢了脚步,银丝面具下的眼中流露出几许羡意。   堂堂第一仙门的少主,贵为天之骄子,最羡慕的却反而是人间情事。   司酒正挑着礼物,回过头想要叫云唳,却发现了他的驻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小摊前挂成一排的河灯。   他眼珠一转,上前拉着云唳,也朝河灯摊前走去,突兀地出现在才子佳人中。   “做什么?”   司酒兴奋道:“光看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去放河灯吧,我还没放过河灯呢。”   他话语中都是对待新事物的跃跃欲试,不顾旁人打量的视线,很快挑好了两盏莲花灯,付好钱后便拉着云唳往河边走:“快,我们找个好位置。”   可惜今夜万人空巷,长长的河堤岸上都挤满了人,不是放河灯,便是欣赏画舫的表演,黑压压一片。   司酒见没处落脚,又看近处的一些河灯因不慎被被驶来的画舫波及,侧翻沉水,觉得可惜,于是拉着云唳道:“我们找条船吧,去河中放灯去。”   虽说要找船,他心中却没底,毕竟每逢佳节,画舫游船便早早被预定出去,如今临时要找,他都已经准备去问渔夫的打鱼船了,云唳却说:“不用,我这便有。”   他们离开人群,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处僻静河边,一株垂柳倚岸,灯火阑珊。   云唳从怀中拿出了一架巴掌大的小船,将小船往河里一抛,巴掌大的船身迎风飞涨,很快变成了一条两头尖尖、玲珑小巧的船只。   司酒愣了:“这不是飞舟吗?”   要知道使用飞舟每一刻都要燃烧巨额灵石,这也太奢侈了吧!   云唳拉着他,从岸上轻巧飞上飞舟:“左右都是船,没有什么差别。”   行吧,竹马有钱,司酒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在船头,看着飞舟自动破开水面,驶入宽阔无比的江河中。   河面上此时飘满了星星点点的河灯,随着水流沉浮起落,如万里银河倒悬,朝着水天相接处缓缓远去,映着往来流光溢彩的画舫、游船,如同交织出一场盛大繁华的梦境。   玄阴门的飞舟质量上佳,完全感受不到颠簸,司酒探身,将手浸在清凉河水中,去看飘过身边的一盏盏河灯,粼粼波光映在他侧脸,显得格外动人。   “方才摊贩主人告诉我,在河灯上写下你的愿望或祝福,会成真的”,他回头对云唳眨了眨眼,将一盏河灯递了出去,“我们也来写吧。”   他们不需要笔,以灵力在指尖便能在灯面上刻字,云唳很快便写好了,捧着河灯坐在他身边等他。   “你怎么这般快?”司酒一惊,加快了速度,却仍是费了不少时间。   云唳随意一瞥,便看见了他灯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你偷看我的,不行,我也要看你的”,司酒捕捉到他这一眼,强行认定云唳“偷看”了,然后迫不及待地去看云唳手上的河灯。   让他看看,到底写了什么,这般快……   “司酒”两个字撞入他眼中。   莲花花灯造型精巧,栩栩如生,粉白花瓣上,一笔一划、无比熟悉的两个字在灯芯跃动中静静躺着,承载着某个人的愿望和祝福。   “你……”司酒抬头,同云唳对上视线。   一时间,他恍若看见深邃不见底的幽泉。   “砰——”   此时头顶恰好绽开烟火,岸上和画舫的连连欢呼声传来,打破了这一刹的静默。   司酒下意识抬头,只见无数流光扶摇直上,又在幽蓝广袤的苍穹下尽数绽放千树花,星焰如瀑,倒映在他黑亮的眸间,一时分不清谁更耀眼。   这一场烟火持续了很久,司酒反应过来时,手中的河灯已堆起了些烛泪。   他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对云唳道:“这长明城真是大手笔,烟花真好看。”   云唳“嗯”了一声。   司酒舔了舔唇,想到他河灯上那静静的“司酒”两字,一颗心也像是被放入河水的花灯,有种莫名的漂浮感。   “你只写两个字吗?会不会太浪费了,要不、多写点?”司酒有些干巴巴地问。   云唳摇了摇头,起身将手中的河灯放入水中,目送着它被温柔的河水推远,飘向远方悬在河面上的巨大圆月。   司酒眼睁睁看着那盏写着自己名字的河灯飘远,一时间只觉自己也变成了那盏河灯。   当它沉下去时,司酒的心也跟着一跳,当它被水载着浮起来时,司酒也感到一阵轻松。   他想了想,几丝灵力如流光一般,快速缠上那盏逐渐远去的河灯,原本沉沉浮浮的河灯瞬间平稳许多。   云唳偏头看他。   司酒忽然间有些不敢对视,嘴里嘟囔着:“这可是写了我名字的,怎么能翻呢。”   然后将自己的河灯也放入河水中,同样施了灵力保护,这才满意地点头,“这样,咱们的愿望都能实现了。”   云唳看着他不经世事的天真侧脸,忽然开口问:“你知道七夕夜一起放河灯,是何寓意吗?”   司酒被问得一愣,“什么寓意,不就是一起放灯祈福吗?”   云唳沉默片刻,勾了勾唇角,“许是这样,我们进船舱吧。”   飞舟看着小,船舱内却意外宽阔,还铺了柔软的地毯,小方几上满满当当摆满了司酒爱吃的零嘴。   更令他意外的是,桌上竟然还摆了一坛红肚小酒壶,醇厚的酒香飘满了船舱。   是丰都的特产美酒,花逢君。   云唳给他倒了一杯,司酒幸福地手脚都不知如何摆了,但激动了片刻,又露出了难色,艰难摆手:“这,还是不喝了吧。”   云唳看他。   司酒环顾四周,如今浮于水面,这方封闭的船舱内又只有他二人,他委婉地表达担忧:“若是我酒后失德,你这……不好跑怎么办?”   而他喝了酒,最常做的便是瞎亲漂亮美人了。   更别说如今坐在他面前的又是顶顶漂亮的。   云唳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司酒的错觉,竟觉出他的话中还含有几丝期待:“也不差这一次了。”   司酒心漏跳了一拍,他哼了一声,面上如常,饮酒时却注意了许多,一小口含在唇间许久,舍不得咽下。   烛火摇曳,温热的酒香漂浮,司酒虽已经克制,几口下去还是不免头晕晕乎乎了起来,眼前出现重影。   他不再贪杯,顺势倒在了柔软的地毯,闭上眼睛,神智却还是清醒的。   他感觉到身前覆下了一层阴影,灼热的呼吸打在了脸上。   是云唳。   他想干什么?   说不上紧张还是期待,司酒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却仍坚持闭着眼。   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感觉自己身体腾空,被人抱了起来,随后轻轻放下,他便整个人陷入极其柔软的床榻间。   船舱内竟然还有床褥……   司酒脑海中最后划过这个念头,然后还是抵挡不住汹涌的睡意,彻底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入目的是素白的帷幔。   他睡了多久?云唳呢?   司酒后知后觉起身,看见了面带倦容、怀中抱琴的楚川。   “云唳?他来这了?”楚川打了个呵欠,身上还带着微凉气息,像是刚进来客房,他懒懒道,“我一回来便见你在这睡觉,还奇怪你怎么不去凑热闹了。对了,云唳呢,他在哪?”   司酒心想我还想问你呢,然后突然道:“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想到了玄阴门的约定时间。   “啊,已经快子时了,这么晚了,该洗洗睡了。”楚川道。   子时。   司酒愣愣坐了回去,那云唳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忽然觉得身边有些空荡。   “欸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楚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叫道。   “睡够了,出去透透气!”   七夕夜不设宵禁,虽然街上仍旧灯火通明,但行人和摊贩明显少了许多,透出几分寥落,喧闹声也转为了更为私密的低语。   司酒离开客栈,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偶尔抬头,去看一边宽阔的河水,当发现几盏仍在漂浮的零落河灯后,会停下几步,陷入一阵沉思。   “大哥哥?”他忽然听到一阵叫唤。   转过头,司酒惊讶发现,竟然是方才差点撞到他的小男孩。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爹娘该着急了。”   小男孩吐了吐舌头,“放心了,我爹娘做生意的,就在附近出摊呢。”   他挺了挺胸,骄傲地展示自己手中的河灯,“我带这位妹妹来放河灯。”   司酒注意到他手中还牵着一个羞涩的小女孩,正是方才他送绢花的那个。   司酒心中陡然生出不合时宜的敬意,朝着小男孩拱了拱手。   小男孩嘻嘻笑着,跟他告别。   要看人要离开,司酒忽然想到什么,叫住他:“你知道七夕夜一起放河灯是什么意思吗?”   他这问题,将眼前这一对小小青梅竹马给问地愣住,然后齐齐大笑起来。   羞涩的小女孩开口了:“长明城谁还不知道,七夕夜的河灯,当然是要和心上人一起放啦!若是河灯上写了对方的名字,那他们肯定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稚嫩的童言如重锤敲在司酒的心上。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司酒已不知道,他有些恍惚地喃喃自语:“云唳应该不知道这一层意思吧……”   可潜意识中又有一道声音冒出:他真的不知道吗?   司酒眼前,忽而闪过云唳那双深邃的眼,以及他问向自己的“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真的知道吗?”   ……             第76章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司辰欢喃喃道。   “知道什么?”一道粗粝声音忽然传来。   司辰欢回过神来,对上一张憨厚的中年男人的脸,是同组的老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旁边来了。   司辰欢颠了颠后背的药篓,下意识往身后的田垄看去,没看到人,才想起云唳还在木屋中休息。   此刻正是旭日初升,药农们早已背上药篓,精神饱满地四散开来采摘灵植,毕竟仙人的活不累,赚得还多,若不是有时间限制,药农们甚至想全天无休。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的。   老莫的眼珠在这年轻人身上扫过,脸上堆起憨厚笑容,又靠近了些,趁着同组的另一个药农走远了,忙低声问:“小兄弟,你从管事那领到什么好差事,能不能带上老哥?”   司辰欢才从故梦往事中回过神来,被问得一懵:“啊,什么差事?”   老莫:“兄弟你这就没意思了,我早就听说了,管事专门找你们这种散修,有大价钱的差事干,其他组的一些散修,只干了一次,得到的钱便足以离开药宗了,你和你家那位,这一来就是单独住宿,肯定是管事早就找上你们了!”   司辰欢他们虽是扮作普通药农,但灵根在药宗面前不好遮掩,所幸有些低阶散修在修炼一途走不下去,也选择成为药农,所以此次他们两人对外的身份便是练气期初期的药农,虽有灵力,但也比普通人强不森了多少。   司辰欢听他这一番话,听得一头雾水。   老莫看他这表情,还以为他是装傻,脸上的笑淡了下来,啐了一声:“装什么呢,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的……”   司辰欢还没回他,便听到同组的另一个药农喊道:“喂,那个小司,有人找。”   小司是他的化名,司辰欢转头一看,见不远处的田垄上站着一个淡青色衣衫的男人,是药宗的外门弟子。   他没跟老莫计较,忙走了过去。   而老莫看到那位外门弟子,却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想,眼中流露出怨毒神色。   司辰欢离开没多久,负责管事便巡逻到他们这一边,抬眼一看少了人,问起司辰欢和云栖鹤的下落。   另一位药农刚想说什么,老莫便抢先道:“啧,这两人偷奸耍滑,干着干着便悄悄跑去歇着了,我们好心提醒,奈何他们仗着自己有修为,是仙人,丝毫不听我们的啊!要我说,这种修为恁低还偷懒的修行者,还不如我们这些勤劳朴实的老百姓,他们能做的,我也能做啊!”   说着,老莫堆笑着来到管事身前,学着司辰欢昨日举动,将赚来的灵石借着衣袖遮挡全塞到了管事手里,赔笑道:“所以您看,这有什么差事,小的也能做啊。”   他一笑,露出一排发黄牙齿。   管事嫌弃地退后一步,又捏着手中的灵石,斜乜打量他:“你知道了什么?”   老莫搓了搓手,低声道:“也没什么,只是听说别组的一些散修,如今都已经赚到大钱回家去了。”   管事眼神一闪,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你跟我来吧。”   司辰欢回到木屋,却没发现云栖鹤的身影。   他正想去找人,转头却差点撞到云栖鹤。   “你去哪了?”司辰欢退后两步,狐疑看向他,察觉到他身上还带着山野间的清凉气息。   奇怪,他还以为竹马这条咸鱼躺在床上休息,怎么出去了?   云栖鹤拂了拂衣角的草叶,神色如常:“有些闷,出去走了走。”   司辰欢隐隐觉得有些违和,但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他。   他抬手布下结界,然后迫不及待拿出了一颗通体晶莹的果子。   果子只有巴掌大小,但散发着温和纯净的气息,正是他们遍寻已久的魂果!   司辰欢高兴道:“方才齐阙让一个外门弟子送来的,我们赶紧给小八解毒吧。”   文京墨早已将解毒方法告诉了他们,此刻魂果已备,司辰欢拿出小八,小心翼翼用灵力裹着魂果,融成水一般的液体,缓慢注入到小八体内。   过程持续了一个时辰,司辰欢还担心管事来催他们,幸好期间无人打扰,司辰欢停手时,额间已满是汗水。   云栖鹤递来一块雪白手帕,语气中带着不宜察觉的心疼:“擦一擦”。   司辰欢草草擦拭,便急不可耐去瞧小八的状态。   只见小纸人虽然陷入昏迷,但身上墨汁一般的黑色逐渐褪去,司辰欢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他将小八小心放入锦囊中,然后抬头便看见了云栖鹤。   对方给的手帕还捏在他手中,被汗水一浸,带出了些湿润。   不知怎么,司辰欢手心也开始有细汗冒出。   云栖鹤在他过于明亮的注视中率先挪了视线,垂眼道:“我们走吧,管事要寻过来了,虽然小八解了毒素,但为了不引起怀疑,还是将今日做完才好。”   他抬脚欲走,衣角却被人扯住。   云栖鹤顺着那只白皙的手,看向了手的主人,眼中浮现疑惑。   “我……”司辰欢舔了舔唇,觉得自己现在大概不是很清醒,但一些话藏在了他心底许多年,如今他同云栖鹤又发生了那……那事,想到昨夜以及更久之前的拉扯和试探,司辰欢再迟钝,也感受到了云栖鹤对自己不同寻常的感情。   他也不能再缩头乌龟一般选择逃避。   要不然,太不公平了。   司辰欢喉结滚动,最终眼一闭,心一横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话一问完,房间陷入了死寂。   司辰欢许久没听到回答,试探性地睁开眼,便见他身前的人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但从对方明显绷直的肩线,垂在身侧紧攥的手,都能看得出他此刻不平的心绪。   司辰欢原本还紧张,看到这样的云栖鹤,忽然便放松了下来。   他贴心地等待半晌,见云栖鹤仍是未出声,像是要杵着当个蘑菇,他终于忍不住轻咳两声,走到对方身边用手肘碰了碰他,故作云淡风轻:“说话啊,喜欢我又怎么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嗯,我是喜欢你,云唳喜欢司酒,很久很久了。”   对方真的就开口了,而且一上来就是表白,司辰欢脸上的轻松凝固住了。   云栖鹤此时抬起头,默默看向司辰欢。   很难相信此刻他的神色是平静的,不是恼羞成怒,不是羞涩或慌张,更像是深埋于底的秘密,终于得见天日后的尘埃落定。   他一双眼深邃如星云,晕杂着司辰欢看不懂的情愫。   然而那双眼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如同能包容他做出的所有决定。   这次换司辰欢愣在了原地。   他喉头哽塞,像是要被温柔的水溺毙,酸楚苦涩争先恐后挤入心房。   “没关系的,你不必……”   “对不起”,司辰欢打断了他的话,垂眼看地,遮掩了眼中冒出的点点水光,“我不知道……”   云栖鹤清冷的声线此刻格外温柔:“我说了没关系的,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   司辰欢则想到了更多掩藏在记忆中的细节:“……所以当年在丰都城门上,你想对我说的便是这个?”   云栖鹤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司辰欢继续追问:“那年的七夕河灯也是吗?你为何不直接说清楚。”   云栖鹤轻轻叹了口气,那双幽深的眼看着他,眼角垂了些弧度,透着无奈:“又有什么用呢?总是这样不凑巧,许是天意如此。”   在少年情动忍不住坦漏心扉时,两场盛大却残忍的焰火遮盖了他未尽之语。   于是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恋,便重新回到他深埋的秘密之地,再留他独自一人坚守。   像巨龙守着他的宝藏。   “去踏马的天意”,司辰欢没忍住爆了粗口,“凭什么啊,凭什么只折磨你一个人!”   司辰欢说着,甚至忍不住埋怨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是傻的吗?竟然都看不出来!   云栖鹤轻轻笑了一声,温热的暖流划过心底,这就是他爱恋的少年啊。   不过,他唇角的笑容染上了苦涩,“说了又如何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又来了,这种明知道答案不说却非要接二连三问他的问题。   司辰欢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许多年前便藏在心底的话:“我是不知道,但你可以教我啊,你明明……明明不是很喜欢当我的夫子吗?”   提到往事,司辰欢越说越顺畅,甚至一开始的哽塞都没了:“……你让我读书我便读了,让我练剑我也学了,甚至还参加了猎阴大会!所以你怎么就不能教教我,什么是喜欢呢?没准、没准我……”   司辰欢说到这,最后的几个字含混带过,但云栖鹤分明能听出来。   他心头狂跳起来,一声比一声响,简直像要破胸而出。   但,云栖鹤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那样太卑劣了。”   “……”   司辰欢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咳咳,总之,我现在知道你喜欢我了”,他用手帕胡乱擦了擦脸,调整好情绪后,抬头正经道,“那此事就不能轻易算了,你、你这次就努努力,教教我什么是喜欢吧。”   云栖鹤同他对上了视线。   司辰欢强撑了几秒,最后还是没忍住移开目光,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耳边能听到自己絮乱的心跳。   出息。   他在心底唾弃自己。   余光此时有衣角飘过,司辰欢下意识抬起头来,便看到了眼前骤然放大的俊脸。   云栖鹤忽然离他很近,转过头时,两人鼻尖相贴,彼此呼吸缭绕一瞬。   司辰欢瞳孔放大,下意识退后一步。   云栖鹤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只是抬了抬眼,问他:“你确定要教吗?”   司辰欢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就是教学啊。   他咽了咽口水,拍了拍自己有些发烫的脸,嘴硬道:“这、这不算啊,而且教学最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哪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像你当年,还一天就要求我会背剑谱,这都是揠苗助长!”   说着说着,司辰欢语气难免带上了点幽怨。   云栖鹤被他带的,回忆起年少情形,不免莞尔。   “所以!”司辰欢乘胜追击,教他怎么来教自己,“你要因材施教,一步一个脚印,这种事急不得,还要提前跟我说好……”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司辰欢抬脚上前,弥补了方才退后的一步,他脸颊泛红,如天边云霞,黑亮双眼水洗过一般灿烂灵动。   两人离得很近,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忍着羞意搭上云栖鹤肩膀,掂起脚凑向他的方向,闭上了双眼,“我这次就准备好了,开始教学吧,需要先亲个嘴吗?”             第77章   一根手指抵在了他额前。   司辰欢睁开眼,脸颊还飘着红意。   云栖鹤看了他一眼,眸子深了些,却是主动往后退了一步,垂眼道:“你不必如此。”   司辰欢蹙了蹙眉头,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我是认真想学的。”   云栖鹤不置可否,只道:“那便听我的。”   司辰欢撇了撇嘴,嘟囔了句“行吧。”   云栖鹤不再跟他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道:“如今小八毒素已解,我们明日便离开。”   司辰欢想到了齐阙,有些犹豫:“我们就这么离开?那齐阙一个人待在药宗……”   齐阙行事诡谲,费尽心思拜入药宗的目的肯定不单纯,毕竟相识一场,若是就这么单独留他,司辰欢多少有些挂念。   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齐阙和云栖鹤的关系并不像表面那般疏离。   只是云栖鹤似乎不想让他知道。   “不必管他,我们先离开。”   司辰欢看了看他清冷神色,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他们出木屋时,已经日上三竿,晴空下万顷灵田一望无际,散落在药田中的药农犹如勤勤恳恳的蚂蚁,药篓已经装满了数筐。   司辰欢有些心虚,担心负责管事会盯上他。   幸好,来到他们组负责的药田一看,没看见管事不说,老莫也不在。   看来也不止他们旷工嘛。   司辰欢心安下来,拿起自己的药篓,做做样子采药。   云栖鹤仍在田垄上垫了块布巾坐着,围观他采药,闲适得不行。   司辰欢薅了一把药草,有些纳闷得想:这家伙不是喜欢他吗?这就是云栖鹤喜欢的态度吗?   这也不怪自己没有察觉好吧!毕竟谁会在旁边欣赏心上人干活啊!   哦不对,云栖鹤之前还逼他背书练剑参赛来着……   司辰欢“啧”了一声,觉得自己大概有些倒霉。   “你笑什么呢?”   一道声音传来。   “嗯?”司辰欢回头,便看见同组另一位药农奇怪地看着他。   司辰欢摸了摸脸,原来他刚才笑了吗?   药农觉得这年轻人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但想到方才老莫和管事的举动,他还是好心提醒:“老莫好像从管事处把你的差事抢走了,你当心点他。”   什么差事?司辰欢听不明白,却点头道:“嗯,多谢你的提醒,你真是个好人。”   他眼神单纯,活像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少年郎,药农摇着头,背着药篓继续采药了。   司辰欢手指动了动,往他的药篓中丢了几块灵石。   “怎么了?”等到药农远去,云栖鹤传音问道。   司辰欢:“没什么,等管事回来,我们就跟他请辞。”   又是晚霞满天,药宗层叠群峰在夕阳下染上一层金黄。   司辰欢抻了抻腰,身上的骨头发出清脆声响。   云栖鹤将他采好的药篓提去执事处登记,司辰欢在田垄上随意坐着,嘴里叼着根草芯。   他为了方便行动,粗布衣裳都挽了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和脚腕,于是连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都显得生动起来。   司辰欢还没等到管事,便先看到了老莫。   老莫个头不高,身上带着世俗中年男人的圆滑,逢人先挂三分笑,只是这一次或许还惦记着早上的不愉快,总之在看见司辰欢时,老莫径直走过,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司辰欢也不在意,他吐掉嘴中的草芯,正准备起身找云栖鹤时,余光随意一瞥,恰好看到弯腰去捡药篓的老莫右手上,隐隐露出个黑色印记。   那形状……   司辰欢呼吸停了一瞬,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到老莫身边,死死扣住了他手,一翻,熟悉的印记映入眼帘。   那是一道狭长如撕裂的黑印,又如一只半垂半睁的眼。   ……   司辰欢的呼吸都要凝固住了。   魂印。   是那个幕后黑手的魂印!   刹那间犹如潮水吞噬光线,周围景物扭曲,化作灰雾一片的荒野,司辰欢瞳孔涣散,抬手紧紧捂住完好无损的左胸,却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破胸而出的剧痛。   那是他注定的死局。   “干什么呢,放开!”   不耐烦的呵斥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司辰欢如梦初醒,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只是额头短短时间便冒出了无数冷汗,凝聚成小水滴滑落到他眼角,一眨眼,便掉到地上摔的粉碎。   “老莫”表情狐疑地看着他。   冷静。   司辰欢在心底对自己说。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转头审视着老莫。   虽然面前的中年男人表情神态别无二致,但司辰欢清楚,真正的老莫恐怕已经被吞噬神魂了,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被操控的傀儡而已。   魂印既然出现在这,只能说明幕后黑手藏身药宗,而且……   司辰欢忽然想起方才药农告诉他的“老莫从管事处抢了差事”一句,眼神陡然一厉,看来这背后之人,同管事脱不了干系!   “没什么”,司辰欢没有打草惊蛇,他表情如常的松开了手,还主动帮忙捡起药篓递给“老莫”,“想帮你捡而已。”   老莫冷笑了一声,拿回药篓,得意道:“老子明天就能走了,你们继续在这干活吧。”   司辰欢目送他离开,眼中冷意渐渐浮现。   明天就走?真是好算盘。   肉身已被操控,又是主动走出药宗,更何况一个凡夫俗子,死了便是死了,有谁能想到,这些来帮工的药农从离开的一刻,便已经是行尸走肉!   想到这,司辰欢忽然脊背发凉。   老莫不会是第一个被操控的人,那这些年,到底有多少人无声的死去!而仙门上下,竟毫无所觉!   司辰欢沉思片刻,从锦囊中拿出了小六,这是最机灵的纸人,他在未还给云栖鹤的雪白手帕上匆匆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小六:“送给云栖鹤,告诉他我很快会回来。”   然后抬脚,顺着老莫的方向离开。   不出所料,“老莫”果然是去找负责管事请辞的。   司辰欢站在不远处,等待“老莫”捧着结算的灵石欢天喜地离开后,他才上前,走到管事身边。   此时其他人都在执事那登记,需要等执事清点完采摘药篓的数量后,分发木签,然后凭借木签来管事这领钱。   看到司辰欢两手空空而来,管事不满道:“没领木签,来这干什么?”   司辰欢脸上带怒,压低着声音道:“我知道你和老莫的事了。”   管事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凌厉,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遮掩住方才的不自然,质问道:“胡说八道什么,我跟老莫怎么了?”   司辰欢撅着嘴,一副气不过的样子:“管事,我都听说了,老莫抢了您原本想派给我的差事,还拿了大钱,这、他怎么能这样!您也必须再给我分一个差事,不然、不然我去检举管事绕过宗门,私下派活!”   他头扬得高高的,眼神中却流露出藏不住的心虚,像个装腔作势的无知少年。   管事眯了眯眼,审视的目光蛇一般打量着他,意味不明道:“你年纪轻轻,急着要差事做什么。”   “这个嘛……”司辰欢在他眼皮子底下,烦躁地挠了挠头,“别说了,还不是我身边那位,矫情得要死,来当个药农还要住单独的屋子,赚的钱都要给他败光了!当然得找来钱快的活。   而且,我多多少少有点灵力,那老莫能干的活,我指定三两下给您干好了,您老人家赏口饭吃呗,要不然闹大了,对大家都不好。”   管事笑了,他本来盯上的人便是司辰欢,虽然阴差阳错添了个凡人,但多多益善,这种上赶着找死的人,管事自然不会拒绝:“好,看你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跟我来吧。”   司辰欢喜笑颜开,搓着手一副计谋得逞的得意模样,实际上手心冒得都是冷汗。   他也有考虑过要不要告诉云栖鹤,毕竟对方现在已经恢复了灵力,而且修为貌似不低。   但首先,他无法解释怎么会认识“老莫”身上的魂印,更别说预言话本这种无稽之谈了。   司辰欢定了定神,想着先找出线索,之后再回去同云栖鹤汇合。   他跟着管事走了没多久,便见到设在一处偏僻灵田的传送阵。   宗门之间,彼此为了方便联络,不少都设有简易传送阵。   司辰欢并不知晓这传送阵传到哪,也不敢轻易冒险,便打算先记下路线,篡改管事记忆后再徐徐图之,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只是刚冒出这个想法,脚下便涌出一阵白光,这是传送阵法生效的表现。   明明他们还没走到阵法里面!   是障眼法。   司辰欢暗叫不好。   “哈哈哈,哪个药农会把一天的工钱拿来住宿?老夫已经怀疑你们很久了,既然你主动找死,老夫就不客气了。”   “你……”司辰欢只说了一个字,身形便被卷入涌现的白光中。   “这位道友,你也是被选来侍养灵植的?”   司辰欢刚从传送阵中显出身形,便有一人热情地上前同他搭话。   司辰欢眼神扫过,轻易辨别出他的修为,一个只有练气的低阶修士。   他不明情况,只含混“嗯”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这是一处空旷地洞,墙壁上点燃的火把映出五人的身形,四周的墙壁掩在昏暗中,只能看到他们身前是一扇巨大石门。   这里竟不止他一个,看来还有其他的管事在悄悄骗人进来。   司辰欢扫过眼前这四个低阶散修,感受到了些压力。   万一有危险,他可不好都护住。   距离他最近的是方才开口的青年,见了司辰欢表情,他道:“不用担心,管事都说了,那灵植只是生性畏光,脾性不大好,但攻击力不强,只是来投喂些食物,不打紧的。”   他嗓音平和,带着股说不出的安抚,原本有些紧张的其余三人,也渐渐放松下来。   司辰欢眼神闪了闪,原来那些管事用的是投喂灵植这个借口吗?   这些低价修士都不是蠢笨之人,恐怕是亲眼看到如老莫一般的人成功发财,却没有看穿他们已被操控,再加上药宗的名头保证,所以才毫无防备来到了这地洞中   却不知道已踏入火坑中。   司辰欢暗暗叹了口气,打量了下这几人。   最先看的是旁边青年,只见他身形高挑,约莫及冠之年,虽然相貌平平,一双眼睛的形状却生得极好,眼尾狭长飞挑,加上他嘴角挂着可亲笑容,看人时难免带着几分魅意。   只是在火光跃动下,他一双眼珠却覆着一层白翳。   “你的眼睛怎么了?”   青年碰了碰自己的眼,叹了口气:“娘胎里的毛病,我此次来药宗,也是为了能赚治眼的钱。”   “好了别废话了,赶紧给那灵植喂食,赶紧离开吧”。   剩下的三人中,两男一女,开口的是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脸上横了一道疤,颇有几分匪气,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像是有些冷:“灵植便是在这门后吧”。   司辰欢未阻止前,他便一把推开了石门。   出乎意料,沉重的石门被他一推,轻而易举大敞开来。   浓郁的水汽朝五人迎面扑来。   只见门后的空间宽阔而不见边,漂浮的白雾蒸腾蔓延,模糊了视线,透过大片氤氲水汽,隐约看到前方是一方宽大池水,朵朵鲜红莲花亭亭玉立。   是红莲。   司辰欢眉头一皱,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其余四人却神情一松,毫无防备走了过去。   “原来是价值连城的红莲啊,难怪工钱那么多呢。”   “传说中那位玄阴门夫人最爱此花,她好像也是药宗的小姐来着,药宗还留着这话,不会是为了纪念她吧?”   司辰欢思绪一动,他看向说话的人,正是方才那位眼疾青年。   “呸,什么玄阴门,就是那个大魔头!”   “别说这晦气话了,赶紧喂红莲吧。”   四人七嘴八舌,终于有一人反应过来:“不对啊,管事什么都没给我们,那这红莲到底要用什么喂!”   话音刚落,司辰欢听到破空声突兀响起。   “小心——”   他的提醒晚了,说话那人下一瞬被什么东西拖着,转眼间消失在原地,随着“扑通”落水声响起的,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咀嚼声。   如同万千厉齿撕咬血肉声。   这一番变故猝不及防!绕是早有准备的司辰欢也反应不及。   “砰——”   身后的石门猛地关闭,断绝来路,也隔开光线,这方空间显得更为漆黑。   一瞬的停滞后,几人惊慌失措扑到门上,“砰砰砰”想要推开门逃生,嘴中谩骂不绝。   “开门,放我们出去,来人啊——”   “混蛋,堂堂药宗,怎么会养这种邪物!”   “……”   怒骂声混着呼救声嘈杂一片,遮掩了某种窸窣动静。   “当心!”司辰欢长剑脱手,及时砍掉了从白雾中猛然伸出的一截黑影。   寒光闪过,他终于看清了那掉在地上的东西。   熟悉的血色藤蔓,顶端处分裂露着森寒厉齿,是千丝藤。   ……   司辰欢只觉得一阵荒诞,却又隐隐有果然如此的愤慨。   千丝藤,十五岁那年操纵难民变成行尸的罪魁祸首,过去了五年,药宗竟然还在偷偷用人命来喂养!   那三人又惊又怕,看到司辰欢出手,下意识往他的身边聚集过来,其中一人昏头昏脑,竟然从断掉的千丝藤身边走过。   司辰欢这次连提醒都没来得及,便眼睁睁看到这人被突然从地上窜起的千丝藤咬住大腿,瞬息如水蛭一般钻入他身体中,下一秒此人倒地不起,痉挛一般抽搐,短短时间内裸露的血肉破开,飞窜出一条条恶心挥舞的血藤。   “啊!”唯一剩余的女人惊恐尖叫,她躲在司辰欢身后,崩溃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司辰欢面沉如水:“……一种邪藤,你们要小心”。   幸好,储物戒还在身上,他拿出一件防御武器,无形结界撑起,挡住了时不时忽然飞窜而来的千丝藤。   眼疾青年和女人见状,更加紧贴着司辰欢身边。   司辰欢则在观察四周。   这洞府给他的感觉很熟悉,无论是灿烂的红莲还是漂浮的白雾,都像是白姝当年养伤的寒泉之地。   但、怎么可能?   那所谓的寒泉不该是能够续命的洞天宝地吗?怎么会是现在这般孕育千丝藤的温床呢?!   司辰欢只觉心跳得厉害,某种无端猜想让他身体都在微微颤动。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   那白姝前辈当年、真的是在“养伤”吗?   “这雾怎么变颜色了?”女人的声音响起。   司辰欢被他提醒,发现原本苍白阴湿的雾气,渐渐染上了黑色,如同水中滴入了墨水,极快扩散开来,阴邪气息随之而来。   “是鬼气!”   普通的防御道具并不能抵抗鬼气,司辰欢的结界撑晚了一刻,最先发现不对的女人已经直接吸了一大口,面色肉眼可见变得青黑。   “快,化清丹……”司辰欢拿出丹药的手没有递过去,花逢君便先出鞘,斩掉了女人欲扑咬过来的头颅。   滚落的头面色青灰,牙床外秃,已然是彻底化为邪魔了。   一只脚把它踢远,司辰欢听到眼疾青年颤抖着声音道:“太、太可怕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司辰欢动作停顿一瞬,才将化清丹收了起来。   他面色冷凝,出鞘的花逢君飞回手中,寒光连连,自上而下往身后的青年狠狠劈去!   “道友这是……?”   眼疾青年以不符合修为的灵敏避开。   更重要的是他离开了司辰欢的防御道具和结界,站在鬼气中,却毫发无损,眼中白翳衬得他多了几分邪气。   见身份暴露,他也不装了:“你是如何发现的?”   司辰欢凝视着他:“你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方才那女人明明没有那么快化为邪魔的!”   除非,他们身边有更大的魔头加剧了鬼气入体。   “竟是如此”,青年笑了一声,原本平和的嗓音也有了微妙变化,更为醇厚低哑,有种说不出的华丽感。   司辰欢耳尖一动,下一秒朝他所在方向挥出恐怖剑光。   “轰——”   刺目白光夹杂着爆炸声响起,然而硝烟过后却是空无一人。   “游戏结束了”。   这声音像是贴在耳边响起。   司辰欢悚然一惊,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   “滴答、滴答……”   断断续续的水声越来越清晰,司辰欢后退一步,长靴被地上突然冒出的黑水浸湿。   黑水越升越高,很快到了小腿高度,那水黏腻浑浊,如附骨之疽,司辰欢只觉浑身灵力飞速消退。   他想御剑逃离黑水,空中却多出层层禁制封闭了御剑空间。   怎么回事?   司辰欢举目四望,所见之处尽是死气沉沉的黑水,宛如监狱。   他的灵力再不足以支撑结界,鬼气肆无忌惮穿过防御道具中,钻入他身体中。   司辰欢心跳一停,几乎要下意识吞吃化清丹了。   然而,一瞬、两瞬……司辰欢等了片刻,却丝毫没有感受到鬼气侵蚀神魂的疼痛。   可是鬼气还在源源不断朝他涌来,几乎快形成了一个漩涡,如同前赴后继的猎食者,然而却如泥牛入海,没了声响。   司辰欢攥紧花逢君,一心茫然,他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空气中似乎也有人轻轻“嗯?”了一声,许是觉得鬼气不行,原本消停下来的池水中又传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接下来层层叠叠的千丝藤破水而出,如千万细长黑蛇组成的蛇网,密不透风朝他兜头咬来—— !!!   防御法器尽出,却只堪堪抵挡蛇网一瞬。   “轰隆!”更为强烈的爆炸声混着结界破碎声,灰尘满天,在蛇网吞噬司辰欢的前一瞬,一道白影从轰然倒塌的石门外转瞬而至,如凌冽尖刀砍碎无数藤蔓。   云栖鹤!   司辰欢在绝处逢生的急剧心跳中,被人揽入怀中,睁开眼便看了熟悉的清冷面容,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下一秒唇上一痛。惊得他骤然睁大了眼,   云栖鹤竟一言不发便死死吻住了他,唇瓣相贴,强烈的吮吸感让司辰欢头皮发麻,天灵感都要被吸得飞起来了!   “唔唔……”   现在不是教学的时刻啊!   司辰欢捶了捶他前胸,绵软无力的手却更像是撒娇。   云栖鹤圈在他腰间的手更紧了,身体相贴,彻底亲密无间。             第78章   司辰欢被亲得七荤八素,并未注意到自己右手腕上有金光闪过,一枚小酒壶的印记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先前进入他身体的鬼气此刻尽数冒出,丝丝缕缕钻进云栖鹤体内。   鬼气的吸收持续了很久,他们的吻也持续了很久。   到了后来,原本碎落一地的千丝藤死灰复燃,天罗地网般将两人缠成了蛹,目之所及尽是阴森诡异的血藤。   然而这些藤蔓却在距离他们一臂处被无形结界挡住,再不得前进半分。   司辰欢尚存的理智“唔唔”两声,云栖鹤却又惩罚性地咬了咬他唇瓣,然后按着他后脖,往自己方向带了带,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司辰欢被放开时,腿脚一阵发软,站稳不住,还是云栖鹤扶了他一臂,勉强才能站住。   “你这是……呼,强行教学!”司辰欢缓了缓呼森吸,控诉他。   说好的不亲嘴呢!   云栖鹤的视线从他嫣红饱满的唇瓣上划过,眸子深了深,却是没说话。   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还在轻颤。   是目睹司辰欢差点被撕碎后的心有余悸。   见他低着头,一副锯嘴葫芦的模样,司辰欢揉了揉脑袋,觉得有些头疼。   “行了,以后不要不打招呼,就这么、这么……”司辰欢说不下去了,抱怨了一句,“亲得我嘴都疼了。”   云栖鹤扶着他手臂的手陡然紧了一瞬。   “怎么了?”司辰欢看向他,眼尾还残留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红意。   云栖鹤摇摇头,盯着他的眼睛极认真道:“嗯,以后会提前打招呼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司辰欢没想到他会理解成这般,然而看着他认真神色,那解释的话又在喉间一滚,破罐子破摔道,“行行行,不提这个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垂眼看向自己手心:“你方才有没有看到鬼气进入我身体了?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古怪的事让司辰欢忧虑重重,若不是方才那女人被鬼气侵蚀成邪魔,他差点以为那些黑雾是假冒的鬼气!   云栖鹤声音并未异常,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是吗,我并未看清,莫非是此地异常?”   司辰欢运转灵力,感受到身体毫无异样,似乎鬼气入体只是他的错觉。   算了,他先把此事抛开,一边恢复灵力,一边对云栖鹤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患有眼疾,似乎就是幕后黑手。”   司辰欢现在想来,对那眼疾青年印象甚少,不觉心中一惊,只有修为越高的修士才会越回归自然,返璞归真,如流动过的水,让人回忆不起来。   “眼疾?”云栖鹤眸子沉了些,语气带着点咬牙切齿,“他跑得太快了。”   司辰欢也皱了皱眉,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好不容易见到幕后黑手,结果却让人跑了?   但他也很快调整过来,那人功法奇怪,修为绝对在化神之上,绝对不是此时的他能对付的。   只是对方明明修为都在他们之上,不知为什么要跑?   司辰欢心头划过一丝疑惑。   此刻他们四周,肉眼所及之处俱是铺天盖地的千丝藤,密密麻麻的狰狞藤蔓犹如群蛇狂舞,顶端触手开裂露出尖锐獠牙,上面甚至残存着零星腐肉。   好消息,鬼气随着眼疾青年的离开而消失。   坏消息,千丝藤还在。   司辰欢拿出防御道具,让云栖鹤收起结界保存体力,防御道具接替着挡住千丝藤,只是抵挡不了多久,需要定时更换。   他想了想,隐去自己认识魂印一事,将自己进入石洞的经过全告诉了云栖鹤。   听完,云栖鹤若有所思。   司辰欢对四周的血藤已经有了经验:“这些不过是子藤,就算杀死无数次,只要有母藤在仍旧能死灰复燃,要想出去,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母藤。”   他低下头看了下没过小腿的黑水:“啧,还有这些黑水像化灵散一样能消解灵力,忒烦。”   虽然不如化灵散那般立竿见影,但钝刀子磨肉也难受极了,尤其是关键时刻更显得阴险,比如方才,若不是云栖鹤,他差点就被千丝藤给生吞了。   云栖鹤手中拖起一颗夜明珠,将黑暗四周照得明亮了些,脚下黑水在光线下,泛出几丝银光:“这是特制秘银。”   司辰欢:“秘银?”   云栖鹤点头:“秘银多用于尸体防腐,我们去四周找找。”   司辰欢想问找什么,难不成找尸体吗?   他压下心底疑问,手持花逢君劈开四周血藤,跟着云栖鹤朝一个方向缓慢走去。   走了没几步,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只是这人的头和手不自然的垂落,身形僵硬,路过断裂在地的千丝藤时,也没用受到攻击。   离得更近了,借着夜明珠的光线,司辰欢看清了那人的脸和泛着幽绿色的瞳孔:“管事?”   云栖鹤抬手,在行尸扑上来之前,一道灵力扎入他眉心,管事变作的行尸身体一晃,倒在了黑水中。   “找不到你后,我便去问了同组的药农,知道你会去找管事,于是让他带我过来。”云栖鹤冷冷道,“他趁我救你时逃开,如今看来,没逃得出去。”   “活该。”   司辰欢骂了一声。   他们走得艰难。   不仅要时不时处理缠绕上来的千丝藤,还要提防黑暗中出现的一个个行尸,更别说脚下还有吞噬灵力的秘银。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的行尸数量越来越多。   这方空间也奇怪,明明应该是在石洞内,却渺然不见边,四周延伸到纯粹黑暗中,只有他们这一处亮着夜明灯,简直像是明晃晃的靶子!   游荡的行尸接二连三转过头,黑暗中一双双幽绿色的瞳孔似乎望不到边。   ……   剑身血槽太满,青灰色的液体顺着剑尖一滴滴往下淌进秘银中。   司辰欢身形晃了晃,因灵力过度使用,金丹处泛着干涸的疼痛。   趁着行尸刚被剿灭,他换了一个新的防御道具,随后靠在云栖鹤身上快速吸收灵石,恢复灵力。   在一次次压榨到极致后使用灵力,他原本不稳的境界夯实了许多,灵力运用也一次次更醇熟自然。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司辰欢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身上原本的粗布麻衣脏得不成样子,便换上了自己的窄袖红衣,长靴箍出劲瘦纤细的小腿,身形挺拔利落,在昏暗中格外注目。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行尸……”,司辰欢语气凝重。   更糟糕的是,这些行尸的修为越来越高了,若不是有云栖鹤在旁协助,他恐怕早就坚持不住了!   原本以为这些行尸都是管事们骗来喂藤的人,但应该多是低价散修才对,可现在,莫说金丹期,甚至就连元婴修为的行尸也出现了两个。   不可能啊,就算是药宗再能遮掩,但陆陆续续消失这么多高阶修士,仙门绝不可能毫无察觉才对。   药宗究竟干了些什么……   司辰欢的疑问越来越多,他又接连杀了数波行尸,到后面,他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云栖鹤身上,过度透支的金丹几乎要很慢才能恢复一丝灵力。   “我不行了”,他嗓音干涩,眼前不住发黑。   “不用担心,有我在”,云栖鹤单手揽住他,语气平淡却莫名有说服力。   司辰欢抽了抽鼻子,羡慕地看了一眼他汗都没出的光洁额头。   真不公平啊,自己这么狼狈,他还在这游刃有余,说好的刚恢复灵力呢,怎么比他修为还高啊!   跟你们这些主角拼了!   司辰欢也只是想一想,身体很诚实地直接往他后背一跳,有气无力说:“交给你了。”   云栖鹤背着他,淌过黑水继续向前。   司辰欢实在太累了,本想就休息一下,谁知靠在云栖鹤熟悉的肩膀下,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他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还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直到熟悉的狰狞血藤“啪啪啪”拍在透明结界上,吓得他一激灵,这才想起自己在哪。   他忙从云栖鹤身上跳下来:“你怎么不把我叫醒,没事吧?”   他忙上下打量云栖鹤,见他虽然面色凝重,但身上没有挂彩,不由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   然后他不由顺着云栖鹤的视线,看向了前方。   随后一顿。   终于不再是密密麻麻的行尸和千丝藤,墙壁点燃的青灯发出幽幽光芒,映在褪去黑色的秘银之上,折射出粼粼光芒,简直如千镜铺地,不可直视。   司辰欢手搭凉棚,适应了光线后,眯起眼,这才看清了青灯下并排的三具巨大铜棺。   铜铁打造,黄金浇铸,水银封棺,这是镇邪祟的棺椁!   可在那缝隙处,分明有无数血藤抽丝化作细细一条,直直延伸进铜棺之中。   只有一具棺椁没有血藤。   因为它已经被打开了。   有什么东西跑了出去。   司辰欢只觉后脖发毛,他走到司辰欢身边,晃亮的秘银随着他的走动泛起涟漪,带着墙壁上折射出的影子也摇摇晃晃,诡异极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怕打扰到棺椁主人,司辰欢传音道。   他看云栖鹤神色,觉得对方应该知道。   果不其然,云栖鹤开口道:“药宗禁地以秘制水银镇压生前大奸大恶之徒,以免起尸祸害四方,谓之落镜陵。”   原来他们在药宗的禁地,难怪这般诡谲多变。   等等,某些零星记忆涌来,司辰欢瞳孔无声放大了。   镇压大奸大恶之徒……近二十年来,还有谁能比当年走火入魔的琅玉仙君,更凶呢?   他的目光看向仅剩的两具棺椁,艰难咽了咽口水,不会跟他想得那样吧……   云栖鹤道:“另外一具空棺不知是谁,但这其余两具棺椁皆同千丝藤先连,母藤也许就在其中。”   “啊是吗?那我们要先开哪一个呢?”司辰欢犹豫着开口,一边暗暗打量云栖鹤神色,见他眉头皱起,便知他心情绝不如听上去的那般沉稳。   也是,毕竟连他都知道的秘闻,云栖鹤应该更了解才是。   他的父亲,云琅的尸体,很有可能就在两具铜棺之中。   而且死后,还成为了滋养千丝藤的温床。   想到这,司辰欢的脸色也极其难看,甚至涌出强烈的愤懑。   口口声声救死扶伤的宗门,位列三宗之一的药宗,暗中饲养血藤、玩弄人命也就罢了,如今却连死人也不放过!   何其毒辣!   “没事”,司辰欢牵起云栖鹤冰凉的手,勉强挤出一抹笑,“我在你身边。”   云栖鹤不语,只是反手握紧他的,指缝挤入,十指相扣,力道不轻。   不待他们决定先开哪一棺,便听到刺耳的刮挠声突兀响起,在石洞中荡出回音。   两人齐齐看了过去。   其中一具铜棺的棺盖在他们注视下极为大力“砰”地砸了一下,一枚七寸棺钉迸出。   “砰砰砰——”   “砰砰砰——”   一声比一声响,七七四十九枚棺钉前后飞迸,原本一直缠绕着他们的千丝藤似乎受到召唤,前赴后继地朝越来越大的棺椁缝隙中挤入。   可怕的咀嚼声夹杂着行尸粗重的“嗬嗬”声,在山洞中几乎响起回音。   强大的气息顺着缝隙泄露。   司辰欢脸色“唰”然白了,连他都无法感受到的修为,至少在化神后期以上!   “走!”他当机立断拉着云栖鹤朝外跑去。   没有跑多远,一声惊天动地的“砰”声响起,是棺盖四分五裂的砸落声,一道黑影飞快从他们身后逼近。   司辰欢感受到越来越近的气息,忍着惧意回头,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腐烂面孔,以及他身上紫袍白带的装扮。   他失声道:“阴阳家齐氏?”   -   药宗大殿内。   殿外满满当当挤满了弟子,各色弟子服泾渭分明。   殿内气氛凝滞,首位端坐的女子一袭青衣素衫,仪态端庄极有气势,竖着的高髻一丝不苟,她对堂下的年轻弟子淡淡开口:“诸位已在药宗找了数日,可查出什么异端了吗?”   方凌霄一身月白色衣袍,银白束腕,身形挺拔腰间悬剑,他不卑不亢拱手道:“回夫人,暂时没有,不过还需多查几日,也好还药宗一个清白。”   同他并肩而立的是一名高大男子,八尺有余,一袭明黄色衣袍勾勒出鼓胀肌肉,腰间配着玉色蹀躞带,看上去威风凛凛,一开口却是一把温温润润的嗓子:“夫人莫急,我们也是按仙盟的指令行事,清者自清,待查完药宗境内,我们自会如实上报。”   此人正是器宗少宗主花兑泽。   听他提到“仙盟”,妇人,也就是药宗宗主嫡女白芷,冷冷哼了一声,“莫拿仙盟压我,若三日之内再查不出来,我药宗也不会容忍各位放肆!”   方凌霄:“三日时间即可,不过,有些事还需要夫人配合,比如,白落葵小姐可否出来一见?”   花兑泽:“对,当时丹枫城内闹了行尸,她也在场,其余长老弟子我们都已经问完,可来这么久,还没见到白小姐的影子?”   “小女驽钝,沾上麻烦事却处理不好,还惹来非议,一回宗便被我关了禁闭,二位既然想见……”   她抬手,示意身后弟子:“去把小姐抬来。”   堂下两人不解,何故用“抬”这个字。   等到四名弟子抬着步舆上来,两人看到舆上少女时,神色微变,这才懂了。   因为白落葵腰部以下俱是伤痕累累,即便看出特意换了一身新衣,但鲜红血水还是争先恐后顺着青衣冒出,淌下滴滴答答的血水,很快整个下半身血色一片,像浸泡在血水中一般。   可以想见白芷口中的“禁闭”不是那么简单。   花兑泽看了看四周弟子,又看了看脸色苍白、却忍痛跪坐起来的少女,终究还是不忍心,偷偷将一袭披风,就近塞到旁边的文京墨身上,顺手推了他一把。   文京墨不防,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趔趄站了出来,引来众人目光。   文京墨:“……”   他幽怨瞥了一眼损友,手指暗暗比了个数。   花兑泽用眼神回应他。   文京墨舍财暗暗点头,然后将手上披风展开,上前一把盖在白落葵血肉模糊的下半身,然后迎着白芷冰冷的目光拱手道:“师妹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女子,总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是京墨逾越了。”   白落葵脸色异常苍白,原本强撑出来的笑容,在看到盖在自己身上的披风后,笑容真诚了许多,朝文京墨盈盈看去,她就知道,师兄心里是有他的。   文京墨察觉到视线,后背一僵,托损友的福,又被误会了。   不过白芷此举,他也确实看不上眼。   堂堂药宗,怎么会连个止血丹药都没有?白芷就是故意将血痕累累的白落葵抬出来,给剑宗、器宗两人看,显示出她已经严惩了弟子,如果两宗还揪着人不放,就是不讲情面了。   只是她一个母亲,却丝毫未考虑到女儿在大庭广众下丢脸的自尊心,还真是大公无私呢。   文京墨掩去脸上冷笑,退步站了回去。   见到白落葵如此情况,方凌霄和花兑泽都不好多加询问,就只简单问了下当日情况,以及有何异常。   白落葵的供词同先前他们询问的弟子差别不大,只是在说到异常时,她却吐出了两个此前没有提到的名字:“……前玄阴门少主云栖鹤,鸿蒙书院门生司辰欢,两人跑来参加药宗大会,举止有异,我怀疑他们同行尸脱不了干系。”   文京墨一听,翻了翻白眼。   听到熟悉名字的方凌霄也是眼神一闪,然后点了点头,让白落葵先下去疗伤了。   这次聚会收效甚微,反而让白芷定下了三日期限,可行尸一事牵涉重大,又是药宗好不容易递上来的把柄,代表宗门而来的方凌霄和花兑泽两人私下商议,加快搜寻速度,两派弟子也陀螺似的,飞快在药宗上下搜检,细致程度差不多要将整个宗门翻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发现。   陆蓬抱着剑,身上的剑宗弟子服饰格外醒目,他正搜查完了内门一座山峰,正想离开时,却听不远处一丛竹林后,传来隐隐人声。   “那落镜陵,当真如此可怕?”   “嘘,你小点声,这可是宗门禁地,要是被外人听到,可是要被夫人罚的!”那人说着身体抖了抖,像是极怕口中的“罚”。   另外一人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单薄,脸颊瘦削,他压低声音好奇问:“这有什么,不是说外人都不知道这落镜陵吗?好师兄,您在夫人身边轮值,见多识广,快跟我说说,要是真进了这陵墓,当真永世不得出去?”   那人被吹捧得飘飘然:“那自然,落镜陵可是专门镇压大奸大恶之人尸体的陵墓,阵法万千,变化莫测,更有秘银消解灵力,除非拿到掌门手中的地图,否则别说死人,就连化神期的大能进去,也是别想出来的。”   “既然没人能活着出来”,陆蓬听到那少年道,“那是不是往里面藏些什么,也绝对没人知道?”   “哎哟我的天,你是找死是吗……”   陆蓬神色一肃,飞快离开。   齐阙对面前的弟子赔笑,掏了许多灵石孝敬,只是低头时,朝陆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距离约定期限的最后一日。   “落镜陵?你们是怎么知道,不行,此乃我药宗禁地,绝不可能带你们去!”白芷一向的冷漠冰霜此刻化作怒火,怒视这两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   方凌霄丝毫不退:“如今药宗上下我们已全都查完,唯独剩这最后一处,夫人如此抗拒,很难不惹人联想。”   花兑泽打太极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宗门禁地,有所抗拒自然是可以理解的。这样吧,夫人,这最后一处我等境界不够,就先不查了,待回仙盟后如实禀报,待取得我们宗主首肯,再派出足以探查的大能前来落镜陵一观,如此才稳妥。”   花兑泽说着,就要招呼门下弟子离开。   白芷抬手阻止了他,皮笑肉不笑道:“何止于如此麻烦,只是你们既然听说了落镜陵,也该知道,此陵墓是做镇压之用,陵内地形复杂阵法多样,贸然闯入不仅容易引起尸变,而且极难走出,唯一的地图是在宗主手上,我即便带你们去,也只能在陵墓外一观。”   方凌霄和花兑泽对了个视线,齐道一声:“好”。   -   云栖鹤一把推开司辰欢,下一秒腥臭腐烂的行尸扑上来,将云栖鹤撞倒在地,尖利长牙就要咬下!   云栖鹤一把扣住他下颌和额头,角力死死卡住他咬下动作。   “给我滚开——”   司辰欢当空一剑劈下,花逢君铮鸣不绝,然而那凌厉剑光落到行尸身上,竟然“锵”一声,发出金属相撞声,一丝伤痕也未在尸体表面留下!   “齐家主生前已至渡劫修为,肉身强悍,根本破不得,你不用管我,快走!”   云栖鹤趁着行尸回头瞬间,借力一滚逃过钳制,又在它将要往司辰欢那边去时,灵力化刀狠狠刺向他眼球。   这次终于有效,行尸发出尖啸,朝激怒者步步紧逼,丝毫不看一边的司辰欢。   “不行,我怎么能抛弃你离开,要死一起死!”司辰欢梗着脖子叫了一声,举起花逢君又想上前。   头顶却有一道黑影划过,他下意识接住,是纸人小六和一枚储物戒。   云栖鹤边躲避边道:“……我还想和你厮守终生,怎么会去死?小酒儿你听我说,这些行尸也不过是被千丝藤借着鬼气操控,你去把另一具棺椁打开,将母藤消灭了,我这边自然危机可解,你快去吧。”   “真的?”司辰欢半信半疑。   “信我!”云栖鹤躲避的身影狼狈,不再多说。   这两个字却砸进司辰欢心底,砸得他双手发颤,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两道纠缠身影,然后踩着沉重黏腻的秘银,朝方才的石洞跑去。   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司辰欢浑身灵力几近消失,又在秘银侵蚀下感受到金丹枯涸的尖锐痛意,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但他速度却丝毫不减,反而越来越快,掀起一路泛着银光的脚步。   虽然知道云栖鹤身为主角,不会轻易死亡,但、司辰欢咬着唇瓣,那原本被亲得嫣红饱满的唇瓣此刻被他咬出了血丝。   他不敢去赌,毕竟,那可是云栖鹤啊!   看着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云栖鹤这才松了口气。   “出来吧”,他眸色极冷,对着原本面目狰狞的行尸道。   “咦,被你发现了?”   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只见方才还癫狂血腥、丧失理智的行尸突兀安静下来,它外翻的两排牙床上下一碰,吐出一串低沉华丽的声音。   “呵,你竟然能找到落镜陵来,真是令我惊喜啊。”那道声音充满了喜悦。   云栖鹤手中的灵力化作了浓黑鬼气,一双幽深的眼随之化作纯黑瞳孔,发丝发扬,和行尸一比,除了更俊美外,说不清谁才是邪魔外道。   “你刚才对司酒做了什么?”   那道声音停了一瞬,“呀别紧张,我只是跟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而且,没有想到,你竟然给他画了相反的魂印,真是跟你爹一样,都是个痴情种啊。”   魂印本是操控尸傀,若是符文颠倒,那便是变相将自己炼化成了他人的傀儡,从此不仅身心受人操控,就连主人身上的伤势也会承担,甚至,以命换命。   不过司辰欢并不会玄阴门术法,于是只能由云栖鹤这个“傀儡”,将他身上暂存在魂印中的鬼气吸出。   可谓用心良苦。   “这不关你的事,你应该继续躺在那个铜棺里,永远暗无天日。”   声音的主人被他这话一激,冷冷笑了起来,“你当真以为落镜陵能困得住我?若不是药宗宗主当年出尔反尔,一个小小陵墓……”   它停了停,警觉道,“你倒是来套我话,只是不知,仙盟知不知道你有这番能耐?”   酝酿已久的鬼气迎面朝行尸涌去,瞬息包裹住了整具尸体,它左手腕上原本的魂印像是被无形的手擦除,一点一点,了无痕迹。   华丽的嗓音也随之远去,变得飘渺:“下次再见,最后一具铜棺中,还有给你的礼物哦……”   云栖鹤神色未变,身形如孤剑挺拔,扬起的发丝渐渐落下。   过了许久,他嘴角才缓缓流出一道血迹。   身前的行尸失去了魂印,已渐渐安静下来,缠绕在它身上的血藤被鬼气吞噬,只留下如蛇皮一样干枯的痕迹。   他穿着灰蒙蒙的紫袍,身形高大,通过这具腐烂身躯,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不苟言笑的齐家家主。   云栖鹤抹去嘴角血迹,整理稍显凌乱的衣摆,然后才抬手,深深作揖:“齐家主,晚辈来迟了。”             第79章   晃亮的秘银闪着奇异光辉,簇拥着当中巨大铜棺。   那棺椁几乎要被染血近黑的千丝藤层层覆盖,不知是不是棺椁里的母藤吸引,即便司辰欢靠近了,那些藤蔓也未暴起攻击他。   但司辰欢还是谨慎地用防御道具套了一层结界护体,然后拿出小纸人,指挥着它们一起帮忙拔七七四十九枚棺钉。   “嘿咻嘿咻……”   小一到小八各自抱住一颗比身体还大的钉子,艰难往外拔。   司辰欢灵力枯竭,只能两手扒着棺钉,凭借蛮力生生往外扒。   棺钉楔得死紧,又有黄金浇铸,莫说小纸人,司辰欢忙活了好一会儿,也只往外扒了一小截。   这样不行,云栖鹤还在等着他!   司辰欢收回手,看着被粗粝钉子磨得发红充血的手心。   他忽然想起那位齐家主自己掀开棺盖跳出来的情景,若是这具行尸也这么懂事就好了。   他舔了舔唇,冒出个大胆想法。   他招呼小纸人们跳到身上,随即退后拉开距离,然后拔出花逢君,在左手心上划拉一道口子。   滴答、滴答——   鲜红血珠争先恐后涌出,顺着手心滴落到秘银中。   鲜血气息蔓延开来,铜棺上缠绕的血藤开始簌簌游动,完好的触手顶端朝司辰欢的方向慢慢抬起,分裂露出排排尖牙。   司辰欢心跳得很快,紧张到极致反而头脑异常清明,他死死盯着不断从棺椁缝隙中涌出的藤蔓,有隐隐的期待。   快些,快些——   血影划破空气,前赴后继朝鲜血气息处涌来,却又纷纷砸在透明结界上,靠近不得。   司辰欢睁大了眼,怎么会?   为什么除了千丝藤,那具棺椁却毫无动静,仍旧静静躺在那,丝毫没有破关而出的迹象!   不可能!   齐家主化作的行尸只是感受到活人气息,便能自己跑了出来,这一具怎么会不一样?   司辰欢惊疑不定,时间却不等人了。   他一咬牙,从储物戒中拿出仅剩的几张火符,遥遥把三张甩到铜棺上。   “轰——”火符即燃,蓬勃火焰几乎要窜到洞顶,空气瞬间灼热,原本覆盖在铜棺上的千丝藤簌簌避开,却还是沾上火星,顷刻间卷入烈火。哔剥燃烧中浑着如婴儿尖锐的惨叫声。   司辰欢眸子被火光染得极亮,侧脸线条冷峻,忌惮又期待地看着熊熊燃烧的铜棺。   他的目标只是母藤,既然铜棺打不开,那就只能逼它自己出来了!   司辰欢身边的千丝藤在母藤操控下飞快抽离,扑向铜棺,想要用己身灭火。   司辰欢岂能如它所愿?花逢君当即出鞘,寒光过处,空中的千丝藤簌簌掉落在地,在它们复生前,又先一步再次砍断。   司辰欢手中还有三张火符,见火势被漏网的千丝藤扑灭一点,便又甩过去一张,重新加大火焰,没一会儿,整个洞府中都弥漫着植物浓烈的烧焦味。   砰——   砰——   熊熊火焰中,原本一动不动的棺盖忽然被顶得起伏,传出巨大拍打声。   终于来了!   司辰欢心头一跳,不知是喜还是紧张,他一把将最后两张火符全甩了过去,当作最后一把猛料。   火焰在触及火符,猛地窜高时,巨大棺盖“砰”得掀翻,狠狠砸在秘银中。   巨大的冲击力带得火焰瞬间熄灭,只有零星火点还在棺身上摇晃,而在这细微火影中,一道无比高大的身影从棺椁中站了起来。   看清它的样子,司辰欢瞳孔无声放大了,攥着剑的手背青筋暴起。   即便有过猜测,但真相摆在眼前时,他还是感觉到喉中仿佛堵上了什么酸涩东西,眼中也冒出点水光。   那是一具穿着红黑衣袍的骷髅,玄阴门华丽厚重的宗主服就这么空空荡荡的挂着,露出的手、脚俱是伶仃森白的骨头,被几截血藤提线木偶一般死死锁着,原本头部的位置笼着一团缓缓蠕动的血色藤蔓。   没有头部,尸首分离。   看着无比诡异又凄凉。   堂堂云琅仙君,折辱至此!   司辰欢悲愤难言,却又冒出一点庆幸。   庆幸是他来打开这具棺椁,是他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   如果让云栖鹤看到父亲这般遭遇……司辰欢一时不敢想象。   “伯父,得罪了。”   司辰欢握紧花逢君,沉着眉眼打量那团窝在头部位置的恶心藤蔓。   他有经验,能感受到母藤就在那个位置,想要吸收它并不难。   难的是,该如何破开云琅前辈尸体的防线。   云琅仙君生前的修为便已至大乘期,甚至有人猜测他本可以飞升,只是舍不得夫人和孩子而已。   总之,不是他一个小喽啰可以抗衡的。   司辰欢踟蹰不前,大脑快速思考破局之法。   忽然间,一点白影在它思索时朝前一飞。   是小六!   司辰欢悚然一惊,下意识伸手想去抓小六回来。   然而小六身轻体薄,转眼间便飞到行尸身前,千丝藤已经蠢蠢欲动朝纸人挥舞而来!   “不要!”司辰欢焦急出声,提起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灵力,持剑纵身朝行尸劈去。   在千丝藤和司辰欢两相出手之际,时间仿佛静止,小六快速从云栖鹤给的储物戒中捧出了一个东西,朝千丝藤控制的行尸抛去。   下一秒。   一只修长的手堪堪捞起小六,在空中如灵动春燕猛地翻身,险险避开几乎贴身而过的藤蔓。   司辰欢脚一落地,直直退后好几步,方才卸力稳住身形。   他喘得厉害,又惊又吓,扬起的衣角被藤蔓倒刺划破,短了一截。   他忍不住训道:“你乱跑什么?”   小六攀在他指节,委屈巴巴:“是云唳哥哥让我这么做的嘛!”   云栖鹤?   司辰欢一愣,下意识去看行尸方向。   “怎么会……”,他喃喃出声。   只见原本的无头尸体竟然突兀长出了个骷髅脑袋,处在头颅位置的母藤此刻被挤了出来,几根千丝藤护在身侧,还来不及围拢,司辰欢一眼就看到了那根红得几近透明的藤蔓。   是母藤!   机会转瞬即逝,司辰欢来不及思考这骷髅脑袋哪来的,立刻提起飞掠,一直处在金丹位置的绿藤从他衣袖中窜出,牢牢锁住母藤,便开始吞噬。   ……   没有幻境,没有挣扎。   吞噬过程顺利得难以想象。   司辰欢睁开眼,还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手心那明显胖了两圈的绿藤。   缠绕在行尸上的千丝藤失去了母藤控制,死蛇一般纷纷掉落,骷髅尸体眼看着也要倒入秘银中,   “前辈!”司辰欢下意识上前扶住那具尸体森。   脚下的秘银随着他的动作泛起层层涟漪,那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司辰欢感觉到了不对。   是脚下的地面在震颤。   “司酒,快走!”   一道白影出现在身前,是云栖鹤。   司辰欢下意识将手中的尸体收入储物戒中,云栖鹤只来得及看了一眼,抬眼看向他。   司辰欢心中酸涩,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索性转移话题:“这是怎么了,齐家主的行尸呢?”   云栖鹤:“我甩掉了它,现在母藤消亡,那些原本千丝藤压制的行尸控制不住了,我们先走。”   司辰欢敏锐察觉到不对:“你不是说齐家主的行尸是被母藤操控吗?如今母藤消亡,它竟然还没死,你之前骗我!”   云栖鹤叹了口气,他如果不那么说,司辰欢根本不会丢下他分开,他只能道:“……鬼气入体,行尸追逐血肉,而药宗门人千千万,全靠千丝藤控制这才能圈在落镜陵中,如今母藤消亡,它们也自然全都醒来,去追逐血肉更浓郁的地方。”   “你又骗我,这落镜陵根本出不去,就算有行尸不还是来找我们。”   “嗯,是出不去,所以我炸开了。”云栖鹤语气很轻,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司辰欢愣住了,瞳孔缓缓放大。   他不可置信道:“炸、炸开?”   所以刚才的震颤,是云栖鹤刚出来的动静?   “嗯,母亲给了我落镜陵的地图,我知道薄弱处在哪”,云栖鹤上前牵起他手,语气竟然透出了几分轻松,“走吧,去看看药宗的热闹。   落镜陵外。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余晖渐渐沉入千山万壑间,夜色悄无声息蔓延,群山轮廓模糊如剪影。   落镜陵依山而建,山脚有一方极大水池,池内白雾氤氲,碧蓝水波若隐若现,窈窕红莲在薄暮中亭亭玉立。   因是药宗禁地,此次来得人寥寥,都是三宗核心弟子。   剑宗也只有方凌霄和陆蓬二人,他们站在白芷身后,手持探测鬼气的罗盘,罗盘指针一动不动,毫无显示。   方凌霄看向花兑泽,后者对他也摇了摇头。   他也没有看出不对。   白芷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中,冷笑一声,“落镜陵不得入内,乃仙盟承认的规定,若是二位在外没有发现异常,我们便回去吧。”   “且慢”,花兑泽的视线落在那些摇曳红莲身上,他闲来是个怜香惜玉、吟风弄月之人,对花木也颇有研究,只觉得这些池中红莲开得太艳了,像是鲜血泼洒一般,看久了总有种异样的违和感,”既然此地是陵墓,为何会开有这些红莲?”   不知是不是错觉,提到红莲时,白芷的表情似乎扭曲了一瞬,语气更冷了:“红莲呀,尔等难道没听说过,我那好妹妹、传说中的玄阴门夫人白姝,最爱红莲吗?她那丈夫走火入魔,如今尸体镇在落镜陵中,许是他的尸体有灵,养出了这些莲花吧。”   这明显是胡扯,花兑泽和方凌霄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白芷的隐藏。   但女人不愿多说,不容置疑道:“我药宗问心无愧,任由君四下查探。可如今落镜陵也看了,三日之期也已到,希望两位信守承诺,各自回宗吧,否则,我药宗也不是好惹的。”   说完,长袖一甩,转身准备离开。   方凌霄蹙了蹙眉,但多日的查探结果确实也毫无异样,他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薄暮笼罩下的这片池水。   就在几人准备离开时,脚下土地突兀震颤,耳边传来沉闷的“轰隆”声,接着山石簌簌滚落,池水涟漪不绝。   这场震动很快归于平静,仿佛如同错觉。   但几人却纷纷愣在原地,他们方才都听到了那沉闷的“轰隆”声,似乎来自……身后的陵墓。   白芷脸色变得苍白,拨开身后随行弟子大步往回走。   几人紧随其后。   “天呐”,回到陵墓前时,有弟子小声惊呼。   只见原本山脚的池水整个凹陷了下去,缭绕白雾消散,红莲、碧波荡然无存,只留下了方圆十丈的深坑,因为夜幕铺满天际,光线幽微,根本看不清坑下是什么。   白芷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冷冽,她朝身后看了一眼。   其中一名弟子上前,越过众人走向深坑,想要去探查情况。   而此时,方凌霄手中原本一动不动的罗盘开始疯狂旋转,最后指针稳稳指向深坑方向。   “别去,那里面有……你们干什么?”他的声音被突然套在身上的绳索打断。   原来趁着探查弟子吸引注意时,三四个药宗弟子绕后,一把将捆仙绳套在了方凌霄、花兑泽和陆蓬这三个外宗人身上。   “我可是器宗少主,你想干什么?”花兑泽惊道,可任凭如何纠缠,始终摆脱不了捆仙绳的束缚。   方凌霄冷静许多,沉眉看着面色苍白的白芷:“我们什么都没看到,药宗毫无异常。”   白芷冷笑了一声:“都说剑宗大师兄铁骨铮铮,如今看来还有几分急智。可惜了,今天正是剑宗、器宗使者强行闯入落镜陵,致使陵墓坍塌,而使者们,也不幸殒命。”   陆蓬破口大骂:“你血口喷人,有本事放开我们打一架!”   惨叫声打破了对峙。   原来是方才去深坑探查的弟子,刚一走到坑边,便被一只青灰枯爪攥住脚腕扯落,只留下一道划破夜幕的惨叫声。   随之响起仿佛千万道咀嚼声。   “行、行尸……”   刚捆完三人的药宗弟子抬头一看,看清眼前一幕忍不住后退一步,声音发颤。   夜色中,一道道扭曲身影从深坑里前赴后继地爬出,青灰枯爪在刚升起的月色间泛着寒光,映出了一张张腐烂破碎的脸。   “好多行尸!”   方凌霄趁着药宗弟子的骚动,一脚踹翻控制住他的弟子,地上解落的日月剑随主人心意飞起,一剑斩断手上捆仙绳。   “快,给我拦住他!”白芷轻喝。   都这个时候了,竟然第一反应还是抓住外宗弟子!   方凌霄身法了得,三两下踹翻药宗弟子,给花兑泽和陆蓬解绑。   躺在地上的药宗弟子来不及起身,便被从深坑爬上来的行尸急不可耐地扑住,瞬间数十只行尸叠起罗汉,只余最底下发出尖锐痛呼。   “快走——”方凌霄瞳孔一缩,对身后两人道。   “想往哪跑?”青衣素衫的女人挡住了去路,白芷修为已到元婴后期,方凌霄纵然天赋异禀,但差了一个大境界,不是她对手。   “你疯了吗?”方凌霄不可置信,指着身侧被啃食的弟子以及不远处疾奔下山的行尸,“你不去阻止行尸,反而来拦我们?”   白芷面沉如水,眼神冷冽:“说笑了,药宗一片干净,哪来的什么行尸。”   话音落,毫不留情的灵力宣泄而来。   方凌霄持剑格挡,身形被澎湃灵力横扫而出,狠狠砸在地上,若不是陆蓬眼疾手快提他起来,差点被犹如蚁巢的行尸涌上。   “方兄,现在怎么办?”花兑泽御剑来到两人身边,面对拦住去路的白芷苦了脸色。   他们二人修为皆是金丹,陆蓬更是才筑基后期,这样僵持下去,迟早不敌白芷。   方凌霄抿了抿唇,看向脚下还在继续往外爬的行尸,密密麻麻的尸潮不知是积攒了多久,即便是陵墓之地,也很难想象一个大宗内门之处,竟然会藏着这么多行尸。   他闭了闭眼,看向白芷:“你在这同我们僵持,药宗要死多少弟子?”   白芷笑了一声,带着点癫狂的意味:“那是他们死得其所。”   她手持长剑,猛地扑向三人,正当方凌霄提剑迎敌时,身后忽然有人喊道:“让开!”   方凌霄下意识闪身避让,下一刻,一道黑影直直朝白芷投去。   白芷以为是暗器,下意识挥剑格挡,没想到锋利剑锋一解除,那东西瞬间飞溅开来,直直飞溅了她满头满身。   那竟然是一袋血!   浓烈血腥味从她身上散发开来。   尖啸声响起,这次都不用司辰欢提升,御剑半空的三人很快遥遥避开,只见一道黑影从深坑中猛地窜出,凌空朝着满身血味的白芷扑去。   借着微弱月光,只见那人紫袍白带,面目腐烂,气息却极为可怖!   “是阴阳齐氏的尸体!”方凌霄道。   “快走吧,还看什么呢”,司辰欢和云栖鹤共载一剑,出现在他们身后,催促他们快速离开。   来不及问他怎么在这,三人纷纷御剑跟在他们身后,越过山下无数疾驰行尸,快速朝山门跑去。   -   “齐师弟,这出去寻药可是个辛苦活,怎么落到你头上了?”   执事堂内,齐阙接过负责弟子递来的外出令牌,笑道,“师兄师姐们忙着修炼,我多干一些,也是应该的。”   那执事弟子忍不住夸道:“还是齐师弟懂事,如果是我们峰的就好了。”   齐阙笑了笑,便低头匆匆走出执事堂。   药宗内灵田无数,亦有群山起伏,此时夜色苍茫,一轮苍白圆月高挂夜空,夜风传来隐隐的尖啸和痛呼声。   越来越多地方亮起了火把,血腥,尖叫和绝望,交织成令人目眩神迷的复仇。   齐阙身后的执事堂隐隐有骚动,像是弟子们都收到了消息。   他遗憾地收回目光,趁着宗门混乱之际,御剑朝山门处飞去。   药宗出入严格,非有外出令牌不得开启山门,齐阙将令牌递给山门弟子,那弟子看也未看,严肃道:“宗门内有邪魔捣乱,马上要封锁山门,现在不得外出。”   “马上?也就是现在还没有,谢谢这位道友。”这声音分明是从他身后冒出。   山门弟子警觉回头,却被司辰欢一个手刀砍晕在地。   另外一名山门弟子同样被方凌霄解决。   此时,却有清风拂过,山门外有一道透明结界自地面缓缓升起。   “不好,是封锁结界,我们快走!”   齐阙手持令牌,率先打开山门,剑宗、器宗弟子接连跟上。   当最后一个人出来时,整个透明结界笼罩住了山门,如罩子一般在穹顶合拢。   属于药宗的那道擎天山门彻底消失。   夜色流淌,拂过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司辰欢上前一步,看着失去了山门,变得空荡的山林,满心荒诞无法言说。   云栖鹤站在他身后,趁着众人商讨,牵起他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手心。   “不用怕,没事了。”   司辰欢看着他,忽然扑进他怀里,闷闷道:“我们现在来学拥抱。”   想到他说的教学,云栖鹤哑然失笑,一手搂过他腰,将他往怀里带了些,“嗯。”   山风吹起两人发丝,搅扰在一起,远处圆月惨白,月色似乎也染上了不详。   但司辰欢抱着云栖鹤,两颗心紧紧贴在一处,慢慢安定下来。   他知道,明日太阳会照样升起。             第80章   同剑宗低调的黑色飞舟不同,器宗的飞舟是高达三层的白金巨船,高台楼阁金碧辉煌,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把“有钱”两个字悍在了船身。   三层厅堂内,从丹枫城赶来的楚川正和表哥花兑泽叙旧,司辰欢一手支着头,表情恹恹。   “该死的药宗,竟然还敢扣人不放!”楚川已从花兑泽口中得知了他们昨晚的经历,此刻愤愤不平,“幸好你和云唳及时赶到,要不然就让他们得逞了!”   司辰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楚川问道。   司辰欢揉了揉眉心,“许是昨夜灵力使用过度,有些不适。对了,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守在药宗山门外?”   昨晚他们脱身后,便遇到了等在山门外的楚川,由于药宗行尸一事牵涉过大,简单商议后,两宗弟子决定趁夜赶回宗门,禀报情况。   托楚川的福,他们搭上了器宗的飞舟。   “嗯?不是你传信让我来药宗山门外的吗?”听到司辰欢发问,楚川的表情更疑惑。   司辰欢撑着头的手一顿,掩盖了他刹那的表情,“哦,是我忘了,我有些不舒服,先去看看云唳。”   司辰欢起身,朝门外走去。   楚川看着他略显急切的背影,嘟囔道:“不舒服就去歇着,找云唳有什么用。”   花兑泽笑呵呵道:“好了晚舟,我新谱了首曲子,来弹奏可好?”   司辰欢站在云栖鹤门前,抬起手想推门却又有些犹豫。   昨晚太过惊险,他无暇细想,如今想来,云栖鹤分明瞒着他做了许多布置。   他到底想干什么?   司辰欢还在犹豫时,房门从内打开了,露出一张深邃冷峻的脸。   是云栖鹤。   他身后还有一人,眉眼生冷,带着些阴郁。   齐阙竟然也在。   司辰欢眸子一动,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沉默地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反而蹙起眉,伸手将他拉了进来:“怎么脸色这般苍白?”   司辰欢不在意地摇摇头:“无事,只是灵力损耗过多,倒是他,怎么在这?”   他的眼神同齐阙对上。   后者嗤笑了一声:“放心,我可不会打扰你们谈情说爱,只要云唳将答应我的东西给我,我立马就走。”   什么东西?司辰欢以眼神问向云栖鹤。   “先过来坐下”,云栖鹤拉着他来到外间方桌边,按着他肩膀坐下,给他倒了杯暖茶。   司辰欢捧着茶,冰冷的手感受到暖意,眼睛都忍不住眯起。   随后他见云栖鹤撑起一层结界,然后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具尸体。 ?!!   司辰欢手中的茶好险没摔碎,他放下茶杯,蹭地起身,走到放置尸体的美人榻前,定睛一看,果真没有看错。   这具尸体青面腐烂,上下牙床暴露在空气中,身形异常高大,仔细看去有几分莫名眼熟。   司辰欢惊疑不定,隐隐冒出个猜想,然而这人的衣服却又不是紫衣白带,而是……嗯?这衣服怎么也有点眼熟,好像是、灵田管事的?!   他正辨认之际,一道身影从旁边掠过,来到美人榻前,却在距离两三步时又猝然停止。   从司辰欢的角度看去,见到了齐阙明显紧绷的肩线,他侧脖延伸到下颌的线条咬出鼓动的青筋,像是在死死忍耐着什么。   司辰欢心中冒出点古怪的怀疑,他忽然想到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   齐阙,也姓齐。   “……父亲”,齐阙扑通跪下的身影验证了猜想。   他跪得很低,是五体投地的虔诚拜法,死死低下的头却又在后脖扯出明晰青筋,像是藏了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如今到了喉间却被什么酸热的东西哽塞,于是只泄露出了几丝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听得人也眼底发酸。   司辰欢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在这具狰狞行尸面前显得太过苍白,他侧过了身,心中却明白了齐阙长久以来的执念。   窗外的流云聚拢又散,光束中纤尘飞舞,呜咽声在安静的房内响了许久。   司辰欢和云栖鹤都没有开口,将时间留给齐阙。   不知过了多久,齐阙直起身,他瘦削的肩骨顶着空荡荡的衣袍,擦了擦脸,然后站起身来。   “多谢”。   这是对云栖鹤说的。   司辰欢忍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齐家主的遗体怎么会在这?昨晚不是留在落镜陵前,缠住白芷了吗?”   这是最令他不解的,甚至让司辰欢一度怀疑自己记忆是否出错了。   他仰着脸,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垂眼同他对上视线,忍不住身上去碰了碰他略显苍白的脸,然后在司辰欢诧异目光中,这才收回手道:“你知道,为何生前修为越高的修士,死后化作的行尸越凶悍吗?”   司辰欢脱口而出:“这还用问,生前修士肉身强悍,金丹强大,化作行尸后金丹在鬼气侵蚀下融于己身,当然实力……”   他话语戛然而止,猛地看向云栖鹤。   后者点头:“嗯,行尸体内的金丹并不会立马消失,若是施以秘法,甚至可以保住金丹不被鬼气侵蚀,拥有和生前一般的修为,却又容易对付,只要将行尸体内金丹挑出,他便会化作普通尸体。”   “可为何要这样……”话没说完,司辰欢忽然想起落镜陵中那三具诡异的棺椁,喃喃道,“是为了保护母藤的棺椁。”   当他们想消灭母藤时,是齐家主的尸体最先跳出来截杀,而这具堪比渡劫期的行尸,除了三宗的宗主老祖之外,几乎不可能有人全身而退!所以为了确保对行尸的掌控,又保留了他的金丹。   云栖鹤点头,赞赏地看向他:“不错,齐前辈的行尸之所以凶悍,更多在于那颗金丹,所以只要把那颗金丹拿出来,嫁接到其他行尸身上,再交换衣服,除非是熟悉两具尸体之人,否则谁会去怀疑呢?”   他说着看向齐阙:“抱歉,我需要一个强大战力让药宗乱起来,齐前辈的金丹,我没有带回来。”   齐阙摇了摇头,目光看向美人榻上的尸体,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淡然,眉眼中的阴郁似乎都消散许多,“只要父亲遗体能入土为安,便了却我一桩心事。”   “你要走了吗?”云栖鹤问他。   齐阙点头,他上前珍而重之地将尸体放进自己专门准备的储物戒中,而后道,“我要带父亲回家,至于你和阴阳家的恩怨,到此为止,下次再见,便作陌路人吧。”   齐阙站在窗外透进的光束中,周身轮廓泛着细碎的白晕,他神情淡然,同上一世那张扭曲癫狂的脸,相差甚远。   云栖鹤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晃然。   “好”,他嗓音嘶哑了些,看着齐阙道,“珍重。”   齐阙心中涌出些奇怪的感觉,明明云栖鹤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却感觉对方的像是透过他,在跟什么人告别一般。   齐阙想不明白,便也抛在脑后了,他道:“仙门路远,江湖不见。”   然后便毫不犹豫地离开。   云栖鹤侧过身,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   直到齐阙消失在门外,云栖鹤这才转过身,看向欲言又止的司辰欢:“怎么了?   司辰欢舔了舔唇,摇头了。   云栖鹤笑了一声,“你是想说炼制金丹为己用,是鬼蜮邪修的做法?”   司辰欢撇了撇嘴:“倒也不是,管它仙术邪术,只要能派上用场就行,只是,我觉得你有许多事瞒着我。”   他说到后面,难**露出几分哀怨。   明明他们一直以来同进同出,云栖鹤却背着他做了许多事。   让司辰欢有种被蒙在鼓里的茫然,以及隐隐的不安。   云栖鹤沉默了一瞬,“其实也没有什么,你若想知道,我说与你听。”   然后朝司辰欢伸出了手。 ?司辰欢茫然,这是什么意思,说个话还要牵着手吗?   他迟疑地将手放了上去。   随后云栖鹤握紧,轻轻一拉,司辰欢整个人便扑在他怀中,感觉脚一轻,被云栖鹤打横抱了起来。   “等等,拉手就算了,怎么还要抱着听?”司辰欢在空中扑腾。   云栖鹤哑然失笑,往怀内按了按他不安分乱转的脑袋:“你身体不适,我们躺着说。”   然后抱着人转过屏风,放到了内间的床榻上。   这些床具云栖鹤早已换成了自己的,司辰欢被放到床上,登时如陷入绵软的云朵中,还想挣扎两下的身体瞬间就诚实躺平了。   床榻微微一陷,是云栖鹤坐在了床边,他将司辰欢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腿间,手上晕着灵力,轻重有度的给他缓缓按起太阳穴。   司辰欢被按得舒服,如午后晒阳光的猫懒懒地眯起了眼,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理智道:“别糊弄我,快说。”   云栖鹤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冷淡又悠长。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云唳十八岁生辰的前三天。   他穿过曲折游廊,想再去问问父亲自己何时才能顺利解除婚约。   然而厅堂内却已有客人,并且谈话似乎不甚愉快。   “药宗一直挟持夫人制掣玄阴门,怎么会如此好心放夫人回宗?其中一定有诈,云门主要三思啊!”   “齐兄,我懂你的顾虑,但那毕竟是我的妻子,而且我在莲池为她输送灵力时,已经再三探查,她体内绝对没有千丝藤。”   “如此一来才更显诡谲,她身上绝对另藏玄机,云门主不如再请医修查探……”   “够了,云兄一直怀疑在下妻子,莫非就是见不得我们妻儿团聚!”突然爆发的声音不仅让齐家主愕然,更令想要离开的云唳停住了脚步。   他蹙了蹙眉,听到齐家主试探性问:“门主这是怎么了?”   好一会儿,他爹略显疲惫的声音这才响起:“抱歉齐兄,近来许是操劳太过,又加上修为出了点岔子,有些忍不住心浮气躁……总之家宴一事,你不必再说,我也已经答应唳儿,他对母亲,亦是想念。”   云唳听到了深深的叹息,然后,看到了从厅堂内出来的高大身影。   云唳正处在游廊下,遥遥抬手,给一身紫袍白冠的齐家主行礼。   齐家主看到他,朝他走了过来。   比起长身玉立的云琅,齐家主更显威严,他容貌端正,给人凛然不可犯之感,若是以司酒的话来说,便是比最严苛的夫子还要凶上三分,然而当那双阅尽尘世的眼落到你身上时,却又能感受到无限的包容。   “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齐家主的语气笃定。   云唳点头,恭敬道:“晚辈乃无心之举,我父亲的结界,也从不避开我。”   齐家主点点头:“你陪我这个老头子,走一走吧。”   这是有话要跟他说的意思。   云唳犹豫地看了看厅堂方向,然后道:“晚辈求之不得。”   他们沿着曲折游廊,挑了宗门偏僻的小路走。   齐家主像是闲聊一般,“你来找你父亲,是为了你婚事?”   云唳有些惊讶:“父亲连这些都告诉您了?”   “呵呵,我们偶尔也会交流下育儿经验嘛,老夫也有个儿子,比你小了两三岁,你若是见到他,许是能成为好友。”   云唳想到了雨中那位紫衣少年。   “你父亲近日,可是在喝什么药?”齐家主突然开口。   云唳的脚步一顿。   按理说,宗门之间打探宗主之事已是失礼,更别说是涉及到身体修为的事,和冒犯也不遑多让了。   云唳没有开口,却觉得齐家主的话似有深意。   齐家主没有意外,深深叹了口气:“许是我多虑了,偶尔会觉得云兄,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云唳想到了方才父亲突如其来的怒火,他道:“确实有服药,好像是从数月前,父亲修为不知如何出了岔子,更不知道从哪得来的药方,若不是缺药,需要去长明城采买,我也还被蒙在鼓里。”   齐家主诧异看他一眼,威严的脸上浮现了笑意:“好小子,倒是比你父亲更有魄力了。”   他转头看向渺远天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露出一种深沉凝肃的神色,“你听说过鬼仙吗?”   云唳虽然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却也道:“三十年前鬼蜮中唯一修到大乘后期、据说已是半步仙人的鬼修,被邪道尊称为鬼仙,若不是他,鬼蜮结界不会碎裂,邪魔不会画皮之法,更不会掀起当年的鬼蜮之乱。”   齐家主点了点头:“鬼修之所以艰难,便是血孽太多,天劫难渡,所以鬼仙之前,对于强大的鬼修,即便仙门无法处理,没多久也会丧命于天劫之下,但,偏偏鬼仙出现了。”   所以之后的数十年时光,修真界都蒙在一层血雾中,邪魔猖獗,鬼修当道,尤其自上古封印的鬼蜮结界碎裂,无数鬼修蚕食百姓、修士,血流漂杵。   “我知你玄阴门也有魂印一术,据传当年鬼仙的魂印,是窥天眼。”   听到这时,司辰欢原本迷迷糊糊的眼瞪大了,他瞳孔一颤,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来,声音放轻,“窥天眼?所以那形状是一只眼睛吗?”   云栖鹤给他按摩的手停下,幽深的目光同他对上,意味深长地点头,声音同两年前的齐家主重合:“……那是一只似闭非闭的狭长眼睛,据传说鬼仙当年为了破开鬼蜮结界而付出的代价。”   当时的云唳似懂非懂:“前辈的意思是?”   齐家主道:“鬼蜮之战时,云门主凭借玄阴令操控百万尸傀,击退了鬼蜮邪魔,封印结界,从始至终,鬼仙都未曾出现,当时仙门都以为它是死在天劫之下,并且大战刚结束,不想再生事端,于是无人深究。一直到前不久,我在追查药宗一事时,发现了窥天眼的魂印。”   司辰欢的呼吸几乎都要凝固了。   所以他一直苦寻的幕后黑手,落镜陵那个神秘的眼疾青年,竟然是曾经大名鼎鼎的鬼仙吗?   他一时竟然觉得有些绝望。   云栖鹤没有开口,而是看着他忽然颓丧的面色,若有所思。   司辰欢冷静了好一会儿,勉强稳住心神:“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云栖鹤看着他:“后来,我收到了你的传信,你说我十八岁生辰那夜,戌时去城墙接你。”   司辰欢缓缓瞪大了眼,惊诧道:“我没有,我分明是传信于你,我和楚川因为器宗来客不得外出,只能失约了!”   “嗯,我现在知道了,当年是齐家主拦截了你的传信,再伪造一封,这对于精通阵法和符文的阴阳家来说,轻而易举。”   可当时的云唳毫无所知,他虽有些疑惑,但传信令牌上的酒壶印记却又是司酒无疑,于是他强忍着早日见到母亲的渴望,甚至为了避免弟子找他,用鲜血捏了个纸人在房间代替他。   这手纸人之术,还是在鸿蒙书院时和司酒捣鼓出来的。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惨白,丰都城内依旧灯火连绵,人语喧嚣。   寂静的城墙矗立月下,静默无言,檐角上的防风灯撒下星点光影。   刚满十八岁的云唳藏在阴影中,怀中揣着司酒的传信令牌,期待的目光一直看向丰都城外蜿蜒延伸的马道。   从酉时一直到戌时。   “我后来等不见你,担心父亲、母亲看见纸人后也担忧,于是便先回了宗门。”   然后看见了他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他曾经熟悉的楼台亭阁、大殿长廊化作一片火海,在滚滚黑烟和舔舐火舌中,他的父亲瞳孔一片漆黑,手中长剑贯穿了冷艳女人。   女人的尸体如断线风筝,从高处摇摇晃晃掉进火海。   到处都是混乱,到处都是哭嚎,叫着“宗主走火入魔”,“杀妻弑子”,然后仓皇逃窜的身影又被莲姝剑贯穿,飞溅起三丈高的血弧。   云唳凝固在原地,只觉满心荒诞,以为自己陷入了某个可怖的梦中。   若不然,他怎会身处炼狱?   一阵冷风卷起,黑烟混着破碎的纸张飞到他脚边,那薄薄的纸上画着一张熟悉的脸,一张死不瞑目、满是血迹的脸。   那是他做成纸人的、自己的脸。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云唳冻住的呼吸开始急促的起伏,他死死攥着焦灰破损的纸人,慌乱抬头去寻找那道颀长的身影。   一定是出什么错了,他要去找他父亲,他要问个清楚!   一只手却在他有动作时,抓住了他!   一阵天旋地旋,云唳看清时,眼前的齐家主一身端庄紫袍满是黑灰:“你放开……”   他的声音被迫戛然而止,只有一双惊惶愤恨的眼死死盯着齐家主。   齐家主捂着胸,身上充斥着浓烈的血气:“……时间不多了,孩子你听我说,那道传信是我骗了你,你莫怪我,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果然……哈哈哈药宗竟然不惜和鬼蜮串通,用如此邪术……你快走吧,玄阴门和阴阳家的血仇,要靠你来铭记了。”   “之后我便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仙门百家围剿我爹,然后我被带到仙盟了……”   云栖鹤在叙述往事时,面容冷清,语气平淡,像是在述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司辰欢却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被这一段血腥往事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当年,若是我去了……”   云栖鹤打断他:“你知道我现在想起,觉得我十八岁最大的幸运是什么吗?”   家破人亡,背负血仇,还谈何幸运!   他听见云栖鹤道:“是那天你没有去。”   他的心上人遥隔万里,平安无事,远离所有的尔虞我诈,刀光血影,已是他充斥血腥的十八岁,最大的幸森运了。   司辰欢偏过头,狠狠擦去眼角滚落的水珠。   他忽然起身,两手撑在云栖鹤身侧,双腿分岔坐在他腿上,迫近了上去。   “怎么了?”距离太近,说话间呼吸纠缠。   “想亲你了……”,他手搭在云栖鹤肩侧,剩下的话淹没在唇齿间。             第81章   司辰欢很难去判断自己对云栖鹤的感情。   他们当了十几年的竹马,可谁家正经竹马会在心绪激荡时直接上嘴亲的?   司辰欢本来听完他灭门残遇后,满心疼惜,想也没想便亲了上去。   但当两片嘴唇相触碾磨后,他微微一晃神,心想他又是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想用这种方式去安慰云栖鹤?   犹豫间,司辰欢微微后倾,嘴唇相离。   他们仍然离得很近,挺直的鼻梁互相紧靠,彼此呼吸纠缠。   司辰欢手撑在云栖鹤身侧,跨坐在他腿上,为了防止他摔倒,云栖鹤微微扶在了他腰后。   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现在因为司辰欢的分开,云栖鹤抬眼看向了他。   那眼神极为幽深,潋滟却又晕着浓烈的情愫,像是藏在冰封下的滚烫熔岩,光是对视,便让司辰欢为之心惊。   然而云栖鹤却什么都没做。   他抿了抿空落的唇,默许地看着司辰欢离他远去,只是眼中的冰雪慢慢爬满,下颌线绷出孤冷的弧度。   司辰欢蓦地一愣,忽然意识到,在他尚未理清的这一段感情中,除去落镜陵那意料之外的一吻,其实一直都是他占据主导地位。   云栖鹤就如现在这样,默默地站在原地,尊重他所有的选择,无论他是亲近,或是离开。   甚至早在他意识到之前,抑或是八岁那年春日夜下的初见之吻,还是鸿蒙书院经年流转的时光,抑或是十六岁丰都城墙无疾而终的告白,还是十七岁长明城夜那盏飘向天际的河灯,云栖鹤看向他的目光总是那样无奈,纵容,任凭少年情动在辗转反侧的夜间流转了千万次,却又不曾让他真正为难。   即便在最出格时,他也只是隐忍克制地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你当真、不知道吗?”   ……   仿佛有什么酸热的东西涌上鼻尖,司辰欢呼吸急促了些,他微微攥住自己的胸口,甚至觉得呼吸有些喘不过来。   “我不知道……”   他喃喃出声。   “怎么了?”云栖鹤的眸子一动,原本含霜的眼中出现了紧张,“可是不舒服?”   司辰欢黑沉的眼神极亮,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拗。   云栖鹤在那眼神中感觉到了什么,近乎有些不可置信地攥紧了手。   “我、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先前以为,看见一个人心中欢喜、想和他长相厮守便是喜欢,但如今,我看着你,除了欢喜之外,却满是难过和自责……但又不能说我不喜欢你……”   司辰欢觉得自己说得颠三倒四,他另一只手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束好的长发落了几缕垂在身前。   云栖鹤抬手阻止了他摧残自己头发的行为,嗓音哑了些,“我知道,你不必自责和苦恼,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那凭什么能这样!”司辰欢咬着牙,“我凭什么这样对你,即便是我,也不可以这样对你!”   他继续道:“先前我都是认真的,我不会,你可以教我,教我什么是喜欢,教我怎么……喜欢上你,但如今,我却觉得,你不用教了……”   司辰欢身体微微前倾,撑在床侧的手抬起,抚住了云栖鹤的冰凉的脸颊,同他抵着额头,像是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我无父无母,生来便孤身一人,书院虽好,但到底师父他们才是一家。你还记得吗,我十五岁生辰那晚,昭山山巅可真冷啊,但你拎着酒突然出现,我便突然不寂寞了,其实我都知道,你当时根本没有喝醉”。   司辰欢说到这,嘴角扯出笑,露出了雪白牙齿,这一笑让他显出了几分得意和灵动,仿佛是当年月下的红衣少年,“你就是想亲我了,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当年,其实也很想亲你来着,结果被你抢先了……   所以,就算我现在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又如何呢?云唳,我从八岁开始,身边便一直是你,此后二十八岁,三十八岁……直到生命的尽头,你也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对吗?”   想不通便不想了,不知道便也随它去吧,世事难料,人情凉薄,只有光阴是汹涌无情地一往无前,在这诡谲世间若是相伴一生,又怎么不算是人间伴侣呢?   他还是说不清楚什么是喜欢,但他知道自己和云栖鹤的答案。   果然,云栖鹤嗓音不由自主地发颤道:“……对。”   司辰欢笑了,爱怜地摸了摸他瘦削侧脸,偏头轻轻吻上了他眉心,“我亦然,只有你。”   云栖鹤虚扶在他身后的手,蓦地掐住了他腰身。   司辰欢顺势往他怀里倾倒,那轻巧又飘动的吻从他眉心滑过,落到眼睫、鼻梁,最后从唇边辗转回到唇间,方才轻轻一触,云栖鹤的手便落在他脑后,一按,蜻蜓点水化作了深入接触,随着对方的攻城略地占据每一寸领地,司辰欢被迫承受着,呜咽声从鼻尖哼出,云栖鹤却没了方才的纵容,挺起了身,天旋地转间,将司辰欢压在了身下。   上下颠倒,司辰欢陷在绵软床榻间,却承受着滚烫岩浆的侵蚀,云栖鹤一手锢着他腰身,一手将他双腕按在头顶,吻得极深、极烈,司辰欢几乎喘不过气来。   渐渐,云栖鹤的手放开了他双腕,顺着腰身慢慢往下。   忽地,他猛地偏头,靠在司辰欢耳际,克制的呼吸又沉又重,烫得司辰欢难耐地蹭了蹭他脸颊。   司辰欢闷闷道:“这个还没学过,你教教我。”   然后,双腕环住了他脖颈,羞赧一般将脸埋在了他脖颈。   “你想好了吗?”云栖鹤仅存的理智让他道。   都到这种时候了,司辰欢咬牙,在他耳边小声抱怨:“云夫子,你行不行啊。”   云栖鹤脑中的弦猛地绷断了。   ……   罗帐轻摇,雪腻酥香,一向偎人颤。             第82章   门缓缓打开,云栖鹤的脸出现在门后,他抬眼看向身前的人:“怎么了?”   楚川放下敲门的手,感觉一股水汽从门内扑面而来,像是有人刚沐浴过,他内心“啧”了一声,这云唳就是麻烦,一个清尘诀就能搞定的,还非要沐浴什么。   不过他的嫌弃没有说出来,而是伸长脖子看向云栖鹤身后,“我去司小酒房间没看到他,他是不是跑你这来了?”   外间一览无余,没有人影,当中一扇屏风隔开了视线。   “他刚休息”,云栖鹤说着,扯了扯自己衣襟。   楚川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瞥去,看见了他交叠衣领上,从侧脖露出的一道红痕,在那苍白皮肤上格外显眼,一直延伸到耳际。   虽然很不在意,但收回视线时,刚好和云栖鹤对上眼神,楚川“额”了一声,客气寒暄:“怎么受伤了,要小心些啊。”   内心则想:不是说云唳恢复灵力了嘛,怎么还这么废,随随便便就受伤,啧。   云栖鹤的手指抚上红痕,不知是不是楚川的错觉,他那常年棺材板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啊,是小酒儿不小心弄的。”   楚川警觉:“你做了什么,气得司小酒要打你?”   云栖鹤看向他,略抬了抬下巴,“不是打”。   楚川总觉得此时的云唳有些莫名古怪,他们向来话不投机,可今天的云唳却似乎格外有倾诉欲,竟然同他说话超过了三句!   还有那表情,楚川摸不着头脑,莫非云唳被打的不只是脖子,还有脑袋?要不然昂得那么高是做什么?   他撇撇嘴:“行了,挽什么尊呢,司小酒本来就脾气大,打你就好好受着,也不是我说话难听,你这个脾气啊,司小酒有时候忍不了也是难免的,哪像我这般平易近人,司小酒跟我相处时可都是相亲相爱的。”   楚川说完,对上云栖鹤居高临下投来的视线,看得他一阵不满:“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呢?”   云栖鹤挪开了视线,真诚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楚川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云唳在拐着弯骂他。   云栖鹤不再同他废话,问:“你找小酒儿做什么?”   楚川:“飞舟刚好路过一座城池,齐阙要离开了,你们不去送送吗?”   云栖鹤顿了一顿,道:“不必了,我们同他的交易已完成,小酒儿方才睡下,让他好好休息吧。”   楚川挠了挠头,想问他们大白天在房里干什么了,这又是睡觉又是洗澡的,然而云栖鹤并没有给他机会,抬手便关上房门,速度之快,差点砸到楚川的脸。   “……”   他忙后退一步,堪堪保住自己英俊的脸,在门口无声地啐了一口。   呸!   云栖鹤绕过屏风,便看见司辰欢已经醒来,他倚在枕上,眉眼恹恹,半个肩头和胸前的皮肤从滑落的床被中露出,一片细腻雪白上像是揉碎了红梅,留下点点暧昧糜丽的红痕,配上他神情间的懒散,杂糅出一种别样的情态。   云栖鹤看着,眼神暗了暗,他坐到床榻边,伸手将司辰欢捞在怀里抱住,手上晕着灵力,极富技巧地给他揉按着酸胀的腰身,一边按一边垂下头看他,眼神带着爱怜:“怎么不睡,可是被吵醒了?”   司辰欢被他按得舒服,耷拉着眉眼,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就楚晚舟那个嗓子精,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云栖鹤皱了皱眉。   刚从门外离开的楚川打了个喷嚏,摸了摸自己手臂:“怎么忽然觉得有点冷了。”   房间内,休息不足的司辰欢蔫蔫的,有股提不起劲的懒散,但他也不想再睡,于是靠着云栖鹤胸膛,眯着眼享受他的服务,忽然间想到什么,笑了出声。   云栖鹤手一停,“怎么了?”   司辰欢睁开了眼,示意他继续,而后慢悠悠道:“想当年你逼我读书练剑,后来又是你躺着我干活,如今终于风水轮流转,我也能好好享受一番了,正忆苦思甜呢。”   如果他屁股不疼就更好了,虽然也不全是疼了。   司辰欢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被云栖鹤的话打断:“说到这,我父亲留给你的东西,却还未曾给你。”   嗯?司辰欢讶然,身体都微微坐直了些,琅玉仙君怎么会给他留东西?   然后便见云栖鹤手中拿出了一个宝匣,镶金嵌玉,一看便很值钱的样子。   “这里面是玄阴门真传,当年被我藏起来了,未曾被仙门发现。”   真传?司辰欢曾听说过,当年玄阴门覆灭后,很多术法流落到各个门派,但真正的真传却从未有人知道,谁曾想,竟然就藏在当初他们以为的“废人”身上!   “这、不太合适吧……”司辰欢咽了咽口水,虽然很好奇,但还是婉拒了。   所谓真传,便是只能传自家人,司辰欢反应过来,这大概率是琅玉仙君给儿媳妇准备的礼物,他和云栖鹤……至少现在他觉得不太合适。   “这就是给你的,不会有其他人,你若不要,便丢了吧。”云栖鹤将宝匣塞在他怀里。   司辰欢忙小心翼翼接过,瞪了他一眼:“这可是你爹留给你的,怎么能丢了。”   然后,他捧着匣子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能抵住“玄阴门真传”的诱惑,好奇地打开了宝匣。   在看清里面东西的第一眼后,他猛地关上盒盖,表情诚恳道:“我觉得,其实丢了也不是不可以。”   云栖鹤低低笑出了声,拨开他的手,打开了宝匣。   只见匣中明黄色软布上,静静躺着一本不过巴掌大、却足足有三指厚实的秘籍。   云栖鹤将秘籍拿出,放在司辰欢手上,然后将宝匣放入储物戒中。   司辰欢捧着这本修真界趋之若鹜的真传,却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我刚说我也能躺着休息,你就拿这个出来,不会是打着叔叔的幌子,骗我修行吧?”   司辰欢警惕地瞪向他。   云唳道:“我若想让你修炼,还用骗吗?”   司辰欢嘟嘴:“这是什么话,我也是有峥峥傲骨的,说不学就不学!”   “你不是对魂印很感兴趣,这本秘籍,便是学习魂印的”,云栖鹤开口,目光落在他脸上。   果然,听见“魂印”二字,司辰欢一愣,脸上的轻松消失了,刹那间划过的神色却是冷厉无比、甚至带着杀意。   不过,这丝异样很快消失,剩下的便是司辰欢一贯的插科打诨,“既然是琅玉仙君的一片心意,我肯定学。”   云栖鹤垂了垂眼,若有所思。   司辰欢将秘籍放在手心中,装模作样地拜了拜,然后放到床头:“学是要学,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他直起身来,床被滑落更多,露出他整个赤露的上半身,司辰欢抿了抿唇,表情严肃了些:“给我穿衣服,我有事要同你说。”   司辰欢抓紧时间享受云栖鹤的服务,穿上雪白内锻,绛红衣袍,因是在房间内,便未曾佩戴束腕,一头长发也只是用白色发带虚虚一拢,垂在肩侧,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去外间吧”。   两人来到外间坐下。   方桌一边,靠窗放置的美人榻静静立着,那上面曾经躺过齐家主的遗体,司辰欢视线扫过,有些犹豫。   云栖鹤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覆在他手背,发过来安慰道:“没事,我早已知道了,你把爹的遗体,放出来吧。”   司辰欢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将这储物戒中云琅的尸体,小心放在了美人榻上。   红黑交叠的华丽衣袍,空荡荡垂落在美人榻上,里面是一具薄薄的伶仃白骨,骷髅头上两只空洞漆黑的眼窝,朝向着他们的方向,如同是无声注视。   飞舟窗外流云变幻,晚霞灿烂的光辉照进屋内,在白骨周身度上了一层光晕,晃神间,司辰欢似乎看到了那强大无匹却又温柔的琅玉仙君,对着他们露出笑容。   “云唳……”司辰欢看着这具空荡白骨,自己都忍不住鼻头泛酸,他侧身去看云栖鹤,想着要安慰一二。   出乎意料,云栖鹤的表情很是冷静,虽然他看向白骨的目光仍带着哀伤和痛苦的,但那情绪的波动很淡,像是藏在了他坚冰般的平静之下,总之,比起眼中泛起泪花的司辰欢,他似乎才更像局外人。   “你、不会是伤心过度了?”他越是平静,司辰欢就越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之感,小心翼翼拉起他手,轻轻拍了拍。   云栖谷鹤反手拉住他,十指相扣,他对司辰欢摇了摇头,”父亲去世多年,我早已接受,你来。”   他拉着司辰欢上前,然后微微俯身,是个恭敬的动作,对着美人榻上无知无觉的白骨道:“父亲,这是司酒,我将他带到你身前了。”   然后,他偏头看向司辰欢。   司辰欢莫名生出几分紧张,暗暗攥住自己的衣袖,他看着白骨,无比认真道:“云叔叔,你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云唳身边的。”   两人一同弯腰下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窗外的落日余晖中,忽地飞进来一只彩蝶,蝶翼色彩绚烂,在光线下扑闪出粼粼光彩。   彩蝶先是落在白骨头颅上一只空洞的眼窝处,然后拍打着翅膀朝云栖鹤而来,尾翼撒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它绕着云栖鹤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额前,像是一只轻轻抚摸着他额头的手。   彩蝶停顿了一会儿,方才朝司辰欢飞来,绕着他们俩转了一圈,尾翼带出的光芒尚未消散,空中漂浮起一个淡淡的圆圈形状。   最后,彩蝶再次拍打翅膀,飞出窗外,消失在渺茫天穹下。   司辰欢收起指尖灵力,忙道:“一定是叔叔在天有灵,回来看你,他还同意我们俩在一起了。”   云栖鹤自看见那只彩蝶后,整个人便格外沉静。   他深邃俊美的半张脸拢在落日余晖的暖光中,另外半张脸却仍旧如苍冰般冷峻,冷暖的交织与分割让他整个人杂糅出奇异的特质。   听见司辰欢的话后,他转过身来。   于是,那原本如苍冰的侧脸也完全暴露在温暖的夕阳中,驱散了身上强行压抑的平静,多出了些难以言明的情绪起伏,让他整个人显出几分茫然甚至柔弱来。   司辰欢轻轻叹了口气,收起了指尖灵力,内心柔软地一塌糊涂,展开双臂抱住了他。   “莫怕,你还有我呢。”   云栖鹤俯身在他脖颈,闷闷“嗯”了一声,抬手将人紧紧抱住。   将要消散的最后一抹斜阳,随着光线的变化划过了白骨空洞的眼窝,于是那原本漆黑的眼窝处亮了一瞬,静静注视着它身前两道小小的身影。             第83章   月上中天,窗外星穹浩瀚悠远。   房内点了枝灯,摇曳烛火映出两张沉静侧脸。   云琅的尸骨已被收殓了起来,美人榻上空空荡荡。   “我还有一事想不明”,司辰欢盯着美人榻,表情困惑。   云栖鹤早有所料,问:“可是想问我爹的行尸为何毫无法力?”   司辰欢讶然地看了他一眼,犹豫道:“我当时看见云宗主,还以为完了。”   毕竟琅玉仙君生前可是修真第一人,他化作的行尸岂不得是鬼仙级别?   谁料,离开了千丝藤的操控,那就是一具普普通通的白骨架子,并没有成为行尸。   司辰欢继续道,“还有,你给小六的头颅,是当初在阴村棺椁发现的那个吧?它怎么会是……云宗主的头颅?还是出现在剑宗的领地?”   司辰欢有太多疑问,思绪如一团乱麻打成死结,晕晕乎乎的。   云栖鹤看向他,烛光下的眸子泛着些冷意:“还记得我是如何把齐家主的尸体带出来的吗?”   司辰欢:“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吗?你不是转移了他的金丹……”   声音猝然而止。   “金丹,是金丹”,司辰欢瞳孔无声放大,后背掠上密密麻麻的寒意。   他想到了云栖鹤曾说的,行尸体内的金丹不会立马被鬼气侵蚀,倘若以秘法炼制,还能保持金丹不化,拥有和生前相差无几的修为,甚至还可以嫁接到别的行尸上去……   “云宗主的金丹,被人挖走了。”司辰欢喃喃出声。   可是,会是谁呢?   是在万剑冢埋葬头颅的剑宗,还是落镜陵镇压无头之尸的药宗,抑或是……   司辰欢想到一个可能,不寒而栗,抑或是,当初的整个修真界?   那个琅玉仙君在鬼蜮之战中拼死拯救下来的世界。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所谓的救世主,所谓的一门三宗,呵”,云栖鹤低低笑了一声,讽刺道,“哪有如今的三宗鼎立来得稳固?”   云栖鹤的无疑肯定了他的猜想,司辰欢只觉满心荒诞,过了许久,他艰难问道:“但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当时的云琅无疑是修真界第一人,玄阴门也是力压三宗的第一门派,那群人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金乌坠落?!   云栖鹤这次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得烛火哔剥,积了一堆猩红烛泪,当司辰欢以为他不想回答时,云栖鹤开口了。   他的神情有些无奈:“司酒你可知道,凡行于世,任何人都有软肋,对于我爹来说,我娘便是那根软肋。”   “二十年前,他忙于鬼蜮大战,我娘生下我后正是虚弱,许是邪魔,也许是人祸,总之,等我爹回来时,她已经被药宗以身患重病的理由,扣在了药宗寒池,这一扣就是十八年。十八年来,我爹投鼠忌器,纵然玄阴门势大,对药宗也多次忍让,甚至我的婚事,也是药宗借由我娘之口,和当时的低微门派洛家绑定在一起,避免了玄阴门和别的强大门派联合的可能。”   “之后数十载,他们散播谣言,我爹手中当初号令万鬼救世的玄阴令,被仙门以威胁太大而封印,所以才会使用后来的莲姝剑,而我娘的化魔丹,你也知道后来的传言,说她是盗窃白芷的丹方……总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爹为了我娘一再忍让,发现药宗人为制造行尸也密而不发,只想着先接回我娘,谁曾想,当初我十八岁生日宴上回来的,早已不是他当初的妻子,而是将他推向走火入魔的一个药人。”   云栖鹤在说这段话时,表情平静,语气肯定,像是他早已独自琢磨了千百遍,才会有如此的熟稔。   而司辰欢震惊地无以复加。   他虽然知道当初的零星真相,甚至有些还是他和云栖鹤共同经历的,可是,这酝酿了十几年的恶毒阴谋还是让他浑身寒毛直立,“所以,当初齐家主的猜测竟是真的,但,药宗怎么能炼制活人,而且白姝前辈还是药宗宗主的女儿啊!”   云栖鹤轻轻笑了一声,看着这个天真单纯的少年:“世家大族,亲缘也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齐家主旁观者清,我爹却是心系我娘,而且他那时,修炼出了问题,现在想来,药宗应该早就联系了玄阴门的叛徒,给我爹投药。”   “什么?”司辰欢讶然。   云栖鹤:“当初我去长明城,便是为了给我爹寻药,谁曾想碰到了你,也怪我那时一心……总之没有注意到我爹的异常。”   司辰欢握紧了拳头,愤慨问:“那个叛徒是谁?”   云栖鹤看他气得不轻,反而拍拍他手背安抚:“不过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小人,但有一个你认识,白雪庭。”   司辰欢脑海中浮现一个黑衣白带、眼覆雪绡的青年。   他再一次惊讶了:“他不是云宗主的徒弟,怎么还会背叛宗门?”   堂堂第一宗主的徒弟欸,多少人求不来的殊荣,白雪庭脑子坏了才会背叛玄阴门吧?   云栖鹤摇了摇头,表情冷淡了下来:“谁知道呢,我也还在找他。”   毕竟,那可是上一世教导他复仇的“师父”啊。   云栖鹤闭了闭眼,将眼中杀意掩藏。   司辰欢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云栖鹤有刹那的距离感。   明明他就在身边,但,那一瞬间又离得好远。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听了这血淋淋的真相后,胸口一阵发闷,要喘不过气来。   所以之前的云栖鹤,就是独自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恩怨吗?   他忽然扑进云栖鹤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脸深深埋在了他脖侧。   云栖鹤有些惊讶,又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眼中的冰冷和杀意被温暖融化,沁出细碎的光芒:“已经没事了。”   他也抱住了司辰欢,一个用力,将对方整个人都揽了过来,坐在他大腿上。   云栖鹤看着瘦,可直接接触后才发现这是一具高大结实的身体,已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变得具有成年男人的压迫和安全感。   司辰欢被他整个抱住,像是个小孩的姿势,他抱了一会儿觉得不好意思,想要跳下去,云栖鹤却按着他的腰,在他耳边笑道:“这个姿势倒是不错。”   司辰欢还伤心呢,被他这一打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也飘忽起来,嘟囔道:“不学了不学了,我腰还酸呢。”   云栖鹤哑然失笑,在他额头上轻弹了一下,“想什么呢?”   司辰欢捂住额头,眼神幽幽:“是谁每次打着学习的名义要做许久的?”   云栖鹤看着他,像是书院夫子一般,对他摇头叹息道:“须知熟能生巧啊。”   司辰欢当即就想欺师灭祖。   不过这一打岔,司辰欢沉重的心绪放松许多。   他还是没有对自己的夫子做什么,只是静静躺在他怀里,把玩着他垂在肩侧的一缕黑发,在地上拉出一道交叠亲密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司辰欢忽然开口:“云宗主的头颅在剑宗,尸身在药宗,那挖出的金丹,想必是落在器宗了吧,所以你以我的名义叫来楚川,想凭他的身份去器宗?”   楚川和花兑泽是表兄弟,加上药宗有危险,花家绝不可能放任楚川不管,所以一定会带着他前往器宗禀报情况,也捎带了他们。   司辰欢感觉他的话说完,云栖鹤抱着的手紧了紧。   “抱歉”,他在他身前垂下了头,歉疚道,“没有提前跟你商量。”   司辰欢摆了摆手:“这没什么,当时情况紧急,你也来不及说,我是担心,师娘现在也在器宗,以她的秉性,当初肯定不知道此事,若是她后面因为我们和器宗闹翻……”   司辰欢露出几丝担忧。   “没事,有我在……”云栖鹤语气笃定,有种莫名的说服力。   在司辰欢想说话前,他倾身而上,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于是那些阴谋诡计、担忧疑虑,通通化作情人唇齿间来回发出的暧昧水声,在夜色间荡漾。   司辰欢被紧紧抱在怀里,铺天盖地都是云栖鹤冷冽而灼热的气息,他忽而感觉自己身体一轻,是云栖鹤把他抱了起来。   他绕过屏风,将人放到了床榻上。   又是无止境的一轮学习。             第84章   高耸入云的群山逐渐变得平缓,连绵的低矮山岭郁郁葱葱,波涛起伏,大片大片草地绵延,一条宽阔江河分割大地,滔滔不绝,涌向遥远天际。   当天边隐隐出现一片炫目金光时,甲板上的弟子们高呼一声“快到了!”   司辰欢和云栖鹤早已收拾好,并肩而立,迎面扑来的风吹得两人衣带飞扬。   巨大的飞舟在地上投下浓重阴影,缓慢越过一道横亘在大地上的山岭。   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片金光闪闪的庞大建筑群依山而立,静默矗立在苍穹下,座座白金色拱顶流淌着光线,恢宏俊美,气势磅礴。   因器宗金光太过瞩目,此地又唤为曜金岭。   飞舟越过广场结界,缓缓落在宗门广场上。   司辰欢和云栖鹤混在人群后方,一同下了飞舟。   “怎么只有你们几人?”花兑泽惊讶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司辰欢探头一看,只见前来迎接的只有三五个器宗弟子,眼珠一转,也觉诧异。   先不说药宗一事事关重大,单就他们作为外客远道而来,任何大宗就算做做面子,也会隆重不少,怎么器宗这般敷衍?   为首那位弟子一声苦笑:“别说了,我的大少爷,老祖忽然宣布要出关,大家都忙疯了,我们几人也是恰好得空,接完你们,还要回去做准备呢。”   花兑泽的音量更高一度:“老祖要出关?不是还有几月吗,怎么这般突然?”   那弟子按住他肩膀,朝司辰欢的方向看来,压低声音警告:“老祖自有道理,你还不将这几位贵客先安排了。”   “哦哦,是”,花兑泽点头,转身对楚川道,“那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吧。”   所谓的老地方,便是花虞未出阁前在器宗的住处。   这是一处极为奢侈的偏殿,白金拱顶,蟠龙漆柱,因花虞向来没有什么闲情雅致,院内没有栽种花草树木,而是直接设了一方牡丹描纹的巨大演武台,更有火室、兵库、材料室等,所以客房也就格外少,满打满算只有专门留给楚川和司辰欢的两间。   于是云栖鹤顺理成章和司辰欢一间。   眼看这两人一同走进房内,楚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扯住还没离开的花兑泽道,摸着下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人很奇怪?”   虽然他们以前也成双成对,但楚川还是能勉强跻身其中,甚至还能将司小酒拐带出去玩。   但现在,这两人给他一种自成一体的气场,楚川方才想找司小酒说说话,都找不到机会。   花兑泽和司辰欢只有几面之缘,同云栖鹤更是素不相识,只好道:“没看出来,不过,司道友好像漂亮了许多。”   虽然一个男人用“漂亮”形容,多多少少带了点狎旎,但花兑泽确实觉得,比起之前见面,这一次的司辰欢更像是一朵彻底绽开的春花,眉眼间稚气和情态杂糅,一身红衣灵动飘逸,轻而易举便能抓住所有人视线。   花兑泽暗叹,这要是被其他世家小姐看了,不知又要惹来多少无辜春债。   楚川继续摸下颌,眼中沉思:“我早就发现这小子变好看了,他还口口声声森跟我说是在修炼,你说,他俩不会是在偷偷背着我研究怎么变美吧?”   “……”花兑泽一把拍开他的手,诚挚道,“表弟,你这个病还是趁早去找姑父看看吧。”   楚川撇撇嘴:“谁知道他们两个一天到晚不出门在干什么,现在你都不陪我,我都无聊死了。”   花兑泽羡慕道:“无事小神仙,我倒是艳羡表弟万事不用愁,可惜啊……”   话末,他警告道:“最近老祖出关,宗门戒严,你和两位道友,还是不要乱走,以免误伤。”   楚川道:“我自然明白,表哥去忙吧。”   房间内。   司辰欢和云栖鹤自然不是如楚川揣度那般,事实上,正如司辰欢所言,他们正在修炼。   除去某些晚上的情难自已,司辰欢已经被云栖鹤压着学了半个多月的魂印,眼下正是最为关键的控灵时刻。   所以刚到器宗,匆匆收拾好东西后,云栖鹤便摆出了夫子的架势,检验司辰欢所学。   按照云夫子要求的,司辰欢只要学会控灵,就不用过每天卯时起、亥时歇,比狗还累的苦修生活了。   司辰欢想着,手心都紧张地冒出一层汗。   所谓控灵,便是要控制目标神魂进而才能操控,当然司辰欢只学了皮毛,不要求能完全操控,只要能控制一瞬的动作即可。   不要小看这一瞬的控灵,越是在重要交手中,一瞬足以定生死。   作为他演示道具的便是纸人小六,其他纸人在旁边给司辰欢加油。   要不是司辰欢阻止,小纸人们唢呐都要掏出来助威了。   司辰欢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盯着小六,随后在云栖鹤注视下,慢慢闭上眼睛,用灵力去感受小六体内残存的神魂。   纸人神魂不全,且对司辰欢极为依赖,毫无抵抗,按理来说是最容易控灵成功的,这也是云栖鹤选择小纸人的原因。   只见一道无形灵力以司辰欢为圆心荡开,触及到桌上的小六时,那灵力显形亮出一点微光,然后钻入了小六体内。   “倒!”随着司辰欢轻喝一声,小六身体陡然僵直,看上去完全不受控制,直直倒在了桌面。   “成功了!”司辰欢欣喜地朝着空中挥拳,眸子亮晶晶的。   小纸人们齐齐鼓起掌来。   云栖鹤却盯着躺尸的小六,忽然伸手从鼓掌纸人中把小八拎了出来,放到小六身边,道:“再来一次。”   司辰欢笑容僵了僵,他挠挠头,小声道:“说好的只要控制一瞬就可以了,怎么还要加练?”   云栖鹤不为所动。   司辰欢眼神闪烁,有些心虚,同小八交换了一个视线。   可惜小八心智最小,没有完全接受司辰欢的讯息,看上去懵懵懂懂的蠢样。   司辰欢硬着头皮,按照刚才的方式,又喝了一声“倒!”   清风拂过,小八呆头呆脑地立在桌上,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还是倒地的小六悄悄踹了他一脚,小八后知后觉,僵硬地身体往后一趟,嘴巴里还刻意地发出“啊我倒了”的声音。   司辰欢:“……”   他忍不住扶额,小八这破演技,早知道就每个纸人都串通一遍了。   云栖鹤笑出了声,对着小八、小六每人弹了一下小脑瓜:“跟小酒儿联合起来骗我?”   纸人们怕他,小八、小六也不装死了,麻溜地飞扑到司辰欢身上,两只指甲大小的手直直指着他。   小六:“唔唔唔”。   小八能说话,翻译道:“都是司酒逼我们干的!”   司辰欢:???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八,你早这么机灵还用得着这个下场吗?!   可惜司辰欢来不及控诉,整个人被云栖鹤提溜起来,后脖覆盖上一只冰凉的手。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纸人们见势不妙,丢下他偷偷摸摸钻进锦囊的声音。   这群没义气的。   司辰欢暗骂一声,抬头对上云栖鹤审视的目光。   他赔笑一声,“云唳,你听我说……”   云栖鹤:“省着点力气,先去挥一万次的剑吧。”   “等等,我真的不想骗你的,那魂印确实太难了啊!我就不信玄阴门弟子能在半月的时间就能操控纸人!”司辰欢挣扎道。   云栖鹤的手很稳,牢牢按住他命运的脖颈:“他们确实不能,除了我。”   “就是……”司辰欢还没说完,就听云栖鹤接着道,“但你是我的伴侣,夫妻本是一体,你也应当半月学会才是。”   这什么歪门邪说……   “等等,你说我是你伴侣?我们还是夫妻”,司辰欢反应过来,缓缓睁大了眼。   这关系变得也太快了。   云栖鹤没有说话,只略侧过身,但仍能看出他逐渐染上红意的耳尖和侧脖。   美人含羞,也是难得的美景。   可惜司辰欢只来得及欣赏片刻,便被恼羞成怒的云伴侣赶去演武台练剑。   行吧行吧,伴侣,夫妻,司辰欢生无可恋地想,总归比夫子好一些。   等到日光西斜,彩霞满天,司辰欢浑身被汗水侵湿,倒在演武场上看着青蓝交错的天空。   云栖鹤坐在他身边,浑身清爽,白衣光鲜,形成鲜明对比。   司辰欢忿忿不平,起身将汗水淋漓的头埋进他怀里,撒泼的狗一般使劲乱蹭,将那整洁白衣揉得凌乱。   “你们干什么?”路过的楚川一手端盘子,另一只手拿着吃了一半的灵果,因过于惊讶而张大了嘴。   司辰欢从云栖鹤怀里爬出来,发丝被他蹭得凌乱,贴在汗湿的鬓角,脸上还带着红晕。   他翻了个白眼:“报复他呢。”   楚川狐疑地扫视两人,那种奇怪的、无法融入的感觉又出现了。   司辰欢并不在意他的打量,使了个清尘诀,将身上黏腻汗水打理后,跳下演武台,从楚川盘子里拿东西吃:“哪里来的灵果?”   楚川回过神来,忙护住手中盘子:“这是我的,你的在侍女姐姐那。”   他口中的侍女姐姐,是方才进入后院的一名淡黄色衣衫女子。   侍女眉清目秀,摆盘时露出一截皓腕白皙,语气也是温婉动人:“客人请慢用。”   杯盏间尽是器宗特色吃食,尤其司辰欢和楚川爱吃的灵果,还特意送了三份,可谓用心了。   司辰欢刚挥完剑,胃口大开埋头苦吃。   云栖鹤却是一直盯着那侍女,目光沉静而专注。   楚川见状,不怀好意问:“云唳,你这样盯着侍女姐姐,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司辰欢听见了,白了楚川一眼,刚想提醒云栖鹤,便听他道:“器宗的兵人术真是冠绝仙门,竟还会产生害羞这类情绪。”   楚川一愣,脸上兴味消失,没意思道:“竟然看出来了。”   司辰欢踩了他一脚,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果子,好奇问向云栖鹤:“你怎么看出来的?”   诚如他所说,器宗兵人术精妙绝伦,无论是外表还是谈吐,甚至连呼吸心跳都与常人无语,若是不上手查探脉搏,光凭肉眼极难分辨。   “情绪”,云栖鹤抬手,点了点司辰欢凑近过来的眉心,“兵人终究是死物,纵然再像人,情绪始终如死水毫无起伏,只要用心便能轻易发现不对。”   楚川嘟囔:“那要是如你一般都板着棺材脸,还能分得清谁是兵人吗?”   司辰欢耳尖一动,回头又重重碾了他一脚,警惕道:“楚晚舟!”   “嘶,我都没说你,你越来越过分了啊司小酒!”   司辰欢对他冷哼一声,自己的男人,当然只能自己说了啊。   楚川就是没有这个觉悟所以现在还没追上苏小姐,呵,活该。   云栖鹤任由他们打闹,眼神还在看着那傀儡侍女,见她立于旁侧一言不发,忽然道:“其实学习控制兵人也不错。”   没有自己的神魂,容易操控,而且还不会和小酒儿串通起来作弊。 !!!   司辰欢猛地转过身,不可置信看着他,如遭雷击。   他对云唳千般顺从百般维护,对方却还在惦记怎么让他修炼?简直是恩将仇报忘恩负义啊!   楚川不解,疑惑地“啊”了一声。   司辰欢盯着云栖鹤,迫不及待、大义凛然道:“不,不行,绝对不行,我怎么能控制别的女人,兵人也不行!!!”             第85章   楚川不明白司辰欢为何那么激动,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控制兵人?你俩在说什么胡话。兵人可是器宗秘术,只有掌握分魂之术的花家人才能制作并真正掌控,要不然即便是核心弟子,也只能做出那种机关傀儡,十分僵硬。”   司辰欢忙道:“没有,他就是没见识过,开开玩笑的。”   楚川笑了一声,脸上有些得意:“竟然还有你云唳没有见识过的?其实这不算什么,我娘在书院里也炼了几具兵人,只是一直没有示人罢了。”   司辰欢还是第一次知道,惊讶说:“师娘竟然没有让兵人监督你修炼?”   楚川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没想到司小酒会如此歹毒。   他对司辰欢翻了个白眼,然后压低了声音,犹豫道:“这事有些复杂,那个,你们知道这些器修,五大三粗的,思想还不够开明,花家的分魂术,按理来说是传男不传女的,所以,我娘就算炼制出了兵人,也不能出现在人前。”   司辰欢听到这,忽然明白了。   难怪,师娘每次炼器成功时,都会有一种复杂怨愤的情绪,所以她经常会把炼制成功的小玩意丢给他和楚川,比如还在他储物戒里待着的镇山虎,   原来竟然是因为器宗这老掉牙的传承,传男不传女,这对于一生要强的师娘来说,可谓是极大侮辱。   司辰欢想了想,小声道:“那师娘又是怎么学会的?”   楚川笑了一声,眸子闪烁着奇异光亮:“司小酒,那可是我娘啊,天赋比她手中的鞭子还要狠。她不过是看了我舅舅,哦也就是当今器宗宗主的几次练习,便自己摸索学会了,可惜……”   可惜最后还是成为世家的联姻工具。   司辰欢低呼一声:“不愧是师娘?她不在器宗,是器宗的损失。”   楚川唇边多了一丝苦笑:“谁说不是,娘当初还寄希望于我,可惜我不争气……嗐不提这老黄历了,要我说,这器宗待着真没意思,要不是老宗主闭了二十年关,如今出来,我娘估计也不会回来。等这事结束,我们就回书院吧,管它什么药宗的行尸,让仙盟那群人操心去。”   司辰欢看着楚川毫无阴霾、没心没肺的侧脸,心下叹息。   楚晚舟还不知道,他早已回不去了。   夜深,房内点了枝灯,司辰欢一手枕在脑后,皱眉沉思。   “想什么呢?”一只手点在他紧皱的眉心,抚平他皱起的眉角。   司辰欢转头去看云栖鹤,烛光落在他漆黑的眼中,融成点点的星光。   他道:“我在想云前辈的金丹会在器宗的什么地方,你有办法能感知到吗?”   若是活人,即便金丹离体,也可以通过自身气息追寻,但云琅如今成了一具枯骨,也不知玄阴门是否有秘法找回。   云栖鹤放在他眉心的手一顿,垂眼看他:“你竟是在想这个?”   司辰欢疑惑道:“我当然要想了,那可是你父亲的金丹啊!”   不知道是哪句话取悦了云栖鹤,他反而低低笑起来,那只放在司辰欢眉心的手顺着挺直的鼻梁滑落,触到柔软唇瓣,然后顶开他唇沿和贝齿,轻轻探了进去。   “唔”,搅动的水声伴随着司辰欢的呜咽响起,他控诉地瞪了一眼云栖鹤。   我在想正事,你在想什么啊!   云栖鹤很快用行动告诉了他。   只见对方翻身而上,居高临下看着司辰欢,在烛火的逆光中显得他五官深邃而冷峻,眼中却又隐隐压着火,“此事不急”。   他嗓音哑了些,抽-出在司辰欢逗弄许久的手,带出些许银丝,然后顺着下颌挑入他衣襟,慢条斯理解开,另一边俯身吻住司辰欢因刚解放而大口呼吸的唇瓣,碾磨舔舐,极尽温柔。   烛光映出两道纠缠亲密的影子。   太过分了。   司辰欢的思绪被他彻底带偏,在意乱情迷时不免想着,怎么在这种事情上云栖鹤也这么有天赋啊!   明明不过几次,却这么……这么会欺负他。   司辰欢难以启齿地发出呜咽声,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床角,全身随着潮起潮落而颠簸起伏。   一只手温柔又强硬地挤开他攥紧的手,十指相扣,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司辰欢眼前出现云栖鹤那张俊美到雄雌莫辨的脸,此刻他眉眼间的克制和忍耐,褪去了平时的冰冷,显得异常秾艳瑰丽,如黑夜勾人的妖精。   这妖精在司辰欢耳边说了几句,后者耳尖登时通红,但拒绝的话在看见他那张脸时,又稀里糊涂便作了同意。   于是,床帷彻夜不休。   司辰欢醒过来时,连指尖都是酥麻的。   云栖鹤已穿戴整齐,恢复了往日那副冰冷禁欲的模样,正用灵力缓缓给他揉腰。   司辰欢想到昨夜的荒唐,耳尖又不免红透,整张脸埋进床榻里,不想面对他。   “禽兽……”   他悄悄在床榻间骂道。   云栖鹤揉腰的动作重了一瞬,激得司辰欢身体一颤,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云栖鹤表情未变,仿佛刚才都是他的错觉,“好好休息。”   司辰欢翻了个面,让他换一边按,然后道:“我倒是想好好休息,怪谁啊。”   云栖鹤没有说话,又给他继续揉腰。   司辰欢其实早就不疼了,只是被他按得舒服,哼哼唧唧地赖床不起。   只是一个时辰后,云栖鹤停下了手。   司辰欢察觉到了,却是闭着眼假装睡着,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没睡,该修炼了。”   如恶魔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司辰欢不为所动,甚至刻意打起呼噜。   云栖鹤不再说话,一时寂静无声,司辰欢反倒不安起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睁开条眼缝瞧瞧,耳边忽然一道唢呐声直掀天灵盖,直接把他整个人震起来。   司辰欢惊魂未定弹跳起来,便见小纸人们已经是唢呐加身,在他枕头边鼓起腮帮子吹弹起来,见他睁开眼,还摇头晃脑,吹得更卖力了。   这群小没良心的。   司辰欢怒目而视,可惜比起另一边的云栖鹤,他的威胁力显然弱了许多,小纸人们不为所动继续演奏。   司辰欢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造孽感,唉,早知道当初就不教这些小纸人去闹云栖鹤,谁想最后遭报应了呢。   他只得爬起来继续学起魂印,没多久便头昏脑胀,眼睛发直。   倒不是他不想认真,只是云夫子很显然是揠苗助长式教学,他连魂印真正的内核都还没有搞清楚,云栖鹤便急着让他学会操控。   这种简单粗暴的教学绝不是云栖鹤的风格,司辰欢隐隐能察觉到他冷静外表下的焦灼,像是,没有时间了一样,所以才会这般赶鸭子上架,要他短时间内学会操控。   司辰欢试探性问:“不是说每个人的魂印都是此生最独特、最心系的存在,我如今学得这般艰难,会不会是需要先把自己的魂印悟出来,然后才好水到渠成学习控物?”   面对他的提问,云栖鹤沉默了一瞬,然后摇头:“魂印需要和玄阴门功法相辅相成,你不是门下弟子,无法领悟出自己的魂印,不过,你若想要,我来教你画。”   他拿来一张黄符和毛笔,握着司辰欢的手一笔一划,很快,一只形貌毕显的小酒壶纹路跃然纸上。   司辰欢:“这不是你的魂印吗?”   云栖鹤笑了一声,把他鬓边散落的一缕长发别在耳后:“不一样,不过也差不多。”   若是司辰欢见过他的魂印,便能看出这些符文的走向是彻底相反的。   若是在落镜陵他被鬼气侵蚀时能发现右手腕上的魂印,便会发现同这符文上的酒壶一模一样。   可惜当时的司辰欢被云栖鹤这语焉不详的话弄得困顿,只能单纯而疑惑地看着他。   云栖鹤笑了笑,摩挲着他的侧脸,偏头过来亲住他唇瓣。   司辰欢头一歪,那吻便落到了唇角,他不满道:“喂,你别想糊弄过去啊,给我好好说。”   云栖鹤略微分开,舔了舔唇,细长而冰凉的手按在他后颈,两人贴着额,他低声道:“没有糊弄,只是想亲你很久了。”   司辰欢一怔,耳尖原本消退的红意卷土重来,嘟囔道:“少来这些,明明昨晚才……你快点说,你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一样,什么不一样。”   云栖鹤轻轻叹了口气,似乎透着些委屈,他道:“你是小酒儿,又是个小酒鬼,对你来说,酒壶当然是最独特的魂印。”   司辰欢愣了愣,眼神一飘:“那倒也不一定,万一是只小白鹤什么的……”   云栖鹤听出他的意思,唇边笑意加深,然而却说:“不必,我希望对你来说最独特的,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   司辰欢眸光一动,似有所感,却又含着一丝困惑看向他。   但凡爱侣之间,大抵都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对方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云栖鹤又是不同的,主动站在了第二的位置,却要求他把自己放在首位。   这和司辰欢了解到的喜欢又有不同。   他暗暗记下。   云栖鹤又亲了他。   自从坦白心意后,除去修炼时间,向来高冷的竹马表现出了十足的粘人。   司辰欢同他厮混了一会儿,然后便冷漠无情推开他,表示自己要出去寻找云前辈金丹的线索。   云栖鹤闻言,拿出了躺椅放在院中演武台旁边,唯一一棵大树的绿荫下,懒洋洋晒起太阳来。   “你去吧。”   司辰欢嘴一撇,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憋屈感。   他走出了偏殿,然后不过片刻,悻悻折回。   此时太阳正好,微风习习,他回来时,看到云栖鹤眼前覆了一层雪白眼纱,斑驳的灿金光点透过枝叶缝隙,洒在他苍白皮肤上,像是白水中游过一条条金色小鱼。   好不惬意。   司辰欢躺在了他旁边,抱臂郁闷道:“你早就知道殿外有兵人监视是吧?”   云栖鹤没有转头,只是伸出一只手拉住他衣袖,道:“器宗这般大的阵仗,放出兵人来监视外客也是理所当然的。”   司辰欢不解:“不过就是老宗主出关,用得着全宗上下这般隆重?他们是不是忘了,药宗的行尸还没解决呢。”   云栖鹤意味深长道:“恐怕不止出关那般简单。”   “嗯?”司辰欢敏锐嗅到了一丝不对,“那还能是什么?”   “对于这位老宗主,你了解多少?”云栖鹤反问。   司辰欢一只手搭在脑后,看向头顶茂密枝叶,撒下的光点让他眼睛微微眯起,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位老宗主,在当年的鬼蜮之战中受伤,一闭关就是二十年,他难道也和三年前的玄阴门事件有关?”   云栖鹤将雪白眼纱展开,抬手搭了一段在司辰欢的眼前,世界霎时多了一层朦胧,洒落的光点也变得柔和。   “谁知道呢?”云栖鹤道,“不过,关于这位老祖二十年前的受伤,我却是了解一二,还记得即墨琛吗?”   司辰欢想了想,“那位自爆金丹护了一座城的剑宗天才?”   云栖鹤点头:“可惜,就算他自爆金丹,也没能阻止对面的鬼修。”   “这不可能”,司辰欢下意识道,“典籍分明记载的是他和鬼修同归于尽了。”   “若是普通鬼修,自然能同归于尽,但,对面的可是鬼仙。”   司辰欢的眼一下子瞪大了。   “那位传说中的鬼仙神秘莫测,从未有人见过其貌,也是因为即墨琛的牺牲,才让仙盟意识到那次袭城的鬼修不简单,当时剑宗老宗主听到噩耗而急火攻心,即墨珩被迫推上宗主之位,根本指望不上,于是离得最近的器宗宗主便带着本命法宝,一座巨型兵人前来救援,也正是这场战役,他的兵人炸毁,本人也身受重伤。”   司辰欢听完,一时愣怔。   难怪典籍没有记载,剑宗的惨剧尚在眼前,先不说内部动荡,单是仙门知道器宗宗主受伤,也会引来不少的觊觎和倾轧。   毕竟内斗这种事,在鬼蜮之战中也是少不了的。   但是,云栖鹤是怎么知道连典籍都没有记载的事呢?   他隔着一层眼纱,看向他。   云栖鹤猜到了他的疑惑,“当年器宗老宗主受伤,曾经来玄阴门找我父亲求助。”   “可惜,我父亲的结论是,他绝对活不过一年。”   司辰欢讶然:“怎么会……”   “是啊,谁能想到他活得比我父亲都久呢?”云栖鹤自嘲一笑,眼中闪烁着冷光,“老宗主闭的这关,竟连鬼门关都能逃过去了,委实令人好奇。”   司辰欢从他的语气中,莫名听出了一丝危险。   “你们在这干什么呢?”一张倒脸突然出现在眼前。   司辰欢猝不及防,吓得扯开了眼纱。   便见楚川蹲在他们藤椅前,阴阳怪气道:“哟,晒太阳,真是悠闲呢。”   司辰欢从藤椅上起身,踹了他一脚:“你能不能出个声,吓死我了。”   楚川捂住吃痛捂住脚,“谁知道你们聊什么,这么投入。”   他们谈话时,云栖鹤撑开了结界,楚川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司辰欢顿了顿,道:“不过是在聊师娘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楚川:“我刚想出去找我娘,你们要一起吗?”   司辰欢刚想说殿外有兵人监视,云栖鹤便收了躺椅走到他身边,“好的,一起吧,不过,我们先换上书院的弟子服。”   他们之前出门在外,没有穿弟子服不过是避免给书院惹上麻烦,但器宗和书院是姻亲关系,一身带有标志的衣服,会减少很多麻烦。   两人没有意见,很快,他们穿着鸿蒙书院白色弟子服走出偏殿。   司辰欢还特意往后看,便见昨日那位充当侍女的兵人立在殿门旁,想阻拦的动作在看到楚川时,又收了回去。   司辰欢走到楚川身边,一把揽住他肩头:“果然,还是你这个熟人的身份好用。”   楚川摸不着头脑,正想问他,肩上的司辰欢便被一人给扒拉下来。   “好好走路”,他看见云栖鹤对司小酒道。 ???这关他什么事,更可怕的是,司小酒竟然只是对他笑了笑,也没有反驳。   这太不符合司小酒的性格了。   两人之间那种怪异的、融不进去的气氛又出来了。   楚川的眼神在两人中间扫视,又看不出什么来,但总感觉一股变扭。他索性大步走在前面带路。   三人转过几道汉白玉曲廊,越过座座白金宫殿,遥遥便见众多明黄弟子行色匆匆,御空道具纷繁多样,有剑、葫芦、白玉尺等等,拖出一道道白色气劲,在空中交织。   更高处的头顶,有一条白玉带似的河流悬空蜿蜒,在苍穹下闪烁着淡蓝色光芒,河流绕过座座白金宫殿,流向器宗最深处的建筑群。   “那是什么?”云栖鹤突然问。   楚川:“那是从曜金河引的水,毕竟器宗多地火,炼器不慎,往往会引起火灾,这条悬空的河便能及时扑灭,它的尽头,便是器宗的焚烧池。”   “焚烧池?”这次是司辰欢开口。   楚川还没解释,长廊迎面便撞见两个明黄色衣衫的弟子,他们手中各抓着一条绳索,身后是绑了一串的人,穿着淡黄色衣服。   这群“人”面无表情,连眼珠都少有转动,透出一股非人感。   两名弟子明显认识楚川,抱拳行礼:“楚少爷。”   楚川同他们回礼,便看向他们身后:“这群兵人,可是要送到焚烧池?”   其中一人点头,然后道:“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楚川同他们作别,擦肩而过时,司辰欢停住了脚步,去看那群面无表情的兵人。   “怎么了?”楚川问。   云栖鹤也看向他。   司辰欢舔了舔唇,摇摇头:“没事,只是这些兵人确实太像人了,难免好奇。”   楚川哑然失笑:“确实,不过再像,他们终究不是人,要是出了问题,只能进焚烧池销毁。”   司辰欢好奇问:“怎么判断是否有问题呢?”   至少刚才,他就没看出来那群兵人有什么不对。   楚川示意他噤声,直到那两名弟子押送着兵人消失在长廊转角,他才压低声音道:   “器宗凡是金丹以下的兵人,并不需要宗主用神魂操控,只需注入一丝神念,便能听令自主行动。   不过,若是这缕神念被破坏或是消失,其他修士便能趁机操控兵人,埋下隐患,所以为了宗门安全,只要失去宗主神念的兵人,便需要送到焚烧池集中销毁。”   司辰欢若有所思,“所以方才那两排兵人,全都是失去宗主神念的?”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能让器宗弟子听见”,楚川鬼鬼祟祟左右打量,幸好周围一时无人,他叮嘱,“你这话不就是当着人家弟子的面说他们宗主不行嘛,要是被打了我可不帮你。”   司辰欢忙压低了声音,“知道了,不过这么看来,你这位宗主舅舅的天赋,好像没有师娘高啊。”   楚川瞥了他一眼,小声道:“这不是废话嘛,但凡器宗没有什么传男不传女的破规定,下一个宗主就是我娘了,不过估计也没有我了。”   两人越说越靠近,头都快贴在一处。   云栖鹤此时咳嗽几声。   司辰欢当即直起身远离楚川,嘴上还要道:“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干什么?”   楚川:“……”   就一脸懵地看着他。   司辰欢抵着唇也咳了一声:“行了快走吧,许久没见师娘了,怪想念的。”   楚川狐疑地瞥了一眼云栖鹤,怀疑是这人给司小酒下了什么蛊。   他不情不愿带路。   器宗财大气粗,转过长廊,便见九段玉阶铺列直上,最顶端,一座恢宏壮丽的正殿静默地矗立在苍穹之下,白金色拱顶流淌着光线,熠熠生辉。   和鸿蒙书院那种三天一掀、五天一倒的房顶根本没法比。   绕是楚川来过多次,也不免再次感慨:“我娘真是委屈了啊。”   司辰欢跟着点头:“你要是敢掀了这房顶,肯定赔不起。”   楚川瞪他:“司小酒,哪次掀房顶不是你撺掇的……”   一路打闹着上了玉阶,可惜他们离正殿还有一段九层玉阶时,却被阶下的弟子拦住。   他们明显是高阶弟子,认出了楚川:“宗主和花长老正在商量要事,三位还是在此等待吧。”   于是他们便站在台阶上等着。   此处位置开阔,向下望去能看见器宗庞大华丽的建筑群铺展在大地上,璀璨生辉,无数御空道具在空中划过,明黄色弟子服飘扬。   更远处,司辰欢瞥见了不一样的色彩。   那是在器宗建筑群的最外端,几乎靠近林海起伏的曜金岭山脚,颜色不一的衣服交织,无数修士蚂蚁一般聚集,像是一座城市。   “那是曜金坊市,是器宗对外出售武器的地方,每天都有各地修士来求一把称手武器,热闹非凡,不过,也有些散修浑水摸鱼,冒充器宗弟子卖一些劣质武器”,楚川说到最后语气愤愤,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司辰欢还没嘲笑他,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声平地响起,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下一秒,一道纤细身影从正殿飞出,阳光下一张侧脸含煞,怒气冲天。   是花虞。   原本想要追上去的楚川和司辰欢,看清她表情时俱是默契地一顿,随即倒退三步。   楚川:“我娘正忙,我们就不要打扰她了吧。”   司辰欢点头:“师娘正在气头上,我们还是回偏殿等着吧。”   这个时候谁还敢去打扰师娘啊!   只是不知,什么事惹得她这般生气?   “晚舟,你们怎么来了?”一道温温润润的声音响起。   司辰欢转头看去,便见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立在玉阶顶端。   曜金坊市,酒楼中。   花兑泽放下酒杯,长叹一口气。   楚川好奇地要死,连忙追问:“表哥,你都藏了一路了,快说吧,我娘到底为什么生气?”   花兑泽面露犹豫之色,看了看司辰欢和云栖鹤的方向。   司辰欢察言观色,道:“若是不方便,我和云唳出去便是。”   花兑泽摆摆手,道:“没事,反正这几日也会公开的。”   他犹豫一瞬,然后说:“老祖这次出关,是准备丧事的。”   ……   “什么?”   两道声音接连响起,司辰欢和楚川皆是不可思议。   云栖鹤只略微皱眉,浮现疑惑。   花兑泽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叹气一声,温润的嗓音苦恼说:“相信你们也听说过,二十年前,器宗的镇宗兵人在鬼蜮之战中折戟沉沙,老宗主当年其森实已经负伤,闭关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修复破碎的兵人。好在他终于修复成功,只是,老宗主想让姑姑当兵人之主。”   ……   …………   这次的沉默更久,司辰欢和楚川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震惊的神情。   说好的传男不传女呢,他师娘都已经外嫁了,怎么现在又要把镇宗兵人传给她?那将现任宗主置于何地?   花兑泽又是一叹,英气的眉间笼着化不开的忧愁:“老宗主也不知是如何想的,总之,今天正殿上,姑姑和我爹因此闹得不可开交。”   可不得闹嘛。   司辰欢心想,老宗主受伤的部位莫非是脑子吧,所以弥留之际想看儿女反目成仇?   简直就跟凡间老人去世前留下巨额财产,还跟女儿说你也可以争一争是一样的。   但是,司辰欢看了一眼云栖鹤,想到了他说的老宗主应该在二十年前便去世一事。   所以,他到底凭借什么熬过了这二十年,又为什么在药宗曝出行尸一事后,突然宣布要出关办丧事?   司辰欢将疑问埋在心间。   花兑泽再次开口:“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情此景,唯有高歌一曲方解我心中愁苦,晚舟,将你的琴取出来,我们伴唱一首吧。”   楚川撇了撇嘴,就猜到表哥把自己叫过来是为了这事。   司辰欢果断告辞:“我和云唳去外面逛逛。”   楚川拿出了琴,闻言嘱托道:“坊市间有骗子啊,可千万当心,尤其不要买什么千机变这种!”   司辰欢的声音遥遥传来:“知道啦——”   曜金坊市中果然热闹,虽然两侧并不像其他城池有精致高低的阁楼,但密密麻麻的武器摊铺窄而小,簇拥在一起,摊位上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武器,有些甚至是诸如发簪、银针等暗器。   坊市共有东西两条街,虽然街道少却长,蜿蜒铺开数里,于是吆喝喧闹声也遥遥传去,不时有器宗弟子的巡逻队走过,据街边摊主说,这是专门保证坊市交易的,若有强买强卖、兜售假货等情况,都可以向巡逻队报告。   在这样的监管下,曜金坊市蓬勃发展,肉眼可见有许多门派服饰的管事,在这里购买了大量武器,而只要付出一定灵石,还可以雇佣器宗的飞舟送货上门。   这么会做生意,要不然人家器宗有钱呢。   司辰欢看得津津有味,觉得比修炼有趣多了。   他们走走停停,看到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司辰欢也会掏钱买下,没多久,云栖鹤手上便多了不少漂亮武器,杀伤力如何不清楚,但看上去都是十分美丽的,就连他手腕上还多了一套据传可以放出暴雨梨花针的护腕,当然这护腕是镂空白玉镶嵌银丝,边缘还刻出缠枝梨花纹饰,云栖鹤一戴上,举手投足间便如春水映梨花,平添几分潇洒清俊,司辰欢多看了他好几眼。   云栖鹤无奈一笑,任由他折腾,只是路过某处小摊时,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司辰欢逛了一路,难得见他生出兴趣,忙顺着视线看去。   那是一处刚好卡在墙角的摊位,大概只有一米来宽,一晃神便很容易忽略。   摊主是个只有练气期的修士,身高中等,相貌普通,放在人群中一眼便认不出来,可他一开口,就是一副热情的吆喝。   “哎哟两位贵客,可真巧了不是,我这小摊只剩下最后这一件宝贝,可算等来了他的有缘人。”   司辰欢一眼扫过去,果然见他这窄小摊面上,只摆着一根如同漆黑如同长棍的武器,同其他琳琅满目的摊贩形成鲜明对比。   “哼那些都不是卖不出去的便宜货,哪里像我这,吃的都是回头客,所以生意好啊,只剩下这最后一件,这宝贝原本我都打算自己留着,准备收摊离开,偏偏二位有缘人来了,这样吧,若你们想要,我给你们打个五折。”   司辰欢来了兴趣,仔细打量这看似平平无奇的长棍,“这是什么?”   小贩拿起长棍展示,也不知按了何处,那长棍陡然整个拆解,变成了一把尖锐长剑,再一按,剑身拓宽,变作一把威风凛凛的大刀,然后是长枪、短币……甚至还能化作一柄五骨大伞!   司辰欢看得眼睛发亮:“挺有意思啊。” 。   小贩趁热打铁:“五折优惠,一千上品灵石,客人若喜欢快点带走哦。”   司辰欢眼中的光瞬间没了:“不用了谢谢。”   “欸别走别走,不是说了打五折,五百,五百上品灵石……等等,最低一百,再少我就不买了!”   司辰欢离开的脚步又折了回来,对云栖鹤抬头示意:“给钱”。   他拿起漆黑长棍,爱不释手,“对了还没问,这武器叫什么名字?”   小贩正从云栖鹤手上接过一枚储物戒,正要点清里面的灵石,闻言道:“此棍能千变万化,名曰千机变。”   司辰欢的手就一顿,“等等,千机变?”   这不是楚川叮嘱过的绝对不能买的坑人武器吗?   司辰欢立刻就准备放下这根骗人棍子,把储物戒拿回来,然而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仙师,骗了我一千灵石的就是他!”   司辰欢转头看去,只见一片明黄色弟子服,是器宗的巡逻队伍,他们身前有一人气得跺脚,直直指着他们方向。 ???   这是被骗的人找上门来了?   司辰欢再回过头,小摊主人已经不见了。 !!!   “人呢?”   司辰欢手里还拿着那根千机变,连忙看向云栖鹤。   “哦,他看见巡逻弟子,便跑了。”   ……   司辰欢看着他那云淡风轻的表情,恨不得用手中千机变给他一棍,“他跑了你都不拦一下,我们被坑了啊!”   这要是被楚川知道,他绝对要被笑话死了。   司辰欢攥紧了棍子,瞪着他。   “没事,我也没有给他一百灵石”,云栖鹤安慰他,”我方才就是听见了巡逻队伍的脚步声,所以随便给了他一个储物戒,里面只有一些不值钱的丹药。”   司辰欢狐疑:“是吗?那你为什么还停下来看。”   云栖鹤沉默了。   “说话。”   云栖鹤看向他手中几乎可以去当烧火棍的千机变,犹豫着说:“假的太明显了,所以一时觉得惊奇。”   “……”             第86章   司辰欢回来的一路都没有跟云栖鹤说话。   那根千机变被他压在了储物戒的最深处,太丢脸了。   这要是被楚川知道,不得笑话死他?   他们之间凝滞的气氛,连楚川也看出来了,忙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司辰欢抢在云栖鹤之前回答。   然后为了防止楚川追问,拖着他手臂往前走。   楚川乐了,瞥了一眼身后的云栖鹤,故意大着声音说:“怎么,你终于受不了云唳的破脾气,知道我的好了吧。”   司辰欢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注视,原本抱着楚川的手不自觉收回:“哪有,你可别乱说”。   三人回了偏殿。   此后几天,司辰欢除了修炼外,便跟着楚川在器宗闲逛。   器宗老宗主的丧事消息终于瞒不住,举宗悲恸,一座座白金宫殿、曲折长廊挂上了层层白幡,在风中摇摆,如同落下一夜大雪,将原本富贵堂皇的建筑群覆盖上层层惨白,一派凄清。   司辰欢又撞见了几次兵人销毁的队伍,长长的麻绳栓住一群面无表情的人,擦肩而过时,司辰欢每每忍不住转头,仿佛能想到他们那张肖似的人脸在火焰舔舐下溶解,露出内里焦黑的机括。   待队伍消失后,司辰欢忍不住问向楚川:“怎么这兵人销毁率这么高?”   “嘘”,楚川手指束在唇边,示意他噤声,然后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才道,“估计宗主最近心力交瘁,放在兵人身上的神念消耗得快,别说了,我娘到现在都没空见我们一眼呢。”   楚川表情有些幽怨。   等他们回到偏殿时,意外发现殿门外除了兵人侍女,还多了几个弟子。   两人意识到什么,快步走了进去,遥遥便见院中石桌旁坐着的女子,她没有穿上器宗明黄色衣衫,仍是一袭紫色衣裙,腰间悬着漆黑长鞭,高盘的发髻一丝不苟,眉眼沉静冷厉,不怒自威。   楚川和司辰欢看到那抹人影,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他们俩方才心心念念,如今见到了人反而你推我搡,争着走在后面。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两人俱是身体一颤,也不敢推搡了,大步流星上前行礼:   “见过娘/师娘”。   花虞瞥了一眼他们在自己身前乖顺低下的头,轻哼了一声,不辩喜怒说:“起来吧。”   司辰欢和楚川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退到旁边的云栖鹤身边。   司辰欢传音问他:“师娘什么时候回来的?”   云栖鹤:“方才,你们回来得正好。”   司辰欢偷瞄师娘的表情,觉得他们回来的一点都不好,好像撞枪口上了。   果然,花虞下一句便冷声问:“你俩跑哪去了,整天就知道乱跑!”   司辰欢和楚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吾说不出话来。   楚川是无聊想逛逛,而司辰欢是想趁机弄清楚器宗的地图,好确定云琅金丹的位置,这两个回答自然都不好同花虞说。   所幸,花虞没有刨根问底,她揉了揉眉心,显出几分疲态,声音也软了些:“此处不是鸿蒙书院,容不得你们胡来,你们在药宗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等器宗事了,便赶紧回书院去吧,其他的事仙盟自会处理的。”   司辰欢心里不管怎么想,表面上倒是乖巧十足:“是,都听师娘的。”   花虞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露出欣慰神色:“还是小酒儿乖,出去一趟,都到元婴后期了。”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儿子身上,眼神冷了些,虽然一句话未说,楚川的心却一揪,表情黯淡下去。   司辰欢见状,忙道:“这一路还是多亏了晚舟,此次若不是他接应,我和云唳估计就离不开药宗了。”   花虞不置可否,只是听他提到云唳,便也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云栖鹤,淡淡道,“别忘了你的身份,若是连累到鸿蒙书院,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这话说得冷酷无情,司辰欢担忧地看了一眼云栖鹤。   后者倒是对他微微摇头,然后恭敬行礼:“晚辈知道。”   两人的表现落在花虞眼里,她微微蹙起眉头,多了些审视,来回打量两人。   “娘,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楚川见他娘的目光落在司辰欢和云栖鹤之间,莫名为他们感到些紧张,于是开口打断。   花虞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看得楚川后背冷汗直冒。   只是她到底开口:“你舅舅想见见你,你们两个,也跟着来吧。”   要去见器宗宗主,三人不敢怠慢,换了一身崭新的书院弟子服,跟在花虞和两个器宗弟子身后,转过道道汉白玉长廊,然后拾级而上,越过主殿,再拐过两道长廊,便来到了宗主内殿。   器宗宗主的内殿陈设格外简单,只有殿外一株依栏的梨花树增添了些色彩。   他们到时,花兑泽已经在厅堂,还有一中年人坐在首位,司辰欢暗暗看去,见那中年人同样身材高大,面容同花兑泽有三分相似,却没有那般魁梧,明黄嵌金暗纹的宗主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眉心残留的折痕让他显出几分阴鸷。   这便是器宗宗主,花缚暄。   三人依次行礼,随后跟着花虞分席坐下。   花兑泽拍了拍手,殿外有几个淡黄色衣衫的弟子进来送茶布菜。   司辰欢看到这衣服,下意识去看他们的脸,虽然是一派温和淡笑的表情,但明显能感觉到这笑极其僵硬,像是焊死在脸上的面具。   果然是兵人。   而花虞的表情微微沉了下去,待这些兵人离开,她终于忍不住对首位之人道:“宗主的殿内,何时都变成了兵人?”   花缚暄掀起眼皮,看向自己的胞姐,语气说不上多客气:“虞姐已是鸿蒙书院的人了,还劳心劳力,来管我这殿内兵人。”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默默看了看身边几人,见大家都是低着头喝茶,忙端起杯子,也低头下去,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争锋相对。   “怎么,我嫁出去,便不是姓花了?”花虞语气也冷了下来,“我这几个月回器宗,已经撞见许多次销毁兵人了,它们身上有你的神念,它们频繁出故障,你知道宗内弟子是怎么想你的吗?一宗之主连这点威严都没有,还怎么让弟子信服?”   “用不着你来教我”,花缚暄浮现一丝冷笑,”是,我的好姐姐,我的天赋确实不如你,分神之术你看几次便学会,我却要学许久。但这器宗宗主,总归是我来当。”   然后他看向楚川,叹气一声:“许久未见,你都这般大了,这一次来器宗,刚好送你外祖一程,之后,便和你母亲回书院去吧。”   话里话外是赶人的意思。   花虞本来就有这个打算,但由弟弟如此毫不留情地说出,她一怒之下直呼其名:“花缚暄你别太过分了。”   “哎哟,这灵果可真好吃啊,晚舟,你说是不是?”花兑泽夸张地说了一声,朝楚川使了个眼神。   “啊,是啊,太美味了,我要多吃两个”,楚川尴尬地附和,然后又拖司辰欢下水,“你说是吧司小酒?   司辰欢瞪了他一眼,讪笑两声,“是啊,多吃一点”。   几个小辈插科打诨,两个长辈倒也不好说了,只是气氛凝滞,压得人不敢大口喘气。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如坐针毡,等终于要离开时,几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等等”,花缚暄忽然道,“既然喜欢吃这灵果,阿泽,给他们多拿一些来。”   花兑泽领命:“是,父亲”。   司辰欢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宗主,只见他端坐首位,那身宽大的宗主服压在他身上,眉心的折痕在烛光中又显出几分疲惫。   他在吩咐完花兑泽后,极快地朝花虞的方向扫了一眼。   恰好被司辰欢捕捉到。   那眼神……莫名有些复杂。   司辰欢心中疑惑,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而花虞并没有回头,她肩背挺得很直,扬着下巴,面无表情对三人道,“你们跟阿泽去拿吧”。   两人明显有话要说,司辰欢和楚川对视一眼,拉上云栖鹤,迫不及待跟着花兑泽出了厅堂。   一行人快速穿过长廊,待离远一些后,不约而同长呼一口气。   楚川问向花兑泽:“表哥,我娘和舅舅,都是这么相处的吗?”   花兑泽干笑道:“长辈的事不好议论,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厨房拿些灵果来。”   他说完,朝身后走廊缓缓走去,魁梧的身形在头顶盏盏宫灯照射下,投下一道忽长忽短的影子。   走廊四周,隔着一定距离便有淡黄色衣衫的兵人静默站立,冰冷的眼珠在夜色中一动不动,如同一座座无声雕塑。   它们同方才随侍的兵人不同,身上气息更加强大,一个个不低于金丹期的修为,可见是作为内殿的护卫。   想到方才花虞席间的话,司辰欢也觉出一丝怪异。   到目前为止,除了花兑泽外,这位宗主的内殿似乎没有一个活人,不管是随侍还是护卫,全都由兵人充当,但按照器宗每天折损的兵人来说,它们出错的概率不小,怎么还会全都安排兵人?   难不成这位宗主把好的都留给自己,坏的都丢出去给弟子用了……   司辰欢胡思乱想间,花兑泽已遥遥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队兵人,捧着托盘,不过在又一个拐角时,他们分道扬镳,那群兵人拐向后院方向,而花兑泽朝直直走来。   头顶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晃,光线随之飘动,将人影晃得七零八落,兵人们转身时露出的半张侧脸,笼在一层鬼魅阴影中。   司辰欢不过随意看了一眼,目光却忽然凝住。   他不可置信地再次看去,可惜方才看到的脸已经彻底转身,只能看到最后一位兵人离开的背影。   “怎么了?”云栖鹤看他神思不属,开口询问。   “我……我好像眼花了”,司辰欢眼里惊疑不定。   怎么可能,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云栖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捕捉到了还未完全消失在长廊的身影,他似乎想到什么,眸子闪烁了一瞬。   楚川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不对,他接过花兑泽递来的储物戒,口中道谢。   司辰欢此时却问道:“我看方才那群兵人,也是从厨房方向过来,是送什么吃的吗?”   花兑泽闻言,抬眼打量了一下他。   他身形魁梧,腰板几乎有两个司辰欢那么大,虽然平时嗓音温温润润,但面无表情打量着人时,威慑力十足。   司辰欢在这样的注视下,偏着头,表情自然:“抱歉,是我唐突了。”   花兑泽收回视线,摆了摆手:“也没什么,是祖父住在后院,父亲给他送点吃的罢了。”   司辰欢闻言,同云栖鹤交换了一个眼神。   器宗的老宗主出关后竟然是住在宗主的后院,而且,今天没有出席?   楚川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花兑泽叹了口气,搭上楚川的肩膀:“这是长辈们的事,你不要多想。”   楚川倒是不在意,可司辰欢想到方才瞥见的熟悉面孔,在回去时,给楚川暗暗传音,说了几句。   楚川瞪了他一眼,到底没有拒绝,硬着头皮问向花虞:“娘,我们不去见见外祖吗?”   花虞自回来后,面色便是阴沉的,听见楚川的话,本就难看的脸色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我倒是想带你去见外祖,你舅舅却再三阻挠,如今还把外祖押在自己的后院,禁止任何人探视,简直是岂有此理!”   花虞气得胸膛起伏,美眸含煞。   三人也讶然,宗主会怎么做出这样的事?   花虞瞥见他们脸上的疑惑,闭了闭眼,强压下怒火,而后长叹一声,面色变得复杂,“他不过是气父亲要将镇宗的兵人传给我,所以才会如此猜忌,罢了,到底不是从前的姐弟情谊。”   司辰欢小声问:“为何老宗主要将兵人传给师娘?”   不是说器宗传男不传女吗?难不成是老宗主临死前突然思想开放了?   花虞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算了不想了,你们赶紧给我回去休息,不许乱跑!”   三人被她赶回屋,云栖鹤放慢了两步,看见司辰欢离开的背影,他身形一转,又去找了花虞:“夫人,我有一事相求……”   司辰欢回房后,才意识到云栖鹤没有跟在身后,他敞开着房门等人,一边坐在桌旁支着头,心神不宁。   他没有看错,方才在内殿看到的那个兵人的脸,分明就是几日前在坊市骗他们买千机变的骗子!   可是,他不是被巡逻队抓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宗主内殿,而且还成了兵人?   ……   他想得专注,就连云栖鹤进门都没有察觉到。   “想什么呢?”云栖鹤在他身边坐下,开口询问。   司辰欢回过神来,脸上残存着困惑和惊疑。   他把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末了道:“不行,我还是得再去看看。”   他隐隐觉得这件事格外重要,非要弄清楚不可。   云栖鹤不置可否,只道:“你今天也看到了,宗主内殿守卫森严,你要怎么进去?”   司辰欢想到那些如同雕塑一动不动的守卫兵人,登时蔫了,趴在桌上,两只手搭在下颌,眼角眉梢也跟着耷拉。   云栖鹤看见他这样,不觉好笑,手摸上他毛茸茸的脑袋,揉了揉:“不过,你是不是忘了焚烧池?”   欸?司辰欢偏头看他,黑圆的眼在烛光下亮晶晶的,不知道这跟焚烧池有什么关系?   云栖鹤搭在他头上的顺势滑下,捏了捏他白皙的脸,不紧不慢道:“器宗每天都要销毁兵人,既然进不去内殿,那便守在焚烧池边上,等着他出来。”   司辰欢的眼慢慢瞪大了,眸子里绽放出异样光彩,他“腾”地从桌边站起身来,左手握拳砸在右手心,“是啊,守株待兔,我怎么没想到!”   他在房内开始踱步,细长的手摸着下颌,边走边想:“虽然不一定销毁的兵人是我想见的那个,但至少比闯进内殿安全得多,而且,你说巧不巧,今天和楚川出去的时候,恰好听说明天要布置祠堂,人手不够,而祠堂就在焚烧池不远处!”   云栖鹤看他脸上又浮现笑容,不免也眉眼舒展。   “想通了吧,想通了就过来,我也给你一份惊喜。”   云栖鹤难得促狭说。   “嗯?是什么,要送我酒喝吗?”司辰欢一听,忙跑到他身边蹲下,将手搭在他膝前撑着,期待看向他。   好久没尝过酒味了,还是云唳对他好啊。   在他殷切注视下,云栖鹤罕见沉默了。   在这沉默中,司辰欢的表情从期待变作了狐疑,他想到了什么,表情开始不好了,警惕道:“你可别告诉我,你的惊喜是要让我修炼。”   云栖鹤该死的没有否认。   司辰欢怒视着他,慢慢后退,想要远离这个可怕的男人。   云栖鹤探身,一手抓住他手腕,诚挚道:“下次再送你酒,我们现在先来修炼吧,师娘免费提供的兵人,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他说着,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兵人,“来,尝试控制一下他。”   司辰欢彻底破防,怒扑而上:“啊啊啊我先把你给控制了——”             第87章   楚川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把手上的红绸系在廊柱上,“我说酒,你自己要来帮忙就算了,怎么还拉上我。”   一道人影倒吊下来,司辰欢的脚勾住梁檐,红衣翻落,两只硕大的黑眼圈恰好对上楚川,他幽幽道:“谁让没有你跟着,殿外那兵人就不放我们走。”   楚川被他的黑眼圈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眼睛微微瞪大了:“酒,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司辰欢瞥了眼旁边帮忙递红绸的云栖鹤,语气云淡风轻:“哦,没什么,也就是修炼了通宵而已,呵呵,真没什么的。”   云栖鹤:“……”   他忍住笑意,将红绸缠在司辰欢的脖子上。   司辰欢瞪了他一眼,脚下一用力,整个身体轻盈地翻上房屋,他将脖子上红绸解下,缠绕在堂前梁柱上。   而楚川想了想自己昨晚的美梦,悲愤道:“真想和你们这些卷王拼了!”   司辰欢:“……”   简直是有苦说不出,只好继续干活。   器宗的祠堂处于最高位置,视野开阔无比,堂前是一片极为宽阔的汉白玉高台,层层台阶次第而下,光滑无一丝杂色,头顶一条玉带天河蜿蜒曲折,爬过祠堂后的高山,通向后山的焚烧池。   不远处,是宗主内殿,由内殿到焚烧池的一段长廊,需要经过祠堂,司辰欢抬头一望,便能轻易看见来往弟子。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内殿方向,放慢干活的速度。   花兑泽听说他们在此,特意赶来道:“表弟,你们真是太客气了,身为客人还要来帮忙,令我等汗颜。”   楚川摆了摆手:“表哥你才客气了,不过祠堂为何挂的是红绸?”   因着老宗主的丧事,宗门上下一片惨白,然而最顶端最重要的祠堂却是鲜艳的红,两个颜色一对比,令楚川想到了在阴村不妙的经历。   花兑泽沉默片刻,然后道:“祠堂乃是三日后举行结契大典所用,需要红绸告天地,慰祖先。”   “结契大典?”   花兑泽点头:“嗯,外祖修复的是宗门镇宗兵人,据传有大乘期修为,需要结契大典来选立主人。”   “大乘期……”   这三个字一出,趴在屋顶的司辰欢都探出头来,一片寂静。   修真界百年无人飞升,除了鬼蜮的鬼仙,仙门的云琅,已再没有人能达到大乘境界。   但一个兵人,怎么会有如此高的修为?!   花兑泽面露骄傲神色:“祖父闭关二十载,潜心修复镇宗兵人,如今大功告成,却燃尽心力,去世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要看到兵人择主,所以丧事和结契大典一同布置。”   司辰欢趴在屋檐,琉璃瓦片反射的光晕映出他若有所思的侧脸,隔着一段距离,他同檐下的云栖鹤对上了视线。   回到偏殿后,司辰欢拿出了自己草草画出的器宗地图。   他手指在地图一划拉:“这些地方我和楚川去过,并没有发现异常,如今没有探查的,也就只剩宗主内殿和后山的焚烧池,不过,今日听花兑泽一说,你说有没有可能,云前辈的金丹是……”   云栖鹤读懂他未尽之语,点头附和:“嗯,大乘期的金丹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除非,那具身体是机甲所造。”   司辰欢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神色,内心又生出那种古怪的感觉,云栖鹤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   他摇摇头,甩去这莫名的想法,沉思道:“那该如何从兵人身上取出金丹呢?”   先不说器宗重重防卫,单就拥有大乘期修为的兵人来说,光是抬抬手就能把他们解决了。   云栖鹤表情平淡,摇头说:“不急,自然会有办法的。”   这熟悉的词,司辰欢抬眼打量云栖鹤,怀疑他是不是也早就有办法了,只是不说,看他在这瞎着急。   司辰欢不满地“哼”了一声。   云栖鹤继续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修炼,来,我们继续昨天的练习,先用魂印让这兵人动起来。”   司辰欢:“……”   继续含泪修炼。   第二日,祠堂的红绸挂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祭祀礼器繁琐而重要,需要器宗弟子亲自把关。   司辰欢为了观察内殿,厚着脸皮提议要不要多挂几层红绸,看着喜庆。   他是客人,又主动帮忙,器宗弟子不好回绝,拿出红绸让他继续挂,于是司辰欢继续磨洋工,慢吞吞地给祠堂各个角落都挂上红绸。   楚川连续两天一大早被他从床上挖起来,趁着器宗弟子去别处忙活,他小声抱怨说:“司小酒,你最近是不是闲得慌,天天要来这挂红绸。”   司辰欢从屋檐上探出头,故意扎心说:“呵呵,我昨晚又是通宵修炼哦,到底谁比较闲。”   楚川:“……”   他心梗了,手上攥紧红绸,克制自己不要用这勒死司小酒。   太阳没入群山,昏黄的光笼罩一片红意的祠堂。   器宗弟子看着眼前几乎快要包成一个红粽子的房屋,嘴角可疑地抽搐,委婉道:“司道友,红绸已经够了,多谢您的热心,明天可以不用来了。”   何止是够了,他们还要解下许多,要不然肯定会被宗主痛斥。   司辰欢还指望着他的守株待兔大计,忙道:“大典这么隆重的仪式,肯定需要一个更整洁的环境,我自愿明天来帮忙打扫祠堂,放心,我打扫很干净的。”   楚川闻言,撇清说:“你自己打扫,可别拉上我。”   司辰欢给了他一肘,痛得楚川说不出话,然后只能听他胡说八道:“这就是我打扫的好伙伴,我们一定会努力的。”   器宗弟子大概没见过这般汹涌澎湃的热情,拒绝的话梗在喉间,“额好吧。”   司辰欢“耶”了一声,在器宗弟子惊奇的目光中,拉着楚川和云栖鹤离开。   夜色蔓延,长廊的宫灯渐次亮起。   司辰欢还在想要是明天等不到该如何办,便觉云栖鹤轻轻捏了捏他手,耳边传音道:“抬头。”   于是司辰欢对上了迎面走来的两排队伍。   依旧是熟悉的用绳子串成一串的兵人队伍,明黄色衣衫,面无表情的僵硬的脸,在宫灯洒落的烛光下投射出一排排细长瘦影。   司辰欢几乎第一眼,便锁定了右侧靠里队伍的最后一个兵人。   是他。   心脏砰砰直跳,司辰欢看向云栖鹤,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云栖鹤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腰间佩戴的锦囊。   这一个动作,司辰欢明白过来。   他们此时退到廊边,目送着队伍离开,眼看要擦肩而过时,忽然旁边传来一阵巨力,楚川猝不及防,身形不稳地倒向左侧最后一个兵人。   “砰砰砰——”   犹如骨牌一般,拴连在一处的兵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等最前方的弟子反应过来,左侧兵人连带着森楚川,全都倒在了地上,摔得四仰八叉。   “没事吧”,司辰欢和云栖鹤忙上来搀扶,右边的弟子自然而然也过来帮忙。   没人注意到,司辰欢腰间的锦囊开了缝隙,两张轻飘飘的纸人借着他衣摆遮掩,悄无声息朝右侧的最后一个兵人靠近。   等到将所有兵人都扶起身,楚川歉疚道:“真是不好意思,刚才不知怎么,突然没站稳。”   两个弟子都认识他,闻言忙道:“表少爷客气了,您多休息,我们二人任务在身,先走了。”   两人带着兵人离开,在昏暗夜色下,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兵人换了面孔。   目送着他们离开,楚川立马踢了司辰欢一脚:“你好端端地推我干什么?”   司辰欢没躲,受了这一脚,疼得直捂腿,“嘶,你还真下得去脚,刚才有点事,之后告诉你。”   云栖鹤上前扶着他,轻飘飘看了楚川一眼。   那眼神……   看得楚川脖子莫名发凉,原本满腹的牢骚咽在了喉间,最后只敢嘟囔一句:“搞什么鬼。”   然后跑也似的走在了最前面。   回到偏殿,司辰欢撑开层层结界,最后才敢把小六、小八收进储物戒的兵人拿出来。   这兵人面容普通,中等身材,放在人群中根本认不出来。   但因为一根烧火棍(千机变)的缘分,就算化成了灰司辰欢也能记得这张脸。   可是,他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兵人?   司辰欢惊疑不定,绕着他来回转了两圈,还拿出匕首,往这人手臂轻轻一划,没有痛呼,没有血液,仿佛就是一个无知无觉的兵人。   司辰欢拿着匕首愣在原地,一时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也许就是如此巧合,两人单纯就是长得一样?   但,直觉告诉司辰欢,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有人从他手里拿过了匕首,他回头一看,是云栖鹤。   司辰欢见他越过自己,走向那具一动不动的兵人,然后顺着方才他划开的手臂伤痕,刀尖没入皮肉,轻轻一挑,挑飞一块人皮。   看得司辰欢眼皮一跳。   “过来看”,云栖鹤对他道。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绕了点距离避开掉在地上的人皮,探头一看,却愣在了当场。   只见人皮下,是空空荡荡的内里。   没有人的血肉,也没有兵人的机甲零件。   房内一时寂静下来。   云栖鹤收起匕首,眸子深寒,沉声道:“不是兵人,但现在,也不是人了。”   “人偶”,司辰欢说出这两个字,自己就先打了个冷颤。   二十年前,在鬼仙干涉下,邪魔们学会吃空人类后附身其上,或是假扮原主祸害其家人,或是操控其空壳吸引其他人靠近,称之为人偶。   司辰欢目前遇到的吃人邪魔,只有林晟一个,其余基本都是死而复生的行尸。   比起死者,这种具有生命却还同类相食的邪魔,更让他感到恐惧。   “宗主内殿,怎么会有邪魔?”   司辰欢联想到药宗的光景,寒意一点点爬满心头。   器宗,不会早已跟药宗一样藏污纳垢吧……   “他还有意识”,云栖鹤打断司辰欢的胡思乱想,指了指那兵人的眼角。   司辰欢凑近了些,果然看到了兵人眼角的一丝湿润,那眼白格外多的眼珠,动弹了一瞬。   “他的眼睛动了!”司辰欢惊呼一声,这证明对方还没有沦落为人偶。   他探了探兵人经脉,失望道:“呼吸全都没了,估计只有这点残存的意识。”   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看向一脸淡定的云栖鹤:“你当时说付给这摊主的,是一些丹药,那究竟是什么丹药?”   云栖鹤同他对上视线,无奈笑了:“是上次从文京墨那买下的化清丹。”   化清丹,用来驱逐侵蚀入体的鬼气。   怎么会这般巧合,刚好用在被邪魔吞噬的人偶身上,保留了他最后的意识?   司辰欢定定看着云栖鹤,从他清冷的眉眼,挺直的鼻和水色薄唇划过,像是第一次认识他,眼神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惊疑。   “你、你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   司辰欢其实很早之前便怀疑过云栖鹤同他一样,看见了记载世界的话本,但后来的试探中,云栖鹤分明不知道话本的存在,可是,这种能预知未来的能力,又是从何而来呢?他还是自己认识的竹马吗?   他第一次觉得对方如此陌生。   察觉到司辰欢的眼神,云栖鹤不禁朝他的方向靠近,却又怕吓到他,于是在一步之后,克制地停在了原地。   “这暂时是个秘密,但司酒你信我,我依然是云唳,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跟你原原本本地说明。”   司辰欢一时没有做声。   云栖鹤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指甲陷入了手心中。   处在两人中间的人偶原本见来了救兵,于是才暴露伪装,如今见这两人还不顾自己死活,只顾着吵架,登时眼珠子乱转想要引起注意,速度之快,几乎要成斗鸡眼了。   司辰欢余光瞥到这一幕,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云栖鹤立马紧张地看着他。   司辰欢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行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我自然会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只是,他卖的是假货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害我差点被楚川笑话。”   云栖鹤提起的心终于安然落地,他目光凝在司辰欢脸上,眼神不自觉变得柔软:“嗯,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原本冷凝的气氛开始升温。   人偶:“……”看我,快看看我!   他内心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可惜依旧只能转动眼珠,眼看快要转成死鱼眼了。   司辰欢终于记起他,走到人偶身前,表情变得严肃道:“你也知道,是我们救了你,要想活命,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眨一下眼表示正确,眨两下表示错误,明白了吗?”   人偶轻轻眨了一下眼。   司辰欢:“你几天前是被药宗的巡逻队带走的是吗?”   人偶眨了一下眼。   司辰欢:“吃你的邪魔是器宗老宗主吗?”   人偶没有眨眼。   司辰欢反应过来,他应该不认识什么老宗主,于是换了个问题:“跟你一样被吃掉的人,多吗?”   他在问这个问题时,心脏微微紧锁,死死盯着人偶的眼睛。   然后看到他轻轻眨了一下。   ……   很多人。   还有很多人一样,和他成为了空荡荡的人偶。   也许是方才同他擦肩而过的队伍,也许是更早之前,他来到器宗时看到的那群面无表情的兵人,甚至是内殿无声站立如同雕塑的兵人……   司辰欢呼吸重了几分,瞳孔无声放大。   云栖鹤按住他一边肩膀,微微用力,宽大的掌心带着安抚:“冷静,小酒,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救他们。”   司辰欢闭了闭眼,强压下纷乱的思绪,开口时声音哑了些:“嗯,我知道。”   他沉思片刻,缓缓吐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宗主内殿,除了宗主之外,还有老宗主,我更倾向于是老宗主变成了邪魔,毕竟找你所说,他应该在二十年前死了才对,如今苟延残喘到现在,如果是变成邪魔,一切都说通了。”   但、这个结论太惊世骇俗了。   连人偶的眼睛都在极度震撼之下,直接变成了斗鸡眼。   但凡司辰欢面前站着的不是云栖鹤,换成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觉得他是不想活了。   要不然怎么会说出这般找死的话?   司辰欢自己说出来,也觉得一阵心悸。   “我也不确定,可是,能做到这一步并且符合的,只有老宗主,关键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邪魔的?同玄阴门当年的覆灭有没有关系?或者是,这些年,他到底残害了多少人命!”   说到最后一句,司辰欢声音微微发抖。   云栖鹤按住他肩膀的手一用力,从后往前将人抱在怀里,相触的体温安抚了司辰欢的波动的情绪。   他缓缓道:“是与不是,去看看便知道了。”   司辰欢惊讶:“怎么看?我们还能潜入内殿不成?”   先不说这么器宗弟子,单是那些兵人,他们根本就躲不过。   云栖鹤吐出几个字:“曜金天河。”   司辰欢蹙起了眉。   器宗上空的天河引曜金河水绕宗浮空,尽头处在焚烧池上方,以备灭火之用。   “你的意思是?”   云栖鹤:“我们可以放一把火,趁着器宗弟子引水灭火时,趁乱进入内殿。”   “至于内殿的兵人,我们这里不也有一个可以引开吗?”云栖鹤的视线落在了人偶身上。   人偶忽然打了个冷颤,眼神惊恐看着云栖鹤。   司辰欢犹豫一瞬:“放火?”   云栖鹤缓缓笑了:“有一个地方很适合,想想你今天挂了一天的什么?”   “你是说,祠堂?”   云栖鹤眼中闪现冷光:“那么多的红绸,又要燃香祭祖,失火不是很正常吗?”   司辰欢见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不觉头皮发麻,尤其想到烧得还是师娘家的祠堂。   但,偏偏祠堂就是最好的选择,足够重要到让器宗方寸大乱,又和内殿离得最近。   司辰欢一咬牙:“就这么干!”   云栖鹤摸了摸他头:“嗯,明日再说,先修炼吧。”   司辰欢满腔的悲壮气势被他一句话就戳破了,板正的肩背都耷拉下来。   “啊,你今天都把师娘给的兵人替换这人偶了,还修炼什么。”   他们今天,正是用之前花虞给的兵人,将队伍中的人偶悄无声息替换,所幸天色昏暗,加上那两名弟子没有多注意兵人的面容,侥幸瞒过。   司辰欢插科打诨,想逃过今晚修炼的命运,云栖鹤却一指人偶,“这不也是个练习道具?刚好明日便要用他引开内殿的兵人,你今天先练习操控他。”   “……”   人偶的眼神已经四大皆空。   他不过是卖了他们一个假货,现在他快死了,对方还不放过他!   还有没有天理了!   司辰欢也很被迫,他同人偶含泪的双眼对上,默默道:“对不住了,你就,忍忍吧。”             第88章   祠堂高台,山风迎面吹拂,满屋红绸翻飞。   因明天便是结契大典,今天出入祠堂的弟子更多了,怀抱各种祭祀礼器,祠堂内一排排香烛静静燃烧,缭绕盘旋成一片青蓝色烟雾。   司辰欢拿着扫帚,心不在焉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明黄色弟子。   他昨日夸下海口说要帮着打扫,但其实玉阶光洁如新,根本不需要扫地,只是做做样子。   楚川被他强拉着,也装模作样拿块抹布,去擦长廊边一根根高耸的石柱。   他回头,见到司辰欢的表情,不免问:“你怎么了,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司辰欢看了看他,动了动唇。   楚川警惕道:“如果是你又通宵修炼,就不用告诉我了。”   司辰欢撇撇嘴,他确实又修炼了,不过今天不想打击楚川,而是请他帮个忙。   “你等会,帮我和云栖鹤遮掩一下。”他压低声音道。   “什么意思?”楚川皱起眉头,眼神在他和旁边的云栖鹤身上扫视,“你们俩想干什么?”   这一次是云栖鹤回答他:“你会知道的。”   楚川摸不着头脑,却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祠堂静静矗立在白玉高台,高高的檐顶上红绸飘飞,鲜艳如血。   当房内弟子布置妥当后,从屋中鱼贯退出。   就在最后一人脚步迈过门槛时,一股热浪忽从他背后涌来。   “小心——”有人大叫了一句。   “轰隆!”震耳欲聋的暴鸣声几乎同时响起,火光冲天。   强烈的冲击力带得门口的弟子猛摔向前,摔成一团。   “快,祠堂着火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弟子侧脸还沾着黑灰,瞳孔倒映出冲天火光,扯着嗓子喊道,“救火啊——”   四下一片混乱。   楚川拿着抹布的手一抖,转身看去时,身边已没了人影。   借着救火的人群和滚滚直上的黑烟掩饰,司辰欢和云栖鹤顺利从内殿巍峨的高墙翻入。   托几日前来内殿作客的福,他们大致知道布局,如今宗主花缚暄大概赶去祠堂了,并没有他的气息,只要将守卫的兵人引走就好了。   司辰欢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人偶。   人偶眼珠子转得飞起,眼泪汪汪,似在祈求。   司辰欢真诚道:“放心吧,就算你这人偶身体没了,我也还可以把你做成小纸人。”   说着把八个小纸人都掏了出来,它们短圆的腿蹦上人偶肩膀、头顶,站成一排。   “你们帮他遮掩一下气息。”   小纸人们齐刷刷点头。   然后人偶不由自已,从藏身角落窜了出去。   几乎下一瞬,内殿如雕塑的兵人们忽然动了,齐刷刷转向同一个方向,它们速度迅疾无比,几乎化作残影朝人偶追去。   云栖鹤:“花宗主肯定察觉到了兵人异动,我们速度要快。”   司辰欢点头:“嗯,分头行动。”   两人往后院快速掠去,司辰欢探东院,而云栖鹤则去了西边。   这是一处摆满了话本游记的书房,光束中有轻尘飞舞,云栖鹤看着那一束光,想起了上一世花缚暄临死之前的情景。   那时器宗已没有一个活人,他最后在这书房找到了花缚暄,也找到了器宗秘传的分魂术。   “真没想到,堂堂宗主,喜欢的竟是些虚构故事。”   云唳苍白的指尖划过一本本书脊,侧脸尚沾着斑驳暗红的血迹,眸底一片纯黑,显得无比邪性。   不知由这些话本想到了什么,他眼中的黑气渐渐褪去,露出原本幽深的眼瞳来,最深处藏着一抹怀念。   “咳……”当时的花缚暄已经快死了,胸口诡异塌陷下去,沾染着大片大片血迹。   他瞳孔开始涣散,声音轻缓而恶毒:“……云唳,你不得好死,你的故事,注定会以悲剧收尾……”   画面泛旧褪色,渐渐变作眼前的书房模样。   云栖鹤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时光交错,前世的邪性不在,他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的。   “我的故事结局,自然由我说了算”,他轻轻叹了一声,穿过房内斜照的道道光束,拿起了放置在书案上的一卷帛书。   另一边,东院的布置同前院的素净截然相反,此处回廊曲折,花木幽深,冰冷而压抑,司辰欢不过走了几步,回头看去身后竟是一道空空荡荡的长廊,不见来路。   这里设了阵法。   司辰欢暗暗警惕。   他转过几处长廊,虽然每次风景不一样,可一边廊柱上他划下的划痕却没有改变。   是幻境。   他一直在原路兜圈。   司辰欢眼中划过沉思,立在原地片刻,忽地灵光闪过,抬起手,盯着从衣袖中钻出来的一截翠绿近黑的藤蔓。   这是他当初在药街和云栖鹤买下的一截千丝枯藤,后来阴差阳错被他滴血契约。   因着此藤的邪异,司辰欢一直未曾使用,但他清楚千丝藤自带幻术,曾经他在乱葬岗吞噬楚川身上的母藤时,没少吃亏,如今死马当活马医,他操控着藤蔓绕过廊柱,沿着曲折长廊前方,缓缓爬去。   没过一会儿,原本的墨绿藤蔓突兀消失,只有后半截还留在地面。   但司辰欢动了动手,分明还感受到前半截留在原地,只是他看不到了。   竟然还有空间折叠,此处阵法果然奇妙。   司辰欢靠着藤蔓指路,在回环蜿蜒的长廊间且行且退。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景物扭曲变化,幽深花木、长廊曲折倏地消退。   司辰欢再睁开眼时,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具面色青白的尸体!   “谁?!”   他不过泄露一瞬的气息,便有狂风兜头而至。   关键时刻,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他嘴,轻轻一带,两人落入身侧堆积成排的尸体中。   下一刻,一道黄袍人影出现在他原来的位置,衣角飞落,司辰欢看见一张面容端正、但格外惨白的脸。   他眉眼同花缚暄更为相似,但双瞳纯黑,肤色透着经久不见天日的惨白,简直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新鬼,毫无世家宗主的气度,更别说,他那还沾着满唇鲜血的嘴了。   司辰欢隐隐猜到来者的身份,却有些不敢置信。   这、就是器宗传说中的老宗主?   竟然真的变成了邪魔?!   绕是司辰欢早有准备,却还是被亲眼所见冲击得头脑空白,所幸他加快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都被身后人牢牢锁在周身结界,没有丝毫泄露。   司辰欢眨了眨眼,克制地放缓呼吸,开始打量起四周。   此处是一片院落,墙角绿植格外葳蕤茂盛,从地上、墙上垂落下无数浅绿深绿的爬藤植物,夹杂着大朵大朵的粉白鲜花,看着生机勃勃。   但若仔细一瞧,或扒开层叠枝叶,便能看到在这茂密绿叶间,遮掩着的一排排靠墙放置的青白尸体。   他们或是身着明黄色衣衫,或是其他门派服饰,还有单纯的凡人装扮,但无一例外,都像僵硬的陶俑一样静静靠着墙,层层叠叠,一眼看不到边。   寒意密密麻麻如同针扎,司辰欢浑身如坠冰窖,不由自主朝云栖鹤的方向靠近。   他们此刻正是藏身在葳蕤枝叶和堆积尸体中,因着空间太过狭窄,两人不得不蜷缩着身体,旁边刚好倒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直勾勾的眼睛朝着司辰欢的方向。   残留的血腥味和泥土植物的腐烂气息交织,融成一股刺鼻阴冷的味道,刺激着本就紧张至极的神经。   司辰欢扭头,强行忽视身侧尸体的注视,一双眼透过头顶横交叉的爬藤缠枝,看到院中那抹黄影动了。   朝他们的方向靠近。   “让我看看,是什么小老鼠跑进来了。”   老宗主的吐字很古怪,字词含混不清,还从胸腔中发出类似着野兽的喘息,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司辰欢想到方才长廊中的阵法,猛地反应过来,那阵法的空间折叠,直接传送到老宗主的小院,不就是留着特意给他送食物的吗?   他会不会,早就发现有人闯入了?   司辰欢心脏跳的快要炸裂,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   他借着身前那一点枝叶罅隙,看到黄袍人影不紧不慢地拂开一层层爬藤植株,朝他们的位置不断靠近,宛如猫抓老鼠的戏弄。   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凝固,深重寒意弥漫四肢百骸,司辰欢甚至想就这么冲出去跟他拼了算了!   此时,捂在嘴边的手收紧,另一只手圈过了他的腰,轻轻拍了一下,似在安慰。   司辰欢发热的头脑当即冷静下来。   不对!老宗主应该不知道他们闯进来了,否则,他就不会浪费时间在这搜查他们,而是应该直接把他们揪出来吃掉。   他眼中多出一丝嘲讽的笑,毕竟,邪魔就是不这样的嘛?   同司辰欢的冷静相反,老宗主在茂密爬藤间翻找的动作逐渐不耐烦起来,一具具尸体被他推倒,无数爬藤连根拔起丢在一边。   司辰欢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他并不确定有人闯了进来。   只是老宗主虽然不知为何,没有直接动手掀翻墙角的尸群和植株,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和他们的位置在不断靠近,司辰欢甚至看到晃动黄袍下伸出的枯手,青黑尖利,锋锐到能轻易划破人的胸膛。   司辰欢再次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他在在冲出去拼了和翻墙逃跑之间来回纠结时,忽然意识到,他身后的云栖鹤过于安静了,也过于镇定了。   莫非,他有什么办法?   没有来得及询问,墙头有风吹过,枝叶簌簌作响。   “谁?!”   怒喝声音几乎贴着他们的头顶响起。   老宗主的位置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只要他再伸手拂开最后一层密匝的枝叶,就能看到缩在角落的两道美味点心,但,此刻有人来了。   是谁?   司辰欢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疑惑起来。   因为角度原因,他看不到来者,只能看到老宗主的黄袍不断远离,走向来人方向。   静静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动手。   司辰欢大概猜出来人身份。   果然,响起的熟悉声音印证了他的猜测。   “父亲”。   是器宗宗主,花缚暄。   司辰欢心重重一跳,眼中讽刺更甚,花缚暄明明知道父亲已经成了邪魔,竟然选择助纣为虐!   难怪,器宗每天有那么多“兵人”需要销毁,都是他在为自己父亲处理尸体。   司辰欢眼中怒火如有实质,在他有限的视线中,花缚暄身上明黄嵌金的宗主服出现,他看到,此人竟还弯腰,把老宗主弄倒一地的尸体一具具,扶了起来,靠放在墙边。   大概最开始看到的满墙尸体,都是他放的。   司辰欢几乎要忍不住发笑了,惺惺作态,更令人作呕。   老宗主说出了他的心声:“你如今当什么好人,当你把第一个外人送到我嘴边时,好暄儿,你便已回不到仙盟那边了。”   花缚暄没有说话,沉默地将无知无觉的尸体扶起,还要摘下他们身上沾染的枝叶,然后再放好。   老宗主古怪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这些尸体都是我吃空的人偶,暄儿宁愿用焚烧池的地火烧个干净,也不愿留下,莫非是怕父亲将来控制人偶?真令人伤心。”   花缚暄仍是不语。   老宗主大概觉得无趣,终于提起别的事:“你方才离开,是宗门出了什么事?”   花缚暄终于愿意开口,只是语气冰冷,没有寻常父子之间的温存:“祠堂失火,我去查看了。”   “什么?!”老宗主的反应出乎寻常地激烈。   “你能回来,说明这火不严重,不论如何,明天的祠堂结契不能有任何闪失!”   花缚暄没有应允,只是又陷入沉默,似乎想要以此来表明态度。   老宗主的语气放软了些:“你见过虞儿了吧,放心,放心,为父真的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姐姐,明明她那般有天赋,嫁出去是浪费了,器宗该由她来发扬光大。   好在如今也不晚,只要她和镇宗兵人契约,我器宗,迟早能超过其他两宗,成为仙门第一!”   他说到最后,声音又逐渐含混,犹如野兽捕食成功前压抑不住的咆哮,令人胆战心惊。   花缚暄此时恰好面朝司辰欢的方向,他看到了前者眼中冰冷的警惕。   此人竟然也不相信他父亲?   司辰欢心中浮现淡淡的疑惑,花缚暄既然警惕他父亲,怎么还会与之为伍?   更重要的是,想到他们提到的师娘,司辰欢不觉升起了担忧。   “对了,方才似乎有什么东西,跑进院里了。”   老宗主的下一句话,让司辰欢放松的思绪再次紧绷。   他来不及深思师娘的事,紧张地看向两人方向。   原本一个老宗主他们就对付不了,何况还多了一个花缚暄……   “嘶,嘶嘶”   在司辰欢慌乱时,几道细微的轻响忽然在他们不远处响起,伴随着枝叶窸窣声,只见叶片簌簌抖动,朝两侧分开,四五条花纹长蛇从茂密枝叶中钻出,进入司辰欢的视线。   “原来是几条长虫”,老宗主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失望,司辰欢下一刻听到破空声,接着是牙齿撕扯皮肉声,老宗主就在他们眼前,将那四五条长蛇塞进嘴里,咀嚼着吞咽下去。   ……   点滴血液飞溅到他藏身前的叶片上。   红的刺眼。   “这还不够塞牙缝的,你什么时候再弄来生人,为父忍不住,可就只能朝门下弟子动嘴了。”老宗主语气带着威胁,看向自己的儿子。   花缚暄道:“内殿忽然出现了一具人偶,本应是前几天运送出去当作兵人销毁的,不知是谁带了进来,以防唯一,这两日父亲最好还是忍忍吧。”   “哦,竟有此事,带我去看看?”   花缚暄当先走出院落,沿着设了阵法的长廊疾步前行,似乎并不想多等身后的父亲。   忽然间,他余光瞥见什么,脚步不宜察觉地一顿。   “怎么了?”身后人道。   那声音古怪混浊,不似人语,更像是趴在器宗身上吸血的蝗虫。   花缚暄垂落的手指动了动,“没什么”。   他继续往前,等老宗主看向他方才注视的一道廊柱时,只能看到光洁如新的柱身。   原先司辰欢划下的划痕,突兀消失了。   -   等司辰欢和云栖鹤回到祠堂前时,白玉高台上多了不少人。   “你们两人真没良心,竟然不等我就跑,还说什么去找我娘?幸好我娘自己过来了,要是你俩不回来,今天非得跟你们绝交不可!”   他们刚一出现,便被楚川一手拉住一个,语气夸张,对着两人挤眉弄眼。   身后,花兑泽魁梧的身躯顶得明黄色校服鼓鼓囊囊,怀疑的眼神落在他们身上:“你们两个,方才去哪了?”   司辰欢反应极快,当即顺势抓住楚川的手,焦急道:“当时情况混乱,我们也是想赶紧找到师娘救火,没注意到你没跟上,可惜我和云唳人生地不熟,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师娘,所以回来了。”   然后他才看向花兑泽,表情真诚:“祠堂方才的火势太大,我们想去找师娘救火。”   他这理由无可厚非,毕竟他们在器宗唯一认识的人只有花虞,而且他们对器宗地形不熟,就算想做些什么,可能性也很低。   花兑泽眼中的怀疑却没打消。   “你们还杵那干什么,还不给我滚回去,就知道瞎凑热闹。”一道娇喝传来。   熟悉的紫色衣裙从祠堂门口赶来,花虞行色匆匆,疾言厉色道,“发生这么大的事,还闲逛,给我回偏殿待着,哪都不许去!”   “姑姑”,眼看人要离开,花兑泽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   花虞转身,横了他一眼。   花兑泽魁梧的身躯明显一颤,连忙改口:“没、没什么。”   在师娘帮助下,三人顺利回到偏殿。   楚川在回房前,把司辰欢拎到边上,揪着他耳朵恶狠狠道:“好啊,你们胆大包天,竟然连器宗祠堂都敢烧?你真当这是书院,把我们三卖了,估计都赔不起人家一根石柱!”   司辰欢:“轻点,轻点,你不说谁会知道。”   楚川气不打一处来,“你真当器宗上下是傻子?今天是我和我娘保住了你们,人家也因为明日的结契大典,来不及调查,等到大典结束,你看他们能不能把你们揪出来,到时候可别去求我娘捞!”   司辰欢揉了揉耳朵,看着他气得通红的脸,安慰说:“放心吧,他们没有时间调查的。”   “你这什么意思?”楚川敏锐地皱起了眉。   司辰欢想到在内殿看见的一切,神色复杂,叹气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明日你便知道了。”   ……   一个两个就这么爱打哑谜!   楚川愤愤回屋。   等司辰欢也回房时,看见云栖鹤坐在桌边等他。   司辰欢一走近,他便拉住他的手,轻轻一拉,轻而易举将人拉在怀里,面对面坐着,然后捏了捏他脸。   “今天吓到了?”   司辰欢白皙的脸被他捏着,揪起一团肉,他也不计较,只摇了摇头。   然后犹豫开口:“只是,明天师娘的结契大典该怎么办?”   听今日花家父子的对话,花虞应当还不知道老宗主变成邪魔一事。   可是,那据说有大乘期的镇宗兵人,他师娘当真不心动吗?   司辰欢不能肯定。   但,老宗主让女儿契约镇宗兵人,只是出于迟来的父爱?   司辰欢更不相信。   云栖鹤明白他的担忧,抚平他蹙在一起的眉心:“放心,花夫人绝对没有性命之虞。”   他语气笃定,表情淡然,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司辰欢焦虑的情绪,被他感染,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困惑道:“我不明白,花宗主为什么要助纣为虐。”   他总觉得,花缚暄同老宗主、同即墨珩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多少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他会搀扶起倒地的尸体,可是,为什么还会选择害死更多的人。   云栖鹤沉默了一会儿,手按在他脑后,两人额头相贴。   他语气平和,“小酒,人性是复杂的,花缚暄也许是为了他器宗门人不被残害,也许是为了那具镇宗兵人想光耀宗门,但不管如何,那些因为他而死的无辜百姓,总该要讨回血债,错了就是错了,就算他用至纯至阳的地火,彻底销毁老宗主创造的人偶,但,又有什么用呢,死去的,总归是回不来了……”   司辰欢听得再次蹙起了眉心。   不是因为花缚暄,而是因为云栖鹤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那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浓烈伤悲。   似乎他也曾经历过花缚暄一样的困境,并且,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司辰欢还想说什么,却被他偏头吻了上来。   吻森得极深。   -   翌日晨光熹微,器宗便响起了厚重悠长的钟声。   这是世家大族只有在重大庆典时才会用上的礼器。   司辰欢揉着腰,还有些睁不开眼,云栖鹤半搂着他出门,让门外等待的楚川震惊地瞪大了眼。   “你昨天被他打了?”楚川打量司辰欢的走路姿势,给他传音问。   司辰欢瞪了他一眼,含糊道,“没有,你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楚川对他翻了个白眼,当先大步向前。   偏殿门口的侍女兵人一动不动,目送着他们朝祠堂方向走去。   一路上,无数器宗弟子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混入其中,拾级而上,远处的山风遥遥吹拂。   司辰欢抬头,看见头顶苍穹浩瀚无际,半边尚且是浓墨近黑的深蓝,半边却已褪至浅蓝色,并且晕出丝丝缕缕的红橙云彩,曜金天河蜿蜒流过座座华丽静美的白金色供顶,流过一道无比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具接天引地的巨大兵人,语言无法描述直面它时的震撼。   它太高了,高到头扬到极致,也只能看到它冰冷无情的下颌,它又太大了,大到人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时,升起的不是赞叹,而是面对巨物的恐惧。   天边的光线越来越盛,旭日破开云霞,金灿绚烂的日光映在镇宗兵人冰冷的躯体上,折射出一片寒光,仰头望去时,令在场众人生出一股庞大寂静的震撼感。   “这就是器宗传世的镇宗兵人吗?”楚川喃喃道,“果真不同凡响。”   司辰欢也咽了咽口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压迫感。   大乘期的镇宗兵人,抬抬手就能把他们碾死。   还要怎么从它身上取回金丹?   绕是对云栖鹤充满信心,司辰欢也不免惴惴不安。   契约大典繁琐而漫长。   三人因不是本宗弟子,只能站在九级台阶下,旁观众多弟子手捧礼器,神情肃穆,簇拥着三人往高台走去。   最中间自然是老宗主,他今日应该修饰了面容,虽然依旧泛着苍白,但不再如新鬼般透着死气,甚至唇角含笑,如若不知情,还以为是平易近人的长辈。   宗主花缚暄立于左侧,一脸的阴沉连门下弟子都能看得出来,经过时不免垂首缩脖,生怕触宗主眉头。   右侧则是花虞,她今日终于换上了器宗的明黄色宗服,盘着高发髻,露出一段修长脖颈,向来锋利的气质配上鲜艳衣裙,一时明艳逼人,不可直视。   司辰欢目送着师娘走上白玉高台,眉头一点点紧皱。   师娘向来慕强,对炼器更是执着,如若她当真想要契约下这具兵人,云栖鹤那边……   一时感觉到有些头疼。   云栖鹤还以为他在担心金丹一事,借着书院弟子服宽大的袍袖,暗暗牵住他的手:“没事,有我在。”   司辰欢一抿唇,勉强对他扯出一抹笑。   当祭过天地,拜过先祖后,终于来到结契环节。   司辰欢精神一振,不免紧张起来,眼神死死盯着远处高台。   只见老宗主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交给右侧的花虞。   在花缚暄阴沉的注视下,花虞打开了帛书,咬破指尖血,迅速写下什么。   老宗主嘴中则念念有词。   忽然间,起风了。   这风越来越大,吹得山林呼啸作响,吹得台阶上排列弟子东倒西歪,司辰欢一手抓住云栖鹤,一手抓住楚川,勉强维持身形。   另一侧的手心中却传来震颤感。   司辰欢在风中,艰难看去。   这才发现云栖鹤全身在颤抖。   他紧闭双眼,黑而直的睫羽在眼睑投下一排颤动的光影,面色也变得苍白,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痛苦。   司辰欢心头猛地一颤,还没开口,头顶突然一片晦暗。   他抬头,看见器宗上方不知何时聚集了大片大片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当中形成了一片漩涡,不断搅弄风云,极为可怖。   而在满天乌云下,那具似与天地比肩的镇宗兵人,缓缓低下了头。   司辰欢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倒映出它锋利的下颌线,以及,无比熟悉的一张脸。   那是老宗主的脸。   ……   司辰欢看向它时,清楚看到了兵人那双硕大的眼瞳中划过一丝诡异红光,下一瞬,原本冰冷死寂的眼瞳像是注入生气,变得阴鸷危险起来。   似乎察觉到他的窥探,兵人冷寂森然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直直看了过来。   对视上的一刻,司辰欢的头脑一刹那变得空白,周围的声、光、色似乎都在消解扭曲,快速离他远去。   司辰欢听不到白玉高台骤然响起的喧闹,听不到那一句高喊的“老宗主薨了”,看不到师娘扬起的衣摆倒在冰冷的地面。   也许过了漫长岁月,也许只有短短一瞬,当他再次有意识时,看见的是变成废墟的白金宫殿。   刺耳的喧闹和尖叫声顺着凌冽山风钻入他耳朵,司辰欢茫然地眨了眨眼,思绪渐渐回笼,发现云栖鹤正抱着他,坐在祠堂高高的檐顶。   “怎么回事?”司辰欢问。   云栖鹤从身后抱住他,力道有些紧,下巴搭在他肩上,嗓音嘶哑:“嘘,你听。”   司辰欢听到器宗弟子的怒吼声:“契约失败,兵人失控了,快结阵把它控制住!”   “它怎么往内殿去了?宗主小心——”   “……为什么,内殿会有这么多尸体?”   “这是、这是小师弟啊!不是说师弟历练失踪了,为什么尸体会出现在内殿……”   接二连三的不可思议和惊惶之声传来。   司辰欢抬眼看去,瞳孔微缩。   只见那具强大无匹的兵人抬起手,一掌的气劲便掀翻了整座内殿!   那些隐藏在几重深院、幻境迷阵后的阴私,就这么随着四溅的石柱、梁檐,“轰隆”一声,洒遍了整个器宗!   司辰欢听到了哭声,拿着武器准备控制兵人的弟子们,在废墟中踢到一截熟悉的、冰冷的故人之躯时,武器“当啷”落地,抱着那具已经被吞噬完血肉的人偶,抚尸恸哭。   越来越多的器宗弟子露出惊疑神色,他们环顾四周,明明是经年累月生活的宗门,这一瞬却让他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冰冷。   最前方立着一道黄袍身影,器宗花缚暄面无表情,没有安抚,没有解释,任由宗门弟子猜忌,而他就只是独自一人立在兵人身前,生冷的目光看着兵人。   更准确的说,是看着兵人的脸。   他竟然还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无声,到后来越来越放肆的大笑,回荡在一片废墟中。   这个平素不苟言笑、疾言厉色的宗主,笑得前俯后仰,形如疯子。   旁边弟子们齐齐后退几步,惊恐地看着他。   花宗主笑够了,脸上挂着嘲讽神色,他拔起剑,渡劫期的修为尽数灌入,朝兵人挥出了摧拉枯朽的一剑!   “他想干什么?”司辰欢皱眉。   云栖鹤不知为何,有些恹恹:“想找死罢了。”   他抱住云栖鹤的一只手,手指微张,朝旁边轻轻一挥。   远处的兵人下一刻身形移动,避开了这一剑,并反身回拳,直直砸向花缚暄胸口。   这一拳可谓石破天惊,只见一道人影流星般倒飞而去,轰然砸塌无数墙壁石柱,在暴雨般掀起的碎石中,猛地砸上后山峭壁,半座山头应声而裂!   后山的焚烧池勾连着炼器用的地火,在焚烧了无数具兵人之后,终于被花宗主砸塌,先是一点、两点,接着是千万点火光迸溅四散,顺着轰塌的山林,滚烫的岩浆裹着硝烟,瞬息流淌,转眼点燃了整座器宗!   “爹——”司辰欢听到花兑泽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即看到他毫不犹豫冲向那具岩浆弥漫的断山。   到处都是火光,滚滚硝烟升上天际。   他们所在的祠堂却丝毫没有影响,一点火星也没有沾染。   司辰欢抬头,看向前方,镇宗兵人用它庞大的身躯挡住了飞溅而来的烈火,刚才还肆意破坏的它,此刻却如一头温顺的羔羊,低下了高高的头颅。   司辰欢眸光一动,再次看向兵人的眼。   之前的对视间,那股令他痛不欲生的灵力压制,此刻悉数收敛。   然而他看到的兵人眼神,却仍然是阴鸷、扭曲的。   这不该是一具机关兵人能拥有的。   司辰欢迟疑开口:“这具兵人,好像有古怪。”   云栖鹤“嗯”了一声,轻描淡写说,“老宗主二十年前便活不成了,就算成为邪魔,苟延残喘二十年,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永远躲在深院里?这具所谓用来振兴宗门的兵人,不过是他准备的躯壳罢了。”   ……   司辰欢脑袋“嗡”地一声,不可置信:“他夺舍一具兵人?”   “不,不对”,他又很快否认,“如果他夺舍兵人,怎么会让师娘来契约,不可能让女儿做他的主人吧?”   云栖鹤低低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清晰反映到紧贴的司辰欢身上。   他道:“你忘了器宗的兵人,需要花家人分裂神魂才能开启吗?他并不需要主人,但需要花虞的神魂,来充当开启他兵人身体的钥匙。”   司辰欢显然不太能明白,但他反应过来:“对了,师娘呢?”   他忙环顾四周,一片硝烟火海,人影凌乱,丝毫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   “别着急,楚川已经带着花夫人走了”,云栖鹤安抚道,“老宗主在结契的帛书上动了手脚,凡是滴血写下结契人的姓名,会受到帛书反噬,当场身亡,如此一来,兵人既可以开启,又不用受主人约束。”   司辰欢听到“当场身亡”这四个字时,神色一时难看。   云栖鹤的语气却古怪起来:“但,花夫人在帛书上写下的名字,是花缚暄。”   什么?!   司辰欢转身,惊讶看向他。   然后,目光微微凝住。   方才云栖鹤一直抱住他,加上局势瞬息万变,他也就一直没有察觉到,云栖鹤异常苍白的脸,和过于深黑的瞳孔。   此刻的他比起那具兵人,更加显得诡谲邪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然而司辰欢却仿若不觉,连原本要问的话都忘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探手去摸他经脉:“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云栖鹤垂着眼,乖乖地任由他检查,然而司辰欢却查不出任何问题。   “没事的,不过是受了一点反噬而已”,云栖鹤对着司辰欢露出笑意,“毕竟同兵人契约的,是我啊。”   ……   司辰欢看着他,一时沉默。   祠堂檐角还系着他亲手挂上去的几条红绸,此刻在硝烟中沾染上了黑灰,显得灰扑扑的,在风中飘着。   云栖鹤唇边还挂着笑,看着司辰欢的眼神却渐渐黯淡下来,然后在他垂落的视线中,多出了一个大拇指。 ?   他重新抬头,看到司辰欢对他满脸真心道:“那你真厉害。”   ……   云栖鹤哑然失笑。   他一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不过,这个反噬要怎么解开?”司辰欢看似镇定,其实早就紧张起来,虽然云栖鹤说得轻描淡写,但什么当场身亡,一听就很恐怖。   “马上就可以了”,云栖鹤看向远处,只见器宗无数华丽的白金宫殿沦为废墟,又在火舌席卷下烧了个干净,熟悉的一幕令他露出久违的怅然之色。   许是勾起了对丰都的回忆,云栖鹤忽然对司辰欢道:“还记得十六岁丰都城墙的焰火吗?”   司辰欢没想到他突然提起往事,有些惊讶:“当然记得。”   云栖鹤苍白的唇角勾起,眼神悠远:“那夜没能跟你坦白心意,终究是少年憾事。”   “所以,我今天再请你看一场焰火。”   司辰欢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见云栖鹤伸出了一只手,修长,白皙,朝虚空中轻轻一握,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一点一点收紧。   冥冥中,传来“噗嗤”的轻微声响,如同什么东西被戳破。   天地似乎都为之一静。   接着,“轰隆隆——”   仿若灭世的恐怖震颤,身前兵人爆发出刺目白光,司辰欢再次睁开眼时,通天兵人身上爆出万千机关零件,直冲九天云霄,拖拽而出的烈焰如火树银花,星河陷落,绽放出这世间最为庞大绚烂的焰火。   ……   在焰火升至最高四散飘落的瞬间,云栖鹤贴着他的耳,那句从十六岁光阴穿越而来的告白轻轻响起:   “我爱你。”   司辰欢身体一颤。   兵人解体,爆出的机关带着巨大冲击力,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具和老宗主一样的兵人头颅直直从中间撞断了曜金天河,蜿蜒盘旋在器宗头顶的河水顷刻塌陷。   霎时天降大雨,倾斜而下的巨大河水瞬息浇灭器宗四处燃烧已久的火焰,只留下一阵阵升起的冷烟。   祠堂孤零零的矗立在白玉高台,方圆百里只剩下这唯一的建筑,在方才一场惊心动魄的闹剧中,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   在兵人机关零件爆出时,一颗璀璨金丹便飞到了司辰欢身边,他如今拿起这颗金丹,刚想和云栖鹤说什么。   偏头时却一愣。   方才还对他告白、策划这一场演出的少年,此刻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几缕漆黑的碎发盖着他的眉眼,睡眼恬静,一如当年那个十六岁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司辰欢一手拿着他父亲被生剖的金丹,一手抚上他睡梦中仍微微蹙起的眉。   颤动的嘴唇终于忍不住贴了上去。   ——我爱你。   十六岁的司酒会如何回应,司辰欢并不知晓。   可二十岁的司酒,会献上他最赤忱滚烫的吻,话语淹没在唇齿间。   “我也爱你……”             第89章   许是帛书反噬的后遗症太强,许是拿回父亲金丹后的心事落定,总之,云栖鹤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昏睡,前世恩怨纷至沓来。   ……   那年洛烟儿对他冷嘲热讽后,向他讨要魂果。   彼时的云唳灵力尽失,只剩下一点微末的自尊,并不想多纠缠,将魂果直接给了她。   后来,洛烟儿怀孕身死,洛家大少爷洛庭之将罪名安在他头上,带着数十弟子上鸿蒙书院,来势汹汹讨要说法。   楚逢尘以没有证据为由,并未将他交出去。   洛庭之不依不挠,提出“搜魂”。   这是仙门审讯犯人的法子,会对搜魂者的神魂产生极大损害。   云唳知道他想干什么,无非是觊觎他父亲丢失的本命法宝玄阴令,觉得是放在他身上。   其实云唳无所谓,早在玄阴门覆灭,他被关押仙盟时,三宗早已轮流对他搜魂,迫不及待想要找到他父亲的法宝,所幸他虽失了灵力,神魂却依然强大,没成个傻子。   司酒却不干,不顾师娘的眼色,大骂洛庭之仗势欺人。   “你想搜魂,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花虞斥责:“动不动就什么尸体!洛家好歹是八大家之一,怎么可能不分青红皂白,强行搜魂呢?”   云唳其实有些惊讶,这位花夫人,向来因为他母亲和楚逢尘的往事,对他不苟言笑,没想到竟还会护着他?   洛庭之暂时安分下来,云唳却知道他不会放弃,司酒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那几日和他同进同出,甚至睡在一处。   直到山下的昭日城发现尸体,血肉尽数被吃光,是邪魔所为。   书院安排弟子巡逻,人手不够,一直守着云唳的司酒便成了众矢之的。   其余弟子早因为他对云唳的过度维护而颇有意见,虽然有楚川压着,还是不免说些夹枪带棒的话。   云唳听不得有人如此污蔑司酒,于是让他也和弟子去巡逻。   司酒犹豫:“不行,洛庭之还在山上。”   云唳:“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我不出房门就好了。”   司酒:“不行,我放心不下……”   云唳将他推出门外,故意道:“我没了灵力,又不是废人,需要你时时刻刻盯着?”   司酒:“我不是这个意思,行行行,我去巡逻,但我留下结界,你千万别出房门。”   他们还是低估了洛家的脸皮。   洛庭之仗着修为,破开结界抓走了云唳。   等司酒匆匆从昭日城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云唳。   楚川死死从身后抱住他,不让他冲动打人。   楚逢尘神色难看:“洛少爷好大的威风,丝毫不将鸿蒙书院放在眼里。”   洛庭之惺惺作态:“我也不过是想要查清胞妹的死因,如今看来,确实不是云唳所为,也算是还了他一个清白,在下先告辞了。”   他趁着花虞还没回来,带着弟子迅速离开。   楚逢尘没有去拦。   只有司酒死死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云唳醒来时,已是深夜。   房中未点灯,只有司酒趴在他床侧。   云唳感受到一股冰凉气息,对方像是刚从外进来。   “你去哪了?”   司酒压着嗓子,兴奋道:“云唳你放心,我趁夜偷袭了洛庭之,将他打了一顿替你报仇!”   云唳在黑夜中看到他熠熠生辉的眼,将口中的担忧咽了回去。   再次传来的,是洛庭之的死讯。   洛家队伍数十人无一生还,曝尸荒野,现场只残留鸿蒙书院的灵力。   这一次是洛家家主亲自上门。   云唳在司酒开口之前,率先道:“是我怀恨在心,雇佣弟子想给洛庭之一个教训,但没有将他们杀了,他们的死,和书院无关。”   司酒震惊说:“明明是唔……”   楚川接收到云唳的眼神,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花虞道:“此事蹊跷,昭日城的邪魔还没有落网,万一是邪魔所为?”   洛家主愤怒道:“我女儿儿子全都惨死在书院地界,你同我说是邪魔,但现场只有你们鸿蒙书院的灵力,老夫不管,你们今天必须把凶手给我交出来,要不然,休怪老夫动手了!”   洛家主修为足有化神后期,书院没有他的对手。   在场弟子俱是变了脸色,埋怨、愤恨的目光明里暗里看向云唳。   花虞神色不惧,正想开口,云唳却越过她走了出去:“洛家若要凶手,那便把我带走吧。”   “云唳?!”   “唔唔……”   楚逢尘、楚川还有被捂住嘴的司酒惊愕看着他。   云唳垂了眼,早已了解这些所谓仙门的手段,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洛家主今天,就是冲着他来的。   云唳最后看了一眼司酒的方向,缓缓摇了摇头。   若他今日不走,焉知洛家主不会像洛庭之一样,趁机带走司酒呢?   终究,还是他们太弱小了。   ……   云唳在洛家经历了无数遍的搜魂。   “没有没有没有,为何还是没有!”洛家主神色癫狂,单手掐住云唳脖颈提至半空,“老夫可不是仙盟那群仁义宗主,快说,玄阴令到底在哪?”   云唳面色惨白,又因呼吸困难而渐渐变得青紫。   “我……不知道。”   “砰——”   他被砸到墙上,碎石飞溅,洛家弟子匆匆将他押去地牢。   不知持续了多少时日,终于有一天入夜,洛家主许是失了耐心,不再拷问搜魂,而是让两个弟子押着他,一路沿着曲折地道,到了荒郊野外。   那有一处凹地,云唳靠近时,便听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等到凹地边缘,垂眼一看,他登时愣住。   只见密密麻麻的行尸立于地底,惨白月光照出他们腐烂的脸。   洛家主古怪笑了一声:“云家的小废物,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然后,他被推了下去。   云栖鹤已不记得浑身血肉被撕咬的疼痛,他只记得,在那个濒死瞬间,他破碎的金丹中冒出一丝黑气,然后,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底纯黑一片,无师自通吸收了周围所有行尸的鬼气!   尸体接二连三倒在地底,淹没了他的身形。   原本打算离开的洛家主察觉不对,正要回头,便听身边弟子惊呼一声,然后他感到脖间一痛。   云唳浑身是血,形如恶鬼,纯黑眸底邪肆无比,他从洛家主脖间硬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洛家主反应不可谓不慢,化神后期滔天的灵力如无形潮水汹涌袭来。   云唳毕竟刚掌握鬼气,被这一击猛地掀飞,接连撞倒无数枯枝草木。   洛家主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大怒:“给我抓……嘶”。   剧痛打断了他抓捕的话,弟子们失声叫道:“家主,鬼气……”   森然鬼气从洛家主的伤口处蔓延。   等洛家其他弟子赶来时,已遍寻不见云唳身影。   但关于他成为鬼修,利用鬼气暗害洛家主一事,隔日传遍整个了仙门。   -   云唳拖着浑身鲜血,朝着某个方向足足赶了半夜的路。   他不敢停,头顶的月光照出他踉跄身影。   直到来到一处山脚,眼前是一座巍峨高山,黑夜中的山林黢黑重重,见之生畏。   这是太一山脉的高山,洛家毗邻玄阴门,只要越过几座山头,便能看到那座已荒废下来的丰都。   云唳累极了似的,倒在一片杂草上,看向头顶浩瀚寂寞的苍穹。   他一身血肉模糊,鲜血顺着身下的草叶蔓延,像是开出一朵血花。   云唳却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放肆。   他感受到干涸已久的经脉里流淌着久违的力量,虽然不再是纯正的灵力,但那又如何?   眼底一点点弥漫上诡异的黑气,闪烁着奇异光彩,云唳缓缓勾起了苍白的唇。   越过荒废的丰都,再往西去,是镇压在鬼蜮边境的阴阳齐家。   云唳熟知齐家地形,绕过齐家弟子,最后一头扎进了鬼蜮。   鬼蜮的结界只能封印化神期以上的鬼修,因此化神以下,鬼修在付出一定代价后,可出入鬼蜮,但毕竟修为不高,况且有齐家阵法常年防范,因此自鬼蜮之战后,虽然小矛盾一直不断,到底都在可控范围。   玄阴门覆灭后,也有不少弟子为了避免清剿,选择进入鬼蜮。   云唳就碰到了宗门故人——白雪庭   对方见他的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   第二句话是:“你不想复仇吗?”   白雪庭替他拉拢了流落鬼蜮的玄阴门弟子,不多不少约有百人,他们眼中透出的愤怒火光,像是焚烧了丰都整夜的大火。   ……   然而云唳巩固修为后,第一件事不是复仇,而是瞒着白雪庭,出了鬼蜮去找司酒。   他遮掩了容貌修为,翻过太一山脉茫茫群山,进入仙门地界,发现自己已上了仙盟通缉令,画像贴在大大小小的城池,悬以高价,不论生死。   他掩去冷笑,先去了昭日城。   从城中流传的消息间,他得知从他去洛家后,司酒便发疯似的寻找起城中邪魔,最后竟然发现是书院弟子林晟鬼气入体,可惜彼时云唳成为鬼修,打伤洛家主潜逃的消息已经传来。   司酒在遍寻不到他的踪迹后,不顾花虞劝阻,探查林晟遭遇鬼气一地,如今已去了剑宗的春月城。   于是云唳追寻他的踪迹,来到春月城,和他一起进入万剑冢秘境,卷入阴村,撞破前任剑宗宗主即墨珩与剑仙传人月照棉的爱恨情仇,以及,那具镇压棺椁中,他父亲零落的头颅。   云唳在看见那骷髅头时,便知道,自己和司酒回不去了。   于是,等司酒从阴村出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云唳捧着头颅,回了鬼蜮,见到了从药宗死里逃生的齐阙,他说,药宗的落陵镜有古怪,藏着你想要的答案。   白雪庭也对他说:“不要再辜负弟子们对你的期望了。”   他背负着父母的血仇和整个宗门的怒火,带着弟子再次离开鬼蜮。   复仇的第一把火,烧向了毗邻太一山脉的洛家。   他找到了那一夜洛家主带他去的凹地,里面的尸体无人收殓,大量蚊蝇聚集,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气息。   云唳站在坑边垂眼,森黑鬼气从他身上涌出,倒地的尸体一具一具,重新站立了起来,涌入临南城北门。   临南百姓纷纷从南门出逃,唯有洛家人出不去城外的结界。   待人群驱散,弟子们屠杀了洛家满门。   说来讽刺,那位之前搜魂他无数次、口口声声说他变为鬼修的洛家主,因为那一夜的鬼气侵蚀,早已变成了邪魔,云唳找到他时,他脚下已经吃空了五六具尸体。   云唳只觉得无趣,一剑结果了他性命。   只是出来后,却碰上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司酒。   他布下的结界困得住洛家人,拦得住仙门弟子,却忘了,他从来不对一人设防。   “我知道你未曾伤害任何一个百姓,你跟我走吧云唳”。   他看到司酒对他苦苦哀求。   可他身后是愤怒的弟子,是滔天的血海深仇。   他选择了离开。   仙盟在他的罪责上,又加了临南满城行尸和洛家灭门的惨案。   他们潜行到药宗后,在落镜陵内艰难找到了云琅的尸身,只是从陵墓中放出的成百上千行尸,罪责也安在了他的头上。   云唳并不想浪费口舌,去解释那些行尸都是来自你们名门正派。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他不可能在一个门派中凭空变出如此多的尸体。   但仙门百家,显然在有心之人的煽动下,忽略了这百出漏洞,将所有腌臜丑事推到他这个邪魔外道身上。   他和司酒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直到那一日,他来到器宗,杀了老宗主和花缚暄、拿到云琅金丹后,却在门口再次遇到了司酒,隐秘的喜悦还未升起,却看到了他身后的人,花虞。   这位一直对他疾言厉色,却在洛家讨人时将他护住的花夫人,目睹他屠戮器宗后,悬在腰间的长鞭毫不留情地朝他挥来,一鞭比一鞭狠,下了杀手。   司酒就这样愣愣站在边上,不知道该帮向那边。   云唳其实是可以轻松抽身的,但他看到了司酒的表情。   他心底隐隐作痛,却下了决心:他们还是彻底断了好。   于是,他控制住力道,在司酒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打了花虞一掌。   花虞的身形从空中坠落,被司酒接住,等他再次抬眼时,已不见了云唳的身影。   云唳再次听到花虞的消息,却是她的死讯。   他震惊之下,摔碎了茶碗,惹来白雪庭和齐阙意味不明的注视。   白雪庭:“仙门皆传,是少主在器宗重伤花虞,久治不愈,仙逝了。”   云唳:“不可能,分明只是轻伤……谁,谁给她疗伤了?”   齐阙打量他的表情,阴笑了一声:“你很熟悉的,药宗啊。”   是夜,鸿蒙书院一片缟素。   白日内前来吊唁的宾客走得七七八八,灵堂安静得吓人。   堂前,楚川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跪坐在棺材前,手指死死捂住眼睛,泪水却止不住从指缝中流出,砸在地上。   “……云唳!”   两个字从他喉咙中挤出,饱含浓重杀意。   于是,司酒想要安抚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云唳从灵堂房掀开的青瓦中,看到了他脸上茫然无措的神色。   有一瞬间,他几乎想不管不顾落在司酒身边,将他拥入怀,告诉他所有强加的莫须有罪名。   告诉他,花虞不是他杀的,所有你在乎的人他都不会动。   可事实上,云唳只是捏着青石瓦片的手紧了一紧,甚至都不敢捏碎引来注意。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云唳了。   楚逢尘此时走了进来。   这位前任药宗弟子、鸿蒙书院的院长,形容疲惫,他看着妻子停灵的棺椁,看着儿子痛恨不绝的身形,犹豫着说:“阿虞,可能不是云唳害的。”   一时间,房内和房顶的人,都陷入了死寂。   云唳眼底冒出某种酸热液体,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楚川沉默之后,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起身指着自己的父亲,“不是他?怎么可能!楚逢尘,我娘尸骨未寒,你还要因为一个女人而偏袒云唳到什么时候!”   司酒看出他情绪不对:“楚川你冷静点……”   “别碰我!”楚川打掉他伸过来的手,手指对准了他,神色间是压抑不住的恨意,“还有你,若不是你引狼入室,执意要云唳留在鸿蒙书院,我娘怎么会死!你也是害死我娘的凶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控诉,楚川发丝凌乱,左脸狠狠偏向一侧。   司酒眼神一颤,忍不住上前:“师父……”   楚逢尘收起手,失望道:“我知你此刻心中伤悲,但这么能口不择言伤害身边人?司酒从未有任何对不起书院的地方,还有,为父从来没有偏袒云唳!   我说不是他害死你娘,是因为阿虞的死因根本不是来自她胸前的掌印。”   随后,他看向司酒:“你带师娘回宗门的路上,还遇到了谁?”   司酒舔了舔唇,忙回忆说:“当时从器宗离开时,恰好遇上药宗带人来追云唳,为首的女子见师娘受伤,特意提出给她医治,对了,那人叫白芷!”   楚逢尘的神情一瞬间冷了下去。   “白芷”,他轻轻重复了一句,随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师父你要去哪——”司酒扬声问。   “看好家,我去一趟药宗!”楚森逢尘的青衣飘过门槛,头也未回。   “给我去查”,云唳离开鸿蒙书院后,对身后的黑衣弟子道。   白雪庭上前,意味深长说:“少主,可别忘了复仇的初心。”   齐阙脸上露出阴鸷笑容:“你现在帮他们有什么用?反正所有人都相信是你杀了花虞,啧,恩将仇报啊。”   云唳瞥了他们一眼,想到楚逢尘在灵堂说的话。   眼底有一丝微光闪烁。   不,并不是所有人,还有人相信他。   可惜等弟子的消息传来,他还是晚了一步。   他没有想到,楚逢尘去找白芷对峙,后者见被他察觉,竟然连虚与委蛇也懒得装,直接下了毒药,等云唳赶到时,白芷正要将楚逢尘的尸体丢入行尸堆中。   他顾不上身后弟子,急速飞掠而去,险而又险从空中接住了楚逢尘。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爹——”   云唳抱着尸体,踩着花逢君立于行尸上空,他转身,看见了神色恍惚的司酒和目眦欲裂的楚川。   他表情当即一怔,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上一个还相信他的楚逢尘,如今化作他手上沉甸甸的尸体。   如果、如果他还和司酒有所联系,那等待后者的、会是同样的下场吗?   云唳光是想到那样的场景,心脏便如针扎一般,泛着细密疼痛,他颤抖着闭上了嘴,只用看似冷漠的眼,隔着仙魔两道,看向司酒。   ……   白芷厉声喝道:“云唳狼心狗肺,连楚师弟也不放过!药宗弟子听令,将这邪魔拿下,给楚师弟报仇!”   楚川痛苦地叫了一声,拔出长剑,冲在了最前面。   司酒想要去拉他的手僵在了原地。   事到如今,他知道,他无法阻止楚川对云唳的恨了。   快走。   他抬头,痛苦地看向半空中的云唳,无声道:你快走吧。             第90章   云唳后来无数次回想,如果他在器宗时没有思虑不周打伤花虞,如果他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使用玄阴令,是不是就不会酿成后来的惨剧?   但当时的自己茫然无知,一心被仇恨裹挟,一步步迈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那日自离开药宗后,云唳将楚逢尘的尸体火化。   他表情平静地看着男人的尸体消失在火焰中,如同十六岁那年,看着消失在大火中的丰都城。   当夜,司酒的床头出现了一瓶骨灰。   以及,听到了药宗满门遭屠的消息。   每一个提及此事的人都露出惶然的表情。   药宗,可不像洛家、器宗那般单独为宗,为了方便救助,也为了消息探听,它的药铺开满天下,在每一个宗门都留有一个据点。   但就是一夜之间,药宗整个宗门,连同它在各处的据点,都尸横遍野。   包括那位传说中已步入大乘期的药宗宗主。   他死相凄惨,表情扭曲,死前仿佛看见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   剑宗宗主月怀霁探查后,带来的消息更让众人恐慌。   “有玄阴令的气息。”   那枚传说中在鬼蜮之战时,能号令万鬼的玄阴令,再次重现修真界。   只是这一次,它不再保护仙门,久违的染血是屠戮了药宗满门。   惊恐不安的情绪在仙门百家蔓延,原先准备去讨伐云唳的队伍出现了分歧,越来越多的小门派畏惧玄阴令的威名,选择退出。   司酒站在外侧,看见人群中的楚川掀翻了茶桌,如同一头无能狂怒的狮子:“现在不杀了他,等他彻底掌握玄阴令,你以为整个仙门还逃得了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云唳目前灭门的,好像都是和他有仇的宗门,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又同他没有纠葛。”   “是啊,你是和他有血海深仇,可也别拿我们当枪使,我爹妈还在呢。”   楚川直勾勾看向最后说话的人。   他表情看上去太过恐怖,那人吓得退后一步,又觉得没面子,嘴硬道:“我说的是实话。”   不待楚川动手,这人便脑后一痛,疼地倒在地上。   司酒收起手,去拉人群中的楚川:“我们走。”   他拉着人迈过门槛,将一群乌合之众甩在身后,等走到无人之处时,楚川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他冷笑说:“你来干什么,又想来说云唳是无辜的吗?”   “我没有……”   楚川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黑而亮的眼珠直盯着虚空一处,闪烁着仇恨的光芒:“那群人没种,不敢去鬼蜮杀了云唳,我自己去!”   司酒胆战心惊拉住他:“你疯了!”   “我没疯,没疯!”楚川想再次甩开他,但这次司酒用了力,甩不掉。   楚川直接动起手,一拳砸向他。司酒也不甘示弱,还了回去。   两人没有使用灵力,而是最原始的**搏斗,拳头砸到身上的声音钝而沉闷,看得暗中的云唳蹙紧了眉。   楚川……怎能打他?   云唳忍住了没有现身,他藏身在不远处的屋顶,看着两人从日落西山一直打到月上枝头,然后因疲累纷纷仰躺在地,接着传来楚川压抑的哭声,最后哭声越来越大,宛如幼兽的悲鸣。   “司酒,我没有父母了……”   云唳看见鼻青脸肿的司酒,把同样浑身伤痕的楚川紧紧抱住。   他就那样静静看着,侧脸在夜色中宛如凝霜。   不知过了多久,他悄无声息退去。   下一刻,有人自阴影中走出,走到了司酒和呜咽的楚川身边。   司酒抬头,眼前是一个陌生面孔。   “看你们伤得挺重,这个赠予你们。”   那人将一瓶伤药放在地上,不等他们道谢,便径直转身离开,身影很快转入拐角。   司酒只来得及看见他一截背影,笼在黯淡夜色中,挺拔又透着难言的寂寥,像是月夜下山巅颓唐的雪。   他心头一颤,开口想说些什么,身侧的楚川却已伸手拿过了伤药,擦擦眼泪说:“还是有好人的。”   司酒的话就咽在喉间,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云唳回去时,白雪庭覆着眼纱的脸朝转了转,似乎正在注视他,语气低而缓:“玄阴令耗费大量精气,少主竟然还有力气出去?”   齐阙正在炼丹制药,说着风凉话:“当然是偷偷去看他那老相好,嗤,真是令人感动啊。”   云唳淡淡瞥了他一眼。   齐阙收起他冷嘲热讽的笑容,哼哼着继续炼丹,蒸腾的雾气拂过他刻薄阴鸷的眉眼。   白雪庭笑了一声:“不过没有想到,当年宗主据传封印的玄阴令,竟然是封印在少主身上。难怪仙门那群老古董遍寻不见,只是可惜啊……”   云唳蹙眉看他:“可惜什么?”   白雪庭眼纱覆盖下的唇薄而淡,唇形微微上扬,也就让他看上去总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他此刻就用那种含笑的表情道:“可惜当年鲜有人知,宗主将玄阴令一分为二,一半用来修补鬼蜮结界,一半,目前看来是藏在少主身上。少主动用了这一半的玄阴令给了药宗一个教训,鬼蜮结界上的另一半受到影响,堵不住逸散的鬼气。”   “鬼蜮结界,再次破了。”   轻飘飘的话语宛如惊雷,炸响在云唳和整个仙门头顶。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似笼在一层血雾中,尖叫声凌乱,遍地硝烟,肉眼可及处俱是森然鬼气。   一道道泼溅的血痕洒在他凝固的眼底。   最终交错扭曲的回忆,俱化作荒城中,那柄凉得刺眼的利刃,穿透挡在他身前的司酒心脏。   “噗嗤——”   他的世界被潮水一般的鲜血淹没。   ……   云栖鹤蓦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他神情恍惚惊惧,如同还深陷噩梦中,异常深黑的瞳孔直勾勾盯着虚空某处。   “司酒……”   司辰欢刚一进门,便看到他这幅模样,忙放下新煎的汤药,快步走到他床前。   “我在。”   仿佛被这一声仿佛唤醒,云唳打了个激灵,涣散的瞳孔开始慢慢聚焦,轻而缓地转头,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司辰欢则担忧地抬手,直接去碰他额头,触手一片冰凉,也没发热啊。   怎么看着有点傻了的样子?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找个医修,云唳却透过他温热皮肤,确定了不是在做梦,心刹那间漏跳了一拍,接着越来越快、犹如擂鼓,失而复得的剧烈悸动让他胸膛急剧起伏,他一把抱住了人。   司辰欢猝不及防:“怎么了这是唔”。   未尽的话淹没在唇齿相接中。   云栖鹤初时吻得极凶,压榨了司辰欢胸腔里的每一丝空气,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抗议地双手抵在他胸前,想要推开人,然而云栖鹤宛如一座沉重高山,纹丝不动。   不过他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变得温柔缱绻,司辰欢得了喘息,抵在他胸前的手改为揪着他一角衣服,仰着白皙纤细的颈项,承受他碾磨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云栖鹤终于舍得分开,唇齿间带出几丝难舍的银线。   司辰欢靠在他肩侧,难耐喘息,呼出的热气拂过他脖颈,带得他垂下的发丝扬起些许弧度。   等呼吸平稳,司辰欢这才打量方才明显不对的竹马,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云栖鹤摇了摇头,埋首在他肩侧,声音有些闷:“做了个噩梦。”   司辰欢一愣,有些失笑,抬手搭在他后背,轻轻拍着,语气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诱哄:“没事的,我在呢。”   云唳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司辰欢,打量四周:“这是在、飞舟上?”   房间的窗外划过丝丝缕缕的白云,景物快速倒退。   司辰欢坐在床榻:“对,我们回鸿蒙书院。”   他顿了顿,开口时语气沉重了许多:“鬼蜮结界……突然破了,花缚暄来不及调查兵人解体的真相,带着器宗精英队伍,已赶往仙盟。”   云栖鹤的表情仿佛凝固了,他重复了一便司辰欢的话:“鬼蜮结界、破了?”   司辰欢:“是啊,那日你昏睡不久,仙盟急令便传来器宗,因为宗门大火,外围升起了结界,急令直接撞碎结界,响彻在器宗上空,说是鬼蜮内的鬼气突然动荡,冲破了结界,急召器宗前去商议。”   云栖鹤静静听着,眼眸幽深看不出情绪。   司辰欢察觉出些许异样,抬手搭在他手背上,声音放缓:“你不用担心,仙盟已经在商量对策。”   云栖鹤摇了摇头,在司辰欢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缓缓勾唇,笑了起来,眸底却森寒一片,有股触目惊心的味道。   “结界,还是破了啊……”   他这一世丝毫没有动用封印在他身上的玄阴令,可鬼蜮结界依然破碎,甚至比上一世还提早了一年。   白雪庭,果然是你在搞鬼……   司辰欢猜不到云栖鹤在想什么,只觉得这笑容有些扭曲,只好转身将桌上的汤药端来:“先喝了这药吧,我新熬的。”   汤药呈现黑色,苦味扑面而来。   云栖鹤在这升腾起的热气中,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他抬手,一饮而尽。   “花夫人呢?”   司辰欢:“楚川正在照顾师娘,但她还没醒。”   云栖鹤看出他的担心,安抚说:“花夫人虽然没有契约兵人,但她的血液滴到帛书上,多多少少受了反噬,不过没有性命之虞。”   司辰欢点头:“嗯,师娘的状态好多了,我们也马上回到书院,有师父在,师娘不会有事的。”   他将药碗放回桌上,拿出了一个玉匣,递给云栖鹤。   玉匣打开,静静躺着一枚流光溢彩的金丹。   虽然有结界封锁,但大乘期的威压还是逸散出来,让人不由想要倾倒。   云栖鹤看着那枚金丹,拿了起来。   司辰欢站在他身前,垂眼叹息:“云前辈终于,回来了。”   -   昭山,鸿蒙书院。   他们不过离开几个月,如今看见周围熟悉景物,司辰欢只觉恍若隔世。   提前接到传信的楚逢尘,早就在高台等待他们。   飞舟一落地,他便迫不及待从出来的楚川手上,接过了昏迷不醒的花虞,匆匆朝房间赶去。   “师父……”司辰欢只来得及朝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   “你们先去休整,一个时辰后来厅堂见我。”   楚逢尘的声音遥遥传来。   司辰欢回了小院,院中景色依旧,房间纤尘不染,看来是楚逢尘命人打扫过了。   云栖鹤跟着他回房,身后是楚川。   楚川十分不满地打量着前者:“在外面也就罢了,怎么回了书院,这人还要黏着你?”   司辰欢无言以对,觉得楚川这时候都没看出来他们的关系,绝对是凭实力单身。   他走到云栖鹤身边,在楚川惊诧的目光下,踮脚,亲上了云栖鹤唇角。   一触即分。   云栖鹤狭长的眉尾轻挑,微微讶异地看向司辰欢,接着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神色间原本的清冷融化,垂眼缓缓笑了起来。   “……”   同他的表情截然相反,楚川整个人呆滞,看上去活像硬生生挨了一发九天玄雷。   司辰欢在他眼前摆了摆手。   楚川的眼珠子艰难转动:“你们两个……”   剩下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   司辰欢拉起云栖鹤的手,在他的眼皮底下十指相扣,贴心地帮他补完未尽之语:“是的,我们在一起了。”   “……”   楚川的眼皮一挑,嘴角抽搐,皮笑肉不笑道:“呵呵,在一起啊,挺好的……”   他都忘了自己跟着来的目的,僵硬转身,同手同脚离开。   “楚晚舟……”   “砰——”   司辰欢叫晚了一步,只能看着一脸空白的楚川直直撞上了院门,发出肉疼的磕碰声。   楚川捂着脑袋,一瘸一拐离开了。   云栖鹤一反往常对楚川的厌烦,贴心道:“他状态好像有点不好,要不我去送送他,仔细跟他说说我们在一起的经过?”   司辰欢瞥了他一眼,把他拉进房门:“行了,别去刺激楚晚舟了。”             第91章   书院厅堂。   楚川坐在他们对面,他身上冒着股冰冷水汽,应该洗了个冷水澡,表情倒是平静不少。   只是他坐下时,老是忍不住去瞥坐在司辰欢身边的云栖鹤,眼神说不上友善。   偏偏云栖鹤还朝他走来,给他倒茶,嘴里说着:“这些年,承蒙你照顾小酒儿了。”   楚川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怒视着他:“什么照顾,司酒本来就是我兄弟!”   云栖鹤不紧不慢地抬起一杯茶水,敬他:“以后,就不劳烦你了。”   这是赶他走呢。   可恶,竟然想独占司小酒!   楚川把他倒的茶杯一把掀翻,怒目圆睁道:“滚!”   云栖鹤一脸不跟他见识的表情,拿着茶杯施施然坐回司辰欢身边。   看得楚川更为冒火,方才那茶水,应该直接泼他脸上才对!   司辰欢没有搭理他俩这争风吃醋的行为,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手指“笃笃”敲着桌面,眼神时不时瞥向厅堂,看楚逢尘来了没。   云栖鹤见他这番表现,知道他心里紧张,于是当着楚川的面,握住司酒不停敲着桌面的手:“放心,楚院长那,我去解释。”   司辰欢动作一停,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想好怎么说了?”   他们下山后遇到的大大小小情况,楚逢尘必定会过问,尤其是这一次药宗、器宗之行,若他们的说辞同楚川对不上,楚逢尘难免会怀疑。   可有些事情,楚川根本不知晓,他们也不方便透露。   云栖鹤对他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   司辰欢略微放心,也握了他的手。   两人这旁若无人的亲密样,酸得楚川牙花子都出来了,心里怀疑自己:就他们这黏糊劲儿,自己以前是眼瞎了吗?竟然没发现不对!   可恨的云唳,绝对是他拐带了司小酒!   在楚川直勾勾的注视下,云栖鹤直接握紧司辰欢的手举起来,给他看个仔细。   楚川:“……”   司辰欢不免笑了,推了一把云栖鹤,面上隐隐发烫:“别闹。”   恰好门外传来脚步声。   楚逢尘来了。   司辰欢忙抽出手,站起身来,另外两人跟着起身,一同行礼。   楚逢尘的目光明显落在司辰欢和云栖鹤身上,显然刚才的一幕他也看见了。   司辰欢头皮发麻,脸上烫意更甚,借着低头行礼的动作,暗暗瞪了一眼云栖鹤。   云栖鹤倒是神情不变,像是方才都没发生。   所幸楚逢尘没有刨根问底,只道:“免礼,都坐吧。”   几人重新坐下,首位的楚逢尘先关心了一下他们,然后开始问起他们下山的经历。   来了。   司辰欢暗暗提起了心,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道:“说来话长,院长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这意思是需要单独谈话。   司辰欢诧异了,楚川也就罢了,有什么是他不方便听的?   楚逢尘显然也没想到,探究的目光落在云栖鹤身上。   后者迎上他的视线,丝毫未退。   楚逢尘思索片刻,低吟道:“你跟我来。”   他起身,引着云栖鹤朝厅堂后的内室而去。   司辰欢也起来,不由自主跟着走了两步。   云栖鹤转过身来,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司辰欢只好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轻纱后。   楚川蹿了过来,狐疑说:“云唳神神秘秘想干什么?”   他想到什么,大惊失色,“莫不是向我爹给你提亲?不行,我不同意!”   司辰欢:“……”   他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就算他要提亲,你反对有什么用?”   “……”   楚川气得作势去掐他脖子:“你个没良心的司小酒!掐死你得了。”   司辰欢抬手挡住他:“别闹,陪我去陪一躺藏书阁。”   楚川更惊恐看着他:“不是吧,现在你还要抓紧时间修炼?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快把我陪我一起摸鱼的兄弟还给我……”   司辰欢踹了他一脚,拖着人就往山顶走:“别废话,走你。”   一路上,司辰欢隐去云琅金丹一事,把器宗老祖早已变成邪魔、宗主花缚暄帮着把吸空的尸体伪装成兵人销毁等事,同他简要说了一遍,听得楚川目瞪口呆。   “难怪,难怪宗主内殿会出现这么多尸体,舅舅和祖父竟然……”楚川低声喃喃,表情带着极度震惊之后的惶然。   白鹤拍打翅膀,穿过流云清风,向着陡峭山巅扶摇直上,司辰欢一身白衣弟子服,腰间系着绛红色祥云腰封,垂落的两枚小酒壶在日光下折射出点点金光,衬着他沉静俊秀的眉眼。   他淡淡道:“他们是他们,师娘是是师娘。若是师娘知道此事,绝不会姑息隐瞒,你也不必因为血缘关系而感到耻辱。”   许是经历太多,司辰欢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身上那股少年的跳脱急躁渐渐沉淀,变得更为从容沉着,如同一块璞玉在打磨中显出内敛却又深邃的光华。   楚川心中那点微妙的屈辱感渐渐消失。   他落后司辰欢一步距离,看着对方恬淡侧脸,惊觉司小酒成长了许多。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在司小酒身上,看到了云唳的影子。   那个曾经夫子多次夸赞有宗师之风、处变不惊的云唳。   于是从仙鹤上下来时,司辰欢收获了楚川的白眼一枚。 ?   司辰欢:“我好心安慰你,你还对我翻白眼?”   楚川:“别说话了,现在看到你也有点烦了。”   “……”   “行行行,我闭嘴,不过你先帮我找找关于鬼仙的古籍。”   楚川惊讶道:“鬼仙?怎么突然查起他来了?”   司辰欢上前推开藏书阁厚重的大门,含混说:“这不是鬼蜮结界破损,新的大战马上开始,当然要了解二十年前这位第一鬼修的事迹。”   楚川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帮他开始在书柜上寻找起来。   司辰欢此前金丹修为时,便能查阅藏书阁第五层典籍,如今他到了元婴后期,除了第七层涉及到仙门各家的关键秘籍外,其余六层都对他开放。   而鬼仙是二十多年前掀起鬼蜮大战的罪魁祸首,显然不在各宗保密之列,因此六层的资料,足够他查完了。   楚川从第一层开始,司辰欢从第六层开始,两人如蝗虫过境,把凡是涉及到鬼蜮的古籍玉简、志怪异闻等,通通收入储物戒中。   当年各派合力建造藏书阁时,便是秉承延续修真界传承之志,因此藏书浩如烟海,两人从早到晚,挑得头晕眼花,也只挑拣完了两层。   藏书阁四周墙壁上的青灯此时已点燃,照亮广袤寂静的大殿,高高的雕花窗边,两人从储物戒中拿出典籍,宽阔无比的书案瞬间被书海淹没。   楚川打着呵欠说:“这么多书,要看到何年何月啊。”   他话音落,疲惫的眼睛对上司辰欢炽热的视线。   ……   楚川从他这眼神中察觉到了某些危险的信号,当机立断说:“告辞。”   他没跑成,司辰欢扣住他肩膀,顺势抱着他一条胳膊摇晃,软着声音说:“楚晚舟,楚大侠,你同我一起看吧,咱俩心有灵犀,绝对事半功倍!”   楚川打了个寒战,斜瞥他一眼:“少来,我可担不起,让你的云唳陪你看去。”   司辰欢停顿了下,踟蹰说:“这事,不能让他知道。”   原本抗拒的楚川来了点精神:“嗯?他不能知道的事,你跟我说了?”   司辰欢咂摸出了一点门道,觑着他脸上暗暗得意的表情,哄道:“那当然,他虽然和我关系变了,但怎么能比得上你我之间的情谊,有些事情,只能跟你说啊。”   实际上是他无法和云栖鹤解释,自己怎么会对鬼仙感兴趣。   总不能告诉云栖鹤,他梦到了一年多之后自己会为他挡剑而死。   动手之人,疑似是鬼仙控制的尸傀。   先不说此梦荒诞不经,单是自己为他挡剑而死一事,司辰欢觉得,还是不要让云唳知道得好。   楚川却不知其中缘由,闻言双眼放光,还要骄矜一点头:“云唳那个人嘛,确实是没有我贴心的。行吧,看在你如此求我的份儿上,明儿过来和你一起看,现在天色已晚,我要去照顾我娘了。”   司辰欢忙道:“好兄弟。”   两人一同下山。   等司辰欢回到房间时,云唳已不知等了多久。   听到房门推动的声音,他抬眼,同司辰欢对上视线,眸子映出烛火跃动的光影。   司辰欢不知怎么有些紧张,靠在门边说:“楚川许久没有回来,拉着我和其他师兄弟叙旧去了。”   云栖鹤不知有没有相信,只是走到司辰欢身边,从身后将他抱入怀中,下巴搭在他瘦削肩上,几缕长发还垂在了司辰欢身前。   司辰欢察觉到他的倦意,抚上他横在身前的手,问:“你今天和师父说了什么?”   云栖鹤低声道:“全说了。”   “什么?!”司辰欢惊诧,转过身回头看他,“全说了是什么意思,连你恢复修为,还有云前辈的事,你也都说了?!”   云栖鹤垂眼看他,模样有些无辜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唉”,司辰欢揉了揉眉心,“虽然师父信得过,但你就这么全盘托出,万一消息不慎泄露,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书院,都是……灭顶之灾。”   云栖鹤摇了摇头,从容道:“放心,我已经跟楚院长商量了对策,他当初毅然从药宗退出,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不对,有他在,药宗和器宗的动向,会更好打探。”   司辰欢沉思片刻,不得不承认确实有道理。   如今药宗、器宗已经出事,警惕和防范绝对更上一层楼,不是他们能轻易靠近的,而楚逢尘的身份无疑方便许多。   “我们的事,我也说了”。   他思索间,便听云栖鹤在他耳边道。   “嗯?”司辰欢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栖鹤这次嗓音低了许多,富有磁性的声音直直往他耳里钻:“向你提亲一事。”   “……”   司辰欢耳朵一下子染上了烫意,笼在烛光中的脸浮现一丝云霞:“你听到了啊,楚川都是开玩笑的。”   云栖鹤:“可我不是开玩笑的。”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在他那直白而侵略的目光下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我、我还不想英年早婚……”   云栖鹤看他这窘迫模样,忽然笑出了声,曲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没有说提亲的事。”   司辰欢一下子瞪大了眼,怒视他:“你还说没开玩笑!”   “想提亲自然不是玩笑,只是还没说。”云栖鹤语气平淡,却又给人格外认真的感觉。   司辰欢又蔫吧下来,低头拨弄着腰间两枚小酒壶,嘟囔:“日后再说吧。”   他垂下的视线中出现一只手,手指细长,骨感分明,轻轻拨开他搭在腰间的手,手指灵活解开那条二指宽的腰封,顺势滑入了他腰间。   司辰欢身体敏感地一颤。   他身前,高瘦的影子笼在他身上,喷洒的热气落在他耳尖,继而是湿润的舔舐。   “嗯,日后再说。”   司辰欢被他腾空抱起,向床榻走去。   -   一连几日,除去早上的修炼时间外,司辰欢都以楚川为借口,泡在藏书阁中翻阅鬼修的资料。   他们终于将整整六层的相关典籍都翻阅了出来,其中有些记录的仙师还爱咬文嚼字,用词佶屈聱牙,看得楚川头昏脑胀,无比想抽死那天答应司小酒的自己。   “好了好了,这些记录都在这里了,再看下去真不行了。”   楚川起身时,面色苍白,身形还晃了晃。   司辰欢接过他递过来的厚厚一叠纸张,迟来的良心发现:“你没事吧?”   楚川瞥了他一眼,“现在知道关心我了?你还是赶紧查完这个鬼仙的资料,我先撤了。”   说完,迫不及待跑了,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一样。   司辰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转身看向手中的纸张,神色稍敛,迅速翻阅起来。   雕花窗外,日头西移,落日的余晖勾勒出司辰欢严肃的侧脸。   他手中死死捏着一本残缺不堪的泛黄书页,眼中掀起滔天的骇然。   在他翻阅过的资料中,记载着鬼蜮存在千年,是上古仙人合力封印,为了以防结界破损,仙人在各大宗门都有留下修复之法。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即便很多门派在历史长河中更迭衰落,但那修复之法也流传了下来,否则二十年前的结界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云琅修复。   鬼仙大概是三十年前在鬼蜮横空出世,打败当时的领头鬼修成为新一任首领,因为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修为到大乘后期的鬼修,所以称为“鬼仙”。   在此之前,不论是鬼蜮还是修真界,从未听说过此人。   自鬼蜮之战后,对鬼仙发动战争的记载众说纷纭,流传较广的是:   “……鬼修一道因果复杂,越是强大的鬼修越容易折在天雷劫下……但如果天下浩劫,死伤因果无数,鬼气充斥世间,天雷恐怕会遭削弱,与此同时鬼仙实力大涨,也许能越过飞升之门……”   所以鬼仙才会以双目为代价,撞碎了鬼蜮的上古封印结界,结界碎片阴差阳错,被当时流落鬼蜮的低阶散修云琅拾取,炼成号令万鬼的玄阴令,云琅也借此修为一日千里,最终成为终结战争的英雄。   ……   二三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一个闭关也就转瞬即逝,但若说短,这期间的灭世战争、云琅的走火入魔、玄阴门从第一仙门到顷刻覆灭……一件件轰动修真界的大事层出不穷。   但在这些大事遮掩下,还有一件极其细微,被整个仙门忽略的事。   若不是司辰欢发现手上这本残缺不堪的典籍,怕也绝不会想到,最开始药宗的落镜陵建造,是为了镇压鬼仙的尸身!   他一双清俊的眉死死蹙在一起。   云栖鹤曾跟他提过,二十年前云琅用玄阴令号令万鬼和行尸同归于尽、封印鬼蜮结界时,鬼仙并未出现。   当时仙门都以为鬼仙是在和器宗的镇宗兵人交手中受伤,继而死在天劫下。   司辰欢略一沉吟,想到当时的混乱情况,战后重建有多繁琐不说,单是各门各派的麻烦事也层出不穷:   白芷落在药宗手上,玄阴门投鼠忌器不敢深查;   剑宗宗主因为天才儿子即墨琛夭折而气绝,宗门无暇他顾;   器宗老宗主在和鬼仙动手中,被鬼气侵蚀而成为邪魔……   各种各样的麻烦事下,鬼仙是尸身被所有人遗忘,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如今司辰欢找到的残缺典籍如同拂开了岁月厚厚的黄沙,掀开真相的一角。   他想起当时药宗的陵墓深处,那满地诡异的水银中,并排而列的三具铜棺。   除了云琅和齐家主外,还有一具早已空空如也的棺椁。   一个恐怖猜想划过脑海。   如果森那就是当初镇压鬼仙的铜棺……   脑海中的神经霎时紧绷到极致,司辰欢瞳孔紧缩成点,呼吸急促。   对,绝对是鬼仙,他不仅复活,而且还暗中受着药宗的供奉!   药宗采药管事诱拐药农去陵墓中当祭品、以及药农老莫手上的窥天眼魂印,就是最好的证据。   司辰欢一时心乱如麻,耳边鼓噪着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许是确定了鬼仙和药宗的关系,他忽然想到。   这一次鬼蜮结界的破损,完全不在世界话本的记录中。   而且,是否来得太巧合了些。   就在药宗出现大批行尸,将要被仙盟调查时,结界破损了……   司辰欢细思极恐,身体都不由战栗。   “怎么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司辰欢吓了一跳,从书案边猛地起身,残缺典籍没拿稳,脱手而出,终于不堪重负在空中散架,仿佛一张张泛黄的蝴蝶,散了一地的书页。   一双窄瘦长靴停在书页前,云栖鹤俯身捡起了一张。   司辰欢回过神来,忙上前夺过,藏在身后,脸上是尚未消散的惊惧和强挤出来的笑容,看上去无比僵硬:“呵呵,你怎么来了?”   云栖鹤的手还停在半空,沉静的眼神停在司辰欢脸上,看得后者心虚地挪开了头。   云栖鹤收回手,倒也没有深究,只轻飘飘道:“鬼蜮结界暂时补上了。”   司辰欢愣怔片刻,下意识浮现一丝笑容,“竟然补上了?”   云栖鹤的语气却并不轻松:“阴阳齐家以全族血祭为代价,暂时封锁了结界。”   ……   空气突然沉寂。   司辰欢的瞳孔一点一点瞪大,酸涩的情绪涌上胸膛,激得他握紧了拳头,嗓音也哑了些:“仙盟不是在想办法,为什么,需要齐家全族血祭,还有齐阙、他会不会也……”   云栖鹤的视线落在了虚空某处,下颌冰冷锋利:“也许,这就是仙盟想出来的办法呢?总之,结界暂时安全,这一届的猎阴大会,提前开启了。”   “仙门百家,凡是化神之下的弟子,皆需参与。”             第92章   猎阴大会开启的猝不及防,强制要求更是令众人不满。   不过阴阳齐家全族血祭、封锁结界的消息传开后,原本此起彼伏的抱怨瞬息沉默。   仙盟的指令传遍了修真界。   “阴阳齐家全族上百条性命换来的机会,化神以下的弟子才能进入鬼蜮范围,寻找结界破损之处。”   鸿蒙书院前的高台上,白衣猎猎,气氛肃穆。   楚逢尘站在最前方,眼神划过一张张稚嫩的脸。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此去危险万分,但仙门有难,浩劫当前,吾辈亦当抗起重任,诸君万事小心……”   “是——”   年轻的声音整齐划一,回荡在昭山上空。   此次书院去的弟子大概有三十余人,皆是筑基以上,元婴以下,修为最高的还是司辰欢,元婴后期,于是他被莫名推出来担任领队弟子。   楚逢尘需要照看还未苏醒的花虞,带队的任务落在了白胡子夫子头上。   司辰欢从小到大,挨了这位夫子无数顿戒尺,颇有心理阴影,所以自高台列队时,他便难得乖觉。   云栖鹤站在他身侧,见他身形挺直,表情严肃,眼中沁出了点笑意。   “云唳”,一道身影投落在身前,是楚逢尘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复杂难辨,最后只轻轻拍了拍云唳肩膀:“小心行事,他们两个,也多拜托你了。”   ……   “太奇怪了,你说为什么我爹只跟云唳交代?”   飞舟缓缓离开昭山,驶向碧蓝苍穹和雪白云层。   楚川搭在围栏边上,发丝和衣角在风中飞扬。   他眯起眼,看着高台上那逐渐缩小的身影,对一边的司辰欢道。   司辰欢也学他搭着围栏,不过是背靠着,两只长手搭在栏杆上,头微微扬起,看着头顶缓缓流淌的云絮。   “谁知道?你该不会是吃云唳的醋吧?”   楚川炸了,瞪着眼看他:“呵,我吃什么醋!那可是我亲爹,云唳比得过我吗?!”   司辰欢斜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眼神中含着深思,在想鬼蜮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楚川忽然压低声音:“你说,这一次猎阴大会在鬼蜮举行,要找出结界破损之处,会不会,死很多人?”   二十年前的鬼蜮之战并未过去太久,他们从小便听说各种惨剧长大,留下不可磨灭的忧惧,此刻,要上战场的成了他们。   楚川心中的担忧情不自禁流露出来。   不只是他,参与到此次任务的弟子,多多少少心中忐忑,所以一上飞舟,除了他们两人还在甲板上插科打诨外,其余弟子已经都进入房间,抓紧最后的时间打坐修炼。   司辰欢轻轻“嗯”了一声。   他额前碎发扬起,露出光洁额头,修长的手指握紧了悬在腰间的花逢君,长长的剑鞘同围栏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无论如何,还是提升实力最重要,来修炼吧!”   旁边的夫子欣慰走过。   楚川:“……”   剩下的十几日路程,楚川被迫拉进司辰欢的卷王修炼中。   他们每日卯时起,同其他弟子在甲板迎着第一缕日光打坐。   云栖鹤陪过他几次,不过是在飞舟走廊檐下,躺在舒服的藤椅上看着他们修炼的。   如此一两次后,司辰欢委婉道,还是回房休息,要不然容易扰乱其他弟子的道心。   废话,他们修炼这么辛苦,竟然还有人能舒舒服服躺着?!   一时间,不少弟子心里竟开始羡慕起这个废物来。   虽然人家没有灵力,但至少不用修炼了,而且这次的猎阴大会估计也不会让他参加。   唉,还是司酒师兄人太好了,怕云唳被欺负,走哪都要带着人。   实际上,不是司辰欢非要带着云栖鹤,而是楚逢尘传来仙盟的消息,指明了要云栖鹤跟着去。   关于这一点,司辰欢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在第一天入夜时,便同云栖鹤提道:“仙盟为什么非要你去?不会查出什么了吧”?   云栖鹤依然是处变不惊:“如果真查出什么,恐怕早就派人来抓了。”   他这话说得嘲讽,却也间接表达了仙盟对他的态度——来者不善。   司辰欢更加担心,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烛火下的俊眉死死蹙在一起。   “药宗宗主可是这一届的仙盟盟主,药宗的行尸暴露时,他不在药宗,可我们俩的踪迹估计早就暴露,万一他查出什么,针对你怎么办?”   云栖鹤缓缓摇了摇头,将他不安的手拢在手心中。   “你忘了,如今三宗鼎立,即便他要做什么,明面上也要看着其余两宗的态度。”云栖鹤轻轻笑了一声,揽着他入怀,在司辰欢看不见的角落,深邃眼中冒出一丝黑气,“不过是个小人罢了,能查出什么?”   “……”   司辰欢没想到他竹马还有这么轻狂的一面。   他张开唇刚想说些什么,耳尖一热,被舔舐着逗弄。   云栖鹤垂落的发丝弄得他有些痒。   “别……”他轻轻推了推,义正辞严道,“我约了楚川要修炼来着。”   “嗯”,云栖鹤喉间应了一声,动作却丝毫未停,水色的薄唇移到司辰欢颈侧,从上到下轻轻啄吻,沉溺的眉眼流露出几分妖冶的美感。   司辰欢如今的身体对云栖鹤格外敏感,受不了他这蜻蜓点水的触碰,呼吸不可抑制重了三分。   他只坚持了不过一会儿,便丢兵卸甲,把腰间的花逢君解落在外间的茶桌上,整个人跟着云栖鹤,一路拥吻转进了内室,又稀里糊涂滚上了床。   第二日,楚川直到日上三竿才等到了这位口口声声说要“趁早勤修炼”的司小酒。   所幸云栖鹤也只缠着他胡闹了一回,之后的十几日,司辰欢还是勉强维持住自己勤学修炼的人设。   随处可见的平原渐渐消失,化作起伏跌宕的连绵群山,苍苍茫茫的山林一望无际,如同行驶在一片绿色汪洋中。   两侧大大小小的飞舟也逐渐多了起来,仿佛飞鸟过境,在大地上投下一道道浓重阴影。   当翻过太一山脉连绵横亘的群山时,一座空寂已久的废城映入眼帘,司辰欢愣了。   这一次的集合点,怎么会是在……丰都?   飞舟越过高大宽阔的城墙,书院弟子们已经集合在了甲板上,一个个视线明里暗里看向了云栖鹤的方向。   有些甚至不怀好意。   这位前玄阴门少主,故地重游,恐怕不能舒舒服服躺在藤椅上了吧?!   他们看过去时,恰好看到云栖鹤拉着司辰欢往藤椅上躺,不免眼睛瞪大了!   此时因着飞舟太多,为避免发生碰撞,有大派弟子凌空御剑,人为划出了一条通道,飞舟需要按照顺序一个个下来。   趁着排队的时间,云栖鹤和司辰欢两人并排躺在藤椅上,未避免日光,眼前还搭了一条雪白眼纱,姿态闲适。   司辰欢有些躺不住,悄悄拉着云栖鹤袖子:“我们这样不好吧,夫子还看着呢?”   一旁的夫子横眉竖眼盯着他们,白胡子疑似气得一抖一抖。   云栖鹤转头看他,眼纱遮住了他深邃幽冷的眼,越发突出斜飞的眉和挺直鼻梁,薄唇因笼在日光下,多了些许温暖的红,昨晚,他也就是用这红唇碰了他的……   司辰欢有些耳热起来。   云栖鹤明明蒙上眼纱,却好像还是能精准捕捉到司辰欢脸上的表情,轻轻笑了出声。   司辰欢瞪了他一眼,后者才收敛道:“我这还有多的藤椅,不如你去问问夫子需要吗?”   司辰欢犹豫起来,不过夫子是长辈,哪有长辈站着他们躺着的道理。   于是他起身,看向夫子。   白胡子老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看见司辰欢起身,反应很大地拂袖而去,还要丢下一句:“都是你带坏了云唳!”   留着司辰欢就很无辜。   他、带坏云唳?   云栖鹤低低笑了出声。   司辰欢愤而转身,扑在他身上誓要讨回公道。   看得一旁打量的弟子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云栖鹤不仅不伤感,还有心情跟司辰欢打闹?   “演的,肯定是演的,哼,司师兄果然人美心善,这个时候还要顾及云唳的自尊心,陪着他演戏!”   人群中的楚川听得嘴角一抽,很想说不是演的,他们就是这么肆无忌惮地撒狗粮。   最终,他还是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唯一掌握真相的自己背负了所有。   过了许久,终于轮到书院的飞舟停泊。   一个个白衣弟子仙气飘飘地从飞舟落下。   只有云栖鹤是抱着司辰欢的腰,蹭着花逢君缓缓落地。   他这张脸长得醒目,身上毫无灵力波动的气息也无比显眼,加上鸿蒙书院的校徽,几乎一落地,在场所有人都玩味地看了过来。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少主?   司辰欢不喜欢这样赤-裸嘲讽的目光,即便知道云栖鹤不在意,他还是上前一步,身形遮挡住大半不善的目光,拉着云栖鹤说:“我们走。”   “等等”,有人拦住了他们。   青色衣袍,肩侧以金线绣着圆形的“药”字。   是药宗弟子。   “宗主听闻云少主来了,特邀故人一叙,只请云少主一人。”   来者特意强调了“一人”。   司辰欢握着云栖鹤的手陡然紧了。   他想到药宗宗主可能会针对云栖鹤,但没想到来得这般快,这般直接!   “没事的”,云栖鹤安抚他,一点点将手从他手中抽-出,目光深而静地看着他:“等我回来。”   司辰欢眼睁睁看着他和药宗弟子一起远去。   丰都废弃已久的长街呈现一种灰扑扑的破败,街边胡乱倒塌着焦黑的梁柱,是两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痕迹。   几绺风掀起云栖鹤衣角,发丝扬起又落下,显得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单薄又孤寂。   司辰欢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第93章   玄阴门广袤的建筑群,在两年前那场大火中尽数化为灰烬。   进入丰都的门派多是挑选尚未倒塌的房屋稍作修缮,充当落脚点。   云栖鹤停在一处门楣高阔的宅院时,有片刻的晃神。   这座宅院占地颇广,院墙长藤蔓蔓,低调而神秘,院中建了一座足有六层高的阁楼,八角屋檐上垂挂着风铃,风声过处翠响一片。   这是云琅在丰都的住所。   在云唳八岁之前,每当深夜,云琅处理完了案几上小山似的奏折后,便会拉着他悄悄下山,掠上阁楼高高的屋檐,俯瞰着整座丰都城。   月色如水,星穹浩瀚,青瓦屋顶层层铺开,万家灯火映亮云琅温润的侧脸。   屋檐风大,他将小云唳抱在怀中,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座永不倒塌的高山。   “你看”,云琅指着远处灯火,对小云唳道,“看到了什么?”   小云唳极目远眺,夜风吹起他额前细碎刘海,露出一双清澈的眼,他年纪虽小,却已有日后清冷沉稳的架势,一板一眼道:“唳儿看到了满城安宁,这都是父亲治理有方,唳儿要快快长大,好为父亲分忧。”   云琅诧异看向自己儿子,哭笑不得:“为父是说那条长街上新开了一家酒铺,听说卖的花逢君着实不错,你看,都排起了长龙,咱们去拜访鸿蒙书院时可以稍上几坛当作特产。”   他说着,静默一瞬,宽厚大掌落在小云唳发顶,将他吹乱的长发压住,语气也沉了些,“方才那些话,是长老们教你说的吧?”   小云唳极力抬头,却只能看到父亲背着月光的脸,表情看不清楚,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声音都小了些:“是唳儿说错了?”   云琅对他笑了笑:“怎么会?唳儿想替我分忧,我高兴都来不及。”   “只是”,他笑容淡了些,眺望远方的眼神中带着彼时云唳看不懂的沧桑,“为父希望唳儿,永远都不用分担那些忧虑。”   画面破碎,抚在云栖鹤头顶上的手转瞬消失。   替他挡了十八年忧虑的人逝去,他独自沉浮数十载,侥幸重来一次,也有了身后要护住的人。   云栖鹤收敛心神,掀开衣袍走了进去。   -   司辰欢坐在院中,心绪不宁,眼神时不时瞥向门的方向。   这是一处荒废许久的院落,经过书院弟子修葺,勉强能够暂住。   此刻弟子们都去挑选房间,只有司辰欢一个人直挺挺地坐在破败小院中。   楚川安置好了房间,出门一看便见他翘首以盼的模样,走到他身边,没好气道:“怎么,还成望夫石了?”   司辰欢没搭理他,只忧心忡忡说:“去了这么久,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眉心紧蹙。   药宗前不久刚闹出藏匿行尸的丑闻,若不是鬼蜮结界破损,现在应当在接受仙门百家调查。   这一次鬼蜮出问题,来得太巧了。   他手指一下一下,敲在冰凉的石桌上,眼神越来越沉。   药宗会不会是查到什么,才带走了云栖鹤?   鬼蜮结界破损,同药宗有关系吗?   纷乱的线索在他胀痛的大脑中打成了死结,司辰欢都没意识到自己眼睛沁出了红血丝。   “放心吧,云栖鹤不会有事的!”,楚川忽然把他拽了起来,不容置疑说,“你在这瞎琢磨也没什么用,还是跟楚哥出去赴宴吧。”   不待司辰欢拒绝,他便把人拉走了。   楚川口中的宴会,其实是仙门年轻弟子自发组织的一场讨论会,地点定在了一处酒楼。   酒楼自然也是荒废了,二楼垂落的酒旗折断了旗杆,灰扑扑地耷拉下来。   幸好大堂宽阔,经过打扫后,倒也整洁通亮,楚川和司辰欢到时,发现来的人不少。   簇拥在人群中的苏幼鱼看到了他们,遥遥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楚川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却还是实诚地走了过去。   司辰欢见状,戳了戳楚川手臂,小声道:“你跟苏姑娘,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你可别乱说,我们只是普通道友而已”,楚川否认地很快,可是等走近苏幼鱼时,却又不开口了,眼神闪躲,丝毫没有一点“普通道友”的样子。   “……”   司辰欢只好开口说:“苏姑娘,许久不见。”   苏幼鱼看了一眼他旁边转过头去的楚川,轻哼了一声,把目光转移到司辰欢身上,故意上前,挤开了楚川,拉着他的护腕往前走了两步:“这么客气做什么,来,给你介绍一下……”   苏幼鱼出身天音门,虽说对外性格高冷,但在世家中还是颇有人脉,给司辰欢介绍了周围一圈仙门弟子。   他也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比如剑宗的陆蓬,器宗的花兑泽,还有药宗的文京墨,嗯?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对上文京墨的视线时,他颇为惊讶。   后者对他快速眨了眨眼。   楚川从身后上来,拍开苏幼鱼搭着司辰欢的手,警惕看了她一眼,“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苏幼鱼在只有楚川看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再介绍一下,这就是鸿蒙书院那位只会吃喝玩乐的楚川楚大少爷。”   楚川:“……”   苏幼鱼的语气带着熟人才有的调侃,其余弟子听了,也只友好的笑了笑。   只有楚川一脸憋屈,对司辰欢传音说:“他是不是针对我。”   “……没有,可能你太敏感了吧”,司辰欢不想夹在他们中间,找了个借口就溜去了一边。   他们的到来只是个小插曲,很快弟子们又聊成一团。   司辰欢听了几耳朵,大致听出主要是围绕鬼蜮结界破损处会出现在什么地方,门派之间寻求结盟等话题。   一道身影从身后笼罩住他。   司辰欢回头一看,是文京墨。   两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大堂中间热烈的讨论声小了些许。   司辰欢问:“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也要进鬼蜮?”   文京墨义正辞严说:“那当然,仙门有难,我等好男儿自然责无旁贷!”   司辰欢扯了扯唇角,指了指他手上拿着写有“正品药宗丹药,欲购从速”的幌子,故意说:“仙门有文药师这种大爱之人,当真一大福气。”   文京墨假装听不懂他的调侃,还赞同道,“那是当然,此次猎阴大会凶险,担心道友们受伤,我可是熬夜加工炼制了许多丹药出来。怎么样,司道友,来两瓶丹药,熟人给你八折。”   司辰欢:“……不用了。”   开过玩笑后,文京墨的表情严肃了许多,两人的对话也换成了传音。   “这一次白芷也来了,她已经将你和云唳在药师大会的表现禀告了宗主,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你们潜入外门。”   司辰欢眉心一蹙,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   不过他在文京墨身前没有表现出来,手指摩挲在腰间悬挂的小酒壶,他忽然问起:“白宗主,最近几年有什么表现异常的地方吗?”   当年玄阴门覆灭一事,已经剑宗前任宗主、器宗老宗主都参与其中,但其中主力,恐怕还是要数被发现用凡人研究的药宗。   但、为什么呢?   即墨珩是为了保护月照棉的残魂,花老宗主是为了掩盖自己被邪魔侵蚀、想要造出大乘期兵人。   药宗的白宗主,又是因为什么呢?   按理来说,文京墨作为药宗宗主的亲徒弟,这么当面非议其师是很不适宜的。   但司辰欢能看出来,文京墨对药宗隐有排斥之意,他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文京墨也没想到他会当面直接问这个话题,沉默了很久。   当司辰欢觉得他不会回答时,文京墨传音道:   “往前数千年,也是药宗、器宗、剑宗三座大山鼎立仙门,巍巍大派,高不可攀,除去民间一些捕风捉影的话本故事,鲜少有人敢编排三宗宗主,因此也很少有人提起,在代际更迭中,只有药宗宗主,跨越了千百年时光。”   司辰欢心下震撼,只觉脑海中划过一道白光:“药宗宗主的岁数,超过了一千年?”   修士修大道,为的便是悟大道,博天命,修士的岁数随着修为递增。   练气期修士至少活到百岁,筑基期两百岁……而大乘初期修士,便有千年岁月。   虽然看着很长,但修为越高,越难以获得增长,往往一个闭关,数十年甚至百年时光便匆匆流逝,更别提期间会碰上的各种天灾人祸、险境意外了。   古往今来能飞升之人,何止是万里挑一,甚至是万年才能出一位。   司辰欢隐约记得,当今这位药宗宗主,只有大乘初期的修为,却活过一千年的岁月。   “他服用续命的丹药了?”   司辰欢虽是在问文京墨,语气却是肯定的。   这也正常,大限将至时,修士们往往寻求丹药或者其他方法延续寿命,只要在最后关头突破修为,便可获得一线生机。   司辰欢说完,自己愣怔了片刻。   大限将至、续命之法……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萌生。   文京墨看到他瞪圆的眼珠,知道机敏如他,已经猜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鬼蜮之战爆发前,我尚且年幼,那时刚拜入师门,其他师兄弟们因我是宗主徒弟,不敢冒犯,白芷师姐又看不惯我,只有白姝师姐陪伴……”   他说到这停了停,眼中有怀念划过,然后才道:“某一天,我想去找师父请教时,无意闻到了血腥味,看到有弟子死在师父房中,从他身上窜出了一条鲜红的血藤,最后是白姝师姐及时赶到,将我带走,这次没有被发现……”   司辰欢心中情绪翻涌,眼眸亮得惊人,原来药宗宗主参与的理由,竟是为了……延长寿命。   “可他已经成功了,现在为什么又把云栖鹤带走?”   文京墨摇头,朝一旁商量得热火朝天的世家弟子那抬了抬下巴:“你刚才没听清吗,这一次结界破损的地方,极有可能是二十年前云琅门主修补之处,当年靠的是神器玄阴令,如今,你说仙门能靠什么来修补呢?”   司辰欢惊道:“可云栖鹤根本不知道玄阴令的下落!玄阴门灭门时,各宗不是已经审问过他无数次了嘛。”   “哪又如何呢?谁让他姓云?”文惊墨叹了一口气,主动掏出了几瓶回春丹,往他怀里塞,“朋友一场,这些疗伤丹药就当送给云道友了,希望不要用上。”   司辰欢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担忧又蹭地冒上来,脑海中甚至浮现云栖鹤浑身是血的恐怖模样。   他坐立不安,几乎想立刻跑去找仙门议事处找人。   文京墨看出了他的想法,按住他肩膀将他压下:“稍安勿躁,你现在去也帮不了什么。”   司辰欢死死咬住了唇,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一股如有实质的目光。   他转过头去,见不远处一蓝衣少年正死死盯着他。   文京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挑眉:“长越林家的小公子,你怎么惹上人家了?”   司辰欢下意识否认:“没有,我不认识此人。”   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林家的人?”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他脑海里闪过。   对了,和洛烟儿暗度陈仓的林晟,正是林家的人。   该死,这林家小公子不会把林晟的死,算到鸿蒙书院头上了吧。   “这小公子听说最是小肚鸡肠,你要小心了。”文京墨见另一边的楚川找来,摇头晃脑着走开了。   楚川刚好走到他身边,看着文京墨离去的背影,也诧异问:“这奸商怎么也来了?你可小心点,别买他那药,我刚打听了下,几个不知道行情的冤大头,足足花了一百灵石才买了三瓶丹药,真是太坑了。”   司辰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楚川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得意说:“你刚才不在真是可惜了,没看到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好几个门派和鸿蒙书院合作,这一次猎阴大会,至少不用担心内部道友反水了。”   司辰欢瞥了他一眼,知道他还记着十五岁的猎阴大会,对洛烟儿的坑害耿耿于怀。   只是,“晚了。”   “啊,什么?”   司辰欢悄悄指了指蓝衣少年的方向,用气音道:“看到了嘛,长越林家的小公子,把林晟的死记在我们头上了。”   楚川花了几息功夫才想起林晟是谁,然后脸色一下子垮了:“不是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一场讨论格外漫长,从酒楼出来时,已是黄昏。   大片大片彩云铺在天际,落日孤悬在两条长街延伸的中间,余晖洒在他们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楚川喋喋不休,一会儿说要不要去和林家小公子解释清楚,一会儿又说觉得苏幼鱼对他的态度很奇怪。   司辰欢胡乱点着头,脚步显出几分匆忙。   也不知云栖鹤回来了嘛。   楚川说了一路,终于不满道:“你是不是都没认真听我说话!”   司辰欢赏了他一个眼神,直接道:“你是不是还喜欢苏姑娘?”   楚川的怒火在这精准打击下霎时蔫了,他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司辰欢耳边得了片刻安宁。   蓦地,他脚步一停。   正心虚的楚川落后半步,一头撞在了他肩头:“嘶,怎么不走了?”   楚川从他身后探出头,看到了鸿蒙书院落脚的小院前,两道挺拔的身影。   其中一人白衣如雪,侧影似崖,听到动静微微转过身来时,清冷的五官笼在昏黄的余晖中,像一副泛旧的美人画。   “咦,云唳回来了……”   楚川还没说完,便觉身前一空,只来得及看见司辰欢乳燕投林一般的背影。   “……”   “云栖鹤——”司辰欢跑到两步开外,停住了脚步,飞扬的绯色衣角缓缓落下。   他眼睛极亮,在落日中瞳仁漾出一点光,当这样欢喜又专注地盯着一个人时,往往让人无端想要沉溺。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顾及到还有外人在,于是咬了咬饱满的下唇,克制地吐出了几个字,“终于回来了”。   担心死他了。   云栖鹤读出了他的未尽之语,原本冷凝的表情融化,眼角眉梢都有了点无奈的弧度,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上前走到司辰欢身前,旁若无人地给他整理起有些凌乱的衣角、长发。   司辰欢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看向方才一直没关注的外人。   这一看,才发现此人白衣银甲,腰间悬剑,五官清冷俊朗。   “方道友,你怎么在这?”司辰欢惊讶开口。   方凌霄笑了笑,冲淡了眉眼中的疏离,他客气道:“奉师尊之命,送云兄回来,既然任务完成,我正好要回去复命了。”   司辰欢心下诧异,怎么剑宗也掺合进来了?   方凌霄走之前,看向云栖鹤的方向。   云栖鹤却没有抬头,只顾着摆弄司辰欢腰间的小酒壶,修长的手指正将红线缠绕住的酒壶解救出来,他神情认真,似乎正在做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司辰欢咳嗽两声,示意云栖鹤向人家道别。   方凌霄此时却诚恳开口:“对了司道友,云兄身体不适,这两天还要辛苦你照看了。”   “什么?”司辰欢看向他,云栖鹤受伤了?   后者也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冷冰冰地看向方凌霄。   方凌霄客气一笑,一手按着腰间剑,拂衣离开。   “你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司辰欢登时急得按着云栖鹤肩膀,上下打量他可能受伤地方。   “没有受伤”,云栖鹤收回目光,垂着眼对司辰欢无奈道。   “不可能,你还想瞒着我!”司辰欢瞪了他一眼,按着肩膀的手要去解他外衣,“身上呢,是不是伤在里面了?”   “咳咳——”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让司辰欢的动作一顿,他疑惑看去。   楚川跟得了肺痨一样,咳得撕心裂肺,见司辰欢终于看过来,他这才翻着白眼:“我说二位,你们迫不及待也要先回房间吧,这大街上的拉拉扯扯……”   他指了指街边几个隐隐转头看热闹的仙门弟子,头疼道:“咱们书院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司辰欢反应过来,脸色轰然红了个彻底,原本要解衣的动作死死攥着云栖鹤衣领,整个人恨不得埋进他怀里藏起来。   他瞪了一眼楚川:“你不早说!”   楚川嘴巴动了动,司辰欢警觉:“闭嘴,就是你,休想狡辩。”   他拉着云栖鹤的手赶紧往里走。   然后一转身,正好对上了门边的白胡子老头。   夫子怒目圆瞪,白胡子一抽一抽,可见气得不轻。   楚川无辜的声音显得讨打:“刚想提醒你夫子来了,谁让你不许我说话呢。”   司辰欢看着夫子,腿下意识一软:“夫子你听我解释——”   “司酒,森你带坏云唳也就算了,竟然还公然拉扯,给我抄书去!”             第94章   丰都城荒废了太久,清扫干净的房屋仍不免残留着经年的腐朽味道。   房间的木窗支着,丝丝缕缕的夜风袭来,侵扰着烛光,跃动的光线拉扯出憧憧虚影,些许洒在窗外一片足有半人高的野草,混着笼罩的月光,在草尖上融成一弧锋利的光点。   屋内,云栖冷厉的侧脸在烛光下染上些许暖意,他将一沓抄好的门规递给司辰欢。   若是夫子在这,会发现纸上的字迹与司辰欢别无二致!   罚抄的门规有了着落,司辰欢却冷哼一声,没有接过,反而抱臂看着他:“别想蒙混过关,你到底伤到哪了?”   他今天担忧了一整天,方凌霄临走前的叮嘱如一根针一样,扎住了他最敏感的神经,所以他才会方寸大乱,当街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如今深夜,他悄悄溜进云栖鹤的房间,自然不是想让他帮忙罚抄,而是实在放心不下他的伤势。   云栖鹤叹了口气,后悔没有给方凌霄一个教训,让他这般多事。   但他对上司辰欢投来的担忧视线时,原本打算隐瞒的事情只得和盘托出。   “不过是伤到了经脉而已,不打紧。”   “什么?!”司辰欢惊呼一声。   经脉对于修士何其重要,怎么可能不打紧?   他快步走来,拉起云栖鹤的手腕便搭脉查探,神色间满是严肃。   云栖鹤放缓了声音:“真的没事,今天不过是药宗想要试探我是否恢复灵力,白落葵探查不出我的经脉异常,于是强行灌输灵力,我也只好表演吐血给那帮宗主看了……”   他的声音在司辰欢不满的目光下逐渐放轻,最后捂着胸口,忽然虚弱说,“……我错了,好像还是疼的。”   司辰欢听出他是在故意示弱,却还是没放心不下,把文京墨塞给他的伤药拿出来。   “张嘴”,他语气冰冷。   云栖鹤乖觉地张嘴吃药,一向高昂的头颅在他面前低下来,额前细碎的刘海垂落,遮盖住清冷的眉眼,显出几分纵容的意味来。   司辰欢憋在心头的那口气就这样散了。   他收起药瓶,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沓门规,塞进储物戒中。   “今日我遇到了文京墨……”   他把酒楼中文京墨的话说了一遍,末了肃容道,“如今仙门看似花团锦簇,实际已经烂掉了。剑宗的新任宗主月怀霁还未能服众,器宗、药宗宗主又是道貌岸然之徒,都不是能力挽狂澜之辈,这一次修补鬼蜮结界,世家一定会想办法寻找玄阴令,他们……估计会一直盯着你。”   云栖鹤上前,将身体都不由紧绷的司辰欢抱进怀里,小声安抚。   “嗯,我知道,不是还有你在,我不怕的。”   事实上,那群世家何止不会放过他,今日除了白落葵的试探外,洛家还想再次对他进行搜魂,若不是剑宗月怀霁出面,他估计今日都不能回来。   只是这些,都不用跟司小酒说了。   云栖鹤的目光幽深而凌冽,在心里默念了一个名字。   月怀霁。   他想起上一世,当他几乎掌控整个仙门时,在一群贪生怕死的世家弟子中,只有这个冷峻的男人拔剑指着他。   也是这个人,在他自爆前最后向他扑来,企图想要阻止,只是因为大乘后期修士的自爆,几乎可以毁掉整个仙门。   这个冰冷的剑修,人如其名,一生光风霁月,装着他所谓的天下苍生。   云栖鹤对他的道义不置可否,只是此刻,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   越来越多的飞舟停泊在荒城上空,遮天蔽日,在大地倒影下一道道庞大虚影,有种寂静无声的壮美感。   司辰欢除了修炼外,日日和楚川去酒楼和那群世家弟子商讨着进入鬼蜮后的合作。   其实仙门对鬼蜮的研究极少,了解更多的还是二十年前那场大战的惨痛经历。   大抵是为了缓解紧张,这群人各种谋略战术提了又提,司辰欢表面不显,心里觉得他们都在放屁。   他好歹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深知真正的危险来临时,甭管你多花哨的阵法,只有实力才是硬道理。   但司辰欢却没有放弃去酒楼,无他,这群人的身份摆在那,但凡仙盟有什么最新的消息,他们肯定能提前得知。   此外,司辰欢也会和云栖鹤绕过各家据点,走在丰都未被扎营的荒废长街。   这座城池格外大,纵横交错的街巷如同迷宫一般,冷风卷着枯叶掠过两边倒塌的墙砖,透着无边的萧瑟凄凉。   走着走着,路过一间蛛网密布的断墙时,云栖鹤忽然开口:“这原本是一间酒铺。”   “嗯?”司辰欢转头看去。   时光已经将这间酒铺种满了荒草,断落的梁木墙砖碎裂一地,只有折断在碎石中、一面灰扑扑的酒旗,印证了它曾经的身份。   云栖鹤面上看不出情绪,继续说:“这一家的花逢君酿得尤其好,排队的酒客能绕过街尾。”   “当年,带去鸿蒙书院的酒,就是从这里买的。”   司辰欢从这平淡的讲述中,仿佛能听到当年热闹的吆喝,一盏盏红肚酒坛从店家递到酒客手中,垂落时,酒坛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融入在满街的红尘声色里。   就如花逢君醇厚绵长的酒香。   可如今,只剩下一堆结满蛛网的冰冷砖石。   司辰欢忽然生出些怅惘。   云栖鹤察觉到他的情绪,捏了捏两人紧紧相握的指尖。   司辰欢想说些什么,耳尖却一动,在掠过长街的风中,捕捉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他和云栖鹤几乎同时抬头看去。   在头顶巨大飞舟的道道阴影中,有一人自长街尽头缓步走来。   白衣银甲,腰间悬剑,风吹起他额前垂落的黑色抹额,他从一道飞舟的阴影中踏出,又很快走进另一道阴影,光线明暗变化中,只有一双眸子始终亮如寒星,像是将世间一切映入眼帘,又仿佛一缕蓬草掠过人间,不染尘埃。   是陆蓬。   司辰欢没想到能在这看到他,又忽然想起,陆蓬本来就是丰都城人,莫非他的家就在这条街上?   猜疑不过片刻,陆蓬便走到了他们身前。   一刹那,近乎某种直觉,司辰欢快速抽出花逢君挡在云栖鹤身前,架住了那一把寒亮的长剑。   锋利的剑身倒映出陆蓬紧绷的侧脸。   “你干什么!”司辰欢怒道。   陆蓬却没有看他,径直收剑入鞘,冰冷的眼神落在云栖鹤脸上。   “你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下一句话便是,“若不是他在,我会杀了你。”   然后,陆蓬毫不犹豫,提剑离开。   方才的出手快得如同错觉。   司辰欢目睹着他决绝的背影,内心涌出一股莫名的隐忧。   “没关系,我们走吧。”   云栖鹤拉着他的手离开。   司辰欢很快忘记了这小小插曲,因为在第二天的酒楼商讨时,这群空谈了数日的世家弟子终于带来一个有用消息:   三日后将会开启鬼蜮,猎阴大会开始了。   仙盟还未正式宣布,但司辰欢不怀疑这消息真假。   这几日大大小小的门派几乎到齐,丰都城错综悬停的飞舟数不胜数。   大概也就是这几日,托这群弟子的福,明确了具体时间,他们也能更好做出安排。   文京墨手中拢着招牌幌子而来,他前几日生意火爆,许多世家弟子以防万一,都去他那高价回收丹药。   后面几日药宗发现了他的做法,先是严令斥责一番,转头又在丰都城荒废的长街上支起了官方小摊卖丹药,收费正常许多,文京墨的生意便不好做了。   他叹着气,坐到司辰欢身边,抱怨自己这两天的丹药白练了,都被宗门抢走了生意。   末了,把他炼制的那些瓶瓶罐罐推到司辰欢身前。   司辰欢警惕道:“我可没钱。”   文京墨瞥了他一眼:“反正卖不出去,当送给你了。”   司辰欢狐疑看着他,怀疑这人被夺舍了。   那眼神,看得文京墨没好气,在他头上重重揉了一把,将他束好的马尾揉乱,几根发丝翘起来,文京墨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他对上司辰欢控诉的眼神,轻咳两声,压低了声音:“本大师的精品丹药,是你占便宜了好不好!这一瓶改良化清丹你们先拿着,进入鬼蜮前先吃一颗。毕竟仙门对鬼蜮知之甚少,万一一进去就吸入鬼气怎么办?”   文京墨从一堆丹药瓶中挑出了几瓶淡绿色药瓶,示意他先收好这些。   “这般谨慎吗?”司辰欢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这是文京墨白送的丹药,他立马收进了储物戒,生怕慢了对方后悔。   文京墨轻笑了一声,慢悠悠道:“这一次我也会进去,到时候你罩着我一点就好了。”   司辰欢的动作顿了一瞬,接着又继续收敛药瓶。   文京墨身为药宗弟子,修为也在化神之下,没道理不去。   “这一次白落葵也回去,她盯上了你和云唳,万事小心。”   文京墨提醒道。   “嗯,谢了。”   楚川蹿了过来,手臂搭在司辰欢肩上,带得他往前一倒,楚川自顾自念叨着:“听说了吧,猎阴大会在三天后开启。这一次可没有传送令牌保命啊,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那个林家小公子林昱还一直在看我们,他不会使坏吧……”   楚川一边嘀咕,一边推着司辰欢出酒楼,回去做好准备。   三日后,丰都城上空一道道人影如迁徙的飞鸟,越过太一山脉横亘的几座巍峨高山。   高山后,是一大片没入黑色雾瘴的荒野,宽广无边,尚未靠近,难以言喻的阴冷之气便扑面而来,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腐烂血腥气味,渗得人寒意蔓延,油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   这片荒野原本应该是阴阳齐家的地界,但在结界破裂的开端,齐家全族以血肉为锁,勉强将鬼蜮封在了齐家地域内,不曾扩散。   此刻透明的结界挡住了雾瘴,黑色雾气后鬼影憧憧,肉眼难辨。   在场众人皆神色凝重,肃穆的气氛蔓延。   这一次,鸿蒙书院来了二三十人,最后下定决心参与猎阴大会的不过十人,在满天弟子中毫不起眼。   司辰欢拉着云栖鹤,踩着花逢君悬停在最后方,眼神倒映着诡异的雾瘴,紧紧拉住了云栖鹤的手。   最前方是一青衣老者,须发皆白,有股从容自信的神韵,他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仔细看去,有三分同云栖鹤相似。   这便是药宗宗主,白陵游。   真正算起来,勉强是云栖鹤的祖父。   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忽略了这一点。   白宗主的神情温和,言语切切,劝告还有疑虑的仙门弟子尽早退出,眼神和言语间都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真诚的担忧,让人受宠若惊的同时,又不免振奋热血,要为天下苍生未来抛头颅洒热血。   倒是一把蛊惑人心的好手,遮掩得天衣无缝。   司辰欢垂首,掩饰自己嘲讽的笑容。   若不是自己提前得知真相,还真以为这是位德高望重的宗主呢。   一道目光忽然越过满天弟子,落到他身上。   司辰欢唇边的笑意凝固。   那目光看似平和,却如裹挟着万钧重量,死死压在他身上。   司辰欢心头蔓延寒意,侧脸线条紧绷到极致,侧脖扯出明晰的青筋。   他在这巨大压力下,一寸一次,缓缓抬头,对上了数十丈开外,那含笑注视着他的药宗宗主。   身后有细碎声响,是云栖鹤察觉到了不对,想要上前。   司辰欢垂落的手死死压着他手背,不让他挡在自己前方。   药宗本来就盯着云栖鹤,不能再让白陵游再关注到他。   短短的一瞬,却像过了数个世纪,当白陵游的目光移开时,司辰欢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差点从飞剑上一头栽落,幸好云栖鹤及时扶了他一把。   司辰欢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白色的雪缎紧贴着皮肤,幸好外面罩着的绛红衣袍并不明显,勉强遮掩住他的不适。   他一手撑着云栖鹤横过的臂膀,缓了一缓,才慢慢道:“我没事”。   他怕云栖鹤担忧,没有转身和他对视,也就没有看到此时云栖鹤死死压抑着的怒火。   “司小酒,等会就要开启结界了,你可要……”楚川关心的话在看到云栖鹤的神情时,猝然梗在喉咙间,下意识御剑退后了三丈!   好、好可怕,司小酒怎么又惹到这棺材脸了。   大地传来的震颤解救了楚川的尴尬。   司辰欢也抬头,看向了雾瘴前的结界。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满天仙门弟子衣袂飘摇,山林树木在震颤间,发出可怕的尖锐咆哮。   众目睽睽下,金光冲天而起,冲散原本积聚堆叠的乌云,灰寂的天地间有了一瞬华光。雾瘴前,那道透明的结界终于显出了上古时的神采。   结界由百余个门派家主合力打开,凭空显出一道十丈大小的漆黑窟窿,三宗宗主则保证窟窿内的鬼气不会溢出分毫。   “诸君,平安——”   随着最后一道清喝,早已准备好的少年们或忐忑、或踌躇,都下饺子一般一头扎入窟窿中。   司辰欢拉紧了云栖鹤的手,混在人群中一起冲了进去。   ——   光线扭曲消失,强烈的失重感后,司辰欢猛地睁开了眼。   无比热闹的喧嚣扑面而来。   吆喝声、谈笑声、酒坛碰撞的清脆声争先恐后涌入耳朵。   他看到街边摊贩琳琅满目,飞檐垂落着长长灯串,酒旗飘扬,街上横桥有美丽女子回眸一笑,巷角有垂髫小娃嬉笑追跑。   无一不彰显着,这是一条极其繁华、热闹祥和的长街,而不是什么凶险莫测、刀山火海的鬼蜮。   司辰欢极快皱了下眉,神情却不变。   他知道,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喜欢装出一副祥和无害的画面,就等着人掉以轻心时再一击毙命。   他保持着警惕,快速环顾四周,当看见一家酒铺前排着几乎绕到巷尾的长队时,他目光停顿了一瞬,觉得有些莫名的似曾相识。   不过他很快挪开目光,确定四周没有出现仙门弟子。   看来是随机传送的,不知道云栖鹤传去了哪里。   在这诡异的环境中分离,他不可抑制升腾出焦虑,想要立刻找到人。   司辰欢伸手朝怀中摸去。   然而摸了个空。   提前准备用来寻人的寻踪符不见了。   司辰欢吐出一口气,幸好以防万一,储物戒中他也备了不少……   然而一看之下,发现储物戒也不见了!   勉强维持的冷静出现了裂痕。   不仅是寻踪符,储物戒,腰间悬挂的花逢君也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难道鬼蜮还能没收法宝符纸?   司辰欢找了半晌,终于确定现在自己浑身上下空空如也,只剩下了衣服。   嗯?忽然想起什么,司辰欢再次朝怀中的内缎摸去,手下是柔软干燥的触感。   他在进入鬼蜮前,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来得及用清洁咒,但这身衣服却是干的。   ——幻境!   司辰欢瞬息判断出来。   他再次环顾四周,街上人群来往不绝,两侧摊贩喧嚣不已,嬉笑怒骂、光音声色,一切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逼真。好厉害的幻境。   司辰欢心中警惕更甚。   没有了寻踪符,他只能凭借直觉,在这看不到头的长街中去找人。   希望这幻境不要太大。   司辰欢叹了口气,终于从他原本站着的一处屋檐下离开。   也许是被醇厚的酒香吸引,司辰欢的脚步不自觉便朝着那排着长队的酒铺走来。   越是靠近,混杂着各色吃食气味中的酒香就越发浓烈,司辰欢情不自禁耸动鼻尖,舌间分泌了唾液。   与此同时,眼中的疑惑却越来越盛,怎么这香味还有点熟悉?   身边有擦肩而过的酒客,手中垂落着两坛红肚小酒坛,酒坛饱满的肚上贴着红笺,隐约露出几个锋利的笔画,但看不真切。   那股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司辰欢心跳无端加速,他大步向钱,差点不慎撞到了人,终于走近了那间酒铺,看到了成列在柜前的成排小酒坛,红笺上都写着“花逢君”三个小字。   ……   预感成真,司辰欢头脑有一瞬的眩晕。   丰都……鬼蜮中怎么会出现丰都的幻境!             第95章   酒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二肩上搭着条白毛巾,迎来送往间,目光不自觉看向角落的一位红衣客人。   无他,这位客人太漂亮了。   虽然用漂亮来形容一位少年不免带着狎妮的味道,但第一眼看到他,小二有限的词汇里就蹦出了“漂亮”二字。   酒楼厅堂光线敞亮,只有二楼靠楼梯的位置掩在阴影之下,客人就坐在那里。   他一手撑着头,滑落的绛红衣袖露出一段细瘦手腕,白得惊人,侧脸露出的长眉笼着一层愁容,似有什么烦心事,黑而亮的眼珠时不时扫过门口方向。   小二和他对上视线时,有刹那的晃神,差点撞上门口进来的一群客人。   “滚开,没长眼睛嘛!”   肩膀有巨力袭来,小二被推到在地,差点撞到身后一桌食客。   这动静吸引了厅堂的所有注意,众人纷纷看来。   也包括司辰欢。   当看到清一色的青色衣衫时,他眉头紧蹙。   真倒霉,怎么碰到药宗的人。   这个酒楼正是现实中仙门弟子商讨时专用的地方,比起丰都城其他地方,酒楼显然是大家更熟悉的。   如今情况不明,寻踪符又消失,司辰欢只好碰运气,先来酒楼蹲人。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蹲到的,就是和他们有仇的药宗,还是白落葵带队。   目光从她身后的六名弟子身上扫过,司辰欢郁闷了,怎么药宗集合这么快,他连云栖鹤的影子都没找到。   门口的白落葵也注意到了他。   即便在楼梯角的阴影中,司辰欢也无比显眼。   一身绛红色的衣袍,马尾高束,眉眼流转间几分无辜,几分狡黠,活脱脱一个洒沓灵动的少年郎,轻而易举便能吸引人目光。   只有白落葵知道,这人是个多么不要脸的婊子!   一边养着云栖鹤当面首,一边又纠缠他文师兄不放。   她目光阴沉了些,带着刚聚集的弟子上前。   司辰欢长眉一挑,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他将一片金叶子压在桌上,就想起身离开。   然而药宗的六个青衣弟子已经呈弧形散开,刚好拦在了他身前。   司辰欢看向最中间的女人,压着声音道:“你疯了,这个时候想跟我动手?”   他们刚进入幻境,虽然目前为止周围一切都是热闹安宁的,但谁知道隐藏的杀招在哪,这个时候内讧动手,不是找死吗?   白落葵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会?倒是你不会这般蠢,跟我们动手吧?”   司辰欢明白过来。   白落葵这是反将一军,料定他不敢出手,所以才让这群不过金丹期的弟子拦在他面前。   偏偏他还真不好出手。   谁知道动用灵力会有什么后果。   司辰欢警觉:“你想干什么?”   白落葵微笑:“不用担心,不过只是想闲聊罢了,再者我们药宗行尸一事,司道友应该也很关心吧。”   司辰欢心头一跳。   白落葵这是试探他。   药宗的丑闻捂得很快,何况鬼蜮结界破损的契机太巧,完全转移了仙盟的注意力,所以目前为止除了三宗八大家的核心势力外,其余修士根本无从得知药宗的消息。   司辰欢面不改色说:“什么行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落葵仍旧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许是在外人面前假装久了,她翘起的嘴角弧度完美,眼角微微下垂着,仿佛悲天悯人的泥塑菩萨,内里却都是蛇蝎心肠。   司辰欢料定她没有证据,毕竟以药宗的作风,有证据的话早就直接抓人了。   所以白落葵只是在这里故弄玄虚吓唬他,谁怕谁呢。   于是司辰欢也对着白落葵笑起来。   他笑得极好看,天生不知人间险恶的单纯意味,仿佛看不穿对面人的险恶用心。   有人就暗暗着急了。   “你们想干什么?”   出乎意料,方才被推倒的小二竟然挺身而出,挡在了司辰欢身前。   司辰欢神色讶异一瞬。   他的目光落在小二身上,普通的面貌,普通的身材,是那种丢进大街上就会消失的人,而且身上完全没有灵力波动,实打实的凡人。   怎么突然挡在他身前?   莫非是陷阱?   对面的药宗弟子显然也有所忌惮,一开始推倒小二的那名弟子神色严肃许多:“不关你的事,走开。”   小二非但不让,还上前一步抬头挺胸道:“外乡人,这里是丰都城,是玄阴门的地盘,来了就得守这里的规矩。门主早有规定,修士和凡人平等,不得倚仗修为欺压百姓,寻衅滋事。你再故意扰乱酒楼,打扰其他客人,我们就要叫守卫了。”   “什么?”药宗弟子虽然有警惕心,但也不由笑了一声,“修士怎么可能和凡人平等,你们不过是一群猪猡……”   “慎言。”白落葵打断了他的话,余光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那弟子像受了当头一棒,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然而他说得两个字已经被酒楼的客人听见,众人离奇愤怒起来,不知谁叫了城中守卫,很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丰都城的守卫皆为玄阴门弟子轮流担任,他们一身黑衣,气质肃然,为首的队长看向药宗那名弟子,眼神锐利:“是你在闹事?”   白落葵敏锐察觉到不好,上前挡了那弟子半个肩膀,“都是误会……”   “噗——”   滚烫的血从腔子中喷溅而出,当头淋了白落葵满身,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语。   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地上,转了两圈,恰好和司辰欢对上视线。   他看见了那弟子尚且茫然的眼。   就这么……死了?   司辰欢呼吸不由一滞,心头涌上一股寒意。   他很确定,眼前的守卫队长不过是金丹期而已,同药宗弟子一样的修为,然而前者的动作之快,让他一个元婴修士都反应不过来。   再次看去时,那队长神色淡定地拭去长剑鲜血,收剑入鞘:“闹事者,杀无赦。”   他身后两名玄阴门弟子拖着尸体就要走。   白落葵身后的药宗弟子目眦欲裂,想要上前,却被她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抬走了尸体。   酒楼内的客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大声拍手叫好,掀起的尖叫声几乎要震破屋瓦。   “干得好!破坏规矩就得死。”   “敢在丰都城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   司辰欢被吵得耳膜都要破裂,他环顾四周,目之所及都是一张张狂热的脸。   这样异乎寻常的态度诡异更甚。   他暗暗警惕起来。   果然,出现在鬼蜮的幻境,怎么可能只是祥和安宁的丰都城?   “我们走”,白落葵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殷红血渍,裙角还在不断往下滴血,在她身边汇成一小圈血洼。   她虽然立刻用了清洁咒,但面色依旧难看,想要吃人一般。   司辰欢觉得,比起同门被杀,白落葵真正生气的是她的衣服被弄脏了。   不过也多亏那位仁兄,用他的死验证了这个幻境第一条禁忌:禁止欺压百姓。   真是没想到,属于鬼蜮的幻境,竟然还有这么平权的意识。   要是现实的仙门百家也学学,就不会出现世家弟子高高在上的情况,遑论药宗、器宗这种大宗门直接用普通人炼丧尸、制兵人的惨剧。   警惕之余,他又觉得些许讽刺。   “你放心,来了丰都城,没人会欺负你的。”   一人安慰他道。   是方才的店小二。   司辰欢眸光一闪,放轻了声音对他说:“方才真是多谢你了,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店小二对上他的笑容,手指攥着白毛巾,露出憨厚笑容:“这都是我们酒楼该做的。”   他的目光不自觉凝在司辰欢脸上,那眼神不带任何亵玩,是一种全然对欣赏美好事物的赞叹,“小兄弟长得真是太好看了,真真是我见过天下第二好看的人!”   司辰欢:“那第一好看是?”   店小二神色自豪道:“当然是我们的云少主了!”   云少主……云栖鹤!   司辰欢的笑容凝固。   -   店小二一边上菜,一边担忧地扫过红衣客人。   司辰欢对他笑笑:“放心吧,这些是我的朋友,多谢关心。”   店小二这才放心离开,且因为看到美人笑容干劲满满。   楚川打量着这幻境人物的背影,杵了杵司辰欢胳膊:“你和药宗,到底怎么回事?”   桌上除去三宗的人外,其余门派弟子陆陆续续找了过来。   方才酒楼的事除了药宗和司辰欢外,也有仙门弟子在酒楼外目睹了经过,只是不知道缘由,也不敢擅自开口询问。   直到楚川主动开口问起,旁边一知半解的弟子们也纷纷竖起耳朵。   司辰欢也没什么好藏的,一五一十说出了经过。   楚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我们不能招惹幻境中的人,否则招来玄阴门守卫,就是死路一条。”   “那要是这些人主动攻击我们怎么办?只有等死吗?”   “不知道,先跑了再说。”   “……”   其他弟子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呵,我看我们陷入幻境,可多亏了一人啊。”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横插进来。   司辰欢看过去,对上熟悉的嘲讽眼神。   是之前便一直盯着他的少年,林家小公子林昱。   林昱一身宝蓝色衣袍,唇红齿白,眉眼间的倨傲却生生破坏了美感,他不怀好意看向司辰欢,“诸位别忘了,幻境可不能凭空构建,境中万象只有凭借阵眼之人的记忆才能虚构。如今这有关丰都城的幻境,大家觉得会是何人的记忆呢?”   仙门弟子静默了一瞬,面面相觑,彼此脑海中都下意识浮现一个名字。   “丰都城的幻境,除了云唳还能是谁?”   “知道了阵眼是不是就能破阵了!”   “当然了,只要杀了阵眼……”   一道道目光朝鸿蒙书院的弟子们看了过来。   尤其停在司辰欢身上。   谁不知道他跟云唳形影不离?   林昱再次开口,语气恳切,眼中却满满恶意:“司道友,我知道你不忍心手刃好友,但多在幻境一天,弟子们就多一分危险,况且外面还等着我们找到结界破碎处,你也不想生灵涂炭吧?”   还没影的事,就给他道德绑架上了。   司辰欢沉眉看着他,林昱却是有恃无恐的模样。   不管阵眼是不是云唳,只要其他门派弟子对鸿蒙书院心生不满,在这幻境中,他们可不会太好过。   林昱想着,对司辰欢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不过是个破书院,竟然敢动他们林家的弟子。   虽然林晟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也听白落葵师姐说了,鸿蒙书院就是故意打林家的脸,所以才陷害林晟,说他是被鬼气入体化作邪魔,事实上,当初杀害洛烟儿的分明就是被退婚的云唳!   他林家丢掉的面子,都要一一讨回来。   司辰欢看穿了林昱的针对,一句“阵眼”瞬间把云唳连带着鸿蒙书院推到了所有弟子的对立面,当真恶毒。   司辰欢思索中,余光瞥见小二端着托盘走来,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方才周围食客异乎寻常的狂热态度,心中隐隐冒出个猜想。   他看着林昱,故意露出难看的神色,愤慨道:“有话直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林昱认为他是恼羞成怒,笑道:“很简单啊,你去找到云唳,杀了他。”   “砰——”   托盘砸到桌上的力道,大到杯盏碗碟都摇晃歪斜。   弟子们吓了一跳,纷纷警惕地看向突然发难的店小二。   怎么回事,他们明明没有为难他啊?   难不成在意识不到的情况有人下犯禁了?   是谁?!   紧张恐惧的气氛一瞬间在桌上蔓延。   店小二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在司辰欢身前时的憨厚,他直勾勾盯着林昱的方向:“你方才说,要杀了谁?”   在店小二问出这句话时,周围的食客们都停止了动作。   谈笑声、桌椅声、杯盘碰撞声消失,突兀陷入了一片死寂。   如有实质的目光凝在了仙门弟子们聚集的方向。   食客们同样面无表情,似乎林昱回答不对,就要一拥而上一般。   极大的压迫感传来。   林昱在周围锋利的注视下,心脏发紧,寒意蔓延。   毫无灵力的凡人他自然是不怕的,但他恰好,在酒楼外目睹了方才玄阴门杀人的过程。   药宗那位金丹期的弟子,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剑削掉了脑袋,扪心自问,换做是他也绝对躲不开那一剑。   “误会,都是误会”,在这生森死之间,林昱的脑袋上都冒了一层细汗,原本得意翘起的唇角抿紧,对着一个从前他根本不屑多看一眼的凡人,飞快解释道,“我们严格遵守玄阴门的规矩,绝对不会随意杀人,方才都只是开玩笑而已,也怪我这位朋友,没把话说清楚。”   他的手指向了司辰欢的方向。   店小二狐疑的目光顺着看向了司辰欢。   触及到那张脸时,小二原本冷得掉渣的神情肉眼可见缓和了下来。   一旁偷偷观察的林昱:“……”。   气得掰断了手中筷子。   司辰欢似笑非笑道:“嗯,这位林公子好像方才确实说过、说过什么来着……”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   “呵呵司道友真会开玩笑”,林家的弟子暗觉不好,忙开口缓和气氛,“大家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应当要守望相助才是。”   “对啊对啊,方才我们公子何曾说过要杀人,都是听错了。”   “司道友慢慢想,大家都等着你,不着急。”   司辰欢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只盯着林昱:“林公子,你说,我会想到什么呢?”   林昱哪看不出来这王八蛋在威胁他。   只是店小二听到司辰欢的话,眼神又挪向林昱,瞬间温度再次降到冰点。   林昱:“……”,妈的,这幻境中也要看脸!   他心里恨不得要将人千刀万剐,面上却挤出一个笑容:“呵呵,方才是我说错了,司道友一点都没有错,您慢慢想……”   司辰欢看出他笑容的僵硬,见好就收,毕竟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想真让书院弟子受到排挤。   只是有些事还是要说明。   司辰欢对小二真诚道:“我想起来了,这位林公子方才是表达了对云少主的敬佩。他觉得云少主不仅灵力高强,而且容貌卓绝,是他的人生楷模,励志发奋要向少主学习。”   店小二摸了摸脑袋,觉得方才听到的不是这番话,但现在司辰欢一夸起少主,他立马将疑惑抛在脑后,挺起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那当然了,那可是玄阴门的少主,你虽然不会说话,眼光还是不错的。”   最后这句话是对着林昱说的。   林昱几乎要吐血,但又怕犯了哪条禁忌,只好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容。   看得司辰欢都忍不住真笑了出声,他的目光扫过仙门弟子,嘴上道:“玄阴门庇护丰都城,我们既然来了城里,自然也要跟城中百姓一样,尊敬仰慕云少主,别说是想伤害他的人,就算只是出言诋毁,我们也不会放过此人。”   “说得好!”   突如其来的掌声,吓了仙门弟子一跳。   周围食客如同变脸一样,刚才的死人脸如今狂热,欣慰看着司辰欢。   “云少主天赋卓绝,天下第一!”   “谁敢说少主坏话,就是跟丰都城过不去!”   小二也终于面色放晴,放下菜品后,脚步轻快地离开。   桌上却又陷入另一番死寂。   司辰欢看向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一字一句道:“幻境第二条禁忌:禁止诋毁、伤害云唳。”             第96章   众人没有反驳。   方才周围食客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林昱的脸上一阵青白交加。   甚至有别的弟子暗暗瞪了林昱,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说云唳的坏话。   否则就是犯禁了。   “行了,第一天就摸索出两条禁忌,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苏幼鱼开口,“当然这也要多亏司道友,诸位也该知道,今年的猎阴大会并不是各宗要争个你死我活,鬼蜮结界还等着咱们去找破损处,应该要更加同心协力才是,下次什么说错话的低级错误,就不要再出现了。”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林昱,“你说是吧,林公子?”   林昱撇过了头,却也没用否认。   其余弟子多多少少看出点争锋相对的意味,他们刚经历过一场有惊无险的犯禁,不想徒生事端,纷纷打圆场:“是啊,肯定要团结一心”。   “林家弟子不都说了嘛,都要守卫相助的。”   苏幼鱼点点头,她虽然修为不是最高,但天音门也位列八大家之中,不容小觑,她说的话众人也多少给几分面子。   “如今天色已晚,大家一起找个客栈,先休息吧。”   一行人大概有五六十名弟子,直接包圆了酒楼不远处的一家客栈。   等分配好房间后,已是月上中天。   整座丰都城笼罩在月光下,千家万户的灯火渐次点燃,长街灯火通明,夜间热闹不减分毫,甚至更为喧嚣,夜风送来隐约的鼎沸人声,似乎正如每一个繁华城镇一般。   然而只有仙门弟子知道,这本该是一座荒废两年多的空城。   这个幻境太真实了。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没有任何力量波动的痕迹,酒楼小二、玄阴门守卫,甚至都有各自不同的性格。   虽然只是第一天,众人也不免有恍惚时刻,忘记这里本该是险象环生的鬼蜮幻境。   为了以防万一,门派弟子都是两两结伴而睡,鸿蒙书院的弟子恰好是单数,司辰欢主动和楚川道:“我自己一个人,你去和别的弟子吧。”   楚川还有些担心:“可是万一……”   司辰欢故意拢了拢衣襟,对他坏笑说:“你别忘了我和云栖鹤的关系啊,我怕他吃醋。”   楚川:“……”   他忍不住踢了人一脚,“给我滚。”   司辰欢麻溜滚开,苏幼鱼走了过来。   “安排好了?”   楚川让和他同房的弟子先去屋里,然后对苏幼鱼点头:“天音门呢?”   此时他们两人身边没人,苏幼鱼也不装了,直接翻个白眼,“这种事角愫做就可以了,这一天带队下来,累死我了。”   楚川看着她没形象地靠在客栈二楼临街的栏杆上,嘴角抽了抽,发现苏幼鱼在他面前越来越没有包袱了。   他没有说话,同苏幼鱼一起看向长街上通明灯火。   夜风吹起他细碎额发,露出一双担忧的眼。   他有些不自在地开口:“你说,阵眼不会真的是云唳吧?”   苏幼鱼诧异看向他。   楚川被她的眼神看得脸颊微微发烫,粗着嗓子道:“怎么了,我就是猜测而已,不管他是阵眼还是什么玩意儿,他都是我们鸿蒙书院的一份子。”   苏幼鱼“噗嗤”笑了出声,眼睛亮亮的,新奇打量着他:“没发现你还是口嫌体正直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回去了。”楚川有些落荒而逃。   “别担心,以我的经验来看,云唳这种美男肯定吉人自有天相”,苏幼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听得楚川差点一趔趄,他嘴角抽搐,觉得自己白问了。   这个看脸的女人!   另一边,司辰欢推开客栈的门。   房间有些简朴,除去桌椅、床榻外,设在角落的一方小小神龛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走近了些,发现神龛上供着一个木牌,牌位下立着一不足巴掌大小的泥塑雕像。   雕像寥寥几笔,却精准勾勒出神韵,男人垂着眼似悲天悯人,唇角微微上扬,右手持剑,左手拿着一块令牌。   是玄阴门门主,云琅。   这是一块长生牌。   自鬼蜮大战后,天下给云琅立长生牌的百姓不计可数,只是没想到在丰都城一家普通客栈的普通房间,竟然也立了长生牌。   这幻境中百姓对玄阴门的拥护,是非同一般的狂热啊。   司辰欢眉心紧蹙,内心隐隐不安。   也不知云栖鹤,怎么样了。   -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雨。   雨丝连绵,自游廊屋檐下淅沥洒落。   云栖鹤一身黑衣,负手立于廊下,眉眼苍白昳丽,斜飞的雨丝些许飘到他手背,带来无比真实的凉意。   云栖鹤睁开眼时,便发现回到了他在玄阴门时的房间。   身边的侍从、弟子、长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重现出现在他眼前。   这个幻境太真实了,若不是确定自己的身上没有灵力波动,他几乎要以为是按照自己记忆构筑的幻境。   但、这幻境的阵眼之人,又是谁呢?   云栖鹤看着连绵不绝的雨幕,目光逐渐幽深。   “少主,门主有事相传。”   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云栖鹤转过身,看到了黑衣白带的白雪庭。   他眉眼间笼着一层眼纱,丝带温顺得垂在身后,抬起头时,天生上扬的唇角让他整个人显得温润无害。   “嗯,走吧。”   白雪庭俯首停在一侧,恭敬地让少主走在前面。   云栖鹤表情未变,同他擦肩而过时,一只手极快地掐住白雪庭瘦弱的脖颈,拽得脱离地面。   对方似乎始料不及,嘴角溢出一声低呼,双手紧紧按着云栖鹤行凶的手,却因为身份没有动手。   “少主……”他求饶的语气听起来可怜又无助。   云栖鹤却在他吐出两个字以后,利落的“咔嚓”一声,硬生生将人脖颈扭断!   云栖鹤松开手,任由“尸体”颓唐倒地。   他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在这冰冷注视下,地上那具尸体化作一股烟雾飘散,融进了廊外蒙蒙水汽中。   果然是假的。   云栖鹤毫不意外,拿出一条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沿着游廊朝厅堂走去。   他知道他的“父亲”会说些什么。   这已经是发生过的惨剧,对于那几天的回忆,他曾在无数个深夜反复咀嚼,最后只觉世事荒唐,所谓的名门正派,多么可笑。   果然,幻境中的“父亲”同记忆中的一样,说齐家家主上门拜访,说三日后他十八岁生辰宴上,他的母亲将会从药宗禁地出来。   云栖鹤听着“父亲”的叮嘱,目光看向房门外青灰色的天幕,心想不知司酒在何处。   从厅堂离开后,他沿着曲折长廊信步闲逛,玄阴门的景色不似鸿蒙书院文雅风致,也不像器宗恢宏大气,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同凡间的院落无甚差别。   却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历经两世,云栖鹤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将此地忘了干净。   但如今于幻境中故地重游,他却恍然发现,那些埋藏在经年岁月中的尘封记忆,擦拭过浮尘后,依旧鲜明得仿佛昨日。   比如廊道外那一池灿烂红莲,他便记得那是他母亲亲手种下。   雨丝打在湖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红莲越发鲜艳似血。   湖边水榭纱幔飘飞,隐约露出抹紫衣来。   云栖鹤的脚步猝然一顿。   倚靠在栏杆上的人听到了动静,转过身来。   紫衣白带,面容阴鸷,齐阙扯了扯嘴角,直勾勾看向云栖鹤:“许久不见。”   -   有人死了。   司辰欢听到动静时,忙从房间出来。   众人聚集在客栈大堂中,围绕着什么,空气中漂浮着腥甜的臭味。   楚川看见他,招呼他过来,往旁边挤了挤,让出个位置。   司辰欢挤到中间一看,看见了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们脖间有细长血痕,应是长剑一击致命。   死者很年轻,他依稀记得是某个小门派的弟子。   昨晚的安排本来是防止弟子落单遇害,没想到两人竟都出事了。   “怎么回事?”司辰欢低声问向楚川。   楚川面色也是严肃,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客栈掌柜方向。   掌柜对上司辰欢的视线,吹胡子瞪眼道:“这两人胆敢破坏房间的长生牌,就是对门主不敬,守卫杀了他们也是活该!”   司辰欢目光一凝,想到了客栈房间中那个小小神龛。   没想到竟然还有坑在这?   但他接着眼中又露出狐疑,这些弟子不是蠢货,怎么会胡乱破坏一看就很古怪的长生牌?   他想着,不动声色环视了一圈。   忽然发现有个矮瘦男子神情有异,看他身上服饰,同两位死者出自统同一门派。   应该是知道些什么。   尸体很快被处理拖走,众人惴惴不安,气氛变得沉重。   司辰欢趁没有人注意,走到苏幼鱼身边,同她低语几句。   苏幼鱼表情严肃起来,点点头后离开。   “你同她说什么呢?”楚川走到他身边来,撞了撞他肩膀。   “怎么,关心人家?”司辰欢瞥了他一眼。   楚川露出恼怒表情,手指作势要去掐他脖子:“呸,你别乱说。”   司辰欢笑着挡开他的手,腰间小酒壶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这一打闹,两人心情倒是轻松许多。   司辰欢卖了个关子:“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领着楚川回了房间。   他是一个人住,谈话方便许多。   没一会儿,苏幼鱼也来了。   她一进门,便撑开结界,下一秒破口大骂:“林昱真是个王八蛋,竟然拿人命去试探禁制!”   “什么,发生了什么?”楚川见她气得不行,下意识给她倒了杯茶,正想端给她,停在空中又顿住。   心中暗骂他这么殷勤做什么。   苏幼鱼却已经接过去,一饮而尽,豪迈地一擦嘴,大马金刀在桌边坐下,“气死我了!”   司辰欢见她的反应,猜出了经过,解释说:“今天那两名弟子的死因有蹊跷,既然敢入鬼蜮,不会傻到去破坏房间中的长生牌,正好我观察到他们同门有一弟子表情不对,就让苏姑娘去问话了,毕竟有天音门的面子在,拿弟子应该不敢拒绝。”   苏幼鱼苦笑说:“他是不敢拒绝,只是跟我说完之后,已经带着他们一派弟子离开客栈,不再一起行动了。”   他们的离开必定会引起猜忌。   很快就有人想明白其中不对。   “现在好了,不仅外患,还有内忧,这个林昱到底想干什么?”苏幼鱼咬牙切齿道。   “昨晚他挑拨弟子们针对云唳,却被我提出的第二条禁制阻止,今天这一出,应该是试探”,司辰欢眉目沉静,手指“笃笃”敲在桌上,思索道,“看来,除了不能诋毁云唳,也不能诋毁云门主,只是不知道,对其他玄阴门弟子适不适用。”   “这也太坑了,谁知道一个泥塑雕像,竟然还能要命”,楚川明白了前因后果,目光看向放置在角落的神龛,“万一再有人借刀杀人呢?”   司辰欢摇头:“不会有人这么蠢了。”   经此一事,其他弟子肯定保护好自己房间的雕像,林昱也不会同样的手段用上第二次。   只是,原本说好的团结合作,第二天就出现裂隙了。   司辰欢暗觉好笑,却也没有闲心周旋在这一帮世家弟子中。   “你要去哪?”楚川问。   司辰欢已经起身打开了房门,摆摆手道:“去找云栖鹤,记得帮我看好雕像啊。”   -   丰都城街道纵横,占地极广,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许多街道他曾同云栖鹤走过。   不过那是在现实中的空城,如今荒废长街充斥着鼎沸人声,让他也不免生出点恍惚。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花逢君酒铺的长街。   远远便见街巷排出了一条长龙。   在人来人往的喧闹中,司辰欢随意走着,目光扫过一人时,兀自停下了脚步。   那人其实是很显眼的。   即便没有白衣银甲,没有腰间长剑,但他身形瘦削,垂坠的扁担压出明晰的肌肉轮廓,脚步轻而稳,是只有修士才有的敏捷。   司辰欢看着他走到一摆摊卖豆腐的妇人前,表情是从未见过的轻松,妇人怀中的小女孩叫了一声“哥哥”,扑在他怀里。   他一把接住,瘦削但有力的肩膀将女孩举起,银铃般的笑声融入这一条热闹长街中。   鲜活而生动。   少年向来生硬冰冷的眉眼,终于也露出了符合年龄的笑容。   “陆蓬。”   司辰欢叫了一声。   于是那笑容也消失了。   陆蓬不知跟妇人和小女孩叮嘱了什么,然后起身走到司辰欢身前:“去旁边说吧。”   两人走到偏僻巷角,司辰欢第一句话便是:“这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   陆蓬嘲讽一笑:“我知道。”   他在的方向恰好能看到买豆腐的妇人和女孩,更准确的说,是他的母亲和妹妹。   “那又如何?”   司辰欢看着他不在乎的态度,心情沉重了些。   他忽然想到陆蓬对云栖鹤深入骨髓的恨,以及,陆蓬原本也是丰都城人。   “原本的陆蓬呢?被你杀了?”   陆蓬闻言,转身看向司辰欢,眼神有些奇怪:“你见过哪个幻境出现两个相同的人,岂不是一眼就被人识破了?”   司辰欢愣怔一瞬,如一道雷电击过般,他眼睛一亮。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既然是幻境,肯定追寻“真实”,怎么会出现两个相同的人?   所以云栖鹤此刻应当在……玄阴门!   他扭头就走。   陆蓬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再次露出嘲讽笑容。   既然都有割舍不下的人,又凭什么高高在上斥责他的是“假”的呢?   就算让他再沉溺片刻也好啊。   一转身,却对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衣银甲,腰间悬剑,俊朗冷硬的面孔神情严肃。   “陆蓬,该醒醒了。”   陆蓬整个人仿佛冻住了,不远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母亲和妹妹,如今却像是隔了天堑,他无法跨越。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低下头,眉眼间一寸寸爬上熟悉的冷峻。   “是,方师兄。”   方凌霄:“穿上弟子服,我们和其他道友集合。”   陆蓬临走前,同他母亲和妹妹道别,理由是拜访朋友,过几天就回来。   方凌霄站在不远处,暗自叹气。   待陆蓬回来时,他忽然看着这位相伴多年的师弟,意味不明道:“幻境会根据阵眼之人的记忆构筑场景,关于丰都城,最清楚的只有你和云唳了吧。”   陆蓬脚步猝然一顿,对上方凌霄的打量。   “师兄,不是我。”   -   司辰欢跑出几步之后才意识到,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玄阴门呢?   若是现实世界,他大可以亮出身份直接拜访。   但在幻境中,会不会又是一条不可触犯的禁忌呢?   毕竟那些玄阴门弟子,看着很想要他们的命呢?   他脚步迟疑起来。   “咦,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司辰欢抬起头,身前的人相貌普通,推着个板车,板车上是一坛坛摞好的酒坛。   是昨日酒楼的店小二。   “大哥,你这是?”   司辰欢不拘小节,也不搞鄙视凡人那一套,一张嘴就是凡间客套的称呼。   倒是店小二听他这个称呼,先是一惊,然后不好意思笑道:“给酒楼送酒呢,前面的酒铺是我舅舅开的,过两天云少主生日宴,需要的花逢君数量不少,趁着今天相把酒楼的酒送过来,以免没货了。”   司辰欢想到某个可能,呼吸一滞,强忍着颤栗问:“生日宴?是、是十八岁生辰吗?”   “是啊,听说这一次云夫人终于要回来了,还有外宗的客人,热闹得很呢……”   司辰欢没有听清后面的话了,耳边嗡嗡作响。   原来除了禁制,还有更大的杀招在等着他们!   修真界无人不知,玄阴门门主云唳走火入魔、杀妻屠城,正是在其子云栖鹤十八岁的生辰宴上。   如今,他们全都在这座将亡的城池中!   客栈内。   剑宗、器宗、药宗的弟子终于珊珊而来。   原本因为今早的内讧而想要离开的门派,看到这三宗弟子后,又默默留下来。   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   司辰欢回来时,便看见众人支开了掌柜,聚在大堂议事。   又议事,这些世家弟子真的是随便都能扯个乱七八糟的议事,有这时间还不如出去多找找线索。   他纠结半晌,最后还是走过去道:“幻境的时间线是丰都屠城的倒数第二天,如果破解不了,大家都等死吧。”   他丢下个炸-弹,自己便上楼去了。   留下惊呆的一群人议论纷纷。   楚川很快跟上来,挤进他房间:“怎么回事?你从哪知道的?”   司辰欢没回答他,只是道:“我知道云栖鹤在哪了,我要去找他,你们不用担心我。”   楚川立马警惕:“不行,我也要一起去。”   他心里清楚,如果云栖鹤在的地方没有危险,司小酒早就自己去了,哪里还用得着专门回来通知他?   眼看司辰欢要拒绝,楚川立马道:“别磨蹭了,丰都城都要被屠了,你还在这跟我找借口,我还想问问云唳到底这么回事呢?”   司辰欢只好点头。   半晌后。   马车摇摇晃晃,沿着宽阔山道驶向几乎没入云霄的山门。   司辰欢和楚川两人穿了一身麻衣短打,坐在马车两端,马车后拉着满满一板车的酒坛,马蹄声阵阵,粗略扫去,约有十几匹马一同上山。   多亏了店小二跟酒铺老板是亲戚,在听说要找人运酒后,他立即毛遂自荐。   如今再多了一个楚川。   楚川左看右看,见都是些没有修为的凡人,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想出来的,即便借着运酒进入山门,我们也只能在最外门,根本进不去内门。”   司辰欢眼神已有些迷离,闻着浓烈的酒香,即便知道都是假的,也还是在疯狂分泌唾液。   他舔了舔唇,道:“仙人自有妙计。”   楚川瞥了他一眼,看出他脸上馋意,伸手扭了他一把腰间软肉,激得司辰欢一个激灵。   “司小酒,给我忍住,这都是假的,要喝出了鬼蜮再喝!”   司辰欢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没好气说:“我这不是再忍了,你下手太狠了,合理怀疑你是在报复我!”   楚川翻了个白眼,又怕闹出动静,只好皮笑肉不笑说:“是啊,看你不爽很久了。”   “……”司辰欢哼了一声。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终于看见了玄阴门巍峨山门,经过检查后,司辰欢和楚川混在酒铺的帮工中,把一坛一坛花逢君搬进外门的厨房中。   酒楼的店小二也来了,待终于卸完货后,他刚想找司辰欢,转身却再发现对方不见了身影。   此刻的司辰欢和楚川,停在一处密道前。   司辰欢得意道:“幸好云栖鹤此前跟我提到,说他父亲想带他下山玩,又怕宗门内那些老头子啰嗦,于是偷偷修了一条密道连接内外门,没想到竟在这里用上了。”   楚川:“你们两人的事我不想知道谢谢,快走吧。”   托地道的福,两人有惊无险混入了内门。   只是地道出口开在一处花园的假山后,两人的运气实在不好,刚一出来,便撞到了人。   “你们是什么人?”   威严的怒喝声响起。   司辰欢和楚川脊背一僵,齐齐转过身,见到了一道格外高大身影。   玄黑二色交叠的宗主服,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是玄阴门门主云琅。   但这个“假人”明显没有琅玉仙君的冷冽气质,让他整个人显得有股不协调的割裂感。   而且,他明显不认识司辰欢。   只有大乘期的修为在幻境中却是实打实的复原了出来。   “擅闯玄阴门,找死——”   澎湃威压如潮水兜头将两人淹没。   司辰欢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那股可怖灵力转瞬而至,倒映在他骤然放大的瞳孔中。   “轰——”   漫天灰尘,无数砖瓦梁木倒塌,几乎整座院落夷为平地。   听到动静赶来的大批玄阴门弟子,看清眼前场景时,疑惑地顿住了脚步。   只见门主和少门主两相而立,几乎是个对峙的姿态,少门主手中紧紧抱着一个少年,护在胸前。   虽看不清那少年容貌,但垂下的乌黑长发、攥着少主的细白手腕,不难想象是个美少年。   至于少主脚边还在扑腾呼痛的另一名少年,则被忽略了。   在玄阴门弟子和“门主”的注视下,云栖鹤身形一转,将怀中一脸迷茫的司辰欢露了出来。   “都认识一下,这位是少主夫人。”             第97章   明明只是两日不见,司辰欢却觉得像是隔了几度春秋,落在云栖鹤身上的视线不想收回。   云栖鹤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抱着司辰欢的手却没有放下的意思,一路从花园抱到了他的住处。   楚川被他俩这浓情蜜意酸得呲牙咧嘴,捂着腰,一瘸一拐跟在后面。   方才假门主的攻击过来时,云栖鹤及时赶到,一把抱住司辰欢英雄救美。   他就惨了,是直接被踢开的。   楚川疼得怀疑自己腰都要被踢断了。   他一边揉着腰,一边又不觉想起方才云栖鹤展示出的庞大灵力,暗自心惊。   虽然司辰欢告诉他云栖鹤恢复了灵力,但在楚川意识里,还以为对方只是恢复了当时的金丹期,但今天看来,他分明连大乘期的攻击也能轻松化解。   他到底是什么修为?!   楚川藏着心思,复杂的目光又看了一眼身前云栖鹤的侧脸。   这一看,恰好撞见那看似冰冷淡漠的少年俯身,在怀中人的额上印下一吻。   楚川:“……”   他剩下的一只手忙捂住眼睛,感觉自己要瞎了。   司辰欢也被云栖鹤的动作吓了一跳,脸上微微发烫,乌黑的眼眸却一错不错看着他。   云栖鹤微微分开了些,却没有离开,抵在司辰欢的鼻尖静静看着他,幽深的瞳孔深处倒映着他的身影。   “小酒儿……”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温存。   楚川移开手看去,惊道:“你怎么还活着?!”   齐阙的出现也惊了司辰欢一跳。   他忙推了下云栖鹤,从他怀中下来。   云栖鹤手指蜷缩,抿了抿唇,淡漠的眼光看向开门出来的齐阙。   齐阙倚在门边,一身淡紫色弟子服勾勒出单薄肩背,他瘦了许多,下颌线条锋利,眼窝深陷,那股阴鸷阴郁的气息越发浓厚。   他勾了勾唇,是个嘲讽的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呢。”   几人进了院落的厅堂。   司辰欢和楚川坐在齐阙对面,目光时不时从他身上扫过。   齐阙将茶杯跺在桌上,发出清脆声音,“想问什么,赶紧问吧。”   两人尴尬对视了一眼,司辰欢小心问道:“药宗对外宣称阴阳齐家为了封锁鬼蜮结界,自愿全族血祭,你怎么……”   齐阙闻言,侧脸如同冻住了一般。   司辰欢被他脸上的表情惊到,声音渐渐消失。   云栖鹤伸手过来,搭在司辰欢的手臂上,微不可察摇了摇头。   司辰欢一颗心沉了沉,果然,阴阳齐家的事背后有蹊跷。   不知过了多久,楚川都难耐地喝了一壶茶时,齐阙才终于开口了。   “自愿献祭……”   他低低笑出了声。   那笑声却听得人心里发毛。   “好一个自愿献祭!”齐阙猛地抬起头,一双眼中血红一片,闪烁着淬毒的光。   “我带着爹的遗体回宗,却没想到药宗先一步来人拜访齐氏,夫人让我先藏在后山,但我放心不下,等听到动静赶出来看时,一切都晚了……”   齐阙瞳孔渐渐涣散,像是陷入了某个噩梦中。   他看到,深灰的天穹仿佛沾满了血色,天穹下无数尸体被血色藤蔓刺穿,内脏、血肉洒满了大地。   满目的血迹,满耳的惨叫。   尚且年幼的齐家弟子身体小小的一团,却被狰狞的藤蔓顶刺到半空中,死不瞑目的双眼恰好看向齐阙的方向。   一时间他的灵魂像是抽离了身体,悬浮在空中嘶吼尖叫,然而身体却是冷静到可怕,重重灵力叠加到四周,避免了被殿前那群药宗人发现的可能。   一场大火,将所有的罪恶掩埋,黑灰漫天,药宗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徒留一地尚未凝固的黑血,以及一个坠入深渊的灵魂。   ……   屋内陷入了死寂。   荒诞和寒意沿着脊椎蔓延,司辰欢牙齿忍不住轻颤。   真相远比他所能想象得还要残忍可怖!   齐家上下几百条人命,旦夕之间化为乌有,只留一句轻飘飘的“自愿血祭”,仙门上下却欣然接受。   就像当年玄阴门门主云琅“走火入魔”,天下瞬间群起而攻之。   几乎没有人去深究背后的其他可能!   愤慨的怒火在心中燃烧,司辰欢眼眸愈亮,胸膛气得上下起伏。   “别急”,云栖鹤的声音如一捧新雪浇在他的怒火上,将他理智拉回。   同他和楚川的义愤填膺不同,云栖鹤冷静到几乎有些不近人情,他问向齐阙:“你看清了吗,那些血藤是从何处而来?”   他这问题问得有些突兀,齐氏满门死于血藤之手,除了在场的药宗人,还有谁把血藤带进来?   “我只是好奇”,云栖鹤继续道,眼中闪着深邃的光,“阴阳齐家以阵法闻名天下,按理来说,护宗阵法应该更为精妙强大,这些血藤到底是怎么做到,让所有齐家人都来不及催发大阵,而全族灭亡的。”   齐阙蓦地站了起来。   他恍若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愣愣地看向云栖鹤。   当局者迷,齐阙深陷仇恨中,若没有云栖鹤的追问,丝毫没有发现当日的诡异之处。   此刻如一只手拨开记忆的迷障,血色天穹下,他的视线从满地尸体中移开,专注到那些狰狞可怖的血藤上,陡然惊觉,那些大部分的血藤根部竟不是从外部蔓延,而是,深深扎根在人体中。   如同破开土壤的藤蔓,从血肉中破体而出。   难怪,当时那群药宗人离开时,没有召回血藤,而是直接连带着齐家满门的尸体,一把大火烧了干净。   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齐阙神情恍惚,把自己想到的说了出来。   司辰欢和楚川也是一惊。   楚川了森解得少,对血藤一知半解。   倒是司辰欢体内就有一根千丝藤,吞噬过两次血色形态的藤蔓,了解得更多,他猜测:“是不是药宗人哄骗齐家,吃下了血藤的种子?”   可齐家人这么会这般掉以轻心,轻易就吃了药宗给的东西呢?   “丹药”,云栖鹤吐出了两个字,“所谓药宗,你们忘了是做什么的吗?”   司辰欢恍然大悟,是了,他们竟然将药宗最基本的丹药都忘了。   然而紧接着,他呼吸一滞,面色大变。   楚川也意识到了,面色难看说:“药宗的丹药独占仙门,如果他们真的在丹药里面藏了什么血藤的种子,岂不是整个仙门都会和齐家一样……”   这个猜测太可怕了,他说到后面,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司辰欢也是浑身发凉,他强忍着心慌,也不知是安慰楚川还是自己,道:“不可能,仙门诸多仙师,不可能没有一个人发现丹药有异,药宗肯定只是特定丹药中做了手脚……但是,药宗怎么肯定齐家人都会吃下那特定丹药呢?”   他说着,露出疑惑神情。   齐阙此时颓唐跌坐回宽大的黄花木椅中,像是被抽掉灵魂,将脸深深埋在手心中。   许久,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出三个字“破魔丹”。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云栖鹤方向,声音轻而缓,如同呢喃:“你早就发现了不对,是吗?”   云栖鹤上一世确实知道破魔丹的不对劲,但在他遇见齐阙前,齐家早就灭门,也在药宗催发血藤种子前,先一步将药宗一网打尽。   何况后来,司辰欢为救他而死,云栖鹤更是无心深究。   他沉默片刻,才道:“从齐家的事当中,我才有了猜想。”   齐阙垂首,如一尊静默的雕塑静静坐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而司辰欢和楚川两个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惊惧。   是了,自二十多年前的鬼蜮大战后,流行最广的丹药便是破魔丹。   况且这种丹药的药性极难辨别,若有人服之出现问题,大可以推锅到他身上有邪魔气息。   真是好歹毒。   司辰欢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张张脸,确定身边之人都没有用过破魔丹后,缓缓松了口气。   楚川显然和他一眼,神色稍缓,而后一拍桌子义愤填膺说:“不行,药宗胆大包天,这件事一定要报给仙盟知道!”   司辰欢无力地抚了抚额:“你是不是忘了,当今仙盟盟主,正是药宗宗主。”   况且,他没有说的是,之前他们把药宗藏匿行尸的事捅出来,接着就是齐家灭门,鬼蜮结界破碎。   药宗为了掩盖错误,做出这么多丧心病狂之事。   他不敢想象要是破魔丹一事出来,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楚川也蔫了下去。   他像是才意识到面对的是何等庞然大物,根本不是他们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一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中。   日头西斜,橙黄的日光穿过宽大窗棂,流泻一地,驱散了些凝重气氛。   云栖鹤的手还搭在司辰欢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此事不急,先解决幻境吧。”   司辰欢如梦初醒,想到了一开始进入玄阴门的目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把进入幻境后的遭遇和猜测都说了出来,末了苦恼道:“如今弟子们都怀疑你是幻境阵眼,在云宗主走火入魔前,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你除去。”   司辰欢昨日也犹豫要不要告诉众人幻境的时间线,一来这么多条人命,他担负不起,二来凭借世家弟子的本事,知道是早晚的事,所以最后他还是实话以告。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相信幻境阵眼不是云栖鹤。   否则凭借龙傲天主角的能力,他大可以在幕后之人侵入他记忆时,自己就瓦解了幻境。   云栖鹤果然摇头:“阵眼不是我”。   楚川和齐阙不知什么时候也看了过来,听到此话,楚川不着痕迹松了口气,齐阙则是道:“那按照时间,明晚岂不就是云门主走火入魔屠城的时刻,阵眼要去哪里找?”   司辰欢方才被齐家一事震惊,如今才后知后觉感到时间的急迫。   他舔了舔唇,脑海中响起一张瘦削倔强的脸:“其实,除了云栖鹤,还有一人是曾经生活在丰都城的。”   云栖鹤偏头看向他,心有灵犀道:“你怀疑是陆蓬?”   “剑宗的陆蓬?对了,他不是当年丰都城的遗孤嘛!”楚川激动道,“这小子太没有存在感了,大家都把他忘了,阵眼一定是他!”   齐阙如今恢复了那阴鸷模样,只是眉眼中有一道极深的折痕,听到楚川的猜测,他不置可否,不辩喜怒的目光落在云栖鹤身上。   云栖鹤眉目沉静,抬头看着三人,缓缓摇头:“你们是不是忘了,除了幻境外,这里还是鬼蜮。”   “杀了陆蓬,自然能破除幻境,但幕后之人大可以再挑选下一个人构筑幻境,难道要一个个自相残杀吗?”   司辰欢眸光一闪,是啊,他们都执着于眼前幻境,竟然忘了还有幕后之人。   他敬佩的目光看向云栖鹤。   不愧是龙傲天主角,冷静机智,直接想到了根本问题。   楚川则直接问:“那怎么办?”   “引蛇出洞”,云栖鹤缓缓道,“明晚既然是最后时限,幕后之人肯定会出现,虽然有些风险,但加上所有弟子之力,未必不能在门主屠城前斩杀他。”   司辰欢惊讶道:“要同其他人合作?”   云栖鹤点了点头,看向楚川,毫不客气吩咐:“你去同其他门派的带队弟子商量,告诉他们,明天玄阴门宴会的请帖,我会让弟子送去。”   “至于小酒儿,看好陆蓬即可,以防万一,他是阵眼的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两人齐齐点头。   屋外已是薄暮冥冥,夜色将至。   按照计划,司辰欢和楚川该下山了。   但司辰欢看着云栖鹤,黑而亮的眼中满是不舍。   他们还没有好好说话呢。   齐阙起身,极有眼力地拉着司辰欢出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下两人。   司辰欢没了顾忌,扑到云栖鹤怀里。   “我担心死你了”,司辰欢两腿分开,坐在云栖鹤腿上,手环过他脖颈,闷闷道。   云栖鹤也抱紧他,低着头与他额贴额,原本满腔的算计化作一汪柔软春水。   他压低了声音:“是我不是,让小酒儿担心了”。   清冷的声线服了软,钻进司辰欢耳中,耳尖忍不住浮上点红意,在细白皮肤上,格外显眼。   云栖鹤看在眼中,原本淡漠的眼底带上了笑意,他偏头含了那一点红,在齿间碾磨。   司辰欢呼吸一重,腰下意识先软了三分。   云栖鹤察觉到了,双手扶住那一截细腰,从耳尖一路啄吻到唇边,随后唇齿相交。   ……   房内一时响起令人面红耳热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拉回两人思绪。   贴合的嘴唇恋恋不舍得分开,带出些细亮银丝。   司辰欢原本整齐的装束乱了些,雪白内缎微微敞开,露出他纤细脖颈上几道明显的红痕,他被亲得眼神含着水意,精致俊秀的脸上还浮着潮红,像一枚熟透的水蜜桃,稍稍一尝,便能尝到满口清甜的汁液。   云栖鹤眸色深了三分,却还是抬手给他缓缓整理好衣襟,哑着声道:“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司辰欢恋恋不舍地点头,“你也是。”   他最后在云栖鹤侧脸啄吻一口,然后从他腿上下来,开门而出。   门外已是月上中天,楚川一脸不耐,转身看到司辰欢脸上还未散去的红意,他酸得直嘬牙花子,感慨自己真是交友不慎。   “走吧。”   云栖鹤将人送到山门,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蜿蜒宽阔的山道上。   回到院落时,齐阙抱臂,等在了廊下宫灯处。   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侧脸阴影晦暗。   他笃定道:“你骗了他们”   云栖鹤停住脚步,同他对上视线。   “陆蓬不是阵眼,他一个丰都城的百姓,不可能对玄阴门有这般熟悉的记忆,当然,也不是你”,齐阙定定看着他,语气嘲讽,“将所有人耍着玩,有意思吗?”   云栖鹤表情未变:“不是骗他,只是为了他的安全。至于你,当初齐家的护宗大阵没有生效,不想再布个死阵出来吗?阵法的灵力,那群送上门的世家弟子刚好合适。”   齐阙神色微动,“好狠……你怎么确定司辰欢不会进入阵法中?”   云栖鹤摇头,几乎冷酷地说:“陆蓬家人当年惨死在我父亲手上,屠城一夜重现,他不会来玄阴门的,只会陪着家人。”   他对人性的洞察几乎到了可怕的地步,饶是齐阙看穿了他的伪装,也不免为这精密的布局心惊。   他想,那个傻白甜的司酒,知道他惹上的人是这样可怕的存在吗?   司酒当然不知道齐阙的想法,他自玄阴门下山,回到客栈后,率先遭到林昱的盘问。   “有弟子看到你们从玄阴门的方向来,你和云栖鹤是不是达成什么交易了?”   林昱语气不善,盯着他和楚川。   客栈大堂内出乎意料的热闹,几乎所有弟子都聚集于此。   听到林昱的问话,打量的目光纷纷看来。   司辰欢没理他,而是在人群中匆匆一扫,终于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发现陆蓬后,他微微松了口气。   被忽视的林昱勃然大怒:“司酒你是不是心虚了,不敢回答本少爷的问题!明天可就是屠城的日子,你想害死大家吗?”   司辰欢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别往我头上泼脏水,你们想知道什么,问楚川去。”   给楚川丢下一堆烂摊子,司辰欢脚底抹油赶紧溜走。   只留下楚川一个人被仙门弟子淹没。   楚川:“……”,交友不慎啊!             第98章   翌日。   仙门弟子一大早便装束整齐,准备进入玄阴门。   司辰欢在人群中扫了眼,发现跟在方凌霄身后的陆蓬后,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发现还少了个人。   “文京墨呢?”他看向药宗的方向。   药宗带队弟子自然是白落葵,她明显不想回答司辰欢的问题,只是脸色更阴沉了些。   司辰欢心微微一沉。   今天是进入幻境的第四天,大概率也是决定生死的最后一天,除去误犯禁忌死亡的弟子,所有人都聚集在此处了。   文京墨不会也……   司辰欢暗自摇了摇头,祸害遗千年,那奸商不会这么轻易就死的。   他摒弃掉多余想法,和众人一同出门。   刚踏出客栈门口,一道巨大阴影笼罩在身上。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今日是个阴天,漫天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风卷云涌,树枝状的闪电隐隐在云层中作响。   灰寂苍穹下,一艘巨大的墨绿飞舟缓缓驶过,投下浓重阴影,船头赫然绘着药宗的标识。   “怎么会是药宗的飞舟?”   “对了,当年云琅夫人不是从药宗返回宗门,结果在宴席上被走火入魔的丈夫杀了。”   众人七嘴八舌,直到白落葵开口:“可是当时药宗的飞舟,是晚上才到的玄阴门。”   身为药宗大小姐,她知道的自然比别人多些。   此言一出,全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方凌霄凝视着飞舟离开的方向,缓缓开口,说出众人担心的猜想:“恐怕屠城的时间,提前了。”   花兑泽作为器宗带队弟子,自然也站在最前方,他气质沉敛许多,闻言赞同地点头,肃容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快些进入玄阴门吧。”   一群人乌泱泱地穿过长街,朝山道走去。   今日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幕后之人觉得没有伪装的必要,长街上空空荡荡,阴风卷着未收的菜篓、提篮,咕噜噜滚过街尾,一派萧瑟荒凉景象,隐约有了几分现世空城的气息。   一路上众人都是打起精神,万分警惕。   司辰欢则故意落在人群后,时不时看向陆蓬。   终于,穿过宽阔山道,尽头屹立的高大山门出现在眼前。   众人精神一振,兴奋和惊惧交杂,复杂的目光纷纷看向山门上铁画银钩的“玄阴门”三个大字。   楚川昨夜便得了云栖鹤给的令牌,此时率先上前同看守弟子交涉,弟子点了点头,拿出个白色圆盘,要求进入宗门的弟子输入一道灵力进去。   这道圆盘上绘着繁复的五星符文,正是后来各大城池所用的护城阵法,专门检验是否有邪魔混入。   方凌霄警惕地上前,查看了一番圆盘,确认没有多余的符文后,才让弟子输入灵力。   众人有序进入山门中。   司辰欢排在末尾,抬头下意识去找陆蓬的身影。   结果这一看,便见一群白衣银甲的剑宗弟子中,赫然少了那道单薄身影。   陆蓬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司辰欢呼吸一滞。   幸好他昨晚有准备,趁夜捏了个小纸人,往陆蓬身上放了道寻踪符。   他此刻稍一定神,感受着符纸的灵力,悄无声息朝山下掠去。   而不远处,偷偷观察着司辰欢的林昱眼中露出兴奋。   他就知道,这个司酒身上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朝旁边的弟子匆匆吩咐几句,也不着痕迹离开。   此时,丰都城一户普通人家内。   这处院子极小,位于曲折小巷中,只有两间破旧却收拾干净的瓦房。   陆蓬推开院门。   院中正在挑拣黄豆的老妇人和小女孩纷纷看了过去。   “哥哥,你回来了!”   女孩笑着叫了一声,如一只轻巧蝴蝶扑在他怀里。   陆蓬一把将人抱起,冷硬的眉眼柔和一片,他揉了揉女孩的头,抱着人坐到老妇人身边,无比自然道,“娘我来,你眼睛不好,别累着了。”   老妇人沧桑的眼睛看向他,“好,回来就好啊”。   陆蓬接过她手中的提篮,开始认真地挑拣出饱满的黄豆。   他娘卖了一辈子豆腐,据老人家说,她以前是生活在别的小门派管辖的城镇,仙人高高在上,却同人间压榨百姓的官府并无不同,每季的苛捐杂税压弯了凡人的腰,当大家都快活不下去时,行尸来了,仙人们跑了,只留下一群普通人独自逃命。   那年头太恐怖了,到哪都能碰到吃人肉的行尸,他爹为了保护他们母子三人,被行尸吃掉了。他娘比较幸运,被一个仙人救了,并安置在城中。   后来,娘才知道这位仙人是传说中顶顶大名的琅玉仙君,而这座城是丰都城。   在陆蓬成长的岁月里,老妇人无数次述说她对琅玉仙君、对玄阴门的感激,家中吃得最好的不是他,也不是妹妹,而是那立在神龛上的泥塑雕像和长生牌,每日都准时更换鲜果和线香。   他娘无比虔诚地感恩着仙人。   曾经,他也是这般。   直到那一夜仙人提着剑,屠戮了满城。   娘和妹妹的尸体在他面前倒下,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   陆蓬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一夜呛烈的浓烟,他眨眨眼,将眼中的水意逼散。   如今,本应惨死的娘和妹妹坐在他旁边,女孩柔软的小手一颗颗挑出饱满黄豆,放到老妇人沧桑手掌中,低低的笑语如同每一次午夜梦回,是他无数次沉溺的美梦。   真与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陆蓬握惯了长剑的手挑拣着黄豆,神情认真,侧脸线条柔软,像是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狂风掠过小院,吹得堂屋房门作响。   门扇开合间,露出正中一方高高神龛,神龛上端放着一块长生牌和泥塑雕像。   雕像垂着眼,正对着陆蓬的方向,似乎在注视着他。   陆蓬若有所觉,抬眼正要看来,院门却再一次被人推开。   一道单薄人影出现在门口。   来者容貌精致俊秀,绛红衣袍灿烂夺目,一时间灰暗的院落仿佛都亮堂几分。   陆蓬猛地扭头,看清来人时紧皱眉头:“你怎么会在这?”   “这话该我对你说吧”,司辰欢扫过院中作惊讶状的老妇人和小女孩,明白了过来,他额侧太阳穴清晰鼓动,道:“这是幻境,她们都是假的,你快和我回玄阴门。”   陆蓬膝上还放着那篮没有挑拣完的黄豆,他没有动作,只是面无表情看向司辰欢:“真假又如何,总归,她们还在我眼前。”   司辰欢急得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按照他们的计划,是要利用屠城前的这段时间把幕后之人钓出来,解决完幕后之人再来想办法解决阵眼。   但如今陆蓬还缩在这小院里,而屠城的时间还不知道提前了多久,万一出现什么意外……   司辰欢不敢想象。   他咬牙道:“屠城在即,不说仙门弟子,你难道还想看你母亲和妹妹死在屠城中吗?”   陆蓬却用刚才的话堵他:“你不是说她们是假的,我又何必在乎两个假人呢?”   看来软的不行了。   司辰欢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周身淡蓝色的灵力如波纹荡漾,映衬着他白皙却面无表情的侧脸。   “是自己走,还是要我绑你走。”   陆蓬放下了膝上的篮子,终于站了起来。   “那就试试。”   ……   天空越发黑沉,万里乌云望不到边,滚滚雷声伴随着树枝状闪电,炸响头顶,仿若世界末日一般,化作可怖渺茫的背景。   狂风掀起司辰欢绛红衣袍,高束马尾飞扬,拂过他锐利双眼。   “那我就不客气了——”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他便冲了出去。   飞掠的红影直直撞上陆蓬遽然横挡的双臂,眼神对视的瞬间,司辰欢化拳为爪,就要抓住陆蓬肩膀,后者却矮身闪过,猛然拉开了距离。   两人你来我往,肉眼只能分辨出一道红影和白影猛地相交又分开。   他们默契地没有去管躲在小院角落的老妇人和女孩,短短几息间便过了上百招。   “我就知道,司酒你果然有事瞒着大家!”   突兀的声音响起,司辰欢和陆蓬俱是一愣,原本缠斗的身体分开。   他们顺着声音看过去时,便看到一身宝蓝华袍的少年一手一个,掐着老妇人和小女孩的脖子,将两人拽离地面。   她们表情痛苦,面色涨红,林昱却是一脸得意:“不过倒是多亏了你,否则我还忘了,除了云栖鹤之外,还有这位陆蓬也是丰都城人。”   “你想干什么?”陆蓬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面如寒霜,厉声斥问。   “不许动,否则我的手不小心一抖,你的母亲和妹妹,可就没命了”,林昱的声音有恃无恐,显然是听见了方才陆蓬和司辰欢的对话。   他兴奋的目光落在司辰欢身上,催促说,“赶紧动手,把陆蓬杀了,结束幻境。”   司辰欢没料到林昱会出来横插一脚,他下意识看了陆蓬一眼,想到云栖鹤的计划,没有动手,而是提醒道:“你忘记幻境的禁忌了,不得伤害丰都城百姓。”   林昱不可置信,简直要气笑了,“司酒你疯了,只要幻境结束,管他什么禁制!”   他想到什么,眉眼一沉,“看来,你果然是想害死大家,呵,幸好我跟了过来,否则还不知道你这个仙门叛徒!”   司辰欢还没说话,陆蓬便先否认:“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是幻境阵眼。”   他的目光扫过林昱手上的人质,喉结剧烈滚动,语气却是镇定:“我在丰都城时,不过只是个毫无灵力的平头百姓,若我是阵眼,怎么会有关于玄阴门的记忆?你们弄错了。”   司辰欢听到这,猝然看向他。   某些忽略的异样此时冒出头来。   对啊,他和楚川昨日便潜入玄阴门,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全都清晰详尽地如同时光重现。   说明阵眼之人对玄阴门极其熟悉,否则无法构筑出如此精细的建筑布局。   难道阵眼真的不是陆蓬,那就只剩下……   但不可能,即便阵眼真的是云栖鹤,他们也不会杀了他,所以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司辰欢一时心神不宁,总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轰隆——”   在他沉思中,惊天巨响突兀炸开,将他吓了一跳。   这声音不是来自头顶,而是……   三人齐齐看向玄阴门方向。   只见黑沉天穹下,苍茫青山上忽然飘散出阵阵滚滚浓烟,磅礴的威压如汹涌潮水迅速席卷整座丰都城,压得三人脊背都弯了几分。   怎么回事?!   三人神情齐齐一变,都想到了某个恐怖的可能。   莫非是云琅走火入魔,屠城……开始了?   司辰欢心中的担忧被验证,他快速扫了一眼院中情况,明白过来陆蓬绝不是幻境阵眼,也没有必要同他在这里纠缠。   他匆匆转身离开,飞速向玄阴门掠去。   林昱看见他走,明显慌了神。   难道这陆蓬真不是阵眼?   就在他愣怔间,忽有一道凌冽白光自上而下而来,直直劈向他的手臂。   林昱下意识松开左边禁锢女孩的手,带着老妇人旋身从右侧避开。   小女孩的身体从半空掉落,眼看要摔到地上,却被一只苍白的手及时揽起抱在怀里。   正是陆蓬。   林昱呼吸急促,表情恼怒,他方才若不是避得快,此刻一双手恐怕要被硬生生砍下来了!   区区一个小弟子,竟敢这么冒犯他?!   若说方才林昱还想跟着司辰欢离开,在陆蓬砍下一剑后,当真动了杀人心思。   这么想着,他掐着老妇人的手一个用力,后者发出凄惨的哀嚎,陆蓬脸色更难看几分。   “林昱你敢?”   “呵”,林昱笑了一声,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他,“我有什么不敢的,两个假人而已。别说她们,就是你,也得死!”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上来。   作为世家弟子,林昱的打法很不光彩,因为他是用老妇人当作挡剑牌。   当陆蓬要出手时,他就拉着人挡在身前,对上母亲的脸,陆蓬的灵力往往中途强行收回,不过几招他便吐出一口呛烈鲜血。   林昱眼中光芒愈盛,瞅准时机一脚飞踢在他胸前,陆蓬的身影猛地飞出,砸塌了大半院墙,尘土飞扬。   当陆蓬挣扎从碎石砖块中爬起,一只长靴又狠狠踩在他胸前。   林昱用了全部力气,还恶趣味地碾了碾,他弯了腰,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不知死活的小弟子:“敢对本少爷动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也罢,管你是不是阵眼,先杀了你,再杀了云唳,总归有一个是。”   他眼中露出杀意,慢慢举起长剑,锋利剑尖倒映在陆蓬眼底。   “咳咳……”陆蓬难以抑制咳嗽起来,面上却没有惧意,只是艰难看向林昱身后。   当他过来时,已经把老妇人丢在地面了。   看来林昱还是顾忌着幻境的禁制。   确认了“母亲”的安全后,陆蓬躺回地面,面无表情的脸上甚至还透着几分平静。   他早就该死了。   和家人一起,死在当年丰都屠城的大火中。   陆蓬其实一直以来心里都清楚,那一晚是云唳冒着大火将他救了出来。   可那又如何?   若不是云琅,他的母亲,他的妹妹,还有满城的百姓,原本都可以活下来!   如今这样也好,在幻境中,为了保护“妹妹和母亲”而死,对也是一个好归宿了。   陆蓬闭上了眼。   滚烫的鲜血飞溅,喷洒在他侧脸。   却不是他的。   陆蓬愕然睁开了眼。   对上小女孩苍白的脸。   剑尖透胸穿过了她稚嫩的胸膛,汩汩涌出的鲜血侵染了他给她买的新裙子。   那张玉雪可爱的脸蛋变得苍白,唇角留出刺目血丝。   “哥哥……哥哥别怕。”   气若游丝的几个字吐出后,小女孩脑袋一歪,倒在了他胸前。   陆蓬侧脸还沾着血迹,他此刻死死睁大着眼,整个人如同被梦魇缠住,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怎么可能……   林昱也是不可置信,抽剑而出,下意识退后一步。   他可不是因为杀了小孩感到愧疚,只是被这假人的举动震惊到头皮发麻。   幻境中的人怎么会主动挡剑?!   就好像是,活生生的人一样。   另一方面,他破坏了不允许丰都城伤害百姓的禁制,此时幻境还没塌陷,万一来个玄阴门守卫杀他怎么办?   “都该死”,林昱低低骂了一声,提剑上来想赶紧把人杀了。   “你还我的女儿——”   悲哀的恸哭又自身后响起,林昱下意识举剑一扫,锋利剑尖轻而易举划破老妇人的脖颈。   她死不瞑目缓缓倒了下去。   林昱的表情像是见鬼了。   怎么回事,这个幻境有这么真实吗?   他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劲,然而却说不上来,只是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难道是玄阴门的守卫要来了?   林昱深刻记着那日在酒楼门外,一个普通的玄阴门守卫就轻而易举杀了药宗弟子。   他无比珍惜自己这条命,当即提着长剑扭头要走。   算了,这陆蓬命硬,还有两个假人愿意为他挡剑,还是赶紧去找林家守卫,以免发生意外……   走到院门处的林昱身形突然一晃,剧痛从胸口处袭来。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五根苍白的手指透胸而出。   燃烧金丹带来的一瞬强大灵力,让陆蓬的修为一瞬间堪比化神期,在林昱尚未反应过来时,直接徒手刺进了他胸膛。   “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蓬在他身后,神色冰冷到可怕,他捏爆了那颗跳动的的心脏,然后抽出手来,厌恶地在衣服上擦拭。   “世家弟子的心,竟然也是血肉做的。”   他低低嘲讽了一句。   林昱颓然地地。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他终于知道害怕,手指无力地朝着陆蓬方向伸出,“救……救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然而陆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径直抱起地上毫无生息的女孩和老妇,将她们放置在椅子上,依偎在一起,就像他刚进院时看到的那样。   他打了一盆清水,手帕沾湿,轻轻擦拭两人身上的血渍。   另一边,林昱挣扎呼救的动作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绝望地垂下了手。   陆蓬恍若不觉,他一步步,替女孩和老妇清理干净。   那些可怖的血迹和狰狞伤口,在温柔的动作下逐渐掩去,仿若生前,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唤他一声“哥哥”或者“蓬儿”。   陆蓬退开了些许。   喉间强忍的血意终于忍不住,成倍翻涌而出。   他唇间咳出大口大口鲜血,胸前的银甲几乎成了血衣,他挺拔的身形支撑不住,半跪在女孩和老妇身前。   丹田处的金丹还在不住燃烧,陆蓬眼前发黑,在意识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母亲和妹妹手拉着手,站在不远处,对他招手。   隔了三年生死,她们终于要团聚了。   陆蓬笑了,他自己不知道,那是个很干净的笑容,带着十六岁少年的单纯。   陆蓬伸出了手,像要和她们一起拉手离开。   “砰——”   院门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堂屋房门狠狠砸在墙上,发出刺耳震响。   眼前的幻影消失,陆蓬涣散的瞳孔凝聚一瞬。   下雨了。   冰凉的雨丝淅淅沥沥打在地面,冲刷着满地的血迹,蜿蜒流成道道溪水。   陆蓬单膝跪在雨中,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还维持着幻觉中向前伸的动作。   他循声,向堂屋看去。   隔着朦胧雨幕,他看到了堂屋那座高高的神龛,看到了泥塑雕像和长生牌。   以及,神龛下静静站立的人影。   陆蓬的瞳孔紧缩。   竟然有人?   他们方才竟无一人察觉!   天色黑沉,堂屋更加昏暗,那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能依稀看出他身形颀长,眼前隐隐反射着白光。   陆蓬一颗心渐渐下沉,不过丹田处的疼痛袭来,提醒他自己已是命不久矣。   他忽而平静下来。   不管是谁,总归自己要死了。   神龛下的人缓缓动了,他朝门口走来,迈出门槛时,那张温和俊秀的脸暴露在微弱的天光下,来者一身黑衣,腰间一条纯白色腰带,眼前用二指来宽的雪白绡缎蒙住了眼,缎带顺着半披散的长发温柔的垂落下来,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气韵,很容易让人放下卸备。   他走入雨中。   雨水打在四周,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没有淋湿青年半分。   他如闲庭信步一般,缓缓走到陆蓬身前,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陆蓬仰着脸,目光扫过他的服饰。   身为丰都城人,他当然听过一些重要的玄阴门弟子。   比如眼前这位,传说中云琅门主的弟子——白雪庭。   “你……怎么会在这?”   白雪庭没有回答,而是俯身看他,嗓音轻而缓,像是一团柔和的梦,“你就打算这么死了?”   陆蓬扯了扯唇角,转头看向一旁依偎在一起的母女:“我早就该死了。”   “你自然可以死,只是,有些人却还活着”,白雪庭也和他一起看向那对母女,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几丝蛊惑,“你可知道,是云唳告诉他们,你才是幻境的阵眼?”   陆蓬慢慢看向了他,脸上表情消失。   白雪庭笑了笑,同他对上视线:“我可没有撒谎,若不是云唳故意污蔑你,那司酒怎么可森能会抛下他,专门来找你?”   陆蓬像是相信了,撑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但他却自嘲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如今就快死了。”   “我可以帮你”。   朦胧雨丝中,白雪庭朝他伸出了手。   -   玄阴门,一个时辰前。   明明还不到正午,天地已是昏暗一片,四处设立的防风灯全都点燃,映得这方巨大宴台璀璨明亮。   侍从来来往往,流水一般的菜肴很快摆满。   仙门弟子们聚在一处,坐满了五张宴桌。   除了他们,其余桌面也陆陆续续坐满了客人,多是不熟悉的脸。   只有靠近首位左下方的单独长几后,有弟子认出了那张威严的脸。   “是阴阳齐家的齐家主,据说当年就是死在了云唳的生日宴上。”   苏幼鱼小声和旁边的楚川道。   楚川却是心不在焉,眉头紧蹙。   他不时扫过四周,想趁着侍从和周围弟子不注意,起身溜走。   苏幼鱼及时按住了他,“你疯了,连方凌霄他们想离开都被发现,差点动起手,你现在还想干什么?”   楚川压着声音,烦躁道:“司小酒不见了,我得去找他,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苏幼鱼安慰道:“你不是说司酒是去盯着陆蓬了,应该比我们这安全才对,而且有人比你更担心司酒的安危才对。”   正说着,忽然有一队侍从自廊道提灯而来,身后明显跟着人。   “喏,刚好人来了。”   楚川抬头看去。   只见一队黑衣侍从走到高台下首处,恭敬地靠边行礼,露出身后的少年。   几日不见的云栖鹤身着玄黑二色交叠的华袍,手腕间箍着暗红嵌金束腕,腰间一条黑金云纹腰带,光彩熠熠,矜贵逼人,同现世里那谨小慎微、亦步亦趋跟在司酒屁股后面的样子大相庭径。   “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真的不是阵眼吗?我们真要同他合作?”   “感觉云唳很不对劲,他是不是再耍我们?”   弟子们交头接耳起来,言语中都是对昨晚听到计划的不信任。   一片吵嚷中,只有身边少女的感慨格格不入。   “我就知道,云唳打扮起来绝对是天下第一美男,嘿嘿嘿……”   苏幼鱼表面清冷端庄,不苟言笑。   和楚川的传音中却充斥着痴汉笑,他忍无可忍,狠狠瞪了一眼她。   旁边的天音门的弟子不乐意了,帮自家小姐打抱不平:“你看什么呢?”   苏幼鱼阻止道:“都是仙门弟子,何故如此无礼,楚道友许是有事要说?”   她一双清凌凌的眉目看向楚川,似在询问他何事。   装,真能装。   楚川皮笑肉不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说,苏姑娘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呢。”   苏幼鱼听了,眼波流转,微微垂下去,不冷不热道:“楚道友过誉了。”   她旁边的弟子听了,这才稍稍气顺,只是没想到楚川听了这话,却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   弟子:???   这人真不识好歹!   殊不知,她家小姐下一刻就在传音中对楚川呜哇叫着:好啊你个楚川,浓眉大眼给我装呢!我就知道你对本小姐贼心不死,哼哼,以为夸我天下第一美我就会答应你吗?   “……”   楚川扭过头,又恰好对上天音门弟子视眈眈的眼神。   瞬间感到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沧桑。   “云门主来了,还有云夫人!”   “是吗?快让我看看,我从出生起还没见过呢。”   “看什么热闹,都小心一些,这位马上就要走火入魔开始屠城了!”   周围响起一阵骚动。   楚川收敛心神,同样看了过去。   宴台旁的廊道上同样走来一队提灯侍从,这一次人更多,簇拥着最中间两人。   当侍从们按序在下首站定后,才露出两人容貌。   玄阴门门主云琅是公认的美男子,他眉眼同云唳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儒雅从容,不怒自威,强大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边的夫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研制出化魔丹的药宗白姝。   自云琅扬名天下后,修仙界对这位神秘的夫人向来议论纷纷,有人说她貌若天仙,也有人说她不过中等姿容,何况曾经被虏到鬼蜮,谁知道还有没有清白之身……   纷纷扰扰的谣言中,唯一相同的便是这位夫人是个御夫高手,让一代宗师为她神魂颠倒,所以大家默认这位夫人应当是个极其温柔、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但同众人揣测不同的是,这位夫人冷若冰霜,即便身侧的云琅同他说些什么,她也只是淡淡“嗯”一声,连头也没有转过去。   这份气质,倒是和儿子云唳如出一辙。   虽然身处险境,但人性的八卦还是让仙门弟子们纷纷吐槽。   “没想到传说中的云夫人竟然是高冷挂”。   “没看到云门主那温柔宠溺的神情嘛,他超爱的。”   “可惜了,马上就要被自己老公捅死,自己儿子又要修为尽失。”   “……”   当两人身后跟着的弟子也按次序落座后,一张熟悉的面孔撞入仙门弟子眼中,大家一时震惊到忘了八卦。   “文师兄?他不是药宗弟子吗?怎么会跟在云夫人身后?”   “你忘了,云夫人也是药宗弟子,她坐药宗飞舟来的。”   “你才忘了好不好,文京墨是跟着我们进入幻境的啊!”   白落葵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态,要不是周围弟子及时拉住她,一声“师兄”就要脱口而出。   反应过来后,白落葵也发现了不对劲。   明明是跟着他们一起进入幻境的文京墨,怎么不在丰都城,而是出现在药宗队伍中?   方凌霄沉眉,提出了一个猜想:“难不成,幻境的范围不只是丰都城,还包括药宗?”   旁边的花兑泽一惊,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大范围的幻境,而且云唳没有药宗的记忆,怎么构筑得出来……”   楚川此时借机道:“所以云唳根本不是阵眼,我昨晚都说是你们找错人了。”   “他有药宗的记忆”,白落葵瞥了楚川一眼,语气肯定道,“他来过药宗,你别想骗我们。”   楚川想到了药宗闹出行尸那一夜,目光微闪,只道,“等着瞧吧。”   宴席开始了。   众人纷纷紧张起来,压抑的气氛蔓延。   所有人都知道在宴席上,玄阴门门主云琅走火入魔,大杀四方。   虽然昨晚众人勉强达成共识,借着宴席钓出布置幻境的幕后之人,但偏偏今天的宴席太早开始了,所有商量好的阵法都没有来得及提前布置,宴桌上举止有异的客人都没有时间观察。   一片觥筹交错中,他们就像是一群误入狼群中的小绵羊,茫然不知所措,只能被动等着敌人张开血盆大口。   白落葵率先道:“若是找不到幕后之人,当云琅门主走火入魔之际,我们三人合力先杀了云唳,破除这一层幻境再说。”   她看向方凌霄、花兑泽。   三宗屹立百家之上,虽然平时互有摩擦,但关键时刻,他们也会合力破局。   花兑泽点头。   而方凌霄想到进入幻境后发生的一切,忽然道:“先不急,没准有变数呢。”   白落葵不满地蹙起眉。   “快看,云唳起来了。”   时刻关注高台的弟子忙道。   嘈杂的人声一静,纷纷看了过去。   宴席的高台处,云唳从长几后起身,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停在母亲身前,俯首高举起羹汤,姿态恭敬。   他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放低,稍有留心的修真者可以轻松听到。   “母亲身体不好,多年来第一次回到玄阴门,唳儿亲手做了一碗羹汤,请母亲品尝。”   云琅在一旁笑道:“你和你母亲倒是心有灵犀,她还说要为你做一碗羹汤来着。”   旁边的白姝却没有说话,也没用接过羹汤,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云栖鹤。   随着时间流逝,众人察觉到了不对,骚动再起。   这门主夫人虽然气质冷,但哪有用这种陌生的眼光看自己儿子的?   甚至,还带着隐隐敌意。   方凌霄、花兑泽和白落葵这种更为敏锐的弟子,从云夫人异样的表现中,纷纷联想到了昨晚楚川提出的“幕后之人”,他们俱是一惊。   不会吧,怎么可能是她……   云夫人不是已经死在当年走火入魔的云琅手上嘛!   几人神色惊惧,而高台上,云唳仍然维持着高举羹汤的动作。   白姝没有反应,他身边的云琅倒先有了动静,只见他捂着胸,高大的身形一晃,“哐当”昏倒在了长几上!   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一般,周围接二连三的客人也紧跟着倒下。   这一幕太诡异了!   “哐当”声和杯盏砸在地上的清脆声不绝如缕。   在仙门弟子们懵逼茫然中,偌大的宴台上只剩下他们五桌孤零零的还清醒着。   其余人或是倒在宴桌、或是倒地不起,生死不知。   而高台首位上,也只剩下文京墨、云栖鹤,还有门主夫人,保持着清醒。   “你怎么看出来的?”   门主夫人忽然开口了。   她的语气不似表现出来的冷若冰霜,相反,带着浓厚兴味,像是暗藏不住跃跃欲试的疯狂,和她的表情有种强烈的割裂感。   云栖鹤也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眼前的女人。   羹汤飘起的热气后,是他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眸,如同凝聚着万年不化的深雪。   “当然看出来了,冒牌货——”             第99章   雨越下越大,如天河倾倒。   远方苍穹突兀塌陷大片,露出宛如深渊的黑暗,倒映在司辰欢惊颤的瞳孔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辰欢情急之下,忘记在周身撑起结界,雨水淋透了全身,乌黑长发紧贴在鬓角,绛红衣袍在晦暗天光中越发夺目,衬得皮肤白得惊人。   然而那俊秀眉眼间,却是笼着深沉忧虑。   这股担忧,在看见空荡荡的山门时,更达到了极点。   竟然连看守弟子都不见了!   司辰欢脚步停顿一瞬,而后加快了速度,直直朝滚滚浓烟之处而去。   玄阴门的宴台设立在前山大殿的九段玉阶下,汉白玉地面宽阔无比,光滑如镜,倒映着仿佛近在咫尺的黑沉苍穹。   然而此刻,地面却翻倒着杯盏桌椅,还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司辰欢略过这一地狼藉,一眼便看到了宴台尽头,临风高立于九段玉阶之上的云栖鹤。   他身后是塌陷了大半的苍穹,风从天地尽头席卷而来,扬起他黑色袍袖,线条锋利的侧脸冷漠无比。   强大的威压以他为中心,唰然朝四面铺开,让人一见便不由自主地像要俯首称臣。   司辰欢第一次见到云栖鹤如此强大冷漠的一面,心重重一跳,原本想要上前的脚步不由一顿。   像是有所感应,隔着宽阔宴台和狂风暴雨,云栖鹤朝司辰欢的方向微微侧身。   两人目光相触一瞬。   下一秒,倒在玉阶最下方、胸前还抱着个白色圆盘的齐阙惊呼一声:“小心——”   尖锐的破风声几乎同时响起,数十根赤色血藤刺穿雨幕,带着强大气息,以刁钻的角度趁机朝云栖鹤身体各处袭来。   根本避无可避!   司辰欢也几乎心脏骤停。   但下一刻,“砰”一声,数十根血藤在距离云栖鹤身体咫尺时,像是撞上了什么坚固无比的屏障,发出刺耳碰撞声。   云栖鹤头也未回,那些赤色血藤便无火自燃,幽蓝色火焰诡异地雨中摇曳,几个呼吸间烧成细细黑灰,被雨水打落在地。   司辰欢一颗心重重落地,极大的情绪落差让他有些微微眩晕。   他甩了甩头,情绪稍定,快速打量了混乱的四周,目光忽然一顿。   他终于知道那些滚滚浓烟从哪来的了。   来自于云栖鹤身后。   原本属于玄阴门大殿的地方,如今已夷为平地,梁木碎石砖瓦堆积一地。   云栖鹤就站在这庞大废墟前,神情冷漠镇定,只是在看见司辰欢时,冷硬气息稍稍融化,不过却是对着他摇了摇头,薄唇动了动。   ——不要过来   司辰欢隔着朦胧雨幕,看懂了他的提示。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一直把他蒙在鼓里!   司辰欢咬了咬牙,狠狠瞪了一眼云栖鹤的方向,并没有听他的鬼话,提气朝玉阶方向飞掠而来。   云栖鹤眼中划过无奈,他看了看躺在台阶下的齐阙,给了他个眼神。   齐阙:“……”   草,他都受伤了!   于是,在司辰欢刚踏上玉阶时,脚腕就被一只手猛地抓住,他刚想踢开,垂落的视线就看见了齐阙狼狈的脸。   于是动作一顿。   齐阙顺势把他拉倒,半个身子压住他腿,在嘈杂雨声中大吼:“别去,那母藤还没死!”   “什么?”司辰欢愕然道。   齐阙来不及跟他解释,云栖鹤方向又传来了动静。   两人下意识抬头看去。   只见云栖鹤身后堆积如山的废墟中,碎石木块从“山尖”开始簌簌掉落,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   云栖鹤退后一步,仰头看着不断晃动的废墟,苍白冷漠的脸上浮现一丝悲伤。   “哗!”   一道巨大阴影轰然冲破废墟,千百条赤色血藤铺天盖地散开,可怖狰狞宛如凶兽,藤蔓根部,却是深深扎入一个瘦弱身影,冷若冰霜的脸不带一丝感情。   “那……那是什么?”   司辰欢死死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心头巨震。   齐阙沉默一瞬,道:“当年皆传云琅门主走火入魔,手刃爱妻,事后,白姝夫人的尸体却无人找到,仙门只当是被大火烧尽,然而,她根本就没死,现在还成了鬼蜮幻境的阵眼。”   阵眼……是了,既对丰都城如此熟悉,又亲历当年玄阴门巨变的,除了云栖鹤,便只剩下他的母亲——白姝。   司辰欢恍然大悟,却又揪心起来。   他忙抬头看去。   在他和齐阙对话时,成为母藤的白姝又和云栖鹤打起来了。   漫天挥舞的赤色藤蔓阴邪无比,顶端触手俱是尖锐利齿,稍稍一碰便能剐掉人一层皮,此刻在千百道藤蔓中,云栖鹤速度快成一道残影,所过之处藤蔓全都落地,“砰砰砰”溅起无数水花。   白姝明显不是云栖鹤的对手,残存的血藤瑟缩一瞬,挣扎着就想要离开。   她只是往上一飞,无数红线“唰”地凭空浮现,与此同时宴台地面缓缓浮现一个巨大法阵,数十个倒地的人身上发出红光,连带着齐阙怀中的白色玉盘也变为红色。   错综交错的红线化为天罗地网,狠狠把像要逃跑的藤蔓往下一坠,轰然落地,在废墟中砸出一个深坑!   云栖鹤趁机而上,又是百条藤蔓簌簌落地。   女人尖锐的惨叫声回荡在玄阴门上空。   “这是什么?”   司辰欢指着脚下的巨大法阵,敏锐注意注意到了那些发着红光的人都是仙门弟子。   齐阙侧脸上沾着灰尘,浮现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不是云唳让我设下捆缚阵法嘛,灵力不够,只好拿这群仙门弟子做阵眼吸取灵力了,他们进山门时不是往圆盘里注入了一道灵力,刚好以此为引。当然他们也没死,只是灵力竭尽罢了。”   司辰欢扶额,咬牙切齿说:“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齐阙:“那你要自己去问云唳了。”   司辰欢没有说话了,只是站起来想要往玉阶上飞去。   齐阙忙按照他肩头,眉头一蹙:“等等,现在还不是你帮他的时候。”   司辰欢回头,黑而亮的眼睛盛满怒气:“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阙暗骂一声,表情也不耐烦,忽然伸脚踢向靠近台阶边卧倒的一个青衣人:“起来,别装死,跟这小子解释。”   “嘶,你轻点。”   司辰欢愕然看着那原本应该昏迷的青衣人捂着腰,吃痛坐起来。   竟然是文京墨!   “你……你们?”司辰欢的目光快速在两人身上扫过,反应过来,他们竟然是一伙的!   好啊,就瞒着他一个!   文京墨看着他的表情,忙解释说:“我刚入幻境时,想去看看这幻境是不是局限在丰都城,没想到我走出城外,除了一个方向的幻境有景物外,其他全都是屏障,而那个方向正是药宗……总之我联系上云栖鹤后,他便让我药倒了玄阴门弟子和满堂宾客,幸好这幻境里的假人比较笨,这才得手。剩下的,你抬头看——”   司辰欢顺着文京墨的手指看去。   只见原本只是天边塌陷的苍穹,不知何时塌陷的范围越来越大,连带着山脚下的城池村庄,在雨幕中扭曲虚幻,只剩下一道如梦似幻的残影。   “幻境……要塌陷了”,司辰欢喃喃道。   文京墨点了点头,神色严肃道:“那幕后之人原本想诱导仙门弟子杀了云唳,如今又利用白姝师姐乱他心神,可惜……呵”。   他嘲讽一声,接着道:“你也知道云唳恢复修为的事不能展现人前,但母藤剩余的力量马上不能支撑起幻境,等回到现实鬼蜮中,母藤还没死,仙盟却可以通过布置好的水镜看到发生的一切。”   齐阙补充:“所以,当回到鬼蜮才是你出手的时刻,还记得你吞噬楚川身上的母藤吗?”   司辰欢愕然退后两步,抬头看向已然倒在废墟中、身上藤蔓近乎全无的女人:“可是白姝前辈她……”   “她早就死了”,云栖鹤停在废墟前,居高临下打量着全身染血的女人,暴雨将她身上的血水冲刷得干净,那张素净的脸也显露出来,有了几分记忆中的模样。   天穹在他身后快速塌陷,大地轰隆剧烈震响,虚无的空间飞快吞噬着整个天地!   女人睁大了眼,哀求地看着他。   云栖鹤对上她的视线,却是隔着九段开始塌落的玉阶,同司辰欢说着话,嗓音带着疲惫:“……帮她解脱吧。”   幻境彻底塌陷!   司辰欢蓦地睁开了眼。   周围漂浮着浓郁的鬼气,天空呈现诡异的赤红色,荒芜土地上散落着成堆的白骨,似乎是被动静吸引,起伏的山丘后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行尸,它们看到躺了一地的新鲜血肉,飞快地跑来。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仙门弟子恢复了意识。   “怎么回事?这是哪?”   “等等,我的灵力怎么没有了?!”   “啊,我的灵力也没有了!”   “快看,是行尸,好多行尸!”   接二连三的惊呼声中,苏醒过来的仙门弟子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然而四面八方的行尸很快将他们包围。   司辰欢当先拔出花逢君,长剑出鞘的清脆声响起,他扬声道:“这是鬼蜮,有法器的快拿出来!”   这群弟子的灵力在幻境中被压榨得一滴都不剩,所幸回到现实,可以使用储物戒中的法器,当下众人来不及深思怎么突然从幻境中出来,纷纷拿出法器挡住行尸的攻击。   而司辰欢在一片混乱中快速扫过。   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拉住了他。   微凉的熟悉感让他放下差点扬起的花逢君,转身看去,果然是云栖鹤。   他身上的衣服换作了鸿蒙书院的白色弟子服,幻境中那股强大的气息此刻收敛地滴水不漏,苍白的脸色还显出了几分虚弱。   “去吧”,他朝一个方向看去,微垂的睫毛遮掩了眼中的情绪。   司辰欢鼻子也一酸,但知道此刻他们的举动都被外界监视,他塞给了云栖鹤一个高级防护法器,道:“等我回来。”   然后径直朝云栖鹤方才看的方向走去。   观察到这一幕的白落葵神色有异,直觉司辰欢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原本握着灵石恢复修为的动作一顿,起身准备跟上司辰欢。   但她刚走了两步,文京墨就挡在他身前,满面笑容道:“师妹是不是没有灵力了,快让师兄看看。”   待白落葵好不容易绕过他时,司辰欢却已没了踪影。   “他想干什么?”   丰都城内,一处宽阔广场处。   数百道淡蓝色水镜清晰映出弟子的影像。   在弟子们进入鬼蜮前,每人身上都强制佩戴了影石,并且无法自行关闭,除了能避免弟子自相残杀外,也能避免进入鬼蜮的弟子被邪魔替代、混入宗门中。   当然强行破坏也不是不行,但出去鬼蜮后会面临严苛的审讯,反而落人话柄。   而且,这种监视也不全然是坏处。   司辰欢一边砍杀行尸,一边利用体内藤蔓感应着灵力波动,想着某些人等会的反应,面上浮现出冷意。   终于,他在焦黑土地上看到了几道干枯的滕蔓,蜿蜒扭曲,尽头是一道青衣细影,她静静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随着司辰欢的走近,仙门各位长老也看清了地上那人的脸,广场上原本有些嘈杂的人声肃然一静。   半晌,还是剑宗宗主月怀霁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嗯?这不是应该死于琅玉仙君之手的白姝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假的,肯定是邪魔假冒。”   “是啊,谁不知道三年前云琅走火入魔,手刃妻子,焚烧其尸,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对啊,而且她身上那些血藤,一看就是邪魔!”   随着月怀霁的话,诸位掌门长老纷纷开口。   原本以为死去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鬼蜮,无不让在场众人感到惊诧,虽然大部分人一口断定是“邪魔假冒”,但也有部分敏锐的掌门察觉到了什么,缄口不言,只有面上细微的表情才显露出内心的惊骇。   ……   “白姝夫人可是白宗主的女儿,他定能认出这是假冒的。”   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在场众人纷纷朝药宗宗主白陵游看来。   众目睽睽下,白陵游面带神伤:“小女已经死在三年前,没想到竟还有邪魔假冒她。”   这一句,直接就是把水镜中的白姝一锤定音为“邪魔”。   在场的人也不知信了没信,嘴上都是附和之声。   月怀霁扫了一眼全场,嗤笑一声,也不再说了。   “他在干什么?”   重新看向水镜的长老们奇怪发现,镜中的少年一剑刺向地上那个假冒白姝的“邪魔”后,自己却也跟着倒在了旁边,若不是他昏迷前撑开了一个防护道具,此刻早已被扑上来的行尸啃食了干净。   鬼蜮内。   司辰欢借着花逢君凌冽剑光遮掩,一截碧绿藤蔓从袍袖中快速伸出,刺进了白姝体内,两道千丝藤触及的刹那,眼前有白光闪过,意识极速下坠。   经历楚川那一次吞噬母藤的经验,司辰欢做好了进入凶险幻境中的准备。   谁曾想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漫天的雾气。   哗啦的水声在耳边响起,潮湿水汽扑面而来,蒸腾缭绕的雾气笼罩着在一方巨大池水,鲜艳如血的红莲亭亭玉立。   在氤氲冷雾和层叠相交的红莲后,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忽然出现,漆黑双眼直直看向了他。   是白姝。   司辰欢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警惕心愈盛。   他想起来了,这是药宗的药池,当年他和白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不用紧张”。   出乎意料,女人虚弱的声音透着冷静,完全不像是血藤寄生的母藤。   司辰欢却没放下心来,花逢君凌冽的剑尖仍然直指着女人。   母藤狡诈,谁知道不是在故意假装白姝前辈。   面前的女人对上长剑,却丝毫不见紧张,反而露出赞赏神色:“你很好,面对这种阴邪之物,是要时刻保持警惕。”   “不过,也多亏了你和唳儿,把千丝藤打残,我的意识才有机会重新苏醒。”   白姝笑了笑,那笑容却像是要哭了一般。   水声淅沥响起,司辰欢似乎看到有赤红血藤一扫而过,不过却不是对着他的。   白姝不知做了什么,药池上萦绕不散的冷雾忽然开始慢慢消失,瞬息间露出了全貌。   红莲依旧挺拔臻艳,池水清澈一望到底。   因此司辰欢轻而易举就看清了此时白姝的样子,刹那间瞳孔巨颤,喉咙像是堵上了什么酸涩的东西。   只见泡在池水中的女人,除了头颅之外,脖子以下全都化作了密密麻麻虬结交错的赤红血藤!   这一幕太过恐怖诡异,那些血藤如蛇一般缓缓蠕动,触手端的利齿甚至还会互相嘶哑吞噬,搅动得水声不断。   原来一直响起的水声,竟然是来自它们。   司辰欢握着剑鞘的手青筋暴起,眼睛也泛起了红血丝。   他们怎么能这般……   “抱歉,吓到你了吧。”白姝的神情柔和了些。   她从始至终都是冷静的,同她身上那些丑陋可怖的血藤形成鲜明的反差。   这一刻,司辰欢忽然相信白姝没有在说谎。   她就是当年那个研制出化魔丹拯救了数万百姓、是玄阴门云琅的夫人,是云栖鹤的母亲。   是一个天资卓绝又无比坚毅的女子。   白姝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缓缓叹了口气:“几年不见,你和唳儿都长大了。”   “先从我和千丝藤的孽缘说起吧,当年我能研制出化魔丹,也是多亏了它。”   “化魔丹?主要材料不是噬魂草吗?”   “那你可知,这噬魂草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药宗离开了我,便不能培育了?”白姝道。   司辰欢皱了皱眉,想起丹枫城乌家正是因为噬魂草引来药宗陷害,想起十七岁时他在鸿蒙书院偷听到白芷威胁师父楚逢尘交出幼苗、培育噬魂草,“难道,这噬魂草和千丝藤有联系?”   “嗯”,白姝轻轻点头,吐出了一个深藏于心的秘密,“当年邪魔能吞噬血肉,冒充修士,闹得人心惶惶,药宗为了解决此事,弟子天天出去收集各路药材炼药。有一天,我那藏不住事的姐姐来我面前炫耀,说宗门找到了一味极特殊的药材,我实在好奇,便去偷了一截过来,那是一株封存在玉匣中的漆黑滕蔓。”   司辰欢道:“千丝藤?”   白姝点头:“经过我试验,这种滕蔓的生命力和攻击力极强,不仅可以无限繁殖,断藤之间还会受母藤控制,更有趣的是,从那些被抓的冒充修士的邪魔身上,也发现了一种赤红血藤。所以我想,这么有趣的灵植,很适合当我的本命法器。”   司辰欢惊道:“前辈炼化千丝藤当本命法器了?!”   他不觉肃然起敬。   正常人面对这种诡异滕蔓,一般反应都是避之不及,可白姝竟然将它炼作本命法器!   “这么惊讶做什么,你身上不也有千丝藤吗?”白姝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与此同时,从她胸口不断蠕动的血藤中,忽然冒出了一截浑身漆黑的细小滕蔓,滕蔓顶端没有牙齿,取而代之的是两片冒着淡淡磷光的叶子。   司辰欢盯着这无比熟悉的叶子,脱口而出:“噬魂草。”   “嗯,药宗没有想到,噬魂草来自于我的本命法器,只知道其中掺杂了千丝藤,用完了我当初留下的幼苗之后,竟然直接用千丝藤当作药材入药,折腾了什么破魔丹出来……”   “当年我给出的幼苗不多,除了楚师兄、文师弟外,还有一位姓乌的药师,现在想来,反而是害了他们”。   白姝说着,唇角忽然留出一道鲜红血迹。   “前辈”,司辰欢一惊,想要上前查看。   “别过来”,白姝低喝一声。   她身上滕蔓蠕动得越发快速,胸前冒出的那截漆黑的噬魂草藤蔓渐渐被周围的血藤围攻,张开利齿撕咬。   白姝语气快了几分:“正是因为和血藤同出本源的噬魂草在,我还能保留最后的神智,当年玄阴门巨变,是鬼蜮之战时苟活的鬼仙伪装成门下弟子白雪庭,勾结药宗,控制我害了云琅,又把我放到鬼蜮中……”   “我没有时间了,司酒,你和唳儿都是好孩子,希望一辈子都要好好的,不要像我和云琅一样,我对不起他,但终于可以去找他了……”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胸前的噬魂草滕蔓几乎被吞噬殆尽,脖间缠绕的血藤逐渐裹上她苍白的脸,尖锐牙齿深深扎入头颅中,下一刻汩汩鲜血迫不及待涌出,映在司辰欢骤然紧缩的瞳孔中。   “不——”   剑光闪过,精细的锋芒只斩落裹缠在她头上的滕蔓,然而已经扎入头骨吸食血肉的藤蔓却束手无策,更别提还有更多的滕蔓下一刻又重新死死裹住女人。   “没用的,我和它纠缠太深,早已分不开了。”白姝微弱的声音从血藤后传出,听上去却是冷酷的,“司酒,你的滕蔓呢,帮阿姨解脱吧。”   司辰欢手上的剑猝然掉了,痛苦道:“不……”   如果白姝毫无理智,他不会犹豫直接吞噬母藤。   但是,偏偏她还有神智尚存,也就意味着,他会亲手杀了云栖鹤的母亲!   “好孩子,阿姨疼得太久了……你帮帮阿姨”,白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她整个人几乎被赤红血藤缠绕,只有一双眼睛露出,然而那双眼中的清明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血红肆虐的眼。   代表着属于白姝的神智逐渐被侵蚀!   与此同时,水面如沸腾一般掀起滚滚水花,母藤强大的力量荡开一圈圈无形的威压,鲜艳灿烂的红莲齐腰掉落,片片花瓣无力飘在水中。   这颗母藤的修为竟然有化神期!等它彻森底吞噬白姝,司辰欢绝对不是对手!   司辰欢狠狠闭了闭眼,眼角有一颗晶莹泪珠滑落,再次睁开眼时,一截碧绿滕蔓从他手中唰然飞出,赶在血红占据那双美目的最后,直直刺进眼珠,深深扎根血藤中快速吞噬。   “哗——哗——”   白姝身上的赤红血藤飞快蠕动缠绕,发出磨砺刺耳的刮擦声,然而那些想要攻击绿藤的血藤仿佛被无形的牢笼死死枷住,大张的尖锐利齿停留在绿藤毫厘之处,再也无法靠近。   这是司辰欢最为顺利的一次吞噬,人形的赤红血藤如同干瘪了的气球,只剩下最后一点血肉和几根枯藤,“啪嗒”掉在池水中。   司辰欢已是泪流满面。   幻境的天地快速崩塌,景物扭曲消失。   在意识的最后,一道温柔响在耳边:“跟着我,找到结界的破损处,这是他当年保护的天下,如今靠你们了。”   司辰欢猛然睁开眼。   他此刻周围已聚集起了密密麻麻的行尸,全都挡在了他昏迷前撑起的防护法器外。   他快速朝身侧看去,然而白姝原本躺着的地方只留下落在地上的衣服、几根枯萎滕蔓。   连一根白骨都不曾留下。   司辰欢心中涌出强烈悲伤,他死死咬着唇,在影石的记录下低头遮掩了情绪。   这时,掉落在地的青衣中忽然有一处鼓起,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冒出来。   等司辰欢仔细看去时,一根不过小指大小的漆黑滕蔓从衣服中飞出,朝某个方向遥遥飞去。   想到白姝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司辰欢心跳渐渐加速,他飞快收敛起地上青衣塞进储物戒中,然后一剑逼退周围围拢的行尸,整个人如一道流星跟着滕蔓飞去。   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时,衣襟处有一小点白光掉落。   影石跟着司辰欢的视角离开,也没有记录到这一幕。   而掉在地上的小纸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跺跺脚,“啪嗒啪嗒”迈着小短腿朝地上掉落的枯藤跑去。   周围的行尸对这不能吃的小纸人视若无睹,挥舞着干瘪的腿,去追逐新的血肉了。   这片天地很快只剩下小八,它拿出云唳哥哥给他塞的一张符纸,极有耐心地等待在几根枯藤旁边,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乎其微的神魂残片从那些枯藤中飘出,眼看就要消散于天地。   符纸上的符文此时却忽然亮光大作,那些残魂像是受到什么吸引,快速钻入符纸中,符纸自动变作三角形状,落在了小八手中。   小八抱着几乎有它半人高的黄符,迈着短腿朝某个方向快速跑去。   当仙门弟子们逐渐利用灵石恢复修为,正准备出发寻找结界破损处时,一朵巨大烟花猝然绽放在诡异的赤红色天穹下,几乎整片鬼蜮都能抬头看见。   那是这一次猎阴大会的信号弹,若是有谁发现鬼蜮结界破损的地方,便可发射信号弹。   是谁找到了?!             第100章   鬼蜮结界再次打开,弟子们迫不及待御剑离开。   这一次猎阴大会虽然折损率低,但也有数十人殒命,尤其是林家掌门发现自己儿子林昱没有出来时,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带着身后颤颤巍巍的林家弟子,甩袖而去。   其他弟子则还在四处观望,互相打听究竟是谁这么快找到结界薄弱处?   直到司辰欢出来,一排精锐弟子迅速将他围拢。   楚川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   身侧的云栖鹤面色也面色难看,他衣襟处一点白影挤出,是小八探出头来,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担忧地看着司辰欢离开的背影。   丰都城。   这是从鬼蜮结界出来的第三天。   司辰欢从一扇高阔大门中出来,阳光照射到他疲惫的面容上,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门前,一人长身玉立,阳光将他的发丝映照得发亮,鸿蒙书院白色的弟子服衬着他清冷眉目,那双深邃的眼在看到司辰欢时,有亮光闪过,就那么专注而认真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明明没有说话,却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   司辰欢熬过三天威逼利诱的拷问,此时见到云栖鹤的第一眼,却鼻头便一酸,差点要落下泪来。   他近乎用飞一般撞入云栖鹤怀抱。   云栖鹤早就张开了手臂,被他的冲击力带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衣摆扬起。   暗中盯梢的数道眼光纷纷看向两人相交身影。   云栖鹤却仿若不觉,揉了揉司辰欢发顶,心疼道:“辛苦了,我们回去吧。”   司辰欢在他怀里蹭了蹭,闷闷道:“嗯”。   两人转身离开,几道影子也跟了上去。   他们身后的宅院内。   此时的议事厅堂格外热闹,几乎所有掌门齐聚。   林家家主一脸不忿,拍桌而起:“就这么放走司辰欢?!他满嘴谎话,说什么幻境阵眼是白姝,白姝都死了三年了!而且其他弟子口口声声说阵眼应该是云唳,他肯定撒谎了,我就说不能心慈手软,应该给他搜魂才对!”   其他掌门、长老神色各异,却没有人先开口。   月怀霁扫过静默的全场,轻轻“嗤”了一声,最后看向林家主:“那小子说没说谎,我们能看不出来,你这是质疑三宗?”   “我……”林家主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不敢反驳他这句话。   “是啊,我看林家主是因为儿子殒命,伤心过度了。我们司酒可是替仙门百家找到了鬼蜮结界的破损处,不知节省了多少麻烦,应该是少年英雄才对,怎么能用搜魂这种早就明令禁止的下作手段呢?”   对面的位置上,花虞一袭繁复紫衣,发髻高耸,秀丽的面容似笑非笑,她把玩着手中长鞭,轻飘飘瞥了一眼林家主的方向。   林家主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拳,表情扭曲得让人担心他要晕过去。   花虞却觉得还不够,转身对坐在她上位的器宗宗主花缚暄抱怨道:“哥,没想到如今仙门行事竟然是这样不公,若不是今天我们才赶到,还不知道我们书院弟子竟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好不容易帮大家找到了结界薄弱处,却像是犯人一样翻来覆去地审问,还有人想到搜魂这种下作手段,我看呐,日后仙门再有什么大事,不管其他人,反正我们小酒儿我是不敢再让他参加了。”   她这意有所指的讽刺,让不少人脸上火辣。   也有部分掌门点头附和。   天音门门主就道:“花道友此话有理,如今各家小辈都知道是司酒率先找到了结界薄弱处,但不说奖励,却先是把人拘留了三天,恐怕让下一代精锐弟子寒心啊。”   洛家家主反驳:“什么叫拘留,司酒在鬼蜮中行为诡异,还有诸多不明之处,把他留下来也是为了大局考虑,苏家主此话可不妥当啊。”   花虞的目光看向了洛家主,在后者头皮发麻时,便听她抚掌一笑道:“洛家主一心为了仙门考虑,着实让人心生敬意啊,可是,在下怎么听说,这一次猎阴大会,洛家亲传弟子一个都没有进鬼蜮?唉,当真是可惜,这些小辈不能帮洛家主尽一尽心意了。”   “你……”洛家主一时语塞。   他先是失去一个女儿,后来大儿子又因为感染鬼气修为大损,再也不敢把亲传弟子轻易派出去。这一次猎阴大会也只是混在各世家中,派了几个外门弟子充数,没想到竟然直接被花虞当众点出来。   这个疯婆子,简直毫无礼数!   “够了,这处又不是菜市场,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花缚暄轻轻放下杯盏,目光却是看着洛家主。   洛家主:“……”   他微微低下头,掩盖住面上咬牙切齿的扭曲。   难怪花虞没教养,这个花宗主也是个蠢货!   “好了”,首位上的老人轻叹一声,盖棺定论道,“此事暂且不提。如今结界破损处已找到,重点在于该如何修复。”   药宗宗主此话一出,原先心思各异的众人皆神色一肃,气氛也沉凝下来。   上古仙人留下的鬼蜮结界可不好修补,二十年前是大乘期修为的云琅利用至宝玄阴令镇压,前不久阴阳齐家牺牲全族血肉也只能堪堪镇压一个月。   如今找到了破损处,可由谁去、谁出力、出多大的力……其中利益纠葛可大了去。   众人面上虽然都一副大义凛然,但背地里都在各自打量,互相警惕,生怕死对头趁机把自己坑了去。   月怀霁早就看穿如今仙门这帮酒囊饭袋,索性道:“既然事关整个修真界,自当齐心协力,同渡难关,我和另外两位宗主早已研究出一个聚灵大阵,集所有掌门灵力于一体,共同修复大阵。”   花缚暄点头:“如此公平公正,也不用互相推诿。”   白宗主:“各位放心,身为仙盟盟主,本座也自当为表率,镇守聚灵阵阵眼,之后几天也辛苦各位,一同演练阵法。”   其他掌门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不能显示出来,只能先后应和。   白宗主点头称赞:“有诸位这般为仙门着想,为苍生请命,相信这次肯定能顺利度过难关。”   “不过宗主”,洛家主忽然开口,“集各位掌门之力,自然不可小觑,但鬼蜮结界在座都不了解,万一只凭强大灵力修复不了呢?反而还打草惊蛇,依我看,还是尽快找到当年云琅的玄阴令,如此才万无一失。”   “是啊,说得在理,事关苍生性命,仙门存亡,万不可让鬼蜮之战重演。”   “嗯,我们虽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不打无准备的仗,除了聚灵阵,还是要有玄阴令才更为保险。”   “……”   原先一声不吭的掌门们,当涉及到自身安危时,纷纷赞同起洛家主。   白宗主摇头叹息:“可惜,自三年前开始,各门派弟子除了将丰都城翻个遍以外,也在仙门中遍寻不见,要想找到玄阴令,谈何容易?”   洛家主眼神一闪:“云唳身为玄阴门少主,肯定知道些什么,他先前隐瞒也就罢了,如今事关仙门安危,马虎不得,不如将他接来院中,各掌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相信云唳很快会想起来玄阴令的下落。”   花虞听了,没忍住哂笑一声。   说的好听,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要到了他们的地盘,还不是任人宰割,什么搜魂上刑,这群不要脸的老头子肯定干得出来。   她虽然看不惯云唳那小子,但也不代表放任其他人欺负他们鸿蒙书院的弟子,花虞刚想说什么,手就被人按住。   她动作一顿,看向坐在他身边的楚逢尘。   自进入厅堂开始,同花虞的锋芒毕露截然相反,楚逢尘面上带笑,一副温润如玉、仔细聆听的姿态,哪怕是听到林家主、洛家主对自己徒儿诋毁,他也只是笑容变淡,却并未出言反对。   此刻却忽然握住花虞的手,在她看过来时,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逢尘”,首位之人忽然开口唤他。   楚逢尘松开手,对上白宗主那含笑的眼,他恭敬起身行礼:“逢尘在,拜见药宗宗主。”   “你我原是师徒,何必这般客气”,白宗主摆摆手,示意他免礼,然后道,“你也听见了,如今修补结界在即,玄阴令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若云唳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便将那孩子送来这边吧。”   楚逢尘顿了一顿,才道:“听凭宗主安排。”   白宗主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花虞则是不可置信,在楚逢尘坐下时还伸过脚去踩住他长靴。   楚逢尘表情无奈,却不好开口解释,只得任由她踩。   接下来又围绕聚灵阵讨论一番,各掌门要离开时,忽然有药宗弟子穿过中庭,形色匆匆来到堂下行礼道:“禀报宗主,剑宗陆蓬求见,言称鬼蜮幻境中司辰欢和云唳勾结鬼修,残害弟子。”   ……   鸿蒙书院驻扎的宅院内。   司辰欢回来的一路接受到了无数的目光洗礼,伴随着闲言碎语。   “就是他发现了结界破损处?”   “二十岁的元婴后期,确实是天才,但他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当时都晕了过去,醒来就灵力全失,跟这司酒有没有关系?”   “没准有什么阴谋呢?”   ……   司辰欢撇了撇嘴,拉着云栖鹤的手大步离开,将这些弟子的猜测丢在身后。   “这群人真是离谱,我能有什么阴谋?”他小声跟身边的人吐槽。   云栖鹤含笑的目光落在他头顶,被他拉着的手也紧扣着他指间:“不过是嫉妒罢了,不必理会。”   司辰欢点头,他向来恢复得很快,方才从仙盟据地中出来的疲惫已不见,此刻下巴微抬,黑白分明的眼中露出点狡黠:“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嫉妒本少侠,按照以往的猎阴大会评比,我今年可是头名!”   “呸,别瞎得意了,小心被打。”   门口,得到消息早就出来迎接的楚川翻了个白眼,想要上前拉他进院。   另一边的云栖鹤却手上一个用力,另一只手环住司辰欢肩膀,让他拉了个空。   楚川手还伸在空中,怒瞪了一眼云栖鹤。   而他身后紧跟着的苏幼鱼眼中精光大亮,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叫出声来。   她轻咳两声,推了一把楚川:“行了行了,自己走,非要拉人家干什么。”   楚川冷酷地“哼”了一声,自己当先转身进了院中。   司辰欢哑然失笑,同苏幼鱼、云唳紧随其后。   鸿蒙书院占据的这方院落不大,满打满算每个弟子也才堪堪一间房,因为楚川的身份,他的房间稍大一些。   等司辰欢跟在身后进入楚川房间时,才发现文京墨、甚至方凌霄也来了。   “方兄?”司辰欢看到方凌霄时,表情颇为惊讶。   方凌霄冷峻的五官柔和了一些,他道:“司兄不必惊讶,在下也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当时在幻境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辰欢看向云栖鹤,后者摇头道:“没关系,他知道也无妨。”   于是几人坐定后,司辰隐去千丝藤和云栖鹤恢复修为的事,把对仙盟说得那一套照搬了过来。   当听到幻境阵眼不是云唳、不是陆蓬,而是三年前就应该死去的玄阴门门主夫人白姝时,其余四人的表情也都不可思议。   楚川惊道:“不对啊,如果白姝夫人没有死,那当年云琅门主手刃妻子一事就不属实啊!”   苏幼鱼:“是啊,而且夫人怎么会出现在鬼蜮中?当年的仙盟没有调查清楚吗?”   文京墨咬牙切齿:“师姐明显被人控制了,到底是谁!”   方凌霄面上沉思:“看来当年玄阴门一事,的确很多蹊跷。”   司辰欢见他们轻而易举相信自己的话,眼中闪过意外:“不是,你们相信我说的话?不会觉得我骗你们?”   楚川当先翻了个白眼,趁着云栖鹤没有注意,快速伸手成功摸了一把司辰欢的头,然后盯着某人的死亡注视道:“就你的智商,能编出这么离奇的剧情?”   苏幼鱼摇头附和:“司道友这般俊美,我看你的脸就知道你不会骗人。”   文京墨摆摆手:“我就不说什么了,毕竟我们一起的。”   方凌霄也点头:“司兄完全没必要骗我等。”   司辰欢听完,一拍桌子,杯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对啊,老子实话实说,仙盟那一群老头非不相信我的话,翻来覆去地拷问,要不是师娘及时赶到,林家主还想对我搜魂呢。”   “什么?”楚川才知道这事,同样怒拍桌子,杯盏再次弹跳发出清脆声响,“林家主竟然敢动用私刑!等我娘回来,就让我娘找机会偷偷抽他!”   文京墨举手道:“少侠好志气,建议伯母抽人的时候举起影石留念,我保证把林家主被抽的狼狈时刻卖到全仙门。”   苏幼鱼脸上的高冷憋不出了,捂着嘴笑。   方凌霄听这几人没个正形,不由伸手扶额,眼神看向云栖鹤:你不管管?   云栖鹤没有搭理他,慢条斯理举起茶杯,给正说得热火朝天的司辰欢续了一杯茶,并且补充道:“便宜他了。”   方凌霄:“……”   骂了半天人,司辰欢心中情绪平复多了。   方凌霄的表情也麻木了,等他们消停下来,这才提醒道:“你们当时在玄阴门布下阵法,抽取所有弟子的灵力困住阵眼一事,虽然最终成功,但部分弟子可能会有所怨怼,还是要注意有心人利用这件事,来给你们泼脏水。”   司辰欢没有把齐阙的存在说出来,只是表示这个阵法是自己研读古籍时发现的。   最后在幻境中,除了齐阙,也就他、云栖鹤同文京墨三人保持清醒。   方凌霄的提醒不无道理,毕竟连仙盟都怀疑他证词的真实性,换作那些嫉妒他又别有用心的弟子知道此事,还不知道会编造多离谱的谣言出来。   司辰欢陷入沉思。   方凌霄见他面色严肃,又道:“不过也不用如此忧虑。如今结界破损处已找出来,不管如何,司道友是有功于仙门,那群弟子也就只能逞口舌之快,不敢真做些什么。这几天,仙盟的重点也会落在如何修补结界上,不会多去怀疑你的,司道友放心。”   司辰欢放心不下来,他没忘记仙盟那群人还在惦记玄阴令呢,他们同样不会放过云唳的。   但面对方凌霄的宽慰,他也扯出个笑:“多谢方兄的提醒。”   方凌霄看出他的疏离客套,多少感到有些失落,然而察觉到自己这点失落,他又一惊,收敛好情绪,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先告退了。”   苏幼鱼也起身,和他一起离开。   文京墨磨磨蹭蹭,不愿离开,甚至一直跟着云栖鹤,到了司辰欢的房间中。   门一关上,他脸上那故作的轻松消失了,紧张地看向云栖鹤:“师姐的残魂在哪?”   司辰欢呼吸一滞,猝然看向云栖鹤:“残魂?白姝夫人还有残魂尚存?”   云栖鹤顶着两人如有实质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他伸手从衣襟处拿出了一张小纸人。   小八方才正在睡觉,被拿出来时明显没睡醒,眼睛还半阖着,短而胖的小手中,却环抱着薄薄一片小纸人。   这纸人的材质明显更为精贵,却没有画出五官,它就静静躺在小八怀中,毫无动弹,仿佛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一般。   云栖鹤垂下的视线静静落在那张雪白纸人身上,“她的残魂太微弱了,需要温养,小八它们本身就是承载残魂的纸偶,在找到高级魂器之前,由它们来温养残魂,是最好的。”   司辰欢和文京墨看着那张小纸人,同样激动无比。   司辰欢本以为自己亲手将白姝前辈杀了,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内心还是藏着愧疚,如今得知她还有残魂未灭,心头那道枷锁不由重重落下,浑身都觉一轻。   “纸偶能温养前辈的灵魂?那太好了,从老大到小八,让他们挨个给我温养。”   文京墨则急道:“你那些小纸偶神智不足,甚至还会偷吃我的灵草,万一将师姐的纸人弄坏了怎么办?!不行,我得赶紧去找上等魂器……”   他说着,直接急急跑了出去。   房间终于只剩下云栖鹤同司辰欢两人。   云栖鹤抬手,解下司辰欢腰间的锦囊,将小八和雪白小纸人一同收进去,然后放在桌上。   两人原先还是相对坐着,不知谁先靠近谁,两片唇瓣便贴在了一处。   司辰欢双手环过他脖颈,整个人软在他怀中,在仰着头唇齿相接的间隙里,喘着气推拒说:“别……别在这里。”   他的余光看向桌面上的锦囊。   虽然白姝前辈只有几丝没有反应的残魂,但司辰欢还是感觉到不自在。   云栖鹤在他唇瓣上克制地咬了一口,眸中幽深:“好。”   他一把抱起人,绕过屏风来到床榻,四角轻纱垂落,笼罩住紧紧缠绕的两人。   司辰欢躺在昏暗而暧昧的床榻间,只觉整个人陷在云端,灼热的亲吻在他唇瓣间碾磨,津液的交换带出令人面红耳热的吮吸声。   他精致俊秀的眉眼一点点染上绯红,同他一身绛红衣袍相映,更衬得如朱玉生辉。   云栖鹤眸色更深,终于松开那两片在反复吮磨下已然嫣红熟透的唇瓣,他微微偏头,细密而亲热的啄吻从司辰欢发红的耳尖,一路流连忘返到白皙的脖颈。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搭上他腰封,轻而易举便解开,绛红衣袍、雪白内里含苞绽放,露出了内里白皙软肉。   云栖鹤埋头下去,司辰欢被迫仰着头,脖颈扯出一道明晰的青筋。   他不满只有自己情绪失控,一只腿曲故意膝微抬。   云栖鹤呼吸重了两分,忽然抬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一头长发垂落,白衣凌乱,染上情yu的眉眼间不再是冰冷的霜雪,而如同冰封雪地中被碾碎汁液的红梅。   艳色无边。   司辰欢还停留在余韵中,胸膛微微起伏,染上绯色的狭长眼尾如带了勾子,故意朝下看了一眼,得意笑道:   “云唳,你……。”   他原本的清亮少年音,经过方才的亲吻,变得低哑些许,于是这句话也就显得更为暧昧粘腻。   云栖鹤低低“嗯”了一声,那张清冷俊脸上的隐忍有种格外的性感,他重新俯下身,在司辰欢的嘴上温柔地啄了啄,然后拉着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腰封,哑声说“……帮我”。   司辰欢眼睛一眯:“好啊”。   然后他腿一勾,腰间发力,轻轻松松就颠倒位置,坐在了云栖鹤腰上。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就松垮挂在身上的衣服摇摇欲坠,露出更多雪白皮肤,乱人心绪。   云栖鹤的惊讶一闪而过:“小酒儿……”   “哼”,如变脸一般,司辰欢脸上的意乱情迷迅速消失,化作一张冰冷俊脸。   他快速将自己衣襟合拢,系上腰封。   然后在云栖鹤疑问的目光中,直接往他脸上糊了一巴掌。   “还想让我帮你,你骗我的事还没算账呢!”   司辰欢清亮的眼直勾勾盯着他,这王八蛋,在幻境中有计划也不告诉他,害他白担心那么久。   云栖鹤难得露出茫然神色,等他反应过来,不觉喉结滚动,迅速低头认错:   “是我不对,我怕你有危险,就对你有所隐瞒,让小酒儿为我担惊受怕了。”   嗯?云栖鹤这利落的认错态度,反而让司辰欢狐疑,这家伙不会只是敷衍他吧?   他警觉道:“你发誓,你没有事情骗我了,要不然咱们俩从此都不能再行房!”   话音落,云栖鹤眼睛一闪,诡异地沉默了。   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好啊你果然还有事偷偷瞒着我!”   司辰欢原本就坐在他腰上,此时俯身揪着他衣领,目光凶狠。   “小酒,有些事很复杂……”   “你就是瞒着我,我告诉你,谎言和欺骗只会消耗我们的爱情……”   “笃笃笃——”   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司辰欢的话戛然而止,他偏头看向门外,眉心缓缓蹙起。   “司酒、云唳!不好了,仙盟那边又要找你们传讯——”   得不到回应的楚川急得在门外大喊。   怎么又是仙盟?司辰欢皱了皱眉,而且这次还是传讯他们两个。   他快速从云栖鹤身上下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快速思考仙盟传讯他们的原因,心中升起隐隐不安。   等他偏头看向云栖鹤时,后者已经整理好了衣着,白衣黑发,眉目清冷,完全看不出前一刻深陷情欲的狼狈。   司辰欢特意朝他下面看了一眼,嗯,被衣服挡着,看不出来。   云栖鹤察觉到他的目光,无奈叫了他一声:“小酒儿”。   司辰欢耳尖有些痒,瞪了他一眼,别以为叫得这么好听,他就会放过他。   “回来再跟你算账——”   那时候的司辰欢还不知道,两人在之后会面对怎样残酷的命运。             第101章   日落西斜,橙黄色的夕阳斜照进厅堂,恰好笼罩住站在堂下的少年。   白衣银甲,马尾高束,腰间没有悬剑,二指宽的黑色抹额下,是一双冰冷死寂的眼。   司辰欢看到陆蓬,心中一惊,他怎么会在这?   云栖鹤推了他一下,司辰欢反应过来,两人一同在陆蓬身侧停下,给堂上各位掌门行礼。   弯腰时,司辰欢能明显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不加掩饰的恶意眼神。   他余光一扫,是林家主、洛家主的方向。   他们在得意什么?   司辰欢越发心惊。   “免礼”,白宗主开口,待两人站起身来,锐利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这位剑宗弟子方才禀报,称你们二人在鬼蜮幻境中勾结鬼修、谋害仙门弟子,可有此事?”   司辰欢不可置信看向陆蓬,毫不犹豫地否认:“当然没有,我们是冤枉的。”   陆蓬嗤笑了一声:“冤枉?”   他首先看向云栖鹤,语气咄咄逼人:“同样是进入幻境,为何大家都是在丰都城,只有你回到玄阴门当起你的少主,前三天你同弟子们都毫无联系,谁知道你同哪些假人都说了什么?还有你”。   陆蓬的目光转回司辰欢身上,“当日玄阴门大殿前,所有人都失去了灵力,只有你战力尚存,你自称是从古籍中研究出的阵法,集齐所有弟子灵力为你所用。那现在请你当着掌门们的面,说说那阵法叫什么,是从什么典籍中看到的?”   司辰欢当然有所准备,齐阙在离开前已经告诉了他阵法名称:“此阵名为聚灵阵,至于典籍,鸿蒙书院收藏上古典籍只余残篇,名字已记不清了。”   他说完,却发现全场气氛忽然有些诡异。   师娘看向他的目光也是惊诧,她想起身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师父死死按住了。   这是怎么了?   司辰欢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是哪里露出破绽了?   “聚灵阵?当真是好巧啊”,洛家主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看向的目光是……剑宗宗主?   月怀霁看着司辰欢略显慌乱的脸,摇了摇头道:“聚灵阵乃是我和其余两位宗主,翻遍典籍,最后在阴阳齐家遗物中发现的上古大阵,堪称镇宗秘籍,原来鸿蒙书院的藏书阁,连这都有收录?”   说完,在场众人的目光看向了楚逢尘,眼神可没有多友善。   倘若一个小小书院,竟然还能收录阴阳家的镇宗典籍,那么不得不让人沉思,自己门派或者其他门派的珍贵秘籍,有没有在其中。   司辰欢心重重一跳,脱口而出:“我记错了,不是在书院的藏书阁看的。”   “记错了?我看你是满嘴谎话,心中有鬼!”林家主厉声道,“也别跟这小子废话了,还是直接搜魂吧。”   花虞终于忍不住,甩开楚逢尘的手,柳眉倒竖道:“我看谁敢?”   “好了,稍安勿躁,还是继续听听,陆蓬,你可还有证据?”白宗主道。   陆蓬眼中有暗光闪过,不过速度太快,他又低着头,只有落后半步的云栖鹤察觉到了。   霎时间他也警惕起来。   此人好像不太对劲。   陆蓬一手探入怀中:“我当然有证据。”   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那个瞬间。   当司辰欢转过身来,想看看陆蓬所谓的证据是什么时,映入眼帘的是剑尖的锋芒。   他从怀中拿出的竟是一柄软剑,直直朝云栖鹤方向刺去!   所有的惊呼、怒喝混作一团。   剑宗、器宗宗主同时挥袖想要阻止,灵力在半空中却被一道更为强悍深厚的力量击碎,药宗宗主面色淡然地收回手。   而花虞、楚逢尘甚至天音门门主也同时动手帮忙,但林家主、洛家主,以及未发一言的白芷同样挥出灵力,各色灵流在半空中冲撞抵消,最后只余劲风扫过,根本于事无补!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司辰欢根本无瑕关注到堂上的争斗,他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了身体的本能。   他飞扑到了云栖鹤身上!   下一秒“噗嗤”一声,利刃刺穿心脏,剧痛铺天盖地袭来。   司辰欢整个人克制不住地痉挛上弓,瞳孔无声放大了。   一瞬间仿佛时间颠倒,现实和梦境交错。   他一直深深恐惧的挡刀命运,一直努力修炼想要改变的命运,以另外一种方式再次上演。   即便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下意识地替云栖鹤挡住了致命一击。   但、他从不后悔。   司辰欢咬住了牙,伸手拽住前胸透出的剑尖,拼尽全力狠狠森一拧,剑刃断裂的同时转身飞踢。   陆蓬似乎也愣住,没有躲开,被司辰欢一脚踢飞,撞倒了厅堂六扇大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前院闻声赶来的弟子们看到眼前情景,都愣在了原地。   司辰欢已用尽了所有力气,一阵天旋地转,径直倒下。   在触碰到地面前,一人率先接住了他。   司辰欢涣散的瞳孔里,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其实笑了一下,那笑容在他苍白和沾血的脸上,有种触目惊心的味道。   “别……别哭”   他恍惚间听到了哭声,还以为是云栖鹤,想要安慰人,但其实他的声音其实很微弱的,每一个字都淹没嘴边涌出的血沫中。   他眼前的世界已出现了重影,浑身力气全无,但司辰欢却还执着伸出手来,想要给云栖鹤擦掉眼泪。   云栖鹤握住他挥动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寂和疯狂。   “你会没事的”,云栖鹤死死将人揽在怀中,俯身在他耳边的承诺,深刻而笃定。   如同神明的箴言。   司辰欢还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只有鲜血涌出,很快染红了两人一身白衣。   “你们干什么,满堂仙门宗师,就眼睁睁看着弟子在眼前遇害!”花虞不可置信地起身,怒视四周掌门,没有人敢同她对上视线。   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诞和深深的无力。   花虞正想朝司辰欢跑去,却被楚逢尘拉住,在她一把甩开前,有人惊呼出声:“快看,那是什么!”   “那小子的伤,怎么会在愈合?”   “……”   突然升起的金光笼罩住两人,司辰欢胸前洞开的破洞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愈合、消失,快得如同错觉。   已经逐渐涣散的瞳孔重新散发光彩,消散的灵力再次聚拢,无限生机在年轻的身体内勃发。   司辰欢不可置信地摸向胸前,除了衣服尚有个破洞外,其他伤痕真的完全消失了!   怎么可能?   这枯木逢春,死而复生,近乎逆天改命的神迹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然而,一道轻微的闷哼声传来。   司辰欢从震惊中回过神,看向身边的云栖鹤。   然而一看之下,却见他面如白纸,大口大口吐出血来,胸前心脏的位置开始晕出血迹,转瞬便沾湿胸前大片衣服。   就像是……像是心脏破了个洞一般。   这无比熟悉的伤势,让司辰欢呆立在原地,浮现出某个可怕的猜想。   他呼吸登时急促,拉过云栖鹤双手,掀起宽大袍袖一看,却见白皙手腕上空空荡荡。   不可能!   司辰欢顿了一瞬,又掀起自己衣袖。   当看到右手腕上,那因伤势过重还没有彻底转移而消失的淡金色魂印时,他一切都明白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眼眶中砸落。   明明方才还让别人不要哭的他,抱着云栖鹤哭得无声而悲戚。   “笨蛋……怎么能把自己炼成我的傀儡……不,一定还有救的!”司辰欢看着右手腕上的魂印,泪花朦胧的双眼爆发出希望。   对,他同样学过魂印术,大不了再把伤势转移回来。   他不要云栖鹤替他死!   “不……”看出他的想法,云栖鹤沾血的手死死按住了他手腕。   他此刻尚能保持冷静的目光,看向了首位一直无动于衷的白宗主,忽然露出冷笑。   “玄阴令……咳咳就在我身上,我死了,你们永远也别想得到……”   他边说边呛出大口血沫,生机快速逝去。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完,满堂掌门哗然一惊。   玄阴令果然在云唳身上!   可是,现在这小子要死了!   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幸灾乐祸的掌门们急眼了,以白宗主为首,直接挥袖拂开司辰欢。   后者避之不及,重重飞了出去,砸在地上。   云栖鹤失了倚靠,倒在血泊中,白宗主瞬移到他身前,快速锁住心脉,又给他喂了几颗吊命丹药,就按着他肩膀想要带他离开。   云栖鹤的目光还是落在不远处的司辰欢身上:“你再伤他,大不了我咬舌自尽了。”   白宗主大抵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威胁,然而如今这小子危在旦夕,玄阴令的事又还没着落,只能咽下这口气,给洛家主使眼神,让他扶司机欢起来。   洛家主:“……”,面如菜色地朝司辰欢走去。   索性花虞眼疾手快,挤开洛家主,当先宝贝徒弟扶起来。   “等等,你们要把云唳带到哪儿去?”司辰欢方一站定,便想扑过去把云栖鹤抢回来。   然而白宗主已经按着云栖鹤,转瞬便消失在了厅堂。   “不识好歹,白宗主是为了让那小子活命”,洛家主在一旁说风凉话,“至于你,安分守己地在你们鸿蒙书院待着,仙盟还能饶你一次。”   司辰欢耳边嗡鸣,并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愣愣看着云栖鹤消失的方向。   他只觉心头血气翻涌,终于忍不住,一口淤血喷出,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   司辰欢睁开眼,一片素白床幔映入眼帘。   他眨了眨眼,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小酒儿你可醒了,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你昏迷这几天担心死我了……”   耳边犹如八百只鸭子吵闹,吵得司辰欢原本混沌的思绪更加烦乱,一时又莫名觉得这场景有几分诡异的熟悉。   好像是他梦到世界话本,知道自己会提云栖鹤挡刀那次……   对了!   司辰欢猛地坐起身来,吓了床边的楚川一跳。   “云栖鹤呢!”   司辰欢抓住他的手不放,眼神希冀看着他。   楚川的眼神可疑地闪躲,“这个嘛,你还是先多休息,文京墨说你身上的伤势虽然恢复,但神识还很混乱,需要静养……欸你怎么起来了?”   司辰欢不顾他的劝阻,直接掀开被子穿上长靴,起身打开了门。   然而门外,花虞恰好端着一个托盘想要进来。   “师娘?”   “乱跑什么呢?还不给我回去躺着,好好喝药。”花虞瞪了他一眼。   司辰欢下意识头皮一麻,他不甘心看了一眼门外,最终还是乖乖转身,回了房间。   追出来的楚川松了口气,然后就被他娘塞了托盘,一只手拧着他耳朵。   “娘疼疼疼……”   “疼什么,不是让你看好小酒儿,你再敢给我把人放跑……”花虞压低了声音,威胁着儿子。   楚川肩膀一缩,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了,绝对不敢了。”   花虞还想说什么,然而司辰欢叫道:“楚晚舟,我的药呢?”   她只好停下,眼神示意楚川把药端过去。   药很苦,司辰欢一口气喝下,苦得舌尖都是麻的,两条眉毛也纠结得打架。   “好了,你好好休息,这两天就不要往外跑了。”花虞盯着他把药喝完,又催促他上床休息。   司辰欢原本只想上床装个样子,没想到头一沾上枕头,眼皮变得沉重,困顿感油然而生。   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他迷糊想着:他的药里恐怕还加了迷药。   再一次醒来,又过去了一天。   楚川发现他睁开双眼,心里便打起了鼓,咽着口水坐在床边,竭力自然道:“小酒儿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司辰欢并没有起身,只是静静躺着,眼睛盯着素白床幔,也不说话。   如此过了半晌。   楚川终于受不住这诡异的安静,摸了摸自己发凉的手臂,终于一咬牙,自暴自弃道:“好了你也看出来了,是我娘勒令我不让你出去,还给你药里加了东西,兄弟也是没办法啊。”   司辰欢这才转过了身,看向他。   出乎楚川的意料,司辰欢面容上没有着急,没有不忿,反而出奇得冷静。   仿佛将所有情绪都深敛在了平静的水面下。   他这模样,反倒比发脾气还让楚川来得惶恐。   就、太安静了,不像是小酒儿,反倒像是那个阴险的云唳。   事实上,司辰欢并不如楚川想得那么沉稳,他只是强行压下所有的不安,语气冷静问:“云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都瞒着我?”   楚川露出为难表情。   “又不能说是吧,那我自己去找?”司辰欢起身,穿好长靴下了地。   “这,你的药……”楚川看向放在桌上的漆黑药碗。   司辰欢也停住脚步。   两人都心知肚明,药里面加入了迷药的成分,司辰欢但凡喝下去,又得昏睡一天。   偏偏这又是花虞交给楚川的任务。   楚川暗骂一声,道:“你这倔脾气,我是阻止不了你的,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说完,一掌劈向自己脖颈,生生把自己打晕了过去。   “好兄弟”,司辰欢感动了一秒,然后便把他外衣脱了,把人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假装是自己,桌上的药也倒在窗下的一片花丛中。   最后他拿出一张小纸人,默念了一句法咒,纸人快速化作楚川,装成趴在桌上睡觉的模样。   希望能暂时骗过师娘。   司辰欢在书院时便习惯了逃课,如今驾轻就熟,翻围墙出了院子。   他为了方便行动,将鸿蒙书院那一身惹眼的弟子服脱掉,换了一身和药宗弟子相似的青衣,肩侧还像模像样地弄了个药宗标志出来,若不细看,很难发觉,脸上也换了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确认毫无破绽后,司辰欢这才走进了城中的酒楼。   没错,他没有直接去仙盟的宅院,也没有去药宗的据点,而是先来了此前世家弟子用来议事的酒楼。   他进去时,果然酒楼大堂还是凑齐了一大帮弟子,叽叽喳喳你争我吵着什么。   司辰欢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即便有人看了他一眼,也会在下一秒转过身去,继续争论。   司辰欢默默坐在角落,凝神细听他们的谈话。   他当务之急最需要弄明白的,是他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尤其是有关云唳的事。   师娘和楚川躲闪的态度让他有不好的预感,偏偏两人还瞒着他。   只有这处酒楼,一群年轻气盛的世家弟子,消息来源广、也没有太多心机,司辰欢相信能听到想要的答案。   果然,他刚一坐下,便听到了云唳的名字。   “我就说当时的幻境有问题,那云唳身上藏着玄阴门的玄阴令,肯定可以召唤鬼修帮忙。”   “不过这事也真够离奇的,他娘白姝生前研制了化魔丹,死后竟然变成了行尸,还在幻境中伏击弟子。”   “要我说玄阴门都该死!修炼鬼气,哪里还能保持神智?掌门们也是心善,还要救那云唳,要我说就该让他直接死了。”   “那可不行,他死了谁去填阵?也算这个废物最后的用处了。”   ……   “哗啦”一声,杯盏摔碎在地上的声响打断了这群弟子的七嘴八舌。   大堂内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看去,原来是角落内一药宗的弟子不小心摔碎了茶盏,正蹲在旁边收拾。   他们略有不满,但药宗风头正盛,也不想得罪药宗弟子,于是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议论。   说着说着,提到了四天前发生的那场意外。   “真没想到,那剑宗弟子竟能被鬼气侵蚀神智,吓得我当天就吃了一颗破魔丹。”   “我记得好像叫……陆蓬是吧?也是可怜,据说是当时丰都的遗孤,刺了云唳一剑,算是报仇了。”   “咦?我听我爹说,当时好像刺的是司辰欢来着,怎么又说是刺云唳了……”   司辰欢再也听不下去,匆匆将碎瓷包在手帕中一拢,低着头快速出了酒楼。   现世的丰都城仍是荒废孤寂,除了几条临时落脚的长街稍有烟火气外,其余的街巷都笼在蛛网衰草中。   司辰欢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一日碰上陆蓬的街道。   酒旗半折,斜插在断壁颓垣中,头顶是一座座悬停半空的巨大飞舟,投下道道明暗交错的阴影。   司辰欢背靠着一睹荒墙,慢慢坐下来,平复激荡的心绪。   在酒楼的闲言碎语中,他大致能拼凑出仙门对幻境、对那一日厅堂下刺杀的解释。   无外乎是污蔑白姝成为行尸,而身怀玄阴令的云栖鹤利用行尸,坑害仙门弟子。至于陆蓬的异常,是因为在鬼蜮中被鬼气迷了神智,心怀仇恨刺杀云唳。   掌门们不计前嫌,救了生死垂危的云唳,但因为修补鬼蜮结界,不得不让他“戴功立罪”,去以身填阵。   真是好一出颠倒黑白、扭曲事实!   司辰欢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他眼中森寒一片,心中怒火翻涌不息,几乎要将他兜头淹没。   半晌后,他蓦地起身,朝某个方向直奔而去。   剑宗驻扎的院落内。   方凌霄看着眼前拦住他的少年,叹息一声:“不是我不让你见宗主,实在是修补结界在即,各宗掌门抓紧演练大阵,极少空闲。这样吧,若今晚宗主回来,我先为你禀报,如果宗主想见你,我传讯与你可好?”   司辰欢知道方凌霄没有撒谎,甚至已经仁至义尽,他点点头,拿出一封信,“传讯也不必,请方兄将这封信交给月宗主,多谢。”   他把从十五岁时撞见的药宗山谷、到最近白姝提到的破魔丹诡异处,通通记录了下来,力证药宗和鬼仙假扮的白雪庭多有勾结,甚至这一次的结界破损,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掩盖药宗行尸的丑事。   这封要命的信但凡让第三个人看见,司辰欢都很有可能被杀人灭口。   但他已顾不得了。   先不说以凭他一己之力,几乎不可能将云唳救出,再者药宗和那位鬼仙的阴谋还藏着暗中,万一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届时死的会是更多人。   他沉静的目光看向方凌霄:“此信真的很重要,除了月宗主,方兄千万不要让第三人知道。”   方凌霄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手上轻飘飘的信封如有了万钧之重。   他贴身收好:“司兄放心,定不辱使命。”   司辰欢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一直紧绷的心弦微松,强撑出来的冷静表情也流露出一丝疲惫,他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无奈一笑:“真是多谢方兄了。”   方凌霄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司辰欢,心底某处软了下来,他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   “对了,我能去看看陆蓬吗?”   司辰欢没有察觉到方凌霄的失态,若是忽然想起这个命运安排来刺杀他的人。   不知在梦中,那个笼罩在鬼气里同样刺了他一剑的人,是否还是陆蓬?   方凌霄如梦初醒,他退后一步,又恢复他剑宗大师兄端方有礼的姿态,他道:“按理,陆师弟不方便探视。”   但方凌霄还是带司辰欢从后门进入了庭院中。   剑宗占据的这方庭院格外宽敞,因为是从后门进来,捡着偏僻小路走,一路上没有碰到其他弟子。   他最后停在了一处偏僻的角房前,房子前后都是半人高的荒草,只有小路两侧明显有修缮的痕迹,不掩凄清衰败之景。   司辰欢进去前,方凌霄还是忍不住道:“陆师弟已时日无多,四天前在厅堂的事,他也是受人操控,司兄,你……”   他欲言又止。   司辰欢侧过身:“放心,我不会杀他的。”   然后推门而入。   房间没有窗户,空气沉闷,光线昏暗。   窄小的床榻上躺着一人,苍白的皮肤格外显眼,像是一堆污糟即将融化的雪,静静地睁着眼,等待自己的消亡。   “你来了”,陆蓬脸上表情格外平静,丝毫不意外司辰欢的到来。   司辰欢不想跟他说话,走到他床前,将他双手衣袖掀起查看,却没看见那道狭长如眼的黑印。   “不用找了,在刺到你的那一刻,他已解除了魂印”。   司辰欢的动作一顿,转身看向他,心中有了猜想:“那个人是谁?”   “你不是知道吗?”陆蓬扯了扯唇角,然而下一秒,却忽然偏头吐了一大口鲜血。   司辰欢吓了一跳,方才注意到地面还残存着干涸的血渍。   “你……”   “我要死了,所以你杀不杀我都一样”,陆蓬倒回去,沾染血迹的唇角呈现出嘲讽的弧度。   “我在幻境中自曝金丹杀了林昱那个蠢货,是白雪庭出现,强行护住我的心脉,他说,他可以帮我报仇。”   司辰欢:“你明明知道,云栖鹤是无辜的。”   “我的母亲和妹妹,也是无辜的”,陆蓬轻声道,眼神看向虚空某处,侧脸面无表情,“世事就是如此,太多无辜的人惨死,但到底,我终于发现了谁才是该死之人。”   一道黑影抛向司辰欢。   司辰欢下意识接过,却见是一个泥塑雕像,雕像上的人眉眼半垂,似悲天悯人。   是鬼蜮幻境中,每个丰都城百姓都供奉的云琅雕像。   司辰欢迷惑看着陆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小心一点,慢慢捏碎它。”   司辰欢照做,最外层的泥土簌簌掉落,悲天悯人的表情消失,但泥塑竟然还有另外一层皮!   双眼紧闭,一条丝带绕过眼前垂落,泥塑的唇角勾起,充斥着说不出的阴森寒意。   赫然是白雪庭的模样。   陆蓬闭了闭眼,疲惫道:“鬼修最好玩弄人心,不知什么时候把城里所有云琅的雕像都替换了,我也是在幻境中看到供奉的雕像,这才想到去现世中翻查,果然发现了不对。但是……”   他话音一转,“你把雕像掰开”。   司辰欢手上一用力,巴掌大小的雕像断开,中空的雕像内部,掉出了一块小影石。   司辰欢心跳无端加快了几分,他注入灵力,影石上空倒悬出一道水幕,水幕上出现了白雪庭和药宗宗主的脸!   司辰欢震惊一瞬,接着飞快挥袖扫断了水幕,然后将影石重重包裹进灵力中,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陆蓬:“你怎么录下来的?”   陆蓬摇头:“强者败于自傲,怎么会看得起我们这种蝼蚁?白雪庭自以为玩弄所有人于鼓掌中,却忘了这雕像上有与他同出一辙的的气息,混淆了感知,我将影石放在他和白宗主议事的房间,录下了经过,只是没有机会交给月宗主。”   这一番话似乎耗费了他太多精力,陆蓬面色变得更为难看,胸腔起伏,像是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   他缓了缓,声音微弱,“我金丹已碎,是宗主出手护住心脉,才能苟延残喘片刻。我同你、同云唳,已经两清了。看在我快死的份儿上,你能不能,给我一截千丝藤的滕蔓?”   “你怎么知道……”   司辰欢不可置信看向他,陆蓬到底知道多少?   “不重要,你给吗?”   司辰欢看到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没有对生的渴望,也没有对死的惧怕,只剩下几丝残存的怒火,司辰欢很熟悉,那是想要复仇之人的执着。   司辰欢捏着那枚重要无比的影石,想了想,还是从碧绿滕蔓上截取了一小段千丝藤给他。   “这是我炼化的千丝藤,并不会无端吸食血肉,你、可不要乱来。”   陆蓬接过,还很有礼貌地道谢。   司辰欢心情复杂地转身离开。   门外,方凌霄果然不放心地守着,见司辰欢出来,他忙迎上去。   司辰欢欲言又止:“陆蓬,你小心一点吧。”   他并不知道陆蓬要做什么,这个孤傲的少年很奇怪,就像是一捧灰烬中飘出的蓬草,没有归途,愤怒地在空中飘零许久,一生都在等待复仇的机会。   这一次,又要向谁复仇?   但这同司辰欢无关了,他如今独木难支,云栖鹤还不知下落,给陆蓬留下一截千丝藤,已经是他最大的善良了。   他叮嘱完方凌霄后,径直离去。   方凌霄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门内,等司辰欢重新关上门时,陆蓬一手拿着那一截温顺的碧绿滕蔓,另一只手心中出现了一颗丹药。   丹药圆润饱满,散发着宁神的丹香。   是他被“鬼气”控制做出杀人举动后,药宗宗主命弟子赏给他的破魔丹。   当时那药宗弟子本想直接塞他嘴里,是方凌霄见状及时制止,接过了丹药,表示自己会让师弟服用,后来方凌霄就直接给了他。   他一条缝缝补补的破命,却总是不该绝。   “娘,母亲,你们等等我,很快了。”陆蓬喃喃自语,他费力地将手上丹药碾碎,洒在碧绿滕蔓上,然后毫不犹豫在手心划破一条口子,争先恐后涌出的鲜血全都滴在藤蔓上。   惊人的一幕发生。   只见滴在碧绿滕蔓上的鲜血并没有落地,而是快速消失,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猩红妖异的细藤附着在碧绿藤上长出,这些细藤顶端触手生着利齿,大口大口扎进碧绿滕蔓,快速吞噬。   果然,这些破魔丹里面有血藤的种子!   陆蓬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门此时被人推开。   陆蓬迅速将手中滕蔓藏进被子下。   方凌霄狐疑道:“师弟,你藏什么?”   陆蓬的表情没有丝毫异常:“没什么,只是司道友看我可怜,最后送我一点礼物罢了。”   方凌霄对此表示怀疑,但他看着陆蓬那张垂死之际而变得无比苍白的脸,还是将质疑咽了下去,叹息道:“师弟,你太固执了。”   陆蓬:“人一生本来就需要一些东西支撑着自己,我不是固执,只是没有这些东西,我就活不下去了。”   “师兄,可以在死之前,帮我给林家主带一句话吗?他儿子在幻境中的死,我知道是谁干的。”   从鬼蜮出来的一天起,几乎所有进入幻境的弟子都遭到了林家的询问,林家主铁了心要查清楚小儿子的死因,这件事在仙门中人尽皆知。   方凌霄警惕:“师弟,你又想做什么?”   陆蓬自嘲道:“师兄,我如今这幅模样,又能做什么呢?你放心,我和司辰欢他们已经两清,不会陷害他们的。”   方凌霄仍有顾虑,陆蓬却垂了眼,神情寥落:“师兄,就当作是我最后的愿望,好吗?”   方凌霄定定看了他半晌,最终转身离开。   陆蓬一直等到了晚上。   各大家主如今忙着演练阵法,林家主得到门下弟子禀报后,匆匆赶到剑宗。   他怕剑宗宗主在场,那姓陆的剑宗弟子会隐瞒,于是仗着自己修为,小心翼翼避开月怀霁的神识,直接潜入了陆蓬所在的角房。   本就破旧的木门“砰”一声推开,来人一袭宝蓝色华袍,迫不及待问:“你说知道本座儿子是怎么是的?是不是云唳他们干的?”   角房本就地处偏僻,光线不足,到了夜晚更是漆黑不见五指,房间只有一盏床头灯幽幽亮着,衬得床榻上的陆蓬面色越发苍白毫无血色,如一只讨命厉鬼。   陆蓬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道:“我不仅知道是谁,而且还有证据,咳咳,我命不久矣,只想在死之前,告诉大家一个真相。”   林家主本来还嫌弃这地方的简陋,对齐阙也保有怀疑。   但见这小弟子金丹几乎破碎,生机微弱,也放心下来,走近了些:“证据在何处?”   林家主眼中闪过怨毒的光。   他认为小儿子的死肯定是云栖鹤和司辰欢干的。   但如今云栖鹤要填阵,暂时动不得,但那司辰欢绝不能放过,最好拿着这证据闹上鸿蒙书院,让姓司的也去填阵,好慰藉他儿在天之灵!   陆蓬看穿了他的想法,掩去嘲讽,搭在床上的手微抬:“在这?”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盒,感受不到什么危险气息。   林家主不疑有他,接过玉盒,一把打开。   下一秒,一道红影直朝他面目扑去!   林家主震惊一瞬,但反应极快地闪身躲避,宽大袍袖携带着强大灵力,猛地斩断了那截红影。   “你敢骗我?”林家主觉得受到了愚弄,一把掐住床榻上陆蓬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提到半空:“说,杀死我儿的到底是谁?否则让你生不如死!”   “咳咳……”陆蓬在空中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顺着唇角流出。   然而那血还没有掉到地上,他苍白脖颈下有一道黑影诡异地游动,快速破皮而出吞掉他唇边血液!   “什么东西!”林家主悚然一惊,把陆蓬甩了出去,砸塌了整张床榻。   然而已来不及了,林家主觉得手心一痛,低头看去,才发现一根妖异的赤红细藤竟然破开了他身体屏障,钻进了他手心中!   他大骇之下,快速抓住那细藤尾巴,不断往外抽离,想要拔出这滕蔓。   然而越拔越长,越拔越细,但足足拔了半丈仍然未断,相反林家主感受到自己浑身灵力快速消失,血肉乃至骨骼仿佛万蚁啃噬,痛苦万分。   “啊——”他发出难以抑制地惨叫。   陆蓬静静躺在一堆破木板中,他的脖颈、四肢、胸前……越来越多的赤红血藤挥舞着触手,放肆啃咬着他的血肉,按理来说这应该是极疼的,看林家主如今的狼狈样就知道。   但陆蓬疼得浑身痉挛,满头发汗,脸上表情竟然是快意的笑容。   “哈哈哈,是我杀了林昱,他敢杀我母亲、妹妹,今日我也杀了你。”   陆蓬每一个字都含着呛烈的血腥。   他已经意识不清了,脖子下的位置几乎全部被血藤吞噬。   最后,他的目光看向因为床榻被毁,而歪倒下来的床头青灯。   灯芯点燃了床被,火势开始越来越大,映亮了整间屋子。   “疯子……”一边的林家主还没有放弃,他低低骂了两声,踉跄着跑出门去求救。   陆蓬静静看着他离开:“怕什么呢?明明早就被种下血藤了……”   但他已经完成他的复仇了。   陆蓬的侧脸在烈火炙烤下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他想起当年比这还要凶猛的大火,吞没了整座丰都城,他的母亲和妹妹消失在大火中。   如今轮到他了。   陆蓬脸上是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在门外越来越近的嘈杂脚步声中,他乳燕投林一般,扑向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砰——”   火焰猛地蹿高,突如其来的爆炸掀翻了房顶,整座角房瞬间沦为火场,倒映在每一个赶来的剑宗弟子眼中。   为首的方凌霄呼吸一滞,朝前迈出了一步,火光照出他动容的侧脸:“陆师弟……”   可惜已经没人回应他。   只有火舌舔舐间,一捧黑灰在夜风吹拂下飘散,如一把没有归途的蓬草,飘向星子璀璨的苍穹。             第102章   司辰欢从剑宗离开后,分别去找了花兑泽、苏幼鱼,如法炮制拿出信件,让她们交给器宗宗主和苏家主。   其余其他门派的掌门,他并不熟悉,怕打草惊蛇,只好先暂时按兵不动。   等从苏家出来时,已是月华初上。   月光静静笼罩着偌大废城,头顶一座座巨大飞舟悬停,在夜幕中显得寂静而又庞大,遮掩了道道月光,显得城中更为幽暗不清。   司辰欢在影影绰绰的长街上走着,地上青石板的缝隙间或长出杂草,顶得石板松动,走过时一端翘起,“啪嗒”又落下。   空寂长街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在某个隐秘瞬间,他忽而闪身偏头,堪堪躲过从背后袭来的一柄长剑。   他提气飞掠出三丈,打量着偷袭的人。   “是你?”   来者一袭青色衣裙,大半个身子笼在飞舟的阴影中,只有一张脸暴露在月光下,面色冷艳,正是药宗白芷。   “没想到,竟然让你躲过去了?”白芷冷笑一声。   “鸿蒙书院说将你禁足,看来是阳奉阴违,我看你还是去我药宗监狱吧。”   说完,提剑再次迎上。   凶悍的灵力从她手中长剑挥出,如飓风般荡开。   司辰欢横剑格挡,被巨大的推力生生推出九丈开外,脚下青石板裂开一道深刻长痕,石块外翻。   他心中大骇,上一次在药宗见面时,白芷的修为还只是元婴后期,怎么这么快就到化神了?   白芷蹁跹落地,下巴微抬,冷眼的脸上居高临下睨着他:“你若自己跟我回去,倒省一番苦头。”   “做梦!”司辰欢啐了一声,然后手中花逢君竖剑额间,猛然飞身劈砍,两道强悍的剑弧交错着朝白芷飞去。   “冥顽不灵”。   白芷以长剑虚空画出圆弧,轻而易举消解司辰欢剑招,迸出的劲风吹得她长发飞扬。   然而再一看,原地哪还有司辰欢的影子?   只有长街尽头,一角红衣快消失。   “竟然敢甩我?”白姝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身形如鬼魅,几个呼吸间快速森消失。   司辰欢铆足了劲逃命,他又不是傻子,非要分个胜负,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幸好各宗驻扎地相距不远,他之前又同云栖鹤四下乱转,对附近几条街地形熟悉,很快来到书院附近,只要再过一条街,就能进入鸿蒙书院驻地了。   药宗再放肆,也不会公然闯入门派驻地,要不然让其他门派怎么想?   然而他即将转过街角时,危机感油然而生,他硬生生扭转身形,朝后拉开三丈。   多亏他身形敏锐,因为下一刻白芷就提剑从半空劈砍而下,刚好就在他方才站的位置。   “你还真是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司辰欢翻了个白眼。   “你……”白芷何时受过这般屈辱,布下结界后直接全力一击,澎湃的灵力铺天盖地而来,掀起的狂风刮得人皮肤生疼。   这一击避无可避,司辰欢万万没想到都快到驻扎地了,她竟然还如此肆无忌惮使出杀招。   眼看强大灵力转瞬便在眼前,司辰欢咬了咬牙,正准备拼着受伤也要撕开剑光时,腰间忽然一紧,在那剑招落到他身上的最后一秒,如飞鸟一般被人给扯飞了出去。   剑招落空,威力不减地劈砍在长街一侧废旧破屋上,一路掀翻了足足三条街的高墙和房屋,闹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即便有结界笼罩着,也被周围门派发觉。   “发生了什么?”   “谁不要命了,不知道禁止斗殴吗?”   “……”   各派弟子纷纷出来查看,因为这一处拐角有白芷设下的结界,一时还没人发现。   此刻,她眉目阴沉地盯着忽然出现的女人,若不是她,不会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花虞则收起长鞭,一边揪着司辰欢后脖,一边瞪了回去:“看什么看,不要脸的,以大欺小,你还好意思?别仗着你是药宗宗主的女儿,就敢公然违禁在丰都城内动手,小心老娘揭发你。”   白芷气得面色青白,到底还是维持住了一份世家该有的体面,没有同花虞一般大呼小叫:“鸿蒙书院带回司辰欢时便承诺,要将此子禁足,可我看他今天出入各大门派,丝毫不知悔改。既然你们书院不会教导,那只好押入我们药宗教教规矩了。”   司辰欢:“你怎么知道我去哪?你跟踪我!”   花虞打了一下他头顶:“别嚷嚷。”   然后看向白芷,语气不善:“如何管教弟子是鸿蒙书院的事,药宗管得如此宽,难道全天下的门派,你们都要管了不是?”   白芷还没说什么,更大的喧闹声响起。   “天呐,这是谁!”   “快闪开,这些血藤会攻击人!”   “小心……”   白芷在听到血藤时,便面色大变,不再同花虞纠缠,径直撕开结界朝喧闹处快速掠去。   司辰欢也想要跟去,却被花虞牢牢揪住命运的后脖,又拍了他一巴掌:“你凑什么热闹,还不跟我回去。”   “师娘,那个血藤很危险,我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司辰欢心急如焚。   怎么城里突然出现了千丝藤?而且还直接公然出现在大街上?   不会和他给陆蓬的那一截滕蔓有关吧?   但不可能啊,自己的小绿腾乖乖巧巧的,才不是那种没有理智只会吞噬血肉的血藤!   可惜不管他如何说,师娘铁了心将他抓进书院驻扎的宅院中关着。   此刻院中人很少,司辰欢估计都出去看热闹了,他就坐在厅堂中,一边给师娘道歉,发誓再也不会乱跑,一边坐立不安地看向门外。   花虞看出他格外急躁的模样,也不免皱了皱眉:“这个血藤,到底是什么?”   司辰欢略一犹豫,决定还是先跟师娘通个气,他拿出写的多的信封,递给了师娘:“您看看就知道了。”   花虞半信半疑接过,扫了没几眼,她面色大变,等匆匆看完后,手上信封无火自燃,快速化作灰烬。   “臭小子”,长鞭划破空气,直接毫不留情地在司辰欢背上狠狠一抽,司辰欢不敢躲,硬生生挨了一鞭。   “哎哟,疼死我了”,他顺着力道趴在茶桌上,口中直喊疼。   “别给我在这卖惨,你告诉我,这封信你还递给了谁?”   司辰欢看到师娘眼中蓬勃欲出的怒火,不敢造次,乖乖把三位掌门的名字说了。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花虞气得举起鞭子又想抽人,然而最终还是将鞭子重重摔了回去,她愁得在厅堂内踱步。   “药宗竟然敢……”   花虞面色几经变化,最后重重一叹,“算你还有点聪明,只给这三位递了信,若换作其他门派,不只是你,恐怕我们书院,也要保不住了。”   司辰欢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药宗怎么敢?”   “玄阴门尚且能一夕覆灭,何况一个小小书院。”   司辰欢先前凭着一股冲动行事,如今吓出一身冷汗,确实是他太冲动了,光想着要让药宗罪行大白天下,却忘了自己身后的宗门。   花虞见他面色懊恼:“现在知道了,药宗估计盯上你了,接下来几天你就待在房间,哪也不许去!”   “可是……”   花虞打断:“还有什么隐情,直接跟我或者你师父说,大人办事,总比你一个臭小子来得稳妥。”   司辰欢听出她话中意思,不觉动容:“师娘你真好,不愧是嫉恶如仇、威震天下的花女侠。”   “少贫嘴。”花虞乜了他一眼。   庭院中有人匆匆跑来,容貌映在廊下悬挂的防风灯中。   是楚川。   他眼眸亮得惊人,面上不掩惊惶之色。   “瞎跑什么。”花虞下意识斥责了一声,见他神情不对,这才问,“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你吓成这样?”   楚川停在门口,看了一眼司辰欢的方向。   司辰欢道:“我把所有事都跟师娘说了。”   楚川眼珠子差点没掉地,一副“你竟然没被打死”的怀疑。   司辰欢借机道:“师娘明察秋毫,才不舍得打我呢。”   楚川撇了撇嘴,指着司辰欢因侧身动作而露出的破了一道裂痕的衣服:“你背上的伤还是先上药吧。”   不过只挨了一鞭子,已经是花虞网开一面,司辰欢也皮实,等不及上药,把楚川拽到茶桌边,问他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川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出了自己方才看到的恐怖景象。   “……林家主全身已经都被血藤吞没,太恐怖了,若不是他身上残存的衣袍,还认不出他的身份,有不少弟子离得太近,也遭了殃,场面一片混乱,最后附近所有掌门都惊动了……最后林家主还有不慎受伤的几个弟子,都被药宗抬了回去,明天应该会有解释。”   司辰欢听完,忽然道:“那剑宗又出事吗?”   楚川“嗯”了一声,狐疑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据说剑宗的院落失火,烧死了一个弟子。对了,还有一些弟子,称刚才看到林家主出来的方向,恰好就是剑宗所在的位置,是不是两者有什么联系?”   司辰欢的猜测成真,心沉了下去。   没想到竟然真的是陆蓬搞的鬼,但他为什么要杀林家主?   司辰欢的思绪回到那一日的鬼蜮幻境,想到了当时林昱误杀了陆蓬的母亲和妹妹,不会是因为这个……   司辰欢只觉一阵无力,陆蓬这大半生都活在仇恨之中,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也不忘他所谓的复仇。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到了云栖鹤。   想到了当年玄云门刚刚覆灭、被仙门千夫所指的云唳。   当年十八岁的他以“废物”“魔头之子”重新回到书院,即便有师父还有他的再三保护,也不免有弟子多加奚落,当时的云唳同陆蓬何其相似?   都是一样的被仇恨扭曲,都是执意要走上那条复仇的不归路……   不过自从那个雨夜开始,满腔仇恨的少年忽然沉寂下来,甚至变得倦怠懒散,开始看到除了复仇以外的生活。   但、什么时候人会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呢……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楚川推了他一把。   司辰欢回过神来。   他甩了甩脑袋,暂且将多余思绪抛在脑后,然后道:“不管血藤从哪里来,对我们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虽然这么说也些冷血,但他今日刚给三位掌门递信,白芷又盯上了他,今晚来这么一出,不仅药宗的注意力会大大转移,而且他信中提到的千丝藤一事也会大大提高三位掌门的信任度。   司辰欢不求他们能全部相信他,只求掌门们升起警惕心,不要在之后的聚灵大阵上毫无防备,调入药宗和鬼仙的陷阱。   楚川却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你是不是知道前因后果,快跟我说说。”   “好了,这么晚了,别在这瞎嚷嚷”,花虞明显不想让楚川也蹚浑水,发话道,“你俩都给我回房间去。”   楚川被迫噤声,念念不舍的目光看的司辰欢浑身不自在。   一瓶药膏丢过来,司辰欢接住。   花虞板着脸道:“回去上药,别偷懒。”   司辰欢这一天终于露出个笑,边走边扬起药膏:“谢谢师娘,师娘对我最好了。”   花虞见他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觉失笑,然而笑完后,却一点点冷下脸色。   她站在廊檐下沉吟半晌,转身去找了楚逢尘。   司辰欢回到房间,将身上衣服换下。   师娘抽鞭子向来不留手,他背后被抽出一道血痕,伤口沾着衣服,脱落时带起轻微的刺痛。   司辰欢也是习惯了,将药膏匆匆一抹,先擦了上下两头,碰不到伤口的地方,唤出了两个小纸人出来,帮他快速抹了一遍。   清凉的药效散发出来,司辰欢收起小纸人,也没有穿上衣,径直趴在床榻上,细想方才云栖鹤的问题。   过往的种种诡异之处浮现,司辰欢不止一次怀疑云栖鹤同他一样做了预知梦,可面对他的试探,云栖鹤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见过那本话本的样子。   但他又偏偏对话本的情节了如指掌,甚至许多司辰欢不知道的事,他却如未卜先知一般,每次都能精准打破敌人的阴谋。   那个雨夜……云栖鹤到底知道了什么?   然而他如今还身在药宗,注定不能给司辰欢答案。   想到这里,他又忧心起来。   今天只是给三位掌门递信警示,但不能保证他们会反对云栖鹤祭阵的决定,甚至……万一为了所谓的仙门安全,他们也赞同呢?   而且这个可能性还很大。   跃动的烛光下,司辰欢两条眉毛打得难舍难分。   偏偏今天一个白芷就叫他差点应付不过来,药宗之后肯定会对他多加防范,就怕他前脚刚从院子出去,后脚就被抓进药宗。   那他同云栖鹤,两人都完了。   只能慢慢来,急不得。   司辰欢在心中安慰自己,云栖鹤向来算无遗策,他如果当真通晓话本情节,肯定对今天的局面早有预料,而且如今齐阙也一直没有出现,没准又是他在布什么局……   理智上他是相信云栖鹤的,但感情上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那一日云栖鹤替他转移伤势后的虚弱模样一直浮现在他眼前。   他的伤势怎么样了?胸口的破洞愈合了吗?仙门既然让他填阵,应该在修补结界之前,先给他好好疗伤吧……   这一想便不自觉往最坏处发挥,甚至还想到了云栖鹤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可怕景象,把司辰欢自己想得惴惴不安,心里发慌。   住脑!不能瞎想了!   司辰欢爬坐起来,狠狠摇了摇头,想要把脑海中那些可怕废料甩出去,然后盘腿打坐。   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抓紧时间提升修为。   今天白芷的化神修为也是激励到他了,虽然不知道此人是如何快速提升修为的,但对于司辰欢来说,从开始梦到自己挡刀命运时,他的目光便一直是化神期。   甚至,他忍不住想,如果那一日在厅堂下他有了化神修为,是不是就能及时拦下陆蓬刺出的一剑,而不用云栖鹤还要费尽心思为他转移伤口?   ……   司辰欢眉间越发沉凝,气息翻涌,一截碧绿色的滕蔓从他衣袖中缓缓探出。   他体内金丹处的千丝藤,比起最开始粗壮了许多,不同那些狰狞可怖的赤红血藤,司辰欢炼化过的千丝藤不仅颜色碧绿清新区,而且表面泛着淡淡灵光,一看便是清正灵力蕴养而来。   他想起白姝前辈提到,她创制的化魔丹所用的主要材料,正是她自己炼化后的千丝藤。   说明千丝藤之间,两种不同形态的滕蔓相生相克,如今他总共吞噬过三次血藤的母藤,每一次吞噬,不仅让他体内千丝藤粗壮一圈,他自己的修为也能大涨。   上一次从白姝身上吞噬的血藤,因为纷至沓来的琐事,他还没有仔细消化,如今正是时候。   司辰欢凝神静气,开始缓慢尝试从千丝藤中,抽取尚未消化完的母藤力量。   ……   三日时间匆匆而过,正当花虞惊讶司辰欢怎么如此听话时,风卷云涌,层层叠叠的劫云笼罩在庭院上方。   更准确的说,是笼罩在司辰欢房间上空。   花虞和被吸引而来的楚逢尘对视一眼,快速给他布下能抵挡些许雷劫阵法,并且吩咐跑来的楚川多去拿些灵石丹药,以防他后力不继。   “这臭小子,也不打声招呼,说渡劫就渡劫了。”花虞抱怨了一声,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她脸上的骄傲神色。   司辰欢已是元婴后期,再次渡劫,那便是化神修士了。   二十岁的化神啊,可是比当年那位天下第一人的云琅,还要更早十年。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旷古奇才了。   但一切的前提,便是他要自己能熬得过去,毕竟化神的雷劫比起元婴,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房间外,注视这一方向的楚家三人,脸上全都写满了担忧。   这一片醒目雷劫,也自然吸引到其他门派的目光。   虽然这些时日,因为在鬼蜮幻境中经过历练而提升修为的不在少数。   但这可是化神期,而且还是年轻弟子一辈啊,让那些都还不曾结丹的弟子情何以堪。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于是酒楼中成日凑在一起的世家弟子们特意换了一处位置,就在靠近鸿蒙书院的一处屋子里面,看着那片劫云,七嘴八舌地讨论司辰欢能不能度过雷劫。   大部分弟子都语气酸涩地表示不能成功。   苏幼鱼听得多了,第一次扯下高冷面具,直接把那群嫉妒得面目全非的人大骂一顿。   气得那些世家弟子放出狠话:“要是司辰欢能渡劫成功,我们就当街学狗叫!反过来的话,就是你当街叫!”   苏幼鱼一掐腰,柳眉倒竖:“好啊,这可是你们说的,若是他不能……呸,肯定没有这个可能,你们就等着吧。”   等方凌霄想要阻止时已经晚了,这意气用事的赌约就这么定了下来,甚至各自还签了名过了天道一关,也就代表着哪一方都不能违约。   苏幼鱼只有一人,而笃定他不能成功并且签字的,足足有二十名弟子,其中以药宗、洛家、林家为主,甚至还有白落葵。   方凌霄叹了一口气,担忧地看向天空中的劫云,心中偷偷为司辰欢祈祷。   隔着几条长街外的药宗,某处隐蔽的房间中。   这房间没有窗户,光线极其有限,却出乎意料得不算简陋,床榻、茶几、茶具……该有的都没有差。   但房间里的人任何东西都没碰,只是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打坐,忽然间,他似有所觉睁开了眼,眼中寒意潋滟,幽深如潭。他微微侧耳,听到了房间外有隐隐雷声传来。   在他睁眼的一刻,一道黑影忽然穿过墙壁,在他面前快速凝聚成一个人形。   白衣黑带,眼前覆纱,是白雪庭。   他姿态闲适地在云栖鹤身前蹲下,低沉华丽的语气中藏着动人心弦的蛊惑:“我说的提议,考虑地怎么样了?只要你乖乖让我夺舍,不管是司酒,还是鸿蒙书院我都放他们一条活路。”   云栖鹤恍若未闻,没有丝毫动摇,同几天前一般,将他当作空气。   白雪庭也没用失望,只是看着他侧耳动作,忽然开口:“你知道吗,司辰欢正在渡化神的雷劫?你猜,我现在要是动动手脚,他会不会就会死在雷劫下?”   云栖鹤这一次终于给出了反应。   那双狭长上挑的眼尾冷冰冰看过来时,这位鬼仙竟然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心悸。   上一次,还是在同云琅的那一场生死对战,他拼尽全力假死逃生,勉强存活了下来。   这不美好的回忆让白雪庭从容的唇角缓缓平直。   果然这对父子,都是一样的惹人讨厌啊。   但也幸好的是,这对父子,同样都有一个软肋。   白雪庭想到什么,面色兴奋,语气也迫不及待起来:“你若现在让我夺舍,我便放过司辰欢一马,如何?”   云栖鹤嗤笑一声:“你不会动手脚的,你们这种阴邪鬼修,见不得光的东西,最怕雷劫。就算你不怕受伤,但城内的剑宗、器宗宗主,以及八大家掌门,可不是吃素的。在修补结界前,你不会想暴露自己的。”   白雪庭丝毫不恼,反而抚掌一笑:“你说得对,可是云唳,这还是你第一次说这般多话,果然还是害怕了,想来提醒本座。”   他的身体如虚无缥缈的影子,快速飘到云栖鹤另外一个方向,鬼魅无比,俯身吐出的话语也像是淬了毒,“别忘了,你的父亲是如何死的。你若还是这般不识趣,到时候,可不要连累了你深爱之人。”   他最后的尾音上扬,仿佛某个恶毒的诅咒。   说完,他整个人又消失在了空气中,毫无痕迹。   云栖鹤的眉心缓缓蹙起,他听着房屋外隐隐的沉闷雷声,终于显露出一丝忧色。   ……   司辰欢这次渡劫渡得很艰难。   他修为提升太快,纵然前期云栖鹤压着他进行修炼,然而体魄和经脉的淬炼远远不足。   如今在雷劫中一次次锻体和拓宽经脉,濒死的痛苦让他几度熬不过去,几欲昏死。   然而每当他差一点要坚持不住时,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会诡异地减少些许。   减少地并不多,却能恰好在他承受的极限内。   若是一次两次,司辰欢只以为是自己极度痛苦下的幻觉。   但次数一多,他便反应过来。   是云栖鹤。   他把痛苦又转移到自己身上去了。   司辰欢一时情绪翻涌难以自抑,差点忘记升起新的屏障抵御雷劫。   但一想到若是他受伤,云栖鹤这个笨蛋肯定会分担更多痛苦,他便精神一振,更加小心坚定地抵抗雷劫。   ……   硝烟散尽,院子已是一片狼藉,屋顶也在雷劫中毁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房梁。   楚家三口还有书院弟子们紧张地守在门外,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   楚川甚至冒了满头的汗水。   待房门打开,毫发无损的司辰欢走出来时,众人这才重重松了一口气,接着是欢天喜地的惊叹声。   “司师兄太厉害了,二十岁的化神修士啊!咱们书院这下要扬名了哈哈哈哈!”   “去去去,让我也摸一摸司师兄沾一沾喜气,保佑我快点结丹。”   “我也来我也来!”   司辰欢一出来就被一堆弟子团团围住。   白胡子老头一边顺着胡子,一边瞪眼看这群迷信的小弟子,半晌还是绷不住上扬的嘴角,骂了一声:“这小混蛋。”   花虞和楚逢尘也是满脸笑容。   楚川更是直接拨开小弟子们,直接一把揽住司辰欢,一副骄傲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渡劫成功了:“看到没,这可是我兄弟!二十岁的化神修士,天下第一!”   “行了行了,别太夸张”,司辰欢被他们弄得不太好意思。   他现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体内蓬勃的灵力让他看向周围的世界更加敏锐和清晰。   渡劫而来的喜悦虽然还残存心头,但比那更加急切、更加无法掩饰的……是他想要见到云栖鹤的心情。   很想很想。   是即便会被药宗发现也要拼尽所有见面的孤注一掷。   但、不行。   司辰欢面上对弟子们笑着,背在身后的手指却已刺进手掌中。   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背后还有鸿蒙书院。   他是可以孤注一掷,但不能连累书院。   于是只能将这深刻浓烈的情绪压抑,逼迫自己强忍下来。   只是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院门的方向。   花虞隐约看穿了他的想法,原本轻松笑意的表情一顿,又浮现出愁容来。   她还未说话,门外忽然接二连三响起许多狗叫声。   “汪汪汪……”   “汪汪汪——”   “……”   接连十几道高高低低的狗叫声忽远忽近,把院内正欢呼的众人吓了一跳。   司辰欢也道:“怎么忽然养了这么多的狗?”   楚川知道内情,笑得乐不可支,把他拉到院门口,打开房门,他们也没出去,只是探头去看街上此刻大概二十人的弟子在学狗叫。   他们表情大多憋屈羞愤,却不得不发出狗叫声,甚至其中还夹杂着白落葵!她头低得更像要埋进土里去。   这幅异象引来许多弟子驻足观赏,啧啧称奇。   司辰欢道:“没想到这群世家弟子,还有这种爱好。”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一开口,街上正学狗叫的弟子纷纷转身瞪了他,凶恶的眼神仿佛他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司辰欢一脸疑惑。   楚川乐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直拍他肩膀乐呵:“别说了,他们学狗叫,还都是因为你。”   司辰欢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扫下去,挑了挑眉:“我可什么都没做?”   街对面的苏幼鱼也看到了两人,她快步走过来,先对司辰欢道谢,再指着街上的弟子们,扬眉吐气道:“这群嫉妒你的家伙诅咒你渡劫失败,非要跟我打赌,呵,愚蠢的凡人,怎么会懂美男肯定不会失败的真理!现在终于自食恶果了。”   司辰欢:“……”   原来是你。   但面对苏幼鱼一副惩恶扬善的得意表情,他只能顶着世家弟子仇恨的眼神,真诚道:“那真是谢谢你了。”   长街上的快乐气氛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各门派掌门忽然回到据点,宣布明日便是修补阵法的时机。   一时间气氛重新变得凝重。   司辰欢心也跟着重重一跳,既喜又惊。   喜的是终于能够看到云栖鹤。   惊惧的却是,所谓的填阵,云栖鹤当真布下了万全之策吗?             第103章   狂风从天地尽头席卷而来,大大小小的飞舟越过太一山脉连绵不绝的群山,错落悬停在晦暗苍穹下,寂静肃穆的气氛油然而生。   此处仍然是宽阔无比的荒野,黑色鬼气笼罩在透明结界内,不知是不是错觉,鬼气仿佛比起上次他们进入鬼蜮中要浓郁许多,阴冷混杂着腐朽的气息迎面扑来,还未曾接触,便让人心生寒意,灵力运转都慢了许多。   各宗弟子先后飞掠而下,司辰欢掩在人群中,目光在药宗队伍中来回寻找,却丝毫没有看到那道熟悉身影。   云栖鹤呢?   他强忍着焦躁,暗中扫视了全场。   然而,却连那人一丝影子都没有见到。   不可能!   既然要填阵,怎么会没把人带过来?   司辰欢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长眉紧拧。   药宗,又想搞什么把戏?   一侧的楚川早就发现了司辰欢的动静,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楚川拍了拍他肩膀,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只能干巴巴道:“别担心,那小子一肚子坏水,肯定没事的。”   司辰欢却依然愁眉不展。   楚川摇了摇头,心下一叹,看向阴沉晦暗的苍穹,也许是因为此地靠近鬼蜮,就连天空中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望之不详。   总感觉这一次修补结界,不会太平啊。   “锵——”   重物落地带起的震颤声响彻四野,众人身形一晃,纷纷看向金光大作的前方。   聚灵大阵早已准备好,朱砂绘制的符文纵横交织,层层蔓延,布满了大地。   当下,九九八一十个方位上俱有一名掌门镇守,最前方三个中心点上赫然矗立着三宗宗主。   须发皆白、气势强大的药宗宗主居于中间,半人高的丹鼎落在他身侧,刚才就是此物引起震动。   这便是白宗主的本命法器——太一鼎。   此鼎采太一山脉灵气汇聚而成,通体玄黑无一杂色,据说能练出仙家服用的顶级丹药。   剑宗月宗主的法宝自然是长剑,而器宗花宗主身后赫然跟着一个兵人,同他容貌一模一样,相同的强大气息如出一辙。   三位宗主的本命法宝带来巨大灵力波动,让身后的弟子们大开眼界,私下赞叹不已。   而此时三人之间,却不似看上去的和谐。   “两位,这是何意?”白宗主虽是笑着,但目光却是冰冷凌厉,他指着脚下繁复交错的线条,原本该是以他为核心阵眼的法阵,却因为凭空添加的几条符文,赫然变作了三个核心。   也就是说,原本聚灵大阵所聚集起来的灵力不再加身于他一人,而是三位宗主平分。   面对他的质问,花缚暄沉默不语,月怀霁淡淡开口:“白宗主身怀大义,想要凭借一人承受补阵压力,令我等佩服,也想尽绵薄之力,所以连夜修改阵法增添了阵眼,分担白宗主的压力,您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尔等有济世之心,我自然高兴来不及”,白宗主面色不变,只是轻笑说,“不过这上古大阵环环相扣,极难变动,不知是哪位贤才改的阵法,技艺怕是不输阴阳齐家了。”   凡是阵法极难改动,更别说如此庞大玄奥的上古大阵。   不知是谁,又来坏他的好事。   月怀霁眸底暗光闪过,面上毫无异常:“白宗主谬赞,只是我胡乱改的罢了。”   白宗主不置可否,只是转过身去,面对掌门和弟子们,肃容道了一声“结阵——”   他话音落,脚下大地的繁复符纹齐齐一亮,凭空浮现一道庞大玄奥的阵法虚影,笼罩在众掌门头顶,金红色的耀目光彩倒映在外围弟子激动的眼眸中。   与此同时,鬼蜮结界在刺激下,暂时显出淡蓝色的形状,光波流转中,只有一处结界突兀塌陷,约有十来丈之宽,一层极薄的白膜勉强笼罩在破损处,但在浓黑鬼气前赴后继的冲击下,那层“白膜”已经摇摇欲坠!   “咔——”   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清脆的碎裂声,齐家全族血祭凝成的“白膜”,终于还是被鬼气冲破,滔滔黑雾源源不断从破损处涌出,隐约伴随着行尸尖啸,刹那间原本就晦暗的苍穹更是黑沉无光。   “补阵,起——”   头顶的玄奥阵法金光大作,化作一道无形结界护住八十一位掌门和三位宗主,三道强大无匹的灵力照亮晦暗天地,裹挟万钧之力直直朝结界破损处涌去!   原本汹涌冒出的鬼气有了一瞬停滞,幽幽塌陷的结界窟窿边缘泛亮光,朝着中间缓慢合拢。   这合拢的速度极慢,却让在场修士受到鼓舞,也让原本想冲出鬼蜮的行尸们凄厉惨叫,发疯一般齐齐涌出,速度快了一倍不止,前赴后继扑向外围弟子处!   弟子们面色肃然,纷纷冲上去与行尸、邪魔战作一团。   他们的任务便是在修补结界时,斩杀从破损处逃出的邪魔和行尸,以防后者逃脱祸乱人间。   逸散的鬼气遮住了黯淡天光,四野俱是厮杀声,目之所及充斥着行尸枯槁扭曲的身体。   刚开始出来的行尸修为比较低,轻而易举就被斩杀。   渐渐,行尸的修为越来越高,有弟子慢慢坚持不住。   一个鸿蒙书院的弟子举剑抵挡飞扑上来的行尸,奋战已久的长剑不堪重负,竟直接在利爪下“咔擦”断裂,眼看行尸腥臭锋利长牙即将咬断脖子,弟子绝望闭上双眼。   利刃割开皮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鲜血飞溅上弟子侧脸,他茫然睁开眼,对上一张俊秀精致的脸。   “别发呆,还不去后面疗伤”,司辰欢又低声道,“记住,别吃药宗的任何丹药。”   说完,他又拿起花逢君,一剑斩开身后扑上来的几只行尸。   弟子反应极快,捂着受伤的胳膊快速跑走。   荒野最外围,一座座临时搭建的木棚沿着山脚而建,木棚内身着青衣的药宗弟子来来往往,给受伤弟子治包扎疗伤,末了还递给受伤弟子一颗破魔丹,美名其曰防止鬼气侵蚀。   那弟子见周围不少人都吃了那颗丹药,想起司师兄的嘱托,在对面药宗弟子的注视下,假装把丹药送入口中,又在药宗弟子转身离开时,将丹药吐了出来,暗暗藏起。   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后方的受伤弟子越来越多,不知有多少人服用了破魔丹。   一直奋战在前方的司辰欢却无暇顾及。   他身上的弟子服已经从白衣染作了红色,俊秀的侧脸上也多了道喷溅的血迹,增添几分凌厉。   司辰欢已记不得杀了多少行尸,干涸的丹田传出刺痛。森   他握着花逢君的手微微颤抖,在斩杀完又一波行尸后,插剑入地当作支撑,抬头去看不远处的庞大结界。   破损处已经被填补了大半,只剩下约莫一丈的窟窿,然而从早到晚,那窟窿却不如前三日一般缓缓合拢,而是一直高悬在结界上,丝毫未有变化,源源不断的黑气和行尸持续涌出。   即便有化清丹护体,在浓郁鬼气下,仍然有不少弟子鬼气入体无法动用灵力,甚至一些修为较低的弟子当场化作行尸,扑咬身边同伴。   绝望渐渐蔓延,行尸尖啸声中多了年轻弟子的哭嚎与惨叫,萦绕在血色夜穹下,悲壮惨烈。   聚灵阵中的掌门们也不好受,修补结界需要庞大灵力,他们此时丹田已完全枯涸,甚至需要燃烧本源灵力,但最后的一丈窟窿却是死活无法修补,偏偏他们若是停止,修补阵法将会功亏一篑!   洛家主修为不过化神,灵力早已枯竭,靠着他周边几位掌门的灵力扶持,这才没有倒下,他此时急呼道:“宗主,没有玄阴令根本无法修补最后的破损处,还请宗主赶紧将云唳填阵吧——”   此话一处,全场的人都眼前一亮。   是啊,不是说那位玄阴门余孽藏了玄阴令,此时正是让他为了苍生贡献自己的时候。   “洛家主说得有理,他父亲云琅走火入魔为害仙门,这犯下的罪孽就该让他来弥补!”   “没错,而且他修为尽失,早就是个废物了,应该自己乖乖填阵,至少不会死的那么窝囊。”   ……   一声比一声高的喊叫几乎盖过行尸尖啸,司辰欢环视过一张张狂热的脸,面色越来越难看。   白宗主似乎是“盛情难却”,终于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道:“既然如此,只好委屈他了。”   随着他的话落,悬停在半空的药宗飞舟上,两道青色衣裙翩跹而落,露出两张相似的脸庞。   是白芷和白落葵母女,她们竟然还在飞舟上!   司辰欢死死盯着她们中间挟持的少年,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   云栖鹤仍旧穿着鸿蒙书院的弟子服,鲜亮白衣在黑沉的荒野上格外醒目。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任由白芷和白落葵将他带往结界破损处。   一丈长的漆黑窟窿近在眼前,行尸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拥挤着从窟窿中伸出无数双苍白利爪,只要有人靠近,便会被撕得粉碎。   众目睽睽下,白芷松开了云唳,掏出佩剑清剿拦路行尸,她身后白落葵继续带着云唳朝窟窿靠近,想要把人丢进去。   就在她脱手的瞬间,惊呼声四起。   因为一道仿若流星的身形穿过重重鬼气,几乎贴着窟窿的鬼爪险而又险接住云栖鹤,下一刻急剧退去。   四下哗然一片。   “那是谁?莫不是被邪魔附体了!”   “是鸿蒙书院的司酒,前几日刚升到化神期的修士!我早就觉得他有问题了,怎么会有人修为提升这么快?严查司酒、严查鸿蒙书院!”   “查什么查,大家都快死了!赶紧去抓住他,把云唳抢过来。”   数道身影快速升空。   司辰欢单手将云栖鹤护在身后,不知为什么,他救了云栖鹤后,后者一直默不吭声,只用黑沉的目光盯着他,那眼神有些莫名的怪异。   但如今形势紧急,司辰欢将那些异样埋在心底,警惕地看着前方几人。   白芷、白落葵、方凌霄……   司辰欢舔了舔干涩的唇,目光沉着而坚定。   他虽然灵力不足,打不过这几人,但如果只是逃跑,加上些法器,未必不能……   “噗嗤”   细微的声响伴随着钻心剧痛。   鲜血一滴一滴,从泅湿的左臂衣服上滴落。   司辰欢身形晃了一瞬,不敢置信地看向身后的人。   然而对上的却是一双邪气四溢的眼。   明明是同样的脸,但眼神、表情全都多了一层诡异的陌生。   司辰欢的目光一凝,他慢慢松开了手,惊疑不定问:“你是谁?”   他不是云栖鹤!   对面那“人”的右手濡湿,鲜血滴滴答答掉落,是方才刺穿司辰欢左臂的手。   他遗憾道:“才刚刚掌控这具尸体,刺错了地方,放心,下一次,就会把你的心掏出来。”   他邪肆的目光始终看着司辰欢,将右手放到唇边,舔舐指尖淋漓的鲜血。   这一幕诡异极了。   “你是谁,你把云栖鹤怎么样了?!”司辰欢瞳孔骤缩,花逢君剑尖调转,直指对面少年。   趁他分神时,身后的白芷面色狠厉,挥剑就想偷袭他!   “锵——”长剑在半空被人架住。   白芷怒视来人:“方凌霄,你也跟司辰欢勾结不成!”   方凌霄挑剑挥开,冷笑一声:“少泼脏水,只是看不惯卑鄙小人而已。”   “你敢侮辱我母亲”,白芷还没有反应,白落葵便气得柳眉一蹙,朝方凌霄攻击而来。   白芷冷眼旁观,没有阻止女儿。   像这种自诩正直的冷硬剑修,还是滚远点,不要打扰了大计。   她目标明确,转身攻向司辰欢,招招致命。   却丝毫没有看旁边的“云栖鹤”一眼。   司辰欢心中划过一丝异样,一边拆招一边快速思索。   照理,他们不是应该抓“云栖鹤”去填阵,然而白芷的目标却分明是他。   除非……司辰欢呼吸一滞,除非那个冒牌货和药宗是一伙的!   冒牌货“云栖鹤”静静悬于半空,这个传说中修为尽失的废人,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如同看戏一般,目光戏谑地看着荒野上的惨象。   在察觉到司辰欢向他投来的视线后,他也缓缓转身,对他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   “啊被发现了,白陵游,还不出手,你等什么。”   懒洋洋的声音响在所有人头顶。   众人一时茫然。   云唳怎么敢直呼药宗宗主名讳,而且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第104章   所有的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聚灵阵内、战场上、荒野外围……甚至整个修真界的各处角落,无数修士身形齐齐一顿,接着一截赤红血藤破胸而出,鲜血飞溅三尺。   那几乎是诡异到极致的景象!   一截截赤红血藤化作铺天盖地的赤焰流星,或远或近,从四面八方朝着白宗主席卷而来,纷纷钻入他身边半人高的太一鼎中!   恢宏的流焰掀起一阵狂风,吹得众人几乎站不稳。   “怎么回事?!”   掌门、掌门你怎么了?”   “师弟你不要吓我!”   “……”   尖叫声后知后觉响起,伴随着漫天遍野的赤红血藤,身边人一道道飞溅的鲜血映在众人震惊的眼中。   苏幼鱼甚至一时没有察觉身后靠近的行尸。   “砰”,等身后行尸落地,她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对上楚川有些污脏的脸。   “你发什么呆,不要命了!”   人声太嘈杂,楚川几乎是吼着对她说出这话。   苏幼鱼难道没有同他计较,只是脸色发白,难看得厉害。   楚川蹙眉,靠近了些:“怎么,我不是给你传信,让你门下弟子都不要吃药宗给的丹药吗?”   苏幼鱼摇头,愤恨道:“我爹是下令阻止了,可方才受伤的弟子被哄骗,不少人吃下了丹药,药宗简直无耻至极!”   她骂完,想到了什么,抬头和楚川一个对视。   “受伤的弟子!”   等到两人感到荒野边缘时,药宗用来安置受伤弟子的临时木棚附近已是尸横遍野。   一具具行尸啃食着惨叫的受伤弟子,他们身上穿着青色衣衫,胸口破洞,抬头时,幽绿色的瞳孔如两道鬼火,阴冷极了。   这熟悉的瞳孔让苏幼鱼和楚川同时心脏重重一跳,都想到了几个月前天音门诡异出现的行尸。   “白陵游不仅用修士炼行尸,竟然连门下弟子都不放过。”楚川说完,自己都感觉到一股渗人寒意。   “救人——”   苏幼鱼半抱琵琶,右手拨弦扫出强劲音波,涟漪般的灵力迅疾朝着四面八方刺去,几乎所有行尸的动作俱是一顿。   楚川飞身跃入行尸中,挥手一剑齐齐收割数个人头。   只是此处药宗弟子极多,化作的行尸也就更多,他掩护着受伤弟子艰难逃跑,手中长剑不过几个来回便承受不住断裂开来。   “这破剑”,他骂了一声,掏出腰间折扇“唰”然展开,于半空化作白金华丽的长琴单手一压,五指快如残影急急拨弦,怒涨音波如天罗地网将行尸割得四分五裂!   聚灵大阵内,血藤破胸而出的掌门占了三分之二,他们的鲜血飞溅在朱红符纹上,哀嚎声不绝于耳。   “我的金丹怎么没有了……”   “白宗主,这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死死捂住胸口淋漓的破洞,缕缕黑气蔓延,眼瞳渐渐染上不详的幽绿色。   月怀霁神情一凛,喝道:“他们要化作行尸了,给我踢出去!”   随着话音落下,道道身影弹出聚灵大阵。   原先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掌门们,再次爬起来时,变作了面容狰狞、双目幽绿的行尸走肉,尖啸着扑向不远处的弟子。   所幸这些掌门修为全失,同普通行尸并无异处,存活的弟子勉强能应付。   地上混乱一团,空中缠斗的司辰欢终于找到机会,锋利剑尖径直贯穿了白芷整个胳膊!   他猛地拔出,飞身将她踢向恍若漩涡的黑色窟窿处!   “母亲——”白落葵见状,来不及和方凌霄纠缠,飞身而去想要抓住白芷!   然而两人指尖相触时,距离窟窿只有几步之遥,白芷扬起的衣裙被从窟窿探出的利爪死死抓住。   白芷眼中厉色闪过,在和女儿双手紧握的瞬间,用力将她往身后一拽!   白落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身体瞬间被无数鬼爪淹没。   白芷借机脱身,头也未回,朝着白宗主方向飞去。   这这一出母女相残的画面让司辰欢冷笑出声,“不愧是药宗,一脉相承的狡诈自私,都来看看你们所谓的白宗主,是个什么样的卑鄙小人!”   他抛出一颗影石,淡蓝色的巨大水幕唰地在半空中浮现,白陵游的脸赫然出现其中。   他身前还站着一个年轻人,眼覆白纱,面貌陌生,但对方身上的衣服无比熟悉,黑衣白带,肩侧以金线绣着圆形的“玄”字。   是一位玄阴门弟子!   水幕中的白宗主对这年轻人格外客气,甚至到了讨好的地步,他弯着腰道:“大人,已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好了大阵,随时可以开启鬼蜮,早日得成大道。”   “哦?”年轻人的嗓音低沉华丽,有股懒散意味,“你倒是舍得,连门下弟子都制成了行尸。”   白宗主:“大人说笑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用他们来喂饱仙藤,我是一万个乐意的。”   年轻人:“既然如此,等我夺舍云唳拿到玄阴令,便开始大阵吧,这一次,我看还有谁能阻止大业。”   白宗主腰弯得更低:“那是,云琅不识好歹,玄阴门自取灭亡,只希望鬼仙大人飞升之后,不要忘了我等才是。”   年轻人:“有母藤在,等你炼化了所有人的金丹,还怕飞升不了吗?”   ……   水幕消散,司辰欢将影石收好。   一时之间,荒野陷入诡异的死寂中。   直到一道鼓掌声响起,熟悉的声音道:“有趣,没想到我打了魂印的一只小蚂蚁,竟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录影石。”   司辰欢死死盯着来人,无比熟悉的脸此刻却变得面目可憎,他几乎是一字一句道:“你夺舍了云栖鹤!”   “云栖鹤”,更准确的说是鬼仙白雪庭,哂笑一声,“他体内确实有玄阴令,本座夺舍了他,也是他的福气。”   司辰欢忍无可忍,提剑而上,然而还没有靠近,一股强悍阴邪的鬼气兜头将他淹没!   “砰”一声,司辰欢身形似流星划破长空,狠狠砸在地上,掀起一阵飞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惊惶不定地看着凌空而立的“云栖鹤”。   这位曾经全修真界都鄙夷过的“废物”之人,此时周身缭绕着黑沉鬼气,清冷出尘的脸变得邪肆阴森,就如鬼蜮结界上那最后总也合不上的深黑窟窿,望之令人心颤。   没有人看清楚他是如何动手的,但仅仅只是一招,便能轰飞化神期的修士,这般恐怖的力量……   司辰欢没有说谎,此人当真是二十多年前本该死去的鬼仙!   恐慌情绪蔓延,存活的修士面露绝望。   不仅是鬼蜮中逃出的行尸,他们身边三分之二的同伴也都变作了双目幽绿的行尸,而且更加凶悍,他们要拿什么跟这位鬼仙斗!   一派萎靡时,一声清锐剑啸直上九霄。   寒冽剑身光华流转,映出月怀霁坚毅双眼,他单手持剑,掀起恐怖灵流,直直劈砍向……药宗宗主白陵游的方向!   在其他人被鬼仙吸引注意时,白陵游一言不发,抓紧时间炼化太一鼎中已经挤满的可怖血藤,锃亮的鼎身倒映出他贪婪的脸。   这惊天一剑打断了白陵游的炼化,站在他身后的白芷,下意识为父亲挡了一招。   然而她被激荡剑气狠狠掀飞,直直砸向行尸堆中。   躲闪不及的她被亲手炼制的行尸狠狠咬下一块脸颊肉。   白芷惨叫一声,凭借残存灵力艰难杀了周围行尸,她力竭般单膝跪在地,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侧脸呻吟。   一角青衣此时映入了她眼中。   白芷抬头,对上一张温润的脸。   楚逢尘此刻也狼狈得紧,向来整齐的衣饰凌乱,却难掩从容温和。   然而白芷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悸,下意识撑地往后一缩。   “师弟,你想干什么?”   “师姐”,楚逢尘低头看他,垂下的眉眼仿佛难过一般,“我一直在想,白师妹被血藤寄生,师弟师妹们变作行尸,应该都是很疼的。那你,应当要更疼才是。”   凌冽剑光闪过,两条纤细的手臂和长腿挑飞,只剩下一具光溜溜的人彘狠狠砸在泥土中。   “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和浓郁鲜血引来无数行尸,楚逢尘翩然离去,留下绝望的白芷被行尸们淹没、啃食。   花虞静静等在前方。   “看不出来,你这家伙,还挺疯的。”   楚逢尘对她笑了笑,修长的手拂去她侧脸沾上的血迹:“夫人说笑了。”   花虞舔了舔唇:“不过我喜欢。”   楚逢尘明显愣了一刻,垂眼看她。   “行了,赶紧去救人吧!”花虞推开他,长鞭又卷起两个差点丧生的仙门弟子。   另一边,白陵游对女儿的惨叫恍若未闻,他紧紧护着身后的太一鼎,向来温和的面具终于破灭,表情扭曲死死盯着月怀霁:“你竟然也是……大乘期?”   世人皆道,自大乘后期的琅玉仙君死后,天下第一便是药宗宗主白陵游。   谁曾想到,这位不声不响的剑宗宗主,竟然同样也是大乘初期的修为。   而且还是不到百岁的大乘修士,当真是让人……嫉妒啊。   月怀霁神色冰冷,长剑牵引着天上雷霆,滚滚乌云中跃动的树枝状雷电,随着剑尖所指劈向白陵游的方向!   同等级的药修自然不是剑修对手,白陵游仓皇抵抗,勉强护着炼丹炉,再也没有往日的从容。   他身后的太一鼎仍在炼化血藤,越来越强大的气息从鼎中倾泻出。   月怀霁心知绝不能让他成功炼丹,剑光越来越密,闪烁着蓝紫色的电光,招招砍向太一鼎方向。   白陵游忍不住呼救:“鬼仙大人,快出手吧。”   凌空一直看热闹的白雪庭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没想到此人这般废物:“好吧。”   他轻轻叹了一声,朝前迈了一步,下一秒却出现在了月怀霁身前。   月怀霁神色紧绷,反应可谓快到极致,瞬息间同他拉开三丈距离,与此同时手腕翻转,数十道雷电剑光密闭纵横,朝白雪庭呼啸而去。   白陵游此刻站在白雪庭身后,得了救兵的他不由露出得意笑容。   这群不知好歹的蠢货,鬼气灵气又如何,只要能得登大道长生不老,死一些废物又如何……   白陵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缓缓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上纵横交错的血痕。   因为鬼仙大人挡在身前,他自然毫无防备,连护体灵力都没撑开,可谁料在剑光袭来的最后一秒,身前的鬼仙,突兀消失了。   于是那些跃动着雷电之力的剑光实实在在打在了他身上,即便是大乘期强悍无比的体魄,白陵游也不由身形踉跄,向后倒去。   “你……”在他倒地的最后一秒,一双苍白的手扶住了他,白陵游对上“云栖鹤”的脸。   鬼仙大人无奈道:“果然是太弱了,你放心,等炼成了丹药,本座一定会帮你报仇的。”   说着,他单手拎起白陵游,像塞一株药材般朝太一鼎塞去。   白陵游瞳孔缩到极致,意识到什么,急剧挣扎起来,“你……你不能杀我,我身上还有母藤,可以控制那些行尸。”   “蠢货”,懒洋洋的声音响起,白雪庭朝他靠近了几分,那双属于“云栖鹤”的幽深眼眸中,忽然开始化作两团小小漩涡,从漩涡中缓缓探出了两条纤细到优美的血红触手。   “你当真以为,二十年前我给你的滕蔓,是母藤吗?”   如毒蛇的话语从薄唇中吐出。   白宗主这一生最后看到的,是太一鼎中密密麻麻的红藤将他淹没。   ……   这一番背叛让四周都静默一瞬。   只有行尸的尖啸和残存弟子艰难的喘息。   白雪庭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顶着云栖鹤的脸,负手朝如临大敌的月怀霁露出一个恶意笑容。   “看来,你们快撑不住了哦。”   不仅是负责阻拦行尸的外围弟子,就连聚灵阵中,仅剩的三十余位掌门已经无力支撑起庞大的阵法,更别提阵眼处只剩下器宗宗主花缚暄在苦苦支撑。   他此时周身已燃起一圈金色灵光,这是燃烧金丹的象征。   “爹!”花兑泽在一众行尸堆中,凄厉唤了一声。   “闭嘴,堂堂器宗少主,不要让人小瞧了”,花缚暄喝了一声,余光看向自己身后一动不动的兵人,眸中带有叹息。   希望那人真的没有骗他们,否则天下苍生……将万劫不复啊。   灵力的减少,让原本修复到只剩一丈大小的窟窿处又慢慢开始扩大。   看到此种情形的月怀霁心知不能久拖,废话也无,悍然无畏地朝白雪庭冲了上去。   作为剑宗宗主,他一手剑术可谓登峰造极,厚重云层间电光不断,掀起惊天动地的炸响。   白雪庭却丝毫未动,瞬息淹没在炫目的蓝紫色雷电中。   他死了吗?   众人微弱的期盼中,光芒散去,毫发无伤的少年笔直地站在原地。   ……   那些可怖的剑光犹如被无形的窟窿吞噬,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绕是知道鬼仙不好对付,真正看到这一幕时,所有存活的人俱是鸦雀无声。   这还怎么打?   “丹药好了,不跟你们玩了”,白雪庭勾了勾唇角。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一直旋转炼化的太一鼎终于缓慢停下,炉鼎大开,一颗气息强大的丹药仿若流星,直朝天空窜去。   白雪庭和月怀霁同时动了。   与此同时,齐阙伏在司辰欢身边大喝一声:“就是现在!”   -   一刻钟前。   司辰欢被那道鬼气掀飞砸在地上后,还想身残志坚爬起来继续战斗,然而爬了一半却被躺在旁边的“尸体”抓住脚踝。   他手中花逢君下意识刺去,却堪堪停在“尸体”抬起头的双眼前。   “齐阙?”   齐阙身上的衣服脏的看不出样子,他趁司辰欢愣怔间,把人也拉在地上充当尸体,旁边的行尸在阵法遮掩下,丝毫没有察觉这两个漏网之鱼。   “你怎么在这?”司辰欢想到什么,急忙揪着他衣领问,“云栖鹤是不是之前跟你说过什么?”   司辰欢早就怀疑云栖鹤同齐阙又秘密商量了什么,那个改良的聚灵大阵没准也有齐阙的手笔。   他不明白云栖鹤为什么要瞒着他,此刻急切地想知道云栖鹤是不是早就有了计划。   他是不是……还没有死?   齐阙将自己的衣领艰难从他手中抢回,臭着脸色说:“别担心,他死不了。”   这一句话让司辰欢悬起的心落了大半。   齐阙如此说,就证明云栖鹤是真的早就有所准备。   齐阙继续道:“他让我跟你说,别忘了他教你的尸傀术。”   司辰欢一愣,尸傀术……魂印!   他怎么会忘,那一天他本该命定的死局,正是云栖鹤把自己炼成他的傀儡,替他挡了那致命一剑。   对了,云栖鹤身上有他的魂印。   而此刻占据这具身体的,是鬼仙白雪庭!   ……   丹药出炉的瞬间,强大的气息几乎蔓延到荒野四处,所有人都能察觉出这是一颗极品丹药。   两道迅疾无比的人影同时掠向半空中的丹药,白雪庭的身形无疑要快得许多,眼看他右手即将握住丹药时,手侧忽然一道金光浮现,露出一只小酒壶的形状。   是魂印!   白雪庭的脸色终于冷了下来。   该死,他竟然忘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蠢到往自己身上打了别人的魂印!   隔着滚滚硝烟和缭绕鬼气,司辰欢被一双阴鸷的眼神锁定。   他抬起头,不偏不倚地和白雪庭撞上视线,体内疯狂调动着为数不多的灵力,借着魂印的连接去控制住那具强大的身体。   然而实力悬殊太过巨大,仅仅只是几秒后,反噬如山呼海啸般朝司辰欢涌来。   他蓦地吐出一口呛烈鲜血,齐阙连忙将他灵脉封住,切断了魂印控制。   “你干什么?”司辰欢抹掉嘴边血迹,还想继续,齐阙按住他:“这是云唳的意思,这点时间够了。”   他争取来的几秒时间,对于大乘期修士来说,的确够了。   月怀霁趁着白雪庭无法动弹时,抢先拿走了丹药,飞身如流星急剧退去。   只不过下一瞬,恐怖的鬼气铺天盖地,齐齐朝月怀霁涌去。   大乘期的速度已然快出了残影,但白雪庭的鬼气显然更为迅疾,几乎转眼间便追上了月怀霁。   白雪庭鬼魅如飘烟的身影借着鬼气,突然出现在月怀霁身后,落下看似轻飘飘的一掌。   月怀霁反身单手持剑横挡,剑身和手掌接触时,发出惊天动地的锵鸣声。   长剑瞬息裂出层层蛛网,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在落入白雪庭之手的最后一秒,月怀霁如同走投无路般,将手中丹药胡乱朝一个方向掷去。   好巧不巧,正是鬼蜮结界最后剩下的窟窿处。   “不自量力”,白雪庭嗤笑一声,浓烈鬼气将月怀霁当胸一击,重重掀飞了出去。   他则是朝丹药方向掠去。   司辰欢心跳如擂鼓,下意识也提气朝空中丹药追去。   快点,再快点,丹药不能落入鬼仙手中!   这次齐阙没有再阻止司辰欢,只是站起身来,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个玉盒,神色复杂地看向聚灵阵方向。   更准确的说,看向了花缚暄身后那具始终一动不动的兵人身上。   司辰欢的速度自然比不过鬼仙,在他赶到前,丹药已落入一只苍白的手中。   白雪庭堪堪停在那一丈大小的漆黑窟窿前,窟窿中伸出的尖锐利爪撕碎了白落葵,却特意避开了白雪庭。   鬼仙本就是以鬼气为力量,月怀霁想利用这结界的破损处毁了丹药,却是病急乱投医了。   白雪庭用云栖鹤的脸,对迟来一步的司辰欢露出个邪肆笑容,他眼窝中还蜷缩着赤红母藤的纤细触手,看上去诡异阴森到了极致。   司辰欢眼睁睁看着他吃下了那颗几乎包含了半个修真界修为的极品丹药。   下一刻,风卷云涌,阴沉的苍穹剧烈炸开无数树枝状的闪电,笼罩住整个凡间。   这动静比月怀霁牵引的雷电之力要强大千百倍,几乎所有生灵都惴惴不安地看向阴森不详的天空。   这是……“飞升劫?”   月怀霁喃喃道。   “不错”,白雪庭痴迷地看向头顶刺目雷光,周身鬼气翻腾不休,“只要再把鬼蜮结界打开,就能积攒足够的鬼气了!”   他蜷缩着赤红血藤的眼窝,“看”向了死死苦撑的聚灵大阵处。   潜心谋划二十年,终于触碰到飞升的边缘,玄阴令、鬼蜮结界,还有这全天下的生灵陪葬,他就不信这一次,还不够他跨越那道天堑。   白雪庭脸上绽放出一个夸张至极的笑容。   下一秒,汹涌鬼气在众人绝望的注视下,猛地扑向了那层摇摇欲坠的聚灵大阵!   “不——”   司辰欢目眦欲裂,转身义无反顾地朝那层鬼气冲去,周身灵力暴涨如暗夜流星。   ……   狂风吹过,浓烈鬼气如同触上了漩涡,狂卷着倒灌入一道高挑身影。   司辰欢意识回笼,察觉自己在某个冰冷却熟悉的怀抱中。   头顶一道无奈的声音传来:“怎么还这般冲动。”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是……   司辰欢猛地睁开眼,却对上一张花缚暄的脸。 ??!   他满心惊喜陡然落空,不可置信地直起身,想凑近了去看此人。   “还有鬼气,别伤着你。”   “花缚暄”状似无奈,脸上开始如涟漪般荡开层层波纹,熟悉的眉眼、薄唇……开始一一浮现。   司辰欢胸膛急剧起伏,手指攥紧了他胳膊衣袖,既怒且喜道:“你竟然伪装成了器宗兵人!”   没错,身前的人样貌毕现,赫然是另一个云栖鹤。   比他更震惊的,是苍穹下胜券在握的白雪庭。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遥相对峙,这场景看起来是格外古怪的。   不明真相的修士们更是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而鬼仙何其狡诈,在看到云栖鹤露出真容的一刻,立马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   “你是怎么做到的?”被愚弄的羞辱固然可恨,但白雪庭实在想不明白,他夺舍的身体分明同云栖鹤的气息别无二致!更别说,这具身体内货真价实的玄阴令。   云栖鹤周身的鬼气悉数消失,露出难得明晰的一块空间,他将司辰欢放在身侧,唇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你怎么会认不出来他?不是你令我父亲尸首异处、金丹尽失?”   随着话音落,笼罩在“云栖鹤”身上的伪装也终于消失。   传言琅玉仙君“醉玉颓山,轩然霞举”,其画像曾在整个修真界广为流传。   因此当云琅的脸出现时,几乎所有幸存修士都大吃一惊。   “云唳怎么又突然变成他爹了?”   “傻了吧你,那云唳一看就是假的!”   “那云琅是真的吗?”   是真的,司辰欢清楚,那是他亲手和云栖鹤收集回来的骷髅碎片。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云栖鹤竟然会用云琅前辈的尸体来设局!   “难怪”,白雪庭低低笑了一声,面上却丝毫不见笑意,“难怪如此相似的气息,为了将我困在这身体里,诱我渡飞升劫,云少主连父亲也不顾了,当真孝顺。”   云栖鹤丝毫没有动怒:“若是一具空壳能将你伏诛,父亲想必再开心不过。”   轰隆——   头顶无情的天雷一时打断诡谲复杂的局面,酝酿已久的雷霆终于游龙一般狠狠劈向白雪庭!   天劫,开始了。   ……   白雪庭不愧是鬼仙,接连几道雷劫劈下,炫目白光消散后,他却仍是毫发无伤。   在雷劫酝酿的短暂停歇期,前所未有的浓烈鬼气从他身上扑出,再次直扑摇摇欲坠的结界。   这一次云栖鹤将司辰欢推开,花逢君也自动出鞘落入他手心,声音遥遥传来。   “天劫开始便毫无转圜,白雪庭本体无法动手,但会设法打开鬼蜮结界,借助鬼气还有足够的杀戮飞升。”   云栖鹤说着,独自一人挡在聚灵大阵前,他身姿挺拔,侧脸如嶙峋山崖般孤冷,手中花逢君灵光大盛,几近刺穿天地间所有晦暗阴霾,横扫一剑瞬息撕裂开海啸般狂涌的鬼气,倒映在每个修士惊叹的眼底。   “这……这是那废物云唳?”   “大、大乘期修士?”   “不可能,他才多大的年纪!”   绕是再不可置信,云栖鹤表现出来的强大实力让在场修士心头振奋,生出渺茫希望来。   月怀霁反应迅疾,早已重新回到阵眼处,同花缚暄一道输出强大灵力,稳住了几近崩塌的聚灵阵,避免结界的漆黑窟窿再次扩大。   然而,正奋力厮杀的仙门弟子们奇怪发现,身前不断攻击的行尸突兀停下动作,转了方向,竟开始源源不断朝聚灵大阵汇聚!   “不好,他想破坏大阵打开鬼蜮!”   方凌霄话才落下。   细微破空声响起,两道纤细血藤从白雪庭眼窝中飞出,直射向大阵结界,在触碰上的刹那,一化二、二化三……眨眼的功夫间,密密麻麻的血藤瞬息缠满了整座大阵!   “轰——”   无数行尸和血藤的攻击下,大阵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眼看淡蓝色森即将瓦解!   一道刺目金光从齐阙手中飞去,带来的恐怖灵流一路灼烧无数行尸和缠缚结界上的血藤,竟能直接穿过结界,轰然落在了第三个空缺的阵眼位置。   金光散去,原地只剩下一颗缓缓流转的金丹,强大的灵力从中溢出,瞬息填补了聚灵大阵出现的裂缝。   白雪庭似有所觉,捂住了这具身体空荡的丹田处。   “云琅的金丹,你竟然舍得用来维持阵法?”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鬼仙大人这般阴险自私”,云栖鹤手持长剑再次劈开浓烈鬼气,苍白侧脸面无表情。   “修真界杀你父亲,灭你宗门,害你金丹尽碎成为废人,你心中难道真的不恨他们?”白雪庭放低的语气恍若蛊惑,“你回头看看,你身后护着的那些人,有多少人对玄阴门落井下石,多少人对你极尽羞辱,就算这样,你还要护着他们?”   地上的修士纷纷变了脸色。   尤其是一些确实曾经嘲笑过云栖鹤的年轻弟子,此刻面色涨红,恨不得能穿越回去一巴掌扇死当初的自己。   司辰欢忙道:“别听他的胡言乱语。”   云栖鹤微微侧身,朝着他的方向点头,似是安抚。   “世间有欺我、辱我者,更有爱我、怜惜我者,当然,非是你一个阴沟里的厉鬼能理解的,还是滚回你的鬼蜮去吧。”   云栖鹤的话音伴随着第二波天劫砸下。   天劫分为九波,每波九道,但比化神期的八十一道雷劫威力强悍百倍。   第二波整耳欲聋的雷劫消散,白雪庭衣袍终于破损,发丝也凌乱掉直鬓边。   他虽然此刻顶着云琅的面容,但那股邪肆之意仍旧从眼角眉梢丝丝缕缕漏出,更别提因为放出母藤而变得空洞无物的两只眼窝,当他注视过来时,便同结界上残存的漆黑窟窿,深渊般地凝视你。   “……呵,你以为借助大阵,便能打败我。”   云栖鹤不语,只是一次次化解他涌上来的黑气。   司辰欢悬于半空,焦急看向聚灵大阵。   他已经反应过来云栖鹤的计划,虽然气恼他欺瞒自己,但现下白雪庭已提前开始渡飞升劫,只要成功修复结界,阻断他的力量来源,那这鬼仙就算再厉害,也只会在天劫下灰飞烟灭!   司辰欢心急电转,便朝聚灵大阵飞掠而去。   此刻大阵外堆满了狰狞可怖的行尸,淡蓝色结界上缠缚着挥舞阴邪的血藤,被金丹短暂清空的位置很快又被填满,隔绝了内外视线。   存活的仙门弟子从最外围开始猎杀行尸,司辰欢的目光从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上一一扫过。   楚逢尘、花虞、方凌霄……还有匆匆赶来的楚川和苏幼鱼。   最后他目光定格在那密密麻麻的血藤上。   这些千丝藤蚕食着聚灵阵积聚的灵力,彻底阻隔了结界修复,空中原本只剩丈余长的窟窿已经逐渐扩大,仿佛苍穹塌陷一角,露出阴森漆黑的深渊,源源不断的行尸又挣扎着爬出,成为摧毁大阵的新一轮助力。   难怪白雪庭有恃无恐。   可惜,他忘了一件事。   司辰欢眸璨如星,一截翠绿欲滴的血藤从他衣袖中猛地探出。   他整个人也随之朝密密麻麻的血藤飞去。   他可是能直接吞噬母藤的!   在被漫天血藤淹没的前一秒,司辰欢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知道是谁,只是没来得及哄哄人,他的意识便陷入无限混沌中。   ……   司辰欢意识昏沉起伏,时间和空间失去了所有概念,他本以为自己会遇到极其可怖的千丝藤幻境,然而四周是不可描述、无法触碰的黑暗,宛如天地未分开的远古混沌时期,意识片刻停歇又片刻苏醒,像是某种有节奏的节拍,脑海搅作一团。   他不知道的是,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他已死了数十次。   毕竟以化神之躯妄想吞噬几乎凝聚了半个修真界灵力的血藤,无异于一只蚂蚁企图吃下一头大象。   但每次在他生命力耗尽时,右手腕上的魂印浮现,伤势借由转移到傀儡身上,奇迹般起死回生。   如此循环往复,足有数十次。   而现实世界中,因为缠绕大阵上的血藤不知何故退去,结界内的修士和外面的弟子,都有幸目睹了云栖鹤以及他对面的鬼仙,一次次诡异吐血。   两人右手腕上,同时浮现出一模一样的酒杯魂印!   云栖鹤尚可,但鬼仙一边被迫承受致死的伤势,一边又要顶着天雷,表情扭曲到了极致,想要生吞掉这一对狗男男。   没想到竟然用如此肮脏的手段!   而原本因为目睹司辰欢投入血藤、赶到惊慌的楚逢尘、花虞等人,隐约猜出了什么,纷纷紧张地看向聚灵大阵上,那唯一仅存的血藤茧,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形。   像是过了一秒,又仿佛飘荡了几个世纪,司辰欢睁开眼时,有种时空失序的茫然感。   他稍稍一动,忽然觉得身上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力量,还未来得及查看身体,一道几乎横跨整个苍穹的雷电轰然坠落。   “轰轰轰——”   燃爆的刺目白光夺走了所有视线,剧烈响声连着回音,残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司辰欢耳边嗡鸣,几近失聪,等到那阵视网膜上强烈的白光消散,他这才试探着睁开了眼。   前方是一个足有十丈的深坑,深坑处,白雪庭浑身皮开肉绽,一身白衣几乎化作布条,在淋漓鲜血下如同一个面目模糊的血人。   只有那双眼,仿佛来自炼狱深处的凝视,直勾勾看向了司辰欢。   司辰欢莫名一颤,下一瞬,一道高挑人影挡在了他身前。   云栖鹤冰冷侧脸柔和些许:“多亏了你,他的母藤消失,实力大减,绝对逃不过最后一波天劫。”   司辰欢仰头看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云栖鹤见他眉眼茫然,正想伸出手抚摸。   荒野大地却突然陷入一阵剧烈抖动中。   大地龟裂,蛛网般露出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无数反应不及的行尸混着碎石,纷纷滚落。   外围修士连同聚灵大阵中的掌门,不得不被迫悬空而起。   然而天地巨颤中,真正恐怖的力量是来自突然飞掠而起的那道血影,烈火流星一般直直冲向结界破损的窟窿处!   “他要自曝!”月怀霁陡然失声。   大乘期修士的自曝可以炸平半个修真界,何况是冲着结界的破损处。   白雪庭分明是想彻底毁了鬼蜮结界!   原本侥幸逃脱的修士震怒万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血影冲进了窟窿。   “魂印!”千钧一发之际,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砸在司辰欢耳际。   一切只剩下本能,浑身充盈的灵力全都涌现右手腕的魂印处。   于是即将自曝的鬼仙堪堪停在了最后一步!   “你二十年前没有成功,这一次同样不会,你这辈子,都飞升不了了。”云栖鹤单手持剑,另一只手伸向虚空,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白雪庭强制停滞的身体中忽然金光大作,那枚众人苦苦追寻多年、他亲手嵌进父亲体内的玄阴令,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了痕迹。   巴掌大小的令牌,镌刻着同鬼蜮结界上如出一辙的上古符文,在白雪庭胸前浮现时,同鬼蜮结界产生了巨大共鸣。   强悍的吸引力从胸前传来,几乎不用司辰欢控制,白雪庭惊恐发现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融入鬼蜮结界中,数丈长的漆黑窟窿飞快闭合。   “不——”   他凄厉的尾音恰好融入最后一道天雷中。   炫目到极致的白光在天地间绽放,最为强大的天劫反而是寂静无声,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所有人意识归位时,天地已重归了安宁。   聚灵大阵和鬼蜮结界悉数消失,阴森鬼气不再,只余大火燃烧后的滚滚浓烟,荒野大地裂缝交错,横尸遍野。   厚重的黑云终于散开,一道日光挣扎着跳出,继而是两道、三道……千万道日光笼罩着荒野大地,于是这满目疮痍也渐渐染上了温暖的底色。   众人看着彼此,劫后余生也罢,震撼茫然也好……总之心头复杂情绪万千,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于是陷入一片死寂中。   只有两道身影快速靠近,投落在地的影子彼此纠缠。   众目睽睽下,司辰欢一把抱住了云栖鹤,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脏还陷在余韵中,嘴上却已迫不及待开始算账。   “你骗我!”   云栖鹤认错速度绝佳:“这次是我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瞒你。”   “真的什么事都不瞒我?”   “真的。”   “……那这次书院考核答案也不能瞒我。”   云栖鹤:“那还是分情况的。”   司辰欢“哼”了一声,看了看他的脸,忽然凑近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云栖鹤喉结滚动,逆光的五官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   “只此一次。”   这不合时宜的对话让众人只觉茫然,尤其是前脚才联手干掉鬼仙、堪比大乘期修士的大佬,后脚就开始担心一个书院考核的笔试。   强烈的错位让大家一时不知所措,不过这一打岔,倒是让他们从方才生死一线的余韵中缓过神来,紧绷的四肢后知后觉涌上无限的疲惫。   只有一人强撑着疲惫身躯,拨开众人来到最前方,中气十足怒吼:“胆敢作弊就给我去抄门规!”   是熟悉的白胡子夫子。   司辰欢大笑几声,拽着云栖鹤转身就跑。   “老头,你追不上我了!”   两人的身影向着万丈金乌,飞向太一山脉连绵起伏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