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幕后黑手[无限]   作者:四海孤舟   简介:   【幕后黑手流+马甲流+另类无限流+神话元素+副本有偏西幻/中恐/微克风】   一、   这是一场由神明发起的,永无止境的恐怖游戏,被称为“诸神游乐场”。   而灵异爱好者易逢初有一部联系诸神游乐场的神奇手机,作为听各种恐怖怪谈的回报,他友情帮助了一批又一批的玩家绝处逢生,见证了无数大佬的崛起。   但他万万没想到,当他以旁观者的身份沉迷于玩家们的故事时,“游乐场”内流传起了一个关于“祂”的传说——   据说有些幸运儿会在副本里捡到一位神秘存在留下的手机,只要用亲身经历的怪谈与祂交易,就能在绝境中得到活命的机会。   祂被称为“叙事者”,游离于因果之外,轻描淡写诉说生死命局。   祂是命运,亦是永恒,   祂是盘踞世界边缘的衔尾者,尘世巨蟒,银白群蛇之王。   “这一定是对诸神游乐场的渗透,而祂显然已经成功了,多数大佬都受过祂的恩惠,为此听从祂的指引。”   易逢初:“……我没有。”   “也许祂就是这一切噩梦的幕后主使者,维度之上的观测者与见证者。”   易逢初:“……你说谁?”   二、   诸神游乐场中,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据说它由各个领域的高位异能者组成,自称是在躲避“命运的瘟疫”。   组织中,   有人是来自远古文明的神秘预言家,金红如落日余晖的眼瞳中,映出错综复杂的命运线;   有人是面容隐没在阴影中的强大女巫,手指轻抚着平滑的银镜,可将万事万物收入镜面深处的迷宫;   有人是用双足丈量各个世界的吟游诗人,身穿破烂的灰袍,拨动里拉琴的琴弦,传颂着被埋葬的历史……   这些强大的异能者每每出现,都会在“游乐场”论坛上掀起轩然大波,引人探究、敬畏、忌惮……   而易逢初的小伙伴们,最近都很担心他。   原本以为他是周围唯一一个没有被“诸神游乐场”迫害的普通人,没想到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不仅直接被疑似幕后黑手的神祇“叙事者”关注着,与此同时,神秘组织“十日谈”的活动似乎也围绕着他展开,背后露出阴谋的一角。   “逢初啊,那些神秘学高位者就没有一个有良心的,你千万不要因为他们的小恩小惠,就甘愿成为他们的棋子啊……”   易逢初一时语噎:   那些真的只是我马甲啊!   *排雷:   1,【非典型无限流!本质是爽文!】   主角开局满级无敌流,本质是人外,思维、食谱和外形可能会异于常人(指路10~13章看看这种程度能否接受);   每个副本后会有不少现实剧情。   2,【配角视角多】,但都坚持主角高光原则,含大量围绕主角的迪化推测和脑补。   3,有配角误会主角和马甲之间是神与信徒/父与子/朋友/宿敌的剧情,介意勿入;有论坛讨论,会在章节名/小标题上标明。   4,有女马甲!!马甲的身份后文会解释。   5,文明评论不ky是赛博美德。看到ky评论看到会删,漏掉的大家可以帮忙举报一下,谢绝提无关作品/空口鉴相同相似/鉴抄鉴融带好调色盘在内的证据再发言,“感觉像”无法作为证据望周知,不接受这方面的无端指点。   其余评论被删除,应该都是机器人,作者也会主动申请放出来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异能 无限流 爽文 马甲文 迪化流   主角:易逢初,手机 ┃ 配角:罗笙乐,孟司游,游玩者们,诸神 ┃ 其它:幕后黑手,马甲,无限流,神话元素   一句话简介:非人邪神的扮演游戏   立意:永远热爱生命与世界。 第1章   【你将在十五秒后被猎人杀死,请注意躲避。】   “……”站在拐角的罗笙乐低头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犹豫,最后她一咬牙,选择了相信手机另一头的神秘人。   她如同经验丰富的猎豹一样迅速无声地拐进左边的胡同,利用自身身形小巧的优势躲在杂物堆里,披上道具「怕雨的隐形斗篷」,屏息凝神地默数了十五秒。   第十秒——   四周仍然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罗笙乐也没有任何危险来临的预感。   第十四秒——   罗笙乐透过堆积的纸箱间的缝隙向外张望,不禁有些怀疑手中的手机。   第十五秒——   一个枯瘦的老人凭空出现在胡同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一扫,轻笑一声:“唉……看来晚了一步,被一只小老鼠逃走了。”   罗笙乐一动也不敢动,雕塑似的蜷缩在杂物堆里,连呼吸都停止了。   好在,老人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就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正松了一口气,就见手机上又多了一条短信——   【3020年3月19日,编号42744号玩家已死亡,B区剩余13人,总共剩余47人。】   罗笙乐满脸庆幸地握紧了手机。   事实上,这只手机的存在,在他们玩家之间算不上秘密,它更像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怪谈——   在传闻中,各个副本都可能随机在任何地点掉落一只这样的手机,得到它的人将在本次副本中拥有相当于“预知”的能力,几乎可以依靠手机传来的信息避开一切致命危险,并且利用通关情报,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   游戏论坛上,有人戏称它为“未来日记”。   而获得这样一份馈赠,玩家们只需要以一件亲身经历过的怪谈作为交换——不过大多数人认为,这只是它明面上收取的筹码,在这简单的代价背后,必然掩盖着它真实的目的。   毕竟,本身即为最大“怪谈”的它,怎么可能只求搜集各种怪谈呢?   罗笙乐向来只把“未来日记”当作论坛上虚无缥缈的传说,没想到居然真的能幸运地遇上它,还被它救了一命。   “既然它以聊天软件的形态出现,那能否与它交流呢?”   罗笙乐仔细想了想,谨慎地发出一条短信:【您好,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是否能够知道,该如何称呼您?】   手机另一头,易逢初看到这个熟悉的、不知道有多少玩家曾经小心翼翼询问过的问题,微微一笑。   哪怕在他刚刚得到手机的十岁那年,也知道给出真名是不可能的。   等那些玩家一出副本回到现实世界,找上门来可怎么办?他们手段可多着呢。   所以从十岁起,易逢初就给自己起过一个代称,直至今日也从未改变,只要有玩家试探他的身份,他就会给出这个代称。   不过这还是易逢初第一次在诸神游乐场里捡到熟人,他看着屏幕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根植在骨子里的恶趣味驱使他想要逗逗人。   于是易逢初戏谑地反问: 【你们不是称我为——“未来日记”吗?】   真的收到回复了!   罗笙乐受宠若惊地捧起手机,等她看清手机上浮现出的信息,笑容又顿时一滞。   这,这个玩笑一样的称呼,是因为很多玩家都以为,您只是个传说而已啊!早知道真的有这样神秘的存在,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随便玩梗。   而现在这个开玩笑一样的称呼,居然被正主知道了……   罗笙乐身形微僵,脚趾尴尬地抠地,手上却不敢怠慢。   考虑到对方可能是实力强大的存在,她毕恭毕敬地回答:【抱歉,是我们冒犯了,请原谅我们之中还未流传您的尊名。】   经历了那么多副本,罗笙乐早就习惯有意识地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但她到底还是一个大学都没有毕业的年轻人,尚未修炼到喜怒哀乐不行于色的境界。   易逢初好歹和她认识两年,自然看得出她其实很慌很尴尬。   易逢初不再逗她了,故作神秘地回答:【你们可用“叙事者”,称代我的名。】   易逢初觉得这个代号十分贴切,与其说他是游玩者论坛上说的什么“预言家”“先知”,他只是一个见证玩家人生的旁观者罢了,这些发生在诸神游乐场的故事都被缄默封存,静静躺在他的脑海里。   易逢初刚一发完这条短信,打字框上方就自动出现几行信息,他立即通知对方: 【十秒后猎人的“眼”将再次锁定你的位置,快点离开。】   罗笙乐一惊,来不及问这次猎人的能力是什么,就起身冲出了胡同。   有异能的辅助,她的速度远超正常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风在她耳旁呼啸而过。   等逃离危险区域,手机再次提醒:【本副本B区共两位猎人,一位猎人是“眼”,能力是锁定敌方位置,每使用三次冷却二十分钟。另一位猎人拥有瞬移的能力,为了游戏平衡,他在得到敌方位置后延迟一分钟才能加入狩猎。】   罗笙乐看着手机上浮现出来的副本规则,一时间对于手机那头“叙事者”的真实身份浮想联翩。   到底是什么存在可以绕过游戏系统看透全部规则,又随机挑选玩家漫不经心地透露?   他们挣扎的生与死,似乎只是这位神秘者轻描淡写的只字片语……   难道这就是“叙事者”这个代称的由来?   虽然罗笙乐一直有所听闻,诸神游乐场中除了人类、类人等生命体,还有许多更接近诸神的神性生物,其中甚至存在着真神的子嗣或后裔,但这还是她本人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神秘莫测的非人存在,难免有些震撼。   易逢初通过手机看到罗笙乐怔在原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于是又发了一条信息催促:【逃生之门在A、B两区域交界处的钟楼里。】   作为入门新手副本,这个副本的规则十分简单,不需要动脑解谜、没有剧情杀,甚至因为区域过大也不必担心玩家内斗的问题,只需要躲过猎人并找到“门”,就能轻松过关。   以后的副本,可比这恐怖多了。   易逢初想到了许多目前为止无人生还的副本,心中不禁对罗笙乐生出些许同情。   在诸神游乐场里,没有人能真正地陪她走到尽头,是生亦或死,都取决于她自己的挣扎与抉择。   祝这位现实中认识的朋友好运吧……   牵扯到了周围的人,尽管是自得到手机以来目睹过无数杀戮惨剧的易逢初,也很难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明明罗学姐和他一样,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大学在读生,现在却被迫在“诸神游乐场”里挣扎求生。近几年,诸神的手真是越伸越长了。   再过几年,这个世界会不会全员进入“游乐场豪华套餐”?   在易逢初沉吟之时,罗笙乐正在七弯八拐的小巷里飞快穿梭,身体轻盈得像是一阵风。   易逢初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她是不是风系异能的?”   【罗笙乐,异能“我似清风”,目前3级,潜力值7级,目前无顺位。】手机上飞快打出一行字。   “唔,作为风系异能……这个潜力值算是不错了。”易逢初根据经验判断道。   “潜力值”就是指异能可以到达的极限,却不代表能力的极限。   目前为止,“诸神游乐场”里从未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异能,所以对异能强弱等级的判定十分复杂,强度、特质、领域都是判定标准。   可以说,异能等级很多时候与强弱无关,等级高的也可能只是涉及的领域稀有。   领域内有真神的异能者占绝大多数,他们的异能或许强度高、攻击性强,但潜力值一般低于上头无神的特殊系异能者。   在他们触摸到“升格”边缘后,“游乐场”会根据异能者对相应领域的影响力进行排顺位,该领域真神陨落后将由第一顺位继承神位。   ——这也代表着普通异能者想升格成神,只能盼星星盼月亮,枯等着上头的神哪天突然陨落。   但是在比寿命长短这方面,即使是顺位者也很难熬过真神。   而像易逢初这样的特殊系异能者,顺位是看异能对权柄的掌控程度,越是花里胡哨,涉及过多领域,越是排在后面。   据手机介绍,他们得杀死同领域内所有顺位者,收回完整领域权柄,即可登临神座。   易逢初曾经多次旁敲侧击,向手机打听他的异能,但只得知他是特殊系异能者,其余信息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难道这个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装死的手机就是他的异能?   易逢初目光深沉,打量着手中其貌不扬的手机。   “我对应的领域难道是机械、黑科技?”易逢初戳了戳毫无动静的手机,“或者……预知?”   见手机继续装死,易逢初索性加了把火:“啧,三不像啊。这么剑走偏锋的异能,如果有顺位,一定排在很后面吧?”   【……】   终于,手机似乎不堪受辱,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以表示不满,【呵呵,我劝你对你的金手指好一点。你的态度让我在离家出走的边缘不断徘徊。】   “咳咳,我只是开开玩笑。不过说真的,又不是人形战斗异能,为什么预知能力也要具象化?这反而有些鸡肋吧……如果你真是我的异能,难道这暗示了我的网瘾深入骨髓……”   易逢初嘟哝几句,眼看真的要惹怒手机了,连忙踩着手机的底线做出挽回:“别生气,我很快去给你买全市最贵的贴膜。”   说着,他随手把手机塞进口袋,出门去了。   但易逢初没有看到,在漆黑的口袋深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了一瞬,几个字一闪而过,又很快黑屏了。   ——【您曾经是第一顺位。】 第2章   易逢初履行承诺,给手机新贴了一张光滑发亮的贴膜,手机才终于结束和他的第一百次冷战。   将手机从兜中掏出,易逢初一路捧着手机,边走边时刻关注罗笙乐的情况。   他从来不避讳在公共场合使用手机,因为不管手机有什么异样,在他人眼中都是正常、合理的,而它落在别人手里,也只会被认作一只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电子产品。   屏幕映出在黑暗中小心摸索的罗笙乐,易逢初看着也不禁皱起眉头,心情跟着她那边惊险的状况起起落落。   “你是易……易逢初吧?”正走在路上,一位青年忽然立在他身前,声音带着一点不确定和迟疑,接着他上下打量了易逢初一会儿,惊喜地说道,“诶,真的是你!毕业几年了,没想到今天竟然正巧遇上!”   手机上逐渐打出两行字:【孟司游,编号3247号玩家,现已编入国家异能研究及管理局。】   【异能“无声令”,目前7级,潜力值9级,寂静领域第二十七顺位。】   不出意料,原来国家同样将视线投向“诸神游乐场”了……   易逢初饶有兴味地划拉了一下屏幕,这也不奇怪,按照诸神强行邀请玩家参与游戏的数量和频率,被察觉到是早晚的事。   这还是易逢初第一次在现实中遇见“游乐场”玩家,他收回注意力,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微不可察地端详起孟司游。   他礼貌地笑了笑:“好久不见,孟司游同学。”   孟司游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惊讶:“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易逢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他的确早忘了对方的名字。   只能说,幸好有手机提醒。   不过在提醒之下,易逢初的记忆也逐渐复苏,他想起孟司游是他的高中同学,准备走艺考的道路,却在高考前毫无预兆地休学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和他们这帮高中同学联系过。   看来孟司游当年中断学业,与诸神游乐场有关?易逢初若有所思。   “啊,实在不好意思……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你都没怎么和我搭过话。”   孟司游自知失言,说得好像对方是多么冷漠的人一样,于是他立即补救,低垂着眼睛,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   他笑容真诚,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尴尬的气氛,还自然而然地拉进了双方的心理距离。   真不愧是“游乐场”出来的,都是人精啊……   易逢初在心中默默感叹,甚至怀疑对方先前的“失言”是有意为之,方便他能多交流几句话,引导接下来的话题。   孟司游注视着易逢初的双眼,暗自观察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表面上却是一副轻松的闲聊模样:“你大概不知道,自从我高中休学后,开始对民俗文化感兴趣,于是各处采风,想要完成一部属于自己的作品。”   “说起来,最近你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你指什么?”易逢初佯装思考片刻,心里明白他是指诸神游乐场的事,但还是故作疑惑不解地反问一句。   真奇怪,现在距离近了,又感知不到异样了……难不成是他刚才的感觉出错了?   孟司游看着易逢初自然的神情,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感知和判断。   他刚才明明感应到有异能波动,即使一闪而逝,但依然给人深不可测的神秘感——用通俗一点的语言来形容,就是有种“神棍”的感觉。   原本孟司游怀疑易逢初,或者他身边亲近的人是处于管理局监管之外的异能者,所以才有意叫住易逢初,并与其搭话。   但现在看来,也可能是他在副本之间连轴转太久了,精神疲惫感知失误了。   孟司游按了按太阳穴,还是在心里记下了易逢初,打算之后再试着接触。   “没什么,到处采访人的职业病犯了,取材而已。”孟司游见对方目前看来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连忙随口糊弄过去。   这时,孟司游忽然感到左手手腕上的腕表震动一下,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右手微抬,不明显地挡住了易逢初的视线。   腕表上浮现出一段信息:【孟队长,快回研究所!论坛上又出现了有关那个“未来日记”的帖子,疑似真人真事……】   【还有,研究所前面凭空出现了一个狂信徒,好像是刚刚才从“游乐场”出来,都已经濒死了还疯疯癫癫地赖在大门口,死活不肯走,抓住人就试图宣传他那个见鬼的邪教……简直有病!】   “既然你还有事,要不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改天再好好聊聊。”易逢初面上善解人意,实际上手机早早同步了孟司游的腕表。   “好啊,那以后联系!”孟司游爽朗一笑,就匆匆和易逢初道别了。   分别后,走在街道上的孟司游突然拐进一条幽深的小巷里,一个顶着一下巴胡渣、身披类似医用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对方缓缓抬起眼,看清来人便无精打采地摆了摆手:“孟队长,你终于来了啊……”   孟司游盯着对方酷似烟熏妆的浓重黑眼圈几秒,头疼地问:“……你这是又几天没睡了?”   “三天?五天?其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白大褂男人无所谓地回答,“反正我们死不了,不是吗?”   随着异能的提升,异能者的身体素质几乎是成倍增长。   到了像他们这样,有资格在顺位排名上占据一席之地的等级,身体几乎可以说是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小到感冒大到猝死的疾病大多数都可以免疫,甚至水火不侵,能在各种极端气温、天气中生存。   更有甚者,哪怕被撕成碎片,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都能恢复痊愈如初。这种状况普遍出现在生命领域的异能者身上。   然而,不容易死也不是主动作死的理由——虽然异能者的身体不会疲惫,但他们的精神还是会困倦的,仍然需要必要的休息时间。   “话是这么说,还是休息休息比较好吧。”孟司游表情十分复杂,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改变生活习惯,于是简单劝说一句,没有再多费口舌。   中年男人伸出手,点了点孟司游的肩膀,紧接着两人便一起消失在小巷深处。   “先生们!请你们不要介意,我只会占用你们一点小小的时间——请听我介绍一下全知全能至高无上的主……”   孟司游两人刚刚到达研究所,就看见一个被绑在病床上的人手舞足蹈,神情狂热地大声传教,“祂是一切恐惧与恶意之源,祂是主宰死亡的恐怖之母,祂是万物凋零的归宿——赞美吾主!”   “听这尊名,这位存在的权柄领域应该比较邪性……至少对于人类而言,不算友好,”孟司游转头看向一旁正记录着什么的研究人员,“为什么不阻止他念下去?不怕引来高位存在的注视吗?”   研究人员无奈地耸肩:“本来是要阻止的,但等我们反应过来,他早就已经完完整整地念了好几遍了……幸好,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大概率又是一位对信徒不管不问的,对祂来说,这人的祈祷应该就像不起眼但持续蹦跶的跳蚤吧。”   “其实这个尊名有点耳熟,我在一个高级副本里见过,”中年男人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根据神庙的壁画上看,祂是三位至高主神之一,并不热衷于回应信徒,降下神迹。”   “至于这位狂信徒,大概率只是无意中了解了祂……而了解一位神祇,相当于瞬间了解了相应领域的庞大规则和真理,这根本不是人类的大脑能够接受、处理的信息量,精神受到冲击和污染都是正常的,疗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中年男人如是判断。   正在这时,原本安静记录的研究员忽然惊叫一声,吸引来其余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研究员停住手上的动作,震惊地瞪大双眼,把检测器上不停攀升的数据指给两人看:“你们来之前干了什么?数据异常形成陡峰,如果不是你们身上携带了什么高级道具,那应该是有不知名的神秘存在正在注视这里!”   正如各个异能有属于自己的波动,来自更高维度的神明仅仅依靠不经意的注视,就能引起周围环境产生不同程度的异变。   祂们所掌握的领域规则会在注视中占据主要地位,强横地排挤、甚至取代其余所有自然或非自然的规则,甚至让生物发生不可预测、不可逆转的变化。   孟司游立即望向检测器,猛然呼吸一滞。   此时,检测器上的数据已经迅速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值,并且仍然有上升的趋势。   他们面露惊恐地面面相觑,视线中已经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幻影。   “这是……未来的我们自己?”孟司游正要开口,就听见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突然响起,而且距离很近,仿佛声音的主人正贴着他的耳朵低语。   研究员注意到孟司游惊疑不定的眼神,缓缓解释说:“你身上出现了很多投影……好像是不同状态的你,那句话应该是未来的你本来应该说的。   “众所周知,注视引起的异变往往与神灵所掌握的权柄有关……”   他没有说下去,毕竟那位未知存在还注视着他们呢。   但不必多说,孟司游同样心领神会:这位可能是“时间”相关领域的存在。   窥屏的易逢初就看着他们一本正经地胡乱瞎猜,手机突然打出一行字:【他们都猜错了。】   易逢初认为手机所指的,是这些人居然猜测他是神这件事,点头附和道:“是啊,他们在脑补什么离谱的事情?神又不是满地走的,随便就能遇上一个。”   【呵呵,】不知道他哪里说错了,手机再次冷笑一声,不等易逢初提出疑问,它就转移话题说,【那么想不想做一个恶作剧吓他们一跳?新晋的“神明”。】   “这样不好吧。”易逢初故作矜持地推辞,心里却有些痒痒的,摩拳擦掌起来。   除了搜集各种灵异故事,易逢初最难以拒绝、无法根除的爱好,就是做恶作剧——听起来很孩子气,很莫名其妙,但这并非毫无缘由。   易逢初似乎生来情绪波动就很淡,他学着像许许多多正常人一样哭、笑、交流,但内心泛起的波澜却微乎其微。他只是在做一切他认为“其余人应该会做”的事情。   他感觉不到强烈的恐惧,所以他迷恋于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恐怖怪谈;他同样感觉不到惊讶、惊喜、愤怒……所以他喜欢看别人因为他的恶作剧,真情流露出这些情感。   手机屏幕上,孟司游三人已经逐渐冷静下来,或者说,他们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反正这位存在的实力一定远远强于他们,要是想动手早就动手了,问题很大,慌也没用。   就在这近乎凝滞的氛围中,在满屋子层层叠叠的未来幻影里,检测仪器的屏幕倏然一黑,等再度亮起时,上面飞快浮现出几行字——   【听说你们在调查我?】   【“未来日记”?你们的奇思妙想,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易逢初如愿看见他们脸上显出惊惧的神情,满足地喟叹一声,颇有些恶趣味地笑了笑。   “……尊敬的冕下,请问我们是否有资格得知您的尊名?”研究员深吸一口气,在另外两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开口问道。   孟司游对旁边的白大褂男人疯狂使眼色:他疯了?主动与一位未知的存在建立联系?   白大褂男人耸耸肩,本就颓废的脸上更显沧桑,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啊,这年头,怎么连疯子都可以进管理局拿编制了……   检测器上的字停顿片刻,然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抹去,一行银色的字取代了它们的位置:【我是游离于生死之外的见证者与叙事者,盘踞位面边界的轮回衔尾者。】   【我是众生的命运。】   还不等研究员进一步试探,那些字就消失了,检测器重新恢复正常。   一道道虚幻的身影也化作浅色碎片消失在实验室里,如同虔诚的信徒追随着神明收回的目光而去。   “你刚刚疯了吗?”   白大褂中年男人松了一口气,随后不敢置信地瞪向仍在回味刚才经历的研究员。   在得知神明的存在之后,国家就定下遭遇祂们的三条规则:不去直视神、不去聆听神、不去接触神。   相关研究已经表明,不只是神明的注视可以化为人类的催命符,有些强大的神明甚至是仅仅被了解,都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精神污染、肉体异化……   相比神明,人类太脆弱了,哪怕他们已经在异能的道路上行走了一段路程。   毫无疑问,刚才研究员主动与神搭话的表现十分疯狂,严重违背了这三条规定。   只要刚才那位有一念之差,他现在可能已经被彻底抹去了……   “我没疯,这是对知识的渴求,”研究员抵了抵下滑的眼镜,“你们应该知道祖母悖论吧?”   不等孟司游两人点头,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在知道神明的存在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时间的权柄究竟是什么样的。掌握了时间,祂就真的能随意纂改过去、沟通未来吗?”   “你的意思是说……不,这太疯狂了。”   同样身为科研狂人的中年男人眼睛一亮,尽管嘴上否定,但思路显然已经跟着对方走了。   ……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在状况之外吗?   孟司游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时间!这对于我们人类而言不可触摸、更别说抵抗的概念,对于祂们,或许就像影片的进度条一样!”   研究员伸出手在空中比划:“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随时回到过去、去往未来!但不是所有神,都可以改变既定的事实——”   “……只有本来就代表了无限可能的神祇可以。”中年男人喃喃道,“刚才孟司游明明没有亲口说出那句话,幻影却代替他说了,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   “既然他最终没有说那句话,那怎么会产生那样的未来?”   “真神奇,不是吗?这就是神明的伟力!那绝对不是我们以浅显的思维猜测出来的时间权柄,那是……”   研究员嘴角的笑容越扯越夸张,似乎已经深深陷入无尽的狂想中:“那是无穷无尽的因与果,祂从‘因’看到‘果’,又以‘果’改变‘因’。”   “时间所能到达的,不过是未来唯一的走向,祂却能掌控无尽可能!每个人的思维、习惯都宛若白纸黑字般一目了然。”   “……你先冷静一下,不要突变狂信徒。我不希望我某一天出任务,任务是要抓捕你,”孟司游头疼地说,“对了,论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们急着叫我回来?”   “这个啊,”中年男人双手插进口袋里,漫不经心地回答,“比起我们刚刚经历的,差得远了。”   “一位异能者匿名发布了题为《扒一扒那些曾经被未来日记所救的大佬们》。”   “人嘛,总是对这类八卦感兴趣的,那帖子下面楼盖得挺高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研究员平静下来,插话道:“我倒觉得这个不知真假的帖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上头有人很重视,晚上七点要围绕这个开会。” 第3章   此时,易逢初已经用手机切回罗笙乐那边的画面。   狭小的屏幕上,罗笙乐正在努力地爬钟楼,漫长的螺旋楼梯仿佛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拉扯着人向绝望的深渊坠落。   嘶,台阶没完没了,就像遇上鬼打墙了一样……   罗笙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腿脚机械似的重复着一样的动作,肌肉酸麻得令她怀疑人生。   “啪嗒,啪嗒……”   突然,身后好像有什么声音骤然响起,轻飘飘的回声徘徊在旋转上升的楼道中。   心脏猛地一跳,罗笙乐惊惧不安地回头望去,只看到一阶阶冰冷的台阶延伸到黑暗深处,仿佛一直流入巨兽黑洞洞的咽喉,将把她吞入腹中。   罗笙乐定了定神,指尖一动,周身的风就好似一道无形的轻纱,以守卫的姿态笼罩在她身侧。   “啪嗒……”又是一声轻响,就像是玻璃珠滚落下一阶又一阶的台阶。   接下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起来时远时近,有那么几次甚至像是在耳边乍起……   不安如同系着铁钉的钝器,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在大脑上,令罗笙乐几乎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她像是猛地被恐惧刺痛,不禁加快了脚步。   跟在她身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罗笙乐僵硬着脖子,不敢回头,强迫自己专注于前方的道路。   易逢初蹙眉,视角在钟楼上上下下都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思忖片刻,他忽地意识到什么,将视野调向低处。   随后易逢初清晰地看到,一颗布满裂纹的暗灰色玻璃珠正静静停在罗笙乐前方的第十阶台阶上,骨碌碌地就要滚到她脚边。   玻璃珠中央好似有什么朦胧的东西,微微动了动,就像……   就像一只被封在玻璃珠里的眼球!   易逢初瞬间紧紧盯住那颗眼珠,却发现对方似有所感地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啪嗒”一声砸在原地,老老实实地不再动弹了,装作它只是一颗普通的玻璃弹珠。   “……嗯?”易逢初略带疑惑地出声。   他怎么觉得,这东西好像能察觉到他的视线,还有点怕他?   易逢初又将视线转回罗笙乐身上,罗笙乐仍然站在原地不动,警惕地感受着周遭的气流变化。   不懂就问,他划拉一下手机屏幕,问道:“那是什么?”   【S级道具:“潘多拉魔盒”的一块碎片】   【介绍:在接触条件达成的情况下,它能把目标拖入无穷的幻境中,以恐怖敲打猎物脆弱的神经。】   S级道具?   哪怕是易逢初,这些年见过的S级及以上的道具也屈指可数,这种等阶的物品都是不可人为制作、批量生产的,甚至大部分具有神性污染和唯一特性。   没想到连这种传说级道具,居然也会如此惧怕的手机——或者他的注视吗?   易逢初真是愈发好奇手机的来历,以及它主动选中他的原因了。   罗笙乐这边凝神屏息许久,再也没有听到古怪的“啪嗒”声响,便鼓起勇气继续向前。   在易逢初的注视下,那颗裹在玻璃球里的眼珠一动也不敢动,眼看着罗笙乐的鞋底都擦着它而过了,都没有一点反抗。   果然不是错觉,这颗眼球真的很怕他的注视啊……   要不留下来研究研究?易逢初若有所思。   于是易逢初指示罗笙乐:【捡起地上的玻璃球。】   玻璃球?哪里?   罗笙乐环顾四周,才惊觉东西就在自己脚边。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东西一定不对劲,它躺在台阶中心很显眼的位置,但她之前硬是像个睁眼瞎一样,屡屡把它下意识忽略。   罗笙乐犹豫一下,警惕地观察着它,见玻璃球没有异动,才小心翼翼地捡起。   在指尖碰到玻璃球的瞬间,它就被收入系统自带的背包里。   与此同时,罗笙乐也看到了游乐场系统对它的介绍——   「道具:潘多拉之心(B-)   状态:已绑定   使用条件:与目标接触长达5秒,只限使用3次。   介绍:盒中的羔羊啊,请你安睡吧,永远沉湎在美梦里。」   看到这段介绍,罗笙乐恍然大悟,立即联想到刚才听到的奇怪声响——不难猜到,她之前就是被这颗玻璃珠干扰了感官,险些成为介绍中提到的“盒中羔羊”。   易逢初则皱眉,不理解为什么被手机评定为S级的道具,在被罗笙乐收入背包后却显示为“B-”?   就好像在被罗笙乐接触的那一刻,这件来历不凡的道具就被游乐场系统替换了一样……   这个疑点在易逢初脑海中划过,被他暂时藏在了心底。   在潘多拉之心被回收后,罗笙乐前方无穷无尽的楼梯在刹那间布满裂纹,宛若镜面被一锤打碎,显露出真实的场景。   罗笙乐终于惊愕地发现,原来她早已到达钟楼顶端!   铺满灰尘的石砖上,密密麻麻重叠的脚印围成一个完整的圆——她居然一直在无知无觉地兜圈子,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叙事者”的帮助,她会被困住多久。   或许她会一直、一直沿着重复的轨迹走下去,永远困死在这一个小小的、脚印勾勒出的圆圈里。   罗笙乐惊魂未定地捧起手机,努力抑制住双手的颤抖,感激地回复:【赞美您,叙事者先生!感谢您慷慨的救助。】   易逢初实话实说:【不必感谢我。】   毕竟他只是看了一眼那颗玻璃珠罢了,谁知道这件道具这么胆小呢……   【你们每一个人的生与死,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而非我的恩赐。】易逢初淡淡解释道。   收到回复的罗笙乐感到几分惊愕。   老实说,她第一次见到高位的存在不接受赞颂,转而肯定普通人的努力和价值——游乐场中的绝大多数大人物,祂们踩着尸骨行过,从来不会在意尘埃的挣扎。   心中警惕与感激的天平逐渐倾斜,罗笙乐动容地想,既然这位“叙事者”一路上帮助她这么多次,或许……她能试着相信一位素未谋面的上位者的仁慈友爱?   【敲钟。】就在这时,罗笙乐再次收到了“叙事者”的指引。   回过神,她毫不犹豫地推动清风,气流在钟下盘旋冲击,古老绵长的钟声骤然响起,再被无形的风推得越来越远。   “咚——咚——”   在副本里苟延残喘的玩家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或惊恐或希冀的目光望向矗立远方的黑色钟楼。   所有人都知道,这代表着这个副本终于来到尾声了。   “哈哈哈……”墙角,一个与猎人的手杖只在咫尺之间的玩家突然暴发出疯狂的大笑,“我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渐渐虚幻,消失在猎人眼前。   老人从容不迫地收回差一点就能穿刺猎物头颅的手杖,摘下礼帽向钟楼的方向致敬,像是一位彬彬有礼的老绅士。   “向您致敬——命运的主宰者。”   ……   大学城附近的一栋公寓中,蓦然开出一扇仿佛通向无尽黑暗的大门,罗笙乐从门内重重摔了出来。   不敢相信,她刚刚接触了一位怎样的存在——在几次救命之恩后,那位“叙事者”竟只收取了一个老套的校园怪谈故事作为代价。   而她,居然曾经给一位未知神秘的存在讲过故事,这在“游乐场”中传出去,也算是传奇的经历了……   罗笙乐仰面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从地上一跃而起,直奔隔壁,敲响邻居家的门。   “……谁啊?”   罗笙乐隐隐听到青年慵懒的回应,接着是一串脚步声,门随之被打开一条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出现在门后,瞳孔尤为深黑,如同注视幽邃无光的深海。   刚开始认识的时候,罗笙乐直视易逢初这双眼睛,也总有种被冻得一个激灵、如同冷水从头浇到脚的冷感,但时间长了,她已经能心大地忽略这一点,自然地与易逢初相处。   “罗学姐?”易逢初礼貌地邀罗笙乐进屋内坐坐,为她倒水时,心里充满了困惑。   他见多了一般人死里逃生回到现实的反应,但没有一个人会是罗笙乐这幅模样……   这位学姐好像还挺兴奋的,甚至回味无穷?   罗笙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喝了口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易啊,你最近,有没有经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   易逢初一听这句熟悉的开场白,就顿悟了,这是想试探一下他有没有进入“游乐场”?   “没有啊,学校里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易逢初面露疑惑,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随口提到了罗笙乐刚刚和他分享的故事:“听说我们学校闹鬼,算不算?”   听到否定的回答,罗笙乐似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神情严肃:“闹鬼是吗?你平时要小心啊,这种怪力乱神之说,尽量远离得好,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罗笙乐认为,既然“叙事者”都认可这个怪谈,那他们学校指不定真有点问题……   易逢初微微一怔,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没有想过,居然有人在自己才刚刚捡回一条命的情况下,还有余力关心别人。   这就是四讲五美的好青年吗?   易逢初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罗笙乐几眼,打算把她的行为举止记下来,方便以后模仿。   表面上,易逢初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学姐,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每所大学总有那么几个怪谈,有哪个成真了?”   被这句话堵住,罗笙乐有苦说不出。   ……不,他们学校可能是真的有鬼啊!这个怪谈连“叙事者”都认可了,祂总不可能接受她随便糊弄吧?   只是罗笙乐不可能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传说中的“叙事者”在现实里认识她,甚至就是有意允许她蒙混过关的。   明了一切的易逢初,但笑不语。   罗笙乐看他口头上附和,显然没有放在心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想,或许这种超自然事件,确实离易逢初这种普通人太遥远了。   真怀念以前,那时候她还和易学弟一样一无所知,平凡而快乐……   和易逢初道别时,罗笙乐在心中默默感慨。   门一关上,易逢初就掏出手机,登录游玩者论坛。   其实“游乐场”系统也自带论坛,但在神明的眼皮子底下,几乎没有人敢发布与彩虹屁无关的帖子——可以说,真正的情报全部在玩家私下里自建的论坛里。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个论坛就是一个中二病聚集地,偶尔有误入的人在论坛里逛了一圈,还会在离开前调侃一声“编得有模有样的”。   这些人或许终其一生不会知道,他们曾与普通人认知之外的神秘地带擦肩而过。   这个论坛,算是易逢初快乐的源泉。   没有人性永远经得起考验,在人人都刀尖上舔血的“游乐场”里,故事狗血复杂得堪比连续剧。   一如既往的,易逢初悠悠然看完各种八卦、争吵帖,正意犹未尽之时,一个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扒一扒那些曾经被未来日记所救的大佬们》……这不就是说我吗?这届玩家出息了啊,以前的老油条都不敢光明正大讨论这个的。”   易逢初饶有兴味地点进去。   众所周知,大多数神明有无视时空限制锁定目标的能力,虽然很多人怀疑“未来日记”并没有到达神明的位格,但在一切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们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未来日记”这个代称看似是轻浮的玩梗,其实也有避讳与神明产生联系的意图。   但在多次提及、公开讨论的前提下,再怎么避讳称呼,也有被上位者察觉的风险,由此可见这个帖子的大胆之处。   >>诸神游乐场>>八卦区>>密谈   【扒一扒】那些曾经被未来日记所救的大佬们   №0(楼主):   各位在游乐场中有遇到过“未来日记”吗?   №1:   居然在这里讨论那位?楼主真不怕被找上门啊……   №2:   提醒一下,上一个妄议神级存在的,全家都被诅咒得住进疯人院了。   №3:   楼上不至于,这也不是第一个讨论未来日记的游玩者了,不过确实是第一次见人提到那些被救过的大佬们。   №4:   那些大佬,目前大概最低“断罪师”起步,上至“审判官”封顶吧?   扒他们的经历,建议楼主先改个ID,藏一下身份。   №5:   不懂就问,什么是断罪师?   №6:   呦,这个都不知道,是小萌新吧?@官方小百科   №7 官方小百科:   在诸神游乐场中,不管是多厉害的游玩者,都只是食物链底层,真正厉害的角色都已经脱离游玩者的身份,成为观测各个副本状态的“记录者”。   资历再深、实力再强,就可能被选为奉行诸神意志、维护游戏规则的“断罪师”,这一般也是普通玩家的终点。   №8 官方小百科:   仅有少数(上头有神眷顾的)幸运儿能荣幸地更进一步,成为“审判官”。担任这一职务的大多数是神明眷者、眷族或是教皇。   据可靠消息透露,“审判官”之上,还有更加特殊的“构造师”,似乎由重构领域的生物担任,负责构造大多数普通副本。   不然,你以为每个副本都是一个完整真实的世界吗?   №9:   谢谢科普。听起来好厉害,感觉离我这样的小菜鸡太远了QAQ   ……   №104 我不是大佬(楼主):   咳,歪楼了,我们回到正题。ID改好了,我先来讲一下自己的经历,申明一下我并不是什么大佬,碰上那位未来日记纯属偶然。   祂给我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剧透,疯狂剧透。和一般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命运走向的命运领域异能者不同,祂简直连你下一分钟会眨几次眼都能预知到。   而我的感观就是爽,太爽了,就像通关一场看过攻略的游戏,陷阱、剧情点全都知道了,只要不作死就绝对不会死。   以防掉马,具体是什么副本就不透露了,问就是被窥秘领域的异能者弄怕了:)   №105:   懂的都懂,窥秘领域真的太恐怖了,根据一点蛛丝马迹就能连你小时候尿几次床都追溯得清清楚楚,是人干事??   №106:   ……同情楼上,所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107 我不是大佬(楼主):   通关之后,时间停止在了那一瞬间,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祂要求我以亲身经历过的怪谈作为报酬。   当时还是新人的我,哪里经历过什么真实的怪谈?我只能试探性地讲了一个都市传说,心里已经在计算被祂灭口的可能性了,没想到祂似乎听得很愉快,就让我浑浑噩噩地回来了。   现在想来,真的要感谢祂的仁慈。   №108 我不是大佬(楼主):   既然说好了扒大佬,那我也不挂羊头卖狗肉,毕竟我也算不上什么大佬……正如刚刚百科所说,游玩者里就没有真正的大佬,真正的大佬也不会还是游玩者。   不过为了人身安全考虑,容我打个码。   第一位,目前已经荣升断罪师的罗**,信仰“黄昏起源”,混迹B级副本以上的朋友们应该对她不陌生吧?一旦她出现,必有违规者被制裁。   №109:   不是吧,楼主玩真的?真不怕死?   №110:   楼主三思啊!虽然我们一开始的确是被标题吸引进来的,但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犯不着为了八卦冒生命危险吧……   №111 我不是大佬(楼主):   第二位,吟游教团首领艾德***·沃尔,记录者,自称信仰“执掌风”的神明。   №112:   鉴定完毕,楼主是位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   №233:   ……祂怎么救了那么多信仰其他神明的人,不觉得亏吗?   №234:   这是重点吗?不过的确有些奇怪,简直堪称神中雷锋啊。   №235 我不是大佬(楼主):   其实,这个贴子不仅仅是为了扒大佬们的经历,也是想和大家讨论一下那位的身份和……最终目的。   被祂救过的大多已经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了,这样的大佬集邮,总不会是巧合吧?   №236:   ……气氛逐渐阴谋化。   №237:   但的确,太可疑了。   究竟是祂巧合救了他们,他们得以成长起来;还是祂早早看到他们不简单的未来,才有意找到他们?   №238:   小声说一句,我刚进游乐场听到祂的传闻时,就觉得蛮奇怪的,虽然小说里什么“大佬竟在我身边”、“神秘神明爱上我”不少见,但现实里……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些存在的确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有谁会整天关注土壤下蠕动的微生物呢?   №239:   楼上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狗头),人类和微生物好歹是一个维度的共存关系,我们和神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生命啊(滑稽)   №240:   这么看这位的确很有问题啊,居然有点像闲着无聊用树枝翻泥土的小孩子。   №241:   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一个悖论:如果那位能分辨哪些怪谈是真实的,那不是代表着祂已经知道这个怪谈吗?那祂为什么还要向游玩者索取呢?   №242:   说不定怪谈什么的只是借口?真实目的是对诸神游乐场进行渗透……   №243:   那祂显然已经成功了,多数大佬都受过他的恩惠,这些人脉编织成的大网……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244:   越说越恐怖了,祂到底想干什么?   №245 命运奏乐人:   赞美吾主!   №246:   等等,上面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这里还能传教吗??   №247:   狂信徒滚回你们的系统自带论坛   №248:   +1   №249:   救我   №250:   救我   №251:   入口,影界车站,单程票   №252:   快来救我!!!   №253:   给我吓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254:   看个人信息,这是个外国友人啊,求救怎么会来华国板块?还发中文?   №255:   ……啊,要不是楼上提醒,我都忘了原来这是个国际论坛了。   yysy,国际板块的帖子真的少。   №256:   这事儿不对劲啊……我刚刚去别的帖子看了看,现在感觉后背有点儿凉……   №257:   +1,同一时间(划重点),首页所有帖子都出现了这四条求救信息,别的板块也有,还是用不同语言写的。   №258:   据我多年在副本里撞邪的经验,发信息的人绝对不是人,这个账号的主人要么已经凉了,要么快凉了。   №259:   这个帖子的内容……真精彩啊,乱入的狂信徒和求救信号更是给人一种荒诞的幽默感。   №260:   大家散了吧,感觉很快就要被封贴了。   ……   “这是什么情况?”易逢初被勾起了兴趣,询问手机。   【现实副本“贵族的战争”,难度C+】   【触发条件:天明之前,拿着过期的单程车票来到起雾的车站,登上一辆不存在于列车时刻表上的老式火车。车票种类、价格不限,车站种类不限。】   手机顿了顿,解释道:【刚刚的求救,应该是副本里的某些东西在引诱玩家,你要去吗?】   易逢初没有说话,向手机缓缓露出微笑。   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4章   那一边,易逢初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冒险;   这一边的异能研究及管理局内,一群国家收编的异能者们正围坐在会议桌边,神情严肃地翻看着这个帖子。   身体素质经过全方面提升的异能者们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就都看完了,一个接着一个把手机放下。   罗局长见状,清了清嗓子,问道:“大家对于这个帖子所讨论的内容,都有什么看法?”   孟司游首先举手,得到首肯后起立报告:“我们这里或许还有不少人认为,‘未来日记’是纯属虚构的产物。但我在已经正式确认,祂不仅存在,而且至少已经初步掌握了因果领域……”   话音一落,在座的众人就露出了或惊愕或不屑的神情,有几个平时就和他不大对付的竞争对手,就差把“想唱反调”四个字写脸上了。   没有理睬其他人的反应,孟司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就在刚才,我和闻声来到会议室之前,无意中引来了祂的注视。”   “实验室在一分钟之内就产生了异变——我们看到了无数可能性之下的未来,我们推测祂至少是因果领域的高位存在。以上这些,监控录像都在瞬间被销毁,但有能量波动检测仪可以作证。”   此话一出,会议室中陷入寂静。   所有人都不禁把目光投向被提到的中年男人,得到了闻声肯定的答复。   “嘶,如果论坛上说的是真的,如果祂真的还能令时间停止——”   有些人立即反应过来,低声喃喃,语气中带上几分敬畏:“那祂就已经掌握了因果和时间双权柄……”   孟司游神情凝重:“最可怕的是,我们还不知道这是否是祂的极限。”   “这太荒谬了……”有人神色恍惚地咕哝着,“这样的存在,居然刚刚注视过这里?”   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有人已经根据这一个简单的注视,联想到背后可能存在的深意了,紧张地讨论:“这位存在,还是首位在现实中与我们直接产生联系的神明,这算是诸神给我们的一个警告吗?”   ——警告他们,不要擅自妄图以人力,搜集祂们的情报,解析祂们的领域。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会议室上空仿佛盘旋着一片阴云。   “咳咳,大家不用想的那么悲观,”罗局长指了指投在墙上的论坛投影,安抚道,“有人猜测祂或许是不同于诸神的另一方势力,我觉得这有点道理。”   接下来,各位异能者继续讨论许久,各自记录下自己在各个副本中的所见所闻以及相关猜测,终于在半小时后散会。   会议室中的众人渐渐散去,直到最后,只剩下坐在最上首的罗局长与孟司游、闻声两人。   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罗局长堆积褶皱的眼角泄出一丝疲倦:“你们还有信息要汇报?关于那位‘未来日记’的?”   孟司游谨慎地点点头,犹豫道:“其实,我们不仅证实了祂的一个权柄,还得知了祂的尊名……”   “嘘,”不等孟司游说出口,罗局长就早有准备似的摇摇头,打断道,“我知道了,你们不必说。”   “这种未知存在的尊名,不管是通过何种方式传播,都极其危险——以后除了无法挽回的特殊情况,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你们也尽可能不要想起祂。”   说着,罗局长轻轻叹息一声,和蔼地叮嘱:“可以抽时间去找沈媛做一个‘心神透视’,时刻关注自己的状况,如有异象,及时汇报。”   “是。”孟司游和闻声对视一眼,齐声应下,皆感到一种尘埃面对茫茫星海的无力感。   经历过注视,他们或许已经被那位因果命运领域的神秘存在盯上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量把影响范围控制在他们几人身上,不再对外扩散。   ……   “午夜车站,生死未卜的乘客,来历不明的求救信号……”   “这听上去就是恐怖片的展开!”   灵异爱好者易逢初心动地戳了一下手机。   屏幕上缓缓浮现一行字:【但此事件发生在诸神游乐场的现实副本中,需要邀请函才能入场。】   诸神游乐场除了不定时的强制性副本,还有可以选择性进入或退出的现实副本。   现实副本都是一次性的,通过一个少一个,理论上是很稀缺的——但基本上没有玩家会放弃宝贵的养精蓄锐的机会,上赶着找死。   想要进入现实副本十分简单,只要在触发相应条件的情况下,使用道具“诸神的邀请函”即可进入副本。   作为C级绑定道具,“诸神的邀请函”性质特殊,只要玩家进入任意副本,无论通不通关都可能得到几张,像清仓大甩卖一样到处送,差不多每个玩家背包里都能掏出一沓。   可惜易逢初不是玩家、根本不进副本,他想要搞到邀请函,只能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倒霉鬼死后掉落了邀请函,并在邀请函随着主人的死亡消失之前,眼疾手快地利用手机隔空取物。   易逢初仰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最近一直没有捡到“诸神的邀请函”,如果真身搅入这趟浑水——哪怕他愿意担这个风险,手机也不会允许。   而他也清楚,手机与他的联系一旦被玩家,或者“游乐场”发现,等待他的或许就是来自各方的抢夺,甚至追杀。   尽管他对都市怪谈有着那么一点点……   好吧,亿点点兴趣。   这时,手机突然震动一下,易逢初明白这是又有人捡到“未来日记”了。   他根据手机屏幕上提示打出一行字:【你身后有猎人,请在十秒内离开。】   然而,画面中的年轻男子还在状况之外,他反反复复做出跺脚、摩擦掌心的刻板动作,似乎有些精神层面的疾病,焦躁和不安浮现在他苍白阴郁的脸上:“你是谁?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梦吗,不对,我明明吃药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幻觉……”   “是梦吧,是梦吧,会醒来的,很快就会醒的……”   年轻男子焦虑地啃咬着手指,露出边缘参差不齐的指甲盖,指甲缝里很快渗出血珠,但他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直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易逢初不禁有些讶异,这还是第一次有一无所知的新人捡到“未来日记”。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易逢初还是飞快打字,试图言简意赅地提醒对方:【这是一个真实的、带来死亡的游戏,快跑!】   对待这个陌生人,易逢初的态度异常耐心,因为他清楚,于他而言的短短一瞬间,或许就是屏幕另一头的生死时刻。   易逢初见证过多少人一步步登顶,但他所见更多的,却是一个个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幸运地活了下去,也有人在他眼前倒下,逐渐失去体温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见得多了,易逢初早已不会天真地妄图救下每一个与他产生过联系的人。   失败与死亡是常有的,但他不能不试图去做——哪怕希望是肉眼可见的渺小。   屏幕上的猎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年轻男子身后,而被盯上的猎物却毫无察觉,像是献祭给这场游戏的羔羊,只等待猎枪枪响的那一刻。   【快跑,快跑!】   【警告,这里不是你的幻觉,快逃……】   年轻男子迟钝地看了一眼手机上弹出的信息,但他的精神状态不支持他理解眼下的状况,这也是他生前看到的最后一条信息。   “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   他还没说完一句话,眼睫上就凝结了一层霜雪,薄冰自他脚底迅速向上蔓延,瞬间覆盖住全身的肌肤。   他整个人都凝固在了这一刻,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没有丝毫生气,然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碎裂成无数冰块碎片。   玩家死后,尸体都会自动送回原生世界。所以没过多久,就连那些不成人形的碎片都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封散发着微光的邀请函。   缓缓叹了口气,易逢初面露遗憾地翻了翻年轻男子的资料:【楚符,编号4583号玩家。异能“不灭炎火”,目前2级,潜力值8级,火系领域暂无顺位。】   攻击力强劲的异火异能……如果活下去,他明明能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易逢初沉默时,手机已经自动锁定了那张邀请函,一道流光闪过,东西就已经出现在易逢初面前。   【C级道具“诸神的邀请函”:神选者们,以我,进入永不落幕的狂欢殿堂。】   【使用方法:打开火漆印,取出信封即可进入游戏,也可凭此进入现实副本。】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不知是用什么生物的皮毛制作的信封,上面用血红色的奇异液体写着受邀人的名字——楚符。   “楚符……”易逢初念出这个名字,“愿你来生不会再遇上诸神游乐场。”   其实不管是游玩者还是断罪师,甚至是更罕见的审判官和构造师,在易逢初眼中都是一类人——倒了八辈子霉才被诸神游乐场选中的人。   “进入这个副本需要‘过期的车票’,存根算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易逢初翻箱倒柜一顿找,才翻出了几年前和母亲旅游时夹在相册里的车票存根,催促手机:“帮我看看附近有没有起夜雾的车站。”   手机不情不愿地卡顿了一会儿,似乎是不希望易逢初带着它去冒险。   在被后者满怀期待地戳了好几下之后,它才慢悠悠地回复:【滨海车站,距离出发地3.2公里,将在凌晨2:32起雾,连接副本。】   易逢初按回手机主屏幕,看了眼时间——8:47,打算在出发夜探车站之前,养精蓄锐浅眠一番。   于是随手设置了一个凌晨一点的闹钟,就把自己往被窝里一卷,然后帮手机连上充电器,习惯性塞在枕头下:“晚安。”   半晌后,等易逢初已经安然入睡,被压在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上,才静悄悄地浮现出一行字:【您也晚安。】   大约四小时之后,闹铃响起。   “叮铃铃铃——”   易逢初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掏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用力摁掉了震耳欲聋的闹钟。   他随意地在白衬衫外披了一件黑色长风衣,把手机往兜里一塞,便出了门。   易逢初一开始试图搭出租车,但这大半夜的,学生公寓附近没有第二个像易逢初这样闲的没事干,特地出来找刺激的人,路上别说车了,人影都没有。   最终,他不得不选择步行。   一路上静得落针可闻,易逢初踩着被路灯拉得很长的影子,走了差不多半小时后,他明显察觉到周围气温骤降,阴森的雾气渐浓,紧接着向两旁散开,就像一层半透明的帷幕被猛地拉开。   易逢初望着不远处静默在黑夜中,宛如沉睡巨兽的火车站,半晌才回过神:“我记得……滨海车站,是个公交站?” 第5章   笨重的车头划破浓雾,样式古老落后的蒸汽火车仿佛来自遥远的十九世纪,如黑色的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停靠在车站旁。   两位游玩者早已在车站等候多时。   长着一张高级厌世脸的卷发女郎指间夹了根香烟,一边漫不经心地吸着,一边目光暗沉地打量着几米之外的男人,目光停留在他腕间充满科技感的电子腕表上:“官方的异能者?反应倒是很快。”   “毕竟在论坛上闹出的动静不小嘛。打工仔不都一样么,上司一声令下,除了加班还能怎么办?”   闻声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手摩挲着下巴处的短胡渣,主动示好:“你放心,我的任务仅仅是查明列车的事——当然,如果能顺便解决这个副本就更好了,我们两个的目标是一致的。”   说完,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迷雾深处。   翻腾的浓雾遮挡住视线,将本不响亮的脚步声衬托得尤为明显。   “嗒,嗒……”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接近,来人的身影渐渐清晰。   这是一个高瘦的青年,一头微卷的黑发,面色有种不常活动在太阳下的苍白。他的五官具有混血特征,比一般亚洲人更为深邃的眼眶中,眼眸湛蓝如海。   青年步伐悠闲,好像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和街上随处可见的低头族一样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是在和谁聊天。   但他越是这样漫不经心,越是让人不敢轻视他。   闻声注视着来人,暗暗提高了警惕。   易逢初的本体正躺在安全的地方,此刻出现的青年,是手机用未知手段“复制”出来的虚拟躯体。   只是可惜,手机目前无法远距离制造出以假乱真的虚拟躯体,所以还是得麻烦易逢初本人行动,找一个附近距离不太远、保证安全的地点藏好。   易逢初缓缓走着,终于逐渐适应这具全新的身体,停留在闻声十步之外的距离——这是游玩者们公认的安全社交范围,懒懒地向两人点点头,神情自然地说出假名:“楚符。”   “闻声。”   卷发女郎将头发捋到耳后,冷淡颔首:“左伊。”   火车的大门缓缓打开,苍白浮肿不似活人的检票员阴森森地站在门后:“请交出车票。”   嫣红的指甲在空中一闪而过,左伊宛若变魔术般从空中凭空抽出一张泛黄的车票存根,在两位男士之前将车票递了出去。   “过期的车票……”检票员嘴角扬起一个夸张得诡异的弧度,怎么看都有几分不怀好意,“进去吧,女士,下等车厢B042号铺。”   接着他又收下了闻声的车票,扯着同样嘶哑的声音:“下等车厢B043号铺。”   等轮到易逢初时,检票员突然像是断电的机器人一样顿住了,然后浑身颤了颤,让人担心他眼眶中半脱落的眼球会不会被抖下来。   接过易逢初的车票后,检票员动作流畅地鞠了一躬,声音中带上些谄媚:“欢迎您,尊敬的客人,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您的房间是特等车厢A006号房间,如果您愿意,我很荣幸为您带路。祝您旅行愉快。”   左伊和闻声还没来得及上车,目睹全程之后,一齐陷入了沉默。   凭什么同样是车票存根,待遇差别如此之大?这人看着弱不禁风,到底是什么来历……   顿时,两人看易逢初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易逢初倒还算淡定,对检票员点了点头:“谢谢,我自己进去就好。”   他以前也去现实副本中玩过几次,里面的怪物大概是被手机所震慑,要么转身就跑,要么态度极其卑微,他已经很习惯了。   只是这次有了普通玩家的衬托,效果才如此……炸裂。   三人都上了车,本该分头走向不同的车厢,却不约而同地停在原地,一时间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沉默在空气中扩散。   闻声最先打破了寂静,他看向易逢初,态度慎重地问道:“我想,您现在应该已经不是游玩者了吧?”   记录官一般不会在副本里现身,审判者又离现实太远,于是左伊猜测道:“断罪师?”   还没来得及给这个马甲添加设定,易逢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留给他们自己脑补的空间。   在分别之际,他忽然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对他们说:“给个提示,不要被先入为主的表象局限。”   闻声蹙眉,想追问什么,却见对面的人摆了摆手,步入了阴影之中。   易逢初途经一等车厢,发现车厢里的环境和二等车厢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雅的花香味,地面上铺着柔软厚实的红地毯。   正在窗边用餐的乘客们衣着华美,桌上的美食、甜点令人目不暇接,红酒杯在水晶灯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这些就是副本名中的“贵族”吗?   如果没有手机刚才的提醒,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复,但是现在……他端详起这些享用着美食的乘客们,总觉得处处充满了违和感。   他们眼中都缺少神采,麻木的神情中透露出一种缺乏生机的死寂感,就像在享用死前的最后一餐。   尽管他们个个衣着得体,光鲜亮丽,却不像是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贵族,更像是被生活压迫至连反抗都不敢的苦命人。   更违和的是他们的双手,哪怕有层层叠叠的蕾丝衣袖遮掩,易逢初也能看出那是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手,生活在手背上留下了褶皱的痕迹,烈日也曾在其上留过焦痕。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想着,缓缓合上了门,踏入特等车厢,找到属于自己的房间。   “你说,我隔壁有没有人?”进了房间,易逢初往沙发上一趟,忽然敲了敲墙壁,突发奇想地问道。   手机顿了顿,答到:【有的。这辆列车实际上只有下等车厢和一等车厢属于副本范围,与列车其余部分隔绝,哪怕副本里大爆炸,其他车厢也能正常运行,不受任何影响。】   【而其他车厢都服务于真正的乘客。你走过二等车厢时,没发现那里的隔间大多是从房内锁住的吗?那里面都是正儿八经买票上车的乘客。】   易逢初沉默一下,发现了华点:“可既然变成了副本,那应该是真的发生过事故吧?这样的列车还有人敢坐?”   手机答:【只有你们人类才这么多讲究。这是唯一连接现实和影界的列车,总会有影界生物要依靠它进出现世的。】   【神秘学中有一个说法——影界不存在于任何物质世界,而存在于伟大的厄运女神、阴影之母沉眠时闭合的双眼里。除非是手持女神发放的通行许可证的存在,其他一切生物、非生物都只能通过这一辆列车通行……】   【这辆列车背后的故事,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手机意味深长道。   哦,原来是垄断行业,列车再破也不愁找不到冤大头付钱。   易逢初了然。   沉默片刻,手机忽然提醒他:【刚刚那个异能管理局成员,同样经历过你的注视,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暴露出特殊的能力,让他联想到“叙事者”这个身份。】   “但我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就很难彻底避开与他们的接触吧,”易逢初双手合十,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目前为止,我能展现出的能力都来自你,早晚会被他们发现共性的。”   【你打算怎么处理?让他们调查到,所谓的“叙事者”只是一个故弄玄虚的谎言?让他们找到你的真实身份,加以控制或打压?】手机语气嘲讽地问。   易逢初早就习惯了手机时而毒舌的特性,不以为意,慢吞吞答:“他们喜欢调查……那就让他们查好了。”   说着,他轻轻笑了一声:“像这种聪明的家伙,最是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只要给他们些许误导,就能看着他们执拗地偏向错误的轨道。”   “现在我知道‘楚符’这个身份该如何编写了。”   易逢初抬起眼,湛蓝的眼瞳幽幽反射着灯光,手机却仿佛透过这层表象,看到了易逢初本人深黑而幽邃的眼,如同一颗冰冷发亮的黑曜石,“避不开和‘叙事者’的联系,那就不避开——”   “让他们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身份的能力来自于谁,因此才会显现出如出同源的相似。”   ……   左伊一走进车厢,就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闻声看向她。   下等座的乘客们蜷缩在各自的座位上昏昏欲睡,每个人都仅能分得极为狭小的空间。角落里有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正抱着孩子低低地抽泣,旁边也有人不耐烦地抽着廉价的香烟。   左伊两人一走进车厢,就吸引了不少晦暗的目光,用帽子遮住脸歇息的人睁开了帽檐下的双眼。   感受到注视,左伊没有回答闻声方才的问题,掸了掸烟灰,故意提高音调,怒骂一声:“该死的,你居然敢背叛我?今天你不要想着再出现在我面前,鬼才信你那些花言巧语!”   说完,她重重关上了门,破旧的门扉被巨力拍得弹跳两下,差点撞在闻声的鼻尖。   闻声无措而茫然地站在门前,很快反应过来,左伊是在帮助他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让他能够自然地徘徊在车厢里,借此机会迅速融入其余乘客们,攀谈套话。   毕竟不论古今中外,家庭矛盾永远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想通这些,闻声的脸上接连浮现出惊讶、慌张、恼怒等一系列表情,焦躁地在房门前来回踏步,最后做出一副屈辱而无可奈何的模样,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和你妻子发生争吵了?”旁边的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很快,闻声就和他聊了起来,希望能套出这个副本的背景。   好在对方是个健谈的人,闻声没花多大功夫就了解了不少;坏在对方是个过于健谈的人,闻声差点被淹没在废话里。   “你问最近有什么大事?”这位乘客虽然衣衫破旧,但谈吐却很得体,沉吟一会儿,便笑道,“倒确实是有一件事,大街小巷没人不知道的。”   直觉接触到了这个副本的关键背景,闻声立刻追问:“请问是什么事?抱歉,我来自很遥远的国家,对这些事都不太清楚。”   “哦,异国人啊,看得出来。”   对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闻声,由于他和欧美地区相差甚远的相貌特征,并未怀疑这个说法,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精明狡黠的光:“我们伊尔兰国的执政权,向来由背靠多个教团的党派竞争上岗,以二十二年为一个周期。今年又到了党派之争的时候,获胜的月神党将他们最大的对手,曜日党的贵族们全部逐出了都城。”   提到这件事,这人忍不住不忿地嘀咕:“可愚昧的月神党不明白,‘曜日’是永远无法被驱散的……无论多少次,太阳总会升起,照彻万物。”   听起来,这似乎是一个人世权力和神权紧密相连的体系,闻声没有感到意外。   这在诸神的世界里并不罕见,哪怕那些神秘的存在本身无意于凡人的荣华富贵,自有祂们活动在大地上的信徒为祂们奉上一切。   而闻声眼前的乘客,似乎就坚定支持着曜日党,对月神党表现出了极大的抗拒和仇恨。   又聊了一会儿,闻声问道:“我想多了解一些贵国的事,但实在不好意思多打扰你了,请问这里哪有报纸一类的刊物?”   “在一等车厢门前有一些,你要去拿的话,可千万别被那些列车员逮住啦,他们最痛恨偷窃的盗贼了。”乘客看似好意地提醒,眼中却流露出了等着看好戏的戏谑。   闻声向他道别后走出车厢,留了一个心眼,故意磨蹭许久,才缓缓走向一等车厢,然后在拐角处停住了。   两位列车员正在车厢门前搜寻什么。   “你再看看,那边有没有躲人?千万不能让那些从贫民窟爬出来的脏东西玷污了报纸!”   “没有……报纸好像没被动过。我们等了这么久都不见人影,那个卑劣的小偷大概不会来了。”   “不行,我再去看看那边有没有人过来!”   一个列车员径直向闻声的方向走去,来到阴暗的走道前,拐过弯,却空无一人,只好遗憾地离开了。   此时闻声已经瞬移回了房间。   傻了吧?他有异能,空间系的。   闻声思索着,那两个列车员显然是收到了通风报信,才会提前在门前徘徊搜寻,让他很难不想到那个怂恿他去偷报纸的人。   果然都是副本里的怪物,在坑玩家这一方面,无论是列车员还是乘客都是串通一气的。   但是从列车员的态度上看,下等车厢的人在他们眼中是没有人权的,甚至不被他们当做同类……   那之前那个人,是怎么迅速和列车员取得联系的?列车员怎么这么听他们轻蔑的“底层人”的话,一听说可能有人来偷报纸,就迅速赶来视察?   闻声越想越觉得有些违和。   实在想不通,他揉了揉眼下浓重的黑眼圈,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小憩十几分钟。   等听到隔壁房间左伊开门的声音,他才应邀出门,沐浴着整个车厢投来的八卦看戏的目光,敲响了左伊的房门。   “亲……”闻声生疏地顿了顿,呼唤道,“亲爱的,还在生气吗?”   门内一片安静,闻声硬着头皮演下去,表演出低声下气认错的模样:“其实我可以解释——能不能先放我进去?之后让我怎么补偿都可以……”   就在车厢里已经响起窃笑声和口哨声时,门猛地打开一条只供一人通行的缝隙,一只手把闻声拉进了门里,然后再次砰的一声关上。   房间里,并没有旁人想象的哭泣、争吵甚至扭打的戏码,两人相对而坐,都神色冷静。   左伊回忆着今天的发现:“刚进车厢,我就觉得不对劲——味道太干净了。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连几天没洗澡的汗臭味都没有,不符合这些乘客的身份。”   “我想办法溜进列车长办公室,找到了一张电报。电报指使列车长在一等车厢动点手脚,在途经雪山拐弯的时候断开连接一等车厢的锁链,直接把车厢甩下断崖。”   “而后面的车厢会因为反作用力脱轨,摔在雪地里,但乘客会提前做好准备,不会有太大伤亡。”   左伊说得很爽快,作为回报,闻声也不隐瞒收集到的消息,把他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列车员对穷人的态度既然这么恶劣,可电报却指示他们保住下等车厢的性命,把所谓的贵族们送下断崖?”   左伊讽刺一笑,“‘不要被先入为主的观念局限’……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如果没有提示,的确容易被骗。”   闻声也反应过来了,接着她的话向下说:“怪不得这个副本只有C级,其实答案很简单——下等车厢的人与上等车厢,集体互换了身份。”   “结合党派之争的故事,我想,被逐出都城可不是曜日派贵族最终的结局,敌人是想将他们置于死地的,而驱逐只是一个开始。”   “那些一时失权的贵族们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于是他们想到了与穷人们互换身份,让那些颠沛流离的贫民当替死鬼。而为了让虎视眈眈的敌人彻底放心,曜日党打算自导自演接下来的‘列车事故’,让一等车厢乘客无一生还……选择坠入悬崖的方式,或许是为了隐藏尸体的身份。”   左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想,接下来这些下等车厢里真正的贵族应该会在你耳边煽风点火,想办法让你去一等车厢找麻烦,毕竟情况越混乱,对他们越有利。”   谈话间,她的烟瘾又犯了,于是抽出一根烟在手里把玩,但没有当着闻声的面点燃。   左伊预料的没错。   次日,闻声又在餐厅与人闲聊时,几个人话里话外都在说一等车厢的贵族们有多眼高于顶、自私自利,怂恿他去“给他们一个教训”。   闻声正想拒绝,却猝不及防听见系统提示任务刷新的声音。   系统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布了“杀死贵族”的任务。如果不知情,玩家们大概会以为眼前这些煽风点火的家伙只是用于触发任务的无害NPC呢。   心里暗骂副本坑人,闻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满口应下,微笑着抓住几人的手:“好啊,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就一起出发找找刺激?”   他特地着重了“一起”两个字。   正煽风点火起劲的几人面面相觑:“……???” 第6章   窗外的风景穿梭而过,两旁是绵延不绝的皑皑雪山,眼见着离他们计划好的“列车脱轨”时刻越来越近了,几个贵族终于慌了。   现在走向一等车厢,与走向死亡无异。   “别、别开玩笑了,我们就随口一说,谁会真的去找那些尊贵的大人们?你们别当真啊!”   几个NPC狼狈地伸出手脚,试图抓住什么东西稳定身形,却被闻声、左伊一左一右按住,像押送囚犯一般硬压着向前。   闻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压在NPC肩膀上的手稳如磐石:“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就是容易当真。”   眉宇间总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左伊,此刻也敛去了倦怠的神情,目光凌厉如寒刀,嘴里还斜咬着一根烟,踏着高帮靴硬是踩出了黑帮老大的气势。   她偏头凝视这些愈显惊恐的贵族们一会儿,嗤笑一声:“很害怕吧?你们把他们永远留在了那节列车上,却也被他们的怨恨困在这里无法解脱,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轮回。不过很快,一切相互折磨就要结束了。”   “——你们猜,已经在无数次轮回中不断死于断崖的他们,有多恨你们?”   话音一落,原本还有个人样、呼吸心跳正常的贵族们顿时开始腐烂,堪堪包裹住白骨的血肉一块一块脱落,他们发出了尖利到不似人声的叫喊:“啊啊啊——列车员!检票员!”   “我们给了你们钱,好多好多钱,你们说好让我们活下去的,快来处死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贱民……”   “这些贵族果然没有什么战斗力,”闻声早有预料,目光了然,“怪不得他们之前千方百计引诱玩家自寻死路,而不亲自动手。”   不远处员工休息室里,顿时传来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挠门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地上爬起来,指甲在门板上刮挠几下,打开大门。   列车员们以行尸走肉的姿态缓缓走出,冲几个贵族露出一个阴森诡谲,却又有几分谄媚的笑容。   它们干瘪空洞的咽喉如同连接着阴潮地穴,每一吐息都带着阴冷粘稠的气息:“当然,客人们,为您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左伊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拔出香烟,随手插进一个想要趁机逃跑的NPC的眼睛里,火星烧灼的剧烈疼痛令对方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恰好另一个列车员正挥下三寸长的利爪,于是左伊行云流水地推出那个捂住眼眶的NPC,踢出去挡刀。   出乎意料,列车员明明来得及停手,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攻击了NPC,利爪直接洞穿他刚才还试图讨好的所谓“客人”的头颅。   那个NPC最后发出一声哀嚎:“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生来就应该是服务我们的……”   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左伊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这些列车员同样因为这些贵族的计划,而永远滞留在这辆列车上,永远也无法抵达终点。   他们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真的没有丝毫怨恨吗?   恐怕只是副本的规则让他们在撕破脸之前,依旧要维持着表面上的谄媚罢了。   闻声不断利用异能瞬移到怪物身后捅刀,身影快出了残影,引得左伊瞥他一眼:“为什么不直接把刀移动到他们脑袋里?”   闻声耸耸肩,无奈地答:“这次只带了一把刀,而异能的使用条件是‘接触’。”   换而言之,他可以送出一刀,却无法收回来。   “下次出门,记得往身上多绑几十把刀。”   或许是被朴实的回答逗乐了,左伊唇角上扬,语气中难得带上笑意。   血肉横飞间,两人一路杀到车厢门口,却见连接两节车厢的锁链居然正在逐渐消失,如同在阳光下消融的冰雪。   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两节车厢瞬间相互脱离,拉开了不短的距离,并且距离还在不断拉大。   “怎么可能,”左伊有些茫然,“我们明明阻止了他们的计划……”   说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什么,面色难看地闭上嘴。   ——是轮回。   列车上发生的一切,都在重复过去的轨迹。   所以,即使这次没有人对锁链动手脚,锁链也依旧在相应的时间点凭空消失了。   难怪区区一个C级副本,居然这么久无人完美通关,彻底终结它……因为这个副本的通关方式,理论上是根本不存在的!   除非,除非他们能回溯到许多年前,在这场惨剧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就改变命运的走向。   “在现在的时间点,改变许多年前的命运,这怎么可能做到?”   左伊脸色阴沉地望着前方,已然尽力思索一切补救方法,最后的答案却都是零。   ——这样逆着时间长河溯洄而上的伟力,岂是他们这些游玩者能够拥有的?   闻声的第一反应就是抓住左伊的衣袖,随时准备空间跳转,他眼下明显的青黑透出颓废,幽幽叹气:“看来这个副本,以我们的能力是无法解决了。”   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只有保住自己的性命,活着离开副本。   而闻声还可以把副本的情报汇报给异管局,也算是有些收获。   就在气氛凝滞之时,对面车厢的门倏然打开了。   黑发蓝眸的青年悠然站在门后,他单膝蹲下,摊开的掌心上渐渐浮现出一条虚幻的锁链。   那条锁链飘到两节车厢之间,把两边紧紧地连在一起,由虚凝实,仿佛幻想降临现实,又像是刚才锁链消失的倒放影像。   几乎就是下一秒,列车猛地拐过一个大拐弯,但这次,再也没有车厢被甩下断崖,再也没有人为了自认更加高贵的“上等人”的性命买单。   “还不快过来。”易逢初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催促道。   愣在原地的两人顿时反应过来。   闻声伸出手轻点左伊的衣袖,瞬移到楚符身边,他神情复杂,真挚地道了一声谢。   “你……您是构造师?”左伊不敢置信地轻声问道,一脸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恍惚。   在诸神游乐场,构造师立于玩家食物链的最顶端,他们背后大多有神明的安排或默许,且对异能的领域有一定要求——无论虚实,至少表面上可以凭空造物。   所以构造师十分罕见,罕见到大部分人都仅仅把其当作传说。   不同于在副本里苦苦挣扎的游玩者,以及兢兢业业为诸神服务的记录官和断罪师,构造师是创造副本的人。   据说每一位构造师都至少有独立创造一座城市的能力,这样的力量在大多数人眼中,已经与所谓的神灵无异。   身为官方异能者,闻声思考的角度则不同。   根据现有情报,他们这个世界加入游乐场的时间不长,至今连断罪师都很少有,所以这位楚符先生大概率来自其它世界……   那么,他出现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背后是否有某位神明的示意?   经过一天一夜的酝酿,易逢初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不仅设定好了人设,还早早入了戏。   此时此刻,他沉浸在编造的谎言里,某种病态的兴奋在他浑身的血管中冲刷——让所有人彻彻底底以为他是另一个人,这是否也算是一种精妙绝伦的恶作剧呢?   在这样难以言表的兴味中,易逢初几乎要骗过自己,虚假捏造的过去仿佛被风簌簌吹动,将“楚符”的一生展现在他眼前:   似乎他真的曾是一位神秘神明的信徒和眷顾者,拥有过强大的能力、复杂的经历,最后却因某些原因而与神明背道而驰,离开了祂的庇护……   “构造师,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   面对左伊的疑问,楚符眼中闪过一抹怀念,湛蓝的双眼没有聚焦,虚虚落在远处,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有提起的必要。”   “现在,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游玩者,”顿了顿,楚符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异能二级的那种。”   闻声只觉得槽多无口,于是选择沉默。   看过楚符刚才的表现,谁会相信他的鬼话?   现在“普普通通”的标准都这么高了吗?   就在几人闲聊的功夫,飞快行驶的列车已然抵达终点站。   “终点,到终点了……”   一等车厢中,原本都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神色呆滞的NPC们忽然有了反应,车厢里一阵喧哗。   有人把脸贴在窗户上,痴迷地盯着窗外的车站,有人则像现实中的普通乘客一样拿起行李,迫不及待地挤到门前。   列车门一开,他们就蜂拥般地挤出车厢,尽管他们一走出门口,就像是消融的雪一般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此幸福,无神木讷的双眼似乎逐渐盛满微光。   怎么能不感到幸福呢?   这是他们生生死死无数次,也没有抵达的终点站啊。   “我一直很喜欢人类艺术家的一句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但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我同样喜欢将支离破碎的碎片缝合起来,织成一个意料之外的完美结局。”   楚符感叹,声音忽然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终会证明的,祂是错的,祂为命运编写的戏剧真是烂透了。”   他的话被风吹散,要不是闻声离得近,大概也无法听清这句喃喃。   犹豫再三,闻声最终在礼貌和情报中选择了情报,厚着脸皮出声:“请问,您说的‘为命运编写的戏剧’是什么意思?”   在楚符看向他时,他立刻不争气地认怂了:“抱歉,如果您觉得冒犯,请忽略我……”   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楚符移开目光,望着窗外的雪原叹气道:“我还以为,祂在你们游玩者之中的名气不会小。就说各大文明的神话,掌握命运、通晓过去未来的神明也一向是被敬畏的,不是么?”   命运、未来……   闻声脑中灵光一闪:“众生的命运、叙事者……?”   话还没说完,闻声就被楚符狠狠瞪了一眼,目光中充满警告的意味:“念出祂的名,是想引起祂的注意吗?”   大概是恼怒于闻声的莽撞,原本还算和颜悦色的楚符显出兴味阑珊的表情,甚至没有和另外两人道别,就转身快步走出列车大门,离开副本。   左伊见楚符离开了,也无意多留,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算点燃。   路过闻声身旁时,左伊念着合作一场的交情,对闻声冷淡地点点头:“回见。”随后就不见踪影了。   闻声是最后一个离开副本的,步履沉重。   又要回去汇报工作了……   还有那位执掌命运的神明,究竟在谋划着什么呢? 第7章   第二天,滨海车站附近的居民区内,孟司游正在例行检查现实副本留下的影响。   他的异能「无声令」与声音息息相关,此刻他闭上眼,就能听见周围的万事万物都在异能作用下窃窃私语。   从生命体到无生命体,小到微不足道的蚂蚁、尘埃,大到高耸庞大的树木、高楼,一切都在用它们独有的语言和声线,向孟司游叙述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这也是局里常常把巡逻检查工作托付给他的原因。   “嗯,没有物体发生扭曲或异变,也没有死物被赋予生命的特性,一切正常……”   孟司游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刷刷刷记录下来:“车站附近仍然有轻微的力量余波,但整体波动呈现下降趋势,不出一个月,该区域就能彻底恢复正常。”   检查完这些,孟司游按照惯例,开始以警员的身份随机寻访周围的居民。   居民们的回答都没什么特殊的,直到孟司游来到距车站最近的保安亭,里面的值班保安闻言,露出思索的神色。   “昨晚凌晨,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忽然来这里,算不算特殊的事?”   低头记录情况的手微微一顿,孟司游弹起笔帽,专注地望向保安:“大概凌晨几点?”   保安挠了挠后脑勺:“这个记不太清……”   但孟司游听见墙上的挂钟给出了准确的答复——2:45。   这个时间,实在是太巧合了……   据闻声的报告,恰好滨海车站连通现实副本的通道是2:32至2:54开启的。   孟司游皱起眉,不禁怀疑保安口中的陌生年轻人和副本有关。   “那个年轻人大概是什么样貌,有什么特征?”   听到孟司游严肃的追问,保安愣了愣,渐渐地目露惊恐:“警官您问这么仔细,该不会,那个人其实是什么通缉犯吧?”   “抱歉,这些事暂时无可奉告,”孟司游公事公办地说,“但我们需要你仔细回忆一下,你提供的每一条信息或许都很关键。”   “好好好,我好好想一想……”   保安凝神思索好一会儿,手指在空中挥舞着比划,描述着年轻人的外貌:“一个大概二十出头的男大学生,长得挺清秀的,穿着黑风衣,白衬衫,总是低头看手机,不知道在和谁聊天……”   “当时他很匆忙地赶来敲门,说是什么没带钥匙和钱,问我能不能在保安室里睡一晚。当时我看他仪表堂堂,不像坏人,像那种很听话的学生仔,就答应了。”   “然后他就留在保安室里,躺在墙边那张躺椅上睡着了,睡得特别快、特别熟。我也趴桌上休息了一下,大概五点半的时候,我起来绕着小区巡逻一圈。”   “等我再回来,他就不见了,桌上留了两百块钱……”   孟司游听到这里,提出疑问:“他不是说没带钱吗?”   卡壳一下,保安语气弱下来:“我怎么知道?可能他后来翻口袋,又翻出钱了吧,而且人都不见了,我也没处去追啊。”   所以那个人大概是五点半时离开的,而五点半,也恰好是副本结束的时间。   孟司游陷入了沉思,越发觉得那人可疑,于是试图从保安这里挖出更多细节:“他有没有向你透露个人信息?在他和你相处期间,你有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我哪知道他是谁?”保安下意识反问,记忆缓缓复苏,又改口,“哦,我们聊过几句,他说他姓易……”   “他姓易?”孟司游盯住保安的眼睛,一字一顿重复,“你确定,他姓易?”   “我、我应该没记错,”保安有些慌神,“警官,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孟司游默然。   姓易,让他很难不联想到他那久别重逢的老同学,易逢初啊。   仔细想想,特征也都能对上……   孟司游闭了闭眼,感到头疼,他深吸一口气,鼓励保安:“没什么问题,你继续。”   “异常的话,他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算不算?”保安回忆着,“还有他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点奇怪——他的脸色像是半梦半醒的,还时不时像是在听什么人说话。”   “现在看来,还真是一个怪人……”   孟司游感谢保安的配合之后,不禁开始思索起来。   首先,他昨天刚刚见过易逢初,初步判断至少在那时候,他应该还是一个普通人;   其次,半夜出门来到副本附近确实是不合常理的行为,而保安认为易逢初看起来半梦半醒,甚至像在幻听……   符合神秘学的猜想是:或许易逢初那时并非在幻听,而是在聆听一种保安听不见的“声音”。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孟司游更加疑惑了,易逢初当时到底在听什么?   是什么声音正在呼唤他,指引他,把他带到滨海车站附近?   巨大的困惑涌上心头,孟司游甚至感到他像是在逐渐步入一个巨大的谜团,这个谜团前后左右皆是泥沼,将他牢牢困住。   忽然,一道雷电划过孟司游的脑海,他蓦地想起了闻声的工作汇报。   据闻声所说,他在副本中遇见了一个疑似“构造师”的存在,现用名楚符,似乎和那位“叙事者”有着密切的关联。   考虑到叙事者可能对应的领域,闻声猜测楚符大概率也是因果、命运领域的异能者。   于是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在孟司游心底成形——   如果吸引易逢初前来附近的,并非是滨海车站副本,而是副本中的什么东西,或者……   某位存在呢?   如果是命运领域,那安排一个普通人的行为举止,必然是轻而易举的吧?   但是易逢初作为一个普通人,究竟有什么被盯上的价值?   “命运领域,命运……”孟司游垂着眼,凝视着笔记本许久。   这一页上,记载了他所整理的保安的叙述,如果汇报上去,一定会彻底改变易逢初的人生。   无论最后调查结果如何,易逢初身上是否有什么秘密,他注定会远离原本平凡的生活,被迫踏入异能者的世界。   就像高考之前,孟司游本人一样。   孟司游的手指按在纸页上,按压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将纸张揉得发皱。   最后,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某一刻,这一页记录被他猛地撕了下来。   “撕都撕了,”孟司游盯着手中的碎纸,叹息一声,如释重负般地自我安慰,“大不了,我以后再派人盯他紧一点……”   话音刚落,轻薄的纸张就在孟司游掌心上颤动一下,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   在易逢初以楚符的身份离开副本后,手机构造的虚拟躯体就如同初雪消融般破碎,消失在空气中。   而易逢初本人沉睡在保安亭里的躯体,则缓缓睁开了双眼。   见保安不在,他就在桌上留了回礼,自行回家去了。   易逢初一边走在昏暗的街道上,一边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心想,如果以后手机塑造的虚拟躯体能没有空间限制就好了,那他也不至于这么困倦。   一回到家,洁癖支撑易逢初简单冲完澡,然后倒头就昏睡过去,丝毫不知他给孟司游带来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幸好易逢初次日没有课程安排,这一觉就安稳地睡到中午,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他还在念叨着这段短暂的旅途:“这次的副本惊悚元素不多,不够恐怖刺激,但我对那辆列车和它通往的‘影界’很感兴趣……总体上来讲,还算是不错的经历。”   手机不为所动,之前易逢初已经多次表达对影界的好奇,但都被它坚定地拒绝:【影界现在是不可能允许你进入的,你先幻想一下吧。】   “哎。”   易逢初为手机的不近人情叹气,往微波炉里塞了一盒速冻拉面,打算草草解决午饭。   然而,他才刚刚吃到一半,手机就嗡嗡响了两下。   【住你隔壁的那位学姐,她的运气可真差,】手机向来机械刻板的声音中,居然让易逢初听出了一丝无奈,【她惹上麻烦了。】   “她又被拉进‘游乐场’副本了?”   【如果真的只是普通副本,那就称不上麻烦了。】   易逢初闻言,神色一凛。   手机都认为“麻烦”的东西,对一个初入神秘世界的学生而言,会有多么可怕难缠? 第8章   在收到系统通知之前,罗笙乐正坐在电脑前,搜索“诸神游乐场”的相关资料。   她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个民间自建的游乐场论坛,回答了几个只有游玩者知道答案的问题,成功注册到一个账号。   暂时谨慎地没有绑定个人信息,罗笙乐就用这么一个新出炉的白板小号,大致浏览了一圈论坛。   嗯,分国际板块和华语板块,后者显然人数多而活跃;华语板块下面,又划分为“八卦区”、“闲聊区”、“组队区”、“交易区”和“悬赏区”……   罗笙乐很快就了解到论坛的大致情况和规则,将这些信息分门别类地整理到脑海。   接下来,罗笙乐翻阅了一些讨论“未来日记”的帖子,发现里面对于“叙事者”的形象描写极为分裂,显然是真真假假都混在一起。   在大部分玩家们普遍认同的说法中,神秘手机是一位冷漠、强大而恶趣味的高位者形象,认为祂在通过屏幕观赏人们挣扎求生的模样,偶尔会因为上演的剧场实在有趣,而宽容地给予一些恩赐。   “就像给精彩表演打赏一样么……”罗笙乐念出玩家们的推测,不置可否。   老实说,她并不在乎叙事者帮助她的原因——她只知道尽管素未谋面,祂也确确实实救了她一命。   罗笙乐不会轻易放下所有戒备和警惕,但她同时会铭记这份恩情,把它藏在心底。   如果有机会,她一定愿意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回报那位曾慷慨相助的神秘者……不过以她的实力,大概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吧。   想到这里,罗笙乐无奈而自嘲地耸耸肩,继续翻着帖子。   越往下看,玩家们的猜测就越阴谋论,让罗笙乐惊讶之余也有些困惑。   这群人真的确定,以手机作为通讯工具的叙事者,不会有哪一天突发奇想找到论坛吗?   就在这时,电脑毫无预兆地黑屏了一阵。   罗笙乐刚刚想要起身检查电线,就看见屏幕再度亮起,电脑上出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拙劣得好像刚刚有一个孩童趴在电脑屏幕前一笔一划写下的:「一小时后进副本,请玩家做好准备。」   哪怕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这种随机而惊悚的提醒方式,仍然让罗笙乐感到极度不适。   这会让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日常生活与“游乐场”的边界正在被模糊,而她平凡而安逸的日常已经被入侵了……   罗笙乐皱着眉移开视线,急忙关闭了页面。   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运动装,把手电筒、充电宝、矿泉水等基础物资装进轻便的登山包,然后在电脑上写了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   副本内外时间流速不同,不管副本里过去了多久,现实里都不可能超过十二小时——因此,如果她没能在一定时间内回来,这封邮件将成为她的遗书,自动发给亲朋好友。   时钟嘀嗒作响,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罗笙乐身后猛然出现一扇似乎镶嵌着万千璀璨星芒的大门,星门四角缓缓流淌出绚丽斑斓的星云,荒诞、美丽而诡谲。   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背包肩带,罗笙乐毫不犹豫地迈进未知的大门。   踩进门内的瞬间,她像是踏上了一团轻盈的云,眼前一片五彩斑斓,如同各色水彩在水里晕染开来。   等视野重新恢复正常,罗笙乐已经踩上坚实的地面,站在一座风格简约现代化的银白建筑面前,敞开的门左右刻着两行字——“鲸骨水族馆,为您呈现大海原本的模样”。   系统冰冷的声音响起:「欢迎进入B-级副本“鲸骨水族馆”,祝您好运。」   「副本介绍:这是一家极负盛名、有近百年历史的水族馆,因它最初的展品是来自深海的巨大鲸鱼残骨而得名。可惜,近年来馆内频频发生人口失踪案件,导致游客数量锐减,这让馆长和工作人员们头疼不已。」   「有人说,这是水族馆受到了恐怖的诅咒。」   「任务一:在水族馆里存活三天,即可离开副本。」   「任务二(支线):你是否听见,那与母亲走失的孩子正在啼哭?如果可以,请平息这徘徊不散的哭声,让笼罩在水族馆上空的阴霾散去。」   罗笙乐发现视野右上角,有一个鲜红的三分钟倒计时,立即反应过来这是系统催促她进入水族馆的手段。   看来系统要求的三天,是明明确确的不间断待在馆内,无法钻空子。   恰逢鲸骨水族馆一百年纪念日,罗笙乐趁着水族馆免费开放,无需出示身份证件和门票,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走进馆内。   大厅内,有一个导游正通过扩音器娓娓而谈,罗笙乐也借此了解到水族馆的历史:   “大家眼前的鲸骨水族馆,由一百年前的一位退役航海家最早创立,这位富有而勇敢的绅士战胜了海浪,并在他的最后一次返航途中,发现了一块巨大得前所未有的鲸鱼骨。”   “而这就是鲸骨水族馆名字的来源,时至今日,哪怕这件宝贵的鲸骨藏品早已不对外展览,哪怕这里早已经过多次翻修重建,它也仍然保留了这个神秘的名字。”   “水族馆分为A馆和B馆,其中B馆还处于重建中,故而暂不开放。接下来我将带着你们参观A馆,走近大海的奥秘与风情……”   听了一会儿,没再搜集到有用的信息,罗笙乐便悄悄地脱离队伍,独自四处观察。   由于支线任务,她一路上特地关注了遇见的幼童,但都没有发现疑似任务对象的孩子。   系统任务果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如果真的只是帮助一个走失的孩子回到长辈身边,那就不可能写进支线了……   罗笙乐漫不经心地想着,没有感到失望和泄气。   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厅,罗笙乐走进A馆长廊,整条走廊呈现出静海海浪般平缓优美的线条,穹顶与走廊两边打通相连,让五彩斑斓的鱼群能够在一面玻璃之隔处自由地游弋在人们头顶。   光线透过层层水波明暗变幻,柔和地投射在游客们身上,简直给空气都镀上一层清泠泠的水光,给人一种漫步在海底世界的奇幻感。   难怪这座水族馆人山人海,它的设计确实别有一种美感。   连罗笙乐也不禁心弦微微一松,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认真地扫过馆中的鱼类。   她对于海鱼没什么了解,但她能肯定,这里有许多鱼类是不存在于她所成长的那个世界的:   至少罗笙乐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有鱼鳃边上长着一排手指的怪鱼,鱼鳍搅动水波,那一片手指同样伴随着波澜摆动;   还有一条身形细长的鱼从她眼前飞快窜过,整齐的银色鳞片磨动几下,罗笙乐定睛一看,猛然意识到那些才不是什么鳞片,而是无数锯齿般的森白牙齿,密密麻麻地遍布那条鱼全身,像是绽开了一朵朵银白金属片打造的花……   然而,最让罗笙乐感到毛骨悚然的,则是一条有三只眼睛在脸上三角形排列的无鳞鱼。   隔着玻璃,她与这条长着三只眼睛的鱼对视两秒,惊愕地发觉这条鱼居然长着浓密的睫毛,甚至还会对她人性化地眨动眼睛,圆形的瞳孔异常漆黑,盯得罗笙乐浑身寒毛直立。   这三只眼睛……简直太像人了。   偏偏眼中的神采又空洞深黑,不像人,甚至不太像是有生命的动物,给罗笙乐一种似人非人的诡异感。   转悠一圈,罗笙乐默默把水族馆的大致地形记在心里,日影逐渐西移,时间来到傍晚,游客数量同样渐少。   看着越发稀疏的人群,罗笙乐慢慢皱起眉,对着一抹玻璃发呆。   她总觉得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隐约的不安感在她心底不断扩大,像有一团气堵在心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到底忽略了什么呢?”罗笙乐低声喃喃,她把掌心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试图用温度帮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她手边的玻璃上缓缓写出一行字,银色的字迹在水波中晕染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另一头气定神闲地书写:   【注意时间。】   罗笙乐猛地一哆嗦,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她四处张望一阵,确认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才压低声音猜测:“叙、叙事者先生?”   【是。】   这个字停顿一秒,很快便被抹去,勾勒出一行崭新的字迹:【水族馆有闭馆时间,你的时间不多了。】   闭馆?罗笙乐怔住一瞬,随即恍然大悟。   对啊,她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最基本的一条规则,那就是她在三天里都不能离开水族馆半步。   但是水族馆总有闭馆的那一刻,这也代表着,拿着游客身份的她会被清场出去……   “感谢您的提醒!”   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罗笙乐的语气都轻快起来,“我现在就想办法,换一个可以长期留在馆内的身份。”   该用什么身份好呢?   罗笙乐的视线向四周环视,忽然停留在一个匆匆路过的水族馆工作人员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停留在她身上的黑色工作服和员工名牌上。 第9章   一个小时之后,罗笙乐压低鸭舌帽,扶正了胸前的名牌,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出没在不起眼的角落。   希望其余“同事们”不要注意到我,不要注意到我……   她在心底不断祈求,却仍然在一个拐角处,被迎面而来的一个蓝领管理员叫住:“哎,那边那个!快过来帮帮忙。”   罗笙乐正想逃走的身形一顿,觉得转身就走同样不是长久之计,只好又压了压帽檐,老老实实地走近管理员,听她数落一顿:“B馆的工作那么繁重,其他人都忙不过来,你倒好,一个人在这里游手好闲?你叫什么名字?”   紧张得心脏狂跳,罗笙乐缓缓吐出一口气,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声音含糊地回答名牌上的名字:“林烨。”   “哦,”管理员见她深深埋下头,还以为是羞耻于偷懒被抓,没有起疑,“林烨……你就是今天新来的?既然是第一天上班,我就不追究了,以后认真工作。”   见蒙混过关,罗笙乐心中一喜,连连点头称是。   真巧啊,她随便敲晕一个人,居然正好就是第一天新来的员工,没有人熟悉她的长相和声音。   这么幸运,不会是叙事者先生降下的眷顾吧?   罗笙乐感激而尊敬地瞄了一眼身旁的玻璃,没敢多看,更不敢细想这位神秘者到来的缘由。   管理人员认为她认错的态度还算实诚,没有多加为难,低头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催促道:“你尽快去杂物室多拿几个干净的水桶,拎到B区,快点儿啊!”   说完,就一如来时那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幸好罗笙乐提前探查过水族馆的地形结构,不难找到员工工作区域,她很快就借着工作服混进工作区,找到杂物室,拎起水桶就出发了。   另一边,易逢初正坐在家中,全神贯注地关注着罗笙乐的一举一动。   如今罗笙乐没有随身拿着手机,他就只能通过类似屏幕的光滑玻璃观察副本。   在左右都是玻璃的长廊里还好,但一旦到了A馆和B馆相连的通道,四处都是坚实的墙壁,易逢初能看到的视角就较为有限了。   他盯了一会儿屏幕,困惑地提问:“你以前在副本里的视角,有这么局限吗?我怎么觉得这次格外模糊……”   【我也不清楚,】手机难得表现出疑惑,【好像有某种力量,某种……与我相似的力量,正在阻拦我渗透进这个副本。】   “怪不得是被你标注为麻烦的副本啊。”易逢初感慨一声。   他的指尖一下一下点在屏幕上,面露思索之色。   他也在思考,为什么罗笙乐随便挑中一个员工,偏偏就那么巧合?   罗笙乐身在危机四伏的副本世界,没有余力探究这一点,只能乐观地把这次“幸运”归因于神秘力量的帮助。   但扮演“叙事者”的易逢初却明白,他刚刚什么都没有做,手机在游乐场副本中的直接影响能力很有限——因此这巧合就更显得刻意。   “或许不存在什么巧合,有的只是必然,”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想,“管理员从来没有说过,新来的只有一个人——也可能是一批人。”   管理员的态度这么稀松平常,可能是习惯了一批又一批新人来到水族馆工作,又因不知名的原因永远消失在岗位上,如同丢进火堆中的柴薪,源源不断地消耗着。   至于为何新成员更换得如此频繁,那就不必多说了,必然是这座水族馆的问题。   “‘笼罩在水族馆上空的阴霾’……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易逢初露出一抹饶有兴致的微笑。   在他思索时,罗笙乐也很快来到B馆前。   下午时,她也曾经来过这里,但那时B馆大门紧闭,几乎有手腕一半粗细的铁链缠住两边门把,还有安保人员频频来回巡逻,让罗笙乐找不到机会闯入。   现在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安保人员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就没有多在意,原本封锁的大门也明晃晃敞开,方便工作人员进出。   跨进门的一瞬间,罗笙乐就感到空气变得粘稠了起来,咸咸的、潮湿的气息中犹带一丝鱼腥味,灌入她的鼻腔。   两手都提着水桶,空不出手,罗笙乐就暗自使用了异能,让一道来自外界的清新空气包裹住她,如同一层薄薄的隔离膜。   走进B馆,四处的反光面又多了起来,罗笙乐余光瞥见又一行银色的字,祂似乎有些好奇和兴味:【在你的感官里,这里的气味似乎并不令人愉悦?】   怎么感觉祂像是在隔着玻璃观察一个小小的生态瓶,对里面生物的感受起了兴趣似的……   对了,鱼——这不正是像她之前隔着玻璃看鱼群一样吗?   因为足够无害,所以无论是看鱼在水缸里悠闲地兜兜转转,还是看它们为了一点鱼料而相互追逐、攻击,都很有意思,看着看着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消磨尽了……   难道,这就是这位神秘而宽容的上位者平时看玩家们的视角?   罗笙乐暗自胡思乱想,面上还是很稳重的,她对着那行字轻微点头两下,表示肯定,接着就四处打量起来。   比起A馆的干净整洁、装修优美,B馆有种不加修饰的粗犷简陋,头顶上的白炽灯表面破了一角,露出几条电线,墙边堆积着用以防尘的红蓝白三色的塑料篷布,垂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   因门窗长时间封死,这里面的空气不太流通,闷热的空气氤氲着腥臭味,捂得罗笙乐额头很快沁出豆大的汗珠。   某种程度上,水族馆称B馆是由于正在重建而不对外开放,似乎也不能算是说谎,就这简陋的工地风格,就算大门敞开也不会有游客愿意踏入的。   艰难地抬起手肘抹了抹汗,罗笙乐拎着几个大水桶,绕过地上散落的各种杂物,看见许多穿着相同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们围着两排水箱忙碌着。   有人负责检查输氧棒和水箱的运作情况,有人正站在梯子上喂饲料,有人则拿着一本小册子,认真地一一观察并记录鱼苗的状况。   忽略周围环境,倒是一派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的工作景象。   见到新员工来了,一个工作人员迅速奔到罗笙乐身边,身形快得像是一道风,急匆匆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柄长竹竿,顶端连接着一面大网兜,催促道:“新来的?那就先干点简单的,捞掉水缸里腐烂的水草。”   停顿一下,那人神情严肃,万分郑重地强调:“注意,千万、千万不能伤害到鱼,这可都是我们馆的宝贵财产。”   懵懵地接过竹竿网兜,罗笙乐忍着愈发浓烈刺鼻的鱼腥味,学着周围的工作人员,像模像样地把坏死的水草捞到空水桶里。   她往下看了几眼,A馆展示的鱼尚且还有正常的、没有长额外部件的鱼类,但这里水缸养育的鱼……   只能说一个个奇形怪状,单就她现在清理的鱼缸来说,里面的鱼就有半人长,鱼尾两边还长着两条粗短的、蜷缩起来的人腿,皮肤已经泡得皱巴巴,泛着花白的颜色。   罗笙乐强行按捺住心里的不适,小心翼翼控制着竹竿不要碰到这条人腿鱼。   好在它两眼呆滞无神,一直无精打采地躲在水缸一角,大大方便了罗笙乐的工作。   而在易逢初的视角里,这些所谓的“鱼”则更加恐怖。   譬如这条人腿鱼,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一个半人半鱼的怪物:泡得浮肿发白的人类身体上,从腹部长出了半条鱼身,它时不时扇动鱼鳍,带动着两者连接处的鱼鳞和肉芽晃动。   人类的血肉滋养着“鱼”的诞生和生长,这应该就是A馆里许多鱼的由来。   而此刻呈现在易逢初眼前的,是一个孕育到中途的过程。   易逢初同样明白,之所以罗笙乐眼里的人腿鱼这么乖巧地待在角落,也是因为无论鱼鳍怎样摆动,它都无法脱离鱼身下连接的浮肿身体,只能被迫安于一隅。   更恐怖的是,那具乍一看像是腐尸的躯体,居然还保留着一丝神智。   沉在鱼缸底部的眼睛死死盯着上方,嘴巴痛苦地张张合合,似乎在试图向上方的罗笙乐求助。   可罗笙乐根本看不见这些,她只是专心致志地捞着水草,双眼好几次无意识地与水缸底部的眼睛对视,又在对方产生一丝希望时,无知无觉地移开视线……   或许是注意到易逢初对缸底之人的关注,手机解释:【在腹部长出鱼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了。现在求救的,只是一具残留一抹神智的尸体。】   【在现在这个副本里,你可以拯救的普通玩家只有你学姐。】   易逢初沉默片刻,最终选择暂时不把“鱼”的真相告诉罗笙乐。   他判断工作人员警告的“千万不能伤害到鱼”必然是一条重要守则。   如果现在罗笙乐知道她面对的都是曾经玩家的尸体,难保不会心神大乱,进而失手犯错。   还是让她暂时以为,“鱼”真的只是鱼吧。   罗笙乐一边勤勤恳恳捞着水草,一边竖起耳朵听其余员工的对话。   这些工作人员对着这些长相千奇百怪的鱼,却都表现得像是没有看见任何异常,正常换水、检查含氧量和水压、投喂,甚至面露关切之色:   “今天这条鱼吃得好少,活动也很缓慢,是不是生病了?”   另一人闻言凑过来看了看,松了一口气:“没事,很健康。”   “……”   屏幕那头,易逢初看了看两人眼前长在尸体额头上的八眼鱼,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这时,手机忽然冷笑一声,本应没有情感的机械音透出几分嘲弄:【有家伙要倒霉了。】   易逢初把视角调到俯视角度,眼尖地找到一个正趴在水缸边缘喂鱼的员工,他脚底似乎微微一滑,手下意识往水下寻找支持,指甲在无鳞鱼身上抓挠出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这番动静并不小,梯子边角划过水泥地,刺耳的声响回荡在B馆上空。   然后罗笙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围变得异常安静,她循声望去,发现几乎所有人都齐齐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犯错的员工。   被盯住的工作人员也不觉得奇怪,他态度平常地当众反省了自己的错误,最后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所以,为了弥补我的错误,我会承担起相应责任,绝不再犯。”   说完,他后退两步,随后猛地将额头撞在鱼缸上,一下、一下、又一下……   “砰!砰!砰……”   在罗笙乐凝固的表情中,只听几声巨响之后,那个工作人员就浑身瘫软地顺着水缸表面滑落,面部几乎血肉模糊地和玻璃黏在了一起,鲜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流淌,染红一片。   两个员工自发走上前,搬起他的尸体,丢进空的水箱里,满怀希冀地感叹:“太好了,又可以培育更多鱼了。” 第10章   在目睹一个活生生的员工自杀之后,罗笙乐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她机械似的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好不容易熬到了工作结束,跟着一群工作人员回到休息区。   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罗笙乐小心翼翼地向身边人打听:“刚刚那个员工……他做错了什么?”   “他太不小心了,”身边人面露遗憾之色,摇着头叹息,“居然弄伤了鱼苗,这可都是我们水族馆最宝贵的财产啊,弄伤一分一毫都不行。”   罗笙乐恍恍惚惚地喃喃:“就因为不小心弄伤一条鱼?人命比鱼低贱……”   身边人闻言,眼神微变,疑惑而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鱼本来就比人更加高贵啊,它们拥有着最优美的线条、最适应大海的身姿,是比人完美得多的生物。”   这人说话间那理所当然的姿态,较之他嘴里满口的歪理更让罗笙乐胆寒。   说着,他还语气憧憬地喟叹:“来这里工作真好,等我死了,我也可以待在鱼缸里,从人升华成更加完美的鱼……”   经此一遭,罗笙乐明明累得饥肠辘辘,但在员工食堂里也没什么胃口,一看到红烧肉,就忍不住想到之前那个撞死在鱼缸前的员工血肉模糊的脸庞,顿时食欲全无。   易逢初通过她身边水杯的玻璃面,同情地看着她,很是理解。   他刚刚也因为这些奇形怪状的鱼和血腥场景,没吃完热乎的番茄肉酱拉面……   吃完晚饭,罗笙乐悄悄尾随其他工作人员,找到了水族馆内的员工宿舍。   罗笙乐不知道这件工作服的主人——“林烨”原本应该居住的是哪一间宿舍,但幸运再一次眷顾了她,这里的宿舍居然是单人间,而且有许多间空房,这大大降低了她暴露身份的可能。   老旧的铁架床配上一个低矮的床头柜、装着被褥枕头的小衣柜,以及边缘泛黄的洗手池,就组成了一间员工宿舍的全部。   罗笙乐随便挑了一间干净的房间,抬手掀起一阵风,卷走表面的灰尘,然后就放下带进副本的登山包,简单地铺好床铺。   易逢初看得直皱眉,他的洁癖很严重,几乎到了切菜时刀切进自己肉里、血珠溅到他脸上,他的第一反应会是“好脏啊”的程度,所以他十分佩服罗笙乐在副本里不太讲究的忍耐度。   在他的注视中,罗笙乐打理好一切,屁股刚刚沾到床上,又立即像被火燎一般蹦了起来。   她回想起那个被她打晕互换衣物,暂放在楼梯间门后的倒霉员工,于是再次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不一会儿,就斜架着一个双目紧闭、浑身无力的女人回到房间。   为了避免有人看到这一幕起疑,罗笙乐还把帽子低低按在了林烨的脑袋上,打好腹稿,遇到人就解释说这是醉酒的同事,最终有惊无险地关上了房门。   打晕人之后,罗笙乐就给林烨喂了道具「一场好梦药丸」,理论上能让对方无知无觉、生命体征不变地睡过这三天,但如果就这么把人丢在楼梯间……她的良心过意不去。   反正这边是单人宿舍,还是给这位被她顶替的倒霉蛋一个良好的睡眠环境吧。   做完这一切,罗笙乐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骨头都松散了下来。   她低头瞧了瞧沾到灰尘的双手,然后来到洗手池前打算洗手。   一边拧开水龙头,罗笙乐一边想着,如果可以,她或许能在晚些时候,到公共浴室里冲个澡……   但这个念头仅仅产生了一瞬,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易逢初只看到,一股急缓不稳定的水流从有些生锈的水阀下淌出,然而在手指触碰到清水的刹那,罗笙乐的神色却陡然发生变化。   “母亲啊……母亲……”   罗笙乐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感觉,似乎听觉和触觉的神经被无形的触须拨动着,接着错乱地联接到了一起。   一阵悠远缥缈的抽泣声就顺着这道水流,缓缓缠绕上她的双手,又像是在沿着她疲惫的神经爬动,留下阴冷、粘稠的触感。   这让罗笙乐瞬间联想到了白天投喂过的,浸在一个个水缸里的生物,想到它们生长出的纤细柔软的触须,亦或是表面触感细密如砂纸的盾鳞。   就好像……这水是“活着”的!   猛地抽回手,罗笙乐脸上浮现出一种不敢置信和恶心作呕混合的表情,她嫌弃地甩掉手上残余的水珠,脊背微微弓起,勉强抑制住呕吐的冲动。   良久,她才感觉好一点,拖着沉重的身躯坐到床上,拿起水杯灌了几大口饮用水,把恶心感冲刷下去。   易逢初不知道罗笙乐这边的具体状况,但他能够看出对方现在的不适。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水杯里的水见了底,才在水杯底部显现出一行字,闪烁着银色光辉的字迹透过水波折射,如同正在缓缓流淌的水银:   【你感觉到了什么?】   罗笙乐庆幸“叙事者”是在她已经咽下水、心情平复后,才与她联系的,否则她很可能当场一口水喷出来,然后趴在水池边大吐特吐……   她已经习惯了这位神秘存在对于人类饶有兴致的观察记录,如实描述了刚才的异样。   “您或许无法理解人类‘呕吐’这一概念,”想到“叙事者”大概率非人的状况,罗笙乐还贴心地解释,“就是一种毫无食欲、甚至短暂失去求生欲,觉得整个世界都好糟糕的感觉……”   易逢初神情复杂,他总觉得自己都没怎么演,罗笙乐等人就已经先一步为他捂死这个非人类高位者的身份了……   他甚至开始思考,如果他不再演得更加逼真、尽兴一点,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经历疲惫的一天,此刻终于稍稍放松,罗笙乐不禁对着杯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箩筐废话。   她不知道神出鬼没的“叙事者”是否还在听,只是拼命地转移着注意力,不知不觉中,压力就随着话语一同倾泻而出:   “今天看起来没什么危险,但我觉得气氛好压抑……水族馆里的鱼很奇怪,人更奇怪。”   “每一个人,他们的世界观和逻辑都与正常人完全不同,他们奉鱼为最完美的生物,所以哪怕他们露出和善的微笑,也让人感到惶恐。”   “现在看来,生存过三天的第一条规矩,是不能暴露自己非工作人员的身份;其二,是不能伤害到鱼……不然,我也会被丢进鱼缸里,变成鱼苗的温床吧?”   易逢初静静听着,他看惯了游乐场里的大风大浪,此刻说不上有多大的感触,但出于礼节,他还是耐心地等到罗笙乐说着说着眼皮往下耷拉,才把手机息屏。   相当于看了大半天真人直播,易逢初也觉得有些困倦了。   “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我才刚刚起床吃饭,现在又要睡觉了……”   易逢初看了一眼窗外,明月高高悬在林立的高楼之上,静谧的氛围让他打着哈欠咕哝一声:“幸好明天是周末。”   洗漱后躺在床上,易逢初很快陷入黑甜的梦境里。   但……这次睡眠,似乎与往常不同。   他隐隐觉得自己在跋涉,跋涉过钢铁水泥筑造的城市森林,跋涉过无数水晶球似的、风景不同的世界,最终来到一片波澜起伏的大海上。   易逢初的思维尚且混沌,敏锐的感知却在扑面而来的海腥味中,嗅见了一丝无比香甜诱人的气息。   他顿了顿,然后一头栽进海中,不知搜寻了多久,进入一个幽暗漆黑的空间里。   近了,近了……那股——   让他饥饿的味道。 第11章   好饿好饿好饿——   瞳孔兴奋地缩成一条细缝,易逢初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狩猎,想要追逐到那股香味的源头,再将其吞噬进腹中,等待漫长的消化。   可就在这时,漆黑空间深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叙事者先生……”   谁在呼唤他?   易逢初的动作下意识一滞,神智清醒了几分,但这只是相较之前完全被食欲驱使的状态而言。   他仍然像是深陷在梦中,隐约能感觉到自己此刻状态有异常,但是无法真正清醒,总是行动先思考一步做出。   似乎只是一个念头闪过的功夫,易逢初就抵达了呼唤声的源头,看见一个迟疑地行走在黑暗里的背影。   明明这里几乎一点光都没有,但易逢初偏偏就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事物的轮廓,甚至能够看清那道人影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神经、每一个细胞。他辨认出这是他认识的校友、住他对门的邻居——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吃。   这也不是让他感到饥饿的源头。   于是易逢初抑制住进食的欲望,耐着性子回应一句:“我在。”   罗笙乐蓦地身形一僵。   她听见一声奇怪的回应,仿佛万千人同时张开口,咽喉共振中溅起层层叠叠的回音,杂乱无序地游动进她耳中,刮挠着她的耳道。   是的,“游动”——   这是罗笙乐第一次知道,居然有声音可以用这个词形容,它似乎不仅仅是声波,而是另一种有形的、可感的、动态的“生物”。   除去这些古怪的回音,这声音里最中心最清晰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清冽的声线。   客观来讲,不算难听,甚至称得上好听,但罗笙乐认为这远远不是她这种普通人类能够欣赏的。   易逢初盯着罗笙乐僵硬得不敢动的背影一会儿,发现自己居然需要微微抬起视线,才能看见她的脑袋,顿时不爽起来。   真是的,他有这么矮吗?   他隐约记得,自己至少比罗笙乐高半个头的!   易逢初顿时打起精神,用力向上伸展躯体——   向上、向上,仿佛无穷无尽地向上延伸,很快,易逢初就需要低下头俯视罗笙乐了。   由于距离较近,罗笙乐能清晰感受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听见许许多多鳞片摩擦的冰冷声响,“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直向上空蔓延,让她无法想象此刻在她背后的究竟是什么庞然大物。   在黑暗里,罗笙乐看不见东西,但她几乎能想到,若是这里有光,那该会有多么大的一片阴影笼罩在她头顶。   “叙、叙事者先生……?”   这一次,尽管罗笙乐自觉她和这位高位者已经有几分熟悉了,仍然不免声音颤抖,透出一丝恐惧。   易逢初俯视着她,感到些微困惑,为什么要害怕呢?   他现在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吗?   不过面对莫名其妙感到恐惧的学姐,易逢初还是决定出声安抚一下。   “别怕,”罗笙乐听见层层叠叠的回音再度响起,又离她近了一点,“……也别回头。”   “不要看我,更不要试图想象我的模样。”   罗笙乐咽了咽口水,哆嗦着点点头。   怎么可能不怕啊!   她现在甚至感觉到,有很多条冰凉凉的东西从上方垂下来,如同盘根错节的古老藤蔓,游弋在她头顶上……   这好像是许多条蛇?   ——身形纤细、遍布冰冷鳞片的蛇。   难道,叙事者先生的真身是一团巨大的蛇群?祂也可以被尊称为“群蛇之王”?   不对,不能再想象了!冷静,冷静,收敛思绪……   谨遵“叙事者”的叮嘱,罗笙乐一动不动地僵硬着脖子,控制自己不要有任何轻微的转头,强行把一茬一茬冒出来的思绪甩出脑海。   就在这时,罗笙乐感到游弋在自己头顶上的蛇们仿佛安静了下来,齐齐转向某处。   “你听,”“叙事者”含笑着,语气似有几分戏谑,“有小家伙在哭。”   蛇类“嘶嘶”吐着信子的声音在罗笙乐头顶和耳侧响起,她能感到一条又一条藤蔓似的、长着冰冷鳞片的生物游弋在她身后,甚至时而有鳞片蹭过她的发顶,让她不敢回头,僵硬地梗着脖颈,目光盯着前方的黑暗。   罗笙乐不敢再探究“叙事者”的真身到底是何种形态,她只能尽量转移注意,强颜欢笑着接话:“哭声?……抱歉,我什么都听不到。”   在她的感官中,这里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而唯二能够与她对话、作伴的存在,又以另一种更恐怖的模样停在她身后……   头皮发麻得如同要炸开,罗笙乐觉得自己现在还能保持着直立的姿势,没有腿一软跪在地上,已经十分争气了。   她甚至在心底想,天呐,她母亲一定预料不到,小时候那个看一眼恐怖片都会鬼哭狼嚎的孩子,长大之后居然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一位……   一位疑似神明,又形如魔鬼的强大存在对话。   易逢初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声音略带疑惑:“你居然什么都听不到?”   那您大概是不太了解我们人类的感官敏锐度……   暗自嘟哝一声,罗笙乐解释道:“是的,我只能听见……像是海风穿过重重洞穴的呼啸声。”   “或许这在您看来,是某种生物的哭声?”   易逢初至今仍感到半梦半醒,他再次不甚清醒地听了听,那抽泣声分明无比清晰地回响在四周,其中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海浪声,显得悠远而缥缈。   而抽泣声的尽头……正是令他感到饥饿的气息根源。   易逢初伸出蛇信子,觉得口腔内两侧的尖牙有些痒痒的,有点馋,想要去觅食。   可是在这样未知的情景下,把罗学姐一个人丢在这里,似乎并不符合他从小接受的道德教育——这不满足他意识里“良好青年”的标准。   于是易逢初依靠意志力,强行按捺住愈发强烈的食欲,用怜悯的目光向下瞥了一眼罗笙乐,无声叹息。   真可怜啊,小小年纪就耳朵听不清、眼睛看不见的。   “?”   感到头顶上那些游弋的蛇们正在微微摆动,仿佛人在摇头似的,罗笙乐下意识疑惑地抬头,抬到一半却又强行遏制住了。   不能抬头,不能看……   罗笙乐再度警告自己,然后听见“叙事者”那层层叠叠的声音响起:“你一直站在这里,似乎无法正常视物。”   “是的,人类一般都是无法在没有光的环境下视物的,”她严谨地补充,“那些高阶异能者已经脱离人的范畴,或许可以,但显然我不包括在内。”   易逢初沉默了,他生出一丝不满,什么叫“人类一般都看不见”?   他明明就可以啊!   但易逢初急着去觅食,懒得和罗笙乐掰扯,他只是本能似的切断了自己的一部分——如同随手拔下一根头发那般轻而易举、无痛无感,让它游向罗笙乐。   “那我就让你‘看见’。” 第12章   “那我就让你‘看见’。”   罗笙乐只听见叙事者先生如此含笑着宣布,还来不及思索祂话中的意思,就蓦地看到一抹金色在她眼前闪过,在瞬息之间便向她逼近,直到消失。   在这无光之地,这抹过于璀璨的色彩惊醒了罗笙乐的视觉,在视网膜上留下深刻的烙印。   反应了几秒,罗笙乐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辨认出,这好像是……   一双眼睛。   一双璀璨的、鎏金的、冰冷的蛇瞳。   “啊……”   罗笙乐后知后觉地捂住双眼,她现在才意识到,是有一条长着鎏金瞳的小蛇钻进了她的双眼!   这种感觉异常奇妙,没有痛觉,甚至没有像是眼睫毛掉进眼中那样的异物感——但她就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条蛇已经融入了她的视网膜。   这条长着奇异金瞳的小蛇,轻灵地在罗笙乐眼里游动,冰冷坚硬的鳞片刮过她的眉骨、前额叶、遍布大脑的神经,仿佛能一直、一直游到她的脑海深处。   罗笙乐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一时间只感到眩晕,恶心,毛骨悚然。   等这种奇异的感觉彻底消退,罗笙乐才缓缓直起腰,放下捂住双眼的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正如“叙事者”所说的,她好像确实能够看见了。   明明没有光,但眼前事物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分轮廓,都尽数展现在她眼前。   罗笙乐惊奇地发现,原来在她睡着之后,她的意识再度来到了水族馆里。   只是眼前的水族馆,寂静无人,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仿佛披了一层神秘而危险的黑纱布,令人望而生畏。   原地站了一会儿,罗笙乐觉得肩颈逐渐酸痛,又不敢随意行动,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声:“叙事者先生,请问您还在吗?”   没有回应。   罗笙乐想起,似乎从那条小蛇出现开始,她就没有再听见背后传来密密麻麻的鳞片磨蹭、伸展的声响了。   ——祂大概是被其它事物所吸引,终于离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罗笙乐心中生出几分好奇,但更多的却是隐隐松了一口气。   “有危险的时候,叙事者先生能解决危险;没有危险的时候,叙事者先生就是最大的危险……”   她低声打趣一声,向前走了几步,开始观察黑暗中的水族馆。从陈设上看,梦中漆黑的水族馆和白天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氛围更加诡谲恐怖。   罗笙乐穿过大厅,拐进A馆长廊,然后猛地顿住了脚步。   只见在一间间水箱里,那些被当作收藏展览给客人们观赏的,居然不是鱼……   而是人!   一个又一个皮肤泡得花白起皱,甚至浑身浮肿的人静静漂浮在水箱里,水波荡漾,卷起他们僵硬的身躯起伏,远远望去就如同白花花的海浪。   有的人被起起落落的潮水推攘着,晃晃悠悠地漂浮而上,漂到罗笙乐上空的拱形玻璃面上,惨白的脸紧紧贴住玻璃面,五官被挤得变形,眼皮翻起,像是水鬼正趴在上方,直勾勾地盯着罗笙乐看。   抑制住冲到喉咙口的尖叫,罗笙乐不自觉跌跌撞撞后退几步。   这一晚受到的惊吓太多,在达到心理阈值之后,她此刻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   为什么,被展览的会是人?   罗笙乐还有睡前的记忆,她能肯定,自己现在一定是在梦境里——或许,这是一个不属于她的梦境。   难道……这个梦境的主人,认为该被展览的并非鱼类,而应该是人?   这是什么品种的变态?   罗笙乐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怀疑对象,自然是她最熟悉的非人类“叙事者”,但她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测。   虽然由于种族和能力之间巨大的差异,叙事者先生有时会做出令她惶恐的事……但罗笙乐认为,祂本身对于人类的态度还是偏友好的,不然祂也不会有兴致通过手机的形式,和不同副本里的玩家交谈。   叙事者先生应该还不至于在梦境中想象这样奇怪的场景。   把人装进养鱼的水箱,放在水族馆展览……   沉吟片刻,罗笙乐从这个举动里,品味出了一点泄愤的味道。   梦境的主人好像在愤怒,在通过这些事物发泄对于人的怒火,可是为什么呢?   这怒火因何而起,又因何爆发?它与水族馆有什么关联?   一时间想不通,罗笙乐就暂且放下这个疑问,继续向前。她很快跨越了长长的走廊,来到员工区域附近。   路过一面白墙时,罗笙乐忽地“咦”了一声,弯下腰凑近看去。   这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幼童生疏地握着笔,一笔一划写下的,可是罗笙乐仔细辨认,却发现这种文字并不属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种文明。   ……而她偏偏就能够读懂,经由未知文字为媒介,信息以一种流畅的速度流淌进她的双眼。   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叙事者”给出的那一条小蛇的功劳。   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头,罗笙乐解读出这几行文字:   「母亲让我停留在这里,等待……的归来,我会做到的……」   「等待母亲的第三百天,有些姐妹兄弟开始背弃誓言,离开此地,有些同伴死于母亲仇敌的捕杀。」   「而我还在这里,我会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等待母亲的归来……」   “难道这就是系统任务里,那个与母亲走失的孩子?”   罗笙乐目露同情:“一般这种情况,可能是那位母亲已经抛弃了孩子,或是出了某种意外,无法履行诺言回来。”   无论是哪种可能,罗笙乐都倾向于认为,这位母亲不可能再回来了。   轻轻叹息一声,罗笙乐正想向前探索,却顿时感到地动山摇。   她听见一声恐怖的嘶鸣怒吼响彻整个水族馆,像是一千根刺似的扎进她的耳膜。   大地在开裂,墙壁在融化,世界在倒置——整个梦境都摇摇欲坠,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猛地撕扯,承受不住一般四分五裂。   作为不幸见证这场变故的人,罗笙乐像是被塞进一个巨大的、最高转速的洗衣机,旋转、旋转着就被甩出这个梦境。   在她的意识彻底模糊的最后一刻,罗笙乐远远望见一个庞大如山脉的身躯,无数狰狞的蛇头相互缠绕着,鎏金的眼瞳闪烁在银白如雪的鳞片之间……   只这么遥远的一眼,罗笙乐的精神就像是被重重锤了一拳,双目在灼痛,精神在撕扯,大脑在尖叫。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在跟着尖叫的,但是又发觉她似乎根本没能张开嘴,极端的痛苦像一只巨手,狠狠地攥住了她,而且越攥越紧,越攥越紧……   直到最后,她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因脱离这个梦境而眼前一黑的,还是单纯被这道恐怖的剪影震慑晕死过去的?   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那惊鸿一瞥的鎏金眼瞳会如同烙印一般,给她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 第13章   次日,易逢初神清气爽地醒来,正要掀开被子下床洗漱,就听见手机忽然开口:【昨晚感觉如何?】   分明还是刻板无波的机械音,但易逢初硬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古怪,他随手理了理散乱的碎发,眉梢微挑:“怎么问这个,你什么时候还关心起我的睡眠质量了?”   【呵,】手机冷笑一声,屏幕亮起,上面画了一个醒目的红色箭头,【看床头柜上,那是你半夜带回来的。】   易逢初下意识顺着红箭头的方向看去,原本惺忪的睡眼顿时睁大,发出一声疑问:“咦?”   他小心翼翼地双指捏起床头柜上凭空出现的东西,凑到眼前细细打量起来。   “呃,这是一根蜷缩的……章鱼须?”   乍一看像是章鱼须,细看又不同:这东西通体遍布的吸盘中心都有一条细缝,易逢初用手指拨动一下,发现细缝下居然隐藏着眼珠似的结构。   而触须被扯断的根部,则连接着一枚沾着幽蓝色液体的鱼鳞。   易逢初尝试想象了一下这奇行种的完整形态,先是在脑海中勾画出一条浑身鳞片的鱼,接着在鱼的鳞片末端添上几条卷曲的章鱼触须,最后还在触须上增添许多镶嵌在吸盘内的眼睛……   好猎奇,什么鬼东西。   好奇心的驱使下,易逢初打开手机镜头,对准了这根古怪的触须,相关信息瞬间浮现在触须旁:   【海潮圣子的一根触须】   【介绍:祂已经死在无尽岁月之前,但尸体仍在呼吸。】   虽然不知道海潮圣子具体指什么……但看这个介绍,应该来自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吧?   嫌弃地丢下手中的不明物体,易逢初拿起手边的酒精喷雾,对着自己的手猛喷两下,用纸巾细细擦干净手后,他才语气惊讶地询问:“这真的是我带回来的?我还梦游?”   “你不是一直很关注我的人身安全吗?怎么昨晚不叫醒我,”易逢初戳了戳手机,“万一我大半夜梦游到马路上,被车撞到怎么办?”   手机沉默许久,缓缓回道:【……不用担心,你梦游去往的地方,可比马路遥远得多——我更担心你去撞死别人。】   易逢初困惑地皱起眉,神游天外一般洗漱完毕,他盯着镜子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啊,我好像记起来一点。”   “我隐隐想起来,昨晚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易逢初努力回忆道,“我好像抓到了一条闻起来很香的鱼……”   “梦里我实在是太饿了,没忍住抓住鱼就啃了好几口,然后那条鱼不断地发出尖叫,在我手心摆着尾巴……最后一尾巴拍碎了梦境,我就醒了。”   手机的态度仍然有些古怪,它问:【哦,还有呢?】   易逢初耸耸肩:“其它的细节,我就没有太多印象了。好像罗学姐也在梦里,但我根本记不清她和我说了什么。”   他只是依稀记得,梦里罗笙乐的态度似乎有些惊恐,说起话来十分拘谨,而他则在梦里恍恍惚惚、放飞自我,处于脑海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状态。   【……】手机陷入了沉默,没有再主动出声。   不过这样的安静才是易逢初最习惯的,与手机相处的模式。   一如往常地,易逢初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打算随便来点速冻饺子、奶黄包等等解决早餐。   丝丝冷气从冰箱里扑面而来,暖色的内置灯亮起,给瓶瓶罐罐的饮料、鲜翠欲滴的各色蔬菜水果镀上一层暖橙的光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但不知道为什么,易逢初注视着眼前的食物,却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堆食之无味的蜡塑……他似乎有些无法想象自己品尝、吞下它们的场景。   明明他的肚子已经干瘪下去,不断发出饥饿的信号,可此刻他凝视着冰箱里的食物,根本生不出半点想要动口的欲望。   “算了,难得早上少吃点,应该影响不大吧。”   纠结半天,易逢初只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牛奶,加热后倒进玻璃杯。   哪怕是这么几口液体,他仍然感到难以下咽,慢吞吞地强迫自己吞咽几下,才机械似的喝完。   有点饿……但他一点也不想吃这些、这些……   这些人类的食物。   那他应该吃什么?   易逢初迫切地想要转移注意力,忽略掉这股古怪的饥饿感,于是打开手机,再度开始窥探副本“鲸骨水族馆”。   时间还早,易逢初拿不准罗笙乐此刻是否已经起床打理好,所以出于礼貌,他没有贸然去看她那边的状况,而是借着水族馆上下的玻璃反光面,四处打量起来。   各个水箱中游动的鱼、镜子面前行过的工作人员、玻璃杯前众人的窃窃私语……   一切都呈现在他眼前,然后飞快掠过,最后定格于窗户外的景象。   只见一片无垠的大海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雪白的浪花伴随着海风微微起伏,倒映在干净明亮的玻璃窗上。   “嗯?”   易逢初不免怔了怔,不敢置信地问手机,“等等,之前水族馆外面不是普通街道吗?现在怎么变成大海了……”   手机回答:【还不是被你吓得,‘水族馆’连夜带着收藏品和员工逃出八百里开外。】   手机的对话方式时常有些似是而非,易逢初摸不准它是在说真的,还是维持着一贯刻薄而戏谑的语气,所以谨慎地选择不全盘相信。   闲逛没多久,手机就出声提醒:【她已经梳洗整齐了。】   见易逢初的眼神陡然变得复杂起来,惊疑不定地观察着它,手机补充一句:【我没有性别,更不是以人类视力的形式感知事物的。】   【不要用人类的观念来揣测我,那会让我感到很无聊。】   “无聊么?明明是跟着这么多普通玩家的视角,我们才能探索、触发迄今为止所有副本的规则和机制,我觉得我们人类的观念——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很有趣啊。”   轻轻合掌,易逢初眨了眨眼,语气含笑:“好了,让我们来看看,今天会经历怎样的奇妙探险吧。”   ……   罗笙乐在漱口时,视线自然地下垂至水槽底部,余光意外瞥见一团发皱的、泛黄的东西卡在了水管口,只露出一点不起眼的边角。   这是什么?   罗笙乐好奇地低下头,手指微动,一阵气流就自水管中喷涌而出,把这团泛黄的东西也冲了出来,滚落在水槽底。   清风涌动,展开了叠成一团的纸团。   她这才看清楚,这原来是半张蓝底旧照片——它似乎是曾经被撕成两半冲下去,有一半大概已经顺着水流抵达不知何处,但有一部分正好卡在了水管入口处,皱巴巴地缩在长久闲置的房间里,直到罗笙乐住进来。   照片虽然缺失一半,但仍然可以辨认出是一张证件照,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左脸颊有一条半根手指长的疤痕,划破了原本英气的眉毛。   罗笙乐的视线停留在这道疤痕上,觉得它形状弯弯的,又带着灼烧的痕迹,像是在脸颊边上烫出的一个小小的月牙。   这可能是以前来过这个副本的某位玩家留下的吧。   如此猜测着,罗笙乐本没有把这张照片放在心上,直到她操纵风给照片翻了一面。   照片背面还写着几个潦草的字,应该是用一种强力防水的特殊涂料写下的,哪怕是被塞在极度潮湿的环境里,字迹也只是有些许晕染开,可以辨认出字形。   “居然是汉字?”   这一下子夺得了罗笙乐的注意。   诸神游乐场遍布多个位面和文明,在数不胜数的大小副本中,能和来自相同文明、使用相同语言的玩家来过同一个副本,也算是一种缘分。   罗笙乐抱着亲切的心思,认真辨认出晕开的字迹,读着读着,面上不自觉的微笑却渐渐淡去。   “这个副本、不可能……?”   不妙的预感在罗笙乐心底不断放大,让她下意识感到焦躁不安。最后两个字挤在一起,几乎被撕扯走大半。   辨认良久,罗笙乐不确定地念出这最后两字:“献祭?”   这是什么意思?总觉得不像是好消息……   蹙着眉头瞥了最后几眼,罗笙乐手心中聚拢一阵风,像是碎纸机一样将半张照片碾碎成纸屑。   连同照片上半张带着微微笑意的陌生面容,一同寸寸龟裂,化作风中的飞尘。 第14章   罗笙乐带上必需物品,一边把名牌别在胸前,一边走出房门,准备迎接全新一天的“工作”。   今天的鲸骨水族馆,似乎气氛尤为压抑。   每一个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们脸上都笼罩着如有实质的阴云,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   无需询问,罗笙乐就很快明白了水族馆异常的原因——她驻足在宽阔敞亮的大厅里,惊愕地向外望去。   只见那大门之外,本应连接着道路的地方,居然被一片茫茫大海所取代,陆地边缘呈现一道突兀中断的裂痕。   而这座水族馆,就矗立在这片仿佛被某种伟力生生撕扯下来的大地碎片上,顺着洋流漂泊。   罗笙乐怔怔地站了好久,满脸震撼。   虽然一望无垠的海景,绵延起伏的波浪,以及盘旋于晴空的海鸟都很美……但这是一座水族馆应该待着的位置吗?!   怎么一夜之间,就从“水族馆惊魂夜”,画风突变成“鲁滨逊漂流记”了……   在过于荒诞的现实面前,罗笙乐甚至无力吐槽,心里浮现出奇怪的比喻:这整座水族馆如同一只背着龟壳出远门的乌龟,迫不及待地流浪到一片陌生的海域上。   态度之迫切,就像……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在后面追着它似的。   “这、这应该是副本本身的机制吧。”   罗笙乐不禁回想起了昨晚光怪陆离的梦境,以及梦境破碎前那撼动天地一般的动静,感到有些不太确定:“应该不会是叙事者先生造成的吧……”   “叙事者”易逢初听见了她的话,同样陷入沉思。   应该不是他……   应该不可能是他做的吧?   转头瞥了一眼桌上的触须,易逢初也感到不确定起来,心里有点毛毛的。   所以他昨晚梦里那条鱼……不会真的存在,甚至就存在于这个副本中吧?   他依稀记得,那条鱼味道还挺不错,口感新鲜劲道,难道这根触须真的就是他梦游期间硬生生啃下来的?   易逢初不禁感到一阵恶寒,虽然他现在确实是饿了,但这不代表他就想吃这种长满触手、眼睛的奇行种怪物啊!   猛地灌了几口水,清水的凉意潺潺流动,抚平了易逢初心中的不适,他冷静下来,又想到:“只有活物才会害怕,才懂得逃跑。”   “这样看来,这座水族馆似乎是活的。但根据导游的介绍,水族馆由人正常建立的,甚至前身只是一个富裕航海家的私人藏馆——它凭借什么获得了活性?”   易逢初一瞬间列出了几个可能——建立的地点、建造的材料、馆内的某样物品,或者在这百年之间馆内发生过某种仪式或者神秘事件,造就了这座“异常”。   沉吟片刻,易逢初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让罗笙乐面前的玻璃门上浮现出印刷般的银色字迹:   【你或许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   【“鲸骨水族馆”,那鲸骨最后去了哪里?】   这就是易逢初斟酌再三后,选中的怀疑目标——他怀疑一直存在于水族馆历史传说中的“鲸鱼骨”有问题。   哪怕他的这个猜想不对,他也认为系统直接把“鲸骨水族馆”作为副本名别有深意,提醒这么一句不会出错,更不会造成罗笙乐对叙事者身份的怀疑。   “感谢您的提醒。”   对待叙事者透露的一切信息,罗笙乐都会谨慎地写进待办事项,“我今天就会想办法调查这一点。”   等等,她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叙事者先生操纵的游戏人物,或者说是开展冒险的电子宠物……   罗笙乐在心里默默自嘲一声,赶在她又被其余员工目睹在摸鱼之前,转身向馆内走去。   水族馆都成为孤岛了,自然不再会有源源不断的旅客前来。今天馆内异常空荡,但所有工作人员没有丝毫懈怠,仍然尽职尽责地守在各自的岗位上。   负责照顾鱼类的饲养员不必多说,最让罗笙乐感到诡异的,反而是那些在A馆工作、平时负责招待游客的工作人员,明明没有任何客人,他们却维持着礼貌得诡异的笑容,时不时向四处点头问好……   仿佛他们还在正常招待客人一样。   解说员也是一样,发音标准的水族馆介绍通过音箱扩大,热情洋溢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中,只有轻微的回响作为回应。   但解说员如同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地做出演讲。   此时此刻,身处两地的易逢初和罗笙乐心理活动异常统一,一致觉得这些员工像是被设定好固定程序的伪人。   经过解说员时,罗笙乐本来不想多待,正欲加快脚步,却忽地注意到什么,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她的目光紧紧地黏在解说员衣领边上,霎时间走不动道了。   她又看见了昨晚梦境中那种未知的文字!   暗沉的红色扭曲在解说员衣领口,像是一条凝固的蚯蚓,静静趴在不惹人注目的位置。   和梦境中一样,这些未知的文字自然地流入罗笙乐的双眼里:   「我等了很久很久,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这位女士,”被注视的解说员缓缓转过头,对罗笙乐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请问你在看什么?”   罗笙乐看着解说员的微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对方那双眼睛,瞳孔不自然地扩大,像是本该长在一条浮肿的死鱼脸上的眼睛。   但罗笙乐还是神情自若地回答:“你的领子好像没整理好。”   顿了顿,她装模作样地板着脸,煞有介事般强调:“作为解说员,你可是我们水族馆的门面,千万要注意个人着装,下次做事仔细一点。”   “啊?哦,”解说员立刻被转移了注意,低下头仔细来回打量着自己的着装,“谢谢,下次我会注意的。”   趁着解说员还在反省自己,罗笙乐像是脚底抹了油一般,迅速地继续向前走。   一路上,她有意注意水族馆的各个角落,果然陆陆续续搜集到不少零碎的话语:   「等着等着,我好像长大了。」   ——这条很正常,哪有孩子不会长大的?罗笙乐随意地想。   「我在生长,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不对,只是每个人必经的成长阶段,有必要来回提及么?   罗笙乐皱了皱眉,心中掠过一丝违和感,继续寻找下一条信息。   「数到太阳第万亿次升起时,我……(划掉)」   「我死了,我开始腐烂,但死亡远不是我的终点。」   「正如我向母亲承诺的那样,我会永远在这里等待……」   「……直到那天,他们发现我了。」 第15章   「……直到那天,他们发现我了。」   直到这一条信息为止,罗笙乐就再也没有找到更多的“留言”,她不禁开始思考:   这些文字第一次出现,是在昨晚的梦境里,疑似来自那个梦境的主人,可今天它们为什么会随时随地出现在水族馆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些如同暗红色蚯蚓般的扭曲文字,肆意攀爬在鱼缸深处、天花板一角、工作人员的衣领旁边,甚至直接贯穿了来往员工的整张脸庞,被他们无知无觉地携带着四处行走……   像是地下室里潮湿生长的苔藓,无处不在。   这给罗笙乐传递了一种不妙的讯息,仿佛她无论在哪里,都处于梦境主人如影随形的影响之中,无法逃离。   而在罗笙乐的视线挪动于这些未知文字之间的时候,静静盘踞在她脑海中的银蛇忽地动了动。   只有手指粗的小蛇昂起椭圆的脑袋,缓缓游弋半圈,银白光亮的鳞片如同流淌的月光,鎏金的眼瞳仿佛正在以宿主的双眼为窗口,向外窥视着什么。   与此同时,手机另一头的易逢初蓦地怔住了。   刹那间,许多画面凭空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看见了罗笙乐刚刚寻找的暗红文字。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易逢初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另一个人的视角,但又能分辨出,画面中的“他”并不是罗笙乐本人——   他似乎只是透过这一具躯壳,窥探到她双眼之中映出的事物。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现象……”   很快回过神来,易逢初不适应地合上眼,两指揉了揉眉心,询问手机:“为什么我刚刚看到了罗学姐眼里的东西?是你搞出来的?”   【……不是。】   手机沉默片刻,没忍住喷毒液嘲讽道:【希望你下次再遇到异常,能够把向我兴师问罪的精力分出去一些,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我一个普普通通好青年,能有什么好反省的。”   易逢初下意识为自己辩驳一句,接着就安静下来,整理着刚刚从罗笙乐那边“接收”到的信息。   他看到的画面大多和那些未知文字有关,所以他只能大致推测出,罗笙乐于昨晚曾进入过一段神秘而漆黑的梦境,尚未意识到这个梦境也有他的参与。   “是否有一种可能,无论是身处梦境中异样的水族馆,还是白天行走在正常的水族馆里,本质上她其实都位于那个梦境主人的内部?”   “如果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境主人体内的一部分,那文字能够出现在任何角落就不难理解了……”   这么看来,支线任务中“与母亲走失的孩子”,已经能初步断定就是那个梦境的主人,或者说就是这整个水族馆。   但该如何平息它的哭泣呢?这一点仍待调查。   屏幕中,罗笙乐似乎也想象到了什么,仰头打量着水族馆的穹顶,面色微微发白。   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叙事者先生,我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该不会,整个水族馆都是一个有思想、有生命的……”   【无需提前恐惧。】   易逢初冷静地安抚她:【着眼于眼前,命运自会引导你走向该去往的方向。】   银色的字迹映在玻璃表面,反射出液体流淌似的冷光,像是一捧清凉的潭水,无声无息地浇灭了罗笙乐心中的不安。   深吸一口气,罗笙乐暗自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点了点头:“您的指导是正确的……我现在去调查鲸鱼骨的下落。”   最直接的消息来源,当然是水族馆中的长期员工。   于是罗笙乐再度提上水桶和网兜,在B馆装模作样地努力捞水草的同时,和距离最近的同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期间,她状似不经意地感叹:“哎,真是太可惜了,我们水族馆因鲸骨而得名,可我工作这么几天,却根本没看到过那块传说中巨大无匹的鲸鱼骨呢。”   “那个啊?早几十年就不见了吧,”同事漫不经心地回忆道,“我听说好像是在上一次,整个水族馆彻底推翻重建之后,鲸鱼骨就不再对外展览了。”   “可是那样出名的大家伙,忽然失踪应该很明显吧?就没有人知道它去哪里了?”   沉吟片刻,罗笙乐试探地提出猜测:“不会是失窃了吧?”   “那不可能,如果是盗贼做的,前几十年就该有相关报道了。”   同事刚刚捞了整整一桶腐烂的水草,把竹竿网兜倚在墙角,活动了一下肩颈,“也许是转为历代馆长家族的私人收藏了吧。”   馆长……   初入水族馆大门之时,导游所讲述的水族馆历史再度回响在罗笙乐耳畔,让她握住竹竿的手微微停滞。   对啊,自从她进入馆内,见过形形色色的游客、工作人员和管理人员,唯独没有见过理论上最不可或缺的那一位——那就是现任馆长。   捕捉到同事话中“家族”这个关键词,罗笙乐沉吟道:“每一任馆长,都是水族馆创始人的后代?”   “当然。馆内的一切设施和运营资金,全部由世代造船经商的巨富江家提供。”   说到这里,同事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着摇头,目露惋惜:“可惜,这样善良而慷慨的一家人,却像是身缠诅咒一般……历代馆长,几乎就没有活过三十岁的。”   “这一任馆长刚刚上任三年,没有亲自来过水族馆哪怕一次,我们也都从未见过馆长,所以留给馆长的办公室也就闲置了。”   罗笙乐觉得,历代馆长短寿的背后一定不简单,同事随口形容的“诅咒”说不定也真实存在着,甚至和鲸骨水族馆紧密相关……   现任馆长或许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从未踏足过这里。   她理解馆长对水族馆避之不及的态度,但她还是决定想方设法联系上馆长,毕竟关于鲸骨的下落,大概没有人能比历代馆长的家族更加清楚了。   在心底默默道歉一声,罗笙乐继续不动声色地套话:“听起来好神秘啊……整个水族馆里就没有人能够联系到馆长?万一有财务状况,或者突发情况要汇报呢?”   虽然罗笙乐的问题很多,但她本来就是极为健谈的人,对着石头都能聊上几句——在同事眼里,她就是很典型的办事积极利落、待人开朗外向,只是好奇心有些重的新人。   只要能为水族馆创造价值,那就都是优秀的员工。   所以同事并不反感罗笙乐叽叽喳喳问来问去的行为,毫无戒心地回答:“财务管理还是每个月都要定期联系江先生的,只是我们大部分普通员工接触不到而已。”   有线索了!   罗笙乐眼睛一亮,低下头抿了抿唇,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又随意地找到几个话题,和同事多聊几句,有意冲淡对方有关刚才话题的记忆。   渐渐的,罗笙乐的注意力再度落到面前的鱼缸中。   在茂密水草、鹅卵石景观的簇拥下,一只双目呆滞的大鱼停滞在水中,只偶尔轻轻摆动两下鱼尾,不太活跃的模样。   罗笙乐原本没有多加注意,视线正要移开,却猛然停在大鱼的鱼鳃旁。   只见左边鱼鳃旁,留有一条半指长的陈年疤痕,弯如月牙形,看着像是高温灼烧的痕迹,横贯于砂纸质地的鱼皮上。   这道疤……   霎时间,罗笙乐感到如坠冰窖,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道弯弯的疤痕映在她紧缩的瞳孔中,逐渐和宿舍里找到的半张照片里,那个男人左脸上的疤痕完全重叠。   而这条大鱼,仿佛也感应到了她惊惧的目光,平静至死寂的双眼缓缓上移,与罗笙乐对上了视线。   “这条鱼……”   是玩家变的……   罗笙乐几乎失声,她难以想象如果自己同样没能通过副本,那她是否也会被关在狭窄的水箱里,彻底退化成一条等待喂养、没有自由的鱼……   相比之下,易逢初的眼神则淡漠许多,他指挥一时间吓得六神无主的罗笙乐:【去财务室,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第16章   水族馆共分为三层,一层就是大多数游客前来观光的展览区域,第二层则包含着员工宿舍、食堂和杂物间。   第三层面积最小,主要是管理人员们的工作室,那间被闲置落灰已久的馆长办公室同样位于三楼。   以“询问薪资问题”为借口,罗笙乐畅通无阻地来到三楼财务办公室,坐在一叠叠花白的财务报表之后的财务管理,是一位双鬓染雪、戴着厚重老花镜的慈祥女士。   更幸运的是,这位一把年纪的老人还保留着传统的记录方式,在罗笙乐报上假名后,就看见管理员翻阅起一本老旧的电话簿,如枯树枝一般粗糙的手指一行行划过,上面记录着所有工作人员的姓名、职位、联系方式等等信息。   简直是天助她也。   对于拥有风系异能的罗笙乐而言,如果在这位眼神还不太好的老奶奶面前,还偷看不到想要的信息,那就有点太废物了。   趁着管理员接下来弯腰翻找抽屉时,罗笙乐就趁机掀起一阵微风,快速翻动起电话簿,寻找姓江的人。   很快,她就成功带着江馆长的联系方式,离开水族馆三楼。   罗笙乐自己的手机无法在这个副本世界拨打电话,所以她找出林烨的手机,满怀期待地拨出号码。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就接通了,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喂?”   “您好,江先生,关于您名下的鲸骨水族……”   还没说完,罗笙乐耳旁就只剩下一阵“嘟嘟嘟”的忙音,那位江馆长挂电话挂得飞快,生怕被魔鬼缠上似的。   罗笙乐还不死心,又尝试了好几次,但这个号码大概是被拉进了黑名单,再也没有被接通过。   正在她心灰意冷,打算另找办法打探鲸骨下落的时候,一行字迹缓缓浮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再换一个手机,继续拨号。】   【我会让他接通的,】易逢初气定神闲地担保,【只是,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在这一瞬间,罗笙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游乐场”里许许多多与未知存在做交易、联系过深,最终导致死无葬身之地的案例……   但罗笙乐旋即想到,她的双眼深处甚至已经寄居了一条来自“叙事者”的蛇,罗笙乐就又感到无所畏惧了——   先不说她一直不觉得这位神秘者怀有恶意,退一万步讲,如果祂真的心怀叵测,那她也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罗笙乐打心底觉得,她根本没有引起“叙事者”敌意的资格。   于是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应下了易逢初的要求:“您需要我做什么?”   【让他知道我。】   透过一个个端正的字,罗笙乐似乎能想象到祂温和、含笑却令人胆寒的语气:【“认知”是可逆的,一旦他知晓我,那我也就知道了他。】   ……   千里之外,一座极尽奢华的山脚别墅里,江馆长把一个手机号码拉进黑名单,嘴里低声咒骂着:“真是晦气……”   “明明我已经尽力逃避有关那里的一切了,为什么还是总有人来打扰我?”   “呼,”看着安静下来的手机,江馆长缓缓呼出一口气,下决心道,“我一定要躲得远远的,一定不会和我的祖辈们一样折寿……”   接着,他浑身放松下来,身子向后仰去,舒适地倚靠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   但是没过多久,他手边的手机就再度响起。   接通之前,江馆长特意留意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手机号码,确认不是刚才那一个带来水族馆讯息的号码,才放下警惕。   电话拨通以后,一道熟悉的女声经由电波传入他的耳中,不祥的预感几乎要让他颤栗起来。   江馆长颤抖着手,试图挂断电话,但已经来不及了——对面已然语速飞快地念出:“赞颂您,伟大的叙事者先生,命运长河的主人,银白群蛇之王……”   “砰!”   手机被江馆长直接狠狠地掷向远处,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猛地跳动几下,他下意识骂了一句脏话,语气暴躁凶狠,眼神中却隐藏着深深的惶恐不安,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看着手机以极快的速度砸在墙壁上,屏幕碎片散落一地,再也无法传出诡异的话语,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神经病吧……”   维持着掷出手机的动作良久,江馆长粗喘着气,神经质地瞪大双眼,一眼不眨,几条鲜红的血丝缓缓在眼白上蔓延开来。   他将脸埋进手掌心,渐渐平复下心情,长出一口气,打算去摁铃召保姆上来打扫这一地狼藉。   迈开一条腿时,江馆长只是随意地向地上扫视一眼,悬在半空中的脚就瞬间僵硬住,不敢踩出半步——   只见在他眼前,那被平整切割成均匀大小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其中倒映出了一行又一行银白色的字迹:   【接电话。】   【接下它。】   【回应它。】   ……   重复无数遍的字迹仿佛要化为雪白的蛛网,密密麻麻地包裹在江馆长四处,由于过于细密,一眼望去便是银白的潮水,似乎即将无声地将他淹没。   这些字倒映在光滑的地面上、玻璃窗里、甚至是晶莹的高脚杯中,遍布所有大大小小的反光面,连水晶吊坠上最精密细小的切面都没有放过。   而在这奇异的景象中,电视仍在播放,屏幕中的俊男靓女维持着温柔的笑脸,齐齐转过头,相互诉说爱意的台词被扭曲——“接电话”。   目睹着这不可思议、违反常识的一幕幕,江馆长只感到浑身血液凝固一瞬,随即黏稠地向头顶奔涌而去,让他头脑胀痛,双眼充血,两脚却冰凉地定在原地。   一时间,他想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滚开——本不该存于世间的怪物!滚出他的房间……   但当他的双唇哆嗦着相互碰撞,江馆长才恍恍惚惚发觉,原来他只能吐出一声声虚弱的呜咽。   “逃不掉的,逃不掉……”   他听见自己嗫嚅着说。   这一刻,江馆长终于认清了扎根在心底的恐惧,那是对于未知事物、神秘非人存在的恐惧。   恍惚之间,江馆长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年幼的他被人抱到一间昏暗阴潮的房间里,无措地目睹原本年轻力壮的父亲在一夜之间,变得垂垂老矣——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接触到了那非人的,恐怖而深邃的力量。   遥远的记忆中,父亲的眼睛像是濒死的鱼眼一般惨白、凸出,不甘地紧盯着房间天花板,逐渐冰冷的手死死握住江馆长的手腕,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入孩童柔嫩的肌肤。   父亲沧桑的声音如同风穿过腐朽的枯木洞,带来死亡临近的气息——   “逃不掉的,儿子,我们逃不掉的……”   直到彻底闭上眼前,父亲仍然不断地呢喃着这句话。   这也是江馆长此生最大的梦魇。   这些人力无法抗衡、甚至无法理解的神秘存在,根本无需剥开他暴躁愤怒的表皮,就能催生他心底恐惧的种子生根发芽,令他的软弱藏无可藏。   “江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您还好吗?”   就在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正在楼下做饭的住家保姆听到了动静,慌张赶来。   江馆长微微回神,才发觉身上的衬衫居然已经被冷汗浸透,黏腻腻地紧紧贴着脊背,让他有种被束缚的窒息感。   保姆阿姨似乎无法看到那些异常的现象,她有条不紊地把江馆长搀扶到沙发上,然后打扫起满地的手机碎片。   ……结束了吗?   虚脱般地瘫倒在沙发上,江馆长眼中掠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侥幸心理让他下意识退却起来,极度不情愿接听那个打探水族馆的号码。   然而,在保姆经过一片玻璃窗时,她的倒影身体继续向前走动,头部却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缓缓地转向江馆长,嘴角上扬着做出口型:   ——【记得接电话。】   刹那间寒毛直立,江馆长连滚带爬地找出备用机,换上常用的电话卡,连连带着哭腔承诺:“我会的、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做的……” 第17章   时间回到十分钟前。   罗笙乐找理由借来了同事的手机,拇指犹豫地悬在拨号键上方,问道:“那请问,我该如何描述您呢?如果您愿意,可以将尊名告知我。”   易逢初陷入沉默。   之前他都是向不太熟悉的人传播所谓的“尊名”——实际上根本就是他在中二期时胡编乱诌的产物。   如果要对着熟人说出来……   易逢初一向平淡的情绪难得泛起波澜,他细细感受着这种情感,恍然大悟这应该是“羞耻”。   于是罗笙乐静待几秒,就看见叙事者先生的回复:【用你的第一印象,来形容我。】   【一切描述、一切称呼,只要有关联,就能与我产生联系。】   “我来描述?真的可以吗?”   罗笙乐呆了呆,顿时感到如负重任:要如何尽量准确而尊敬地形容一位神祇,这历来是神明眷属、使徒甚至教宗所需要思考的,任何高位存在,从不会缺少最虔诚的信徒编写、赞颂并传唱祂们的名。   祂们的尊名与威能,往往会被最优美的文字如诗般诉说,会在教堂极尽华美的浮雕、彩绘穹顶下,经由唱诗班澄澈的声线升腾回转,乃至昼夜不歇。   可如今,形容一位神秘高位者的重任却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叙事者先生说得很轻松、很随意,但她怎么可能随便形容?   描述到怎样的程度,而不会让祂感到冒犯,这也是一个问题……   易逢初只见罗笙乐面色凝重地思索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按下通话键:“赞颂您,伟大的叙事者先生。”   ——嗯,这是祂自己给出的代称,必然不会有错。   根据叙事者先生所表现出的,能够通晓过去未来的权柄,罗笙乐谨慎地补充:“命运长河的主人。”   还有……   话到嘴边,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相互交缠的银白蛇群,以及那双璀璨的鎏金眼瞳,不自觉地说出:   “——银白群蛇之王……”   话音落下,手中的电话再度被挂断。   罗笙乐面露忐忑:“叙事者先生,请问这样可以吗?”   【你做得很好。】   易逢初很满意,他终于也拥有除自己之外的人编写的尊名了,说出去不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光杆司令,能强撑出有“楚符”之外其余信徒的模样。   而在这尊名落入另一个人耳中时,“联系”就产生了。   在手机屏幕中,出现一条散发着金色微光的细线穿透墙壁,直直牵引向某个方向,连接着一个明亮的光点,如同茫茫黑暗中亮起的灯塔一样显眼。   “走吧,”易逢初点向那一点亮光,笑道,“让我们提醒这位先生——不等对方说完就随意挂断电话,是不合礼节的。”   ……   时间回到现在。   这次江馆长老老实实地接通了电话,哀求的语气微微颤抖:“你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让你所信奉的那位存在放过我……”   他看上去吓得不轻,真想知道叙事者先生刚刚对他做了什么……   好奇的气泡在罗笙乐脑海中冒出头,又被她戳灭,将心思引回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上。   她严肃镇定地说:“别害怕,先生。叙事者先生是一位和善的神祇,只要你愿意配合,如实回答以下问题,祂自然不会发怒。”   “好、好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虚弱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鲸骨水族馆历史中的那块鲸鱼骨,后来去了哪里?”   “……”   江馆长沉默片刻,罗笙乐只能听见他急促而不安的呼吸声,他像是正沉溺于什么可怕的噩梦,久久才惊醒过来,沙哑的声线缓缓响起:   “事实上在我出生之前,鲸骨就已经不见了,所以我同样无法肯定它去了哪里,只能通过我祖辈留下的讯息做出猜测。”   “我的祖爷爷——也就是水族馆最初的创始人,由于常年航行在海上的经历,他养成了日常记笔记的习惯。在他晚年的笔记里,他本人的精神濒临崩溃混乱,反反复复地向家族同胞们表达悔恨和忏悔。”   “他说,他不该打捞起那块‘鲸骨’,是他冒犯了神明的子嗣,因此给陆地带来灾祸和诅咒。”   “他还说——‘它’在长大,越长越大。这让他难以想象百年后的今天,那块‘鲸骨’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机屏幕,开始整合目前为止得到的情报。   首先,所谓的鲸鱼骨是活着的,它应该不仅仅是鲸鱼的遗体,而是来自于神性生物、神明后裔;   其次,整座水族馆同样拥有活性,它内部会浮现出未知的文字,像是什么生物的思绪或者日记;   最后,“鲸鱼骨”会长大,或许总有一天会成长到普通建筑难以容纳的大小,而水族馆正好在几十年前被推倒重建……   “鲸鱼骨,应该就在水族馆里。”   沉吟两秒,易逢初很快就得出结论,“亦或者说,新的水族馆就是依骨而建的。为了隐藏它,上一任馆长选择沿着巨大骨骼的形状砌起墙壁,在残骸内部建起长廊、大厅和大大小小的房间……”   “我猜,鲸鱼骨应该是海洋领域的神性生物?那工作人员们的认知都被扭曲成‘鱼类最为完美’,就说得通了。”   “对于海洋的子嗣而言,无法在海中生存的人类确实是劣等生物。”易逢初如此猜测道。   沉默已久的手机忽然出声,肯定了他的想法:【鲸鱼骨应该是潮汐之母的子嗣。】   【在神秘世界中,作为一位神祇的血裔和眷属,它和它的同类们被称为海潮圣子。】   【在鼎盛时期,它们曾遍布各个世界的大海底部,是帮助母亲统治海域的王族……】   说到这里,手机意味不明地补充一句:【可惜,自从潮汐之母的状态有异,不再正常回应祈祷、提供庇护,海潮圣子的时代就逐渐落幕了,如今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握紧手机,罗笙乐同样意识到,原来她一直都行走在神明后裔的残骸之中,面临着高层次的污染和危险……   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现在罗笙乐更加关注的问题是:她应该怎样平息一位神裔尸体的哭泣?   她总不可能把这位神裔的母亲请过来,让祂们“母子团聚”吧?   不。   罗笙乐觉得就算她真的可以做到,以鲸鱼骨在梦境里展现的,对于人类的愤恨程度,也不一定会放她一条生路。   在这位神裔眼里,人类先是把它沉没在海中、等待母亲归来的部分尸骨拖回陆地展览,后又让它目睹人们把鱼类——形态与它更相近的“同族”圈养在水缸里,供人观赏取乐的行径……   只要想象一下它的怒火,罗笙乐就感到头皮发麻。   说不定在它看来,把人关在水缸里培育成鱼,既是一种泄愤般的惩罚,也是一种宽恕和进化?   等江馆长透露完他所知道的一切,罗笙乐就挂掉电话,面色凝重地开口:“叙事者先生,看来这个支线任务,以我的能力是无法解决了。”   “我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活过这三天。”   易逢初却觉得她还是太乐观了,继续引导她:【不只是你——任何普通的游玩者,都不可能解决涉及神裔的争端。】   【那系统为何要不断挑选你们,来完成理论上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罗笙乐猛然怔住,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脊背,从脚底蔓延开来。   易逢初不无讥讽道:【在游乐场,你们是供神取乐的玩物,是平息神嗣怒火的祭品,是打探真神状况的棋子。】   【——唯独不是你们自己。】   【从进入这个副本的那一刻,你们就被抛弃了,你们注定以血暂时浇灭神嗣的愤恨与悲伤。】   在罗笙乐愕然而惊怒的神色中,“叙事者”以一种异常直白的口吻,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系统背后的意图。   所以支线任务,不是不可能完成……恰恰相反,每一个葬身水族馆的玩家,都会在最后时刻完成任务。   只是,他们无法活着完成这个任务罢了。   罗笙乐只感到心脏被紧紧攥住,脸上火辣辣的刺痛,仿佛被荆棘抽打过脸颊一般,被当成祭品和弃子的不敢置信、悲伤与愤怒,一切情绪都交汇在一处,奔涌成漩涡。   就在这汹涌的漩涡中心,她仿佛能听见叙事者先生的轻笑,祂近乎蛊惑地询问:【你甘心吗?】   这简单的四个字,久久盘旋在罗笙乐脑海中,像是一只银白的飞鸟掠过水面,羽翼扇动起惊涛骇浪,使她无法平静。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像是一尊凝固的塑像,内里却有滚烫的怒火从心扉间喷涌而出,在她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中爆发。   沉默良久,罗笙乐声音略带沙哑,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甘心。”   【那就在梦境里呼唤我,迎接我的降临吧。】   透过缓缓消失的银白色字迹,罗笙乐似乎能隐约想象到一抹神秘的微笑。   如果祂真的是心怀恶意的邪神,恐怕没有人能逃脱祂的蛊惑和挑拨吧,罗笙乐想。   在许多神话传说中,蛇代表的意象都有蛊惑、神秘、智慧……正如这位群蛇之王,似乎总是能以温和平静的姿态,举重若轻地掀起最为汹涌的巨浪。 第18章   发完消息,易逢初起身,再次用手指捏起那一根卷曲的古怪触须,低声喃喃:“所以,我之前梦里吃的鱼,居然真是一具陈年老尸体?”   这也是他有把握,指使罗笙乐在海潮圣子的梦境里召唤他的原因——证据表明,那只海潮圣子应该是真的十分惧怕他,并在与他的争斗中完完全全处于猎物的地位。   这不,连触须都被当作储备粮,连吃带拿地打包回来了……   既然手机被相似的未知力量阻拦,无法向副本投入更多力量,他没办法在现实里解决海潮圣子,那就让他在梦境里继续之前的“狩猎”吧。   “真好奇我在梦里处于何种状态,怎么这么生猛,连真神子嗣都随便啃。”   对于这件事,易逢初自己也觉得十分蹊跷,但自从手机来到他身边之后,他身上显露的异常也不差这么一件,所以他只是随意地感叹一句,并没有挠心挠肺地想要寻找真相。   ——开玩笑,如果面对那么多异常,他都要一个个刨根问底、立刻搞明白,他早就苍老十岁了!   易逢初始终坚信,等到命运来到合适的时机,他自然会明白他理应得知的一切,所以他从不强求。   把这件事放到一边,易逢初转而回想起梦中那股异常鲜香的味道,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饥饿感像是添满柴火的火炉,在腹中熊熊燃烧,烧灼着他的神经。   闭了闭眼,易逢初终于克服心理障碍,对着触须一口咬了下去……   出乎意料,入口并没有易逢初想象中的海腥味,而是如同豆沙一般顺滑的清甜。   至于那些吸盘内部的眼球结构,尝起来则像是爆浆焦糖珍珠,甜滋滋的香味顺着食道滑下,无声地抚平了如火焰灼烧的饥饿。   易逢初顿时眼前一亮,忍不住咬了第二口。   【味道如何?】手机问。   易逢初一边腮帮子不停地咀嚼,一边抽空回答:“你别说,这玩意儿的味道,是真的很不错……有点像芝麻海苔味的……”   真是神不可貌相啊,看着那么寒碜,味道居然很好吃。   易逢初嚼着嚼着,不知不觉中就把触须整根吃完了,他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缓缓叹了一口气。   他会想念它的,芝麻海苔——不对,是海潮圣子。   就在易逢初还在回味无穷的时候,手机冷不丁开口:【如果我说,你进入副本施展高层次的能量,可能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还想要救她吗?】   “不是救她,”易逢初姿态悠闲地坐回沙发上,“是救‘他们’——我没有看尸体被永远困住副本里,源源不断地滋养鱼的癖好。”   “如果总是一次次地袖手旁观,而不做出改变,那我和我所讨厌的、高高在上的诸神有什么区别?”   说完,易逢初想了想,笑道:“你指的麻烦,是你在诸神游乐场里躲避的敌人?”   手机沉默一瞬:【……你早就猜到了?】   “这不是很明显吗?”易逢初语气惊讶,“你总不能因为我不直白地说出口,就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思考的傻子吧?”   “通过手机与一个个玩家联系,你显然在各个副本里寻找着什么。”   “但你又无法渗透进太多力量,只能转而用迂回的方式影响副本,必然是在诸神游乐场中存在着令你避讳的敌对势力……我没有猜错吧?”   【你没有猜错。】   手机再度询问,【所以哪怕明白风险,你也坚持要解决这个副本?】   【为什么?因为人性中可怜的正义和悲悯?】   易逢初双手交叠,枕在脑袋后,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非要找个理由,你也可以认为……”   “我想吃点海潮圣子换换口味了。”   说话时,他微微笑着,上扬的唇角后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乍一看就像是蛇类灌满毒液的尖牙,无声地呼喊着食欲。   当天夜里,易逢初早早就沉入了梦乡。   一如昨晚,他于半梦半醒之间感到一阵轻飘飘的知觉,好像蜕皮似的挣脱了平日沉重的躯壳。   于是灵魂便像是氤氲升起的烟雾,又像是解开绳索的小船,毫无重量地向远方流浪。   他走过城市、荒野、沙漠;   漫步于深邃的星空下,斑斓各异的世界之间……   最后,抵达一片无垠的海洋之上。   就在易逢初正要一头扎入深海时,一声缥缈的、如同海妖吟唱般的歌声自海面升腾而起,婉转的音律卷起茫茫的海雾,像是一层朦胧的纱布,干扰了易逢初的感知。   歌声悠扬,像是越推越高的浪潮一般,逐渐将音调推至高峰,霎时间,狂风骤雨一同降临。   白紫色的闪电划破黑夜,在混沌的苍穹中织就一张笼罩大海的巨网,刺目电光照亮了暗沉的大海,试图阻挠强大的敌人靠近。   ——让海上的船只迷失方向,困于重重迷雾中,这是大海的子嗣最为擅长的把戏。   在这样的状况下,易逢初同样难以辨别方向,连带着与他产生联系的定位点也一同变得模糊起来,使他动作微滞。   他思绪混沌地摇晃一下脑袋,在越发高涨的潮水中,看见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轮如同曜日灼烧、却又泛着无机质冷光的“圆盘”。   易逢初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他此刻的双眼,璀璨得仿佛融化流淌的黄金,庞大得像是海面上升起的两轮太阳。   这双鎏金蛇瞳镶嵌在雪银的巨蛇身上,无数鳞片小幅度张张合合,像是微微鼓动的鱼鳃,鳞片之下或是张开同样的金色眼瞳,或是伸展出一条条纤细的银色小蛇。   这些银蛇相互纠缠,相互缠绕,一起匍匐在巨蛇身下——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群庞大的蛇巢,它们游动着托举起巨蛇那无边无际的躯体,亦如同簇拥着祂前行在深夜之中。   “群蛇之王”……   罗笙乐灵光一闪时为他取的尊称,居然意外的贴切。   啊,对了,罗笙乐?   ——他好像是要来寻找这个人类的来着?   易逢初猛然回想起这一点,于是蛇瞳收缩,目光不善地注视着眼前阻拦他的海浪和迷雾。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威胁,弥散在空气中的海妖吟唱颤了颤,声音变小一瞬,似乎感到恐惧一般。   嘶,嘶嘶嘶——   吟唱声渐小,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阴沉嘶哑的吐信声,伴随着冰冷的鳞片摩擦的声响,缓缓回响在汹涌的大海之上。   连迷雾也如同倍感恐慌,随着群蛇前进的动作,雾气一点点向后退去。   ……   同一时间,罗笙乐早早就来到了海潮圣子的梦境中。   不同于第一次到来时的迷茫、惊惶,这次她几乎直奔主题,试图召唤叙事者先生。   自古以来,凡是与神产生联系的语言,就都能被听见——但若是召唤一位神祇亲临,哪怕是最胆大包天的异教徒,也不敢表现得随意而不敬。   虽然叙事者先生似乎并不在乎仪式规格,但罗笙乐不可能就随随便便敷衍。   更何况,如果能通过仪式增强神秘学上的联系,辅助祂更加顺利地降临,对罗笙乐而言同样有益而无害。   “不管怎样,都不会比成为神明后裔的泄愤祭品,永远留在副本里更糟了……”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声,便着手准备迎接叙事者的降临。   罗笙乐用风凝聚成一柄薄而锋利的刀刃,对准眼眶下方,手腕微微颤了颤,然后毫不犹豫地刺入!   鲜血的气息惊醒了盘踞在她双眼深处的金瞳小蛇,鳞片簌簌刮过罗笙乐的额骨、眼周,却奇异地没有带来半分疼痛,雪白的蛇鳞也没有沾染一丁点血污。   通体雪白的小蛇经由创口离开,顺着罗笙乐的手臂爬到地面上。   与此同时,沉睡在黑暗中的水族馆仿佛感受到某种危险,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砰、砰、砰!   水箱砰然破裂,一具又一具苍白的尸体从水箱中爬出,尖啸着向罗笙乐的方向蠕动,身后拖行出一道道黏腻的水渍。   “异教徒……卑劣的异教徒!”溺尸们伸出毫无血色的口舌,陈腐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咒骂声。   它们奉行着令它们进化的主人——海潮圣子的旨意,誓要用尽一切办法阻止那位可怕存在的降临,当务之急便是破坏罗笙乐正在举行的仪式。   鲜血滴滴答答淌下,染红罗笙乐的双眼,她的视线此刻已经开始模糊,无力去关注那些试图攻击她的怪物,只专心致志地凝视眼前。   梦境里条件有限,但异能者的鲜血正是具有神秘意义的仪式材料之一。   以手指蘸着鲜血,罗笙乐在小蛇身前一笔一划地写出叙事者的尊名,随后在小蛇平静的注视下,深深跪拜而下,语气庄重地祷告:   “伟大的叙事者先生,注视未来的鎏金之眸,银白群蛇之王,愿以鲜血铺就您前行的道路,以己身为您指引来路的方向——”   此刻,那些溺尸惨白浮肿的手几乎要碰到罗笙乐的衣角和发尾,利爪自四面八方向她伸来,但她却不管不顾,甚至没有回头。   鲜血从罗笙乐眼眶的创口里涌出,划过虔诚而专注的面容,滴落在地。   而与猩红一同掷地的,是她肃穆的呼唤——   “您卑微的信徒在此,恭迎您的降临!” 第19章   暗沉而汹涌的大海之上, 银白的巨蛇被蛇群簇拥着,鳞片之下睁开无数鎏金的眼瞳,与茫茫海雾对峙。   更准确来说, 是蛇群吐着信子寸寸前进,而海雾如同感到惧怕一般,在易逢初前进的方向退却、弥散。   远远望去,海雾像是被通天的利刃劈开一道深刻的缺口,犹如摩西分海。   然而,哪怕这雾气无法伤害易逢初半分, 他还是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缥缈动听的海妖歌声中迷路了,寻找不到“定位”的方向。   正当银色巨蛇茫然地匍匐在海面上时, 一道祷告声跨越空间和雾气的阻隔, 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脑海。   “叙事者先生……银白群蛇之王……”   伴随着祷告声的出现, 易逢初于冥冥中感应到,他与某个定位点的联系正在迅速加深。   曜日般的硕大蛇瞳向下望去, 只见在那一片漆黑的幽邃深海之下, 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并且光线愈发明亮, 像是一座灯塔般照亮重重迷雾, 为他指引了方向。   飘荡在苍穹下的海妖吟唱声染上几分凄婉哀怨, 似乎也预感到了某种颓势不可挽回,接着就在隐约的哽咽中渐渐低下去, 直至彻底消失。   无数金瞳齐齐睁开,易逢初若有所思地盯住“灯塔”的方向, 只听祷告声继续道:   ——“恭迎您的降临!”   此刻正处于半梦半醒似的混沌中,易逢初不理解这种召唤——或者说“神降仪式”在神秘学上的原理和作用, 他只是凭借着直觉想,他决定回应他的信徒。   他应允,   因此他降临。   于是这梦境中的空间骤然坍塌折叠,在巨蛇眼前凝聚出一道如同鲜血构筑的门扉。   门扉之中,流动的猩红如同泼出的红油彩,覆盖了海面上的波涛和风暴,取而代之的是水族馆内部的场景。   透过这道血门,易逢初能够看见一道熟悉影子跪拜在黑暗中,四面八方皆是向她伸来的苍白手臂,而在她身前接受跪礼的,则是一条盘踞在行行血字之上的细小银蛇。   这正是罗笙乐所在的空间。   经由血液与祈祷为媒介,未知的伟力降临在仪式现场,将那处空间重叠在易逢初前进的道路上。   易逢初没有犹豫,游动着庞大如山脉似的躯体,进入这道扭曲空间的门扉——降临在呼唤他的信徒面前。   罗笙乐对此早有准备,她维持着深深跪拜的姿态,双眼紧闭着埋进屈起的身体下,尽量将一切感官的敏锐程度降到最低。   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去想……   罗笙乐死死咬着牙,不断地在心底警告自己。   尽管如此,她仍然能感到某种沉重的、恐怖的力量降临在她周围,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让万事万物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咔嚓,咔嚓……”   罗笙乐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脊椎……不,是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骨骼都在脆响,如同病入膏肓者痛苦的呻吟。   同时精神上的冲击和影响,令温热的液体从罗笙乐的七窍中缓缓流出。   这并非物理层面的伤害,更接近于身体面对精神污染的下意识抵抗和排毒,没有带来丝毫痛觉,故而罗笙乐直到舌尖尝出鲜血猩甜的气息,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她在流血啊。   可罗笙乐很快明白,这已经是叙事者先生对“信徒”有所优待,有意克制力量的结果。   罗笙乐不敢抬头,但她能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那些苍白溺尸的动静。   在叙事者降临的瞬息之间,从这些尸体早已被海水腐蚀的咽喉中,就爆发出了非人的尖叫,似乎经历了无比恐怖而痛苦的事物。   但这尖叫只爆发出一秒,就像是被扼住嗓子掐灭了,转而代之的,是身体在地面上翻滚蠕动、鳞片在地面上反复摩擦,以及吐出蛇信的声响。   罗笙乐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这是叙事者先生把溺尸们转化成了另一种形态……另一种,更贴近于祂的眷族的、蛇类的模样。   此刻,这些溺尸应该是正在经历蛇蜕皮的漫长过程,不得不忍受着脱胎换骨的痛苦,可唯有褪下那一层带着黏腻水渍的鱼皮,长出整齐美丽的蛇鳞,它们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   成为……更接近那群蛇之王的存在。   仿佛被这些巨大的动静惊醒,整座水族馆都开始剧烈震颤。   雪白的墙皮簌簌掉落,穹顶的吊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甚至连最为坚硬的承重柱和墙壁都开始倒塌。   砖块崩裂倾倒,一点点露出了那在水族馆墙壁之中隐藏几十年的——   一具苍白的骸骨。   怪不得航海家曾经的错认,因为它看起来确实像是鲸鱼之类的骨骼,有着鱼类特有的流畅线条,白骨优美的曲线勾勒出一道蜿蜒的海浪,显出一种圆润的美丽。   如果这是普通的生物,那这具骨架必然已经死了,连尸骨都早已腐朽,与灵魂一同归于冰冷的死亡。   但海潮圣子,是流淌着真神血脉的神性生物。   对于祂们而言,生与死的边界并没有那么分明,所谓的“死亡”,也是一个异常漫长的过程。   就像宇宙中的星球在熄灭之后,仍然会向外辐射数以万计年的能量;   这只海潮圣子死后,祂的意识仍然徘徊在两排如立柱似的肋骨之间,心脏仍然在缓慢鼓动,带来绵长如海风似的呼吸。   在遥远的曾经,海潮圣子的尸体就静默地沉没在海面下,任由海浪日积月累地冲刷着。   渐渐的,祂的尸体开始腐朽,开始崩解,但祂还在呼吸着,思考着,清醒地等待母亲的归来。   祂本应该一直停留在海底,在亿万次的希望和绝望中坚持等待下去,直到那一天,远航的人类航海家意外地发现了祂的一块骨骼,并设法将其拉回了陆地。   在陆地上,海潮圣子目睹了那些本该被母亲统治的子民们被关在水箱里,被剥夺自由和天性,成为供人观赏的展品……   于是祂的怒火不可遏制,在漫长等待过程中积攒的失望和痛苦,似乎终于寻找到了一个闸口,宣泄而出:   ——是否是这些人类亵渎的行为让母亲感到失望,母亲才久久没有回来?   ——对,一定是这样……母亲不可能抛弃祂们,所以一定是其它地方出了问题。   ——那么作为母亲最亲近的子嗣,祂应该惩戒他们,希望某一天能够借此得到母亲的宽恕。   从此,诅咒的阴霾盘旋在水族馆上空,蔓延在陆地上的人群之中。   白天,人群熙熙攘攘地行走在海潮圣子骸骨的内部,殊不知当他们参观水族馆的同时,也有无形的视线如影相随,在来往的游客和玩家之中精心挑选着祭品——那既是给祂自己的祭品,也是用以取悦潮汐之母的献礼。   易逢初只是向那墙中的骸骨看了一眼,就像是看电影一样,瞬间知晓海潮圣子的生平命运,但他对于这些并不关心。   他唯一关心的是……   “你看起来死得有点久,也不够肥美。”易逢初伸出蛇信,上上下下打量海潮圣子一番后,遗憾地叹息道。   群蛇纷纷发出兴奋的嘶嘶低鸣,连易逢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说出口的语言不同于地球上存在过的任何一种语系,而更像是更原始的、更纯粹的……   蛇的“语言”。   幽幽叹息之后,易逢初勉强抖擞精神,自我安慰:“不过还好,勉强足以果腹。”   话音未落,群蛇便已自巨蛇身躯下延伸而出,蜿蜒地爬行在地面上,如同一道道骤雨中的银色闪电,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无数双冰冷的金色眼瞳在黑暗中亮起,缓缓靠近、包围住隐藏在水族馆里的骸骨,眼底流露出面对大餐的期待和渴望。   然而,没有蛇贸然动口,它们似乎都还秉持着某种矜持一般,优雅地轻轻吐着蛇信子,极有分寸地克制着食欲,像是一位位坐在餐桌前整理刀叉的绅士。   面对沦为盘中之餐的境地,海潮圣子安静一瞬,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哀鸣:“母亲——母亲母亲母亲!”   海潮圣子的声音有几分像传说中的海妖,轻盈而灵动,即使是这濒临绝望的尖锐哀鸣,也如同奏鸣曲的高音部分一样动听。   瞧瞧,多美好的食物啊,还会自己奏乐唱歌呢。   易逢初心里想着,更加食欲大开。   受他愉悦的心情影响,群蛇肉眼可见地变得兴奋起来,嘶嘶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海潮圣子听着,雪白骸骨颤抖得更加剧烈,引起一阵大地的震动。   对这一阵动静,跪在地上的罗笙乐感受得最为清晰,她将手掌贴在地面,惊愕地张开嘴喃喃:“土地下,下面有东西在蠕动……”   仿佛数条巨型的蚯蚓在土地下翻动,不多时,就有几根长满眼睛的粗壮触须拔地而起,掀起的土块和尘埃像是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污垢打在罗笙乐和溺尸们的身上。   海潮圣子猛然挣脱开土地的束缚,拔出原本扎根于地面深处、还未腐烂的触须,高高举起,抽向天空!   虽然祂不是巨蛇的对手,但祂拥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   这里可是祂的梦境!   祂无法击退易逢初,甚至无法用常规手段逃离,但祂可以让自己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触须不断向天空延伸而去,直入云霄,接着像是抽动一颗玻璃珠似的,狠狠打碎了黑暗的天幕!   霎时间,苍穹之中裂开一道缝隙。   裂纹如同蜘蛛网一般蔓延,很快就遍布整片天空,来自物质世界的光线透过数道罅隙照进这里。   整个梦境都如同一颗被碾碎的水晶球,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罗笙乐发出一声惊呼,在她那双被鲜血浸染的眼睛里,万物都在迅速扭曲、崩塌,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   再度像是上次从梦境惊醒一般,巨大的眩晕感卷席了她的脑海,让她支撑不住似的趴在地上。   明明罗笙乐已经尽力让她的身躯紧紧贴着大地,但她却有种整个人被甩到半空旋转的不适感,心脏顶着沉重的压力越跳越快,快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很快,从遥远的天幕,到尽在眼前的墙壁、地面……   目力所及的一切,尽是裂痕。   罗笙乐试图伸手抓住墙壁稳定身形,五指抓挠出深刻的痕迹,但还是不可抵抗地掉进一道裂缝中,离开了梦境。   海潮圣子发出低低的鸣叫,祂似乎沉浸在即将求生成功的喜悦中,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猎食者的视线范围。   隔着逐渐支离破碎的梦,易逢初看穿了祂的庆幸,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好了,现在无关人员离开餐桌,我终于可以尽情享用美餐了。”   他向来恪守人类的礼仪,例如:进食前,先要打扫好餐桌。   “……?”   高举的触须停滞在半空,海潮圣子无声地表达着疑惑。   在祂眼前,梦境分明已经完全破碎,化为无数散落悬浮的碎片,像是火堆燃烧殆尽后的焦黑余烬。   祂的梦境,明明已经破碎了,结束了……   但祂,还没有醒来。   这一刻,在潮汐之母庇护下从未感受过恐惧的海潮圣子,竟是深刻感到难以描述的畏惧和绝望,颤栗感仿佛从触须尖端迅速蔓延而来,要将祂这整具尸骨冰冻。   海潮圣子不禁发出绝望的尖叫,而祂面前逼近的巨蛇已然伸展开望不见尽头的蛇尾,以一种护食的姿态,一圈圈盘绕在海潮圣子身周。   这只曾统领海洋的,对于凡人而言已经大得超乎想象的神性生物,在完全展现身姿的巨蛇面前,居然被衬托得无比娇小而羸弱。   就像是一碟被摆在餐盘上,精致可爱的小甜点……   群蛇嘶嘶着评价。   被困于包围圈中,海潮圣子来不及发出更多悲鸣,白骨和触须就被银白的蛇群淹没,巨蛇硕大的脑袋同样低垂,将猎物的挣扎与嚎叫尽数吞没在巨口中。   这样才对嘛。   易逢初一边享用美餐,一边满意地点点头,好的食材,应该是不会主动跳出餐盘的……   银白的鳞片彻底覆盖住海潮圣子,蛇群享受着难得的佳肴美馔,连尾巴都愉悦地卷曲起来,向上微微翘起。   待这场盛宴来到尾声,银白如潮水般退去,易逢初困惑地看着眼前仅存的“残渣”。   这是被海潮圣子用几根触须紧紧拱卫护住的珍宝——一颗散发着鎏金光辉的眼球,瞳孔是一道漆黑的竖缝,与人类的眼睛迥异。   在眼球周围还环绕着几道淡金的光环,就像围绕行星的行星环一样,极有规律地缓缓旋转。   好眼熟的眼睛……   因在梦中而思维迟钝的易逢初,严肃地思考着,他总觉得不久之前刚刚见过一模一样的眼睛。   想了想,易逢初低下头,与自己鳞片下睁开的金瞳对视一秒,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他自己的眼睛吗?   是什么时候沦落到小甜点手里的?   虽然他身上的眼睛很多,但他也不会无缘无故走在路上就啪嗒啪嗒往下掉眼球啊……   直觉告诉易逢初,这颗眼球对他来说很重要,甚至不是鳞片下那些眼睛可以比得上的。   于是怀着疑问,巨蛇低下头,将这颗流落在外的眼球衔在嘴里,循着他来时的路径,慢慢地往回游去。   ……   副本中,罗笙乐蓦地睁开双眼,自梦里惊醒。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自言自语道:“好吧,这也不算是坏事,好歹我不用担心自己被两位高位者之间的战斗误伤了……”   回想起梦境中的场景,罗笙乐又想,“不对,这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叙事者先生单方面的狩猎。”   虽然之前的事情发生在梦境里,但那毕竟是神性生物的梦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作用于现实。   故而,罗笙乐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眼眶中同样流出一道猩红,厚厚的血痂凝结在睫毛上,将她的视野渲染上隐隐的红光。   手脚冰凉发软,罗笙乐不得不像具尸体似的瘫在床上片刻,目光无聚焦地落在天花板上。   不一会儿,她所注视的天花板忽然像是被无形的巨口咬了一口,凭空消失了一块。   这……这不会是叙事者先生吞食猎物造成的影响吧?   罗笙乐看得目瞪口呆,然后想到什么,立即拖着软绵绵的手脚强迫自己起床。   匆匆忙忙地背上登山包,罗笙乐解除了林烨的昏睡效果,然后赶在林烨睁开眼睛前夺门而出。   一边走在走廊里,罗笙乐还一边发出喊叫:“醒醒,大家都醒醒!着火啦,快往屋外逃……”   她不确定那些被神秘力量影响思维的人能否彻底恢复正常,但她认为,大部分员工还是罪不至死的,更别说还有像林烨这样新来没几天的倒霉蛋……   一时间,水族馆员工宿舍内乱作一团,四处都是匆匆趿拉拖鞋、撞开大门的声响。   “发生什么了?”   “好像说是着火?”   “天呐!天花板怎么在凭空消失……小心楼上的设施砸下来!”   听着背后传来的惊呼声,罗笙乐毫不犹豫地推开水族馆的大门,向外奔去。   在她跨出大门的瞬间,诸神游乐场系统出现了,充满科技感的半透明任务面板变成异常的红色,几个大大的感叹号浮现出来:   「警告!警告!副本数据错误,正在重新解析……」   「解析结果,副本已发生不可逆转的摧毁,任务异常!」   什么意思?难道由于叙事者先生的介入,系统会不承认她这次的任务?   罗笙乐神情错愕,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任务判定中……」   「根据游乐场第一条原则,神祇的意志高于一切。」   「故判定为任务成功;该副本永久性封存。」   “神祇的意志高于一切”……所以在系统认定里,叙事者先生属于真正的神祇?   她一直以来通讯的存在,居然真的是一位掌握完整领域的真神……   罗笙乐愈发感到敬畏和感激,她不知道这位神秘的神祇因何而帮助她,但她觉得祂的目的已经不重要了,这几份恩情会让她铭记一生。   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回报祂的恩情,哪怕是一星半点……叙事者先生会缺信徒吗?   但区区一个异能三级的游玩者,对祂而言应该可以忽略不计吧。   罗笙乐羞愧地想。   任务面板卡顿一下,随后系统声音冰冷地宣布道:   「恭喜您通关B-级副本“鲸骨水族馆”,评价结算中……」   「探索度:90%   任务一:在水族馆里存活三天。(完成)   任务二(支线):平息海潮圣子的啼哭,解除水族馆的诅咒。(完成)」   「评价:你的个人实力有一点欠缺,但你抱大腿的能力弥补了这一点。赞美伟大的命运主宰!」   「恭喜你获得积分一千点;额外奖励特殊光环“命运的注视”,该光环效果未知、不可解绑,直到祂不再关注你,祝你好运。」   「最后,祝贺你回归你的世界。」   话音落下,罗笙乐就被吸入一道大门中,等她再度回过神,她已经回到公寓中。   “呼……好惊险,还好有叙事者先生的眷顾,还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松了一口气,罗笙乐只觉得浑身肌肉都隐隐酸痛起来。   由于时间流速,现在现实里的时间是接近中午。罗笙乐卸下登山包,摸了一把脸上干涸的血迹,满身疲惫地走向浴室,心想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而在她对门的公寓里,易逢初也刚刚醒来,看上去几乎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手机询问:【睡得如何?】   “吃得很好。”   舌尖仿佛还残存着海苔味的香甜气息,易逢初下意识回答一句,然后无力地解释道,“咳咳,我是说……睡得很好。”   手机:【……】   如果它是人类,那手机现在可能已经止不住地叹气了,但很可惜它不是,只能以沉默表示无语。   照常起床、洗漱完之后,易逢初本想看一看常用社交软件里的新增消息,却发现在手机主页右下角,多了一个小小的展柜,就像一只不会动的屏幕宠物。   展柜四面都是通透的玻璃,顶部贴了一圈LED串灯,均匀地洒落一片星辉似的暖光,在纯黑的壁纸上显得格外醒目。   但最显眼的,却是展柜中唯一的“展览品”——一颗金色的蛇瞳眼球,它静静地悬浮在玻璃门后,与周身的光环一同匀速旋转。   “咦,这是什么?”   易逢初抓了抓头发,努力回忆昨晚的梦境,“只记得我好好地吃了一顿大餐,然后就记不清了……”   【又是你梦游捡回来的,】手机机械的声线里,居然诡异地掺杂一分欣慰,【你终于能带点有用的东西回来了。】   感叹完,手机解释:【你可以把它当作……你的眼睛。就用这只眼,重新看一看崭新的世界吧。】   “你这么说,形容得好像我以前都是盲人一样……”   易逢初默默吐槽一句,起身走到窗台前,拉开了窗帘。   随着窗帘缓缓敞开,正午温暖的日光透过窗户迎面落下,易逢初的神情也变得惊愕起来,他终于明白手机口中的“崭新世界”有什么含义:   在易逢初的视野里,从高处向下望去,形形色色的路人身上都交缠着银色的丝线,一圈又一圈地缠住他们的手腕、手肘、脖颈、脚踝……犹如纤细的毒蛇,或是禁锢囚徒的锁链。   所有人都像是被丝线牵引着、在舞台上舞动表演的人偶,无论是怀着希冀还是疲惫,都将被无形的力量引向既定的方向。   伴随着这些人的走动,这些丝线彼此重叠又分离,纷繁复杂地交织成细密的网,看得人有些眼花缭乱。   “这是……”   易逢初惊奇地立在原地,太阳映在他深黑的瞳孔中心,将双眼灼烧得有些刺痛,但他还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这一幕,嘴唇无意识地张合,发出轻得几乎融化在空气中的低语。   他怔怔地想,先前的他在手机看来,确实与盲人无异——或者说,在这样的视野里,世人皆被蒙住双眼、束缚手脚,惶惶无知地走向未知的迷雾中。   手机的语气还是平静的,可易逢初敏锐地从中察觉出了些许骄傲:【这是命运的丝线。】   【它是牵引众生的绳索、缠绕世人脖颈的毒蛇,是所有人不可知觉、亦无法抵抗之物。】   “不可知觉?”易逢初低声重复一遍,“但我可以直接看见这些……‘命运的线’?”   手机肯定道:【所以,我们是特殊的。】   “这就是你选中我的原因之一么,真是让我越发好奇了。”   嘴上是这么说,但易逢初的心绪只浮动一瞬,便被按捺回平静。   在禁忌知识与危险挂钩的神秘世界面前,他一向很擅长克制自己的求知欲。   掠过右下角的小展柜,易逢初从头开始检查手机里的软件,寻找除小展柜之外的异变。   手机虽然不是人类文明能够正常打造的科技产物,但它可以模拟成普通智能手机的功能,连网、通话、摄像等功能一应俱全,市面上那些五花八门的软件也只需要易逢初提出,手机就可以自动下载。   好在易逢初常用的软件并不多,基本只满足生活和社交的必要需求,这让他此刻的检查工作简单了许多。   很快,他就从一列软件里找到了一个陌生的软件图标,上面画着一条扭成正无穷符号,首尾相连的银色小蛇,软件名为“眷属点评”。   不是,这个名字怎么那么像某个餐饮点评平台……   沉默一下,易逢初深吸一口气,谨慎地点开。   软件内部的设计很简洁,主页面以深邃的宇宙为底图,中心显现出那条小衔尾蛇的图标,最底部任务栏里只有三个按键,分别为“眷属招募”、“诸神点评”和“我的眷属”。   易逢初按住屏幕的手指微顿,他回忆起曾在诸神游乐场里见过的一些神明眷属,大多数长得超乎正常人想象和欣赏的范畴。比起其中的牛鬼蛇神,连梦里那条海苔芝麻味的尖叫鱼,都显得眉清目秀……   因此他很难想象,眷属招募里会出现什么奇形怪状的生物,更别提这些怪物本身的危险性了。   犹豫再三,易逢初还是决定暂时不点进这个栏目,生怕伤害到他的双眼。   【其实你想点进去也打不开,暂时不开放这个功能。】手机忍不住嘲讽道。   “你不早说,害得我白犹豫这么久,”易逢初没好气地还口,“我猜,我应该也看不到诸神的点评?”   从力量层面而言,这两个功能涉及的存在目前还有点太高端了。   果不其然,手机回答:【对,你还没有权限和诸神冲同一片网,先一边玩儿去吧。】   “……”别生气,别生气,如果气坏身体,那岂不是如了嘴贱手机的意?   在心里默默劝了自己几句,易逢初抬起手机又放下,最终还是没把自己的长期合作伙伴直接扔出去,伸手点开了最后一个功能“我的眷属”。   屏幕中,顿时出现了一长列望不到尽头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各附有一张肩膀以上正面照,其中三人让易逢初格外眼熟:   罗笙乐(浅信),孟司游(无信仰),闻声(浅信)……   后面还有很多人,易逢初对他们的记忆早已模糊,粗略看过去,大概都是曾在游乐场里和他产生过交集的玩家。   易逢初注意到,那些被标注为无信仰的人名都是灰色的,点他们的照片也没有反应;   只有浅信徒是绿色,点进照片会显示出每个人更加详细的基本信息和大致状态。   而同为信徒,每个名字绿色的深浅也有所不同,易逢初猜测颜色差异或许能够反映信仰的程度,比如罗笙乐应该比闻声更加信仰“叙事者”。   “没想到之前随手帮助过这些人,居然还意外收获了一点信仰……虽然不多。”   易逢初漫不经心地向下滑动,突然,一个格格不入的金色名字映入眼帘,让他不由得停了下来。   “布莱斯·费博德?”   念出这个名字,易逢初颇感兴趣地扬起眉,“姓氏意为‘虚构的’,这真的不是假名吗?”   更值得关注的是,布莱斯后面的注释,是“使徒”。   在神秘世界,使徒指的是聆听神谕、奉行神旨的使者,祂们大多是深受神祇信任的眷属,奉命游走在神明的领域和凡人的土地之间,承担着在诸神与信徒们两边传达神意的重任。   因此,使徒也会被异能者们敬畏地称作“神祇之口舌”,那可是比普通眷族、教团首领,甚至是各宗教教皇更临近神祇御座的存在。   易逢初看向布莱斯名字后的照片,金发红眸的青年朝着屏幕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除了那双色彩异于常人的血红眼睛,布莱斯的长相并无任何出奇之处,每一个五官都以一种最没有特点的形态摆放在最普通的位置,整张脸平凡得令人见之则忘。   视线从照片上移开,易逢初发现自己对于布莱斯的印象瞬间变淡,有关他外表特征的记忆都像是河岸表面细碎的砂砾,飞快被水流冲刷走。   时间长了,易逢初几乎只能隐约记起,布莱斯是一个异国人。   “这是他异能的特性之一吗……”   易逢初饶有兴致地点进布莱斯的个人页面,屏幕左边呈现出一个真实的等比例全身模型,模型小人笑着对易逢初鞠了一躬。   缩小版的金发青年怀抱一把富有光泽的里拉琴,身披一件破烂灰袍,袍子角长及脚踝,几乎已经磨损成一缕缕灰败的布条。   随着布莱斯鞠躬的动作,这些布条不自然地摇晃、伸展着,易逢初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布条”?   这些分明是一条条轻薄而柔软的触手,是布莱斯本体延伸而出的一部分!   这下易逢初可以确信了,这位使徒布莱斯果然不可能是正常人——甚至大概率不是人。   在模型小人右侧,浮现出布莱斯的个人信息:   【姓名:布莱斯·费博德   性别:曾经为男性   年龄:?????   职业:吟游诗人、命运的使徒   异能:过往回响(八阶)   领域:命运、时间】   【特殊状态:无自我意识;可降临。】   八阶异能……   纵然易逢初见多识广,看到这个等阶时也不禁眉心一跳。   通过手机,他曾意外联系过一位隐秘教团的首领,那位首领是真正的神明眷属、侍从,足迹踏遍各个世界和副本,带领信徒奉行神的旨意。   而这样世俗眼中的大人物,同样止步于异能八阶的等级。   真好奇布莱斯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   收敛起想象,易逢初注意到最后一行的特殊状态,询问手机:“‘可降临’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可以在现实中召唤他,就像罗学姐在副本梦境里召唤我?”   【不是,你对“降临”这个词的理解有误,】手机慢吞吞地回答,【这不是指让他降临,而是让你降临——】   【就像许多非人存在会挑选合适的容器,在必要的时候通过虔诚信徒的身躯,降临于世间一样,我可以让你降临在他的身躯中。】   消化着手机话中的含义,易逢初笑出了声,感到有些荒谬:“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使徒,还需要我自己来扮演?”   而且这种降临方式,听起来总觉得有些邪性啊……   布莱斯本人是真正存在过的吗?他现在到底处于怎样的状态?是暂时失去意识,还是陷入永远的沉眠?   不会是手机将布莱斯化为一具空壳的吧?那还真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无数疑问在易逢初脑海沉沉浮浮,这时,他听到手机回答:【……你可以这么理解。】   手机似乎叹了一口气,气流从一排通风孔里排出来,【毕竟我们的叙事者先生,目前还是一个处于坑蒙拐骗起步期的光杆司令嘛。】   易逢初沉默片刻,只能尝试安慰自己:“算了,好歹在现实里多了一个异能强大的备用身躯,说不定能够应对一些危险情况……这么想的话,还是很不错的……”   之前手机构建虚拟躯体的限制极大,它无法凭空创造出一个以假乱真的人,只能模拟曾经与它联系过的逝者,例如“楚符”。   这些虚拟躯体大多来自不幸消失在游乐场里的游玩者,只能在距离易逢初本人一定范围之内活动,还缺少强大可靠的异能。   而具有过目则忘特性、能力又不可能弱的布莱斯,正好方便易逢初在现实中行动。   想了想,易逢初谨慎地追问更多细节:“降临的瞬间,会产生明显的能量波动吗?”   他可不想哪天睡到一半,被异能管理局的官方异能者们围在床边,摇醒逮捕。   【如果是别的高阶异能者突然出现,当然不可避免会引来关注,哪怕是我构建“楚符”的时候,也不可能没有丝毫能量波动。】   【这是异能的基本规律,只要存在,必然留痕。】   【但布莱斯本身具有罕见的特性“观测之外”,任何等阶低于他的存在或科技,都无法察觉、观测或记录他,除非他主动解除这一状态。】   这也代表着,哪怕易逢初用布莱斯的身份满世界乱窜,甚至大大方方地在异管局门口七进七出,偷看他们整理修订的游乐场资料,也几乎不可能被察觉……   看出易逢初想入非非的神情,手机警告一句:【劝你还是安分一点,异能管理局总部持有一件A级以上道具“全视之眼”,24小时无间断无死角地监视着内部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所有官方异能者扑上来,也很难解决等阶压制的使徒布莱斯,但我们没有必要无缘无故地与其结仇。】   “放心吧,我明白。我也只是偶尔有点好奇,官方目前为止都搜集到什么隐秘资料了。”   易逢初起身,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然后凑近手机:“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试一试这个降临功能吧!”   手机似乎有些惊讶,卡顿一下,确认道:【这么快?】   “反正新功能开发出来,最终都是要给我用的,提前体验一下不好吗?”易逢初随意地说。   【……行,】手机回应,【请选择降临地点。】   “我家……”话出一半,易逢初倏然改口,“不,公寓一楼门口。”   【已选定降临地点,正在加载中,十、九、八……】   手机的声音逐渐从易逢初耳边抽离,他感到片刻的眩晕,仿佛周围的事物都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螺旋状,旋转着离他远去。   在视线彻底扭曲前,易逢初努力维持住清醒,转头看了一眼挂钟。   钟面上,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恰好在最后一刻与时针、分针重叠,如铁黑的长矛般指向“12”。   等易逢初再度睁开眼,一缕卷曲的金发已经披散在他肩头,阳光在发梢间闪烁如碎金,褴褛破布条似的柔软触手无风自动,轻轻蹭着脚踝。   他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路过的行人没有对他的突兀出现产生任何关注和疑问,目不斜视地匆匆经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行人脑海中的记忆被无形的力量簌簌翻动,每一段过往都清晰可见,像是被投在大荧幕上的电影一样呈现出所有细节。   “过往回响”……易逢初似乎有些理解这个异能了。   迎着阳光,青年顶着一头比烈阳更加灿烂的金发,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此时此刻,他已然成为命运的使徒“布莱斯”。 第20章   罗笙乐刚刚洗去一身血污, 整理好登山包中的物品,坐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敲门声接连响起三下。   那声音节奏轻缓, 指骨清脆地叩击在门上,仿佛在敲打着某种韵律。   几乎是一瞬间,罗笙乐就把视线投过去,直觉隐隐告诉她,这次的敲门声似乎与以前的都有所不同。   犹豫一下,罗笙乐还是站起身, 来到大门面前。   她没有莽撞地直接敞开门,而是屏息凝神,凑到猫眼前, 试图窥见外面的情景。   与往常一样整洁明亮的楼梯道映入她眼中, 罗笙乐惊愕地发觉, 门外……   门外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   出于安全考虑,罗笙乐在租房前曾经仔细查看过门口的走道, 确认过以门上猫眼的视角, 哪怕有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也总会在视野边角投下一道影子, 暴露出行踪。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四周空空荡荡的, 只有一束束光线无声地穿透悬浮的微尘,一点人影也瞧不见。   就在罗笙乐都要怀疑自己的听觉时, 近在咫尺的门板另一头,再度响起三声悠悠的敲门声。   声源距离太近了, 近得罗笙乐几乎能感受到门板的震动,好像门外的人——或者其它什么东西, 下一刻就即将破门而入似的。   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罗笙乐壮起胆子询问:“请问门外是谁?”   门后的存在静了静,用含着轻柔笑意的声音回应她:“罗小姐,中午好。您不必紧张,对于本次贸然前来,我深感抱歉。”   这是一道陌生的男声,他咬字之间清晰流畅,又如同带着诗人诵读诗篇、亦或是夜莺在枝头啼鸣一般的韵味,流水似的潺潺浇灭罗笙乐心头的紧张情绪。   ——但这很不正常,像是异能带来的特殊效果。   罗笙乐敏锐地辨别出这一点,但感情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松一些警惕。   往好处想,对方好歹愿意沟通,态度不错……   而且这位神秘来客还知道敲门,在得到主人应允前没有擅自闯入,这么看还是挺有礼貌的。   “中午好,”罗笙乐心里安慰着自己,继续问道,“请问您是?”   “对您而言,我确实是陌生的,但您应该不会对我主感到陌生。”   “我主”?   难道是……   罗笙乐逐渐意识到什么,面露惊色,只听门外之人笑道:   “正是不久前眷顾过您的——伟大的叙事者先生。祂的使徒奉命前来,向您借取一件道具。”   罗笙乐立即放下防盗锁,打开门,那位无法通过猫眼窥见的神明使徒正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后,在得到她的允许后踏入。   “请问您需要……”换拖鞋吗?   话还没说完,罗笙乐就低头瞥见,使徒的双脚似乎悬空在地面之上,于是默默闭上了嘴。   好吧,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招待过的,最特殊的客人了。   使徒踏入室内,灿金的头发半长,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洒脱随性。他循声望向罗笙乐:“您刚刚想问什么?”   “不,没什么,”罗笙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沙发,“您先坐?我给您泡杯茶。”   手上动作熟练地泡着茶,罗笙乐的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飘向这位神秘来客,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猜测和想象。   ——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看他的穿着,他真的像是一位流浪者……   难道这是使徒先生的独特爱好?   还是说,传说中的“苦行士”就是这样的,为了体现对于叙事者先生全心全意的信仰和侍奉?   还有那身灰袍子的形制,瞧着不像是现代常见的款式,他简直如同从远古神话中走出来的神眷者……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了?   想着想着,罗笙乐在走神间差点烫到手,便收敛起一大堆胡思乱想,专心致志地泡好茶,端到客厅中。   不知道是体贴地避免灰袍弄脏沙发,还是单纯对于客厅里现代风格的陈设感到好奇,这位使徒并没有坐下,目光有些悠闲地流连在一些小装饰品上。   “我的名字是布莱斯·费博德,叫我布莱斯就好,”注意到罗笙乐小心翼翼打量的视线,他大大方方地展示了怀中的里拉琴,“如您所见,我是一名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   “除了传颂叙事者先生的威能,我也知晓许多有关诸神的秘闻传说,如果您感兴趣,随时可以旁听。”   罗笙乐微微吃惊,使徒先生提及诸神的语气是如此随意,似乎没有丝毫敬畏或避讳……   转念一想,罗笙乐又觉得这很合理,毕竟他是叙事者先生的使徒,只会遵循祂的意志。   除此之外,她还注意到,使徒先生虽自称流浪,但他的言辞谈吐都十分得体,一头金发和十指指缝间没有沾染任何污垢,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那身破旧长袍格格不入。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小说里的落魄贵族,那应该就是这位使徒的模样吧……   凭借那双独特的血红眼睛,他或许还能客串吸血鬼公爵之类的角色?   “咳咳,”罗笙乐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沉默太久了,于是提及最初的话题,“不知道叙事者先生需要我手里的哪一件道具呢?”   “这是一件对你而言有些危险的道具。遵从我主的意愿,我只会把它借走一段时间,在确认一些事情后,就会归还。”   停顿一下,布莱斯右手握拳,紧贴在心脏之前,仿佛正在静听神的旨意。   他说:“主说,这件道具名为‘潘多拉之心’。”   ……   与此同时,在论坛某个隐秘的板块里,一个帖子悄悄浮了上来。   >>诸神游乐场>>禁区>>闲谈   等级限制:游玩者限行   【闲聊】关于那个被永久封锁的副本。。。   №0(楼主):   先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是一个平平无奇打工的记录者,但就最近,我记录到一个副本因未知异常突然终止,并永远不对外开放了……感觉好诡异啊!   №1:   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么多世界和位面,每天总有几个副本被终结的。   №2:   年轻人,还是见识太少了。   №3:   ……不,我可能知道楼主在说哪个副本了。   №4:   只能说,那个副本情况特殊,它被永封是挺细思极恐的。   №5:   哦?楼上这么说,我就有点感兴趣了。   №6:   楼主人呢?快点说清楚!谜语人滚出论坛(怒)   №7(楼主):   不好意思,刚刚在打字所以慢了一点。   众所周知,一般副本永封有两种情况,一是副本环境发生不可逆的摧毁,二是支撑副本运行的关底BOSS已经消失。   根据我观测到的数据,副本所在的世界环境指数正常,所以只可能是第二种情况。   №8:   那就是关底BOSS寄了,也不奇怪吧?   №9(楼主):   问题是,该副本涉及的关底BOSS可是流着真神血脉的神性生物……这到底是什么力量介入,才能杀死祂?   №10:   啊??居然有诸神家的“太子”陨落了?   №11:   稀罕呐,太稀罕了……楼主等着,我招呼几位同僚一起来围观!   ……   №33:   看之前:什么场面我没见过   看之后:这个我真没见过   №34:   升职游玩者之上就是这点好啊(点烟)   在论坛,你甚至可以讨论神性生物的死亡(惊呆)   №35:   ……那这事儿确实是有点诡异,真好奇是什么神人胆敢磨刀霍霍向“太子”?   №36:   说不定是有大佬进副本呢?   №37:   yysy,就我们论坛里这些人,哪个不是尸山血海踏出来的?领域破坏力强的高阶异能者,倒也不一定不能杀死神性生物……   №38:   这倒是,虽然都带个“神”字,但真神和神性生物之间的区别也太大了。   №39:   +1,哪怕同为神性生物,强的和弱的之间差距也堪比人和兔子。   №40:   楼上说得倒很勇,真让你面对神裔,你敢下死手?   №41:   是啊,这才是关键吧!你们都说祂们相当于是游乐场“太子”了,就算有能力杀死,谁敢冒着被真神找上门的风险动手?   №42:   在这里当然谁都敢说咯,真遇见真神血裔……   说不定人家扇你一巴掌,你还只能咬牙笑着把另一边脸凑上去。   №43(楼主):   大家别吵起来了,友好交流(爱心)   №44:   所以楼主有记录到通关玩家是谁吗?胆子也是真的大。   №45(楼主):   没有记录,那个副本的数据缺失严重,只知道副本正常流程有三天,但只进行到第二天夜里就中断了(叹气)   №46(楼主):   我的异能和时间领域有关,可以尝试通过“溯源”复原数据。   但在这个副本,我的异能根本不起作用,我感觉就好像……   №47(楼主):   就好像,那一段时间被生生截断了,让回溯的足迹止步于异常发生的节点,根本看不见之前发生了什么。   №48:   这听着是有点邪门啊……   №49:   工作摸鱼时吃到的瓜就是带劲,现在感觉后背凉凉的(寒冷)   №50:   楼主有没有想过,你的异能不起作用,可能不仅仅是位格压制的原因?   №51:   楼上细说。   №52:   我只是猜测啊,听这个描述,感觉终结副本的未知力量会不会恰好是楼主异能领域的上位者?   №53:   !我刚刚就想说了,像,真的像!   №54:   我以前和同领域上位者擦肩而过,也是和楼主一样的感觉,就像异能逐渐不听使唤,位于掌控之外……   №55(楼主):   唉?!这么看,确实有点像。   №56(楼主):   但是我没见过同领域上位者,不能确定。   №57:   ……那感觉更诡异了,目前没有听说哪位神祇掌握了时间领域,连该领域的高阶异能者都少有,楼主也算是独苗苗了。   №58:   啧,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就之前论坛讨论过的那位,是不是就疑似表现过“时间”相关的威能?   №59:   草!你这么说,好像是……   №60:   又是那一位,那位热衷于用怪谈交换活命机会的……   №61:   如果真是祂,这么大动静都毫无顾忌,是不是说明祂真的是一位真神?   №62:   我以前还觉得祂位格虽高,但应该不至于高到那个层次,现在却不确定了……   毕竟只有真正的神祇,才会在游乐场里享有这样的豁免权。   №63:   到底是哪位啊?最讨厌你们这些说话遮遮掩掩的人了!   №64:   没办法,在游乐场里小心驶得万年船,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谜语人化(点烟)   №65:   楼上上连那位都解不出码,还是一边儿玩去吧(笑哭)   №66:   +1,请63楼和小孩一桌。   №67(楼主):   犹豫再三,觉得这个帖子可能涉及超出我原本想象的存在,所以即将申请删帖,大家日后再见~ 第21章   “如果一觉醒来, 半个学院的命运都腐烂了,你该如何应对?   ——易逢初”   ……   继鲸骨水族馆副本落幕之后,易逢初从罗笙乐那边借来“潘多拉之心”, 度过了一段安逸而平静的生活。   白天上课学习,夜里联系诸神游乐场,偶尔关心一下“潘多拉之心”的心理状态,目睹这颗深灰色的玻璃球在他眼前哆哆嗦嗦地自闭,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   在此期间,易逢初也逐渐习惯满目乱飞、错综复杂的命运线。   起初他还会时不时走神, 视线飘忽地停在旁人系线的手腕等部位上;   后来,易逢初已经习以为常,学会自然地无视这些丝线, 哪怕穿梭在蛛网般的线团之中, 也能面不改色泰然处之。   直到这一天, 易逢初打着哈欠走进教室,忽地动作一滞。   一眼望去, 只见所有同学身上的命运线都被斑斑驳驳的黑色斑点覆盖——仿佛命运丛生出了霉菌, 正在阴潮的环境里腐烂……透出一种不详的意味。   “小易?”   本节课的主讲老师与易逢初相熟,见他微微出神似的停在门口, 不禁疑惑地出声询问:“有什么事吗?”   易逢初飞速瞄了一眼老师, 她身上的命运线受侵蚀程度最深, 原本银色的丝线几乎通体被黑色覆盖,让易逢初联想到蜘蛛身下伸展开的、毛茸茸的黑色步足。   “鞠老师早上好, ”易逢初礼貌地问候道,“只是有点困。”   鞠老师闻言, 打量他几眼,眼尾笑纹加深:“看着是有些没精神, 快找个座位坐下休息吧,待会儿上课可不能走神。”   ——当然没精神了,因为很显然,属于他的平静生活就要结束了……   易逢初默默叹气。   他就读于A大新开设的宗教与哲学学院,相关专业之冷门,让整个学院目前从上到下加起来也就三四十号人,如今大半同学都集中在这个教室里准备听课,一眼就能数得过来。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才会让几乎大半个学院的人全军覆没?   易逢初走到讲台下,一边放下背包,一边悄悄观察这些独特的命运线。   之前易逢初特地去医院转过一圈,所以他能肯定:自然或意外死亡的人,身上的命运线只会逐渐断裂开来,变成一截一截的纤细断丝,直至彻底消失。   总之不可能是像这样……好像被不知名的细菌污染发霉了。   怀着这样的疑问,易逢初漫不经心地听完两节课,等课间铃声响起,一张登记表从前排传到他面前。   “这是?”   易逢初没怎么把课程内容记到脑子里,老师的话都像风一样从他耳边吹过,所以此刻,他面对着这张已经签上几个同学名字的表格,不由得露出疑惑的神色。   前排同学捏着表格,调侃道:“一看就知道你没好好听老师讲话,鞠老师刚刚解释过……”   “这不是很快放小长假了吗?老师认识的一位很有学识的教授,最近正在西南地区的霖河县蜂蟻村实地勘察,说那边民俗文化独特,当地人热情好客,又风景秀美,就打电话邀请老师带我们一起去体验两天。”   “一是可以现场观摩学习专业教授的工作流程,二是鞠老师说全程费用都由她包揽,相当于让我们免费旅游啦!”   说话时,前排同学两眼放光,语气轻松愉快,显然是对即将到来的实地考察和旅行充满期待。   “老师说,愿意跟随队伍前往,并且家属知情同意的同学就在表格上签字。你想参加吗?”   周围几双眼睛好奇地投向易逢初。   “……”很好,破案了。   易逢初想,他大概能猜到这些人命运线被侵蚀的源头了——肯定和那个蜂蟻村脱不了干系。   伸手接过表格,易逢初正在犹豫该如何处理,鞠老师就已经走到他身边,语气温蔼道:“小易,你不想参加吗?”   刚想找理由委婉回绝,易逢初忽然隐隐感应到了什么,于是抬起头,向四周望去。   在他的视野中,霎时间,所有命运线上的黑斑都开始迅速扩散,仿佛病菌正在加速蔓延。   而鞠老师身上那些几乎纯黑的线条,甚至开始生长出一层层乌黑的绒毛,让原本纤细的命运线变得粗短,越发像是蜘蛛腿,交错着在老师身后展开。   在这些“蜘蛛腿”的簇拥之中,鞠老师一贯温柔的微笑也显出几分阴沉和危险,在易逢初面前投下一道阴影。   这是什么意思?   易逢初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内心却波涛汹涌,开始分析命运线异变背后的寓意。   他刚刚想要拒绝和同学们一起去实地考察,同学们的命运线就被更进一步侵蚀……   所以这是否暗示着,他的存在可以帮助他们减轻,甚至解决这种诡异的“侵蚀”?   “请稍等,”易逢初想了想,向鞠老师解释道,“我去和家里打个电话,问问长辈的想法。”   话音落下,教室里命运线的侵蚀进度就终止了,鞠老师背后也没有继续长出毛茸茸的黑色绒毛,气氛似乎骤然轻松下来。   鞠老师理解地点头:“好的,我先去询问其它同学。”   易逢初抓起手机,快步走向门外,初秋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灌入肺中,让他更加清醒几分。   找到一个没人的僻静角落,易逢初使劲摇了摇手机,问道:“刚刚那是什么情况?”   手机像是被摇得不耐烦了,屏幕亮起,强光打在易逢初脸上,使他不禁微微眯了眯眼。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蜂蟻村,这个地方有问题。】   “在我进教室的时候,其余同学的命运线就已经不对劲了,”易逢初思忖道,“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们所有人都注定去那里?”   “我可以更改这个前提吗?比如用某些理由劝说他们不要签字,不要离开A大……”   【一般情况下,这是可行的。如果他们的命运线只是集体开始断裂,可能在路途上一起遭遇车祸身亡,那改变“出行”这个前提就不难……毕竟这是你的意志。】   【但这种侵蚀不同——我更习惯称之为“污染”,它代表着有人类无法理解的高位存在,提前“预定”了他们,就像在餐厅里提前订好的菜品一样,不可能轻易更改。】   【所以你会发现,明明事情还未发生,他们的命运线却早有异常的预兆——这种污染是从未来向现在蔓延的,越接近未来某个时间节点,污染也会越发严重。】   【他们已经被盯上了,那自然无处可逃。】   “哪怕我把他们的腿打断,他们也会在特定时间到达那里?”   提出这个猜想时,易逢初的神情认真严肃,似乎只要可行,他下一秒就要想办法付诸行动。   【……你冷静点,】手机也有些佩服他敢想敢做的超绝行动力,极力劝阻道,【就算你打断他们的腿,把他们都关起来,他们也会通过各种方法或者“意外”前往的。】   【例如双手并用爬到马路边,恰好被好心车辆载向蜂蟻村的方向;或者你的暴力行为被警局发现了,他们在重获自由后前往蜂蟻村……】   【哪怕他们把自己的身躯折断,塞进下水道管道里,也会挣扎着向蜂蟻村去。】   【当然,他们也可能机缘巧合下死在路上,但这样的“拯救”就违背初衷了。】   “唉。”   易逢初叹了一口气,眼神疲惫而无奈地望向远处:“如果院里人太少,例如只剩下我一个人——那这个学院就要被撤院了。”   “不行,大家同学一场,还是要想办法救一下……我还想好好毕业呢。”   易逢初想象了一会儿毕业证书,打起精神,回到教室。   无需鞠老师再多问,他就径直走到正在低头签名的同学身旁。   等待对方签完字,易逢初自然地问一声:“不好意思,能借下笔吗?”   一转眼旁边就多了一个人,同学目光茫然,怔怔地递出水笔。   就见易逢初在登记表末尾飞快写下一行流畅的字迹,包含姓名、学号、联系电话等信息。   “小易家里的长辈也同意?”鞠老师带着一团长毛的黑线,笑眯眯地凑过来。   “嗯,对。”   随口回应着,易逢初又左右张望几眼,发现在他签好名的一瞬间,所有命运线上的黑斑都消退许多,露出更多银白的色彩。   而鞠老师背后的黑绒毛则变得稀疏,不再像蜘蛛的毛腿一样,夸张得令人毛骨悚然。   看来他的选择,确实能给这群人的命运带来很大的正面影响。   如此想着,易逢初竟也开始对所谓的蜂蟻村颇感兴趣,提交表格时,他朝鞠老师露出真挚的微笑:“很期待接下来的旅程。” 第22章   虽然相关搜索已然表明, 蜂蟻村深陷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山沟里,且有鞠老师预先提醒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但当一群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大学生刚刚熬过十多个小时的卧铺,还没来得及歇歇脚、喘口气, 转头就被塞进两辆提前租好的小客车里,在树林之间颠簸的路上摇晃两小时……   经此一遭,哪怕是再兴奋的同学,也被颠簸得嬉笑不起来了。   狭小的车厢里,与劣质皮革混合着汽油味一同蔓延的,是大家的沉默和疲惫。   易逢初被挤在车窗边, 双耳塞着耳机,面无表情地想: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隔着被尘土覆盖的玻璃窗,易逢初可以模糊地看见一排排树木飞快掠过, 被远远甩在车尾巴后面, 向左向右看皆是一望无际的绿海, 以及起伏如波涛的山脉。   据说,蜂蟻村不久前刚刚通了水泥路。原本路边还有施工留下的沙堆, 如今几经风雨冲刷, 只剩下小部分沙湿漉漉地和着淤泥,堆起一片弧度平缓的、高过脚踝的泥沙堆。   偶尔还能看到一根孤零零的水泥杆斜斜插在路旁, 黑色电缆线垂落下来, 在杆子腰身缠了几圈, 修到一半还未竣工的电路。   有同学对着窗外这原始的环境感叹:“幸好早有准备,带了充电宝……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挨过这两天。”   易逢初百无聊赖地缩在座位里, 指腹蹭了蹭手机背部,庆幸手机可以不用充电, 甚至不依靠地球上现有的能源也可以正常工作。   “小易今天好像很没精神啊。”   不知怎的,几个同学的注意力忽然从窗外的风景, 转移到窗边的易逢初身上,随口关心道。   易逢初对周围人的态度大多是不咸不淡的,与同学也仅仅维持在普通同班的关系上,但自从鞠老师称呼他“小易”,同学们就在不知不觉中也大起胆子,跟着这么称呼。   被点到名字,易逢初微微掀起眼皮,向旁边的人看了一眼——   一眼看去,车内的命运线密密麻麻交错在一起,加上被侵蚀而出的黑色斑点,黑黑白白的色彩杂乱无章地杂糅在一起。   随着同学们的动作,这些斑点也抖动起来,像是在空中无规则飞行盘旋的苍蝇,看得易逢初头疼眼花。   于是他立即收回视线,不愿再看,索性闭上眼睛养神,声音确实有些无精打采:“……有点头疼。”   同学面露了然:“不奇怪,这一路折腾,谁能不难受啊。我们这边还好,好歹没有人晕车严重,隔壁车还有两个人吐出来了……”   这下借着“身体不适需要好好休息”的理由,易逢初得以安安静静地来到目的地。   最后有一段由嶙峋碎石铺就的石子路,为了避免爆胎,两辆面包车停在距离村落几百米的水泥路边,一行人只能背上行李,徒步抵达蜂蟻村。   一下车,呼吸到山间仿佛透着草木香的清新空气,一路上有些蔫吧的学生们又逐渐恢复了精气,倍感新鲜地东张西望。   易逢初神色冷淡,渐渐落到队伍末尾,一个人低调地走着。   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脊背微微佝偻,面容布满沧桑沟壑的老人迎面而来,热情地冲他们打招呼,带着他们往村口走去。   值得注意的是,老人脸颊旁边那本该长着左耳的位置,只有一片平坦的疤痕——好像他的一只耳朵被刀片生生刮干净了。   独耳老人虽身有残疾,却老当益壮、健步如飞,笑嘻嘻地走在众人面前,脸上每一条蜿蜒的皱纹都沁出笑意,毫不在意学生们目光偶尔掠过残缺之处时的略微有异。   说着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普通话,他自我介绍是蜂蟻村的村长,并表示蜂蟻村地处偏僻,很久没有迎来这么多客人了,让他们也可以多住几天,好好欣赏这三面环山绕水的风景……   鞠老师与他搭着话,问道:“前段日子来你们村里考察的林鹿——林教授还在吗?怎么我路上打她电话,打了几次都打不通呢?”   易逢初缀在队伍边角,清清楚楚地看到独耳老人闪躲似的偏过头,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个问题。   “哈哈,这深山里嘛,难免信号不太好。”   村长打哈哈地回答,“而且林教授可是一个大忙人,一天天扛着我们看不懂的设备,东敲敲、西望望,没一会儿就躲进林子里寻不见人影了……我们哪里晓得她的情况呦?”   在这种地方实地考察,时而来到信号微弱处,无法与外界及时联系也是正常的,因此鞠老师也没有多追问。   于是这个话题被轻飘飘地揭过,一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蜂蟻村那隐没在山雾和树枝后的房屋轮廓,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蜂蟻村三面环山,建在山脚下的平坦处,因少与外界联络,当地房屋建筑还保留着山野间粗犷的特色。   陈旧的木梁、栏杆,还有形状不规则的灰石垒起的矮墙,用手腕粗的树桩捆在一块儿立起来的小屋子……这些都是一行学生们从未见过的场景。   见有来自外界的客人进村,村民们异常主动好客,纷纷主动从屋檐下走出,上前迎接,争着抢着帮他们拿行李。   ——“蜂蟻村欢迎你们!”   热情洋溢的声音几乎翻涌成海浪,一个又一个灿烂的笑容,绽放在村民们久经风吹日晒的脸颊上。   一群学生不禁被他们的热情惊住,一脸迷茫无助地被村民们夹在中间,在簇拥中走向村里唯一一座高大漂亮的两层自建小洋楼。   “这可是前两年,咱们村的大老板刚刚掏钱新建的,看着结实、洋气吧?”   村长不无得意地介绍,“大老板去城里住了,这座屋子就一直闲置下来,只用来招待贵那什么……贵客!”   易逢初背着行李走在最后,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猛地试图夺过他的背包。   攥紧背包带子,易逢初抬眼看过去,那个伸长手的村民对上这双目光冰冷的眼睛,脸上过分殷切的笑容顿时僵硬住,莫名感到心头发怵,只得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周围的村民见易逢初不好对付,面面相觑着,之后也没有人敢贸然靠近,强行“帮忙”拿行李。   小洋楼里上下有不少空房间,一行人商议片刻,挑选了四间空间宽敞、比较干净的卧室,打算轮流打地铺挤一挤,也能勉强容得下学生们连同老师一共十九人。   跟着同住的同学一阵打扫整理后,易逢初安置好行李,就独自带着手机出门,熟悉村内的地形和道路。   路途中,恰好遇到两个老婆婆正坐在院门口的竹板凳上,嘴皮子飞快地聊着天。   易逢初主动上前,与她们闲聊几句。等气氛变得热络起来,他就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林鹿教授的状况。   “……”   原本还絮絮叨叨的老人骤然安静一瞬,两对沧桑浑浊的眼珠子微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回答:“昨天林教授好像……跟着村里向导上山了吧?”   “后来又忽然下了一场雨,下山路泥泞难走,说不准他们就在山上过夜了,现在还没下来。”   这说辞,和村长说得可不一致啊。   如果老人所言为真,那林教授一定是在村落里找的向导,免不了要四处询问一番,怎么可能如村长所说的一样“没有人清楚林教授的去向”?   而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上撒谎,已经可以说明这里的村人有问题了……   易逢初默默记下这个疑点,转而问道:“不知道蜂蟻村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什么?后一个字太生僻了,我们第一次见都读不出来。”   似乎是见话题终于被转移走了,两个老人隐隐松了一口气,话闸再度打开,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   “据说古时候‘蟻’这个字啊,通蛾子的‘蛾’。”   “我们这边山里常见灰白两色的飞蛾,大的蛾子能长得比手掌还大,雨天时会密密麻麻地栖息在树干上,远远望去就像是蛾子长着人脸。”   说到这里,老人沙哑的嗓音微沉,如同沙砾在耳旁摩擦:“这可把生活在山里的先辈们吓一跳,只能把这种异象归因于神的力量……从此我们这里就世世代代信奉蛾神,把飞蛾当作神的仆役与耳目。”   “我们村也因此得名。”   易逢初提问道:“蛾的原字也是自古就有的,为什么不直接用这个更通俗的字呢?”   “关于这个,你们年轻人就不懂了,因为你们没有体会过对神的敬畏。”   老人满眼感慨,易逢初眯了眯眼,觉得在她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没来得及藏好的艳羡。   她缓慢地摇摇头:“神明的名讳,岂可随意提及?以前的人改用另一个生僻字,正是为了‘避讳’。”   ——他确实没有体会过对神的敬畏,只知道神的子嗣味道还算鲜美。   易逢初漫不经心地想着,随口问了一句:“那现在村里,还有没有蛾神的寺庙、牌位或神像?如果可以,我也想了解一下这位蛾神。”   “去、去!”   老人闻言面色微变,脸上的皱纹如枯树皮一般,不愉地堆积在一起,冲易逢初摆摆手,没好气地嘟哝:“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   “我们村虽然刚刚通路,但早就有年轻人与山外来往,带回不少稀奇百怪的玩意儿,钱也有了、结实的房子也立起来了,还有一些什么‘反封建’‘扫盲’的口号……如今早就不信那些迷信的说法了。”   见老人颇不耐烦地竖起眉毛,无意再搭理他,易逢初只好继续随便闲逛。   他敏锐地察觉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无形的视线从家家户户看似紧闭的门窗中钻出来,自以为隐蔽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易逢初佯装不知,表现得就像一个普通的旅行者,若无其事地四处顾视,等到脑海中的村落模型大致建成,他就回过头朝着住宿处走去。   这一路绕的有点远,易逢初回去时经过一段寂静偏僻的小路,两旁都是一望无际的幽暗树林。   忽然,易逢初隐隐听见,背后有人幽幽地叫唤起他的名字。   “易……”   易逢初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那呼唤声猛地变了调,尖叫无比凄厉地回荡在山间,惊起无数栖息枝头的飞鸟:   “易、易逢……呃啊啊啊啊——”   动作慢了半拍,易逢初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唯有一团焦黑的、纸屑灰烬似的东西,黑乎乎黏在地上,如同一片圆形的阴影。   【呵……】手机轻轻哼笑一声,重复一遍老人曾说过的话,【神明的名讳,岂可随意提及?】 第23章   凄厉的呼啸久久萦绕在耳畔, 其中蕴含的巨大痛苦仿佛浑身被灼烧,喉间含着滚热炭火才能挤出的嘶吼。   易逢初一脸莫名地停在原地,等这阵动静彻底消失, 他才握着手机靠近那团焦黑的“灰烬”,谨慎地来回打量着。   “刚刚走过这里的时候,肯定还是没有这堆东西的……这是什么?难道尖叫是它发出来的?”   看向旁边的树林,易逢初本想随地捡一根树枝来戳戳灰烬,但洁癖让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豁出去来动手, 只是蹲在灰烬前端详了一会儿。   盯着盯着,他又闻到了一股极具吸引力的香味,与上次的芝麻海苔咸甜味不同, 这次是带着淡淡烟熏气的鲜美烤肉味……   易逢初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试图寻找香味的来源, 左顾右盼一阵。   最后,视线向下低垂, 缓缓落在那堆看不出形状的焦黑灰烬上。   ——他可能真是饿出幻觉了。   自我怀疑了一瞬, 易逢初原地打开手机搜索引擎,开始搜索:   【患上异食癖的症状。】   【确诊异食癖该怎么干预?】   【人会莫名其妙想吃路上的黑糊糊吗?】   ……   就在易逢初皱眉搜索时, 一旁茂密的杂草丛中, 忽地传出一系列窸窸窣窣的轻响, 引他望去。   半晌,一条通体颜色花花绿绿的小蛇从草丛里探出头, 拖着长尾游到易逢初面前,吐着信子“嘶嘶”叫着。   根据常理判断, 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是会害怕得连滚带爬逃走, 或者吓得僵住不敢动。   然而,易逢初心底却没有任何恐惧的情绪,他甚至能隐隐听懂这条蛇的意思——   ‘是蛹……学人声……不能答……’   这条花蛇殷勤友好地提醒。   易逢初:“……”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会惊讶于自己能听懂蛇的话了。   反正连束缚众生的命运线都能让他清晰看见,连各种邪门生物都能让他啃一口了——蛇语而已,让他听一听有什么好奇怪的?   注视着小蛇仰起的豆子大小的眼睛,易逢初微微一晃神,眼前仿佛浮现出曾在梦中见过的另一双更加巨大、如鎏金烈日般的蛇瞳。   ……等等,这不会是梦里他自己的眼睛吧?   他果真不是人?   梦境里的记忆复苏些许,易逢初一时间感到有些恍惚。   他和花蛇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接着尝试交流:“你……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花蛇歪了歪脑袋,点点头。   “你说的‘蛹’,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它会学人说话,而被叫到的人不能应答,否则会有危险?”   小脑袋一点一点,花蛇似乎听得很认真,但它的回答却断断续续,让易逢初听不太懂:‘蛹,白的……在山里,吃吃……’   易逢初神情严肃地倾听半天,还是一头雾水,于是低下头问手机:“难道是我对这门外语的掌握还不够熟练?我怎么不太能理解它的话呢?”   【其实不是你听的问题,是它说不利索,表达能力有限。】   手机的情绪似乎有些微妙:【你对它到底有什么期待?它只是一条山野文盲蛇。】   易逢初愣了一下:“蛇不都一样,生来就会嘶嘶嘶么,还有文盲一说?”   手机沉默一下,回答:【当然有区别。不文盲的蛇,熟练掌握复杂长句,会拼写,会交流……】   对这样的说法倍感新鲜,易逢初竖起耳朵听着。   【会写作业,会考试……】   听到这里,易逢初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心底暗暗警惕起来。   不出所料,手机最后幽幽地说:【还会读大学呢,多新鲜?和荒郊野岭里脑容量有限的普通蛇可不一样。】   “……”易逢初深吸一口气,原来都是手机胡编出来打趣他的。   一时间没有人搭理它,小花蛇在原地盘成一盘蚊香,静静地等待着。   易逢初见它可爱乖巧,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小蛇冰凉的脑袋。   他让花蛇接下来躲在树林里,偷偷观察其余人,一旦有异样就回来提醒他。   小花蛇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多少,慢慢游进杂草丛,不见了踪影。   易逢初并不在意它是否能完成任务,他本来也没有把全部希望放在一条心智懵懂野性的蛇身上,只是顺便留一个后手。   站起身,易逢初很快回到暂住的小洋楼里。   一楼客厅空无一人,除了个别晕车的人还留在房间里休息,其余同学都兴致勃勃地结伴出去游玩了。易逢初在沙发坐下,敲了敲蹲得发麻的双腿,随后闭上眼小憩片刻。   不知不觉中,照进室内的日光逐渐西斜,染上昏黄的色彩,斜斜投下一道道狭长阴影。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慌张急促的脚步声打碎了宁静,伴随着乒乒乓乓的响动,一行大学生推门而入,面色皆有些惊疑不定。   跌跌撞撞地进门后,学生们喘着粗气按住门框,脊背以一种极其戒备的姿态微微弓起,惊惶的视线反复向外张望,像是正在警惕什么东西追上来。   许久,他们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反手关上大门。   “怎么了?”易逢初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冷静地观察着他们。   一行人惊魂未定,面面厮觑,一时间无人能够回答,只能听见他们紊乱颤抖的呼吸声,其中溢满恐惧。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人如同骤然从噩梦中惊醒似的,翕动着泛白的嘴唇,发出低低的呓语:   “鬼……山里有鬼……”   窗外山风涌动,丝丝凉意拂过众人后颈,随着这一句话轻轻落下,在场的学生们仿佛被拉回了回忆中。   ……   半小时之前,天边金乌西沉,残阳如血,夕阳穿透茂盛的树林,在学生们脸上画出赤红的光影。   一行人嬉笑打闹着走在山林中,时而伸手拨开旁边杂乱伸出来的枝叶,猫着腰穿梭在树木间的缝隙中。   风吹过,草木在他们左右两旁微微摇晃,连带着影子也颇为狂乱地张牙舞爪,如同鬼魅张开的枯瘦五指。   忽然,一个同学停住脚步,犹豫地问:“你们听,是不是有人在后面叫李音的名字?”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边转头向后张望,一边侧耳倾听风中细微的动静。   果不其然,有一道悠远的呼唤声回响在这荒郊野岭里。   这声音极轻,却很清晰,在其它杂音都被压下去之后就显得异常明显。   被呼唤的李音思索一会儿,提出:“是不是刚刚掉队的王二追上来了?”   他们学院里有两个姓王的学生,恰好两人的长相性情还有几分相似,都是身材高大壮实,为人憨厚寡言,所以被同学们戏称为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大家相熟后,便按照两位王同学的年龄,将他们排为王一、王二,平时都这么叫习惯了。   ——王二正是其中年龄偏小的那位。   李音笑嘻嘻地四处看看,果然没在队伍里瞧见王二的身影,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笑着转身,扯着嗓子向回喊:“王二,你还不快点追上来,小心我们不等你吃晚饭——”   树林里一片寂静幽深,过了一会儿,后方再度隐隐传来呼唤:   “李音、李音……”   众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这下子,李音也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她望着远方沉在山雾中的丛林,又喊了一声:“王二?你不过来,一直叫我名字干什么?”   林中回荡着李音隐隐带有几分颤抖的声线,等回音消散,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众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野外应该有的虫鸟鸣叫声都消失了。   只有层叠的枝叶如同坠在枝头的吊死鬼,沉甸甸地垂落下来,在风中簌簌作响。   明明山野间草木极盛,应该是生气蓬勃的,此刻却显出一派死气沉沉。   “……”   后方远处,“王二”还是没有回应,仍是用一种飘忽在山雾中的语气,一声声呼唤“李音”。   “不、不会真的撞邪了吧?”   “比如传说中的……孤魂野鬼之类的?”   众人齐齐咽了口口水,视线始终停在远处,能看到的却始终只有变幻的树影,还有幽暗树影下被风吹动的杂草。   而正是对于未知之物的恐惧,最令人心里发毛,下意识抵触。   体温似乎被风一点点地带走流逝,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一行学生仿佛嗅出了诡异的气息,不再试图和后面莫名而来的声音搭话,而是僵硬着身子往前走。   尤其是李音,她几乎要被吓得哭出来,死死地咬住嘴唇,才忍住没泄出哭腔。   任凭背后的声音如何锲而不舍地呼唤,她都不敢再回头了,两眼紧紧盯着前方。   起初还是正常行走的速度,但后来随着心脏跳动得愈发急促,一行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从步行转为快走,再转为疾步奔跑。   沉默片刻,李音惊惶得语无伦次:“那个声音,奇怪,好奇怪……”   “它和我们之间的距离……怎么好像一直没有变过?”   无论他们的速度是快还是慢,那道声音自始至终像是鬼影一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却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或喘息声。   ——它没有靠近,但也从未远去。   意识到这一点,一行大学生都顿觉寒毛直立,吓得慌不择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小洋楼。   ……   “事情就是这样,”李音喝了半杯水,慢慢冷静下来,叙述道,“幸好,那个东西应该没有再跟过来了……”   躲在室内的安全感,驱散了古怪呼唤声带来的阴影,气氛缓和下来。   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被敲击两下,砰砰作响。   门外的声音幽幽响起:“谁来给我开个门?我是王二。”   离门最近的同学下意识走过去,手刚刚搭上门把,就像被刺痛了似的,闪电一般迅速缩回手。   同学面色惨白,低声道:“王二他……虽然不介意我们这么叫他,但他自己是不会自称‘王二’的……”   ——所以,门外的“人”是谁?   门又被敲击几声,门把手也不断地转动,似乎门外的东西在试图开门……   就在所有同学的心都被高高悬起,惊惧地屏住呼吸时,敲门声终于停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再度被敲响,门把手被从外拧了几下,只是这次,门外的人换了一个说辞:   “门怎么锁着?快来开门,我是王霖啊……” 第24章   一时间, 室内所有同学都僵硬住了,双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不敢走动, 更不敢回应门外的声响,空气几乎凝固。   “快来开门,我知道门里有人!我真的是王霖!”   “开门!开门!开门!!”   外面的东西见门里没有动静,愈发急促地拍起门,力道之大,将厚实门板都拍打得砰砰抖动。   “它……”有人哆嗦着开口, “它不会撞开门进来吧?”   所有人的思想都乱成一团麻线,只有易逢初还维持着冷静。   他回想起小路上,那团由于呼唤了他的名字而化为灰烬的焦黑不明物, 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有趣的猜想。   就在门外的东西再度出声催促时, 易逢初主动与它对话:“你自称是王霖, 该如何证明呢?你认识我们都是谁吗?”   旁边的同学纷纷投来愕然的目光,发觉易逢初一向漆黑平静、看不出情绪的双眸里, 似乎闪烁着某种兴味的光芒。   面对一门之隔的未知怪物, 他脸上竟反而露出一抹微笑,就像是……难得在平淡的生活中, 寻找到了感兴趣的猎物。   让人看着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本能地产生一种面对掠食者的惧怕, 分不清是门外的东西可怕,还是他更加可怕。   “我当然记得, ”门外的声音毫不犹豫回答,“我记得李音、陈昀……”   接着, 它挨个儿把学生们的名字报出来,唯独略过了易逢初。   易逢初若有所思:这样的区别对待, 是否说明门外的东西也意识到,念出他的名字具有毁灭性的危险?   顶着同学们围观疯子似的惊疑视线,易逢初面色不变,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态继续诱导它:“那我呢?我叫什么名字?”   “……”   门外安静片刻,然后那声音中仿佛带上了一丝恐惧和不甘,不情不愿,却仍是一字一顿地说出口:   “你叫,易逢——”   才刚刚吐出几个字,它就忽地一顿,仿佛被某种力量扼住了咽喉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随即,一声熟悉的尖啸爆发而出,逼得众人齐齐捂住双耳,感到一阵耳膜被利爪抓挠般的痛苦。   易逢初对此早有准备,淡定地掏出降噪耳机塞进耳朵里,用音乐声盖过了尖啸。   等到尖叫声消失,室内众人继续紧盯着大门,屏息凝神等待许久,迟迟没有听到其余动静。   “那、那个东西……”李音神情恍惚地询问,“它还在外面吗?”   易逢初安慰道:“放心,已经不在了。”   ——而且可能是物理意义上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与此同时,易逢初也注意到门外声音在说出他的名字时,那奇怪的语气和态度。   他同样感到有些意外,为什么门外之物明明知道有危险,还是乖乖走进了易逢初为它准备的死局?   不,与其说是“乖”,不如说是——哪怕它再害怕、愤怒、怨恨,似乎也不得不回答别人问它的姓名……   难道这是这种怪物必须遵守的规则?   原本这种“应答”应该是它屡试不爽的害人手段,却在刚刚那一刻,成为锋芒对准自身的尖刀。   这样看来,易逢初的名字于那种怪物而言,简直是致命的剧毒,天然的克星……   其余同学也注意到门外之物面对易逢初的异样,纷纷好奇而敬畏地打量着他。   李音犹豫着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听:“易、易同学,那个‘声音’是不是害怕你?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也是其余人心中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易逢初摇摇头,省略掉一些无关的细节,简单叙述了他在小路上听到呼唤、回头发现灰烬的经过。   “我刚刚也只是猜想,如果我的名字能对付之前那个,那是否同样可以驱赶走门外这个?幸好,这个猜测或许是正确的。”   易逢初云淡风轻地解释着,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无所知的幸运儿形象,可同学们看他的目光,还是逐渐变得不一样了——   明明大家都是大学生,他们一群人都被那个声音追得连滚带爬,怎么易逢初就能够以名字吓退“鬼”?   高人竟在他们身边!   同学们备受震撼,一时之间,惊奇感甚至驱散了刚才的恐惧,脑海中翻涌起千奇百怪的猜测。   易逢初听觉灵敏,他甚至听见角落里有两个人窃窃私语:   “我看那种灵异神怪的小说里面,通常都会有这样一个隐藏在人群中的低调大佬,怪不得,我总觉得他很有距离感……”   “可是小易和我们同岁,总不能三岁就开始学道法,五岁就能驱鬼吧?这是现实,又不是写小说,不带这么荒谬的。”   “依我看,连鬼都见过了,说不定转世重生也是存在的呢?上一世,他曾是得道高人,乘风而去;如今转世成普通学生,记忆缺失,却神功犹在……”   “……”   其实,虽然他们已经凑在角落、压低了音量,但他还是可以听见的。   易逢初感到匪夷所思,他人还在现场呢,怎么这些同窗就开始想象以他为主角的传奇故事了!   还编得很离谱……   明明手机此刻就像普通的智能手机一样,平静地待在口袋里,易逢初却仿佛已经听见它的嘲笑声。   休息片刻,众人狂跳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两颊恢复自然的血色。   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短时间内谁都不敢离开客厅,脱离大队伍了。   一个胆大的同学谨慎地挪到门边上,耳朵贴住门板听了一会儿,确认门外不再传来异响,便拧动门把,缓缓推开大门。   刚刚露出一条缝隙,门就像是撞到了什么重物,卡住一下。   推门的同学心里一咯噔,视线透过门缝望出去——   “哎呀!”   她骤然发出一声惊呼,引得其余同学草木皆兵,纷纷投来紧张的目光。只听她喊道:“这门外……怎么还倒着一个人!”   ……   “我们推开门的时候,王二就垂着头靠坐在那边,看不清是什么状况……”   李音带着鞠老师来到门口,指了指门槛边上的位置——此刻那边还有一滴滴焦黑色的液体,如血迹般凝固在水泥地上。   “由于之前那个伪装成王二的东西,我们一开始都不敢靠近,后来是易同学说没有问题,我们才敢赶去查看王二的状态。”   “把他的脸抬起来,这时候我们才能看清,有很多黑色的水……像干涸的血一样,还带着点像是香灰一样的粉末,从他的眼眶、口腔、耳朵里流出来……”   眼前似乎浮现出王二淌满黑水的脸,李音面露恐惧:   “最古怪的是,王二双眼紧闭,表情却很狰狞扭曲,嘴巴大大张开,面部肌肉紧绷,像是、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鞠老师盯着地上几滴未知的液体,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这里的状况,我大概知道了。你们可以先收拾好随身物品和行李,我们最好尽快离开,只是……”   说到这里,鞠老师面色担忧,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中从上到下——都是鲜红的未打通的电话,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醒目刺眼。   “只是,林教授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我怀疑她也出了问题,”鞠老师叹了一口气,说出更糟糕的猜测,“如果林教授出了事,而村长却一直含糊其词,那这个村子很可能也不安全。”   李音闻言一惊:“那,那我们要报警吗?”   “打不通的,”鞠老师摇了摇头,“刚刚我就试过了,原来自从进村以来,手机就无法联系外界了……”   “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这里或许真的存在我们认知之外的神秘力量。”老师苦笑道。   吓得一个激灵,李音连忙掏出手机。   果然,虽然信号还是显示满格,甚至可以正常浏览网页,但是只要试图向外界传递消息,就只会出现一个鲜红的感叹号,代表着信息发送失败。   鞠老师说:“我们这边人太多了,不方便行动,最好先选几个胆大可靠、行动力强的同学半夜出去开车,向外界求助。”   “至于其余人,只能暂时留在村里,尽量避免和村民发生冲突。你们不是说小易的名字能辟邪吗?如果再遇到‘鬼敲门’这种怪事,你们就设法向他求救,平时也不要随意单独行动。”   “而我,”鞠老师迟疑道,“在电话里,林教授最后向我透露的信息,是她在某个方位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洞穴,里面有许多前所未有的发现……我打算抽空去洞穴的位置看看。”   见李音紧抿双唇,面色不佳,鞠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害怕,我们这么多人,肯定能平安回去的。”   “都是老师不好,居然带你们来了这么危险的地方。”鞠老师不无内疚地喃喃。   “老师,您别这么想!谁都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啊,”李音忿忿道,“都是那些害人的东西的错!”   鞠老师情绪低落,无意多说,摆摆手:“先去吃完晚饭,接下来再做打算吧。”   这个话题与在场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所以两人对话时,并没有特意避开其余同学的意思。   某种阴云似乎漂浮到了学生们上空,渐渐遮蔽他们原本激动期待的笑容,只剩下一派沉凝。   易逢初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听完鞠老师的安排,露出思索的神色。   鞠老师走过他身旁时,易逢初忽然开口:“老师,我记得您因为担心遗忘一些重要的通知,所以一直有开启电话录音功能的习惯。”   在鞠老师迟疑地点头之后,他礼貌地询问:“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们听一下,您当时和林教授之间的电话内容?”   一般情况下,这种请求无疑是有些冒昧的,但在这样的情景中,电话内容本身的私密性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鞠老师想,既然是她主动带了这么多学生过来,那就一定要为他们的安全负责。   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学生们同样应该有知情权。   于是她点点头,在手机上捣鼓一阵,翻找出了当时的录音记录,在易逢初面前按下了播放键——   顿时,鞠老师含笑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透出一点失真感:“喂,林老师?听说你最近在各地考察,怎么忽然想到联系我?”   “……”   可以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根本没有回应,时而有滋滋电流声划破寂静。   然而,当时的鞠老师却像是听到了正常的回应一般,与对面有说有笑地交流:“哦,原来你最近跑到西南霖河县了,考察进展得还顺利吗?”   “……滋,滋滋……”   “那就好。”   “滋……”   “听起来那里风景不错?是叫蜂蟻村,对吧——你邀请我带学生一起过去?不会妨碍到你工作吗?”   “……”   录音里,对面始终保持安静,自始至终只有鞠老师自己的说话声。   她简直像是一个陷入臆想的疯子,自顾自地与一片异常的死寂对话,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自言自语着,鞠老师在录音的最后笑着说:“好啊,我收集一下学生们的想法,然后等到小长假就来找你。”   “嗯……我很期待来到蜂蟻村,我和学生们一定、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录音里,鞠老师轻松愉快的声音落下;录音外,客厅里却酝酿着令人不安的沉默,落针可闻。 第25章   他的喉咙里, 好像长了一对蝉翼似的结构……   二楼客房,王霖已经悠悠转醒,此刻他正不安地摸索着自己的脖子, 指尖在人最脆弱的部位上轻轻抚过,惊得那双生长在喉内的薄翼不断扇动。   他忐忑地走到镜子前,对着镜面张开嘴,不断调整着角度,试图看见喉咙深处的状况——当然是什么都看不清。   所以王霖只能忍住这种身体多了一个器官似的陌生感,细细感受着薄翼扇动时的触感, 判断出它的尺寸和形状。   柔软轻薄的翅膀只有在扇动得剧烈时,才会偶尔掠过喉室,引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其余时候, 它都像是一只平静栖于花间的蝴蝶, 小幅度地翕动着翅膀。   翅膀小, 厚度薄,质地轻……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等, 他明明记得自己之前正常走在山路上, 接着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   然后他怎么忽然就失去意识, 再醒来就躺在这儿了?这对翅膀又是怎么回事?   王霖捏了捏眉心, 正在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突发疾病, 忽然只听“叮咚”一声,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凭空响起:   「检测到符合玩家标准的生命体, 系统绑定中……」   「绑定成功!欢迎您加入诸神游乐场——编号31244号游玩者。以下为您的个人信息。」   「姓名:王霖   原生世界:第三维度·第一宇宙·银河系·地球   种族:人类   性别:男   年龄:21岁」   「异能:秽语遗蜕(等阶三级)」   「你在神性污染中,幸运地与蛾神未孵化的幼崽融合, 完成了蜕变;从此你的语言具有力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现实, 有概率令诅咒成真。」   随着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是一面半透明的淡蓝面板,看着像是科幻电影里会出现的投影,上面记录着他的一切基础信息,还有“异能”“污染”等意味不明的词语……   “糟糕,该不会是我出现幻觉了吧……”   王霖不禁面露惊恐之色,颤颤巍巍地伸手在眼前挥动两下,都没有驱散眼前不可思议的场景。   空旷的房间里,他独自一人冷静了一会儿,终于按照系统的新手教程,一点点地认识所谓的系统功能,以及“诸神游乐场”。   这个世界神秘而遥远的另一面,在他面前缓缓揭下面纱,露出危险的本色。   渐渐的,王霖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绑定异能者作为玩家,前往各个世界的副本完成任务的系统。   而他和他的同学们,正是倒霉地误入了一片副本区域,在一无所知地状况下,不得不直面未知的力量……   “特殊副本‘蛹中回音’,”王霖念出系统面板上的任务,一股凉意从脚底向上蔓延,“任务是,要求我活着出去?”   “把存活作为任务,是不是说明……这里具有很高的死亡危险?”   老天啊,他只是一个人前不善言辞的平庸大学生,能靠什么跟着一帮同学活下来?   王霖充满绝望地想,别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游乐场系统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异能都没有搞清楚!   不行,他必须振作起来,他好歹也是唯一一个能知道点内幕的异能者……   最终,王霖停在了系统自带论坛的求助板块,缓缓深吸一口气,发布了一个匿名帖——   【新手求助】和同学一起来到深山考察,面对神性污染该如何求生?   或许是因为标题中含有“神性污染”这样的醒目关键词,帖子一发出,立即吸引了一大批游玩者。   没多久,帖子就被一层层回复顶了上去,挂在主页顶部的热帖中间。   №1:   ……楼主给我干哪儿来了?这是新手求助区应该出现的问题吗?   №2:   这么离谱,别是标题党在吸引目光吧?   №3:   感觉楼主编造这种故事的意义不大,在这里,谁会随便拿命开玩笑?   №4:   我也觉得应该是真的。蹲一蹲楼主的状况,顺便点个蜡烛。   №5:   点蜡+1,希望人没事(祈祷)   №6(楼主):   这个帖子我会持续更新的,情况危急,希望各位前辈能救救我们!   №7(楼主):   首先我想问,系统告诉我这边有神性污染……这是什么意思?   №8:   ……草,还真是纯萌新?   №9:   第一个副本就能遇到神性污染,楼主也算是运气超常了。   讨论帖中的游玩者们,大多对王霖的经历深感好奇和同情,顿时七嘴八舌地帮忙科普起游乐场中的常识。   王霖认真地看着这些信息,恨不得立即掏出纸和笔做笔记,嘴上念念有词:“神性污染,是指来自高层次神性生物的力量残余……”   ……   一楼大厅里,学生们围在一张长餐桌四周,各自低着头沉默地用餐。   村民们对他们表现得格外热情,刚到饭点,就陆陆续续送来刚出炉的新鲜饭菜,有土鸡蛋汤、红烧猪肉、蘑菇炖鸡汤……   丰盛的饭菜逐一摆上桌,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出诱人的色泽,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提不起胃口。   在村民们殷勤的招待下,同学们围坐在餐桌旁,嘴角挂着僵硬的笑容,机械似的提筷夹菜。   菜是被塞进嘴里了,可腮帮子咀嚼几下,都没注意到是什么味道,就囫囵咽了下去。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还在不断回响鞠老师那段诡异的、自言自语的录音对话,令他们魂不守舍。   仿佛有一股冷意从电话那头的沉默中蔓延出来,浸泡着他们的手脚。   只有易逢初情绪反应最为淡薄,他喝着鲜美的鸡汤,心里还惦记着之前那团焦黑不明物的香味,倒是胃口大开。   而作为电话事件的当事人,鞠老师的神色是最难看的,一张脸惨白得近乎透明。   她像是幽魂一般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想着: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疯了?   是不是她这个疯子,害了这些信任她的学生们?   等学生们连续放下碗筷,李音关切地瞥了一眼鞠老师,犹豫着开口:“老师,我们都不觉得这是您的错,要怪也只可能责怪这鬼地方……”   同学们纷纷附和:“是啊老师,放松一点吧!今晚我们就偷偷开车出去求助。”   “当务之急,应该是集中力量离开。”易逢初也点头赞同。   “……”   鞠老师牵动嘴角的肌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转移话题:“小王还在楼上没下来,哪位同学愿意去送一下饭?”   王大自告奋勇,端着饭菜上楼了。   随后同学们也三三两两,回到房间整理行李,做好随时可以离开的准备。   至于四个被选出,负责半夜开车出山的学生,则趁着这段时间闭目养神,等到夜深人静时再外出行动。   众人散去后,鞠老师特意找到易逢初,郑重地嘱咐他:“小易,老师希望你能尽可能地利用名字的特殊之处,保护好大家——当然,前提是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老师知道你是最冷静的,如果出现意外,你可以尽量组织其余同学平静下来,而统筹安排的工作可以交给李音,她最有经验……”   鞠老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易逢初沉默地听着,直白地说:“您交代这些,就好像是做好了与我们分散的准备了。”   偏过头怔怔地看向窗外,鞠老师的声音轻轻响起,飘散在空气中:“对,因为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不会又变得像一个疯子,幻听,甚至幻视,拖累所有人……”   “所以这里必须存在,除我以外的,能够主持场面的人。”   易逢初未置可否。   他盯着鞠老师苍白的面容,以及不断望向远方深山的目光,隐隐猜到她没有说出全部的理由。   不管是出于对未知力量的惧怕,还是对自身遭遇和精神状态的迷茫——不可否认,蜂蟻村的秘密已经彻底攥住了鞠老师的全部心神。   让她像是明知会有致命危险,仍然忍不住探究的飞蛾一般,扑入灼热的火焰中。   果然不出易逢初所料,在深夜,某个房间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轻微的脚步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最后跨越宽阔的客厅,轻轻打开锁、推开大门。   朦胧的月光顺着门缝,照亮鞠老师的面孔。   本该在这个时间安然入睡的鞠老师,现在却穿戴整齐,外罩一件黑色冲锋衣,一手提着一根登山杖,一手握着手电筒,背包里还带着一点水、饼干等物资。   她开启手机的录像功能,用支架固定在身前,如果她无法活着回来,这段经历也会以视频的形式发送给学生们,或许会对他们有所帮助。   深吸一口夜间冰凉的空气,鞠老师反手合上大门,无声地融入黑暗中。   按照她记忆中,“林教授”曾经告诉她的定位和方向,鞠老师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的山野中行走了多久。   在这样的寂静中,每一分风吹草动都异常明显,让她时不时回头,反复确认身后没有出现其他人……或者别的“东西”。   等与村落拉开一定距离,她才小心地打开了手电筒。   光束照在树上,猛然照亮一双眼睛,眼白惨白,瞳仁尖细,对她眨了眨眼!   手电筒随着手剧烈晃动两下,鞠老师死死抿着嘴,努力咽下已经冲到嗓子眼的尖叫,一眼不眨地看过去。   幸好,关键时刻她的同行者提醒道:“别怕,那只是飞蛾。”   鞠老师定睛一看,那果然是一只停息在树上的大飞蛾,两片翅膀都足有手掌大,惨白的底色上描绘出黑色纹路,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双诡异的眼睛。   而当飞蛾停在树皮上,扇动起翅膀——这双“眼睛”顿时如同活了起来,不断眨动着。   胸膛内心脏重重跳动,鞠老师调整一下呼吸,对同行者说:“谢谢……”   ——不对。   话出一半,鞠老师忽然蓦地回神,反应过来:她哪里有什么“同行者”?   霎时间,她只感到如坠冰窖,脖子像是生锈的齿轮一样,一顿一顿地慢慢转头。   与此同时,手电筒的光束打向“同行者”的方向。   山间弥漫着雾气,将四周景物都渲染得朦朦胧胧,就在这随时可能迷失方向的跋涉中,一个人影不知从何时起,就静静地跟在她身侧。   而她一直无知无觉,察觉不到人影存在的痕迹,直到对方主动出声……   手电筒光束穿透黑暗,照出一捧黄金般耀眼的金发,与一双含着温和笑意的血红眼眸。   金发红眸的神秘“同行者”穿着一袭简朴灰袍,身披一层轻纱般的薄雾,身上犹带着山里夜间特有的冷意,悄无声息地站在鞠老师身旁,垂眸回望着她。   自始至终,他的存在都如同山野间的一阵风,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各处,让人抓不住行迹似的。   ……异、异国人?   鞠老师注视着风格与当地格格不入的青年,神色惊愕。   她甚至怀疑自己又出现幻视情况了,不禁心神恍惚,开口询问:“你是谁?”   当然,她更想知道的是——眼前这位存在,是与她一样的人类吗?   但鞠老师没有问出口,只是默默后退半步,手指攥紧登山杖,随时准备反击或逃离。   “女士您好,我是布莱斯,布莱斯·费博德。”   这个自称布莱斯的年轻人——无论他骤然出现在深山中是多么诡异,只要他露出微笑,声音如溪水般流淌而出,就不会有人能够对他提起任何警惕或敌意。   鞠老师同样如此,她听到布莱斯的话语,心里的戒备和荒谬感就瞬间消退了。   分明只是刚刚说过一句话,但鞠老师心底却生出了难以言喻的信任感,仿佛布莱斯是她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什么秘密都能够与之分享。   恍惚之间,她甚至对自己之前的反应感到疑惑,布莱斯的出现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她为何一开始那么抵触,反应那么激烈?这也太不礼貌了。   不知不觉中,鞠老师的态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卸下了所有戒备,忘记了所有怀疑,握紧蓄力的登山杖也轻松下来,让她能更专注耐心地倾听布莱斯的话语。   “我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很高兴在旅途中遇见您。”   血眸微弯,布莱斯颔首笑道。 第26章   高远的月亮, 幽邃的深林,双翅描绘着双目的飞蛾,迷梦的雾纱, 以及——   灰蒙蒙身影几乎要与山雾融为一体的,令人记不住面孔的神秘同行者……   鞠老师握着登山杖,拨开前方愈发茂盛、没过腰际的野草藤蔓,总有种自己还身在梦中的迷幻之感。   但她奇异地提不起任何戒备,反而主动与布莱斯搭话:“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山林里?”   “吟游诗人的职责, 正是行过一切有人踏足的土地,追寻某些不为人知的传闻,再以诗歌和音乐存放它们。”   布莱斯语气平和, 可语调中仿佛蕴藏着特殊的韵律, 确实让鞠老师不禁联想到诗歌音乐。   回答过后, 布莱斯询问她:“那您呢,女士?您为何又避开同伴们的视线, 独自来到这里?”   明明布莱斯总对她以敬称相称, 但是鞠老师无法从他的言行中察觉到任何尊敬、好奇或是其它情绪,始终只有一种客观的观察。   似乎有一道高墙在他们之间筑起, 她和整个世界都被圈在高墙之内, 唯有布莱斯站在那之外, 冷静地将一切好的、坏的收入眼中。   所以鞠老师皱皱眉:“你不用总是使用敬语。”   沉默一会儿,她又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同伴?”   “放心,我没有恶意, ”布莱斯看穿了隐藏在焦躁背后的不安,承诺道, “我只是观察着这里的所有,其中恰好包括你们。”   此刻他们已经靠近一片角度接近垂直的岩壁,鞠老师抬起手电筒,仔细察看茂密交缠的粗藤背后是否藏有甬道。   她一边逐一察看,一边缓缓道:“我执意要来这里寻找洞穴的真相,是因为恐惧和愤怒……”   布莱斯静静听着,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让鞠老师不知不觉地就把之前的经历都倾诉而出:   “我害怕自己早已发疯了,所以急迫地想要找到那段或许不存在的对话中,‘好友’提及的洞穴。”   “而愤怒的是,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定要诱导我,还让我带着我的学生们一同赴险?它在玩弄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凭什么?我不接受……”   鞠老师声音低沉,回响在冰凉的风中,透出一种不计后果的坚定:“可能这听起来有点不自量力,但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想找到它,找到它背后的真相。”   布莱斯对此没有评价,他忽然停下脚步,直直望向前方,提醒道:“有东西来了。”   鞠老师瞬间戒备起来,屏息凝神,紧张地盯着远处。   山雾渐渐浓郁,遮蔽了十步之外的所有事物,但她能听见嗡嗡的、颤动翅膀似的声响。   一个,两个……   她试着根据声音判断数量,却惊觉越数越多,嗡嗡振鸣声交织成网,仿佛整片山林都在跟着颤动。   透过浓雾,鞠老师逐渐看清,雾中显现出无数手掌大的飞蛾,它们扇动双翅,花纹如一张张人脸般变幻,铺天盖地朝他们靠近。   “这……”   眼前的场景过于震撼,鞠老师下意识后退一步,这些飞蛾给她的感觉很不寻常,它们的视线像是带着浓烈的恶意,交缠在她身上。   就在飞蛾距离两人只有几步之遥时,布莱斯如流水般优美的声音响起:“——停下。”   一瞬间,仿佛时间就此凝固了一般,数不清的飞蛾纷纷停下振翅的动作,安静地悬停在半空。   在布莱斯的双眼里,倒映出了这些飞蛾从有意识起的所有记忆。   虽然他对自己的异能还很陌生,但当他尝试使用这种根植于每个异能者本能中的力量,一切便都水到渠成。   飞蛾们的触角和附肢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体内生长,双翅很快缩小,卷曲着包裹住身躯,最后化为一颗颗椭圆形的洁白虫蛹,滚落在地。   这一切变化都发生在瞬息之间,鞠老师怔住半晌,才找回声线:“你……你对它们做了什么?就好像它们在逆生长一样……”   “我只是翻动了它们的回忆,让它们回到了记忆中还未孵化的状态。”   “当然,或许连它们自己都早已忘却,它们在蛹中时是多么脆弱,但过往永远扎根在潜意识里,等待着它们回到那里。”   布莱斯淡淡笑着,指了指前方,“走吧,既然它们选择在这里攻击我们,那就说明我们已经靠近它们的秘密了——循着它们来时的路,应该就能找到你想寻找的东西。”   他说的倒是轻松,却给鞠老师带来了难以形容的震撼。   所以,布莱斯的特殊能力与“回忆”有关?他能看到其余个体的记忆,并把这些记忆带回现实?   这样诡异的力量,让她感到自己站在布莱斯面前毫无隐私可言。   ……但凡布莱斯对她有恶意,那她会变成什么?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   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胚胎?   还是,一颗肉眼看不到的受精卵?   看着这些虫蛹,鞠老师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踩上这条洒满白蛹的道路。   走了没多久,山雾渐渐散开,山洞漆黑的甬道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阵阵冷风从洞内吹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人后颈,隐隐可以听见洞穴中水滴落下的声响。   鞠老师站在洞穴前,手电筒可以照亮的距离实在有限,洞中更多的区域隐没在黑暗中。   她听见身旁的布莱斯轻笑一声:“继续向前,就是你所要寻找的。”   “哪怕这些真相,也许会超乎你一直以来的认知和想象,颠覆你对世界的了解,你也想要踏入其中吗?”   “……这一路上,我看到的颠覆认知的事物还少吗?”   鞠老师握紧手电筒,一步步走进黑暗的洞穴:“有些事情,总比一无所知好。”   她能感觉到布莱斯从她背后投来的,温和友善的目光。   布莱斯平静地说:“好,那么就继续向前吧——我会继续注视着你的。”   ……   另一边,王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表面上装作已然入睡,实际上正在意识里使用系统自带的论坛。   他刚刚把从同学们口中听到的事情经过整理好,发在了帖子里,引起新一轮的热议。   №66:   ……楼主真没在写小说吗?   先是路上被什么“蛾神未孵化的幼崽”盯上,身体被夺走,言行之诡异都把其余人吓裂了,然后又被神秘同学一句话救回来,现在幸运地和神性生物幼崽融合,成为异能者?   №67:   (惊呆)我写小说都不敢这么编!   №68:   完蛋,因为故事太离谱,我反而倾向于觉得这是真实发生的……   №69:   附议,顺便问问神秘同学是什么来路?妙手回春啊。   №70:   如果这是真的,那神秘同学真是楼主的再生父母、金大腿了。   №71:   是啊!本来楼主都要被彻底吞噬了,结果硬生生被从鬼门关扯回来,甚至现在和神性生物幼崽融合,楼主一个普通人还可以占据主导意识……   №72:   这操作太高端了!一般的异能者绝对做不到,这相当于和神性生物硬刚,且无伤秒杀……   №73:   在线蹲神秘同学的真实身份,他不会早就瞒着你们成为高阶异能者了吧?(吃瓜)   №74:   对对对,楼主快仔细回想一下!   他平时有没有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地方?   是否会时不时请假旷课,动不动消失大半天?   ……   看着热心游玩者们总结出的“玩家行为特征”,王霖细细回忆,觉得大家想太多了。   №90(楼主):   为了方便称呼,先称这个同学为E吧。   E同学性格比较冷淡,在班里没有任何走得近的人,但是平时的学校活动都会正常参与配合,一节课都没有缺过。周末他应该也是待在公寓里的,要是学院有什么临时通知,都能保证准时出现。   №91(楼主):   要说异常,他总是低头玩手机算吗?   №92:   ……不,低头玩手机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真的特别正常。你要是说E同学从来不碰电子产品,我反而觉得有异常。   №93(楼主):   所以嘛,他真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大家想多了吧?   №94:   楼主你也是真的心大,人家都秒杀神性生物了,你还觉得人家很正常呢(哽住)   №95:   当时在场的同学呢?有人问过他吗?   №96(楼主):   问过,E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觉得他虽然有点独,但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应该不会骗我们吧?   №97(楼主):   会不会他真的不知情?   №98:   ……你们这些同学真的,都很相信E啊。   有点好奇他是什么人了,看起来似乎为人疏离冷淡,但是人缘意外的不错?   №99:   可能是因为E同学给人感觉很有安全感?要是我是楼主,被他救了一命,也一定死心塌地地抱大腿。   №100:   说起来,楼主能不能介绍E大哥和我认识认识?某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他若不弃……   №101:   只有我觉得,楼主和同学们的想法也有道理吗?如果E同学真的是什么高阶异能者,他想要什么没有一堆人送上,干什么混在人群里上学?   №102:   所以E同学的异常,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而来自于其它来源……   №103:   比如神明眷顾?   №104:   有没有一种可能,能打败神性生物的,也是流着神血的神性生物?甚至E的血脉来源,可能比所谓的“蛾神”更加至高、更加危险……   №105:   那楼主真是中大奖了!和流落在人间的神明后裔是同学……   №106:   好消息:E同学没有瞒着你们,他的确没有加入过游乐场;   坏消息:他可能是哪位神祇的爱子哈哈哈哈!   王霖看着这些幸灾乐祸的回复,像是当头被雷劈中了一般,呆若木鸡。 第27章   就在王霖呆愣之时, 只听“砰”一声,客房的玻璃窗被外面的什么东西拍了拍。   猛地一个激灵坐起来,王霖看了一眼附近安然熟睡的同学, 踮着脚轻轻来到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   只见窗外有无数白花花的飞蛾正在纷飞,图案形如双眼或人面的双翅划破黑暗,在空中勾勒出一道道凌乱交错的轨迹。   由于数量众多,这些飞蛾几乎将大半夜空染成惨白,仿佛化为一片笼罩在村落上空的烟雾, 时而变幻着形状。   它们的触角抖动着,发送出常人无法听见的声波。   王霖惊奇地发觉,依靠着他喉中生长的蛾翅, 他居然可以磕磕绊绊地理解它们之间的交流。   半晌, 一声更为强烈响亮的声波压过所有飞蛾的杂音, 传遍整片山脉,飞蛾如同收到了特定的指令, 齐齐飞往村落中的某栋房屋。   王霖眯起眼睛望去, 他在黑暗中的视觉同样在融合中获得了进化,轻而易举地穿透山雾, 看清远处的景物——那是独耳村长所居住的院落。   还能隐约看见, 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走在黑暗中, 最后窜进村长家中。   王霖瞬间意识到:有村民在夜里监视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 恐怕都会被传入村长耳中……   放下窗帘一角,王霖背靠着窗蹲下, 把刚才得到的信息发到帖子里。   №133(楼主):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外面有很多飞蛾在满天飞, 我好像可以听懂它们交换的信息。   №134(楼主):   它们说,有很多同类在一瞬间死去了,如果遇到E同学,还有一个长着金发的灰袍男人,都不要靠近,尽快远离。   №135(楼主):   它们还在讨论,有人闯入了什么“洞穴”中……但这边我没太听懂。   №136:   草,楼主你这是什么运气,初次副本就接连遇到神性污染、疑似神裔的E同学,现在还出现了一个让飞蛾纷纷避之不及的金发大佬……   №137:   乐,看来E同学的事迹已经在飞蛾中传开了(大笑)   №138:   #特殊副本的诡异传说#   №139:   楼主还有得知什么信息吗?让我们帮你分析分析,怎么在这么一群大佬中有效苟命。   №140(楼主):   我还发现周围一直有村民在偷偷监视我们!飞蛾最后飞往的方向,也是村长的住处。   这个村子一定有问题!   №141(楼主):   除此之外,还听到一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词语,什么孵化、命运……   还有一个是,“师徒”?“试图”?   №142:   试着读了一下最后一个词……该不会是使徒吧?   №143:   啊???   不会吧?那可是传说中的“诸神之口舌”啊!   №144: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楼主这一个副本比我们冒险十年更精彩……(点蜡)   №145: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飞蛾警惕的金发男人,就是它们口中的使徒?   №146:   不排除这个可能。目前看来,这两者确实是同时间段出现的。   №147(楼主):   等等,所以使徒是什么意思?   №148:   (叹气)哪位课代表来帮楼主解释一下吧。   ……   “嘀嗒,嘀嗒……”   水滴不断顺着光滑的石壁滴落,落在鞠老师的头发、手臂上,透出沁入骨的寒意。   洞内初入时低矮,需要弯下腰前进,走了一段却豁然开朗,顶部最低的地方也有三米高有余。   拄着登山杖,鞠老师谨慎地步步深入,手电筒的光束照亮洞穴各处,最后停在一块岩刻上。   在这阴潮的山洞深处,岩刻却意外地保存完好,暗红的不知名颜料深深刻入坚硬的石壁,自成年人胸前一直向上,蔓延至山洞拱形凸起的顶部。   布莱斯同样在她身边停下,静静观看这幅岩刻。   “看着有些年头了,能保存得这么清晰完好,也是奇迹。”   鞠老师下意识解读起石壁上的内容:“这一开始画的,是几个人站在一个拱门的下面,这道拱门可能代表着蜂蟻村古时的村门……这几个小人朝着门外举起双手,应该是在欢迎门外的客人。”   接着,是一幅视角拉远的岩画,许许多多的小人跪在一只飞蛾前,在飞蛾大得超乎想象的体型衬托下,人们像是蚂蚁一般渺小。   或许是为了突出飞蛾与众不同的地位和身份,唯有刻画飞蛾时,所用的颜料是黑色的。   它仿佛一道浓郁的阴影,笼罩在人们头顶挥之不去,令他们颤颤巍巍地臣服。   “这可能是记载了蜂蟻村的宗教信仰,和我从村民们口中听说的,古时当地人误将林中的飞蛾看作人脸,畏惧地信仰蛾神相一致。”鞠老师点着头,若有所思地分析道。   继飞蛾之后出现的图画,则更加诡异而不详。   暗红色勾勒出几个人形,只是这些人比起正常体型的小人,还更加矮小许多。   在他们的身体中心,都被画了一条鲜红的裂缝,似乎要把他们撕裂开。   “这些更小的人,指的是未成年的孩子,”鞠老师笃定道,“这幅画想表达的意思,或许是村里许多孩子生病、死亡了。”   “这么多孩子一起出事,原因大概率是传染性疾病……是否是那时候,蜂蟻村的孩子们之中流行起了瘟疫,造成大规模死亡?”   “联系起第一幅画,是不是暗示这种瘟疫是被村外人带进来的?”   然后画着两条横线,代表一条长长的甬道,其中有一人跪在巨大的飞蛾身前,头部深深伏在地面上,像是在虔诚地跪拜。   鞠老师仰起头,视线继续向上,看到一只飞蛾被正面画在石壁上,它的翅膀上具有奇异的花纹,组合成一张诡异的人脸。   从它大概是口器的部位,吐出了数道黑色的丝线,这些线条杂乱地向四周延伸散开。   凝神思索许久,鞠老师不确定地说:“也许是村长,或者当时某个重要的人物来到山洞中,跪拜祈求蛾神的眷顾?而这些线条,应该是对神力的表现方式。”   最后,小人来到山洞之外,手中举着火把,穿梭在丛林之中,远处画着小小的村落。   “整片岩刻,似乎讲述了古代的某次瘟疫期间,一个村人成功向蛾神祈福,让祂降下力量平息瘟疫……”   鞠老师说:“这是很典型的宗教题材岩刻,记录了当时对蛾神的信仰,或许隐含着对虔诚信者的赞美。”   听了她的解读,布莱斯笑着问道:“所以你是从下往上看的?”   “不然呢?”鞠老师习惯性地解释,“大幅岩刻的制作一般有悬吊法、攀岩法和搭架法三种。以这里的环境条件,几乎不可能在顶部固定绳索,让人悬吊着自上而下刻画。”   “所以最符合常理,以及一般创作者习惯的,必然是从胸前开始往上,慢慢才不得不刻到顶部……”   布莱斯打断她:“你也说了,那是一般创作者的习惯。”   鞠老师顿时怔住了,她喃喃:“什么意思?”   “之前你就看到了,这里的飞蛾不对劲——如果创作者本身不是普通人,它长着一对像蛾子一样的翅膀,能够飞行呢?”   鞠老师不敢置信地接话:“……那么,整片岩刻就可能是,从上往下刻的。”   ——她之前解读的故事,实际上应该反过来看。   似乎有一道电流窜过脊背,让鞠老师几乎是浑身一颤,她无声地吸气,视线匆匆从上往下,重新解读了一遍。   这一次,岩刻讲述的却是一个充斥着诅咒、诡异,以及神对人的征服的故事。   “所以那个人,不是从洞穴回到村落,而是在夜间举着火把,走出村落……他意外找到了这个洞穴,亲眼见到从未见过的生物——那是一只巨大的人面飞蛾。”   “恐怖的飞蛾口中吐出黑色丝线,像诅咒一样向外扩散,而这个人则跪倒在祂身前,状似痛苦地埋下脑袋。”   “蛾神的诅咒开始迅速蔓延,村里孩子们的腹部出现一条条裂缝,生死不知;村民们畏惧这种诅咒的力量,于是所有人都匍匐在蛾神的脚下……”   鞠老师握住手电筒的手开始颤抖,她盯着那幅被她误认为是开端,实则却是结束的画,声音有些低哑:   “村民们向村外招手……他们在吸引外界的人进村?他们在为蛾神引诱‘猎物’,或者‘祭品’……”   “就像,他们利用林鹿教授吸引我们进村一样……”   在古老的岩刻之前,可怕而沉重的真相在她面前揭开,在她的大脑中轰然作响。   怔怔站在原地几秒,鞠老师才迟缓地意识到手电筒的光在抖动,于是尽力试图遏制住双手的颤抖。   但等她的左手摁在右手手腕上,她才发觉,原来她浑身上下都在恐惧而愤怒地颤动着,似乎被眼前残酷的真相压得不堪重负。   “你好像一直在为你的学生们感到愧疚和负罪感,”布莱斯温和的声线在洞穴中回响,“现在你大可放下这些无用的悔恨了,哪怕不是你,也会出现其它导火线。”   “——你们每一个人都注定来到蜂蟻村,来到我们的蛾神面前。”   在提及蛾神时,布莱斯的语气透出几分轻慢的戏谑。   好像那不是一位暗中控制一个地域百余年的可怕邪神,而是与任何人相同的,一个在高墙这边供他观察、编写传说的取材对象。   “你……不,”鞠老师垂着头,改口道,“您能够打败祂吗?”   布莱斯慢条斯理地微笑回答:“我说过,我只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   “吟游诗人从不制造传说,我们只是记叙传说,并将之传颂。”   鞠老师的面色渐渐灰暗下来,却又听布莱斯说:“但无需担心,我能看到你们身上的命运,正在往好的方向变化。”   事实上,在鞠老师安排同学团结起来,准备想方设法撤离时,所有人的命运线就开始逐渐脱离黑斑的侵蚀;   而直到鞠老师夜半出走,来到山洞中正确解读壁画,她身上那些原本粗黑如蜘蛛腿的命运线便褪去深黑,露出一些银白的底色。   在布莱斯——或者说降临在他身躯内的易逢初看来,命运的天平已然向这群普通人倾斜。   鞠老师闻言,眼中恢复一点如火炬般的光彩。   “离开吧,”布莱斯看向洞穴更深处的黑暗,声音在长长的甬道中回响,“接下来的东西,对你而言就过于危险了。”   手电筒唯一的光束,为布莱斯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这样注视着他,鞠老师不禁联想到:在她参观过的著名教堂中,曾经见过一尊眉目含笑的天使雕像。   那尊雕像在瑰丽的玫瑰窗下展开宽大的羽翼,面容在时间的侵蚀下有些模糊,但那代替神明聆听祷告的圣洁气质,却给鞠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今,那种难以形容的圣洁气质同样出现在布莱斯身上,使金发青年那张过目则忘的平凡面孔也显得充满魅力起来。   愣了一下,鞠老师下意识举起手中的手电筒:“那这个……?”   “无需光线,我也可以看清即将见证的一切事物——你可以带着它下山了。”   声音逐渐变得遥远,鞠老师只能注视着布莱斯的身影渐渐融入朦胧的阴影中。   “——再会。”   鞠老师听见他含笑的话音:“很高兴与你经历这段令人愉快的旅程。” 第28章   水滴顺着石壁滴落, 洞穴深处弥漫着冰冷而潮湿的气息。   山洞内的道路笔直平坦,以一种和缓的角度向地面以下延伸,这种甬道几乎不像是自然能够形成的, 而是有巨大的外力将它开凿出来,用来存放什么东西。   布莱斯行走在其中,觉得自己仿佛正在通过长长的舌头和食道,钻进整座山脉的腹中。   半晌,他走到了道路尽头,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以正常人的视力来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但布莱斯的双眼似乎在黑暗中焕发着某种光彩,如同盛着一条缓缓流淌、波光粼粼的血红河流,清晰地看见甬道下的景象。   四壁都攀附着层层白色的丝线, 整个洞内的空间都堆积满了一团又一团的虫蛹。   时而有皱巴巴的蛾翅在虫蛹内蠕动, 让这些蛹看起来像是喉咙里颤动的声带, 发出模仿人类说话的低语声。   断断续续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宽阔的空间里, 溅起重重回音。   从这些交杂的低语声中, 布莱斯还听见了不久之前,鞠老师刚刚和他说过的话。   起初还是磕磕绊绊, 如幼儿学舌一样生疏, 甚至不成完整的句子:“就、就像, 利用林……吸引我们……”   然而随着它一遍遍重复,不断纠正着发音和语调, 它的声线和语气都变得无比自然,和鞠老师本人别无二致。   种种或是情绪充沛, 或是日常化的话语出现在这样异常的环境下,被回音拉长的尾音显出几分机械和刻板, 愈发诡谲。   ——这里就像是一只培育新生命的蛋壳,只是孵化出来的并非毛绒绒的雏鸟,而是于深林翩飞的人面怪物。   看着这些即将破蛹而出的幼蛾,布莱斯叹息一声:“你们就永远安睡在此刻吧。”   霎时间,所有低语骤然止息,坑洞深处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布莱斯把它们未来将有的记忆全部掐去,让它们的意识始终停留在了未破蛹的这一刻。   无论过去多么漫长的岁月,被欺骗的潜意识会永远告诉它们:它们还未成熟,还未等到孵化的时机。   于是这些蛹也在某种意义上“死去”了,永无破开的那一天。   做完这一切,布莱斯谨慎地停留在原地,浑身保持着戒备的准备,却迟迟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反击。   “蛾神,并不在这里……?”   喃喃着留下这一句话,布莱斯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洞穴深处,踪迹全无。   唯有满地的死蛹,能够证明他曾经来过。   ……   时间来到凌晨三点。   无数飞蛾聚集在村长家的院落上空,它们展开灰白双翅盘旋的身影几乎遮蔽月光,将地面上的独耳老人包裹在阴影中。   村长倾斜着脑袋,让他那边刮去耳朵残留的伤疤朝着蛾群的方向,神情专注严肃,似乎正在倾听什么。   良久,独耳老人在黑暗中开口:“放心,放心吧——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我们伟大的众蛾之首、掌管诅咒与新生的蜕秽神主完成最后一次破蛹,带领我们迎来真正的蜕变。”   “我已经派村民轮流监视那群学生的动向,他们逃不了的……”   “哪怕他们侥幸逃脱这一次,伟大的蛾首也终会指引他们回到这里,乃至诅咒他们的子嗣,令其世世代代前来朝圣,供奉蛾首。”   说着,老村长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这笑容与他在学生们面前展现的热情淳朴截然不同,而是像淬了毒的刀尖一般,显露出阴险的冷意。   忽然,蛾群纷飞的身影停滞一瞬,随即更加剧烈地扇动翅膀,仿佛在宣泄某种愤恨。   ‘再度有同类死去了!’   ‘新一批的蛹,其中两个被彻底融化;更多待在圣巢中的,则不再能够孵化……’   ‘蛾首对你很失望,你没有选择最正确的孵化体,并把未知的敌人引入了山里……’   ‘你需得到惩戒,以忏悔你的过错!’   伴随着蛾群嗡嗡的振翅声,这些语言化作缕缕污秽漆黑的丝线,钢丝般扎入老村长仅存的右耳之中。   瞬间,老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踮起脚,原本佝偻的脊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不正常地向背后弯曲,似乎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身体,要把他拦腰折断。   痛苦的神色浮现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而在这些饱含风霜的褶皱之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内鼓动,撑起松弛的皮肤,凸出密密麻麻的蛾翅模样。   他整个人都如同化为了一只人皮吹起的气球,气球里盛满了无数飞蛾。此刻这些飞蛾狂乱地舞动着翅膀,在体内将他的皮肤向外支撑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在黑暗中的无声酷刑才终于结束。   独耳老人噗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满头冷汗,颤颤巍巍地双手合十,额头抵住手埋到土地上,念念有词地祷告着,祈求蛾首的息怒。   飞蛾在夜空中翩飞,它们投下冰冷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凡人。   许久,它们终于再度开口:‘伟大的蛾首宽恕你,只是你需要尽快准备好你的继任者,担任下一任祭司。’   颤抖着松了一口气,老村长连连点头:“村里新一代的孩子们之中,蛾首似乎最为中意孙家那个幺儿。”   “只是她的父母过于愚昧,还不情愿向神献上她……但没关系,”村长喘了一口,撩起衣袖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我会继续劝说他们,让他们相信,成为蛾首的祭司是无与伦比的荣幸。”   说话间,他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被神看中的小女孩,浮现出她那双躲在母亲身后的、惊惧不安的双眼,思绪不由得飘忽起来,回到遥远的曾经。   独耳老人是在十二岁那年,正式经由仪式,成为蛾首的祭司、蜂蟻村的领导者的。   那时,尚且年幼懵懂的他被几个成年人拉离父母身边,远远围观的村民们保持着沉默,他所能听见的一切唯有飞蛾嗡嗡的振翅之声,还有父母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他也不禁害怕起来,双腿不断地蹬踹着,在山林间划出两道深刻的痕迹。   最后,他被按在一口漆黑的洞穴之前,无数拱卫此地的飞蛾停在洞穴石壁上,像是一双双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感受到,押送他过来的成年人似乎也在恐惧,按住他的手正在轻颤——紧接着,一抹寒光在他眼前划过,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吹毛可断的刀身倒映出他淌满涕泪的面孔。   那柄匕首被高高举起,停顿一瞬,随即重重落下……   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是在尖叫的吧?   但当那骤然被割去的左耳滚落在地时,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已经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飙出的鲜血染红了目力所及之内的一切。   然后,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飞蛾在某种意志的指令下,落到了他血流不止的左耳伤口处,敛起双翅,向耳道中爬行。   到了那时候,痛苦早已被麻痹,他怔怔地趴在地上,视线盯着眼前布满抓痕的土地,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那一刻,庞大而无序的知识被灌入他的脑海,他终于听见了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他听见双翅如人面的飞蛾们在窃窃私语;   听见押他前来的村民们心中的惧怕咒骂;   听见一切含有恶意、惧怕、怒火的语言……   “语言”像是被赋予了形态,正如蚕吐丝一样,从人的口中吐出,飘散在各处;而含有恶意的“诅咒”则是污浊的深黑色,裹挟着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   在游丝般的语言之中,他同样找到了来自他父母的哭喊。   但这些饱含悲怆的丝线混杂在众多语言中,色泽灰暗,毫不明显,令他倏然感到乏善可陈,不值得一顾。   在胸膛中,原本作为孩子的天真和情感仿佛被骤然抽去了,唯有对于蛾首的信仰和敬畏如同旭日升起,指引他坚定践行的道路。   ——就在那一天,他完成了光荣的蜕变,因蛾首的选择而变得与众不同,不再囿于作为普通人的庸庸碌碌的一生。   “真是可笑。”   收敛思绪,如今已垂垂老矣的村长摇摇头,评价他的继任者的父母,“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成为祭司带来的,会是永恒的蜕变和新生……”   “新祭司只是经由他们的身体和血脉,诞生于世,但她永远不会属于他们——我们会是蛾首的孩子,为祂牧养子民的代理人。”   “从此,人世间的亲缘和情感将与我们无关,我们只为信奉蛾首而存在着,并在死后蜕下臃肿的肉体,真正成为蛾的子女……”   翕动着干瘪的嘴唇,村长如此喃喃自语。   他像是在嘲笑其余村民的不虔与无知,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一直以来坚持的道路,是无比正确而光辉的。   飞蛾在老人头顶嗡嗡低鸣,表达着赞许:   ‘只要完成这一次破蛹,伟大的蛾首将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   ‘等到那天,所有生灵都将被祂恩赐,踏入死亡和新生交接的不灭永恒之中。’   独耳老人深吸一口气,与众飞蛾异口同声道:   “——万事皆服从于伟大的蜕秽神主!” 第29章   次日清晨, 太阳被毛毡般厚重的云雾遮蔽,洒下一片惨白黯淡的光线。   在充满不安因素的陌生环境中,一行学生都早早起床, 围在一楼餐桌边,四周异常安静,竟没有一个人有提起话题的兴趣。   手上舀起一勺勺粥塞进嘴里,视线却漫不经心地飘向大门口,期待着那四个出山求救的同学能够像神兵天降一样破门而入,带着车辆和援助人员到来。   然而等大门真的敞开,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身狼狈的那四位同学。   “我们昨晚大概十二点半偷偷出门,东躲西藏着来到车那边, 向山下行驶。”   “起初都很顺利, 直到一点多的时候, 山里忽然起了浓雾。哪怕我们打开雾灯,也根本看不见两米之外的东西。”   “我们不断向前行驶, 但无论过了多久, 都停留在同一段路上,一次又一次看着熟悉的树出现在车窗外。”   “周围安静得可怕,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黑暗, 以及车内的我们几个人……我们坚持了大概四五个小时, 按理来说早就应该开到山外的城镇上了,结果我们还被困在山里。”   “最后天都亮了, 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汽油和身体都支撑不住, 只能回来。”   听着四人的经历,众人眼中希望的火苗逐渐被浇灭。   视线无助地飘向窗外, 只见房屋影影绰绰地藏在雾后,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   紧接着,雨滴淅淅沥沥地打下来,细密的雨丝织成巨网,似乎将整座山和所有人,都困在了网里。   李音失手将勺子掉落在地,浑浑噩噩地抱住头,轻声低语:“从抵达这里开始,我就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一场无法逃脱的噩梦。”   坐在她身旁的易逢初,则上下打量着满身疲惫的四个同学,一双深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   这四个人,虽然他们的外表、行为一切如常,可在易逢初的眼中,他们背后的命运线已经全部被浸染成污秽的全黑色。   昭示着他们身上的异常——“他们”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   易逢初这一打量,让四人的动作纷纷一僵。   这几个占据人类躯体、等待破蛹化蛾的神之仆役,几乎是在这一刹那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何为恐惧。   它们下意识停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向易逢初,谨慎得像是生怕惊扰某种可怕的存在,顶着的压力简直比面对蛾神时更甚。   直到发现易逢初再度低下头喝粥,面色如常,应该没有发现异常,它们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太累了,我们先上楼休息一会儿。”   趁着易逢初似乎没有在关注它们,四人忙不迭丢下一句话,就急匆匆地上楼了。   回到房间里,四人仍然是一回想起易逢初平静打量的眼神,以及之前那两个不幸遭受其害的同类,就感到汗流浃背,坐立难安。   说不出的危机感在它们心底预警,仿佛在它们的头顶响起了指针“嘀嗒嘀嗒”旋转的倒计时。   “其实,我们也无需多么害怕他……”其中一人缓缓出声,打破了寂静。   “他背后或许站着某位至高的存在,体内或许流淌着强大的血脉……但那又如何?我们同样有蛾首的庇佑。”   “更何况,现在看来,他甚至只是一个不知道如何应用力量,不知神秘为何物的凡人……”   如果不看它苍白的脸色,以及汗津津的手心,那么这话还能有点信服力。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正想附和几句打打气,却听房间门被敲响了。   易逢初善解人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们忙碌一晚上,一定饿了吧?我来给你们送粥,多少喝一点垫垫肚子。”   他的语气很和善——甚至与往常惯有的冷漠相比,有些和善过头了,但还是令四人浑身一震。   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也曾追随在蛾首身侧,高高在上地观赏着人类恐惧与绝望,对这些软弱的感情不屑一顾。   然而现在,不知不觉中,它们已经在更为神秘恐怖的存在面前,呈现出……曾经它们所轻蔑的丑态。   尽管心里有点畏缩,但为了不引起怀疑,它们还是礼貌回应:“谢谢,请进来吧……”   门被推开,易逢初双手托着一块木托盘,盘上放置着四碗热气腾腾的粥。   将托盘放到床头柜上,忽然,有什么球状物体从易逢初口袋里滑出,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四人微微愣住,它们注视着易逢初毫无防备地蹲下身,低头捡拾东西的背影,恶意逐渐从皮囊之下溢出。   ——就是现在!   它们可以联手解决这位擅闯此地,或许流淌着神之血的人,为蛾首的蜕变排除风险……   它们能以此证明,它们是蛾首众多子嗣中最为勇敢、值得信任的孩子!   瞬息之间,四人的眼瞳中映出一双双蛾翅,花白的色彩遮盖住瞳孔原本的黑色,嘴巴齐齐张开,吐出数根污浊的丝线。   就在丝线即将缠绕住易逢初的脖颈之时,他忽地轻笑一声。   “——潘多拉之心。”   它们最后只听见易逢初清晰地说出这五个字,随后意识便被扭曲,像是被塞进一颗狭小的玻璃珠里。   ……   自从易逢初借得“潘多拉之心”,他就合伙手机,一起针对这件强力的精神攻击性道具进行了研究。   由于这件道具拥有思想的特点,易逢初也多次与它展开单方面的友好交流,发现这件罗笙乐在游乐场副本中得到的“潘多拉之心”,确实不是最开始易逢初看到的“潘多拉魔盒碎片”。   准确来说,它是那件S级道具“魔盒碎片”的碎片,还引得易逢初一度感叹:“游乐场系统真是太小家子气了,根本不愿意让具有神性的道具流入普通玩家手里啊……”   “还用了通过背包暗箱操作,替换道具的手段,真有点下作。”   “潘多拉之心”静静躺在易逢初面前,玻璃球深处封存的眼珠骤然睁开一条缝,不安地左右扫视两眼,然后紧紧闭上眼睛,装死不动了。   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易逢初忽然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根据系统信息,你需要和目标接触五秒才能发动?这个限制条件,足够敌人反应过来不对劲,逃脱你的掌控了。”   “作为一件S级道具的小碎片之一,我相信你真正的潜力。所以你能不能更努力一点,让自身价值提升些许呢?”   说着,他俯下身逼近“潘多拉之心”,笑容在玻璃珠前不断放大,让它不禁瑟瑟发抖。   ——这也是如今暗灰玻璃球只擦过四人的脚踝,就能够于瞬息之间困住它们的原因。   至于这件道具的使用次数限制,则对易逢初起不到丝毫的作用。   系统判定“潘多拉之心”只能被使用三次的原因,是依据三次机会之后,这件有自我意识的道具会开始弑主而定的。   它的力量来源于每个智慧个体内心深处的恐惧,并根据这种恐惧构筑出无穷的幻境,让目标对象被自己的恐惧杀死。   可以说,第一次被使用的时候,“潘多拉之心”只是一张白纸,其中没有蕴含任何人的恐惧;   但当它被使用三次,玻璃球内部就已经搜集了三位死者心底最为浓厚、致命的恐惧,于是它会利用这些积蓄的力量,杀死敢于驱使它的“不臣之人”。   ——毕竟它再怎么零碎,也终究含有一丝神性,怎么能忍受被区区血肉之躯的人使用?   然而在易逢初面前,“潘多拉之心”就乖巧多了。   无论被怎么使用,它在系统信息中的剩余使用次数都永远不会变化,表现得异常老实。   四人在被玻璃球触碰的瞬间,便身体僵直地停滞在原地,它们的精神被牵扯入充满恐惧的幻境。   偶尔肉体上的痉挛和挣扎,能够窥见它们所见到的恐惧是如何将它们慢性杀死的。   “真有些好奇,这种诞生于神的生物,它们的恐惧会是什么模样呢?”   冷静地观察着它们的反应,易逢初自言自语道。   手机倏然出声:【……应该是你的模样。】   易逢初好奇地看向手机:“为什么?因为我是在场唯一可以伤害到它们的人?”   【因为是你教会了它们,什么是惧怕。】手机言简意赅地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在易逢初兴味盎然的注视中,四人眼瞳中的蛾翅白影渐渐消退。   几人干呕几下,吐出一团团混合着污血的雪白虫蛹,然后就双眼向上一翻,仰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早在他们表现出呕吐迹象的时候,易逢初就飞速捡起“潘多拉之心”丢进口袋,抬手掩住口鼻后退几步,脸上难掩嫌弃之色。   好在,除了虫蛹和部分黑血,这四个被寄居的同学没有吐出更多东西,避免了易逢初闻到异味。   略微松了一口气,他放下掩住口鼻的手,熟练地通过手机降临在“布莱斯”体内。   金发灰袍的身影迅速浮现在房间内,他双目低垂,查看起这些蛹的记忆。   昨晚布莱斯在山林中杀死的飞蛾,职责只有“守卫”。   它们像是生来注定为蛾神守卫秘密,直到死亡才会停歇的工具蛾,记忆中只有在山洞中破蛹而出、随后不分昼夜地守卫于洞穴附近的日常。   易逢初很好奇,那些会寄居在人体内等待孵化的特殊虫蛹,它们的由来、职责和记忆又是什么?   在它们的意识里,他能否找到更多有效信息?   异能“过往回响”悄然发动,与正常人类那样如书页般清晰可见的记忆不同,这些虫蛹的记忆像是一座曲折的迷宫——   由于它们生来只能看见黑白灰三色的视觉,它们的记忆就像是一段段黑白电影,被强行塞在迷宫狭窄曲折的长廊中。   在走廊里,布莱斯看到它们在夜晚的车窗外模仿出求救声,哄骗占据几个学生身体的经过;   看到它们作为一团团洁白的蛹,生长出几条带有粘性的丝线,捆缚住树枝,远远望去像是新雪一样附着在茂密树冠之间……   穿过曲折狭仄的记忆走廊,在迷宫尽头的,是它们的诞生。   血红的眼瞳骤然一缩,布莱斯下意识做出防卫的准备。   灰袍底部那些布条般的柔软触须倏然展开、生长,像是无数灰色的荆棘一般环绕在他身侧,尖端泛着利刺特有的寒芒。   ——在迷宫尽头,他目睹了村民们口中的“蛾神”。   那是一只无比庞大的巨蛹,形状和地上的四个虫蛹相近,都是弧度圆润的椭圆形,只是它要巨大无数倍,通体遍布深黑的花纹。   那些花纹散发出一种污秽、不详的意味,它们像是活物,一条条缓慢蠕动着,令人联想到鱼饵桶中相互攀爬的数条蚯蚓。   这巨型的虫蛹已经破开一小半,破裂部分散作团团丝线,堆积在底部,时而结合成小小的椭圆形状——这也是诞生四个虫蛹的温床。   这些小小的虫蛹堆积在巨蛹身下,常常被母体庞大的身躯压瘪,然后被一根从裂口中伸出的口器慢慢吞食,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透过那个裂口可以看见,一只巨大的人面飞蛾正蜷缩在其中,祂的翅膀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人脸,无时无刻不在变幻出喜、怒、哀、乐等各种夸张的表情。   这些人脸扭曲地挤在一起,或哭或笑,分外惊悚诡异。   其中一张脸似乎察觉到了布莱斯的注视,灰白色的眼珠缓缓转动,然后直勾勾看过来……   与记忆迷宫外的布莱斯对视! 第30章   在与那双灰白眼瞳对视的瞬间, 布莱斯浑身紧绷,触须化作的荆棘开始疯长,锋利的尖刺在房间中低低地盘旋, 几乎塞满整个空间!   然而,蛾神的残影似乎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命运……使徒……’   祂头部长长的口器微微颤动,布莱斯只听到祂模糊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记忆迷宫便被无形的力量彻底摧毁,让他再也无法窥视。   或许是为了斩草除根,地上的四个虫蛹瞬间散开, 生机全无,分散成一根根丝线。   ……好利落地斩杀亲子,这杀得简直比布莱斯昨晚动手的更加彻底。   布莱斯顿了顿, 身边环绕的荆棘渐渐收起, 然后他抬起手机, 对这些丝线扫描一下:   【蛾神之子的蛹(已孵化失败·残破版)】   【介绍:如果有人类血肉的滋养,那它原本可以蜕变成飞蛾, 成为蛾神散布四周的耳目, 可惜没有如果了;】   【作为初步掌控诅咒领域的伪神织成的蛹,现在它可以作为顶级的诅咒材料, 发挥出语言中蕴藏的力量。】   “伪神?所以, 蛾神并没有真正登上神位?”   布莱斯思索着, “怪不得祂刚刚没有试图报复我,反而跑得比我还快……难道祂也在害怕, 或者说忌惮我背后的‘命运之主’?”   幸好,对方貌似不知道所谓的的“命运主宰、伟大的叙事者”是他编造出来的靠山……   这么想着, 布莱斯利落地整理好散落一地的丝线,将它们卷成一个脸盆大的毛线球, 然后丢进自己的记忆里。   ——这也是易逢初新发掘的“布莱斯”的用途之一。   作为行走在过往回忆中的异能者,布莱斯能“化实为虚”,把事物存放在他的记忆里,以便能随时拿出使用。   所以布莱斯便在备用躯体之余,担任起了易逢初的随身收纳空间,记忆里存放的东西大到各种各样不方便让普通人看到、接触的道具,小到生活杂物,无所不包。   把房间收拾好,易逢初本想直接取消对布莱斯的降临。   但随即,他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蛾神的本体不在群蛾拱卫的山洞中,那祂会在哪里?   于是,原本静静等待降临结束的布莱斯,再度行动起来。   作为能力与记忆密切相关的异能者,布莱斯对于别人的记忆有惊人的掌控力。   而如果这些记忆中存在过他,那记忆主人与布莱斯之间存在的联系之深厚,就足够布莱斯标记对方,在对方的记忆里构建一个醒目的“信标”。   无论相隔跨度多么巨大的时间与空间,这种“信标”都会是最为忠诚的灯塔,指引布莱斯寻找到记忆的主人,甚至……   借由记忆中那个本该无知无觉的影像,布莱斯能瞬间在别人的记忆深处“活过来”,走到现实中。   哪怕是易逢初也不得不感叹,布莱斯的异能确实十分诡异,令人防不胜防……   亦或者说,这种诡异的危险性,或许是所有高层次能力者的共通之处。   布莱斯站到窗边,向外望去,试图寻找他在蛾神记忆里留下的信标。   只这一眼,就让他眸光微滞,几乎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在每个来往村民的头颅内,在棚下叽叽喳喳的鸡鸭等家畜眼中,甚至是每片树叶、每根野草的体内……   ——都亮起了一个个明亮的信标!   信标随着这些生灵的移动而动,汇聚成一片缓缓流淌的光河,不断分出支流又汇入,在不知不觉中,被记忆的主人带往各地。   “怪不得,在山洞中找不到祂的踪影……”   布莱斯低声喃喃,原来蛾神就存在于这片山脉里的各处,存在于所有生灵的心灵世界!   “有点棘手啊,要想办法让祂自己聚合起来,才好对付。”   若有所思地嘟哝一声,布莱斯最后向下深深地俯视一眼,下一秒身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易逢初的意识回到自己身体里,他正想离开,未曾想一打开房门,就对上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睛。   “王霖?”易逢初面露诧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   王霖本来只是躲在角落的位置,偷偷观察被论坛猜测为“神裔”的易逢初。   看到易逢初也会正常喝粥吃饭,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王霖还在心里想,会不会是论坛里的前辈们搞错了?   易同学看着也不像是什么非人类啊?   对于非人类,王霖目前的刻板印象就是“诡异恐怖”,就和此刻长在他喉咙里的那对翅膀一样。   而易逢初……   虽然王霖和他不太熟,但是由于易逢初是唯一从来不叫他外号,正正经经称呼他本名的人,王霖对他一直印象很好。   ——怎么看,易同学都完全不像是那种吸人脑髓、食人血肉的邪恶非人类啊!   沉浸在纠结的思绪里,王霖在易逢初紧随四人上楼的时候,还憨憨地没感觉到不对,一边神游天外一边吃早饭。   几分钟后,他才猛然放下手里的勺子,反应过来:易同学是不是发现这四个人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才一反常态地主动跟上他们?   想到这四个人还脱离大队伍一整夜,谁也不知道他们期间遭遇了什么,有没有像他之前一样遇到那种虫蛹……王霖愈发肯定心里的猜测。   所以王霖也很快上了二楼,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房门就在面前敞开了,露出易逢初的身影。   “呃,我,我上来……”   面对易逢初的疑问,王霖总不好直说自己在跟踪他,只能尴尬地找理由,“我来看看他们的情况……”   易逢初尽量忽视他躲躲闪闪的眼神,接受了这个听起来有点敷衍的理由,爽快点头:“他们都累得睡着了,正好你这么关心他们,那就交给你照顾了。”   说着,易逢初拍了拍他的肩膀,脚底抹了油似的溜走了,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啊?”   口中发出一个困惑的音节,王霖迷茫踏入房间,就看见四个人沾满尘土的外衣都没脱,七横八竖地倒在床边,俨然一幅昏迷不醒的模样。   这、这真的是“累得睡着了”吗?   ——难道不是直接集体昏倒了吗?   王霖楞楞地想,易同学不会是懒得照顾他们,所以顺势丢给他的吧……   面对四个昏迷的同学,王霖沉默一会儿,登上论坛。   №201(楼主):   我现在有点相信E同学不是人了……   №202(楼主):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四个疑似被虫蛹寄体的同学一起昏迷得不省人事啊!   №203:   啧啧啧,难得啊,楼主终于清醒了?   №204:   泪目,楼主终于不坚持认为E同学是普通人了……哪里来的秒杀神话生物的普通人啊,给我来一打保护我行不行?   №205:   你们别逗楼主了,让他快点讲讲,刚才发现什么了?   №206:   对对对,楼主细说!真没想到,居然会有一天在论坛追连续剧(嗑瓜子)   在论坛坛友的催促之下,王霖大致简述了刚才的状况。   №210:   所以,这几个疑似被下手的同学一进来,E同学应该就一眼识破了?那他不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啊……   №211:   依我看,E同学就算真不知道自己的神秘身份,应该也早有成算怎么对付这些蛾子,楼主可以躺平等赢了(抱拳)   №212:   啧,楼主运气真好,上来就遇到大佬带躺赢,怎么我下副本就没有这种运气?   №213:   楼上的,如果真给你开局一只神性生物,对面敌人是接近神的层次,你敢动吗?   №214:   ……那还是算了,不敢动不敢动。   看着论坛里一片热闹的吃瓜景象,王霖面带微笑,手头上的活儿却没停,不知不觉就分着神完成了帮四个同学脱下脏外衣和鞋子、把人各种搬到枕头上、顺便还盖好被子等一系列动作。   就在这时,有人评论——   №223: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除了蛾神这个本身就待这儿的关底BOSS,一个副本里正巧同时出现两位神祇的势力还和平共处,这可能性大吗?   №224:   楼上怎么说?   №225:   哎,我也觉得巧合过头了!但一想到楼主的同学都可能天生有神性了,就觉得这点巧合好像也没啥……   №226:   不能因为事件一太离谱,就觉得事件二很正常吧?   我觉得223楼说得有理啊……   №227:   如果,我只是提出猜测——如果E同学背后的神明,与那位使徒背后的是同一位呢?   №228:   这个猜测……仔细一想真的很有道理啊……   №229:   芜湖,简直是豁然开朗!   №230:   表面上:不同神明的心腹在此处偶遇,剑拔弩张!   实际上:疑似神的幼子和他的随身保姆(划掉)保镖   №231:   保姆过分了吧哈哈哈哈哈   №232:   喂你们尊重点啊!那可是行走在神明与信徒之间的使徒,一位神秘的高位存在……   №233:   没事楼上,在这里什么大人物都能被坛友谐星化给你看,出了论坛一个比一个怂得像鹌鹑。   №234:   我们论坛是这样的(笑)   №235:   嘁,在游乐场混已经很窝囊了,在论坛里当当嘴上强者怎么了!又不犯副本法!   №236:   你们还有没有人记得,之前楼主从飞蛾群里听到的那几个关键词,还有一个一直被我们忽略了?   №237:   楼上好记忆(抱拳)等我往回爬一下楼。   №238:   我记得,闲着没事干做笔记记下来了,以下是楼主原句——“听到一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词语,什么‘孵化’‘命运’……”   №239:   被忽略的词是孵化?   №240:   ……楼上我恨你是个木楞子(苦笑)   孵化难道不是贯穿这个副本的始末吗?那群蛾不是一直在寻找人为寄体,孵化虫蛹吗?   №241:   一直被忽略的词,是“命运”吧!   №242:   由于这个关键词乍一看和副本真的没什么关系,我们之前都没有注意过它,但现在想来……   №243:   会不会,“命运”本来就不属于蛾神,甚至不属于这个副本,所以才显得毫无关联?   №244:   意思是说,“命运”是指什么来自副本外的东西?   №245:   ……我可能知道236想说什么了。   E同学和神秘使徒背后的神明,是否才是与“命运”有关的?   №246:   命运领域真神?那暂时论坛公认掌握命运的不就是——   №247:   又是那位?   对个暗号,未来日记?   №248: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最近看到过几次有关祂的帖子了……   №249:   +1,祂最近的动作好像有点大啊,出现在蛾神这个副本更是细思极恐。   №250:   楼主,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如果真是那位命运领域的,那祂神应该挺和善的;   坏消息:你一个萌新好像带着一帮同学闯入神战现场了啊!! 第31章   啊, 神战……?真的假的?   王霖盯着这条回帖,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听起来就如此高端的斗争, 这是他可以介入的吗?   就算是被迫卷入也不行!   就在这时,一条发言吸引了王霖的注意,这位楼主的匿名默认头像后面,带了一个特殊的标志——这是一本摊开的泛黄卷边笔记,旁边还跟着一支羽毛笔。   №255:   ……又是那位?祂不是刚刚吃过*****副本里的海潮圣子吗?   胃口真好啊,这是携子在游乐场开家宴来了。   嗯?这个副本名称为什么是星号?   王霖刚刚想要回复追问, 就发现这条发言瞬间就被系统隐藏了,一句鲜红的警告取代了这一层帖子。   [系统警告:该发言携带危险信息,请在对应等阶专区发表。]   №256:   !是记录者大佬!   №257:   可恶啊刚刚走神了, 根本没看清大佬说了什么……为什么系统反应这么快!(流泪)   №258:   摸摸楼上, 不过这也属于一种保护吧, 知识有剧毒,系统能避免我们看到对于我们而言超纲的东西。   №259:   我好像看见大佬感叹了一句, 命运领域的那位胃口好之类的……?   №260:   懂了, 神性生物自助餐是吧,为蛾神点蜡……   (呃, 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为高位存在默哀。   №261:   点蜡+1   №262:   楼主还在吗?如果你确认E同学对你们是真正友好的, 建议你快点抱紧这条巨无霸黄金大腿……可以问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态度尽量坦诚顺从一点。   无论如何,记住你的最终目的——那就是活着离开。   ……   接下来的回帖大部分都是跟着灌水, 发点蜡,王霖就没有再多加关注。   他默默把262楼的真诚建议记在心底, 刚想下楼找易逢初,就听见窗户砰砰作响。   心脏猛地一跳, 王霖立即抬头看向窗外,好几只飞蛾正趴在窗外,花纹诡谲的灰白双翅紧紧贴着玻璃,乍一看仿佛数张惨白的人面占据了整面窗户。   它们的双翅轻轻颤动,那些人面也愈加鲜活,像是正在做出扭曲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之前这些飞蛾不是只出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吗?   王霖怔住,隔着一段距离,他能听见楼下客厅中同样声音嘈杂起来,其余人显然也注意到了窗外奇异的景象。   惊惧的喊叫此起彼伏,彻底撕破了蜂蟻村表面上的平静。   ……   易逢初刚刚下楼,余光就在角落里瞥见一抹熟悉的色彩,连忙一把抓起正躲在红色行李箱后,假装自己只是一条红绿色挂饰的小花蛇。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易逢初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发现了什么异常?”   小花蛇点了点脑袋:‘村长急,准备下一任……祂将提前破蛹。’   易逢初尝试着理解,猜测大概是村长正在急着寻找下一任“村长”——亦或是兼任为蛾神服务的什么职位。   真没想到,虚假的叙事者明明根本没有露面,居然就对蛾神造成了这么大的惊吓……   让祂不惜临时改变所有计划,只求在叙事者这意想不到的变数面前,尽早完成目标。   想到这里,易逢初转而思考起另一个问题:“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听到‘破蛹’这个词汇……”   “这对蛾神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从常理推测,既然这是蛾神一直以来坚持、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实现的过程,那就一定是对祂有利的。   就像在自然界中,蛇会为了继续生长而蜕掉旧皮,狼会为了适应季节的温度变化而换毛……   这些变化的根本目的,都是更好的生存。   而放在临近神位的蛾神身上,易逢初最先想到的可能性,那就是每一次破蛹都会帮助祂更加强大,也更加靠近每一个高层次存在都渴求的位置——   神座。   小花蛇盯着易逢初若有所思的神色,尾巴微微蜷缩起来,试图用苍白无力的话语解释:   ‘破蛹,就是祂的死亡,也是新生……’   “新生么……”   易逢初一下一下抚摸着小花蛇的脑袋,喃喃自语,“这样力量交替的关键时刻——”   “是否也会是祂最不稳定、同样最脆弱的时刻呢?”   作为回报给小花蛇的赠礼,易逢初去厨房找了一块生鸡肉,用筷子喂给它。   送走心满意足的小蛇,他低头问手机:“你觉得呢?”   “来到蜂蟻村后,你都不怎么说话了,是已经习惯在同学们面前装普通手机了?”   手机慢吞吞地亮起屏幕:【你想让我回答什么?你明明都已经有所打算了,那我的想法就并不重要,不是吗?】   易逢初为它无所谓的态度挑起眉:“你不怕我对蛾神的状态判断有误,带着你直面危险?”   【没有怕的必要,不过是一个……】   说到一半,手机就顿住了,生硬地转移话题:【在这些事上,我一向很相信你的猜测和直觉——有些时候,直觉没有发出预警,这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就在这时,四周骤然响起惊叫声,似乎有一阵名为恐惧和混乱的风,于瞬息间吹遍整片村落。   易逢初向外看去,在异常阴沉的天空之下,无数飞蛾从山林深处飞出,在低空焦躁不安地盘旋着,像是掀起了一场由人脸拼接而成的漩涡。   时而有飞蛾扑腾着打在窗户上,引得躲在室内的学生一阵阵尖叫。   而房屋外呢?同样并不太平。   道路上的村民们面部扭曲,布满血丝的双眼凸起,嘴部最大幅度地张开,易逢初几乎能看见他们鲜红的口腔和暗色的喉咙深处。   舌头痉挛般地抽搐着,村民们口中爆发出刺耳的哀嚎。   从他们大张的嘴里,以及更加狭窄隐蔽的鼻腔、耳道里,都可以隐约看见一些白花花的东西正在蠕动。   不多时,这些花白的东西便钻出来,抖动着展开泛皱的双翅,从人体内争先恐后地飞出来。   仿佛这些人都是一只只巨大的行走培养皿,体内孕育着不属于他们——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子嗣。   易逢初同样看到了独耳村长,他疯疯癫癫地走在路上,不管不顾地撕扯起身上的衣物,指尖凌乱地抓挠自己的皮肤。   半晌,他深深弯下腰抱住双臂,背上裂开一条缝隙,让分成两半的皮囊轻飘飘垂落下来,仿佛飞蛾身后收敛的薄翅——这让易逢初迅速联想到,在洞穴石壁上所刻画的,那些身体中心被一条裂缝贯穿的人形。   密密麻麻的飞蛾从村长背部飞出,像有一场雪白的烟花升上天空,也像是被风卷起的纸屑碎片。   尽管村人们的模样是如此痛苦和扭曲,他们在哀嚎之余,仍然从嗓子里挤出癫狂的笑声。   他们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发出接近狂喜的欢呼:   “——万事皆服从于伟大的蜕秽神主!”   在恍若末日降临的景象面前,一切都陷入混乱与恐慌。   唯有易逢初冷静地站在窗前,无声目睹这一幕。   良久,手机询问道:【看着眼前的这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翩飞蛾群,易逢初无意识地做出类似吞咽的动作,眼底似乎迸发出某种饥饿、渴望的色彩。   “我在想,这么多烤肉在我面前到处晃,偏偏还不让我吃一口,真是烦人啊……”   明明手机的声音还是那种毫无情感的AI音,但易逢初无端觉得它好像低低地笑了几声:   【这就对了——这是属于你的狩猎。】   【难道野外的掠食者会用严谨的公式和线索链,来论证自己的捕猎成功率吗?不,它们往往依靠刻在本能里的直觉与经验。】   【在这种时候,你要相信你的一切猜测、直觉和判断,其余任何人都没有对此置喙的余地,包括我。】   【你想要做什么,哪怕再疯狂、再冒险,都去做吧……命运会永远流向合适的方向。】   “……”   沉默一下,易逢初虽然有点受到鼓舞,但还是忍不住吐槽:“你能不能别总用动物纪录片的口吻,来描述我的行为和心理?那很奇怪。”   没有理会手机的无语,易逢初转过身,正好撞上过来找他的王霖。   王霖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措辞,就听易逢初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获得了异于常人的能力,也被称为‘异能’——这我知道。”   “啊?”   他一脸懵懵的表情,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易逢初继续道:“想活命吗?”   易逢初的语气是那么笃定、强势,似乎不留半点回转的余地,让王霖瞬间严肃起来,下意识原地立正,脱口而出:“想!”   “好,那就根据我所说的做。”   易逢初的面色和缓几分,对王霖的看法从“一个憨憨路人”,转变为“一个还算听话的工具人”。   易逢初简洁地命令道:“你嗓门比较大,和同学们也更加熟悉,快让他们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拿好最贵重的物品——我们现在就走。”   “可是山里雾这么大……”王霖下意识看向窗外,生怕重复昨晚那四个同学的经历,怎么也开不出山里。   “这些你们都别管,等到了时候,这些阻碍自然会消失的。”   淡淡解释一句,易逢初直视他的双眼,黝黑深邃的眼睛令王霖不自觉震颤一下。   只听易逢初再度重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压过所有混乱的尖叫:   “——快点,不要让我重复第三次。” 第32章   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两辆破旧的面包车一前一后,疾驰在葱郁的山林之间。   狂风在阴郁的苍穹下呼啸,压弯了道路两旁的树木, 纷飞的树叶掀起澎湃的绿色海洋,时而有摇摆的枝头刮过车窗和车身,投下一片张牙舞爪的鬼影。   “它……它们追上来了!”   驾驶座上的同学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车辆后的场景,顿时吓得脸色更加惨白几分,哆嗦着脚, 把油门狠狠地踩到底。   只见在两辆车后,有成群的飞蛾挥舞着灰白双翅,飞快地向他们追逐着。   远远望去, 仿佛无数狰狞的人面穿梭在林间, 这些飞蛾触角晃动, 竟是发出了村民们热情的欢迎声:   “蜂蟻村、蜂蟻村蜂蟻村……”   “蜂蟻村欢迎你们!”   距离最近的时候,诡谲人面几乎要贴上车辆后窗, 对着车内的人们眨着眼睛。   车里的所有人都紧张而恐惧地攥紧手, 摇晃着头试图驱逐这可怕的迎接声,他们在心里不断祈祷:   快点, 车再开快点啊——   车身在简陋的山路上摇晃, 似乎已经能够隐隐听见引擎轰隆隆的悲鸣声。   雨越下越大, 缀成串串珠帘,哪怕雨刮器正在不停来回擦拭, 前方的景象仍然愈发模糊。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群诡异的人面飞蛾, 正在离这群逃亡的学生越来越近,可他们却无计可施。   无论车辆怎么加速、怎么向前,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永远都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山林。   直到重复经过几次一模一样的歪脖子树,学生们才逐渐绝望地相信——他们似乎被永远困在了这段路上,就像传说中的鬼打墙一样……   李音坐在易逢初旁边的座位上,她的脸颊毫无血色,透出饱受惊惧折磨的憔悴。   双唇颤抖,她低声对易逢初询问,视线却并没有落在易逢初身上,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们会活下来,会活着出去的,对吗?”   易逢初若有所思,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冷静地对前方驾驶位说:“停车吧。”   开车的同学愣住了,她几乎脱口而出质问:你疯了?想带着我们一起找死吗?   但当她的视线再度移向后视镜,和后座那双漆黑淡漠的眼眸对视,踩着油门的脚却不知不觉地开始泄力。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起了当初门外那个被易逢初驱赶——亦可能是直接杀死的邪物。   一时间,对于“专业人士”的信任和求生的本能开始拉扯,最终滑向前者。   “不管了!”   开车的同学咬咬牙,开始一边减速,一边交替打着远近光灯,试图吸引前方另一辆车的注意,“反正向前也开不出去,继续耗下去肯定也是被追上……不如赌一赌!”   “专业的东西就交给专业的人做,既然我们都不懂这些,那就只能控制自己不要添乱……”   摇晃的车身渐渐停下,前面那辆车则是迟疑着向前滑行了一段路,最终也在距离易逢初这边十余米之外的地方停住。   听话,听劝——易逢初喜欢这样的人。   于是他神情舒缓,难得赞许地看向驾驶座:“做得很好。”   开车的同学一懵,明明只是同学关系,但她莫名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好像被什么重要的大人物褒奖了似的,简直是受宠若惊。   易逢初没有在意旁人的反应,他打开车门向外望了望,啧了一声:“没带雨伞……”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缓步踏入雨幕中,反手关上车门。   头顶是展露怒容的阴沉天空,面前即是如潮水般纷飞涌来的灰白蛾群,但易逢初还是像往常一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主动走向蛾群。   他的姿态与其说是在逃亡途中,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华美宴席。   呼啸的风吹起他的发丝和风衣衣摆,非但不显得凌乱狼狈,反而透出一种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的潇洒。   风力之中,道路两旁的树木纷纷垂下树梢,像是在对这位独特的宾客弯下腰致敬。   因雨丝朦胧,同学们难以透过车窗清晰地看见易逢初的神情,唯有这道从容的背影深深映入眼底,成为一片噩梦似的荒诞混乱中,唯一一个镇定人心的锚点。   在这样说不清的震撼里,低低的哭泣声逐渐消失,车内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易逢初冒雨走向庞大蛾群的身影。   在飞蛾几乎只离他一臂之遥的时刻,易逢初忽地露出一抹微笑。   他竟然不躲不避,反而迫不及待似的展开双臂,像是要迎接这群飞蛾,也像是在拥抱这场愈下愈大的雨。   ——“来吧,共同呼唤我的名字!”   笑声被大风吹散,易逢初对蛾群如此说道。   蛾群骤然一静。   随即,车里的众人皆听到无比刺耳的尖叫声在雨中响起,音量大得像在他们耳旁炸开一般,震耳欲聋。   无数飞蛾皆在“有问必答”的规则之下,怨恨不甘地念出了易逢初的名字,然后便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烧灼,翅膀痛苦地抽搐,浑身化为焦黑的余烬,融化在大雨里。   灰白蛾群在易逢初身周狂乱地飞舞,试图以数量为优势吞噬他,但只能在靠近的瞬间灼烧、融化。   蛾翅抖动之间,漏下细碎的白色磷粉,如同坠落的星屑般混着雨水,洒落在易逢初身上。   特殊质地的磷粉似乎让雨水变得粘稠,渐渐粘合成一片银白的、薄膜似的外衣。   远远望去,易逢初像是身披着银白华袍——华美的银纱从天而降,一半落在他身上,更多的则伴随着雨水流淌在地,蜿蜒成银色河流。   群蛾尖叫着化为灰烬,原本遮天蔽日的族群渐渐稀疏。   直至最后一只飞蛾从半空坠落,易逢初似乎感受到背后数道惊愕的目光,转头回望。   在银白的磷粉薄膜衬托之下,他的双眼显得更加深黑幽邃,异常冰冷,让人呼吸一滞。   这种冷意,不像是淬着怒火的刀尖给人的威胁感,而是另一种更加广袤,更加漠然的……像是人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宇宙,心里油然而生的冰冷荒芜感。   这甚至令车内的同学们纷纷产生一种疑问:眼前向他们走来的,真的是他们的同类、同窗,而不是比起蛾群更恐怖的怪物吗?   易逢初走回车旁,但所有人都沉浸在某种震撼里,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安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交替响起。   只有李音很快有了动作,她打开了车门,示意易逢初快点上车。   她脸上浮现出微笑:“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活着出去……”   “不。”   出乎意料地,易逢初否定了她的说法:“出去的只会有‘我们’——不会有你。”   他不仅没有顺势上车,还握住了李音搭在门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将她拽了出去。   踉踉跄跄地走进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从头淋到脚。李音很明显愣住了,雨滴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很快淌出一道道水痕。   在她无措的目光中,易逢初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她:“在这里,只要回应过虫蛹的呼唤,就会被它们取代。”   “在同学们结伴走在山林里,第一次遇到‘王霖’呼唤李音的名字时,她早就毫无防备地做出回应了,对吧?”   “李音才应该是继王霖之后的,第二个被盯上的寄体,”易逢初盯着“李音”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会活着出去,唯独不应该有你。”   “——控制这座山脉百余年之久的蛾神。”   易逢初拨开最后一层迷雾,指出躲在“李音”皮囊之下的存在的真实身份。   “李音”神色逐渐恍惚,似乎有巨大的飞蛾在她眼眸深处振翅,大片白翳浮现而出,遮蔽了棕黑的瞳孔。   “原来,你是注意到了这个漏洞……”   “李音”——不,蛾神发出轻叹:   “我本以为在突如其来的各种意外面前——尤其是在即将逃出生天的巨大惊喜之下,你能够忽略这一点。”   “可惜啊,我还为了让你放松警惕,牺牲了如此多的子嗣。这件用我孩子们的尸骨织就的外衣,不知是否合你的喜好呢?”   蛾神看着易逢初披着的银袍,语气终于脱离了伪装的惊惧不安,颇为戏谑地轻笑起来。   说着说着,祂还以一种放在人类身上十分怪异、神经质的方式,用纤细的手指抠挖起喉咙,嘴巴张合之间吐出更多新生的蛾子。   它们落出来时,甚至还在扑闪着皱巴巴的翅膀,随后孺慕地环绕在蛾神身周,既是忠实地拱卫,又是亲昵地贴近。   易逢初面不改色地回答:“多谢,衣服礼轻情意重,我还算满意吧。”   蛾神动作微顿,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子嗣于祂而言,不过是可以不断批量生成的仆役,但这并不代表着,祂能纵容其余存在随意享用它们。   这和直接踩在祂头上有什么区别?   “明明只是肉眼凡胎……哪怕有一丝真神血脉,仍然只是蝼蚁,”蛾神弯起嘴角,笑容僵硬而诡异,像是一张覆在皮肉上的笑脸面具,“是什么给你勇气,在我面前如此放肆的?”   “无论你背后的存在多么强大,你终究不是祂!更何况,‘命运’甚至漠视你来到这里,祂也未必多重视你……”   说话间,从蛾神口中落出的飞蛾已然飞快增殖,在祂身后蠕动成一团令人望而生畏的虫群:   “以真神血裔为蛹——这会是我踏上神位前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完美的破蛹!”   “对神不敬之人,我在此诅咒你,永远被‘命运’背弃,肉身与灵魂俱化作我前进的台阶!”   蛾神扇动翅膀间,狂风怒号。   祂的每一句语言都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风在这力量的影响下,如锋利的刀片一般向易逢初袭来,很快就在他的体表割出数道参差不齐、大大小小的伤口。   血珠沁出伤口,易逢初却像感受不到痛觉一样,神情平静,并不意外。   “果然,你又是佯装失手差点放我们离开,又是混入我们之中,处心积虑,就是为了狩猎我……”   说着,他微微一笑,脸颊边细小的血痕令这微笑增添几分难言的危险,他眼中逐渐浮现惊人的食欲:“真巧,我也一直在期待着——吃掉你。”   蛾神还没来得及细思易逢初的话中深意,瞬息之间,祂的记忆被外力触动了。   易逢初藏在身后的手机屏幕上,倒计时终于清零,他在一瞬间以蛾神对于布莱斯的印象为锚点,让布莱斯降临在蛾神的记忆里!   使用完布莱斯的异能,易逢初就毫无停顿地取消了降临,故而在外人眼里,他似乎只是有一刻的恍惚,就恢复了正常。   而此刻的蛾神,也完全没有余力关注这一点异常。   在祂的记忆中,那位命运使徒的过往影像似乎骤然产生了自我意识,朝着祂转过头,温和地笑了笑。   以那双血红的眼眸为原地,一场紊乱的风暴在蛾神脑海深处掀起,卷席过祂在过往各个时间段的记忆。   恍然之间,祂逐渐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处于第几次破蛹……   是第五十次,还是第十五次?   蛾神本就是在一轮又一轮破蛹中不断变强的“蜕变与新生之神”,当祂的记忆开始倒退回数次破蛹之前,祂的能力也在逐渐变弱。   原本在体内澎湃的力量如同沙粒,被记忆卷起的一层层海浪带离岸边,无论如何也无法挽留——   这让蠕动着伸向易逢初的蛾群暂时停滞在原地,陷入对于自我状态的迷茫。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肉眼凡胎——这也是我的优势啊。”易逢初喟叹一声。   他回想之前吞食海潮圣子的经历,似乎他只有深陷在“无意识”的昏睡之中,才能体验那种褪去躯壳枷锁、灵魂无比强大的自由感。   易逢初当然不可能在敌人面前自动一秒入睡,但他可以利用本身肉体的脆弱性,强制自己进入那种“无意识”状态!   “王霖,用你的异能!”易逢初猛然转头,朝着车内厉声喝道。   现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毫无防备直视过蛾神的普通人都已经失去了意识。   只有王霖因为易逢初的提前叮嘱,早早紧闭双眼、抱住脑袋,额头抵住前座靠背,不敢向外看一眼。   听到易逢初的声音,他哆哆嗦嗦地开口念叨:“昏睡、昏睡、昏睡……”   他喉咙里的蛾翅疯狂扇动着,一遍又一遍发出蕴含着诅咒的语言。   虽然王霖的异能等级还不高,诅咒成形需要概率,但只要他重复尝试的次数足够多,也总会有几次成功。   随着王霖的念叨,似乎有一点微小的困意在易逢初的感知中生出,它实在是太渺小了,像是茫茫海面上泛起的一道涟漪。   若非他仔细寻找,差点把这一丝困意漏去。   易逢初抓住这一丝困意,放弃任何反抗,甚至主动抛弃了清醒,放任这丝困意的涟漪渐渐一圈圈扩大,最终掀起一阵巨浪,缓缓漫过每一寸神经。   很快,他就成功沉浸入“昏睡”状态。   而在易逢初的意识消失的瞬间,一阵恐怖的力量似乎从他体内苏醒了。   那些仿佛被刀片划出的伤口,不再流出任何鲜血,银色的光辉在一道道血痕之下绽开,恍若一枚枚藏在血肉中的鳞片——   刹那间,数不清的鎏金蛇瞳在伤口中睁开眼,无数的银蛇从血痕下伸展而出,对蛾神吐出猩红的蛇信。   真正的狩猎,现在终于开始了。 第33章   所有伤痕骤然停止流血, 在这些数不清的细小伤口下,生长出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细小银蛇,睁开一双双在雨幕中泛着冰光的金色竖瞳。   这些小蛇顺着易逢初的双臂和脖颈游动, 缓缓游弋而下。   它们每向前一寸,身形就膨胀一圈,很快就从拇指大小的粗细,成长为合抱之木般的巨蟒,鳞片在地面上摩擦出深刻的刮痕。   易逢初的双眼已经合上,但在他的脸颊边上, 却裂开几道缝隙,七八只璀璨的金眸分布在两边,瞳孔翕动若一道道漆黑的深渊。   此时此刻, 任何人看到易逢初这副模样, 都不会认为还属于人类的范畴。   从他身躯之上, 几乎延伸出一座群蛇组成的小山——而他本人,则像是蛇巢本身。   “命、命运——”   顶着李音皮囊的蛾神面色僵住, 祂能在冥冥中感受到, 祂那通往神座的未来被断绝了。   祂一直以来渴求的那个层次,正像是丝线被扯断的风筝, 不可控制地消失在祂眼前。   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如潮水一般, 淹没了蛾神的心灵, 让祂和祂背后蠕动的蛾群一起,爆发出无比尖利的哀嚎。   对于这位只差一步就彻底掌握诅咒领域的伪神而言, 这声尖啸中蕴含的庞大力量,瞬间便让整座山脉的花草树木枯死, 虫鸣绝迹,土地寸寸龟裂, 被死寂所笼罩。   ——而这也是蛾神在这片大地留下的,最后的讯息。   纠缠的群蛇蜂拥而至,它们吐露着猩红的蛇信、淬毒般的尖牙,瞳孔兴奋地缩成一条狭窄细缝,各自游走向中意的猎物。   这么多不断再生的蛾,足够它们饱餐一顿,比分食海潮圣子那次更加丰盛美妙。   远处城镇中的人们纷纷仰起头,惊呼声连片。   只见苍翠的群山之间,盘旋着升起灰白的“龙卷”,它们如灰烬般迅速向天空攀升,仿佛正在试图逃离什么。   然而紧随其后的,就是无数在云雾中游弋的蛇群,纤长庞大的身躯正如向上抓取的手掌,将那灰白龙卷紧紧攥住、包裹起来。   这本不应降临在人间的狰狞景象,好像从大地深处拔起的,顶天立地的天之巨树。   遥隔千里,深深扎进人们的瞳孔深处,留下一枚震撼与刺痛交叠的烙印。   这“巨树”已然直插云霄,却仍然还在不断向上生长,狰狞纠缠的蛇组成遒劲的枝干,而被追逐吞噬的蛾群,则像是暴风中飘零的树叶。   蛾神的翅膀扭曲着空间,瞬息之间就从地面上,逃逸到光年之外,恒星的灼烧、黑洞的引力都无法在祂看似脆弱的蛾翅上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就在祂以为自己——至少是自己的一部分能够逃离时,一张巨大的蛇口在祂前进的尽头张开,仿佛星空都扭曲着落入巨蛇口中。   “啊啊啊——”   蛾神发出频率尖锐的声波,不可抵抗地被吞入蛇口。   ……   车内。   王霖把脑袋深深埋进双臂中,不敢对外界投以任何关注。   如果说他完全不好奇外面的局面,那是不可能的。   但经过这么几天里论坛坛友们对他进行的知识恶补,王霖深知每一分每一毫的认知——只要有关蛾神、甚至是易同学背后那位更为恐怖崇高的存在,都能化作索要他性命的穿肠剧毒。   王霖还不想年纪轻轻就进疯人院或者坟地进修,所以他拼命地逼迫自己压制住不该有的好奇心,不要多看、不要多想。   额头抵着前座座椅,双目紧闭,王霖忽地感到浑身皮肤有些瘙痒。   他不敢抬头去看,只能闭着眼抓挠起双臂,似乎有什么薄薄的、硬质的东西从他指缝间簌簌掉落。   有过喉咙里长出蛾翅的经验,王霖微微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   受高位存在的力量污染,他……他的皮肤表层,又生长出了什么本不该有的器官?   对于未知事物的惊惶和好奇,屡次催促王霖睁开双眼去瞧一瞧,但都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无助地抓挠着,感受到一层层薄片似的东西被他抓得脱落,轻飘飘落在脚边。   与此同时,王霖又隐隐听见,车外似乎响起了沉沉的闷响,像是正有什么重物在地上拖行。   随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脆响。   “咔嚓。”   “咔嚓咔嚓……”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口口咬着、吞食着某种脆生生的食物。   ……总不会是,蛾神在被易同学,或者他背后的恐怖存在咀嚼吧?   脑海中生起这个玩笑似的念头,但随着脆响不停歇地响起,王霖却逐渐确信这个猜想。   但他仍然无法想象,能够像吃零食一样咔嚓咔嚓咀嚼那群诡谲人面蛾的,会是怎样强大而危险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祂不会同样吃人吧?   似乎有一阵电流在脊椎中流窜过,王霖感到头皮发麻,喉咙里的蛾翅大概也倍感惊惧和不安,加速扑扇起双翅,掀起咽喉深处的痒意。   时间在煎熬的恐惧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车外隐约的咀嚼声消失了。   王霖静静多等了几分钟,确认外面不再传来异常的响动,眼皮下的眼珠颤了颤,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查看现在的状况。   刚一睁开眼,他的视线就是垂直望向脚下的,恰好看清那些被他抓挠下来的薄片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片又一片轻薄的白色鳞片,质地硬中带软,像是幼蛇还未发育良好的软鳞,如同细雪一般堆积在他脚边。   数量之多,几乎铺满座位前有限的空间,脚步稍一挪动,就会发出踩上异物的轻响。   好、好恐怖……这就是易同学的血脉带来的力量影响?   如果这种影响施加的时间足够长,那他,乃至在场的所有人,是否都会彻底变成一条条只能在地上扭动的白蛇?   等等,所以易同学的“原形”,该不会也是蛇类的样子吧?   就在王霖脑海中盘旋着无数疑问的时候,忽然,他感到这辆车微微一沉,坚固的车身发出有些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什么情况?   王霖身形一僵,冷汗迅速从头顶冒出来,顺着额角滴落下来。   他意识到,好像有某个沉重的庞然大物……   正压在车顶上。   这时,距离他仅仅一门之隔的车外,似乎也有东西缓缓碾压过车门、车窗。   根据摩擦的声音,王霖判断出,正在车外活跃的生物似乎拥有坚硬的外壳,才能和钢铁、铝合金制成的车门摩擦出有些刺耳的剐蹭声。   外表坚硬,能沿着东西攀爬,从车旁延伸到车顶……   结合这些信息,王霖不难产生联想,这好像是一条蛇——   一条身形庞大沉重的,盘绕住车辆的巨蛇。   疑似大难临头,王霖甚至有这么一瞬间忘却了恐惧,诡异地有点想笑。   这现实也太狂野、太荒谬了,刚刚经历过山村人面蛾,就要迎接神秘学版本的狂蟒之灾……   “哈,也不知道过来的这位,到底是现出原形的易同学,还是他血脉的源头……”   王霖不敢抬头,银白的鳞片在他余光中晃过,恍若死神提起的镰刀终于挥舞到了他身侧。   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脏跳得都快要爆炸了,嘴巴也像是被加了马达,口无遮拦地吐出他颇为丰富激烈的心理活动:   “等易同学恢复正常人的模样,会不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同学们全部失踪了,只剩下车?”   “不,不对,车也不一定能留下,万一这巨蛇有连铁皮一起消化的开胃癖好呢……”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要完蛋了。”   说着说着,他混乱的思维几乎无法辨认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听见颤抖的哭腔萦绕在耳旁。   巨蛇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这些话,硕大的金色眼瞳贴到车窗上,疑惑地打量车内絮絮叨叨的王霖几眼。   奇怪的人。   它们才不喜欢吃铁皮……   无声地反驳一句,这条巨蛇松开了对车辆的束缚,与它其余的同类一起渐渐变得细小,缩回了易逢初体表的伤口里。   银蛇钻入血肉中,瞬间如同融化一般消失不见,连同那些细小的伤口也一起愈合,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而易逢初的身体则背倚着树干,在路旁继续昏睡。   ……   沉沉地睡了一觉,等易逢初再度清醒过来,他正坐在温暖的车内,跟随着车辆的行驶而摇摇晃晃。   由于淋了一场雨,他现在身上的衣物都是湿漉漉的,冰凉凉地贴在肌肤表面,好在有好心同学帮他披了一条绒毯,不至于让他感到太冷。   “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多久?”易逢初刚开口时,声音还透着一分困意未消的微哑。   身旁的同学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语气里带着死里逃生的轻松喜悦:“现在是傍晚四点半,你大概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我们一醒过来,那些奇怪的蛾子还有山雾就全部消失了,手机信号同样恢复正常。我们已经报了警,但这边地方偏远,他们赶过来救援也需要时间,反正我们的车都正常,就先往山下开了……你看窗外,已经能看到城镇的影子了!”   “终于可以离开那个鬼地方了!就是不知道我们当时都是怎么忽然失去意识的……”   当然是因为直面了蛾神,若非祂当时还披着人类的皮囊,那他们恐怕就不只是昏迷这么简单了。   轻则余生都受到诅咒的影响,疯疯癫癫,重则伤亡惨重……   易逢初在心里回答,表面上却做出刚刚清醒过来的疑惑模样:“你们最后的记忆停在哪里?”   “我只记得你独自下车,挡在蛾群面前,保护了我们所有人,特别厉害、帅气!”   两眼微微放光,同学又压低声音道:“放心,我们都知道像你这样的神秘大师,肯定只想要大隐隐于市的平静生活,我们不会把你的特殊秘密说出去的。”   “你的救命之恩,我们都记在心里,没齿难忘……”   易逢初能感受到,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小心翼翼地投来感激而敬佩的目光,有些不适应地咳嗽一下,转移话题:“没有人受伤吧,比如李音的情况怎么样?”   同学脸上的笑容淡去,露出一些担忧,不解地说:“李音至今还没醒,她好像有点发烧,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蛾’、‘蛇’之类的词,可能是在做噩梦吧?”   “不过很奇怪,我印象里她一直待在车里啊,为什么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   同学为易逢初指了指李音所在的地方,她被转移到了另一辆车里。   易逢初眯起眼睛,遥遥看了一眼,确认包括李音在内的所有人,命运线都恢复了正常的白色,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你的心情好像也很不错?”同学有些好奇地端详着易逢初的神色,“很少看见你表现得这么……轻松?满足?”   “还行吧。”   易逢初回味着,餍足地向后靠着椅背:“在梦里吃了一大顿很香甜的烤肉片。”   直到现在,他的胃部都有一种暖融融的餍足感,似乎有无形的力量流淌过他的每根血管,源源不断的暖意冲刷着每一个细胞,这让他不禁眯起双眼,懒洋洋地窝在座椅里。   “哦,那确实很不错。”   同学们都没有深究,随口回应一句,唯有坐在角落的王霖抖了抖。   王霖根本不敢细思,所谓的“烤肉片”究竟是什么…… 第34章   易逢初正打算掏出手机看看时间, 手指却在口袋里摸索到一片轻飘飘的飞蛾残翅。   他捏出这片残翅,漫不经心地低头瞥了一眼,目光却倏然定格。   “这是……”   指腹摩擦着残翅的边角, 易逢初缓缓辨认出上面模糊不清的图纹。   那是两个数字——“01”。   这像是人为利用科技手段刻印而成的,方方正正的印刷体似乎是某种未知的密码或编号,在时间的磨损中变得隐约模糊。   这两个数字代表着什么,出自谁之手,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蛾神的翅膀角落?   如果这真的是蛾神的“编号”,那是不是意味着还有02、03号?   把这个疑问留在心底, 易逢初打开手机,检查这一次手机里是否会出现新的变化。   果然,在屏幕右下角的小玻璃展柜中, 除了那颗从鲸骨水族馆副本得到的金色眼球, 还多了一件整整齐齐叠起来的银色外袍。   雪银布料在展柜顶部的灯光下, 表面像是正流淌着波纹般的光泽,如同银河涓涓。   易逢初试着点了一下两件“收藏品”, 旁边瞬间浮现出相关信息:   【收藏一:凝视命运的眼睛】   【介绍:祂静静睁开鎏金的眼瞳, 看见了众生命运上演的轨迹,于是祂俯下身, 观赏起这奇特的演出。】   【收藏二:诪祸之衣】   【介绍:来自蛾神的最后遗物, 是诅咒领域的不完整权柄。披上这件外袍, 或许你可以掌握语言中的毁灭力。】   一个“命运”,一个“诅咒”么。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想, 看来这几天还是收获颇丰的……虽然还不知道这两件强大的收藏品有什么用。   面包车一路摇晃着,飞快抵达最近的城镇。   刚刚靠近镇子边缘的建筑, 就能看见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附近等待,车顶闪烁的醒目光芒划破暮色, 给一行刚从险境脱身的学生们带来几分安全感。   两辆面包车减速,最终停在警车面前。   医务人员首先一拥而上,为几个受惊严重的同学披上温暖柔软的毛毯,轻声细语地询问他们的状况,并把疑似高烧、深陷梦魇的李音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   而几位警官则面色沉凝,与鞠老师及两个开车的同学交谈许久,似乎正在了解情况。   易逢初对他们的交谈不太感兴趣,百无聊赖地靠在座椅上,默默裹紧了绒毯。   忽然,他若有所感,视线掠过几辆警车,注意到后面一辆通体漆黑的公务车。   公务车的玻璃上大概是涂了防窥图层,易逢初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景,只能隐隐瞧见几道微微晃动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某种直觉告诉他:车里有异能者,而且还是与他有些联系的异能者。   易逢初只盯着看了两秒,就懒懒地收回视线。   反正又不能吃,他看他们干什么?   ……   王霖缩在角落里,足足放空大脑两三个小时,才终于从面临未知生物的冲击和惶恐中缓过神来。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王霖总觉得易逢初给他的压迫感似乎更加强大了,光是共处在一辆车上,他喉咙里的蛾翅就皱巴巴地蜷缩起来,时不时颤抖几下,似乎对易逢初充满了恐惧。   应该是错觉吧……   王霖努力说服自己,易同学明明就是平易近人的好人,不对,好非人类啊!   在车辆驶离山脉的刹那间,游乐场系统的声音便在他脑海中响起,结算面板紧接着浮现而出。   「恭喜您通关特殊副本“蛹中回音”,评价结算中……」   「探索度:20%   任务一:活着离开蜂蟻村所处山脉(完成)   任务二(支线):未解锁」   「评价:你的大脑空空如也,探索度和任务完成全靠队友的帮衬,以及论坛众人的支持,唯有幸运值得称道。   很好奇当你摇起脑袋的时候,是否会听见水波翻涌的声音?」   「恭喜你获得积分三百点;额外奖励特殊称号“命运的疑惑”,该称号无特殊效果,可自行选择是否佩戴展示,现已存入系统背包。」   「因伟大的命运主宰的介入,该副本BOSS“蛾神”已消失,副本永久封存,不予重启。」   「最后,祝贺你成功活下来。」   被系统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顿,王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呃,虽然他好像确实没做成什么事,但他毕竟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嘛……   能够在神仙打架之间幸存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如此乐观地想着,王霖打开系统商城,用为数不多的积分购买了一两件保命道具和救命药品,时刻悬在心头的紧迫感终于消失,让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打开系统背包,几十个小格子出现在他眼前,几乎是一片空荡荡。   他点开那个名为“命运的疑惑”的特殊称号,纳闷儿地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奖励。   「特殊称号:命运的疑惑   稀有度:SS(举世罕有)   特殊效果:无   介绍:你的部分表现,让命运轻微地疑惑了一下,因此系统特颁发该称号。」   命运,也会感到“疑惑”?   王霖愣了一下,随即回想起系统所说的,蛾神是因“伟大的命运主宰”的介入而消失的……   难道这里所说的命运,就是掌握着命运权柄的神秘神明,也是易同学背后的那位“家长”靠山?   有了这个猜测,王霖再度进入系统论坛。   一登录进论坛,他就收到了许多坛友的“热切关心”。   №303:   楼主失去音讯的第七个小时,想他。   №304:   唉,楼主看着人不大聪明的样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点蜡)   №305:   永远怀念,这个帖子也算是年度精彩帖之一了,也是楼主来过这里的证明,人走帖还在,经典永流传……   №306:   怀念+1   看到这里,王霖实在是憋不住了,急匆匆发言,证明一下自己尚且还在人世。   №307(楼主):   我人还好端端健在呢,别点蜡烛怀念了!   №308(楼主):   对了,我们一帮同学和带队老师都幸存下来了,目前最严重的受害者也只是在发高烧,大家状况都不错!   №309:   哇!楼主回来啦!!   №310:   庆祝楼主和同学们平安生存!   №311:   真是超乎预料的生存率了,第一次见到一个普通人都没有丧命的副本,而且这副本的危险程度还不低……   №312:   E同学要占很大功劳吧,没有大佬镇场子,我看这群年轻学生也是生死难料。   №313:   赞美E同学!   见论坛提及易逢初,这不免勾起了王霖对于那阵“咔嚓咔嚓”疑似嚼蛾神的声响,以及后来缠绕车身的巨蛇的回忆。   现在回想,他仍然心有余悸,手都有些哆嗦,但还是把事情经过清晰地整理好,分享给论坛众人。   王霖本人在现实中不善言辞,文字的表达能力也十分平庸。   尽管如此,论坛坛友们仍然能从简单的语言表达中,窥见惊险的一幕幕。   在山林中穷追不舍的人面蛾群,E同学背后的神秘神明,曾一圈圈环绕住车辆的巨蟒……   №320:   楼主,要不是我知道你耿直的秉性,真的都要怀疑你在编小说了……   №321:   真是一次副本顶人家三年啊!   №322:   这么看来,E同学的真身,可能是类似于蛇一样的生物咯?   №323:   想象一下,倒是颜值挺高的……神性生物中的颜值担当!   №324:   这么一看,蛇吞蛾子,好像也很合理啊(点头)   我猜,说不定巨蛇缠住车其实是E同学还不太熟悉原形,迷迷瞪瞪爬回来,想要上车呢?可怜车里的楼主被吓个半死哈哈哈哈   №325(楼主):   ……唉,你们不懂,当时我是真的以为自己要葬身蛇腹了,都在心里起草遗书了。   №326:   怜爱楼主了,大家都不理解他的悲伤,大家只想笑哈哈(憋笑)   №327:   只有人家心疼楼主giegie~   №328:   你看开点啊,就算被吃了,那也是进熟人E或者他家长的肚子里,算是进同学家一游了。   №329:   到此一游但是单程票的那种,对吧?楼上你也没放过他。   №330(楼主):   你们别开我的玩笑了,说一点正事吧……请问一下“称号”是什么东西?   №331:   称号啊,就是在副本里满足某些特定条件、达成少见的成就之后,系统可能会颁发的。   楼主才经历第一个副本,这么快就得到称号了??   №332:   哇哦~称号一般都会附带一些特殊效果和影响吧?好东西啊,楼主拿到的是什么?   №333:   回想一下楼主的表现,感觉也没做什么啊,除了抱E同学大腿。   №334:   该不会,称号就是什么“抱大腿专家”、“神子伴读”之类的吧?   №335:   咳咳,也可能是“神裔起居记录者”,感觉楼主遇见什么都要来论坛说一声,明明素未谋面,我却有种早就认识E同学的错觉……   №336:   呜呜呜E大佬,我是你失散多年的老同学啊!能不能也来副本捞一捞!   №337(楼主):   我获得的称号也挺奇怪的,SS级“命运的疑惑”,但是没有任何附加效果……   王霖把这个称号的介绍发出来后,众人莫名安静一瞬,接着——   №338:   我去,本来只是开玩笑的,结果现在看来E背后真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真神啊啊啊!   №339:   这样莫名其妙的称号,也只有系统在舔各位神祇的时候会颁发了。这系统高傲得很,但凡位阶低一点,它都不带看一眼的……   [系统警告:该发言带有不友好信息,已屏蔽;一周内屏蔽三次及以上,将封号三天处理。]   №340:   所以最后应该是命运领域的那位真神直接神降了,干掉的蛾神。   楼主你达成人生成就,围观神降现场了啊!   №341:   看来E真的挺受重视的?神性生物多,但真正如此受优待、还能时刻引起真神亲自下场的神性生物可不多啊……   №342:   真正的神之爱子,论坛太子出现了(吃瓜)   №343:   楼主你要珍惜这段缘分啊,可遇不可求的大腿就摆在你眼前了……   话说如果你不珍惜,能不能换我来?   王霖正沉浸在论坛里,忽然,他旁边的车窗被从外敲了敲。   疑惑地降下车窗,王霖就看见一位警官神情严肃地向他出示了证件,随后后退半步,像是在为上级让路。   从警官身后,缓缓走出一个身着长款大衣,眼前却蒙着白纱布的青年。   明明他的双眼藏于白布后,王霖却莫名觉得,对方应该是正在仔细地注视、观察着他。   “你好,我是来自国家异能研究及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江宥。”   蒙着眼的青年朝王霖伸出手,礼貌性地交握一下:“关于蜂蟻村发生的一切,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第35章   “闭上眼, 深呼吸……”   “你感到一阵温热的潮水缓缓漫过头顶,就像母亲孕育生命时的羊水一样——所以这里是安全的,你可以正常呼吸, 甚至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轻松、更舒适。”   在异能管理局分部,一个年轻男人闭着眼躺在医疗床上,接受局内“窥秘”领域异能者的诊疗和调查。   该男子是蜂蟻村山脚附近城镇的居民,在目睹群山间不可思议的异象后,他表现出神志不清和试图自残的倾向,被当地警方移送给异管局处理。   沈媛坐在床边, 循循诱导的声音像是拢着一层薄雾,弥散进男人潜意识的深处:   “不要害怕,也不要产生抗拒, 在这里, 没有人能伤害你……”   “现在告诉我, 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男人半梦半醒地开口:“我看见,群山深处长出了一棵、一棵巨树, 它在不断生长, 很快没入云层,遮蔽太阳……”   “你应该还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能否试着描述出来, 你看到了什么?”   “它, 它的树皮是银白色的,表面起伏不平, 四处都垂挂着藤枝。树叶好像是灰白色,在空中异常剧烈地抖动摇晃……”   渐渐的, 年轻男人缓缓皱起眉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几乎要把洁白的床单抠出洞来。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急促、惊恐,声音刺耳地刮过旁人的耳膜:   “不,不!那根本不是树——那是蛇!”   双手挥舞到半空,男人比划出凌乱的线条,愈发凄厉地喊叫着:“好多好多大得难以想象的巨蛇!那树干是蛇组成的,垂下来的藤蔓也是蛇!它们从山底攀爬而出,正在追逐着猎物……”   “好,我知道了,”沈媛安抚他,“还记得吗?虽然你所见的存在很可怕,但现在你处于母亲的羊水里,母亲会保护你的。”   “渐渐忘记这一切噩梦,然后出生吧——作为一个崭新的、健康的人,回到正常生活中。”   在沈媛“心神透视”的视野中,盘踞在男人精神中的负面影响逐渐散去,男人浑身泄了力道,缓缓放下双手,重新安静下来。   为了确保他已经恢复正常,沈媛继续观察了十五分钟,见没有进一步的异常,终于松了一口气。   诊疗室的门被打开,闻声一身医用白大褂,踏入房间。   他瞥了一眼静静昏睡的年轻男人,问道:“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   沈媛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回答道,“幸运的是,他目睹的存在没有主观上的任何恶意,而且当时双方距离遥远,中间有云雾阻隔……不然就不是做一个心理净化这么简单的事了。”   说着,她耸了耸肩:“要是他真的正面直视了一位神明,那就算局里给我批一百年的带薪休假,我也不敢对他进行任何形式的‘透视’和询问。”   “哈哈,我想也是,”闻声赞许道,“有福气也得要有命享才行。”   闲聊几句,沈媛询问:“队长他们那边的调查怎么样了?”   “希望他们最好不要接触危险的污染力量……不然又要由我负责精神检查和疏导。”   “那你恐怕要准备好加班了,”闻声摩挲着下巴,面露惋惜,“商议之后,江队还是决定亲自前往‘那位’降临的地点勘察——我刚刚送他们过去。”   “江队认为,同为命运领域的异能者,他或许能够在祂降临之处,观察到更多细节。”   沈媛闻言,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真是敬业得不要命。大家一起避开高层次的斗争,适当划划水、准时上下班,难道不好吗?”   “看来又得加班了……”   烦躁地抓乱头发,沈媛摸出诊疗记录本,重重拍在桌子上,似乎颇有怨气:“等我写完有关城镇居民的3000字观察汇报,希望能赶得上在八点前吃晚饭。”   ……   孟司游缓步行走在山野间,这里的景象如果让一行学生看见,必然会大吃一惊——   只见漫山遍野的茂密山林尽数枯萎,焦黄枯死的野草倒伏在皲裂的土地上,浑然看不出先前生机勃勃的模样。   原本郁郁葱葱的山脉,如今已经彻底化为一座死山。   而对于孟司游而言,他本能够听见万事万物的“声音”,此刻耳旁却唯有一派死寂,变得异常清净。   “诅咒领域的力量,以及……”   孟司游抬头望向前方,能够看见一抹属于他自己的虚影。那影子一边面色凝重地四处观察,一边双唇微动,似乎正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以及来自那位的,命运的力量残余。”   看着这些熟悉的虚影遍布山野,演绎着未来、现在和过去,孟司游笃定地下此判断。   他继续向前走,踩着满地落叶枯枝,穿过死寂的树林,来到两辆面包车曾停下的位置。   在这里,土地上仍然留着轮胎碾过的痕迹,四周不少树木被拦腰撞断,仿佛有某种庞大的生物在不经意间抽打过它们。   眼蒙白布的青年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对着眼前的景象陷入思索。   孟司游停在青年身边,恭敬地垂了垂头:“江队长。”   江宥应了一声,问道:“山上的景象,你也都看到了。可以确定是上次你们所遇见的那位吗?”   “力量残余的形式完全相同,基本能够确认。”   点点头,江宥低声呢喃一声:“吞噬了蛾神,祂基本能够掌握命运、时间和诅咒三个领域,真是可怕……”转而又问,“蜂蟻村村民那边,情况如何?”   孟司游微微一顿,面色不大好看。   在他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贫困破败的蜂蟻村,以及屋檐下悬挂着的、随风摇晃的人皮……   ——没错,等孟司游带人赶到的时候,那些与蛾神联系过深的村民们,已经把自己的皮囊生生扒了下来。   “嘀嗒,嘀嗒……”   淋漓血珠沿着人皮的边缘滴落,薄如蛾翅的材质暴露在光线下,显出人类皮肤特有的纹理。   这些人皮就这样一张张挂在窗前,山间微凉的风一吹,它们便像纸扎的灯笼那样,簌簌飘动着……   孟司游一板一眼地汇报了现场情况,并加以补充解释:   “我们抵达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全部救不回来了。哪怕他们有幸恢复生机,蛾神的诅咒也在他们血脉中流淌,甚至会蔓延向他们的亲朋好友、子嗣后裔……”   “至于余下的村民,则或多或少带有蛾神的力量影响,需要进一步监控。”   “部分村民为了表达认罪的诚意,如实交代了蜂蟻村这些年的罪行。”   “每隔十年,村民们就会在蛾神的示意下,引诱山外的人进山,成为孵化蛾的活人蛹,帮助蛾神向神位更进一步;如果外来者数量不够,他们甚至会献祭村内的新生儿,填补空缺……”   “光这三十年,就有至少五十人遇难,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孟司游回头看着三面环绕的山脉,只觉得这就像是一个牢笼,困住了五十多条鲜活的生命……   一想到这样血淋淋的事实,他就感到不寒而栗。   江宥并不感到意外,叹了口气:“与邪神结缘的后果,往往便是这样——将刀刃一遍遍对准自己的同类、同胞甚至是血亲,以此卑微地祈求祂们的仁慈与恩赐,最终却仍然难逃死亡的结局,肉身与灵魂一同泯灭。”   “我会以该事件带队负责人的身份,向局长申请,尽量让村内无辜的孩子们回归社会、正常生活,但这希望恐怕不大。”   江宥神色凝重,语气中透出几分怜悯,“最坏的结果,就是所有孩子都将一辈子处于严格的监禁中,在他们祖辈罪孽的阴影下,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孟司游也跟着叹息一声,目光落在远方鸟兽绝迹的死寂群山中。   沉默片刻,他随即想到江宥负责与幸存学生之中唯一的游玩者沟通,不禁有些好奇:“队长你怎么这么快就赶过来了?看来讯问进行得很顺利啊。”   “咳咳,不。”   干咳几声,江宥对此的态度有些微妙:“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审讯。”   “事实上,只要打开系统论坛,看新人求助区的热帖,任何玩家都能看到事件的前后经过……”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什么东西都往网上发啊。”   江宥感叹。   愣住一下,孟司游不敢置信地依言找到帖子,一目十行地补完楼中的所有信息和猜测。   帖中表现最为突出显眼、孤身一人力挽狂澜的,显然是楼主口中的“E同学”,而这个打码在孟司游眼里,几乎就是无效的明码,明晃晃地把易逢初的身份都抖出来了。   翻着帖子,孟司游的表情愈发失控,双眼缓缓瞪大,下巴就像脱臼一般合不拢。   ……啊?神子?   啊?神性生物?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一无所知、身处局外的老同学吗?   之前孟司游就调查到,易逢初曾经在深夜来到滨海车站附近,因此还怀疑易逢初或许受到了未知存在的引导。   现在看来,他的这个怀疑不仅是正确的,甚至还不够大胆?   毕竟孟司游至多只是猜测,可能是有强大的命运领域异能者出于某种目的,正在幕后引导易逢初的部分行为……   但他万万不敢猜测,易逢初背后的存在可能是一位真神啊!   他更不敢相信,曾经冷淡低调的高中同学,隐藏身份居然是一位神祇的血脉后裔……   甚至是能够直接令祂神降庇护的“爱子”!   要知道,在许多神明眼里,子嗣不过是一件永远不会背叛的趁手工具,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然后在完成相应使命后死去。   如果不幸殒命一两个子嗣,那就像流水线上的个别残次品遭到意外毁坏了,不值得祂们多加关注。   有些子嗣也会被选为神明的备用躯体,诞生于世的唯一意义,就是承载神明的力量和人格,最后彻底被同化成神的一部分。   可是看易逢初疑似经历过“神降”之后,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样子,他根本不像是什么消耗品。   甚至,他对于那位“叙事者”、“轮回衔尾者”而言,可能有格外重要特殊的意义……   孟司游正处于震惊之中,就听到江宥轻声念出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易逢初——你认识他,对么?”   怔怔地点头,孟司游看向江宥:“所以……他也会和蜂蟻村的幸存者一样,以后都处于监视和控制中吗?”   江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出手,解开遮挡在眼前的白布。   纱布缓缓滑落,底下露出的却并非是眼睛——而是空荡荡的眼眶。   干涸的血迹和碎肉还堆积在眼眶深处,其中夹杂着被生生扯断的眼部神经,显出一种猩红近黑的颜色。   猝不及防看到这样的场景,巨大的视觉冲击力使孟司游不由得惊呼一声:“队、队长!”   江宥微笑着解释:“在城镇里,我只是隔着车窗看了那位‘神子’一眼,双眼就炸成一摊血肉模糊,这让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把眼球破碎的残渣清理干净。”   “你知道,我也是属于命运领域的异能者——仅仅一眼,就是如此下场,就像是位于领域顶端的那位神明,正在对我发出无声的警示。”   在孟司游的认知中,江宥的实力无论是在异管局中,还是放眼这整个世界,都无疑是处于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一批异能者。   但就是这样的本世界强者,却几乎难以扛住来自“叙事者”的一个眼神、一个威慑。   这一刻,孟司游终于无比鲜明直观地感受到,那位存在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如隔深渊……   他们甚至无法理解祂的威能,就像一粒尘埃,注定无法理解一颗星球的永恒。   江宥重新系上白纱,继续说道:“所以,我们无法监视他、控制他,甚至没有能力采用任何强硬的手段,而让他去做他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绝对的力量差距。”   “来自上位者的威慑决定了,我们异管局与易逢初的关系,不可能是常规的执法者和执法对象之间的关系——”   “而是神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需谨慎、需敬畏。” 第36章   易逢初一行学生离开蜂蟻村之后, 就享受到了最高级别的医疗与防护待遇。   从霖河县回到A大的一路上,都有警卫人员跟在他们车后保驾护航;   据说等回到A大,也会有专业人员把所有人安排进当地医务资源最好的医院, 并免费提供一整套全身体检。   这让一群学生感到受宠若惊,捡了便宜似的感叹“现在福利真好”,刚刚经历过危险事件的惊惧也消散许多。   唯有易逢初明白,这些措施不只是出于保护和安抚——   更是出于观察的需要。   按照惯例,异管局会对于经历污染级别事件的幸存者,进行至少一周的秘密观察, 时刻警惕他们受到邪恶存在的污染而不自知,最后把灾难带给更多普通人。   在吞食蛾神之后,易逢初的感官就变得更加灵敏, 其中视觉的进化尤其明显。   在黑夜, 他甚至能像野外擅于伏击猎物的蛇一样, 直接看到热成像一样的图像,清晰地勾勒出事物的轮廓。   而在白天, 那些时不时从四面八方投向他们的、谨慎观察的视线, 更是如同黑暗中亮起的探照灯,以一种显眼的姿态落在易逢初眼里。   易逢初当然不喜欢时时刻刻被视线打扰, 但幸好这些目光似乎总会若有若无地避开他, 哪怕无意间触及, 也会很快转而望向别处,这让易逢初不至于感到太过烦躁。   唯一的插曲, 发生在路途中休息的服务区里。   那时易逢初拐进便利店,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 正好发现对面的收银员是经过乔装改扮的异能者。   于是,当易逢初把矿泉水递给对方时, 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是在观察我吗?”   他敢发誓,他的态度不能更和善了——但脸上的微笑映在对面异能者的眼里,却变得诡谲、阴暗而可怕,似乎与极度的危险挂钩。   只听“哐当”一声,对面的异能者手一抖,矿泉水滚落在桌上。   “我、我们,不……”   异能者惊慌失措地摇着头,不自觉地缓缓后退,好像面前微笑着的黑发青年,下一刻就化身为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怪物,一口咬断他的脑袋。   易逢初伸手扶住险些滚到桌下的水瓶,无奈地安抚他:“算了,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快点结账吧。”   自那天之后,易逢初就发现,周围观察他们的异能者数量骤降,只剩下两人轮班,且这两人还目不斜视,生怕眼睛看到什么不应该看的东西似的。   如此一路平静地向前,回到A大。   ……   医院某间办公室里。   宽大办公桌上,铺满了那些学生的详细体检报告。   江宥和孟司游站在桌前,一一检查过报告,确认除了王霖之外,似乎没有普通人生长出不属于人类的器官,微微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那位’对人类应该没有恶意,甚至可能有意控制了力量,没有波及他们……这应该算是最大的好消息了。”   感慨过后,两位官方异能者对着属于易逢初的那份报告凝视许久,一时间谁也没有动手。   孟司游语气弱弱地试探:“这个,我们还看吗……?”   “……”   江宥刚刚凭借着异能者超常的生命力和恢复能力,重新长出一双正常的眼睛,他可不想又一眼爆炸。   易逢初瞥过来的那一眼,几乎已经成为江宥短时间内难以克服的心理阴影。   光是一想到他,江宥几乎就要被拉回那个痛苦的时刻——   双眼仿佛被投入烈火中烧灼,四分五裂,脓水和血液从眼眶中涌出,精神更像是被重锤击中,在一瞬间扭曲、破碎、发出无声的哀鸣……   江宥甚至认为,和这种直面本领域上位者的恐怖和痛苦相比,大概连死亡都会显得温和许多。   于是江宥珍视万分地隔着眼皮,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眼球,嘟哝道:“完全不看会显得不负责,但是看吧,好像也不太好……万一人家对旁人的窥视感到格外冒犯呢?”   纠结再三,他决定:“小孟,由你随便看几眼吧,注意不要用上任何异能或道具。只看基础的信息,应该就没问题,不然医生护士也无法安全做完检查了。”   嘴角抽了抽,孟司游快速扫了几眼彩超,“和任何正常人一样,看不出什么问题,心、肝、肺都长在应该长的位置。”   江宥闻言,忽然陷入沉思。   良久,江宥惊讶的声音响起:“……他居然有心脏?”   “队长,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没有心脏呢?”   孟司游放下体检报告,感到纳罕,“我们以前一起上高中,肯定也会经历各项体检,要是他连心脏都没有,一定早就被当成异常生物上报了。”   江宥无意识地摸着眼睑,回忆道:“因为在我看他的那一眼里,他的胸膛内就是四条中心交叠的衔尾蛇,它们在本应是心脏的位置相互缠绕、共同旋转……”   “这让我以为,他作为神裔诞生之初,心就与正常人类有所不同。”   孟司游沉默一下,猜测:“或许是你同处于命运领域,所以更能看见他的本质吧。”   “同窗三年,我现在却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不,或许连他自己,也对自己的特殊之处知之甚少。”   孟司游继续翻阅易逢初的体检档案。   不知不觉中,就从最近的报告,一直翻到了来自多年前的、纸张陈旧泛黄的档案记录。   ‘2002年11月6日,易逢初在A市公安派出所登记户口,父不详,母系A市xx区户籍易眉山。’   “等等……”   孟司游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没有出生信息?”   “他在哪个医院、什么具体时间出生的,负责接产的医生又是谁,为什么这些基本情况都没有任何记录?”   只有户籍登记信息,就好像易逢初这个个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根本没有经历被孕育的过程,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就是一个婴儿了……   江宥面色严肃:“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问,他为什么会有‘母亲’?”   神明留下血脉的方式很多,祂们与子嗣之间的关系也与人类不同。   所以在江宥最初的猜测中,那位“叙事者”对于易逢初而言,应该既是父,又是母。   所以在易眉山的人生经历都清晰可循、显然是一个普通人的情况下,她为何会获得这样的“殊荣”,成为一位神子承认的母亲?   思忖半晌,孟司游下意识地拿出平时调查的态度:“易眉山的体检档案,医院里应该能够查到……”   “停,”江宥向他摇了摇头,“你又忘记了,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越过他做任何调查,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冒犯。”   “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试图与他友好地、温柔地交谈。”   孟司游挑起眉,开玩笑道:“就像面对一个易碎品?”   “不,”江宥无可奈何地叹息,“是我们的世界,就像是一个易碎品——说不定我们在易逢初的事情上处理不当,‘那位’就会把我们一起炸了。”   “所以,让我们小心、小心再小心一些吧。”   ……   易逢初和同学们刚刚体检完,在医护人员的嘘寒问暖中回到病房,暂作休息,等待最终的体检报告出来。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异管局的有意安排,易逢初所处的病房是唯一一间单人间,让他感到舒适而自在。   舒舒服服地躺了大半天,易逢初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于是他离开病房,在四周随意地转悠起来。   路过肿瘤科的一间诊室时,恰好坐班的刘医生正敞开着门,头靠着U型枕休息。   他远远地看到易逢初的身影,猛地从座椅上跳起来,格外热情地打招呼:“诶?是小易吗?看着眼熟啊……”   易逢初对待长辈,一向比较礼貌。   此刻他同样停下脚步,礼貌地与刘医生寒暄,看着刘医生光溜溜的脑袋在他眼底下激动地一跳一跳。   在说出“你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之类的常见话题后,刘主任切入正题,小心翼翼地问:“小易啊,你母亲的身体,最近还好吗?”   易逢初不明所以:“她身体一直很好,近几年又在国外四处旅行。”   “哦,那真好啊、真好。”   刘医生一脸感慨:“好多年前,她在我这边查出肿瘤、病情不断恶化,我们都以为她撑不过两年……没想到,现在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你都长大了,她倒是越活越精神。”   易逢初心里倏然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神情严肃起来:“关于肿瘤这件事,您能否具体说一说?”   “你居然完全不知道吗?”刘医生讶然,“就是可能二十多年前那会儿……”   半小时后,易逢初带着几张留有折痕的病历存档,离开肿瘤科。   回到单人病房,他坐下仔细看母亲曾经的病例单。   看着看着,易逢初脸上的表情有些凝固了。   ‘2002年9月10日,易眉山于A市人民医院,肿瘤科刘主任处确诊脑部恶性肿瘤,病情不断恶化,主治医生态度并不乐观。’   在易逢初的认知中,他是在11月6日出生的——那计算一下时间,当时的易眉山应该已经怀孕至少六个月。   但是,看她当时的体检报告,各项数值显然不是一个临产孕妇应该有的。   更像是……母亲根本就没有怀过孕、至少没有怀过他。   易逢初骤然回想起小时候,他曾在放学的路上,好奇地询问父亲的下落。   而母亲则笑眯眯地回答:“我们小易啊,可以当作是来自雪山的孩子——不如就把雪山看作是爸爸吧?”   后来长大了,易逢初也对探究自己素未谋面的血缘另一半提供者没有任何兴趣,不再询问类似的问题。   以前,易逢初只以为母亲是一向不着调地开玩笑,现在看来……   他别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甚至非生物“生出来”的吧? 第37章   易逢初感到, 自己似乎坠入了一场梦境。   涟漪在眼前一圈圈漾开,翻涌出巍峨高耸的山峰、万里冰封的雪原,以及如山峦崩摧般向下碾压的冰雪。   ——这是一场雪崩。   祂伸展着长长的身躯盘绕在山侧, 将中段的躯体舒舒服服地浸泡在火山内温热的岩浆中,尾巴尖随意地搭在某处圆顶的山峰上。   雪崩,对于人类而言是死神亮出的雪白镰刀,可对祂来说,不过是一场为他清洗鳞片的“按摩”。   经历过咆哮而下的雪粒和石块洗礼之后,祂感到浑身鳞片都被擦得更加雪亮, 在一澄如洗的天空下反射着近乎耀眼、神圣的光泽。   那个被祂随手救下的登山者,仰面躺在祂的尾巴下许久,四肢呈大字摊开, 一动不动的, 险些让祂以为这人还是难逃死亡的捕捉。   终于, 登山者撑着登山杖,艰难地站起身, 缓缓靠近祂。   祂随意地低头瞥了一眼, 这是一个年轻人类女性,帽子和雪镜的缝隙间漏出两捋卷曲的黑发。   虽然看不清具体面目, 但只需看她口罩下露出的双唇——似乎天生带着笑意, 就让人觉得她应该是个开朗爱笑的人。   但易逢初只觉得, 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居然孤身一人攀登到这种高度,简直是寻死。   年轻的登山者仰起头, 仰望着祂庞大的身躯,口中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世界上居然存在这么巨大的蛇吗?您是雪山中的山神吗?难道, 传说中环绕人世的‘耶梦加得’是真正存在的?”   “是神救了我啊,我还以为, 我会死在雪崩的那一刻——其实,我也正是为死亡而来的。”   “向死亡朝圣,听起来很浪漫吧?但我的疾病可一点都不浪漫,肿瘤……山神也会知道,肿瘤是什么意思吗?”   大概是由于生命早已进入倒计时,登山者没有表现出太多恐惧和敬畏。   她仰着头,几乎是以一种观摩天神的目光,絮絮叨叨地向神说出死前的一切执念。   那一切悲伤、愤怒和不甘。   易逢初静静听着,鎏金的眼瞳大得像是一池平静的湖泊。   祂自山巅垂下目光,倒映在登山者漆黑的眼睛中,就像是黑夜中的两点星火。   说了很久,登山者沉默下来,继续再开口时,说的却不再是她自己的事情。   “一直以来,您就一个人、呃不,一条蛇待在山里吗?”   “……”巨蛇没有回答。   祂的身影隐没在云雾后,远远望去,就与起伏的雪山融为一体,像是自然的一部分,又像是早已超越了自然。   登山者说:“我从您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忧郁和迷茫,您似乎完全与世界割裂开,找不到任何驻足的理由和锚点。”   “您的身形无比伟岸、强大,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但您也困于某种孤寂之中——困在这座山里。”   闻言,巨蛇渐渐伏低上半身,头颅停留在登山者面前数米之前,若是祂有吐息,那大概已经掀起又一阵风雪。   这样的视角,登山者像是下一刻就要葬身蛇腹,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遵循内心说道:   “据说有些山中的神灵,只有在人的邀请下,才能跟人一起走出山野。当然,我认为您和传说里那种受限巨大的‘神’定然不同,您要更加神秘强大……”   “但我还是想问一次,您是否想和我一起离开?”   “……”   易逢初没有梦到他是怎么回应的了,梦境像是被搅乱的池水,迅速破碎。   ——他醒来了。   坐起身,床头柜上还放着母亲的旧病历,易逢初凝视半晌,将这几张纸锁进柜子里。   手机似乎有些诧异:【你不打算打电话给你母亲,问问这件事了?】   易逢初锁好柜子,随意道:“无所谓,无论问不问,她都是我妈啊。”   “——就是她把我带来人世的。”他语气异常笃定。   手机:【……也是。】   过了一会儿,手机上收到一条入款到账通知。   这是来自异管局的“工资”,但考虑到易逢初几乎没有任何任务,说是“供奉”或许更加准确。   想到这回事,易逢初还是不禁感叹,力量就是如此奇妙——   它可以让一个低调的人不再低调,瞬间处于万众瞩目之中;   但绝对的实力威慑,同样可以让所有人一齐自觉“失明”,对易逢初的所有异常视而不见,并不约而同地缄默于口。   异管局不敢擅自插手真神与血裔之间的事,但也不能对此完全不关心,放任易逢初带着他背后“叙事者”的注视到处乱窜。   经过几个日夜的多方商议之后,异管局得出了一个对策:   以高薪和福利聘请易逢初,让他以“特聘咨询师”的身份,挂名成为异管局的合作对象,以此表达立场上的友好。   除了发工资的时候,异管局就主打一个不打扰、不打听、不多问。   所以,易逢初没有被安排任何硬性工作,也没有所谓的上司能够管他,就能够过上时不时有一笔额外收入的生活。   “……”   当时,双方签署合同时,易逢初沉默许久,问道:“好处说完了,那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对面代表异管局的异能者一愣,不知所措。   ——他们哪里敢对易逢初提出要求啊?   易逢初只看到几人交头接耳一阵,最后异能者代表小心翼翼地提出,如果他觉得太闲,可以每个月随便过去逛几圈。   易逢初当即眼前一亮:闲啊,他很闲!   他对异管局搜集的各势力高位者情报,可是好奇很久了……   当天下午,他就在知情者们的胆战心惊的目光下,来到A大附近的分部报到,悠哉悠哉地转了几圈。   原本,许多对易逢初的来历不知情的工作人员,对这么一个空降的薪水小偷还是有点意见的——   直到易逢初路过档案室,一向群魔乱舞、各种知识污染齐飞的档案室忽然安静了。   由于档案中所记录的危险知识,档案室向来与道具库并列为异管局的高危禁区。   档案室里惯有的场面,是文字如同蚯蚓一般蠕动,纸张吐露魔鬼的话音,资料架之间浮现出隐约的幻影,向人招手……   时常有轮班值岗人员遭受蛊惑、伤害甚至残杀,让管理档案室成为异管局内最危险的工作之一。   哪怕A市这里是分局,档案比起总部要少很多,但仍然常有人员伤亡。   但易逢初只是普普通通路过,档案室就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幻听、幻视全部消失,纸张和文字恢复了它们本该有的模样,安安静静躺在架子上,安分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下,所有工作人员都没有任何意见了。   甚至在易逢初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依依不舍地挽留,希望易逢初有事没事多过来看看。   “易先生,有空常来啊!A城分部,永远是您背后的港湾。”   分局工作人员们纷纷眼含热泪,热情地握着易逢初的手表示。   孟司游、江宥等知情人:“……”   真是不知者无畏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许可以轻松镇压禁忌知识的,是更加禁忌危险的存在?   然而不管他们怎么想,目前易逢初白拿钱又能混进档案室,异管局也与他们猜测中的“神子”达成微妙的共处——双方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皆大欢喜。   易逢初看了一眼收款通知,满意地喃喃:“可以让妈别再打生活费了,我现在另有人养。”   手机对他的高速适应感到无语:【所以,你就默认他们都以为,你是你自己的儿子了?】   “无所谓,他们在想些什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随意地耸耸肩,易逢初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基督教教义里,都有‘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说法,如果让我做自己名义上的子嗣,能获得许多便利——那我完全不介意。”   “反正我也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这些谣言啊。”   【哼,诡辩。】手机如此评价。   墙上的时钟指针不停转动,很快就到了中午饭点。   易逢初一如既往走进厨房,然后对着满冰箱的食物发愁。   吞食掉一个蛾神,似乎已经足够他消化许久,像冬眠中的蛇一样无需进食,以至于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没有什么食欲。   就在这时,易逢初忽然听见一声缥缈的祈祷声,断断续续地在耳畔响起。   “伟大的命运祭司……观测未来的孔雀翎……”   “族人们正在绝境中坚持,祈求您的归来……”   易逢初的第一反应,是奇怪谁在叫他。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尊名,其中“孔雀翎”的描述显然与他无关。   他明明是蛇……不对,是人啊。   应该只是因为祈祷中包含关于“命运”的描述,这祷告声才会传入他的耳中。   好奇心的驱使下,易逢初不禁集中注意力,全神贯注地倾听这祷告。   随着祷告声愈发清晰,在他眼前,渐渐浮现出一抹影像——   首先是一个从高空往下俯瞰的视角,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在易逢初眼底展开。   那里地形奇特,大地上深渊纵横,将整片陆地整整齐齐地划分成一个个方格,仿佛一块巨大的棋盘。   其中绝大部分方格似的陆地被一种异常的、充斥死亡力量的黄昏笼罩,万物似乎都在昏黄的光芒中走向寂灭,寸草不生。   视角的高度不断降落,向仅存的黄昏之外的陆地靠近,最后停在一座像是由白色石块垒成的神庙中。   穿过一根根苍凉矗立的石柱,在易逢初的视线中,出现一个背后垂着洁白羽翼的身影,羽毛末端点缀着以灿烂金边勾勒的“眼睛”——看着像是白孔雀的羽毛。   这半人半鸟的生灵跪在祭台前,虔诚地紧闭双眼,一遍又一遍祈求着神明的眷顾与奇迹。   易逢初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听着它祈祷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却仍然没有停下,似乎会永远、永远地祈求下去,直至彻底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易逢初宽容地决定——   虽然它所信仰、祈求的对象或许不是他,但既然这祈祷被他所捕捉到,那他将回应它。   信仰不同?没关系。   从今以后,它信仰的对象只会是他。 第38章   “伟大的命运祭司, 观测未来的孔雀翎,来自黄昏末日的预言家,您的族人们都在等待您的归来……”   收敛起背后宽大的羽翼, 库尔特跪在祭台前,一遍又一遍祈求着奇迹的降临——   它需要一个,能够把所有族人从死亡绝境拉回来的奇迹。   根据先祖们留下的图腾和文字记载,它所属的族群原本诞生于一片水草丰茂的大陆,这里曾有青山绿水,日升月落……   虽然时至今日, 古老传说中的“太阳”和“月亮”都不再存在,但库尔特仍然能想象,那应该是如同明珠一般美好的事物。   至少, 定然比可怕的“黄昏”美好。   就在日月消失之后, 地面上出现了横贯的地缝, 像是巨大的刀刃生生劈开了土地,将完整的地形分为数个小区域。紧随其后的, 是一片带来衰亡和死寂的黄昏笼罩了大地。   所有暴露在昏黄光线中的生物, 都会在瞬息间失去生机,化为一捧黄土。很快, 黄昏统治的地带便变得寸草不生, 没有任何动植物能够在此生存。   这就是库尔特的先祖们面临的第一场浩劫, 环境剧烈变化,同时生存的资源也骤然减少, 族群的规模缩小了近乎一半。   它们眼前的世界,似乎就在瞬息之间, 变化成了它们所陌生的狰狞的面貌。   然而,灾难远远没有结束。   更可怕的事实是:黄昏起初只占据陆地的一半,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黄昏正在蚕食剩下的土地。   这让族群不得不一次次集体迁徙,迁徙向黄昏之外的安全地带——这里则盘踞着与死寂相对的,异常的“生命”力量。   这里的植物和动物生长、繁衍得异常迅速,体型异常庞大,寿命被延长到曾经的数倍,并且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着超乎寻常的进化和异变。   生命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无论处在怎样的恶劣环境中,只要存在着一线生机,生命就会紧紧抓住它,踏出一条求生之路。   库尔特的先祖们同样如此。   它们奇妙地利用了这片土地“生命”的力量,主动寻求一个更加符合生存需要的变异。   于是,第一位首领沉沉地看向远处的黄昏,它说:“我们可以变成常年生活在大地之下的生物,那么黄昏就无法再照见我们的踪迹。”   因此,黄昏降临后的第一代族人体型逐渐变小,口腔长出便于啃食植物茎块的门齿,尖利的爪子善于挖洞……   它们近乎变成了鼠类的模样,只有面部能依稀可见曾经的特征。   族群的生存地带自地上转移到地下,生活在地底错综复杂的地洞中。   可惜,当黄昏笼罩它们头顶的土地,地下的生物将一同死去。   这是第二场浩劫,使绝大多数坚守阵地的族人都消失在地底,只有小部分族人幸存,逃往远处。   繁衍生息之后,第二位首领被选出。   它的视线环绕一周,停在了那些葱郁接天的大树上。   它说:“我们因‘生命’的恩赐而存活,而绿树是祂的选民——我们可以向树木靠近,希望‘生命’能永远庇护我们的生命。”   因此,第二代族人长出坚硬厚重的树皮,双手变成枝叶茂盛的树冠,双脚化为树木的根须,深深扎进大地。   它们笔挺地矗立在林中,与万千树木一同向天空生长,啜饮着雨水甘霖,汲取着土壤间的养分成长。   百年之后,第三场浩劫如约而至。   深扎于土地的根须,令它们无法轻易逃离。它们拼命吸收着“生命”的力量,试图抗衡毁灭一切的“黄昏”。   但在生长和衰亡的拉锯战中,最终还是衰亡取得胜利,只剩下一棵棵枯死的巨树留在原地。   好不容易恢复繁盛的族群再度枯萎,幸存者寥寥无几。   正当所有族人都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位前所未有的预言者诞生了。未知的奇遇落在它头顶,带它进入一场名为“诸神游乐场”的游戏。   预言者一度消失在族人们的视野里,而等到它重新出现,它身披雪白的羽毛,羽毛末端是一双双绚丽的、灿金色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一只神圣的白孔雀。   这些眼睛拥有看破未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让预言者能够轻而易举地预测出,黄昏将在何时进一步靠近、又会最先蚕食到哪片区域。   因它的精准预言,族群一次又一次提前逃过黄昏的笼罩,渐渐壮大起来。   这一次,族群的异变方向是“白孔雀”,它们在向它们之中的救世主靠拢。   为了表达赞美和爱戴,族人们为预言者建起高耸的祭台、壮美的神庙,以一切最珍贵的东西献给它,尊它为唯一的首领和大祭司。   大祭司欣然接受,并许诺:它会不断在“诸神游乐场”里寻求彻底解救族群的机会——只要它不倒下,它就会永远庇护它的族人们。   这个诺言点燃了族人们心底的希望和渴求。   彻底被拯救?这可能吗?   如果它们能不再被黄昏追逐,不再过着每隔多年就要迁徙的日子,能够再次拥有先祖记载中的大片秀美陆地和日月星辰……   那该多么美好?   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那族内的新生儿们,就再也不会因梦见黄昏而啼哭惊醒;   行将就木的老人,也无需为了节省生存资源,迈着蹒跚的脚步主动走进黄昏……   大祭司承诺的美好未来出现在每一个族人的美梦之中,似乎所有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两百多年前,浑身雪白的大祭司最后一次与它们告别,然后再也没有回到这片土地。   大祭司招来所有族人,神情凝重地叮嘱道:   “我将奔赴终局的对弈,若是顺利,我会成为真正的‘命运’。”   “唯有成为真正的神明,才有可能在黄昏天灾、生命之树两位神祇的手下,拯救我们的族群。”   “记住我的尊名,在遇到危难的时候就向我祈祷,只要我还活着、清醒着,就一定会回应你们的祈祷。”   ——现在,是距离大祭司消失的第两百三十六年。   黄昏的威胁或许即将临近,而族群已经退到夹缝中,无处可逃。   面临绝境,库尔特作为这一任的暂代祭司,决定布置好正式的祈祷仪式,然后跪在祭台前,做出最后的求救。   只要没有得到回应,它就不会放弃希望……毕竟,这或许是唯一的生机了。   “我们希冀您的平安归来,更祈求您能够再度眷顾您的族人们……”   库尔特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喉咙像冒了火一样干燥疼痛,祭台上的一圈蜡烛快要燃烧到尽头,光影摇摇晃晃,落在以所有族人的鲜血写就的尊名和祷告词上,显出几分诡谲。   就在库尔特的羽翼无力地垂下,它快要精疲力尽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一道恢宏而缥缈的声音凭空响起:   “——我已听见你的祈求。”   这声音层层叠叠,如圈圈涟漪般回响在寂静的神庙中心,像是千万人共同发声,声带共鸣着传达祂的意念。   库尔特不由得睁大双眼,在它眼前,蜡烛烛心的火苗猛然蹿高、拉长了一截,形状瞧着隐约像是……   ——是蛇。   那种擅于潜伏在茂密树林中,随时可能无声地伸展开有力的身躯、绞杀猎物的冷血生物,瞬间浮现在库尔特的脑海。   这陌生而危险的形象,让库尔特脸上的惊喜笑容僵硬一下,心底生出莫名的寒意。   而祭台上,用作书写颜料的鲜血开始弯曲、扭动,猩红的色彩仿佛受到某种未知的力量牵引着,汇流到一起,最后组成两条身形修长的红蛇。   红蛇摆动着纤细的尾巴,身姿优美地游弋到库尔特面前。   明明这两条蛇由鲜血构成身躯,脑袋上根本没有长出眼睛,但库尔特还是坚定不移地推测出:祂正在凝视着它。   库尔特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在前人们留下的记载里,没有任何一条会以蛇描述那位失踪的大祭司。   或者说,但凡大祭司是蛇的形态,那它们族人现在也不会形如孔雀,而是应当拖着长长的蛇尾了……   所以,此刻回应它的祈祷、正在与它对话的……究竟是什么未知的存在?   祂是会像大祭司一样,拯救它们于水火,还是会像可怕的“黄昏”那般,瞬息间带来致命的浩劫?   对于未知的恐惧笼罩在库尔特头顶,它不自觉攥紧爪子,尾羽微微炸起,但它不敢逃,甚至不敢擅自做出任何反应,生怕触怒这位陌生的神祇。   库尔特清楚,作为族群与未知神灵对话的代表,此时此刻它的反应和态度,恐怕将直接影响整个族群的生存或灭亡。   在红蛇的注视中,库尔特没有太多犹豫的时间。   冷汗迅速冒出,微微濡湿它身上雪白的孔雀翎,库尔特只迟疑一瞬,便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朝着祭台叩拜而下,勾勒着灿金眼瞳的羽毛在它背后四散开,如同华美的衣摆。   “伟大而仁慈的神灵啊,您忠诚的信徒恭迎您的到来。” 第39章   “伟大而仁慈的神灵啊, 您忠诚的信徒恭迎您的到来。”   库尔特的额头贴在祭台下,石料冰凉的触感让它一哆嗦,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未知的神明仅仅沉默一瞬, 便已经让它倍感不安,它感到自己像是走在一根摇摇欲坠的丝线上,下方即是万丈深渊。   另一边,易逢初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他刚刚只是俯瞰了这块形似棋盘的大陆一眼,甚至完全不了解祈祷者和它的族群所面临的“绝境”,以及那大片异常的黄昏究竟是什么, 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但库尔特眼中的上位者——一位神明能够透露出自己的无知吗?   那必不可能!   就像真正掌握知识领域,可以称得上全知的唯有真神“真理之谬”,但几乎所有神明的圣典中, 都会吹嘘祂们的无所不知、甚至无所不能一样。   易逢初想要在这片陌生的大陆得到初始的尊敬和发言权, 那就定然不可能露怯。   好在, 他也算有充分的伪装经验,在片刻沉吟之后, 便说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   “我能看到, 灾难的命运正在你们头顶盘旋。”   库尔特仍然维持着叩拜姿势,心中紧绷的弦却松了松。   祂的态度似乎是温和的、可以正常沟通的, 应该没有恶意……它如此判断。   当然, 如果这种存在怀有戏弄它们的心思, 在最后时刻撕下和善的面具,以它们濒临死亡的痛苦哀嚎取乐……那它们也根本无力反抗。   库尔特已然没有别的选择, 它现在能做的,唯有把一切赌注押在这位未知神明的仁慈上, 并尽量说服自己,信任祂的所言所行。   接着库尔特斟酌语句, 将族群所面临的危险娓娓道来。   库尔特不愧是暂代祭司,专门研习过与神灵这般存在沟通的技巧。   它的言辞简要而精确,从远古时期“黄昏”的降临,到如今大祭司消失而灾难将至的窘境,一切都以文字为媒介,生动详实地浮现在易逢初眼前。   易逢初都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就不知不觉地听完了这片大陆、这个族群的存亡史。   几乎不歇地说了这么久,库尔特的嗓子都快要冒烟了,但它还是态度谦恭,鼓起勇气祈求道:“不知您是否能够为我们这些寻不得出路的族人们,指引生存的道路?”   话音落下,祭台上两条血红的蛇静静地望着库尔特,没有立即回应。   易逢初觉得,这件事毕竟事关人家存亡,他还需要好好翻一翻自己积累的各种道具和收藏品,与手机从长计议。   实在不行,就到了布莱斯登场的时候了,他可以把库尔特的所有族人都装进布莱斯的记忆里,带出这个世界……   当然,在库尔特面前,他不能直接表现出这种“不确定”,那反而会让库尔特等人再度陷入惶恐之中。   于是易逢初保持神秘,模糊地回答:“生的道路,也正在你们眼前,只是你们仍需等待,直至被蒙蔽的双眼能够看见它。”   易逢初的意思,其实是先委婉表示,让它们等等——等他回去先想想办法。   但这话落在库尔特耳中,却是来自一位神明的深奥箴言,万万不可能只是字面意思!   生存的希望,“正在眼前”……只是它们暂时忽略了它?   库尔特绞尽脑汁地想着,一直思索到祭台边缘的蜡烛逐一熄灭,血红的蛇身形溃散,重新变为一池鲜血。   或许是经过神明力量的洗礼,这鲜血在暗红之中,还有丝丝缕缕的银光在流淌,像是漂亮的银白流星划过暮色苍穹。   良久,库尔特怔怔地直起酸痛的腰背,目光投向前方,上下左右地飘移了一阵,最终缓慢停在祭台上。   正在眼前……   对,眼前!   此刻它眼前的祭台上,不正有最为宝贵的东西吗?   ——那可是在一位神明的降临中,曾经承载过祂意识的“神圣之血”!   一抹光逐渐在库尔特碧绿的双眼中亮起,它欢欣地叫起来:“赞美您耐心的启示,和宽容的恩赐!”   易逢初刚刚打算断开联系,忽然动作就顿住了。   他迟疑地回想着,自己刚刚到底给出了怎样的启示和恩赐?他难道不是初步打听了一下情况吗?   在易逢初微微困惑的注视中,库尔特恭敬地膝行到祭台边缘,用爪子捧起一点鲜血,就像掌心镶嵌了一颗镀着银边的流光溢彩的鸽血红。   然后,它以一种万分虔诚的姿态,仰头将掌心盛着的鲜血一饮而尽!   这一系列的过程很快,易逢初根本没有回来阻止的机会,只能沉默着注视这一切。   反正也只是它们族群的血液……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   易逢初不确定地想。   鲜血如同滚烫的流火,顺着库尔特的咽喉淌下,缓解了喉咙干燥的不适感。   随着圣血入腹,无形的力量似乎在它的身躯内涌动,流过它的五脏六腑,迅速改变、重组着它的身体结构。   库尔特渐渐弯下腰,下半身雪白的羽毛像是落雪似的,簌簌凋零掉落,很快就在它脚边堆积成柔软的羽毛堆,最后只剩下尾椎部位的华美尾羽。   这陡然发生的异变,令易逢初不敢置信地愣住了:是他……他的力量让人家掉羽毛了?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脱毛脱发的功能?   库尔特全然不知易逢初的茫然,它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进化的喜悦之中,它异常亢奋狂喜地瞪大双眼,眼前浮现出一条庞大的河流。   这条河冲刷过万事万物,裹挟着众生的命运前往既定的某一方向,曾经库尔特也是无知无觉被裹挟的一员,可现在它却能看见这条河流,甚至步入河中——   这是名为“命运”的河流,流淌于尘世之上,无形无状,亦是无处不在。   凝视着这条无形的河流,库尔特近乎热泪盈眶。   土地拒绝庇护它们,生命不愿拥抱它们,天空则被黄昏统治……   唯有命运,唯有命运在绝境面前,为它们宽容地敞开了门扉!   朝着命运之河,库尔特本能般地摆动起尾巴——是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的双脚已经彻底并拢,血肉生长在一起,又被细密的鳞片所覆盖,成为一条有力的蛇尾。   它游入无形的河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脱生命极限的轻松畅快,简直如鱼得水。   从此,黄昏将无法再威胁它,甚至空间和时间都将无法再拘束它;   它将永远追随着伟大的“命运”,游弋在祂的领域、祂的河流之中!   易逢初有些惊诧地目睹了全程。   在库尔特游入虚幻的空间之后,它的生命形态似乎就发生了改变,变成无需依靠物质生活的虚空生物,所以普通的肉眼根本无法观测到它的活动。   易逢初也不知道它去往了何处,他只是……仍然能“看到”库尔特的一举一动。   甚至比在物质世界所见的,更加清晰。   这让易逢初不禁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库尔特踏足的地方完完全全属于他——   不,更准确地说,库尔特像是踏足、融入了他意识内部的一部分中。   怀着这种奇怪的感觉,易逢初见证库尔特从半人半孔雀,变异成一个人身而鸟翼,华丽孔雀尾羽下拖着银白蛇尾的“四不像”。   与此同时,手机发出祝贺:【恭喜您获得一位狂信徒,库尔特·白雀。】   【您的狂信徒,目前在白孔雀族中暂代祭司一职,拥有一定的声望和号召力。】   【相信,它必然能让您的威名迅速扩散开来!】   ……啊?   短短的一分钟之内,都发生了什么?   易逢初难得一时间没有回过神,而重获新生的库尔特已经从尘世之上的命运之河,回到现实中。   它捧起银制的祭祀圣杯,让祭台上的神圣之血盛满杯子,透着丝丝银光的猩红在容器内摇晃,似乎蕴含着未知的力量。   “赞美您,”库尔特对着空荡荡的祭台喟叹,“我会在族群中传播您的恩赐,让所有人接受圣血的洗礼……”   “等您再度降临,我敢保证,没有一个族人胆敢不尊敬您的力量、不感激您的恩惠。”   “只希望到那时候,您能允许我们知晓您如今真正的尊名,成为侍奉您的信徒……”   易逢初打量着库尔特崭新的外表,缓缓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它到底顿悟了什么,但它似乎已经想明白了族群的出路。   那就是好的结果吧……应该?   虽然中间的过程,有些出乎易逢初的意料……   同时,易逢初也从库尔特的话语中,敏锐地意识到,它大概率已经察觉出他并非真正的“大祭司”了,不然也不会这样委婉地表达,想要知道他真正的尊名。   或者说,从一开始起,易逢初独特的蛇形标志就已经暴露出他的身份,只是库尔特出于敬畏和讨好,没有直接揭穿罢了。   毕竟在现在的情形下,无论大祭司在历史上有多么重要的意义,都要让步于整个族群的生存延续。   ——只要庇护它们族群的,就会是当之无愧的保护神。   想明白这些,易逢初就断开了联系,打算过段时间再回去看看近况,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然而,库尔特的效率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时间才刚刚到夜晚,库尔特大概就已经让全部族人喝下“神圣之血”,变异成同时带有人、孔雀和蛇三类生物特征的种族。   顿时,几条新消息就同步出现在手机上:   【白孔雀族资料变更,正式改名为“孔雀冠蛇族”。】   【族群介绍:从此,它们不再被困于单一的某个世界,甚至不再生存在尘世的土地上。在命运之主的首肯和恩赐之下,它们自由地游弋在祂的河流中,穿梭在各时各地,传颂祂的仁慈和威能。】   【恭喜您获得虔诚的眷族——孔雀冠蛇族。】   易逢初点开“眷属点评”软件看了看,果不其然,属于他的眷属里新增了许多名字。   高度热烈的信仰,使这个族群的名字都呈现出醒目的鲜红色,仅次于拥有使徒一职的布莱斯。   【信仰程度:狂热。】   【您赋予它们全新的生命,让它们饮下含有特殊力量的圣血,因此它们会全心全意侍奉您,直到己身泯灭、意识不再。】   易逢初若有所思,信仰么?   按照许多故事中所编写的,汇集的信仰可以反哺神灵,让被信仰的对象更加充满力量。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易逢初静静地感受了一下,这些狂热的信仰似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感觉和影响,最多算是多了一群可以下达命令的仆役,让他不必凡事自己想办法。   “也对,如果信仰真的很重要,那诸神也不至于完全不在乎众生的死活,并且平等地伤害每个生命了……”   易逢初轻声嘀咕几句。   就在这时,一道清风拂过他的耳畔,带来一句轻得近乎难以捕捉的叹息:   ‘感谢您履行了最后的承诺……’   手机卡顿一下,又传来一条消息:【恭喜您获得一段残破的命运——“来自黄昏末日的预言家”。】   【您能够以此填补虚假身份的过往空缺,让编造的身份从各个方面看,都显得天衣无缝。】 第40章   神庙之外, 一群白孔雀族人正在焦灼地等待,时而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祭司大人这次的祈祷,会得到回应吗?”   “天神保佑……我能感觉到, 带来死亡的黄昏离我们又近了!”   “黄昏……该死的黄昏迟早会笼罩每一片土地,吞没我们所有人……”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两排高大的石柱之后,有人一眼瞧见它,惊喜地呼唤了一声:“库尔特祭司!”   然而,随着那人影逐渐靠近, 族人们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滞了——   来者背后垂落着熟悉的宽大双翼,但它“行走”的姿态却颇为奇异,没有步伐交替之间的自然摇晃或起伏, 而像是一根被风吹拂而来的轻盈的丝带, 拖出优美而蜿蜒的痕迹。   库尔特此刻的模样, 令所有族人们感到陌生。   它手捧着一只雕刻华美图纹的银杯,银杯中隐约可见鲜红液体, 双腿被一条修长而有力的蛇尾取代, 缓缓来到它们面前。   黄昏已然蚕食到远处的土地,一轮异常巨大的太阳低低悬挂在地平线上, 像是一个炽热滚烫的、埋葬万物的大熔炉。   库尔特就背对着这样末日将至的景象, 背着光展开洁白的羽翼, 将银杯递到众族人面前。   它的声音中盛满了喜悦和崇拜,说道:   “我已得到伟大神祇的启示与恩赐, 将求生的道路盛放在你们面前。”   “蜕去沉重无用的双腿吧,与我一同脱离这个走向衰亡的世界, 前往祂的领域侍奉祂!”   此语一出,族人们纷纷面面相觑。   有人注视着库尔特虔诚至狂热的面容, 不禁踉踉跄跄地后退半步:“祭司大人……您真的没有被未知的邪神蛊惑么?祂真的会庇护眷顾我们吗?”   库尔特静静地垂下眼,与质疑它的族人对视。   它的眼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只有母亲看待不懂事的孩子那般的怜爱。   库尔特轻轻道:“那是所有生灵命运的主宰,所有人都会用一生的长度走向祂,我们只是比那些庸庸碌碌之辈更早一步。”   “祂是仁慈而温和的,我在祭台前祷告千千万万遍,唯有祂愿意耐心地倾听,并给予恩赐——祂会是我们族群的保护神,也会是我们永远侍奉的伟大存在。”   “你们看——”   库尔特指向它背后的黄昏,“黄昏即将逼近,我们这里的光线也会很快染上昏黄,最终成为我们的坟墓,唯有喝下圣血、获得新生之人能够逃脱。”   “在祂的庇护下,我们永远不会被困在贫瘠的土地上,无需时时刻刻担忧黄昏的到来,能够得到宁静的、幸福的归宿。”   说着说着,许多族人们的神色开始动摇。   求生的本能让它们迫切渴望逃离黄昏,而如果代价仅仅是饮下那未知神灵赐下的圣血、世代侍奉祂……那似乎也未尝不可。   毕竟,在它们的文化里,已经没有什么能比黄昏更加恐怖了。   于是躁动的族人们逐渐安静下来,听着库尔特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魔鬼的蛊惑:   “我们的族群是最为坚韧勇敢的,否则也无法挺过一次又一次黄昏的侵袭。”   “所以在这终末的时刻、在死亡面前,你们是否还能鼓起孤注一掷、追随祂一同离去的勇气,接受圣血的洗礼?”   一时间,所有族人都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它们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催促它们尽快做出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先是一个族人从人群中走出,紧张地来到库尔特面前,请库尔特将圣血赐给它。   然后人群就缓缓动了起来,站出来第二个、第三个……   族人们逐一喝下圣血,神圣的力量迅速改造着它们的身体结构——乃至是生命形态,让它们拖着长长的蛇尾,获得游进虚空的本能。   最后一个来到库尔特面前的,是神庙的守庙人。   据说它是如今最长寿的族人,自大祭司仍然活跃的时代,它就已经守卫着神庙。   只是那时,它还是神庙中年轻的学徒,而现在,它却已经是最年迈的守庙人了。   守庙人拄着木杖,步伐蹒跚地在库尔特面前站定,略显浑浊的双眼仰望着它:“大祭司……不可能回来了,是吗?”   库尔特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它的问题。   但有些时候,沉默同样是一种回答。   叹了口气,守庙人絮絮叨叨地喃喃:“在消失之前,大祭司就曾经说过,在它争取成为‘命运’的道路上,有一个给它带来前所未有威胁感、可敬又可怕的敌人……”   “现在看来,大祭司终究还是输了。”   就在库尔特认为,面前的老人或许会垂落下怀念而悲伤的眼泪时,老人却倏然笑了笑:“太好了,原来大祭司没有放弃我们,也没有背弃承诺。”   “它只是……难以再回来了。”   库尔特静静看着它,微笑的嘴角透出某种悲悯:“那么,你想喝下圣血,与过去告别吗?”   “不。”   意料之中,守庙人迟缓地摇了摇头:“你们已获得新的救赎,那很好——可神明不会允许我,一个心里早有信仰的异信徒,踏入祂的领域。”   “这座神庙贯穿了我漫长的一生,在你们走后,我也会与神庙一同迎接黄昏。”   守庙人的叹息消散在风中,它迈着缓慢苍老的步伐,走回神庙背后的阴影下,靠着高大的石柱不动了。   它像是沉入了静谧的睡眠,又像是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届时,这里的一切都会被黄昏笼罩、掩埋,唯有徘徊在荒野之上的风会记得:   这里曾有一个半人半鸟的种族挣扎求生;   也曾有一个身披雪白孔雀翎的大祭司睁开洞悉未来的眼瞳,寻求族群生存的希望。   守庙人喷出沉沉的鼻息,无声感叹,一个时代即将迎来终末了——   或许往后,新神将步步走上台前,举起力量的权杖,划出一个崭新的时代。   ……   等易逢初再度联系上这个世界的时候,库尔特已经带领所有喝下圣血的族人,跪在神庙中静静等待。   神庙以大块整齐的白色石块垒成,显出一种粗犷原始的恢宏。   内部石壁上绘满图腾和壁画,原本描绘的是展开尾羽、仿佛背后布满灿烂眼眸的白孔雀;但如今,却以最为珍贵的金、银两色颜料,画上了两两对称交缠的蛇。   易逢初到来时,颜料似乎还未完全干透,在摇曳的烛火中,反射出朦胧美好的光晕。   事实上,若非时间来不及,这些被神明赋予新生的狂信徒们,甚至想要重新建立一座神庙,连初步的图纸都画出来了——   那会是一座纯白的高塔,白得如同神明赐予它们的鳞片,高塔外侧将用尽最为精巧的技艺,雕刻出一条环绕塔身的巨蛇雕像。   巨蛇会从塔底开始,一直盘绕至塔尖,随着白塔一同螺旋着指向天空。   见祭台边缘的蜡烛再度拉长成蛇形,库尔特等人连忙激动地叩拜几下,最后由库尔特作为代表,恭敬地开口道:   “至高至伟的神祇,我们已饮下您恩赐的圣血,完成生命的蜕变。”   “请求您能告知我们,您真正的全新的尊名——也请允许我们追随您、侍奉您,为您掸去冠冕上的尘埃,让您的威名传遍各界各地……”   “你们做得很好。”   库尔特只听祂温和地轻叹一声,语气中略带赞许:“我应允了。”   于是火苗倏然高涨,火光漂浮在空中,游动着组成一行行文字——这种文字方方正正,横平竖直,不属于库尔特族群所见过的任何文字,但它们偏偏能够读懂。   怀着激动喜悦的心情,库尔特深吸一口气,记下火光组成的尊名:   游离于生死之外的见证者与叙事者,盘踞位面边界的轮回衔尾者……   群蛇之王……   “命运的主人,请允许我们永远侍奉您!”   蜿蜒的字迹映在族人们碧绿的眼瞳深处,让它们不由自主地齐声赞颂。   说话间,远处的黄昏忽然恍若活了过来。   昏黄黯淡的光线如巨大的罗网,向它们铺天盖地袭来。   在易逢初的允许下,库尔特带领族人们正式与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告别,游弋到世界之外,进入磅礴的命运之河。   瞬息之间,黄昏笼罩住神庙所在的区域,坚硬的石料和石柱陡然变得脆弱不堪,让高大神圣的庙宇迅速坍塌。   石块轰然崩裂、坠地,库尔特族群世世代代积累留下的璀璨文化和艺术,如今转眼便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余晖投射进废墟,其中已经是空无一人——仅仅有一条火焰组成的长蛇,缓缓游出神庙的残骸,似乎正在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   易逢初透过火蛇的“双眼”,眺望着天边异常接近地面、庞大得出奇的落日。   那熔炉般的黄昏微微动了动,内部横着裂开一条缝隙,竟是张开了眼睛,暗红的瞳仁冰冷地俯瞰着大地。   ——这应该就是“黄昏天灾”吧,他曾经在游乐场副本中听闻过这位掌握衰亡的神祇。   易逢初这么想着,心里却没有什么直面神明巨眼的恐慌,甚至颇为悠闲。   反正他本体又不在这个世界,他怕什么?   况且,黄昏天灾是一位神明又怎样?现在看来他的身份也未必比祂低……   双方对视一会儿,黄昏天灾出声了——其实易逢初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出声”,只是听到一阵耳鸣般的尖锐声响,随后对方的意思就传达到他的脑海中。   ‘命运……’黄昏如此呼唤着他,似乎有些疑惑,‘你为何要闯入,我与生命的棋盘?’   易逢初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这片陆地会存在着无数地缝,被整整齐齐分成一个个小方块。   原来这里,正是两位神明闲暇时对弈的棋盘!   无数生灵的生死存亡、颠沛流离,在祂们眼里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是棋盘上微不可查的细尘,没有关注的必要。   这盘棋下了至少几百年,而看这黄昏侵蚀的状况,恐怕黄昏天灾的棋艺要胜生命之树一筹……   易逢初一时没有回答,黄昏天灾又慢吞吞地猜测:‘哦……命运你也想加入我们的棋局?’   呃不,他目前对祂们的游戏没有什么兴趣……   生怕再沉默一会儿,就要被迫加入祂们的“棋友会”,易逢初嘶嘶着回应:“不需要,我只是前来带走我的新眷属。”   说完,组成蛇身的火焰便倏然溃散,像流星般散落一地,然后渐渐熄灭。   ‘唔……’   悬在地平线上的巨眼慢慢地眨了眨眼,像是感到些许困惑,但还是闭上了眼睛。   黄昏彻底笼罩了整片棋局,这一局,是衰亡吞没生命。   从此这里不再会有生命诞生或存在,唯有苍凉的风日复一日吹过大地。 第41章   处理完新眷族的事情, 易逢初开始研究这次的意外收获。   【命运残片:“来自黄昏末日的预言家”。】   【介绍:这是一段因某些原因,被生生撕裂下来的命运。】   “所以,”易逢初沉吟道, “库尔特它们曾经信仰的大祭司,已经陨落了?”   手机意味不明地解释:“死亡对于神性生物而言,或许还只是一段较为漫长的沉睡,但这位大祭司……”   “他已经真正意义上的不复存在了——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从未存在过。”   手机说得缓慢而平淡, 可其中含义却令人不寒而栗。   究竟是怎样的状况,能彻底抹除掉一个曾有资格追逐神位的存在?   不过平心而论,易逢初并不认为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坏事。   如果这位大祭司尚且活着, 或者还有复活的余地, 那就存在着对易逢初造成威胁的可能性。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冷酷, 但是——唯有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才能真正让他安心。   因此, 易逢初双手合十, 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想:   安息吧,大祭司。   他会帮他照顾好他的族群, 替他重现曾经在游乐场中的荣光。   放下心来, 易逢初转而又想到:“如果用这个残片填补某个假身份的空缺, 那是不是代表着,那个身份将从此取代这位祭司?”   “——夺取他的尊名和身份, 篡夺他的命运和过去……甚至能使用他的异能?”   易逢初回想了一下目前为止的所有马甲,布莱斯本来就有神秘莫测的使徒身份, 用不上这个。   在其余只在现实副本里出现过一两次的工具人马甲里,易逢初最终选中了火系异能的“楚符”。   楚符的异能“不灭炎火”具有高达8级的潜力值, 他有些好奇命运残片是否能与其发生某些连锁反应。   最好能激活这个潜力值,让它重新具有成长的空间。   于是易逢初让手机构建出楚符的虚拟躯壳,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瞬间凭空浮现出一道人影。   易逢初没有将意识投入躯壳中,只是抬眼打量着他。   肤色苍白的青年低垂着湛蓝眼眸,眼中没有半分神采,像是一个做工精巧逼真的人偶。   在命运残片融入的那一刻,一道虚幻的人影隐隐与楚符重叠——   这位从黄昏末日中走出的大祭司,披着一头尽显苍凉的顺滑白发,双眼是一种落日熔金般的金红色,透出金属质感的冰冷漠然。   他身着一袭白底金纹的祭祀袍,形制有些像古希腊的斜肩长袍,从肩部到腰际都佩戴着繁琐的金饰,层层垂坠而下,与他背后拖曳的近一米长的雪白孔雀翎相交映。   羽毛末端,金丝勾勒出一只只灿烂的眼瞳,这些眼睛缓缓睁开又闭合,带着呼吸似的韵律节奏,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向四处投以观察的视线。   如果说,布莱斯气质温和,像是一首娓娓道来的抒情民谣。   那么这位大祭司,则更像是字里行间充斥着讥诮的讽刺诗,外露着锐利而冰冷的锋芒。   易逢初凝视着这道人影,不知为何,他莫名感到几分熟悉。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他?”易逢初不确定地询问。   手机沉默一瞬,似乎有些感慨:【他曾是一位可敬的——】   “朋友吗?”   【不,】手机淡淡地回答,【是可敬的敌人。】   同时,楚符的资料信息也发生了变化。   【姓名:楚符/真名:???   性别:男性/雄性白孔雀   年龄:26岁/510岁   职业:待业/曾在游乐场中赫赫有名的预言家、白孔雀族群的大祭司。】   目光停在职业那栏,易逢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这样一位曾经接近神位的高阶异能者不可能籍籍无名……”   “以后让他借着楚符的身份‘重归’游乐场,应该能在某些知情者之中,引起不小的轰动吧?”   或许易逢初也能从他人的回忆和叙述中,搜集到关于这位大祭司的更多信息。   易逢初继续往下看,他最为关注的,还是楚符在异能方面的变化。   【现用异能:不灭炎火(二阶)   领域:火系】   【固有异能:未来界定(八阶·锁定状态)   领域:命运】   【异能介绍:在他眼中,未来的所有可能性都像是树干上分出的复杂侧枝。他能够选定某个分支,引导命运走向他所预想的方向。】   看来,布莱斯的能力主要针对过去,而大祭司的能力则直接指向未来……   可惜它暂时处于不可用的锁定状态,这让易逢初略感遗憾地叹了口气。   “更加具体的变化,还是需要找个副本测试一下,”易逢初自言自语,“可是A大附近还能找到第二个现实副本吗?”   手机忽然开口道:【有命运残片为基石,楚符这个人从各种意义上,都已经不算是虚构的角色了。】   【他有完整的过去,也将有未来……他可以说是真实存在的,除了没有独立的灵魂。】   易逢初思索一瞬,领悟:“你的意思是,这具躯体现在并非完全依靠你的力量支撑,所以能够无视和我们之间的距离限制,更加自由地行动?”   这下,易逢初瞬间打起精神,一脸跃跃欲试:   “那就先随便挑一个副本,进去试验一下吧……”   ……   穿过绚丽星云堆叠而成的大门,孟司游刚一踏进副本,就听到一阵慷慨激昂的宣传声:   “欢迎来到万花筒广告公司!”   “在这里,我们追求更加真实、更加精彩的广告设计,为用户推送他们想要的一切……”   与此同时,系统的任务面板浮现在孟司游面前——   「您已进入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祝您好运。」   「副本介绍:万花筒广告公司是行业内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业务包含广告设计、拍摄和发行等多项业务,保证能满足品牌方的多方位需求……然而,最近公司有一个大麻烦,那就是广告检测员不够用了。」   「任务:作为替补检测员,请五位玩家总共检测完五部广告。」   看到这个副本的等级并不高,孟司游微微松了一口气,目光移向他身旁的其余玩家。   孟司游进到副本里的时间最晚,另外四位玩家已经聚集在一起,几个人的特征都很鲜明。   第一位玩家是个身强体壮的光头男人,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横在脸上,眉间还有常年皱眉留下的褶痕,看起来就脾气暴躁。   隔着一段距离,就有若有若无的烟味飘进孟司游的鼻子里,呛得他顿时不大乐意靠近光头男人。   第二位玩家则身形羸弱,白衬衫,带着一副镜片厚重的眼镜。他畏畏缩缩地跟在光头男人身后,应该是充当一个小跟班的角色。   眼镜男神色紧张地到处张望,在视线与孟司游对视的刹那间,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慌慌张张移开双眼。   ——光头男人和眼镜男的搭配,看得孟司游心里一沉,忽然觉得这场副本恐怕不会进行得太顺利。   孟司游曾经见过不少类似的玩家。   如光头男人这样暴躁易怒的人容易行事冲动,更有甚者喜好欺压弱小的玩家、拉帮结派,往往会给副本环节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如眼镜男这样的,却又精神敏感脆弱,缺乏自己的主见和想法,容易在危险面前自乱阵脚,同样存活率很低。   这样想着,孟司游继续观察剩下的两人。   第三位玩家,是一个上班族打扮的年轻女性,眼下一片青黑,扎成马尾辫的发尾有些干枯分叉,看起来平时的休息时间有限。   她的气质透着点颓废,让孟司游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某位同事,但好在眼神清明,表情冷静,看起来还算靠谱的样子。   很好,终于出现一个看起来不会惹出乱子的玩家了!   心情舒缓几分,孟司游的目光落到最后一人身上,然后凝滞住几秒——   黑发蓝眼的混血青年察觉到他的注视,抬头望来,随意地点了点头作为问好。   楚符……?   孟司游表面上回以礼貌的微笑,内心却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他的同事闻声从滨海车站副本出来之后,就着重汇报了这位疑似曾为高阶异能者,且和“叙事者”存在一定联系的神秘玩家。   经过与专业画像师的合作,异管局绘制出了楚符的画像,孟司游就曾经过目过,默默记住了楚符的外貌特征。   所以,此刻孟司游能够一眼就认出他!   无数猜测在孟司游脑海中浮现,他忍不住地思考:   楚符竟然也出现在这个副本里,是巧合还是必然?   其背后,是否又有那位“叙事者”的命令?   明明孟司游只是被祂注视过一眼,但他莫名地产生一种可怕的错觉——好像叙事者从未离开,祂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祂的目光也始终透过一层帷幕,无声地观察着所有事情的发展。   这样的联想,令孟司游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你们就是过来替补的广告检查员吧?”   就在这时,穿着红马甲的工作人员前来接待他们,热情地招呼他们走进广告公司,边走边说,“几位真是辛苦了!来这边,跟着我走……”   红马甲带五位玩家穿过两扇门,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脚下是坚硬的水泥地,隐隐可找出斑斑点点的污渍,像是浸染过血迹一般;头顶则是一盏盏白炽灯,惨白的灯光在玩家们的脸庞投下变幻的光影。   一行人的脚步声回响在安静的走廊里,只有红马甲喋喋不休:   “哎呀,真不容易,总算是又找到愿意过来做广告检测的人了,上次十个人只撑了两天,就全部不行了……”   “直到现在,还堆积着几十部广告没有经过检测,无法发行呢,我们公司可愁死了。”   低声抱怨着,红马甲把玩家们带到几间影音室前,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惋惜的诡异眼神,把几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问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胆子够大吧?”   眼镜男闻言瑟缩了一下,剩下四人则都适应良好,神情自若。   光头男更是直接嗤笑一声,不屑道:“嘁,老子这大半辈子,就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红马甲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微笑:“那就好,胆子大就好……”   “希望你们胆大、命大、活得长。”   赶在光头男人发怒质问前,红马甲就已经转过身,向他们挥了挥手,匆匆离开,只抛下一句话:   “——祝你们好运。” 第42章   走廊惨白的灯光下, 几间空荡荡的影音室呈现在玩家们面前。   任务条件中没有强制要求每个玩家独立完成任务,这也意味着,现在他们需要抉择是各自过关, 还是相互协作。   出身官方异能者的孟司游习惯性地倾向于后者,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光头男人像提小鸡一样,单手拽住弱不禁风的眼镜男的领口,把人提溜了起来。   “我是‘焚灭净土’的成员,火系异能5阶, ”光头男人咧开嘴角,自报家门道,“你们不会想为了这样的废物, 和我对上吧?”   说着, 他摇了摇眼镜男的衣领, 看着对方跟着踉踉跄跄,毫无还手之力, 语气中透着轻蔑:“你乖乖听话, 只要替我检测完广告,说不定还能有一条活路……”   “不然, 老子现在就宰掉你, 找下一个替命鬼!”   孟司游神色微沉。   在诸神游乐场里, 有人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挣扎谋出一条生路,自然也有人在无穷危险面前试图钻空子, 不惜用他人的生命作为垫脚石。   焚灭净土这个组织,正是恶名远扬的“恶人温床”。   其组织成员大多崇拜犯罪、暴力和杀戮, 常常会以武力威胁欺凌其余玩家,让别人替他们趟雷。   孟司游想, 他的第一印象果然没有出错,光头男人果真不是什么善茬。   “喂,小子。”   这时,上班族打扮的女人出声了,语气随意,“你想跟他走吗?只要你说‘不’,我就可以帮你。”   孟司游点点头,郑重其事道:“虽然火系是破坏性很大的异能领域,但从等阶上,他压不过我。”   其实,孟司游说得还是保守了。   众所周知,异能等级差一阶,实力的差距就能够堪比池塘和汪洋;尤其是高阶异能者,越是往上攀升,越是艰难,所以一星半点的距离都是如隔天堑。   7阶异能的孟司游,哪怕所处的寂静领域再如何不擅长战斗,也是能够轻轻松松碾压光头男人的。   “哦?”光头男人听不得陌生人忤逆他,立即仰起一边粗粗的眉毛,喷出的鼻息都似乎带着灼热的怒意,让四周空气的温度骤然攀升。   心知孟司游几人或许不好惹,他没有选择直接向他们发难,而是将矛头对准眼镜男,恶狠狠地质问:“你自己来说说,你是不是自愿替我检测广告的?”   眼镜男白着一张脸,畏畏缩缩地扫视一圈,还是胆怯地回答:“我……我自愿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砰”的一声。   孟司游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光头男人已经把眼镜男拖进一间影音室里,大力地砸上门。   门板掀起的劲风扫过孟司游面门,让他无奈地摸了摸鼻尖,看向另外两人:“那我们一起合作吗?”   楚符终于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这也很符合闻声上交的汇报中,对他行为习惯的描述。   有那么一瞬间,孟司游不禁联想到,“叙事者”也会以手机为媒介,联系各个副本的玩家……   楚符,这位疑似曾经的神明眷者,该不会是在和叙事者交流吧?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他认为,应该没有神明会闲到时时刻刻与前眷者保持联系,又不是在唠嗑……   楚符和孟司游、上班族对视几眼,目光交接之间,每个人都在权衡对方的实力和人品。   最终,楚符勾起一抹浮于表面的、疏离友好的微笑,颔首:“我可以。”   “那我也没有意见,”上班族耸耸肩,“无非是小组合作……”   意见达成一致后,三人掠过个别座椅上印着人形血迹的房间,进入一间干净整洁、没有异味、更没有什么疑似案发现场罪证的影音室。   如果遗忘其它房间里的血迹,忽略副本必有的危险性,那么这家公司的影音室称得上是装潢豪华。   可调节的柔和光线,宽敞清晰的大屏幕,柔软的红地毯,以及几排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   甚至角落还放置着几盆绿意盎然的盆栽,墙边还有占据半面墙的内嵌式书架,零星摆了几本旧书,不知道是不是单纯出于装饰的作用。   “要是我公司有这么好的待遇,我做梦都能笑醒。”   上班族幽幽地感叹,“可惜,这样的好地方出现在副本里,就只会显得像是系统在施舍最后的享受……”   确认座椅附近没有危险后,孟司游就坐下来体验了一把。   座椅的高度和角度都正合适,仰头看屏幕时,脖子恰好靠住靠枕,一点也不显得酸痛。   孟司游正想夸赞一声,就看到楚符慢吞吞走到另一张座椅旁边,眼神嫌弃而挑剔地上下打量一圈,又掏出纸巾擦了擦椅面,才愿意入座。   “有,有这么脏吗……”   孟司游有些惊讶地嘀咕一声,逐渐开始怀疑自己平时的卫生水平。   想了想,他又猛地甩甩脑袋——不,一定不是他太不爱干净,而是楚符过于讲究了!   这就是构造师兼神眷的矜贵程度吗?   在每个座椅的右扶手上,都镶着一面巴掌大的电子屏,玩家可以通过它选择自己想要检测的广告。   在真正选中并播放之前,他们只能看见各个广告的封面和商家产品名,难以辨别不同广告的危险程度。   至少从表面上看,每部广告都是那么人畜无害,和玩家们以前在电视节目间隙见到的那些广告没有任何不同。   “小宝宝润肤霜,森林禁火公益广告,万事安医疗中心……”   扫过五花八门的广告封面,楚符低声念出它们介绍的产品,感到几分兴味。   或许是来自大祭司能力的影响,哪怕他现在无法自主使用“未来界定”的全部力量,但他仍然能隐隐看到万事万物未来的运行轨迹。   这些来自未来的可能性,就像是一棵树上长出的不同分岔,枝叶茂密地生长在他眼底,让他能够轻易地预测到短时间后的未来。   孟司游询问:“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副本运行的机制,还有这些广告究竟危险在哪里……如果必要的话,可以由我第一个来选择广告,”上班族打了一个哈欠,“我是可敬的生命之树、创生女神的信徒,在生命力和恢复力方面还是很可以的。”   “——嘘。”   忽然,楚符将食指竖在唇前,目光望向隔壁影音室的方向。   分明他的视线被墙壁所阻隔,但孟司游看着他的神色,却觉得他必然能透过墙,看见某种更清晰、更虚幻、也更宏大的东西。   在两人的注视中,楚符轻轻笑了一声:“隔壁那两位,应该快选择广告了,不如等着看看他们那边的结果吧。”   他已经提前看到,那部“小宝宝润肤霜”的广告很快就会从待选列表中消失。   这代表着在不久的将来,它就会被某个玩家选中,正式进入检测阶段。   “祝他们好运吧。”   楚符喃喃道,“不过在我的预感中,结局恐怕不会太美妙……”   在本就苍白的肤色衬托下,他幽蓝的眼眸没有聚焦,虚虚地望向某一点,像是个一时间沉溺于自言自语的疯子。   口中吐出的,不知是预言,还是妄语。   在楚符眼底,两张满是鲜血、神情惊惧的脸庞交替出现,一张属于眼镜男,另一张则属于光头男人。   这样碎片化的画面交替切换的速度越来越快,猩红刺入他的视网膜中,带来若有若无的眩晕感,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反倒是笑意渐深,任凭未来的可能碎片刺痛眼瞳。   画面最后定格在某一张脸上,象征着他的死亡已成定局……   上班族沉默地看了楚符几眼,笃定道:“这位是命运领域的吧?”   ——那就不奇怪了,在她印象里,命运领域异能者是这样神神叨叨的。   ……   隔壁影音室。   光头男人环视四周,随手把眼镜男丢在最近的座位上,不耐烦地催促道:“别磨蹭,赶快麻利地选一部广告!”   一边催促着,他一边快速扫了几眼扶手上的电子屏,忽地嗤笑几下:   “哈哈,‘小宝宝润肤霜’?不如你就选这个吧,四眼仔——”   “反正你就像个小宝宝一样,没有一点自理能力,恨不得在副本里叼个奶嘴,等着妈妈的照顾。”   听着充满恶意的冷嘲热讽,眼镜男嘴角动了动,却仍然是懦弱地埋下头,没有做出反驳。   他甚至陪着干笑了两声,低语道:“那、那就选这一部吧……”   电子屏上,一个肌肤白嫩的小婴儿正坐在盛满泡沫的浴缸里,对屏幕外的眼镜男对视。   堆积的气泡轻盈地飘在水面和空气中,倒映着小婴儿天真可爱的露齿笑,看起来没有半分危险性。   眼镜男选中这部广告,头顶灯光瞬间齐齐熄灭,影音室陷入一片漆黑。   正前方的大屏幕幽幽亮起,一个女人抱着封面上的那个婴儿,面带灿烂的笑容:“小宝宝润肤霜,您最佳的选择……”   随着广告词被念出,女人把婴儿抱到一张餐桌上,鲜红如血的餐布,上面摆放着雪白的餐盘和银亮的刀叉。   挥动着莲藕似的双臂,小婴儿就像一盘菜品那样,被女人放在宽大的餐盘上。   “它能让您孩子的肌肤,更加润滑,更加透亮……”   这么说着,女人的手指缓缓顺着小婴儿的脊背向下滑动,语气中带着古怪的赞叹声——似乎她眼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而是一盘鲜嫩美味、令人食之啧啧称奇的美餐。   婴儿大概是被抚摸得有些痒,含着大拇指咯咯笑起来,浑然不觉害怕。   在这整个过程中,女人的笑容始终明艳灿烂,可双眼却紧紧盯着大屏幕之外,像是在隔着屏幕与两位玩家对视。   哪怕是自诩胆大强悍的光头男人,也不禁在这种如同被猎食一般的视线里,微不可查地打了个寒颤。   “您看……”   屏幕中的女人举起刀和叉,锋利的寒芒一闪而过,毫不犹豫地自上而下刺下来——   霎时间,她就像剥开西红柿薄薄的外皮,直接把小婴儿背后的皮肤削下来,皮与血肉无声地分离,轻飘飘落在女人掌心。   一小片蓬松的血雾炸开,点点滴滴落在女人的双手和脸上,同样染红了小婴儿天真无邪的脸庞。   可这孩子像是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咯咯笑着伸出双手,像抓取泡沫一样抓了满掌鲜血,其神色越是不谙世事,越是令人瞧着寒毛直立。   女人脸上的微笑明媚到了极致,她展示般地,对着光源展开那层皮,朝在座的玩家们说:“就像这样,让肌肤充满水润的光泽!”   一阵危机感攥住了眼镜男的心脏。   他惊惧地瞪大双眼,女人拿着刀叉和人皮的双手、小婴儿沾满鲜血的露齿笑容、流淌在餐盘中的猩红……   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印在他的双眼里,扭曲、旋转……   喘着粗气,他想要移开视线,却发觉眼珠子只能直直地盯着屏幕,注视着他心中恐惧的源头。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已然亲身站在餐桌旁,红色的餐布与滚烫的鲜血一同涌流——而在他的脊背上,一柄餐刀静悄悄地抵住肌肤,并渐渐用力,锋利的刀刃一点点没入……   “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回响在整条走廊中,久久未停歇。 第43章   凄厉的尖叫划破寂静, 随后长长的走廊再度恢复平静。   上班族怔了怔,转头看向楚符,她本能地预感到, 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似乎能看到许多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人死了吗?”她随口问道。   楚符收回虚虚凝视远处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他带给人的疏远和缥缈感悄然消散,仿佛有一层笼罩着他的云烟散开,使他重新融入了尘世中。   他本想直接回复上班族,但话到嘴边, 看着面前两人隐隐闪烁着好奇的眼神,顿时恶趣味发作,想要逗一逗他们。   于是楚符露出一个标准的神棍笑容, 意味不明地回答:“死亡终是降临在‘他’头顶, 但不是以‘他’预料中的形式。”   当然, 他也可以根据看到的命运,做出简单明了的解读——但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这样就失去了他们命运领域的风格特色。   莫名的直觉令他确信, 如果真的是百年前那位大祭司借尸还魂,站在这里, 那他本尊必定也只会给出含糊不清的谶语。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 扮演“楚符”的易逢初思绪一顿, 更加确信自己曾经应该是见过那位大祭司的。   “……真烦你们这些神棍。”   上班族无语一阵,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我们去隔壁看看吧。”   三人来到隔壁影音室门前。   此刻大门紧闭,凉风丝丝缕缕地自门缝间渗出, 带出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上班族深吸一口气,她似乎受到这鲜血的气息滋养, 精神振作几分:“啊,很新鲜的血肉味,体重至少在190磅以上,肌肉应该很结实……”   孟司游神情一肃,率先上前,敲了敲门:“你好,请问门里还有人吗?这边什么情况?”   呼哧……   呼哧,呼哧——   急促的呼吸声在门内响起,听起来距离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前。   不一会儿,门把被按下一定幅度,但门内的人没能这一次就成功打开门。   门把手又被颤抖慌乱地扣动好几下,才终于向楚符三人敞开。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楚符下意识略带嫌弃地捂住口鼻,孟司游同样皱起眉头,唯有上班族适应良好,甚至迫不及待地向内走了几步。   ——出乎意料,意识清醒地前来开门的人,居然是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的眼镜男。   他面色惨白如纸,神色恍惚,一袭白衬衫上留有喷溅状的血迹,似乎刚刚经历过极为恐怖的事情。   询问眼镜男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也无力回应,没有血色的双唇抖动着,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三位玩家询问未果,只能亲眼观察现场,做出推测。   只见影音室内洒下大片柔和的灯光,在每排座椅与座椅之间的阴影中,有一道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座椅中。   人影垂着脑袋,看不清面目。乍一看,好像他只是在看广告时,不经意间打了个盹,随时都可能醒来。   但是……   “哦,原来是那个不会说人话的暴躁大哥啊,”上班族意兴盎然道,“他的皮被完整地扒下来了,手艺很纯熟。”   没有皮的光头男人正靠在座椅上,肌肉走向、血管、脉络纤毫毕现,猩红的血肉几乎要与红色的座椅融为一体。   尤其是主要承受人体重量的部位,已经软塌塌地黏住椅面,血液无声地在坐垫底下渗透开来,像是融化到一半的鲜红蜡像。   而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则放置着他那被生生扒下来的皮囊,薄得近乎可以透光,如同一件衣服似的整整齐齐叠成方块形。   与此同时,玩家们脑海中的任务面板刷新了任务进度:   「作为替补检测员,请五位玩家相互协作,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1/5)」   ——以光头男人的生命为代价,第一部广告已经检测完毕了。   老实说,孟司游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意外。   虽然他对光头男人没有半分好感,恨不得这样的恶徒尽快消失,但不得不承认,“恶有恶报”这句美好的期待并不适用于诸神游乐场。   在这里,往往是最没有原则底线、最不择手段的角色能够活得长久,甚至活得很好。   所以,为什么第一个死亡的不是弱不禁风又受到胁迫的眼镜男,而会是光头男人?   ……总不可能是系统和副本里的怪物也看不惯光头男人,化身为正义使者吧?   满怀着困惑,孟司游甚至怀疑过眼镜男,猜测会不会是他表面上懦弱无能,实则暗地里动了手脚。   可是孟司游看着那具尸体,又觉得这死相不像是一般心理正常的玩家能在短时间做到的,而除了剥皮之外,尸体身上也不存在任何其余的物理伤口或异能余波的痕迹。   作为官方专业人士,孟司游能够下初步的判断:   光头男人的死因是极度的恐惧、痛苦,和失血过多。   上班族近距离观察着光头男人,面色犹豫:“遵循生命之树的教义,信徒理应维持一切生命的运行,让植物扎根,让血肉重生……可是这样恃强凌弱的人渣,他配吗?”   “别忘了,他隶属于‘焚灭净土’,”一旁的楚符微笑着提醒道,“今天你复活了他,明天、后天他就会害死更多人。”   “放弃一条生命,以换来更多生命的延续,这应该也符合生命之树的教义吧?”   “你说得对。”   上班族赞同地点点头,“那这么多残余的血肉,放在这里浪费就很可惜了……不如留给我吧。”   说着,她撩起袖子,将右手悬空放在尸体上方——   她的手掌瞬间分裂成几瓣,中心露出一圈圈蠕动的、锋利如锯齿的牙齿,形似一朵盛开的肉红色食人花。   “感谢生命与血肉的母亲,予我以新鲜甜蜜的美餐。”   上班族满足地祷告一声,手掌的食人花开始疯长,直到直径足足比肌肉结实的光头男人的肩膀腰身还要大,一圈圈森白锯齿蠕动着,甚至没有咀嚼或者啃咬,生生把整具尸体吞咽了进去。   虽然孟司游已经在游乐场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怪人,但直面如此极具冲击力的一幕,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你居然吃人吗?”   “不是吃人,”上班族将手恢复原状,一本正经地反驳,“只是所有血肉都源自生命之树。”   “作为虔诚的信徒,我和同胞们有义务回收这些失去灵魂的血肉,赶在它们彻底失去生机之前,让它们与我们融为一体,重获生命……”   孟司游点点头,努力做出一副自己已经理解的模样。   但事实上,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诸神信徒的稀奇古怪的“教义”,就像旁人无法理解命运领域异能者神神叨叨的预言一样……   楚符保持缄默。   他同样不太理解,于是低头戳戳手机,听听手机的科普和介绍。   【榆茵,第二维度·第四宇宙玩家,异能“生命礼赞”,目前6级,潜力值8级,生命领域第一百二十六顺位。】   【现为“灵肉珍飨”的一员,该教团信奉生命之树、创生女神、万物母神,崇拜生命和生育的力量。】   停顿一瞬,手机又补充道:【在她身上,残留着生命之树注视过的痕迹,只是有点浅淡。如果假以时日,她应该能成为生命之树的神眷者。】   生命之树……也算是不久前刚刚擦肩而过的神祇了。   由于生命之树对他的态度大致上没有恶意,连带着楚符看祂的信徒时,都莫名觉得顺眼许多。   “好了,这边的现场也都看过了,不如带着这家伙回去吧?”   楚符指了指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眼镜男,捂住口鼻的手根本没有放下来过,“对我来说,这里的气味不是很能让人忍受……”   这是委婉的说法,实则是除了生命领域的上班族,这里没人喜欢过分浓郁的血腥味。   于是三人带上眼镜男,回到他们选择的影音室中。   关上门的一瞬间,楚符重重呼吸几下干净、无异味的空气,如释重负。   坐下后,孟司游凝重地开口:“所以,广告的伤害或杀人机制,到底是怎样的?”   现在他们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让他们测试的广告,绝对和正常世界的广告不同。   但广告的危险有什么规律?是以什么形式杀害观众的?   这些更加细节的问题,他们一概不知。   孟司游甚至隐隐有些懊悔,不该放任光头男人带着眼镜男离开独处的,就算是偷窥,也应该要看清楚第一个死者遇害的全过程。   眼镜男蜷缩在座位上,定了定神,终于声线颤抖地低声道:“他、他让我选择了‘小宝宝润肤霜’,广告里有个女人……”   “她站在一张垫着红餐布的餐桌旁,笑着切下了封面上那个……那个婴儿的皮肤。”   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恐怖的记忆,眼镜男哆嗦着咽了口唾沫,瞳孔微微放大,继续道,“那个女人举起带血的皮囊,朝着我们展示那孩子的皮有多么透亮光滑……”   “等等,”上班族微微蹙眉,“为什么光头男人胁迫你选择了广告,最后死亡的却是他本人?”   “我,我不知道。”   面对上班族暗含质疑的目光,眼镜男表情迷茫:“当时四周的灯都熄灭了,我觉得很紧张,所以只是盯着大屏幕看。”   “等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没了皮,红通通的肉体僵硬地坐在我旁边……”   孟司游:“难道广告是无差别挑选目标的?有点不合常理。”   就在这时,楚符忽然笑了一声,湛蓝的眼眸在灯下反射出幽幽的光。   他瞥了眼镜男一眼,若有所指道:“当然不合常理——因为你有所隐瞒。”   “我?”眼镜男扯了扯嘴角,自嘲地说,“我这样的人,能隐瞒什么呢?”   楚符平静地说:“广告的攻击机制是固定的,但死亡却是能够转嫁的。”   “本来应该死的人,就是你。”   在眼镜男逐渐僵硬的神情中,楚符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但你能够通过异能,把死亡的阴霾转移到别人头顶,对吧?你的手段其实很隐蔽,不过很可惜,我恰好围观了你们命运的变化。”   “——同样感谢你,让我能够观赏这一出有趣的表演。”   楚符慢悠悠地赞叹道。 第44章   “表演……”   眼镜男缓缓重复一遍楚符的评价, 忽地笑了,“也对,在您看来, 我们上演的就是一场闹剧吧。”   说话时,眼镜男的腰背挺直些许,神情微变——明明只是表情上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但给人的气质和感观却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更像是应该出现在诸神游乐场中,准备随时与死亡跳贴面舞的游玩者, 而非畏畏缩缩的绵羊。   孟司游和上班族都流露出或多或少的意外之色,只有楚符始终从容不迫:“那么现在你是否能够告知我们,关于第一部广告, 你隐瞒了什么信息?”   眼镜男摘下厚得像是啤酒瓶底的眼镜, 捻起白衬衫下摆, 擦拭干净镜片上的血点,叹了口气:   “当时看到其余玩家的第一眼, 我就觉得您才是最不好惹的那一个——我从您身上, 隐隐感受到了源自力量根源的畏惧感……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这是一句迟来的问候:我很荣幸能遇见您, 本领域的上位者。”   而且越是观察, 眼镜男就越是惊叹于楚符那有别于其余玩家的气质, 与其说是高高在上的“傲慢”,不如说是一股从内而外透出来的掌控感。   或许只有真正走向神性的高阶异能者, 才能拥有这种毋庸置疑的、掌控一切的权能吧。   感慨之后,他重新戴上眼镜, 郑重道:“您说得没错,本应该被剥下浑身皮肤, 死于失血过多的人,就是我……”   接下来,眼镜男平静地陈述了,自他选中润肤霜广告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那与鲜血共同涌流的艳红桌布,闪着寒光的锋利刀与叉,还有屏幕中那个女人和婴儿沾血的灿烂笑容……   在不知不觉地站到餐桌前的那一刻,眼镜男内心的惊恐并不作伪。   “我能活下来,还要感谢那个焚灭净土的成员,”眼镜男笑了笑,感叹道,“我的异能是灾厄、命运双领域的融合产物,名为‘置换天平’。”   “只要有人与我产生足够多的联系,我就能通过天平进行单方面的交易,天平左端是联系的重量,另一端是我即将受到的灾厄——左端压过右端,交易成立,我就能把走向灾厄的命运转嫁到对方身上。”   而在危机四伏的游乐场里,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之间迅速构建起正面的联系很难;   但要建立起负面的、充满恶意的联系,却又很简单,简单到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眼镜男表现得足够“好欺负”,自然会有人来践踏欺凌他。   ——于是以恶意为砝码,一场交易就在光头男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悄然开始了。   而光头男人的每一分轻蔑,每一句嘲弄,每一次暴力,都在为天平的一端不断加码增重,让自己更快地走向死亡。   所以,当光头男人在挑选替死的猎物时,眼镜男同样也在寻找。   寻找一个能够对他产生足够浓重的恶意、直到最后替他承受伤害的肉盾。   在五位玩家之中,眼镜男的异能等阶不算高,且发动限制极大,但胜在防不胜防。   那杆异能凝聚而成的漆黑天平,只有他自己能够看见——而他向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天平一端变得越来越沉重,直到被粘稠的恶意压下,淹没散发恶意的来源者。   “之所以我试图隐瞒实情,就是因为非必要状况,我不太想暴露我的异能……”   眼镜男无奈地摊手,“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一旦有其余玩家知道我的异能,他们就会下意识提高警戒,甚至彻底把我排除在队伍之外。可是我们都知道,脱离大队伍代表着更多未知的危险。”   “呃,”上班族神色复杂,只觉得一言难尽,最后憋出一句,“你们这……也算是双向奔赴了。”   两眼相看,都觉得对方是绿油油的、待收割的韭菜……   楚符若有所思道:“所以广告应该不是无差别攻击,而是会针对选择它的玩家?那做选择的阶段就至关重要了,尽量要挑选对自己的异能特点而言,最容易对付解决的。”   说着,他又笑起来:“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那也能让我做最后的判断——让我看看,你们未来的命运片段是怎样的。”   或许是在本领域上位者的等阶压制下,眼镜男表现得异常老实。   为了表现他不会再偷偷与别人做“交易”的诚意,眼镜男自觉地降低了存在感,退到角落边上保持沉默,减少了与其余玩家的交集。   整理好现有的信息之后,几位玩家再度开始挑选广告。   “我先来选吧,”上班族自告奋勇,“先工作就先下班,我想早点结束然后躺平……”   浏览一圈待选广告,上班族首先排除了万事安医疗中心这类感觉比较诡异的广告。   对生命领域的异能者来说,应付精神攻击并非强项,所以她会下意识规避这一点。   “最好是物理伤害,只要还剩下一撮灰,我就能够长回来。”   上班族念念有词道。   最后排除下来,她留下了两个待选选项。   一个是“惊声尖叫冰激凌”的商业广告,封面是一只硕大的脆筒冰激凌,冰激凌球后露出半张伸出舌头、将要舔舐的笑脸;   另一个则是幼儿启蒙公益宣传广告,封面是卡通画的风格,简约的线条配上暖色调的色彩,画出一间温馨的教室,一个简笔画小人站在讲台后,大概代表着教师之类的角色。   上班族望向楚符,手指作势要按下第一部广告:“如果我选冰激凌……?”   楚符动作一滞,眼前闪过上班族张开嘴、歇斯底里尖叫的画面。   虽然这景象一瞬即逝,但他仍然能看清楚,在这个未来中,上班族的眼皮下不再是正常的眼珠,而是伸出了两条猩红的舌头,乍一看像是脸上长了三张嘴。   当然,对上班族而言,肉体上的异变绝对不是值得恐惧的——所以这更加显得上班族歇斯底里尖叫的画面十分不合常理。   楚符判断,真正让她恐惧崩溃的,绝对是那两条取代双眼的舌头之外的东西……   于是楚符谨慎地建议:“你换一个试试?”   “好吧,看你的表情,这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上班族立即从善如流地挪动手指,移到了幼儿启蒙广告上,“这个呢?”   这一次,楚符看见上班族完好无损的模样,她嘴唇微动,楚符隐隐辨认出她的唇语:   ‘这真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思索片刻,楚符将他所见的未来告知了上班族。   上班族听后,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幼儿启蒙那部广告。   旁观的孟司游有些惊讶:“你们之前认识吗?你怎么这么信任他?”   “与其说是完全信任他,不如说,我更信任自己的直觉,以及未来的自己——按照我的性格,如果不幸选择了代价巨大的广告,必然不可能笑得出来、平静地说些什么,而是怨气冲天地开始骂骂咧咧了……”   如此回答,上班族按下按钮,瞬间四周灯光全部消失,只剩下众人眼前的大屏幕亮起幽幽的光芒。   上班族姿态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说道:“好了,第二部广告即将开始,请大家安静旁观吧。”   屏幕亮起,仍然是那种适合儿童的卡通画画风。   装饰充满童趣的温馨教室里,简笔画老师站在涂成米黄色的桌椅前,随着她举起教棒的动作,一阵活泼童稚的音乐声响起,听起来像是什么儿童歌谣。   “啪”一声,老师的教棒指向桌面,一个通体黑色的儿童小人顿时出现在桌子上,蹦蹦跳跳的。   与此同时,孩子清澈的声线应和着歌谣的节拍,笑嘻嘻地唱起来:   “桌子、桌子,我在桌子上——”   教棒向下移动,老师指向椅子下,漆黑的孩子就出现在四根椅脚构筑起来的狭小空间里。   孩子的身体以一种看着就难受的姿式,紧紧蜷缩起来,声音却还是带着笑意,高高兴兴地唱:   “椅子、椅子,我在椅子下——”   看到这里,楚符迅速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教孩子认字认物的广告。   这才刚刚开了一个头,清透的童声回荡在昏暗的影音室中,就已经显出一种充满违和感的怪异,让所有人都不适地皱起眉。   而随着广告的继续,漆黑的简笔画小人又出现于窗外垂下的电线上,脖子卡在线上,像晴天娃娃一样随风摇摇晃晃;   然后是讲台边的小纸箱里,箱子实在是太小了,所以这次漆黑小人只剩下上半身,如同被肢解后放置在盒中收藏的半个玩偶;   接着是出现在盆栽里,由几笔绿线画成的茂密吊兰上,放置着一颗深黑的头颅——但尽管只余头颅,孩子兴高采烈的歌唱声仍然没有停歇。   从始至终,它都坚持不懈地唱着,天真烂漫的歌声应和着背景童谣的节拍,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嬉笑,轻轻快快地响起:   “绳子、绳子,我吊在绳子上——”   “盒子、盒子,我被塞进盒子里——”   “吊兰、吊兰,我的头被插在吊兰上——”   坐在第一排的上班族,倏然感到不对劲。   那歌唱声中夹杂的嬉笑声,似乎越来越响亮、清晰了,而且……   好像离她越来越近了。   现在,那漆黑的小人似乎就站在她座位后,冰凉的小手环绕上她的脖颈,稚嫩的声音几乎已经贴上她的耳朵,吹出丝丝凉气,冷得像是刚刚从冰柜里爬出来。   它还是那么欣喜,像是每个人童年时与朋友诉说悄悄话一样,轻声道:   “现在,我在……”   “——我在你身后!” 第45章   在楚符几人旁观的视角看, 只见上班族忽地四肢僵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屏幕,仿佛灵魂被摄取进了这部诡异的广告中。   任凭旁人怎么呼唤她, 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或者说,她根本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轻快活泼的童谣声骤然停止,使整间影音室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大屏幕上,色调温馨和谐的卡通画面卡顿几秒,忽然变为一阵雪花屏。   伴随着“滋滋”的刺耳噪音, 那个漆黑的小人猛地贴了上来,距离近得几乎占据了大半片屏幕,使人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 它很快就会从屏幕里爬出来, 身影投下庞大的阴影, 笼罩在玩家们头顶。   在漆黑小人的面部,裂开了一条白色弯月形的线条, 它对着在场的几位观众露出一个咧嘴大笑, 然后屏幕彻底熄灭。   大屏幕的光线消失后,影音室内部就是完全没有光照的状态。   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黑暗中, 楚符起初只能听见身旁的眼镜男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接着是……   “嘭。”   像是什么烟花在室内轻声炸开的声音, 似乎有淅淅沥沥的液体洒满地面。   四周的灯光再度亮起时,影音室白色的墙壁、黑色的屏幕以及本就鲜红的地毯上, 全部涂上了一片血色。   ——原来刚刚炸开的“烟花”,就是上班族浑身的血肉。   “哎呀……”上班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她的血与肉都如同心脏一般鼓动、跳跃着,传出她意外的叹息, “身体炸开了。”   “幸好这对我来说,不算是什么麻烦。”   话音落下,这些血液和肉块都像是凭空被什么力量牵引,交织、融合成了一个半人高的肉球。   无数血丝和经脉遍布在肉球表面,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生命所需的所有养分。   不一会儿,一只手掌印出现在球体顶部,拍打两下,随即那只手就穿过肉膜而出!   肉球像是熟透的西瓜,亦或是分娩时被剖开的孕腹,裂开一条豁口越来越大的缝隙,上班族从中站起身,若非她的衣物上还残余着浸透鲜血的痕迹,她看起来近乎毫发无伤。   ——在“生命”的伟力和奇迹中,她带着完整的肉体和最佳的状态,再度出生于世了。   上班族虔诚地祷告道:“感谢慈爱的创生女神,赋予我们生命与血肉。”   在诞生之后,她就故技重施,用手掌分裂开的食人花吞吃下了肉球,废物利用。   “这部广告的攻击手段,果真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简直是毫无威胁性,”上班族喃喃几句,转头看向楚符,“多谢了,预言师。”   楚符摇摇头:“你最应该感谢的,还是你自己的异能——那样的攻击形式,但凡换作其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吃一番苦头。”   系统面板再一次刷新,进度变成“2/5”。   打了一个哈欠,上班族朝着其余玩家走几步,身上裹挟而来的风带着一股浓浓的鲜血与羊水混合的腥味,“关于广告,你们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的吗?”   楚符抬起幽蓝的眼瞳,认真地望向她:“我们都注意到,在广告末尾的时候,你的反应很不对劲。”   “你像是僵硬住了,对于外界的干扰没有半点反应。所以我们想了解,你当时的感觉是怎样的?”   认真回忆一下,上班族回答:“在我的视角里,听到那个简笔画小人说出‘我在你身后’的时候,它就缠住了我的脖子……”   “一开始,我以为是它真的穿越了屏幕与现实的阻隔,进入了影音室;但很快,我发现身边一片安静,就好像你们全部都不存在了。”   “接下来的事,你们应该猜到了,它按照广告里的内容,把我肢解了——但这样的手段,也太小瞧我了吧?以防我的断肢吓到你们,我就索性自己炸开了,反正这也方便我重新‘出生’。”   “不是,难道整个人炸成血肉烟花就不吓人了吗?”   孟司游忍不住吐槽。   他坐的位置距离上班族还比较近,甚至能感受到点点滴滴的血珠洒在他的脸上,让他当时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上班族咳嗽一声,装作没有听见孟司游的质疑,继续说:“现在想来,应该不是你们都忽然消失了,而是我的意识被拉进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在那里,我们受到的伤害、看到的事物都会成真,反作用于现实……所以在你们看来,才会觉得是我愣住一会儿,接着忽然炸开了。”   “意识么?”楚符低声重复一遍。   他感到很好奇:如果是他的意识被拉进广告,那呈现出来的外形究竟是“楚符”的,还是大祭司的?   甚至,会不会显现出易逢初本体的模样?   楚符现在愈发觉得,自己无意中挑选到这个副本真是太幸运了,能让他从物质世界到精神世界,多层次地测试这具躯壳。   见问题问完了,上班族就在远离其余玩家的角落坐下,独自净化着满身腥味,随口鼓励一声:“那我的部分就暂时结束了,你们继续加油。”   ……   接下来进行广告测试的,是孟司游。   他在挑选广告的时候,特意郑重地询问了楚符的建议。   “问我吗?”楚符脸上流露出几分意外,“你心底真的相信我?”   呃。   听到这直白的话语,孟司游眼皮微跳,一时失语。   他确信,楚符一定是早就察觉到了——他无意中表现出来的、作为公职人员的谨慎和观察。   在现实世界查案缉查久了,某些特殊习惯就像无形的风一样,自然而然地环绕在孟司游身侧,成为他自己都常常意识不到的本能……   幸好,他现在意识到这点还不算晚,只希望他之前没有冒犯到这位神秘的异能者。   想通这些,孟司游垂下眼睑,表情愈发谦卑,他意有所指道:“我有一个同事,刚刚在不久前的某个现实副本中,被您救过一命……我相信您的能力,也相信您绝无恶意。”   碍于还有其余玩家在场,孟司游没有把更多细节说明白,例如他知道楚符并不简单的身份、还有他背后存在的那位神灵……   因为在诸神游乐场里,随意泄露神秘强者的隐私信息,这同样是一种冒犯——甚至可能比明面上的顶撞质疑更为隐秘和恶劣。   这话说得实在挑不出错处,引得坐在远处的上班族都不禁挑眉看过来,愈发猜测楚符应当是一位来历不小的高阶异能者。   只是,命运领域的高阶异能者……?   她思忖着,命运领域的人本就罕见,而能够符合这个条件的,那就少之又少了,其中最为鼎鼎大名的那位“末日预言家”,则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   在上班族隐晦的打量目光中,楚符没有对孟司游的话表现出任何异样,仍是一副有些散漫随和的模样,手指随意地点了点孟司游眼前的电子屏:“如果你信得过我的判断,那就选择这一部吧。”   孟司游低头看去,只见这是一部蜂蜜广告。   封面中心是一罐透明包装的蜂蜜,金黄的粘稠液体晶莹剔透,沿着瓶口微微流出,如同太阳中心溢出的流浆,反射着令人口舌生津的光泽。   而在蜂蜜罐的左上角,还有两只悠然盘旋的蜜蜂,都挺着圆滚滚的黄黑线条相间的肚子,瞧着憨态可掬。   孟司游的视线停顿在两只蜜蜂上,他认为这部广告最可能带来的危险,或许正是与蜜蜂有关。   而蜜蜂最大的特征是什么?   ——那就是它们的翅膀在高频振动的时候,随之发出的“嗡嗡”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确实会被我的能力所克制……”   孟司游喃喃道,转而望向楚符,“莫非,您能看到我的异能是什么?”   楚符随手所指出的这部广告,似乎巧合地与他的异能适配——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了,简直让孟司游不得不陷入一种可怕的猜测:对方是不是早就对他的状况了如指掌?   “……”楚符沉默一瞬。   他其实根本没有想太多,选择这部广告,更多是受到某种类似于预知的力量引导。   当然,他确实早就知道孟司游的异能,但那都是手机告知他的,他本人根本没有一眼看透对方异能、乃至其余秘密的能力。   可是不得不说,看到老同学在他面前疑神疑鬼、胡思乱想的样子,也给楚符带来了微妙的乐趣……   嗯,满足了他难以言喻的恶趣味。   所以楚符只是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继续那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我无法直接看到你的异能,但能看见你命运的脉络,嗅到你身上属于‘寂静’的气息。”   孟司游闻言,神情复杂,一时间没有说话。   “寂静的气息”……   孟司游想,这五个字从楚符口中说出来,难道会是字面上的含义吗?   考虑到楚符与真神叙事者关系密切,那会不会他所说的“寂静”,也不仅仅是指寂静领域,而暗指该领域的神灵——缄默歌者?   思及此处,孟司游在背后冒出冷汗的同时,也感到豁然开朗。   他很快联想到了有关缄默歌者的传说,据说这位新神行为反常,几乎从不向信徒投下注视或眷顾,也不会关注本领域内的顺位者,甚至不招收使徒、不建立教会,恍若不存在一样。   但孟司游曾从意外结识的第十顺位者那里听到过一句古怪而诡异的谏言。   那位顺位者意味深长地说:“小心‘寂静’,谨言慎行……祂在无声地注视我们所有人。”   ——所以,楚符其实是在暗示他,他身上带有缄默歌者的气息?   如果这是真的,那……一位真神从始至终隐秘地注视着他和其余人,会是出于怎样的企图?   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孟司游怔怔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就在楚符挠心挠肺地想知道他又在脑补什么的时候,他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选择这部广告的。”   楚符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然后稳住神情,忍住了没去追问:   你到底忽然明白了什么啊? 第46章   影音室内的灯光缓缓熄灭, 第三部广告即将上映。   屏幕中,呈现出一幅葱郁树海依着山脉起伏而翻涌的自然画卷,明媚的艳阳高悬在湛蓝天幕上, 仿佛连副本中的阴沉氛围都被驱散了几分。   与此同时,柔和的女声响起,语气舒缓,像是山野间掠过枝头的清风:   “高山蜂蜜,位于群山腹地,用纯天然无污染的环境酝酿出每一滴蜂蜜……”   伴随着镜头逐渐向地面拉近, 一群皮肤黝黑的勤劳养蜂人出现在玩家们眼前。   他们头顶防蜂帽,双手都戴着厚实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打理着养蜂箱, 脸上纷纷露出欣喜的笑容。   嗡嗡作响的蜜蜂在四周上下飞舞, 酿出金黄剔透的花蜜。   隔着屏幕, 好似都能闻到一阵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舌尖泛起甜滋滋的味道。   然而这时, 屏幕中美好的画面忽地无规则闪烁、晃动两下, 刺眼的光线和黑屏相交替,晃得人眼睛刺痛。   等画面再度稳定下来, 呈现出来的景象却色调阴沉了许多, 透过晦暗山林之间的缝隙, 隐约可见远处的天空中阴云密布,黑压压地沉在森林上方, 风雨欲来一般。   而那些养蜂人已经脱下了帽子、手套等防护用具,他们不自然地垂着头, 脸朝下栽进养蜂箱里,双手自然垂落在两侧, 随着风轻轻晃动,生死不知。   背景音中的女声,仍然温温柔柔地念着介绍词,风格与屏幕上的惨状格格不入,衬托出令人寒毛直立的违和感:   “高山蜂蜜,每一滴都是自然的赠礼,配合着人肉的滋养,口感更加醇香甜美;”   “甜美得好像牙齿穿透皮层,嵌入血肉,咬断血管,纵享鲜血流淌进咽喉一般的美味……”   在场的异能者们都视力远超常人,此刻他们能够清晰地看见,密密麻麻的蜜蜂正在养蜂箱里蠕动,并沿着养蜂人们的脸颊往上爬动,遍布他们的口鼻、眼睛、双耳……   远远望去,蜜蜂们的翅膀相交,黄黑相间的腹部相依,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好像养蜂人的脸上长出了苍蝇一样的复眼。   这些复眼攒动着、颤抖着,渐渐爬满养蜂人的全身,组成一个个人形的蜂群。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一股草木清香混合着血腥味的风吹来,孟司游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广告中那片阴沉的树林里。   一滴又一滴粘稠的液体从他头顶上滴落,顺着脸颊缓慢地滑下来。   孟司游有些迟钝地抬起手,摸了一把,发现这些液体原来是新鲜的蜂蜜,散发出馥郁微甜的气味。   甜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很快就引起了群蜂的注意。   霎时间,一阵仿佛带动着天地一同震颤的“嗡嗡”声响起,单单从声音上判断,就能想象到这是数量多么庞大恐怖的一群狂蜂——它们由远及近,一刻也不停歇地朝着孟司游袭来,带着好像即将把人生吞活剥的气势。   “果然,这部广告的危险来自于蜜蜂么……”   前方茂密的树枝之后,已经隐约能看见黑鸦鸦的蜂群投下的阴影,孟司游作为它们的目标,却并不感到慌张,反倒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道:“这确实完全无法对我造成威胁啊。”   嗡嗡的振鸣声临近,孟司游毫不犹豫地动用异能“无声令”。   口齿轻启,他的声音却难以被人耳捕捉。他像是在用有别于声带的另一种器官发声,振动出特殊频率的声波。   ——‘此为无声之地,万物皆需沉寂。’   特殊的声波以孟司游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寂静”的力量统治了这片领域的规则。   瞬息间,违逆这条规则的一切声音,以及发出声音的存在都被抹消了,包括在孟司游头顶簌簌响动的枝叶、还有试图包围他的群蜂……   它们都如同被戳破的幻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片属于寂静的无声之地。   来自蜜蜂的威胁消失后,孟司游就感到一股莫名的拉拽感,把他的意识拉回到原本的躯壳之内——就好像自由落体一样,双脚重新踏上实地。   眼前有一瞬的空白,等视角再度恢复正常,孟司游已经回到了影音室里。   广告结束放映,四处的灯光自动亮起,孟司游下意识转头看向楚符,对方的眼眸在光线中反射出蓝幽幽的色泽。   视线交接时,楚符不紧不慢地祝贺道:“恭喜过关。”   「……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3/5)」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楚符低头浏览着形形色色的广告封面,“该选哪一个好呢?”   除了上班族头靠在椅背上补觉,孟司游和眼镜男都谨慎地观察着他的举动,视线隐蔽地盯着他不断在电子屏上划动的指尖。   最后,楚符的手指停在了一部充满科技感的广告上。   也不知道制造出这部广告的文明正处于怎样的科技阶段,总之光看封面,就让人联想到科幻大片的海报——封面的左下角,是一艘线条流畅优美的银色宇宙飞船,而更多的部分,则是深邃、幽远而美丽的星空。   在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星球面前,这艘飞船像是用钢铁打造的无坚不摧的盔甲,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天外’集团星际旅游开发有限公司?”不知不觉中,孟司游就把心中巨大的疑问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   眼镜男性格更加审慎拘谨,他没有出声,但内心同样生出了这个疑问。   作为人类,哪怕他们已经看过了更广阔的不同世界,成为能力不弱的异能者,也始终会本能般地对大地产生依赖——与此相对的,就是对远在天外的深空感到畏惧。   因为那是不属于他们的领地,甚至不属于任何短暂的生命。   与人相比,星空是多么高远,多么深奥,多么永恒;它至高至大,无穷无尽……正像那些被称作“祂们”的可怕存在。   于是,在眼镜男的脑海里,忽然迸溅出这么一个猜测:他之前一直先入为主,看楚符以正常人类的形态出现,便也自然地以为他或者祂曾是人,一步步攀升到更高的位置。   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楚符曾经并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呢?   或许,他本就是来源于某个宇宙深处的神秘生物……   眼镜男这么想着,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   于是楚符的一举一动落在他眼里,都增添了一些说不出的诡异,就仿佛在凝视一种与人类相似又不同的异种,直接恐怖谷效应拉满了。   楚符并不知道其余玩家内心激烈的心理活动,他语气随意地解释:“因为这个封面最漂亮,我也对星际旅行有些感兴趣。”   听到这个回答,孟司游怔住了,嘴巴一张一合,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已经发现了,无论是从闻声的文字汇报里,还是在他的亲眼观察中,楚符的行为逻辑都是有别于正常玩家的。   正常玩家思考问题的立足点,永远会落在“生存”上;   只有楚符,他会像到此副本一游似的,将自身兴趣和偏好考虑在内。   这就是强者、神眷的底气吗?   楚符没怎么犹豫地选中了这片深邃美丽的星空,四周灯光又暗下来,众人面前巨大的屏幕顿时成为唯一的光源。   钢铁盔甲般的小型宇宙飞船威风凛凛,出现在玩家们的视野中。   它从头到尾的每一处细节,无一不是经过精心的测算和设计,为了让它更好地穿梭在反重力、包含种种能量射线的宇宙环境里。   “‘天外’集团,是您开启一场星际旅行的不二选择。”   “我们为您提供最有保障、舒适惬意的代步工具和配套设施,精选最为安全、景色优美的旅游路线,带您遨游在群星之中,探索宇宙的奥秘……”   屏幕上,银色飞船正在茫茫宇宙中漫游,穿梭在色彩绚丽的不知名行星之间,仿佛一尾游鱼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游动。   然而,看着这些星球在背景里一闪而过,孟司游却感到一阵不安感。   他总觉得……   好像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正在透过屏幕注视着他们。   果不其然,几秒之后,这部广告的异常逐渐初见端倪。   先是广告词开始错乱、重复:   “安、安安安全——探索宇宙的宇宙的宇宙的奥秘……”   来来回回几句毫无意义,语法错误的台词后,旁白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像是刀锋般划过众人的耳膜。   连正在补觉的上班族,都烦躁地睁开眼,她直接把自己的耳朵给摘了下来,揉搓成一团肉块。   旁白近乎是尖叫着喊道:   “警告,警告!您前往的区域不再安全!……宇宙旅行是危险的!”   “请立即返航,立即返航,祂们在注视着——啊啊啊啊……”   顿了顿,旁白又诡异地平静下来,说话间有种鹦鹉学舌一样的生疏停滞感,语气中带着程序化的僵硬笑意:   “请继续前进,星际旅行是绝对安全的……”   “我们都期待着,您的到来。” 第47章   “‘星辰号’星际旅行船内载系统温情提示, 您正位于由‘天外’集团领衔开发的绝对安全航线,请放心下船,拥抱愉快的旅行……”   易逢初只感到眼前的画面中断了一瞬, 等他回过神,他已然身处于那架令他一眼心动的银色飞船上。   不过与广告封面不同的是,他此刻所在的飞船已是千疮百孔。   通红的警报灯在头顶不停地闪烁,处于易逢初正对面的半扇大门和两扇舷窗不翼而飞——好像这座无坚不摧的银色船体被巨兽生生啃下了一部分,以遭受过开膛破肚的凄惨姿态,悬浮在茫茫宇宙之中。   “这些广告的触发机制真有意思啊。”易逢初忍不住感叹道。   连具有神性、长于精神攻击的“潘多拉之心”, 都无法把他的精神拽进幻境中;   而唯一一个曾让他陷入昏迷的王霖同学,还是在他主动疯狂放水后成功的。   可为什么,这部广告居然能够绕过他的感知, 在瞬息间带他身临其境?   “就好像, 并不是我从现实进入了幻境。”   易逢初若有所思, “而是从一个幻境,切换到了另一个……”   暂且把这个疑惑放在一边, 易逢初兴致勃勃地来到舷窗前, 打量着他现在的倒影——   在光可鉴人的玻璃窗上,倒映出大祭司长过腰际的白发, 以及那双落日余晖般的金红眼瞳。   他的左手五指, 都缠绕着透明的丝线, 丝线另一端连接着一只长手长脚的木偶。   易逢初低头瞥了一眼,木偶面部用湛蓝的颜料点了两只眼睛, 一看就知道木偶代表的是楚符。   他觉得这样的形象倒也十分恰当:用楚符的躯体“复生”归来的大祭司,不正像是站在帷幕后的木偶戏表演者么?   指尖下方, 静静上演着惟妙惟肖的戏剧。   低头之间,易逢初敏锐地感受到, 似乎有一缕发丝被轻轻地牵扯了一下,让他微微怔住:“……嗯?”   由于大祭司身形颀长,在刚刚易逢初站直的情况下,玻璃窗无法倒映出大祭司从头到脚的模样。   于是,易逢初朝着舷窗弯下腰,目光向上移动,一顶雪银的冠冕映入眼帘。   冠冕通体以不知名的银白金属锻造而成,触感冰冷如雪。蛇形的线条自基地蜿蜒而上,在蛇形头部镶嵌着细小的鎏金宝石,整体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古怪而美丽的设计感。   易逢初伸手扶住银白的冠冕,顶部的宝石在光影变幻中,折射出璀璨如星辰般的光芒,衬得这些锻造成蛇形的装饰像是真正的细蛇似的,眼中神采灵动。   这冠冕来源于哪里?   他分明记得之前见过的大祭司虚影,头上可没有顶着这个……这不会是他本体自带的吧?   易逢初脑海中分快闪过各种道具和收藏品,在排除不可能的选项后,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   盯着这顶莫名而来的冠冕几秒,易逢初试探性地呼唤一声:“手机?……是你吗?”   空气安静片刻,随后一道熟悉的机械音出现在易逢初的意识里:【我在。】   易逢初倍感新奇地端详着它:“原来你的原形,居然是冠冕的样子?看着比手机高贵多了……”   手机呵呵一笑:【如果你想的话,以后我也可以保持冠冕的形态待在你脑袋上。】   【相信我,你不会喜欢那种走到哪里都被人围观、所有人都盯着你头顶瞧的感觉。】   “咳,确实还是手机更加符合现代社会的背景。”   随口附和着,易逢初好奇地穿过飞船敞开的大门。   在他身后,滋滋的电流声响起,声音微弱:   “警告,警告……飞船遭遇不明物体袭击,机体破损严重,供氧系统彻底损坏,压力失衡。”   “请,滋滋……请乘客立即乘坐备用逃生舱,远离危险,远离星空……”   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与刺耳的电流音一同消失。   没过多久,人工智能提示音再度响起,声线与之前的警告声别无二致,说出的内容却截然不同。   它的语气中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蛊惑乘客主动走向死亡,用礼貌的口吻掩饰着恶意。   “重申一遍,您正位于由‘天外’集团领衔开发的绝对安全航线,经过探测团队的数次试验,我们能够保证这里不存在任何危险。”   “接下来,请您放心下船吧!美好的星际图景即将在您眼前徐徐展开……”   易逢初闻言,动作微顿,回头望了望像是被巨兽啃食过的宇宙飞船。   如果这就是开发集团所承诺的“绝对安全”,那他无话可说。   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一般生命体而言,在没有任何专业防护的情况下,肉身直接暴露在宇宙环境里,都无疑是致命的。   即便无视宇宙里肉眼不可见、却无处不在的高能辐射、宇宙射线,光光是肺部与真空环境之间的气压差,就会像有无形的导管对着肺部狠狠灌气一样,让肺疯狂地膨胀、直至爆炸破裂。   除此之外,还会伴随着缺氧带来的器官衰竭,真空环境中的体温丧失,低沸点引起的体液沸腾……   数种死法,都能在刹那间撕碎一条鲜活的生命。   但凡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换成其余玩家,都得在瞬间猝不及防地爆炸开,整个人化为无垠宇宙中的一朵渺小的烟花。   ——而大祭司,显然不属于那个“一般生命体”的范畴。   易逢初借着大祭司的身份行走在宇宙中,简直如履平地,身后拖曳的长孔雀尾本能般地伸展开来。   就像鱼入水后,自然而然明白怎样摆动尾巴和鱼鳍一样,这些孔雀翎纷纷调整着角度,迅速寻找到最适合平衡方向的状态。   羽毛尾部勾勒的眼睛缓缓转动,仿佛正在谨慎地观察四周的每一处细节。   这架破损的宇宙飞船,正漂浮在一颗巨大的星球前。   这颗星球呈现异样的暗红色,让人想到刚刚劈开的新鲜肉块,表面也遍布一个个螺旋漩涡,仿佛特殊的皮肤纹理。   在易逢初的视线中,这些密集的漩涡开始蠕动收缩,像是这颗星球眨动的眼,也像是祂张合的嘴。   “星球”——或者说这个形似星球般庞大的未知生物,正疑惑地回望着这个从破裂的小银盒里钻出来,身形更是小得恍若尘埃的生命。   祂逐渐有些怀疑自己的常识,以前那些在这附近来来回回的“人”,他们难道可以直接在宇宙中生存吗?   那么之前的“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关在狭小的铁盒子里?   为什么还会在铁盒被祂不小心啃下一角后,产生那样扭曲、恐惧、绝望的情绪?   ……对了,恐惧——   眼前这个背后好像拖着彗星尾、头顶冠冕的生命体,为何他站在祂面前,却没有生出任何恐惧?   在暗红生物观察易逢初的时候,易逢初同样在观察着祂。   他确实无法感到恐惧,但大祭司的躯壳在威胁面前,似乎被激活了一些潜力,那被封锁的能量开始缓缓流动。   这让易逢初隐约可以触摸到大祭司的异能,但感觉就像是隔着一层屏障,始终无法凝聚。   看来还需要进一步的危险刺激……易逢初想。   “你好。”   他彬彬有礼地打了声招呼,白发漂浮在星空中,像是一匹月光织成的绸缎。顿了顿,他继续道:“你的眼睛好像有些太多了,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人,可不太符合大众定义中的礼节。”   说着,他背后拖曳的孔雀翎末端翘起——就像是部分蛇类在进攻前会昂起头部那样,羽尾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表面遍布漩涡的暗红生物。   对方也有些被触怒,密集的漩涡加速旋转,几乎令人一眼望去就眼花缭乱。   锯齿状的利牙显现在漩涡深处,像是要将眼前不敬的戴冠者撕咬殆尽。   在这样危险的对峙下,易逢初能清醒感受到,大祭司体内被封锁的能量流动愈发快速、汹涌,似乎即将冲破桎梏,尾部的孔雀翎同样微微炸起。   但还不够……还差最后一点点危机感。   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易逢初勾起唇角,进一步挑衅:“你的眼神,我不太喜欢。就让我来代令母教导一下你,什么是待人接物的礼节吧。”   ……   屏幕外。   其余玩家只能看到大屏幕卡顿几下,然后骤然黑屏。   既没有放映出更多的广告内容,又没有亮起灯表示测试结束,似乎广告与楚符陷入了某种拉锯战,一时间无法分出结果。   这是在之前的广告检测过程中,从未遇到过的状况。   “时间这么久……”上班族思忖道,“难道他和我们不一样,不仅仅是选择了自保,还直接和广告里的危险源对上了,不死不休?”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不禁移向这部广告的封面。   宇宙飞船,以及广袤的宇宙……   无论危险来源于哪一个,都很难想象楚符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决定正面对抗、又要如何才能战胜对方啊!   “星际大战真人版,这就是上位异能者的胆识吗……”   眼镜男神色迷茫,“那我觉得,我就停留在现在的阶段也挺好的,好歹是正常的普通人。”   孟司游有些担忧地望向楚符,倒不是说他对这位来历不明的神秘异能者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只是单纯地不想眼睁睁看着别人丧命在副本里——当然,光头男人那样害人害己的人渣不算在内。   这一望,就顿时令孟司游愣在原地。   只见漆黑的环境下,楚符原本湛蓝的双眼里却浮现出一层金红色的光,使他此刻的气质看起来异常冰冷、锐利。   就在这时,楚符忽然动了。   感到来自他人的视线,那双变化成金红色的眼瞳转向孟司游,色彩让人联想到天边烧尽的余晖、无限苍茫的沙漠,孟司游不禁为其中非人的岁月积淀感而震撼一瞬。   平时的楚符,虽性情上也有些不近人情的古怪,但散漫慵懒的气质掩盖了锋芒,孟司游还敢与之接触;   但此时此刻,金红眼眸幽幽地看过来,孟司游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根本不敢出声。 第48章   这一瞬间, 孟司游莫名感到有些坐立难安,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虚弱地吐出一句:“你……你还好吧?”   影音室四周的灯光亮起, 楚符眨了眨眼,眼底那层昳丽而危险的金红色缓缓消退,隐去浑身尖锐的锋芒,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漫不经心的状态。   像是骨头被抽去似的,他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仿佛之前短暂的交际都是孟司游的错觉。   上班族坐得远, 没有注意到孟司游有一刻的僵硬和异常,她只是朝这边好奇地张望几眼,打探道:“你在广告里经历了什么?怎么这部广告忽然黑屏这么久……”   “经历了一场星际旅行, 参观了一下超前科技的宇宙飞船, ”顿了顿, 楚符微微笑起来,“中途还遇到一个没礼貌的小孩, 抽空教训他一顿。”   当然, 他此行最大的收获,是在彻底激怒暗红星球形态的生物之后, 成功激发了大祭司的异能, 短暂地体验了“未来界定”的力量。   在最后的时刻, 他感到命运就是由他谱写的戏剧、由他决定的路途,所有未来的幻影在他眼中展开, 如同无数茂盛分叉的树枝——而只有为他所钟的,才能成为真正的“主干”。   可惜, 异能的封锁状态还是没有彻底解决,在手机呈现的资料里, 大祭司这个身份的个人信息变幻为:   【固有异能:未来界定(八阶·60%锁定状态)】   【介绍:在极端的环境和危险的敌人面前,你有概率重获往日的威能……但你的巅峰毕竟已经逝去,所以那种非人的强大只能是暂时的。】   至于那个用来激发异能的工具人怪物……   祂的体型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是望不见尽头的庞大,可在易逢初所狩猎过的猎物里,却只是一颗勉强可以塞牙缝的小糖果。   在脱离广告的前一刻,他用大祭司的身份啃了祂一口,一下子吞噬了半颗暗红的“星球”,现在却没有任何饱腹感,不知道这是否和祂只是广告中的生物有关。   而另外三个玩家听到楚符随口描述的经历,则神色各异,显然都产生了不同的猜测。   “没礼貌的小孩”?   能莫名其妙出现在星空中的,能是什么正常的孩子?!   结合背景来看,这个所谓的“小孩”,怕不是能直接打掉他们半个头……   上班族开玩笑道:“你该不会是什么八阶异能往上的大佬,闲着没事下场陪我们玩吧?”   楚符坦诚回答:“其实我这具身体只有两阶。”   上班族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两阶?不可能吧?”   “真的,没骗你们。”   看着楚符异常诚恳的表情,上班族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一直以来隐隐有趋势被默认为玩家之首的神秘玩家,异能居然只是刚刚入门的水准,甚至天赋好的新人刚刚觉醒都能有三到四阶……   但转念一想,他说的是“这具身体”,上班族便释然了。   果然,他的真实身份还是神秘古老的强者吧!   只是他目前出于未知原因,寄居的身体比较弱而已,和真正的低阶异能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眼镜男在一旁,瞥一眼上班族释然的模样,不禁欲言又止——   为什么这俩人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具身体”这样的说法啊!   难道对高阶异能者来说,换身体是能像换衣服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换一具的?   这不是修仙小说里邪恶的夺舍吗?   眼镜男甚至想得更远:所以“楚符”究竟是这位上位者的真名,还是单纯只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名字?   如果存在真正的“楚符”,那他去哪儿了?该不会是……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些血腥残忍的手段,以至于当眼镜男抬眼看见楚符唇边的微笑时,都觉得这抹笑容上仿佛笼罩着擦不尽的血色,冷酷得令人胆寒。   眼镜男打了个哆嗦,坚定地想,他以后就算是死,也绝对不要忤逆这位上位者的意愿……   若是落到这些强者手里,死亡远远不是最可怕的结局。   攥住心脏的恐惧和危机感,催促眼镜男迫切想要做出一些行为,来向楚符献媚投诚。   于是,他难得主动地开口,说道:“还剩下一部广告要检测,我休息的时间最长,不如由我来吧?”   “你?”   上班族见他这般舍己为人的举动,投来惊讶的目光,但在看到他暗暗对楚符察言观色的眼神之后,她眼中的诧异就化为了然。   孟司游皱眉,下意识关切临时队友们的人身安全:“可是你的异能比较适用于极端状况下的保命,不擅长防御和攻击……”   “没关系,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广告了,经验的总结足够帮我避开许多危险——尤其是在选择广告的阶段。”   说着,眼镜男笑了笑,“况且,我们这里幸运地有一位生命领域异能者。我们无冤无仇,我相信如果我受伤,甚至濒死,你们应该不至于全部袖手旁观吧?”   上班族点点头:“这倒是,你不像之前那个光头一样惹人讨厌,就算你断气了,我也能重新孕育你,让你复生。”   楚符静静地旁观着几人之间的交流,没有出声,像是在思索什么。   得到其余人的保证,眼镜男再次低头浏览起电子屏中的广告列表。   与先前有光头男人托底时,随意的选择不同,这次他精挑细选,选择了一个自认为对他最有利的广告。   然而……   “咦?”眼镜男惊呼一声,“为什么,选择不了广告了?”   上班族和孟司游都愣住了,随即低头看去,不管他们选择什么广告,最后电子屏上都会跳出提示:   “本轮检测工作已经完成,感谢您的配合。”   但游乐场的系统面板又明晃晃地显示:   「任务:作为替补检测员,请五位玩家相互协作,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4/5)」   「玩家完成所有任务后,方可脱离副本世界;   若以空间系异能、道具等手段违规逃脱,将由断罪师执行处罚,后果自负!」   “这系统有毛病吧?”上班族骂骂咧咧,“一边是检测不完不让走,一边是告诉我们已经检测完了,它们两个先打一架呢?”   楚符垂下眼眸,似乎并不意外,他站起身,看向其余玩家:“一起出去,找那个红马甲工作人员?”   ……   一行玩家离开影音室,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公司大厅。   一开始接待他们的红马甲工作人员已经不见踪影,大厅内只有两个在前台值班的女人。   两个前台都是盘起头发、五官端正、笑容清浅,大致身形也一致,还穿着统一的黑色小西装配衬衫领带,她们这样一左一右站在咨询台后面,乍一看就像是复制黏贴出来的人一样,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你好,我们是现在负责检测广告的临时工,”孟司游最先上前,“但是影音室忽然出了一点问题……”   两个前台齐齐望向他,笑容像是经过尺子测量过那样,连唇角上扬的角度都一模一样:“您好,关于具体工作设施的问题,很抱歉我们无法为您解决。”   “如果需要帮助,可以上电梯抵达三楼工作区。”她们抬手指向另一边,说道。   上班族眉梢微动,面露狐疑地凝视两个前台几秒,低声喃喃:“奇怪,明明也是血肉孕育的生命,怎么反应像是机器人一样……”   前台似乎是听见她的话,但脸上没有半分正常人被当面冒犯的怒意,笑容仍然亲切礼貌,态度和善得显出几分虚假:“这位女士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从始至终,两个前台都同时开口、同时闭嘴,说话的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默契得恍若……同一个人。   “呃,不需要,谢谢。”   摆脱两个举止诡异的前台之后,上班族迫不及待地走向电梯:“我们还是快点去三楼吧,这两个生命体实在是太奇怪了——我宁愿这些NPC对我喊打喊杀,也不要这样的待遇。”   一个个都像假人一样。   明明拥有着生命之母赐予她们的生命体征,却活成这副德行,这简直让信奉生命和自然的上班族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许多恐怖作品中,电梯也是经典的危险场景之一。   故而几位玩家踏入电梯时,都下意识地仔细观察一番,保持警惕。   直到电梯平稳上行,期间没有任何异常的预兆,最后停在三楼开门,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一出电梯口,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开阔的工作区域,每个工位之间都以隔板或走廊隔开,像是一间巨大化的教室。   孟司游原本心中一喜,觉得这样一览无余的空间,一定很方便他们找人。   毕竟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穿着鲜艳的红马甲,在孟司游的设想中,这样明晃晃的特征必然能帮助他们迅速锁定目标。   然而,孟司游刚刚迈出电梯,随意地朝附近望了一眼,思维就蓦地空白了一瞬。   铁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倒映出几位玩家各异的表情:   孟司游顿住脚步,神色从僵硬变成不可置信,目光无措地扫向远处;   眼镜男扶了扶滑落下来的眼镜,表情不明,但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   上班族抱着手臂站在原地,面色不虞,应该很不喜欢面前的场景;   唯有楚符,他平静地站在角落里,仿佛一切自始至终都处于他的掌控之中……   半晌,孟司游不敢置信地问道:“怎么这里……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红马甲?!” 第49章   “怎么这里……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红马甲?!”   一眼望去, 整片大平层办公室里都挤着乌泱泱的工作人员。   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红马甲、脖颈挂着蓝带子系起的工牌,坐在一排排工位上忙碌。他们都异常专注,除了必要的工作方面的交谈之外, 只能听见“咔咔咔”敲打键盘的声音,偶尔夹杂大型打印机的出纸噪音。   玩家们注意到,这些工作人员中,女性都扎着整齐的高马尾,男性则剃了干净的平头,打扮都一模一样, 没有暴露出任何个人特色或偏好。   加上每个人的坐姿都端正笔挺,几位玩家从他们背后看过去,几乎都找不出这一排排背影的区别。   上班族不适地抱住手臂:“这里给我很不舒服的感觉, 所有人都像是被设置好固定程序的假人, 没有半点生命该有的活力。”   “我敢说, 生命之树的任何一位信徒来到这里,都会惊恐于此地对生命的亵渎……”   楚符思索片刻, 走向最近的工位, 另外几个玩家也下意识跟在他身后,一幅把他当成主心骨的模样。   几人刚刚走近, 工位上的红马甲工作人员就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 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您好,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我们是临时的广告检测员,现在还剩下一部广告没有完成检测, 但影音室好像出了一些问题,无法继续对广告选定和播放, ”楚符简述了一下大致状况,问道, “想问一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工作人员笑容不变:“这边显示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如果有后续的薪资交付问题,会有财务部与你们联系。”   “什么叫做‘已经完成了’?”   上班族或许是因为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亵渎生命”的地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暴躁,“我们来时一共五个人,每人检测一部广告,应该要放映五部啊!现在才放了四部……”   “没有一人一部这样的规定的哦,”工作人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在这样的交锋之中,她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阴阳怪气,她重复一遍,“这边显示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上班族还想说些什么,但楚符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轻轻摇摇头——这让她顿时止住动作,深呼吸两下让头脑更加清醒,然后识趣地退到一旁。   接着,楚符也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他只是静静地在工作人员面前站了一会儿,观察她的反应。   于是众人清晰地看见,在没人和工作人员进行交互的时候,她像是进入待机状态的机器人一样愣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又像是已经忘记之前的交流过程,微笑抬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这……”   这下,所有人都察觉到浓重的违和感。   他们意识到,这些好似复制黏贴出来的工作人员,或许真的不是人——至少不可能是正常人。   为了验证这一点,楚符继续往前走,来到下一个工位。   果不其然,这一位工作人员从动作到语言,都和之前的那位一模一样:“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楚符脚步根本没停,径直经过抬头询问的工作人员,再来到下一个、下下个……   一路走过来,所有工作人员都扭过头,哪怕脑袋已经快要扭过一百八十度,他们也坚持以一种拧断自己脖子的姿势,面带标准礼貌的微笑,双眼木讷无神地注视着一行玩家,声音接连重复着: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您好……”   “您好……”   几位玩家走在两排工位之间的过道中,不论他们走到哪里,耳旁都是别无二致的欢迎和询问,余光瞥见的都是红通通的红马甲,这几乎给他们一种错觉——   就好像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或者,是走在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道路上。   就在他们感到有些麻木时,走在最前面的楚符终于转过身,忽然对其余玩家提出一个问题:“你们还记得最开始进入副本时,听到了什么吗?”   孟司游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他毫不费力地挖掘出沉底的记忆,脱口而出:“最先听到的,肯定是副本背景介绍啊,那是关于广告公司的宣传……”   随着回忆,来自过往的声音似乎被抖落尘埃,变得清晰、响亮起来,回响在各位玩家的脑海中:   ——欢迎来到万花筒广告公司!   ——在这里,我们追求更加真实、更加精彩的广告设计,为用户推送他们想要的一切……   “等等!”眼镜男瞳孔微缩,“这不是我们以往一直接收到的,来自系统的副本介绍!”   而大厅没有广播播放,也没有讲解员时刻为来者介绍广告公司的信息……   那这段宣传词来自哪里?   它只能来自这整个公司本身!   上班族猛然抬头,她眼神古怪地扫视四周,答案已经缓缓浮现在心底。   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楚符冷静道:“你们应该也发现了吧?”   说着,他指了指那些举止僵硬怪异的工作人员:“这里存在着——无论何时何地,面对怎样的状况,都从头到尾严格穿着工作服、并且永远耐心对待工作和一切质询的员工。”   “还有桌面全部打理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没有任何与工作无关的私人物品的工位。”   “当然,最重要且不可或缺的是,最开头激情澎湃的宣传词。”   “——这些元素加在一起,像不像是一部广告?”   楚符微微笑着,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了一起,“这是一部宣传‘万花筒广告公司’的广告。”   刹那间,其余玩家仿佛在冥冥中听见,假象的面纱被揉搓、撕碎的声音,他们陡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种终于拨开重重迷瘴,抵达真相面前的感觉,近乎让人激动得有些颤栗。   “怪不得,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影音室里却无法播放下一部广告了……”   上班族自言自语,心情有些震撼,“原来我们早已身处在最后一部广告内部——从在副本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存在于这部真实的广告里,甚至成为它的一部分了。”   其实副本的提示称得上明显,但它狡猾地将最初的广告宣传词和系统介绍混在一起。   而且,玩家们早已习惯进副本时的背景介绍,保持惯性思维的大脑难免变得迟钝,令他们不知不觉地忽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大厅里会凭空响起公司的宣传词?   更何况,刚刚进入副本的时期,同时也是玩家们的注意力最分散在周围环境和游玩者上的时候,却不知自己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线索……   也难怪这些前台、工作人员的举止都这么奇怪,好像遵循某种无法改变的固有模式一样。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点缀在广告里的背景板,代表着“员工都遵守纪律、认真热情”的概念,而不是具体的个人。   放到整部广告里,这些工作人员的存在就是微不足道的,他们或许会在一个远镜头里一闪而过,也或许会被安排一两句台词,例如,在来者面前微笑着询问: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大概是由于异能的苟命特性,眼镜男最先从真相中回神,立即产生更加务实的考虑:“那我们该如何检测完这部广告,从中脱离出去?”   按照他们之前的检测经验,想要从广告中离开,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检测员被广告杀死,广告自动停止播放;   第二,是检测员在广告中遭受袭击,但成功幸存,或者……像楚符那样,直接解决了危险。   孟司游沉吟片刻,忽然疑问道:“不对,在这部广告里,检测员还是我们吗?”   此话一出,其余人的视线立刻集中过来,楚符似乎对他的想法很感兴趣,颔首:“继续。”   孟司游莫名产生一种好像在对领导汇报工作的感觉,不由得站直了一点,说道:“我刚刚想起来,一开始带我们去影音室的那个接待员,好像和这里的红马甲都不一样……”   “除了工作方面的交代,她居然还会和我们闲聊,问我们胆子够不够大什么的。比起这里的广告背景板NPC,作为‘优秀员工’而存在的符号化角色,她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顿了顿,孟司游犹豫地说出猜测,“是否有可能,她同样来自这部广告之外?”   而能够进入到广告里的真实活人,也只有检测员了——   并非是他们这些“广告里虚假的检测员”,而是就职于外界广告公司的,真正的检测员。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楚符点点头,让孟司游受宠若惊,他随即问道,“那你们觉得,该怎么找出那个接待员呢?”   “她可不太好对付。我猜,她现在一定正披着工作服,混在这一整层毫无差别的红马甲员工之间,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   楚符这种几乎称得上是循循善诱的问法,不禁让其余玩家感到,他们似乎正在接受一位充满耐心和智慧的师长的引导、考验——当然,在他们猜想里,楚符的真实年纪确实能做他们的师长……甚至是做他们的祖宗。   仿佛受到无形的激励,几位玩家们纷纷认真地思索起来。   眼镜男懊悔不已:“在她接待我们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直接抓住她;现在想要找到她,恐怕有一点难度。”   上班族则屈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但如果抓住她和其它NPC之间的区别,想要逼出她,或许也不难……” 第50章   “她和其它NPC之间的区别?”   孟司游低声重复一遍, 若有所思,“她有自己的思想,也有正常人的情绪——”   “这也代表着, 她会感到害怕,会在危险面前做出对应的反应,例如逃跑。”楚符悠悠然接话。   两簇光芒在上班族眼中亮起,她兴致勃勃地提议:“不如交给我来处理吧?以伟大的生命之树的名义,将由我回收他们毫无活力的肉体。”   “只要让虚假的红马甲全部消失,剩下来那个反应最恐惧、最像正常人的, 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接待员……”   一旁,眼镜男注视着她双眼中异于常人的狂热和笃信,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往更远的方向靠了靠。   看孟司游的表情, 他似乎也不大认同这个提议。   但他和眼镜男一样, 都没有直接出声反驳,而是下意识地看向楚符, 等待他的指令。   楚符朝着上班族掠去飞快的一瞥, 神色显出一种无奈和嫌弃交杂的情绪,在某些时候, 他表现得如同来自古老年代的贵族, 语气委婉道:   “这种做法未免有些粗鲁了, 女士——况且,我们无法确定, 这些广告里的NPC是否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和血肉。”   “如果它们的灵与肉是虚假的、不够纯粹,那它们还值得被你回收吗?”   “这样假冒伪劣的生命, 是否还有资格生长在属于生命之树的摇篮里,而不玷污祂的土壤?”   上班族立即被说服了。   有那么一瞬间, 她几乎觉得自己在接受“灵肉珍飨”教团的首领——也就是她的导师的谆谆教诲。这些古老的长者,似乎都善用如此平和而智慧的方式,带给后来者宝贵的启迪。   “您说得对。”   上班族信服地点点头,不自觉地用上了敬语,“这些虚伪、刻板、死沉的东西,不配也无法回归到母亲的温床。”   眼镜男谨慎地询问:“那你们打算做些什么?”   由于眼镜男的异能大部分时候都用于绝地求生保命,他已经习惯性地把自己排除在后备选项之外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楚符居然将目光转向他:“可以试试你的能力。”   “我?”眼镜男怔怔地指了指自己,面上浮现出错愕。   “对,就是你,”楚符说,“你对异能用法的想象别太局限了。你当然可以像以往所做的一样,选择转嫁死亡这种级别的灾厄——但也能选择转嫁一瞬间的、不严重却难以忽视的疼痛。”   “根据之前的印象来看,那个接待人好像没什么特殊能力,行为举止间也没有经过训练的痕迹,甚至脚步有些常年不锻炼的虚浮……”   “这样一个普通人,如果猝不及防感受到刺痛,必然会下意识露出些马脚吧?”   “不过,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楚符向眼镜男确认,“接待员和你之间的联系,足够让你们交易一个肉眼看不见,却痛感足够的创伤吗?”   眼镜男安静了一会儿,他在观察心中浮现而出的那柄漆黑天平。   在接待员本人不知情的时候,她已然作为交易的一方,坐在天平某一端托盘旁边,等待最终的结果。   天平两端受到砝码的压力,摇摇晃晃下沉,最终沉向某一端。   片刻后,眼镜男舒展眉眼,得到令人满意的结论:“原本只是她引路那会儿的相处,还是不太够的……但幸好她的话很多,这些话语大大增加了砝码的重量。”   若是接待员身在此处,必然会懊恼于自己当时的多嘴,没想到居然会成为暴露她身份和位置的关键性指向标。   “很好,”楚符微笑着合掌,“那就开始行动吧。”   ……   为了应付突发状况,眼镜男随身携带的保命家伙不少,他从中挑挑拣拣一阵,最后选出一根足有十余厘米长的银针。   上班族凑近瞧了瞧,挑眉问道:“你平时带着这个东西干什么?吃饭喝水前都验一下毒?”   “其实我本来是想效仿影视剧里的毒针暗器,”眼镜男面露尴尬之色,讪讪地解释道,“但我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给针尖涂上合适的毒,就被这个副本拉进来了……”   孟司游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只有楚符抿了抿嘴,硬是为了这个身份的神秘形象,憋住笑出声的冲动,仅仅是唇角微微扬起。   眼镜男装作听不见来自同伴的取笑声,他左手捻起银针,针尖对准右手食指指尖的方向,在空中悬停一秒,然后蓄足了力气刺下来!   在那瞬间,他通过置换天平发起了交易。   只见长长的针头骤然变得半透明,闪着寒光的锋芒径直穿过眼镜男的指腹、指甲盖,仿佛它已经不处于这个空间,无法对眼镜男造成任何伤害。   ——而这一份伤痛,会由交易的另一方承担。   “啊!”   忽然,视野中茫茫一片低头坐在办公桌前、勤勤恳恳敲键盘工作的红马甲们之中,爆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几位玩家立刻循着声音望去,超常的感知力定位到那个“特殊的红马甲”的位置。   被针扎得痛呼之后,接待员显然也心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她“砰”地一声撞开椅子,起身拔腿就跑,毫不犹豫地向楼层另一边逃去。   可就算她跑得再快,哪里能抵得过这些异能者层出不穷的手段?   上班族还站在原地没动,双脚却散作无数肉质的根系,这些根须如同树木扎根一般飞速生长,贴着地面无穷无尽地向远处蔓延,追逐着试图逃跑的接待员。   几乎就是在一眨眼的功夫,肉质根系就已经追上接待员,一根根地缠绕住她的脚踝,强行把她固定在地面上的某一处。   接待员试着扭动脚腕、挣脱束缚,可在上班族的掌控下,这些根系毕竟不是呆板的死物,它们还会时刻调整角度和力道,自始至终紧紧地缠住接待员。   甚至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在她的双腿上留下青紫的痕迹,让接待员感到脚底由于血流不畅而变得冰凉发麻。   挣扎几下,接待员确认自己不可能挣脱这种既像动物又像树根的怪物了。   她索性自暴自弃地坐到地上,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等几位玩家走过来时,就看见接待员正紧紧握住受伤的食指,试图捂住指腹上被穿透的小孔,殷红的血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   这伤口其实并不严重,但指尖恰好是人体神经最密集的部位之一,哪怕只是微小的创伤,也足以让她痛得龇牙咧嘴好半天。   “你们……你们别过来,”几位玩家的阴影停在接待员面前,她轻声吸了一口气,连忙做出投降的动作,“有话好好说,你们想要干什么?”   她睁大双眼,机警地观察着面前几人——   除了束缚住她的那个白领打扮的女人,接待员最警惕的反而是几人之中,外表看起来最散漫的那个蓝眼青年。   接待员注意到,另外几人都会下意识看向青年,仿佛在注意他的反应、询问他的决定一样。   而且吸引接待员注意的是,青年的气质始终游刃有余……这和她以前见过的,无数从其它世界来到广告公司的“闯关者”截然不同。   他甚至不像是来闯关的,而像是在进行一场随心所欲的旅行。   这一切细节都让接待员愈发确信,这个卷毛蓝眼的青年,应该才是这些能力稀奇古怪的人之中唯一的话事人。   上班族的双脚还维持着根系的模样,她仿佛是被这些根系托举着平移过来的,笑眯眯地开口:“别装傻,我们来找你,当然是想完成最后这部广告的检测啦。”   “……你们果然已经发现了,也对,这个广告的场景构造得不算真实,尤其是关于‘人’的那部分。”   接待员感叹一声,狡猾地颠倒是非:“真是的,你们明明可以直接和我好好商量嘛,怎么动不动就动粗?嘶——痛死我了。”   “还有这些一条条的鬼东西,能不能快点放开我?我脚都麻了!我保证不再逃跑……”   埋怨他们太依赖于动武?   说得好像,如果不强硬地把她逼出来,她愿意和他们“好好商量”似的!   上班族气笑了,她扬起一根粗壮有力的肉质根系,威胁道:“可我看你应该是还不够疼,不然怎么还有余力说这么多废话呢?”   这根根须在接待员面前晃了晃,让她刹那间老实了:“你、你别过来啊,我现在就能够申请结束这部广告……”   思索之后,上班族终究没有收回全部根系,还留了几根虚虚握住接待员的脚踝,作为后手。   “等等,你说你能直接申请终止广告?”眼镜男抓住接待员话里的关键点,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和我们检测广告的时候不一样?”   接待员笑了笑:“当然是因为你们是临时工啊。”   “而我,是正式受聘于万花筒广告公司的广告检测员——我指的是,现实里真正的公司。”   说完,她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形似对讲机的装置,打开后清了清嗓子:“工号121号检测员,申请完成检测。”   对讲机那头传来一阵电流声,随后响起回应:“收到申请,请大致描述检测结果。”   “广告词激昂有力、先声夺人,公司内场景干净整洁,工作人员也敬职敬业,能很好地展现我们公司的良好风貌……”   顿了顿,接待员看了看一旁的几位玩家,不情愿地夸赞道:“呃,广告里的检测员存活率也很高,能力专业出众,可以展现我司注重员工安全保障的一面。”   听到这里,孟司游嘴角抽了抽。   注重员工安全保障?这真是睁眼说瞎话啊。   对讲机另一头沉默片刻,继续道:“申请已批准。”   话音落下,楚符眼中的广告公司便破碎成无数碎片。   雪白的墙壁、暗色的地面,以及远处连成一片海洋的红马甲……这些景象全部粉碎,向下方的黑暗簌簌掉落。   孟司游、上班族几人的身影接连消失在此处,逐渐变得空荡荡的空间里,只剩下楚符一人。   无聊地等待一会儿,楚符终于感到有什么力量轻轻拨动了他的意识,仿佛要把他拉到另一个空间——   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于是他闭了闭眼,没做反抗。   那道力量拼命拽着,终于在它的努力和楚符的放任之中,拽动了楚符皮囊下无比沉重的灵魂,龟速地将他带离广告世界。 第51章   楚符感到, 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艰难地拖带着,缓慢跨入现实。当他彻底抵达目的地后,那道无形的力量似乎松了一口气, 消散在周围。   脱离广告世界后,几位玩家终于踏上真实的土地。   真正的“万花筒广告公司”,展现在他们眼前。   和广告中整洁如新的场景截然不同,真正的公司白墙已经被熏得泛黄,脱落的墙皮后是一片坑坑洼洼,简陋的灯泡在头顶闪烁, 时不时“滋”一声就熄灭一瞬。   坐在前台接待处的职员,虽然脸上画着妆容,却仍然难掩倦色, 见到出现在面前的几位玩家, 她也只是恹恹地抬眸瞥了一眼, 然后就态度冷淡地低下头,事不关己似的继续玩手机。   看起来, 那种尽职尽责、无私奉献、热情洋溢的前台人员, 应该是只存在于领导们的幻想中……以及虚假的广告里。   而红马甲接待员呢?   她一溜烟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她在副本中的作用已经完成, 玩家们也无意去寻找她。   玩家们下意识打量起四周, 还看到那条在他们印象中通往影音室的长走廊, 里面沿着墙角堆积了不少杂物,大大小小的纸箱堆叠在一起, 几乎让人难以落脚。   玩家们:“……”   这就是广告和现实之间的区别吗?这副本别太现实了!   他们刚刚站稳脚跟,就听见系统的提示音, 结算面板随之浮现而出。   楚符看了一眼——   「恭喜您通关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评价结算中……」   「探索度:90%   任务:作为替补检测员, 请五位玩家相互协作,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5/5·已完成)」   「评价:很精彩的团队协作,对于你们的平均异能水准而言,无伤通关C级副本原本就是轻轻松松。」   「恭喜你获得积分八百点。」   「额外奖励普通称号“广告扼杀者”。该称号在佩戴后,将触发效果“精神攻击免疫力”提升10%,现已存入系统背包。」   「最后,祝贺玩家们回归你们的世界。」   从表情上看,显然几位玩家的过关评分都很不错,上班族和眼镜男都痛快地踏过系统形成的传送门,离开了副本。   孟司游犹豫地看了楚符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楚符猜测,大概率是与他的另一重身份“叙事者”有关的。   在孟司游的视角中,大概是叙事者这位神秘的神灵无处不在,先是对异管局投下过注视,然后是与祂有联系的异能者曾出没在现实副本里,又是蛾神副本那近乎神战现场的力量残余……   甚至连他那不太熟的高中同学,只是隔了一段时间没见,居然就摇身一变疑似祂的血裔,整个异管局都为安抚这位神子而如履薄冰了一段时间。   换一个人站在孟司游的位置上,说不定都会由于过大的心理压力,以及对于帷幕后的神明小心翼翼的揣测,而濒临精神崩溃。   而孟司游本人却能不断地在副本和异管局工作之间连轴转,始终维持着健康积极的心态,让楚符也不禁感到几分佩服。   出于这份佩服,楚符本来打算等等他,看他想问些什么问题,再酌情给他解答。   但没想到,孟司游踌躇几秒,最终还是没敢上前贸然打扰楚符,很快也消失在传送门里。   “……哎。”   楚符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没急着离开,怀着对广告公司周围环境的好奇,他不紧不慢地在公司里溜达。   另外,楚符也对这些惊悚广告的来源很感兴趣,这种把目标拉入幻境中的能力,让他联想到了“潘多拉之心”。   他手里的潘多拉之心只是碎片,那是否代表着广告公司背后,可能也掌握着其余碎片?   又是怎样的人或非人类,会决定经营这样一家广告公司呢?   前台的女士沉迷于上班时间玩手机,没有阻拦楚符的意思,于是他就这样一路逛到了公司内部。   楚符穿过堆积杂物的走廊,本意是想去现实里的影音室看几眼,了解一下广告检测员们真正的工作环境。   却不料,过道边上的荣誉墙吸引了他的注意。   掠过一些公司所获的荣誉,还有宣传公司精神文化的废话,楚符的目光停留在“传奇合作人”一栏。   这些所谓的合作人大概率也是玩家,但与一般分配到这个副本的玩家不同,这些合作人似乎是专门过来刷广告的,人均解决了数以千计的广告检测。   或许正是这些玩家的能力实在是太强了,以至于万花筒广告公司根本不敢把他们当作普通检测员、耗材,而是装模作样地称作“合作人”。   根据所检测的广告数量,合作人们的名字或代号从上到下整齐排序,最少的解决了九百多部广告,最多的那位则检测了整整三千部。   “乌苏尔……”楚符念出了最顶端那个名字。   名字,尤其是高位异能者的名字,都是具有力量的。   随着话音落下,他明显感到,仿佛有某种力量隐隐被触动,然后手机嗡嗡响了一声,提示道:   【恭喜你解锁白雀族大祭司的真名——“乌苏尔”,你对他过往命运的掌控将更进一步!】   【在后续睡梦中,你会有机会看到他的过去,或许可以帮助你更好地扮演他,以及……】   【或许你可以在漫长的、已被遗忘的过往中,寻找你自己的足迹。】   ……   上班族榆茵踏出传送门,来到一片富有生机的广袤大地上。   在她眼前,一棵赤红的巨树倒悬在天幕中。   巨树似乎以整片天空和天外的茫茫星河为土壤,发达的根系密密麻麻地朝四周蔓延,包裹住目力所及之内的天空,根须隐没在天际;   祂庞大的树冠则一直垂落到地上,最纤细的侧枝也比成人手臂更粗,有力粗壮的枝头长满红色的树叶,像是无声燃烧着一片艳丽的火海。   这里本来也应该有皎洁如雪的月光,但当月光穿梭过重重遮天蔽日的赤红枝叶,照到大地上时,已然镀上一层血色。   这棵巨树是真正的顶天立地,像是疯子的荒诞梦境里才会出现的事物。   榆茵却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赤红巨树正是她敬爱的导师,“灵肉珍飨”的创始人兼首领,生命之树的使徒之一——赤树使徒,萨琳娜。   赤红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带来萨琳娜温柔的轻语:“我的孩子,欢迎回来……到我这边来。”   榆茵立即上前几步,毫不犹豫地来到这棵似乎大得随时可能撕碎天地的巨树前,依赖地把脸贴到树枝上:“是的,我回来了,导师。”   她能感觉到,脸颊边的树叶正在有节奏地跳动着,扑通、扑通……好像心脏的节奏。   凑近来细看,也能发现:这些树叶的叶脉实则是真正的、动物才有的血管,它们细密排布在薄薄的叶片之中,向每一片叶子输送着鲜血,保持它们的鲜红美丽。   依偎着巨树片刻,榆茵随意地坐在茂盛树叶下,向导师叙述了她在副本中的经历。   “哦,对了,”榆茵忽地想到什么,随口道,“我这次还在副本里遇见一个特殊的玩家,他好像是命运领域的高阶异能者,不过现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正在使用一具低阶异能者的身体……”   萨琳娜沉默一下,语气难得有些诧异:“命运领域的高位者?那可不多见。”   “据我所知,近百年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新人诞生,而以前那些不是全都——”   说到一半,祂倏然顿住,闭口不言。   “导师?”榆茵略带好奇地抬起头,被一根伸过来的树枝抚摸一下脑袋。   “有些事我无法告知你,知道太多不应该知道的秘辛,只会给你带来危险,”萨琳娜解释道,又问,“那位存在,他有什么特征?”   “他现在的身体是黑发蓝眼,长相看着是东西方混血,气质散漫,总是漫不经心的……”   绞尽脑汁描述过后,榆茵补充道:“但他认真起来,给人感觉有些……尖锐?偶尔说出的话一语中的,像是智慧的长者,和导师您一样。”   萨琳娜陷入沉思。   榆茵接着说:“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本质上应该很爱干净和体面……和中世纪一些贵族一样,哪怕再落魄,乃至沦落到寄居在异能二阶的身体里,还是会从骨头缝里透出端庄和优雅。”   “我就被他嫌弃过‘做法太粗鲁’了。”   榆茵耸耸肩,无奈道。   安静半晌后,萨琳娜轻轻一叹:“对我们这样的层次而言,外表不过是一层随时可以更换的皮,唯有性情特质无法改变。”   “听起来,他好像是我曾经的一位……”迟疑一瞬,祂说,“应该算是朋友吧。”   一时间,榆茵对于楚符躯壳之下的真实身份更加充满好奇,但她在职场和游乐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清楚地明白什么是她不能轻易、擅自探究的。   于是她岔开话题,又陪着导师闲聊一会儿,接着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原世界上班啦。”   萨琳娜诧异道:“你居然还没辞退那个职位吗?你应当明白,对于现在的你而言,那份工作所代表的世俗的金钱和地位,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我明白的,老师,”榆茵微微笑了笑,眼神里透出怀念的意味,“但它是过去我留下的痕迹……”   “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没能下定决心,与过去平凡的生活诀别。”   萨琳娜的树叶沙沙响着,发出悦耳的白噪音,如同安抚。   祂说:“你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就好,生命自然会走向它应该抵达的方向,正如落叶归根那样。”   “期待下次再相见,你会有更多的思考和成长。”   话音落下,榆茵便踮起脚向巨树挥挥手,身影消失在葱葱郁郁的赤红树影下。   这个世界再度陷入沉静,唯有茂盛草木被风吹拂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几条藤蔓从树上垂落而下,包裹成一个足有一人高的球体。   球体很快就像熟透的果实,薄薄的皮破裂开来,流淌出诞生生命的汁液。一道赤红的人影从中走出,这是萨琳娜孕育的临时化身,能够让祂离开这片本体深深扎根的土地,去往其它世界。   与本体巨树的颜色一致,祂通体赤红,肌肤表面隐约透出树皮一般的纹理。鲜红的树叶组成祂的头发,仿佛一捧燃烧的火焰,随着祂的步伐而簌簌响动。   萨琳娜破开空间的阻隔,前去拜访祂的老朋友——“真理之谬”御座下的愚行使徒,洛尔迦。   没等洛尔迦向祂问好,萨琳娜就开门见山,沉声道:   “那位曾去竞争神位的‘末日预言家’乌苏尔,祂或许回来了。” 第52章   愚行使徒洛尔迦, 祂的身体像是一道凝聚而成的半透明星云,无数眼球漂浮在绚丽的星光之中,角膜表面也像是洒了碎钻似的, 闪烁着细碎而夺目的光彩。   此刻,祂浑身上下的每一颗眼球都震惊地瞪大了,不敢置信地望向萨琳娜:“你说……谁回来了?”   萨琳娜拢了拢鬓边散下的赤红树叶,答道:“乌苏尔。”   “祂、祂怎么会回来?”洛尔迦体内的星云疯狂流转,可以看出祂激烈动荡的心神,“我之前一直以为祂可能陨落了——难道最终成为命运的, 是祂?”   “我认为,乌苏尔的生还可能是事实,但登临命运神座的存在, 大概率不是祂。”   想了想, 萨琳娜解释道:“根据我的门徒所带回来的消息, 祂现在代替了一个低阶异能者的命运,正在用异能二阶的脆弱身体行动。”   “如果祂是最终的胜者, 那祂不可能让自己如此狼狈。我们都知道乌苏尔的性情, 祂傲慢、刻薄而体面,连在激烈的争斗中, 祂都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不堪的境地。”   “你说得对。”   洛尔迦赞同地点点头, 转而问道, “可你这么急切地来找我,必然不可能只是纯粹想告知我这件事吧?”   毕竟洛尔迦与乌苏尔仅仅有过几面之缘, 交情不深,祂不认为萨琳娜如果想找朋友聊这位预言家, 会千里迢迢找上祂。   果不其然,萨琳娜点点头, 说道:“比起乌苏尔现在的状态,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亟待我们确定,那就是——”   “如今的命运之主,究竟是曾经的哪一位顺位者?”   “排除乌苏尔,那就剩下‘吟游诗人’布莱斯、‘厄命女巫’厄琉斯,以及你最恐惧的那位……”   久远的回忆被触动,洛尔迦身上的眼球纷纷抖了抖,瞳孔放大,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幻影。   祂无意识地开口,喃喃着接过话:“那位‘银白衔尾者’,自称E先生的存在……”   “我之前一直没有问过,”萨琳娜观察着祂的反应,嗓音柔和道,“为什么你会那么恐惧E,甚至谈之色变?”   洛尔迦沉默许久,苦笑一声:“因为祂是我见过的,真神之下最具神性和兽性的存在……为了争夺那最终的神位,祂比起从人类种族成长起来的异能者,更像是天生擅于与神性生物搏杀、吞噬敌人的野兽。”   “祂曾告诉我,祂是为了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世界,为了庇护深陷游乐场的同类而不断攀升的;可讽刺的是,在我第一次见到祂的时候,从祂身上已然看不出人类的痕迹。”   “祂是蛇,是蛇群,是蛇巢……任何存在见到祂,都会为祂银白鳞片反射的寒光而感到胆寒。”   “萨琳娜,除了你所知的称号,E其实还有一个在与祂为敌的神性生物中,传播甚广的代称——”   “神性掠食者。”   萨琳娜默然,再开口时,态度却不是戒备或恐惧,而是一种慈母般的悲悯:   “……那祂一定为了自己的理想,舍弃了很多,包括曾经的自己。”   “舍弃过往、孕育全新而陌生的自我,这是一种绵延不绝的阵痛。我的学生也正在为此而烦恼,所以我更敬佩于祂的勇气。”   “……”   洛尔迦有些怔住了:“这些年你收留学生,性格也改变了不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看待E。”   “接下来,为了确认新任命运之神的身份和状态,我会逐渐与死而复生的乌苏尔接触,或许同样可能遇见这位神秘的E先生。”   萨琳娜轻笑道:“我本来还想委托你寻找、接触祂,现在却有点想亲自认识一下祂了。”   “听起来,祂像是一位残忍而强大,又带着悲剧色彩的人物。”   萨琳娜如此评价。   “啊,你对祂感兴趣?那就太好了!人类中有句话,‘百闻不如一见’,对吧?”   洛尔迦听到萨琳娜本想让祂去找那个可怕的家伙,顿时眼珠乱颤,找借口道:“我最近在研究一本古老的典籍,或许会消失一段时间,正好腾出位置让你们碰碰面……”   说罢,祂的身形就开始变淡,像是绚丽的油彩被泼上清水稀释,眼看着就要消失了。   但萨琳娜表面上温柔可亲,实则充满威胁意味的微笑震慑住了祂,让洛尔迦溜走的速度慢了一步。   转瞬间,无数赤红的根系疯长,一圈圈缠绕锁定住这片空间,让洛尔迦再也无所遁形。   “洛尔迦,”萨琳娜温温柔柔地呼唤一声,却让洛尔迦顿时颤抖起来,“好歹在你濒死的时候,我孕育过你。”   “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好朋友,不会拒绝作为母亲的我的要求吧?”   洛尔迦只能含泪闭上眼,回答:“我、我当然会完成你的请求了,我最最亲爱的朋友。”   祂暗自在心里祈祷,希望成为命运之主的不是E那个什么都生吞活剥的恐怖家伙。   最好让祂怎么找也找不到E,那祂就能用正当理由回复萨琳娜了。   ……   易逢初闯入广告公司顶层的总监办公室时,总监郝友谦正在高高兴兴地数着金币,畅想未来的美好日子。   郝友谦是人类与梦魇的混血,在两百岁成年后,就被暂时收养他的梦魇族群除名,被赶到神秘力量式微的低位世界生活。   为了生存,他学会了几门手艺,并入职一家接近倒闭的广告公司,开始努力养活自己。   郝友谦本以为他此生就要以人类的身份,不断地改名换姓、流浪在人群中,他却意外获得了一件神性道具——   「道具:潘多拉魔盒的底座(A+)   介绍:它能够以恐惧为养料,制造出最为真实的幻境。」   彼时,郝友谦正连夜为甲方的广告写设计稿,写写画画得几乎两眼昏花,睁眼闭眼都是做广告。   所以他拿到这件道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玩意儿主攻幻境,能不能用来做新概念广告?   就算普通人类承受不起这种有危险性的广告,那众多位面存在着那么多神性生物族群,总有需要这种直观广告宣传的吧?   最重要的是,这件道具能够解放郝友谦的大脑,让他一键直出各种广告!只要他一口气生成的足够多,总会有几个版本能满足市场需求。   作为有神性生物“梦魇”血脉的人,郝友谦在神秘界也是有点人脉和门路的,很快,这些风格“独特”的广告就在神性生物之间流行起来,甚至广受好评……   毕竟这些广告来自残缺的潘多拉魔盒,也无法真正杀死神性生物,反而能让祂们身临其境,感受广告的氛围、产品的效果。   万万没想到,郝友谦这一次的尝试,居然让一家在世俗世界将要倒闭的小破公司,摇身一变成为神秘界炙手可热的广告顶流。   隐秘组织宣传招聘高阶异能者?   找万花筒广告公司!   某位神明的神殿即将扩建,需要相关领域的设计和建筑人才?   找万花筒广告公司!   形似蜜蜂的神性生物,生长分泌的“蜂蜜”泛滥成灾,急需倾销?   找万花筒广告公司!   就这样,郝友谦低价收购了原公司,过上了安逸地躺在办公室数金币的日子——由于多个位面货币不统一,他在考察后,决定以这种最广泛存在的贵金属,作为广告公司的通用收款方式。   这些出自道具的广告有一个特性,那就是会集中力量攻击第一个收看者,之后危险性渐渐递减,于是“广告检测员”的职位应运而生。   要不是诸神游乐场派代表与公司签订了协议,由游乐场源源不断地输送玩家进来打白工,广告公司负责副本场地和日常运营,郝友谦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这么多“耗材”,来检测堆积已久的广告……   忽然,“吱呀”一声,那扇郝友谦一直抠门不肯换的旧木门被推开。   “谁啊?”郝友谦下意识把面前高高堆起的金币山推平,双手环绕着护住它们,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   来人黑色卷发、幽蓝眼眸,鬓边垂下一缕卷曲的乌发,为他本就带有混血特质的深邃眉眼剪裁出一抹阴影,英俊中隐隐透出几分捉摸不透的危险感。   ——这正是一路逛上来的楚符。   也要感谢郝友谦的吝啬,以及他自恃梦魇血统的自信,他居然真的没有掏钱雇佣任何保安或保镖,公司内更是没有除了零星监控之外的安保系统,才让楚符能够悠哉悠哉一路无阻地走到郝友谦面前。   郝友谦打量陌生青年几眼,确认他没见过这人,面色立即沉了下来:“你是谁?总监处可是我们公司的机密所在,上一个敢擅闯我办公室的人,现在已经化成灰了……”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郝友谦使用了“梦魇”的力量,将噩梦降于现实。   眨眼间,办公室内的景象被一片晦暗而诡谲的色彩所覆盖,仿佛笼罩了一层幕布。   幕布之下,有深黑的活物正在蠕动,似乎要破开这层噩梦和现实的边界,来到现实之中。隔着幕布,这些仅在噩梦中存在的可怕怪物就发出一阵阵咆哮声,震耳欲聋,使整间房间都顿时随之颤了颤。   怎么样?这下他一定害怕了吧!   郝友谦坐拥着一大堆金币,忍不住勾起嘴角,得意洋洋地想。   胆敢闯进他的地盘,他一定要让这个陌生人付出代价!   可以先把人丢进层层噩梦里好好折磨一番,等到彻底精神崩溃,就把他推出去检测广告,物尽其用,桀桀桀桀——   郝友谦露出了阴险狡诈的笑容。   然而,身处噩梦的包围中,楚符却没有如他所料那般神色惶恐。   楚符好像把这间办公室当成自己的后花园了一样,目光挑剔地扫视一圈,然后闲庭信步地走到郝友谦办公桌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嗯?   郝友谦也是第一次看到闯入者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愣了愣,有种不妙的预感在心底缓缓升起。   在他逐渐警惕的目光下,陌生的青年悠然开口:“擅闯?你不是把我列为合作人了吗。”   “合作人进你的办公室,怎么能叫做擅闯呢?”说罢,楚符盯了他几秒,叹息着摇摇头,“真是没礼貌。”   听到“礼貌”这个关键词,郝友谦不禁想到了过去某位……常常对他的礼仪举止百般挑剔,偏偏他还打不过的高阶异能者。   百年前被揍过的地方,至今仍然隐隐作痛,郝友谦像是冷不丁被刺扎了一样,懒散弯曲的腰背瞬间坐直了。   沉默半晌,他有些僵硬地扯出微笑:“呃,你……不,您、请问您是?”   “你的首位合作人啊,乌苏尔,”楚符斜支着脑袋,笑着回答,“换了一具皮囊,你就不认识我了?”   郝友谦眼角一抽,蓦地抬眼望向楚符,从那双蓝色的眼眸底部,隐约瞧见另一双熟悉的金红眼瞳……   啧,怎么真是这位难伺候、脾气古怪的祖宗回来了啊!   艰难地喝了口水压压惊,郝友谦干笑几声,连连附和道:“原来是预言家先生!有段时间没见,也怪我眼拙,没能立马认出您。”   “不出我所料,您果然从争夺神位的战争中平安归来了,可喜可贺……”   房间里的噩梦倏然散去,郝友谦睁着眼就是一通瞎话,恭维之下,同样存着试探的意思。   他迫切地想知道,现在的乌苏尔究竟是已然登上那个至高的层次,还是从争斗中败落,苟延残喘而已?   这两种情况代表的意义截然不同,能直接决定郝友谦后续的态度。   楚符轻笑一声,打断他:“这种虚伪的祝贺就不必了,最终成神的那位,并不是我。”   此话一出,郝友谦见风使舵的秉性就活跃了起来。   眼看着就要生出不少小心思,却又听楚符继续说:“但我有幸生还,正在为尊敬的命运之主阁下效劳……”   啪嗒一下,郝友谦的小心思又被戳破了。   为了掩饰那一瞬间的不敬,郝友谦作出异常热切的模样:“那真是幸运,赞美命运的仁慈!所以你这次过来见我,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你还想过来继续检测广告?那我可以分你很多金币……”   “这些广告,确实很有意思,”楚符点点头,“不过,在命运之主阁下看来,祂对这部广告公司更感兴趣。”   郝友谦的表情凝固了:“什……什么意思?”   “作为祂如今的代理人,我想问问,既然我已经蝉联传奇合作人榜首很多年,那我对广告公司的贡献,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那你这个总监的位置,什么时候能换我来坐坐呢?”   楚符身体往后一仰,舒坦地靠在沙发椅上,语气平静温和地询问道。 第53章   “那你这个总监的位置, 什么时候能换我来坐坐呢?”   话音刚落,郝友谦立即汗流浃背了,冷汗缓缓浸透他的后背, 他忍了又忍,嘴里才没有爆发出几句脏话。   郝友谦爱钱如命,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钱啊!   那万花筒广告公司对郝友谦来说,又代表着什么?   ——当然是躺着也能收到的、无穷无尽的订单和金钱!   乌苏尔想要他的广告公司,这和想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在巨大的利益刺激面前,郝友谦眼底涨满一根根红血丝, 事到临头,他反而触底反弹一般的冷静下来。   对利益的执着,让他那颗被金钱腐蚀已久的迟钝大脑再度高速运转起来,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对面的陌生青年自称是乌苏尔, 他有什么证据吗?   虽然他的行为举止之间, 确实有几分百年前那位傲慢预言家的影子,但谁能保证他不是有预谋地搜集好信息, 并做出了伪装?   退一万步讲, 就算他正是乌苏尔本人,可他毕竟在当年的斗争中大势已去。   乌苏尔自称正在为如今的命运之主效劳, 但这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   整个神秘界都知道, 命运神位的最终赢家一直隐居在帷幕后, 身份与状态都尚且存疑——祂还未真正登上舞台,以新神的诞生为起点, 开启一个神秘层面上真正的新纪元。   万一乌苏尔根本就是在胡编乱造,隐瞒自身糟糕的境遇, 试图从他这儿空手套白狼呢?   想到这里,郝友谦抖擞精神, 这事关他的小金库,他可千万不能被这么一忽悠就上当了!   思绪千回百转,郝友谦表面上却还是挤出一抹恭敬的微笑,他尽量体面地回答:“呵呵,您对本公司的贡献确实是无人能及,不过公司事务交接这种事呢,毕竟比较繁琐,一时半会也完成不了……”   一边絮絮叨叨拖延时间,郝友谦一边悄悄把手背到身后,做了一个抓取东西的动作。   他的手指仿佛探进了无形的口袋里,几秒之后,一片漆黑如夜色的圆形镜片就出现在他掌心。   「道具:拉普拉斯妖之瞳片(B+)   领域:真理领域   状态:已绑定   使用条件:把镜片叠放在你眼前,你能看见以前无法理解与发现的真理。每次使用时间5分钟,冷静CD12小时。」   「介绍:透过镜片,一切世界上存在的规则、定律、公式都会倒映在你眼瞳中……真理的大门,将短暂地向你敞开。」   随着说出口的废话越来越多,郝友谦眼看着乌苏尔逐渐面露不耐,便在某个瞬间屏住呼吸,飞快抬手把镜片叠到眼前。   “拉普拉斯妖之瞳片”发动之后,漆黑镜片的表面仿佛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光辉。   所有代表着知识和真理的字符都在镜片中缓缓流动,流淌出一片黑暗中的星河,再汇入它现在的使用者——郝友谦的眼底。   郝友谦忍不住睁大眼睛,瞳孔兴奋地收缩,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眼前之人的真面目了!   郝友谦觉得,自己同样有神性生物的血脉,就算对方真的是乌苏尔,那他直视对方、窥探对方的真实状态,也不至于付出太大的代价。   然而,他仅仅是透过镜片向外瞥了一眼……   “啊啊啊!!”   刹那间,郝友谦爆发出了异常凄厉的惨叫。   瞳孔如同被太阳灼烧,瞬间被点燃、融化,他感到自己的眼球已经化作一滩脓水,掺杂着粘稠的血水滑出眼眶;   精神像是被丢进滚烫的沸水里,思维被扭断、歪曲成一个又一个翻滚而上气泡,混乱无序地在大脑中流窜,让他再也无法正常思考……   一时间,他甚至觉得灵魂已经飘出千里之外,与肉体脱节。   他在尖叫吗?他不太确定。   只知道双手颤颤巍巍地试图接住融化的眼球时,好像隐隐摸到了声带剧烈的振动。   他可能是在……歇斯底里的尖叫吧……   郝友谦混乱的思维一卡一顿地想。   他也无法描述,甚至无法理解他刚刚从对面青年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他好像看到了乌苏尔顺滑的白发、金红的眼睛,又好像看到了无数相互交缠的蛇群,鎏金的兽瞳冷漠地睥睨着渺小的他……   到这里,郝友谦的思维终于像是不堪重负的细线,“啪”一声断裂开了。   楚符诧异地抬眼,就见郝友谦面部朝下地倒在桌上,彻底失去声响,生死不知。   满桌的金币被带动,滚落到地上,发出悦耳的脆响——金钱碰撞的声音居然都无法惊醒郝友谦,看来他是真的深度昏迷了。   楚符坐在他对面,深沉地抱住手臂。   他刚刚确实感到,似乎有一道窥视感格外强烈的视线扫向他,然后……   然后郝友谦就扑通一下倒下了,快得楚符本人都来不及反应。   手机幸灾乐祸地嘲讽道:【自作孽,不可活。】   【在神秘界生活了几百年,居然还没学会管住自己的视线,也怪不得会被梦魇一族驱逐……】   楚符瞬间明白过来,应该是郝友谦通过他手中的那个道具,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   虽然他目前仍然无法确定本体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但他最弱也能生吞蛾神——一位临近神位的存在,连黄昏天灾与他交谈,用的都是地位平等的语气……   所以他的本质,必然是超出郝友谦的理解范围了。   郝友谦倒下了,楚符就百无聊赖地站起身,在办公室内转了几圈,俨然是这间办公室真正的主人。   在一一观察过书架上的书脊和小摆件、无聊地抛掷几枚金币、撩拨几下墙角的招财树之后,楚符忽然发现,郝友谦背后的格栅板墙面,好像是能够活动的隐形门。   把郝友谦连人带椅推开,楚符推动这扇隐形的门,门后隐藏的空间映入眼帘。   门后空间不大,平面面积可能只有两平方米左右,但它也的确无需多么大的地方,因为它的作用只有一个——   那就是放置整个广告公司的核心,A+级道具“潘多拉魔盒的底座”。   虽然被命名为底座,但这件道具的外形却不只是一片作为底座的板。   银制的基底上刻着复杂而美丽的花纹,这些纹路像是一根根长着夸张尖刺的荆棘,呈中心对称状向四角蔓延,在角落处盛开出危险而娇艳的玫瑰。   银底上方,还悬浮着三颗暗灰色的玻璃球,球内封存着诡异的眼珠,这正是三颗与“潘多拉之心”一模一样的碎片。   这些玻璃球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始终以恒定的速度旋转,不管旋转至哪一平面,它们都能组成一个稳定的等边三角形结构。   楚符观察它们一会儿,走上前戳了戳其中某颗玻璃球。   接触的那一刻,游乐场系统的面板出现在他眼前:   「检测到您已击败副本BOSS·郝友谦(半梦魇)。」   「检测到您已收服副本运转核心·潘多拉魔盒的底座。」   「目前正在重新结算您的任务成果。」   顿了顿,任务结算面板就刷新出了全新结果:   「探索度:100%+   普通任务:作为替补检测员,请五位玩家相互协作,一共检测完五部广告。(5/5·已完成)   特殊任务:成为万花筒广告公司的新主人。(已完成)」   「评价:100%只是系统计算的极限,而并非您的。   现在听见外人直呼您的名字,我都要心里咯噔一下,请问他们是怎么想的呢?您可是广告扼杀者、万花筒广告公司的新主人、前总监郝友谦的噩梦、团队协作的无冕领头羊、副本毁灭者……」   「额外奖励: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的掌控权。作为副本的新掌权者,你拥有自定义副本名称、改造副本背景、设置玩家准入条件等权限。」   “……”   楚符对系统莫名其妙的评价有些无语,他掠过那一大段头衔,直接研究那个所谓的副本掌控权。   「副本名称:万花筒广告公司(可自定义)   难度等级:C+级   位置坐标:第四维度·第一宇宙·天河系·物质世界与梦境世界交汇点   玩家准入条件:暂无(可自定义)   目前状态:正常开启」   只见在“楚符”自带的游乐场系统里,视线边缘除了玩家论坛、系统商场、背包等图标之外,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王冠。   楚符点进小王冠图标里,整座广告公司大楼的三维模型立即出现,让他能对每个楼层、每个员工的状况一览无余。   在这个视角里,他还能对每层楼的面积和装修进行修改,只是修改需要额外的积分。   甚至连员工都可以自定义……   “不对,等等,”楚符皱起眉,不可置信地喃喃,“他不会抠门到连员工都是系统一键生成的吧?”   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每个员工都姓郝,一个个都叫什么“郝来财”、“郝进宝”,而且个人信息中的亲人、好友栏目一片空白,仿佛生来就是要给黑心老板郝友谦打工的。   从郝友谦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黄金就可以看出,公司的资产已经累积到一个可怕的数字。   而这些员工每天超负荷工作,人均工资却只有两到三千,勉强够让他们下班后在人类社会活下去。   ——为了让员工更方便地处理工作,郝友谦给他们定制了与人类一般无二的身躯和思想,却始终没有给他们应有的自由和尊重。   楚符看了之后,都不禁直摇头,觉得这实在是太邪恶了。   “这些员工是神秘力量的造物,他们没有血亲长辈,诞生之初就是脑内有基础知识的成年人,但看上去,他们好像和真正的人类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吗?”   楚符好奇地问道。   手机沉默一瞬,反问:【你承认他们是真正的、完整的生命,能够拥有独立的一生吗?】   想了想,楚符点头:“我承认。”   随着这三个字轻轻落下,冥冥中似乎有丝线开始编织,缠绕上这些员工的四肢、脖颈,让他们拥有了完整的“命运”。   在公司三维模型中行走的员工小人们,仿佛也隐隐感知到了什么,纷纷疑惑地抬起头,左顾右盼一阵。   【好,】手机说,【那他们就是——无论是在生物学的意义上,还是从神秘学的层面而言。】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处理他们?】   与郝友谦不同,楚符对名利钱财的追求并不执着,甚至称得上淡泊,他思忖道:“带走潘多拉魔盒的底座后,这座广告公司应该也无法继续运营了,我又没有兴趣开公司养这么多员工……”   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飘忽一会儿,最终落在郝友谦珍爱的那些金币上。   “给每个员工分一枚金币,然后遣散他们;剩下的金币,就由我暂代我们的前总监‘保管’。”   “然后……”   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楚符抬手指了指至今昏迷不醒的郝友谦:   “系统认证,现在这已经是属于我的副本了,不如我们把他踢出去吧?倒在这里也怪碍事的……” 第54章   郝友谦悠悠转醒时, 他发现自己已经转变成梦魇形态,漂浮在一片漆黑的梦境中。   他摸了摸脸上两个空洞的眼眶,手指间刮落粉屑似的血痂, 精神和肉体双层面的痛觉纷纷仍在眼前,让他不禁瑟缩一下。   “奇怪,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郝友谦神色恍惚地抹了一把脸,利用梦境的力量,给自己重新捏了一对完好无损的眼球,眼前的视野瞬间重新变得清晰。   理智告诉郝友谦, 对于超出认知的危险事物不能再回想、不能再深究,但他毕竟是刚刚成年几百年的梦魇混血,这个年纪放在同族之中, 正是不知天高地厚、好奇心旺盛的年龄段。   眼部残留的胀痛带动肌肉痉挛, 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思绪带回举起“拉普拉斯妖之瞳片”的时刻。   那一刻, 在那具陌生的低阶异能者皮囊下,郝友谦不仅看到了熟悉的末日预言家乌苏尔的影子, 还看到一层笼罩在乌苏尔灵魂深处的、异常磅礴强大的力量。   那力量如同一颗永不坠落的恒星, 向外迸溅出璀璨无比的银白光辉,几乎是在刹那间就灼伤了郝友谦的双眼。   那阵灼痛甚至顺着眼部神经, 一直蔓延至他的脑海深处, 熔断大脑的结构、搅碎他的意识……   “难道乌苏尔没有骗我, 他现在真的是‘命运’的仆役与眷属?”   回想起那时剧烈的痛苦,郝友谦浑身上下再次不受控制地哆嗦了几下, 他皱起眉,困惑地喃喃:   “但是, 那样恐怖的震慑力量……真的只是神眷吗?”   “那位新生的命运之主当真如此大方,不仅破例留曾经的竞争者一条活路, 还既往不咎,甚至亲自赐下如此浓厚、闻所未闻的庇护?”   要知道,以往的新神登上神座,可是无一例外会杀死所有顺位者——这也是祂们融合完整权柄的最快速也最便利的方式。   据郝友谦所知,万年前的缄默歌者登神,脚下的白骨就垒成了祂通往至高层次的台阶;多个世界受到“寂静”力量的波及,不再有“声音”这个概念,从此永远陷入沉寂。   更有甚者,会连其余顺位者的关联人——不管是血脉亲族,还是仅仅擦肩而过的路人,只要产生过联系,就都顺藤摸瓜斩草除根,确保让竞争者真正意义上地从世上“消失”。   这些在神位竞争中被抹杀的生命累积在一起,会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放到九层维度、数亿世界中,不过是沧海一粟。   “啧,想不通啊。”   郝友谦挠了挠后脑勺,自言自语道,“要是‘命运’真的对他这么好,那乌苏尔何必还窝在那样一具脆弱的身体里?”   “真是看不懂他们命运领域异能者之间的关系,一个个都是神神秘秘的……”   思索片刻,郝友谦觉得单凭自己的智慧,大概率也想不到涉及高层次的真相了。   反正在神秘世界,大部分时候越是无知,就越是安全,那他还一天天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果然还是守好他的金币最重要!   郝友谦一个鲤鱼打挺立起来,恢复人类的形态,然后熟门熟路地寻找物质世界的坐标,试图回到他的广告公司。   然而——   系统:「遗憾地告知,您已被剥夺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的掌控权。」   「原C+级副本“万花筒广告公司”已被自定义改名为“无名之地”。」   「检测到副本环境正在大范围修改中,状态:暂时停止对外界开放。」   这一串系统提示看得郝友谦目瞪口呆,仿佛大脑再度受到一击重锤,震得他两耳嗡嗡作响。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的副本呢?   他的公司呢?   最重要的是: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的金币呢?!   郝友谦不敢置信地与系统对质:“我不能进我的副本?凭什么?”   系统淡定回应:「根据诸神条例,该副本所有权已经易主——这不是“你的副本”,请注意言辞。」   “我、我……”   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郝友谦的脸都急得涨红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副本什么的就算了,那我的钱呢?我的钱还在这个副本里啊!”   「您可以遵循流程,对副本现掌控者发出申请,将在2至5个工作日内取得答复(时间请以系统公认时间流速为准)。」   很好,现在他想要拿回自己的财产,居然必须要向别人打申请……   郝友谦憋着一口气,飞快地填了系统提供的准入申请表,并在三分钟内发送出去。   之后的等待时间,对心心念念惦记着金币的郝友谦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一小时后,一封崭新的回信出现在系统收件箱里。   郝友谦深呼吸几次,满怀期待地点开一看……   「系统默认模板回信:   申请未予通过,请再接再厉吧!」   这下,郝友谦是彻底两眼一黑,双目无神地向后倒进梦境里。   他像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晃晃悠悠地漂泊在这片无穷无尽的深黑之梦里。   时而飘过几个噩梦,这对梦魇而言是最佳的食物,但郝友谦都无暇理会,只是无力地顺流而下。   哦不,他可爱的金币,他宝贵的财富,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留给他的,只剩下混沌无边的黑暗梦境,以及浮现在眼前的乌苏尔那冰冷而嘲讽的笑容……   时间的概念在梦境中,变得有些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郝友谦忽然愤愤不平地化为半人半梦魇的状态,挥舞起数条形如蜘蛛步足的触肢,打开论坛飞快打字,每一个字都在宣泄受害后扭曲的心理。   >>诸神游乐场>>禁区>>秘辛   等级限制:神性生物方可入内   【秘辛】楼主被抢劫了,半夜睡不着,所以……   №0(楼主):   如题,所以楼主想过来让大家一起睡不着,嘻嘻。   №1:   ???就这点儿事,也值得把大伙儿叫出来?   №2:   楼主很闲的话,可以左拐去隔壁闲聊区,那边可能有人愿意听你废话。   №3:   啊,我没看错吧,楼主一个神性生物还能被抢劫?   №4 纷争煽动者:   “抢劫”这个词放在神性生物身上真的好好笑,这么弱,有没有反省过自己的问题?   №5 永远崇拜生命:   大家说话戾气别这么重嘛,我能隔着论坛平台感觉到,楼主应该是一个小家伙,好像刚刚成年没多久……   多么美好靓丽的生命啊,我愿意像母亲一样,给予包容(微笑)   №6:   呃,楼上,你……(欲言又止)   №7:   5楼的发言,真的不会让楼主觉得更加可怕吗?(笑哭)   №8:   完了,我猜楼主更加睡不着了。   №9(楼主):   神性生物遭到抢劫,这难道就不值得收获同情了吗?而且换成你们,一定也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抢……   №10:   真的假的?   №11:   有点好奇作案人员到底是谁了,按理来说这么厉害的角色,必然曾留下过传说。   №12 纷争煽动者:   楼上这也信?楼主自己菜,别把帽子扣到大家头上。(擦汗)   ……   郝友谦有意坐视他们争吵,等到楼层越叠越高,被骗进来的神性生物也足够多之后,他才慢悠悠地抛出关键信息。   №45(楼主):   抢劫我的人,是一个实力很强的“老朋友”,他之前去争取攀升到更高的位置,于是暂时和我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联系。   他以前就很倨傲强势,常常欺压柔弱无助的混血楼主我,但是没想到,他现在归来之后,居然变得更加不做神了……   №46(楼主):   这个混蛋,他仗着背后有靠山,直接抢走了我经营已久的公司,占有了大量本应属于我的财产!   郝友谦故意把竞争神位这种竞争,模糊为“更高的位置”。   他心里明白,这种描述会让神明的主教联想到竞争教皇,让神明眷族联想到竞争族群首领,让高位异能者联想到竞争断罪师、审判官等职位……所以最不会出错。   呵呵,郝友谦在心底无声地冷笑,如果让这些人一开始就意识到不对劲,那还怎么像乌苏尔对待他那样玩弄他们呢?   论坛里多的是聪明人,所以更要慢慢来。   郝友谦要让他们讨论着讨论着,忽然从细枝末节中发觉不对——然后陪深受伤害的他一起,彻夜难眠。   果然,论坛顺着郝友谦给出的信息,进行各自的讨论分析——   №47 纷争煽动者:   啧啧啧,果然就是小朋友打架吧?楼主菜就多练练,连自己财产都保不住(笑)   №48:   楼上无愧于自己的ID啊,真刻薄。   №49 理性,理性:   为什么你们都在嘲讽楼主?虽然楼主在秘辛区发这样的钓鱼帖确实贱贱的,但也不至于全方面贬低吧……   №50 理性,理性:   看楼主描述,他“朋友”好歹有资格继续攀升了,怎么看也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不可能是小孩子打打闹闹。   №51 平平无奇记录者:   啊哈哈哈看到楼主说的“公司”,我想到刚刚发生的一件事。   我同事记录到,那个万界鼎鼎大名的万花筒广告公司,在几小时前易主了,原来的郝老板好像都被踢出了副本……   №52:   万花筒广告?是我想的那个嗜钱如命的郝老板?   №53:   草,我去过他的副本,那是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没想到啊,爱钱人终是失去钱……   №54 平平无奇记录者:   不仅如此,郝老板还疑似是身无分文就被踢出来了,他还向系统上诉申请呢,结果被果断驳回,我同事和我笑了好久。   №55:   郝老板干了几百年,还是有些人脉和后手的吧,怎么就忽然被篡位了?   №56:   难道是他一键生成的那些员工终于受不了剥削,揭竿而起了?   №57 平平无奇记录者:   不知道啊,根据副本信息记录,几乎是在一瞬间爆发出了高强度的精神污染,力量波动呈现出一个陡峰,有点像命运领域的力量。   №58 平平无奇记录者:   然后郝老板应该都没来得及反抗,就趴下了(悲)   №59:   真是命运无常,郝老板走好(点蜡)   №60:   我见过郝老板,他虽然是人和梦魇的混血,但有金钱势力和道具加成,实力也是不弱的……   所以,是什么存在一瞬间就干掉了他?   №61:   细思极恐,这一切居然还发生在郝老板自己的地盘上,他却毫无还手之力。   №62:   啊?不是?混血???   №63 纷争煽动者:   楼上干什么一惊一乍的,刚刚学会打标点符号?   №64:   别管楼上这个嘴臭喷子,62楼说说,你想到了什么?   №65:   你们不觉得很巧吗……   郝老板是混血;楼主也是混血。   №66:   !!!   №67:   神啊,真的!之前都没注意到。   №68:   这么想的话,郝老板前脚刚刚被扫地出门,后脚楼主就发帖说“公司”被抢了……   №69 不晋升审判官不改名:   我本来还想,说不定楼主是哪家的幼崽在胡言乱语,但是广告公司副本的事变刚刚发生,应该只有几个记录者知情,而楼主给出的信息还真的都能对上……   №70:   楼主是你吗,倒霉的郝老板!   №71:   如果楼主真的是郝老板,那我为之前喷过你道歉,你这帖子是真的应该发秘辛区(笑哭)   №72:   我记得命运领域应该没有诞生厉害的新人?那楼主的“老朋友”是……   №73:   我可能猜到了,是那位可怕的白孔雀吧(恐惧)   №74:   ……救命,他回来了?难道他之前竞神成功了?   №75:   和楼主抱一下,确认过眼神,是以前一起被预言家揍过的人(大哭)   №76:   要是那位的话,郝老板输得不奇怪,命运领域高位者真是太难缠了……   №77:   比起预言家,我更加好奇的是那一位……那个“神性掠食者”……   №78:   黄昏庇佑,这位掠食者千万不要回来嚯嚯我们啊!!   №79:   这又是谁,这个出发点很简单的帖子,怎么发展向我看不懂的方向了?   №80:   不敢细说,只能透露给楼上,当年的灾厄告死鸟一族,就是直接被祂吞食灭族了。   №81:   还有咒噩之父的眷属“咒言蠕虫”,也是被抓住嘎巴嘎巴吞干净了……   №82:   天呐,这位真的是命运领域的?杀伤力怎么堪比死亡、灾厄领域(呆)   №83:   明白为啥我们这么慌了吧?   搞不好,帖子里的某些人就会成为新的小零食……   №84:   情报保真吗?要是那群神棍真的活着回来了,那我要好好考虑最近几百年闭门不出,消灾躲祸(点蜡)   №85 平平无奇记录者:   惊了,不愧是秘辛区的帖子,就是有实力,能直接涉及近神的存在……   №86 平平无奇记录者:   所以现在的命运之主到底是曾经的哪一位顺位者?和论坛最近提到的“叙事者”是否是同一位?   №87:   完了,感觉自己水贴水着水着,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隐秘情报漩涡。   №88:   +1,一下子知道这么多,感觉自己好像活不到第二天了……   №89:   楼主人呢?出来!我现在也睡不着了!   №90:   回顾前面楼主的发言,他真的很会模糊言辞,他只说“争取攀升更高的位置”,但没说这个更高的位置居然指的是至高神位啊!   №91:   楼主早说这个瓜的层次这么高,我就不吃了……涉及神位,这是我配讨论的吗?   №92:   家神们谁懂啊,近千年休息都得睁十只眼放哨,生怕哪天睡着睡着被一口吃掉(苦笑)   №93:   分析一下楼主的心理,他怕不是因失去公司和金钱而受到的打击过大,来论坛制造恐慌,报复社会了……   №94:   不知不觉中,楼主的阴谋竟已达成——本区今夜无神性生物敢合眼。(笑)   №95:   失眠,一起失眠!反正神性生物不睡觉又不会死!一起发疯哈哈哈!   №96:   楼上这是什么新型的防掠食者手段吗?   想象一下那位掠食者:这只零食好像疯了,以防影响胃口还是不吃了。   №97:   大家冷静一下,那位掠食者还没影呢,不用提前焦虑。   №98:   呵呵,我就问楼上,今晚你敢睡吗?   №99:   ……那还是算了,我精力充沛,平时熬夜是爱好。   №100 纷争煽动者:   笑死了,天塌下来也有楼上的嘴顶着,邦邦硬呢~   ……   看着论坛里的恐慌逐渐扩散,郝友谦终于舒坦了,继续像具尸体一样安详躺下,在噩梦里随波逐流。 第55章   郝友谦成功在论坛里撒下一颗恐慌的种子, 这颗种子在许多神性生物的心底生根发芽,唤起它们久远的回忆。   没过多久,焦虑和恐惧就像是瘟疫一般弥散, 飞快催生出不少讨论帖。   其中,有一个最具干货的生存经验帖热度最高,被顶到了最前面的位置:   【生存】经验总结——在野外遇到掠食者,你可以做的N件保命技巧   №0(楼主):   首先介绍一下,本楼主是在各种纷争中苟活下来的成熟神性生物,存活的时间以万年为单位, 目前在我主手下担任大主教,求生经验极其丰富。   为了省去自证的麻烦,这次特意没开ID隐匿, 战绩可点我主页查询。   №1:   好奇心作祟, 点进楼主主页看了看, 那一串称号光环和职位荣誉简直闪闪发光,亮瞎我的眼睛……   №2:   哇, 万岁为单位的年龄!虽然我们理论上没有寿命限制, 但能在诸神纷争中活这么久的,也不多见。   №3:   这个真的喷不了, 楼主是真大佬。(抱拳)   №4:   可恶!我什么时候也能够这么厉害啊!   №5(楼主):   废话不多说, 我们进入正题。   №6(楼主):   可以从论坛里看出, 自从大家知道那些命运领域高位者——尤其是那位银白掠食者或许即将归来,焦虑和担忧的情绪就浓重了很多。   我曾经有幸远远地与祂打过照面, 再加上听过几个朋友的亲身经历,就在这里总结、整理并分享给大家, 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帮助。   №7:   这个帖子真是救大命了,码住码住!   №8:   关注点偏移一秒, 根据其它帖子的描述,“掠食者”几乎是所过之处神性生物绝迹的“银白天灾”,像是错误诞生在命运领域的毁灭领域圣体……   楼主和几个朋友在见过祂后,还能安然无恙,看来确实很有点东西。   №9:   我嘞个银白天灾啊(后仰)   №10:   好形象的代号,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代号……   №11(楼主):   “银白天灾”?这是给祂取的新代号吗?确实很形象。   №12(楼主):   那我整理的这些生存经验,就暂且命名为《银白天灾生存守则》吧。   №13:   新的天灾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14:   收藏一下,支持楼主创作!   №15(楼主):   守则第一条,祂很饥饿,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吞噬更多力量。   所以,如果在族群和神明的庇佑之外遇见祂,请尽量收敛力量,降低存在感,直到蛇鳞片摩擦的声音远去。   №14(楼主):   第二条,不要试图窥视祂。“银白天灾”形似巨蛇,但实则每片鳞片下都长着眼睛和小蛇,视野无死角。   因此,千万!千万不要出于好奇,偷偷在自以为隐蔽的角度看祂!祂看到你的速度,只会比你看到祂更快。   №15:   来当个课代表,总结一下前两条就是能躲则躲、能避就避,切记收敛无用的好奇心~   №16:   哎,见多了人类等智慧生命死于好奇心旺盛,没想到我们也有这么一天……   №17:   没办法,谁让不同神性生物之间的实力差距之大,有时候堪比人和神之间的天堑呢?   №18:   论坛里大家都在讨论怎么活下来,好奇真的没有大佬能与祂抗衡吗?   №19 真理之瞳:   呃呃呃,楼上不会想要硬刚吧?年龄几岁了啊,脑子是否清醒?   №20 真理之瞳:   给没直面感受过“掠食者”压迫感的小辈们科普一下,祂可是曾经的命运领域第一顺位、很有希望登神的候选人,近几千年才为了准备登神,逐渐销声匿迹的……我们打祂,拿头打?   №21 时光咏叹:   还记得当年,在“命运”还未真正诞生的时候,祂几乎就代表着一半“命运”。   №22:   所以说真的,我们要是遇到祂,都只能自认倒霉,其它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23:   草,忽然想到一个冷笑话,要是掠食者要吃我们,这算不算是“命运的安排”?   №24:   ……呵呵,好冷,楼上你看我们笑得出来吗?   №25(楼主):   守则第三条,如果已经距离太近,无法逃离,那记住祂讨厌混乱无序的事物。   可以尝试表现出理性、友善的特征,疑似接近人形最为安全,这样可以大大增加存活概率。   №26(楼主):   以上推测的依据是,我有个朋友是真理之谬的眷属与信徒——拉普拉斯之妖,平生热爱追逐知识,甚至常常与人类学者交流讨论。   在遇见掠食者的时候,她就维持着从外表到举止都很像人类的形态,居然只是被瞥了一眼,就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27:   楼主整理的守则都有理有据,令神信服,建议以后出版成册,论坛里的大家神手一本……   №28 真理之瞳:   一群愚昧的家伙,就这么些内容还需要印出来收藏吗?只有记在脑海里,知识才会真正地在生命中流淌。   №29 纷争煽动者:   楼上你们这些学者唧唧歪歪就是烦,你们自己爱记就记,别一天天到外面管这么多(倒大拇指)   №30(楼主):   都别吵架,再吵禁言。   第四条,……   ……   №106(楼主):   最后一条守则,如果实在是无法逃避被吞食的命运,那可能真的是命运注定——到这个地步,就不要再反抗“命运”,给自己徒增痛苦和折磨了。   №107(楼主):   拥抱命运,回归命运吧,愿我们未来还能在无穷位面之中复苏,愿下辈子不会再遇到祂(祈祷)   №108(楼主):   以上守则总共二十条,祝好运,各位。   ……   这边易逢初尚且不知道,有多少神性生物为了他而辗转难眠。   他刚刚摁掉闹钟起床,走进卫生间,瞥了一眼镜子里的倒影。   昨天他得到副本掌控权后,兴致勃勃地对着原广告公司的三维地图,全方位大改造了很久,直接把楚符在这个副本赚到的积分都搭进去了。   由于积分对他来说没什么作用,易逢初完全没有自己在挥霍的自觉,用起来毫无收敛。   在积分的迅速消耗之中,一座银色的白塔取代了广告公司破旧的大楼,拔地而起。   感谢库尔特一族给他的灵感,易逢初在白塔外侧安排了一条环绕塔身的巨蛇雕像。巨蛇从塔底开始伸展线条优美、肌肉矫健的身躯,一直呈螺旋状盘绕至塔尖,威风凛凛的硕大蛇首悬在高塔顶部,仿佛正在俯瞰着地面上的景象。   塔内空间异常空旷,以整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为基,一座螺旋楼梯层层叠叠上升,通往顶层。   若是有人站在底层,朝着头顶的楼梯尽头望去,必然会为这些阶梯构成的,恍若无穷无尽的同心圆而感到头晕目眩。   至于顶层该如何设计,易逢初暂时还没有灵感,于是就先放置在那里,等待日后填补空缺。   想了想,易逢初又把副本名称里的“万花筒广告公司”删去,填上“无名之地”,顺便随手拒绝了郝友谦发出的准入申请。   ——这个名字倒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只是他懒得为这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命名而已,所以就是字面意思的“无名”。   反正目前只有易逢初一个人能来到这里,哪里还需要什么多余的名字以便称呼呢?   等到易逢初终于从对装修改造游戏的沉迷中清醒过来,现实里的时间已经来到凌晨三点半……而很不幸,他次日早上八点还有一门课程。   于是才匆匆睡了三个多小时,易逢初就不得不离开温暖的床铺,准备洗漱出门。   镜子里,虽然易逢初刚刚熬了一个大夜,但是脸上找不到半点疲倦的痕迹,双眼黑白分明,神情清明,下眼睑也没有任何缺乏睡眠的青黑色。   “不行啊,”易逢初看着镜中的倒影,喃喃自语,“正常人熬夜,都是会长黑眼圈的……”   话音落下,他忽然就感到一阵疲惫涌上心头,眼皮底下瞬间多出两道淡淡的青色。   “嗯,这就正常了。”   易逢初又仔细端详自己几眼,满意地点点头。   旁观全程的手机:【……】   【别揽镜自照了,再磨蹭下去就要迟到了。】它叹息着提醒。   除了不吃早饭也不觉得饿,易逢初就和任何一个A大学子一样,准时步行抵达教室,两眼略微放空地上完早八,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慢吞吞走出教室。   结束早八两节课,易逢初下午就没有课程安排了。   易逢初本想回公寓补觉,走在路上却忽然想起什么,前进的步伐往旁边一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二十分钟后,易逢初就站在了异管局A市分局的大门前。   门口的看守者都认识他,立即放他进来,易逢轻车熟路地一路向下,来到地下三层的档案室。   正在档案室值班的异能者见了他,表现出十足的热情:“易先生,中午好!今天怎么想到过来看看?”   “有您在,就是令人安心啊,档案室真的难得这么安静——没有来源不明的低语声,没有突然在天花板上响起的脚步声,也不会出现背后好像有‘人’在对我的耳朵吹凉气的错觉……”   易逢初礼貌地回应了对方的热情欢迎,说明来意:“我希望能查阅部分档案,不知道是否有这个权限?”   “您稍等,按照档案管理规则,我需要向上司申请一下。”   值班人员拨通专线电话。一般而言,上头如果予以批准,会要求申请人填写相应表格,严格遵循格式记录好查阅原因、档案编号名称、查阅时间段等信息。   还有很大的概率,是驳回申请,不予查阅权限。   然而出乎值班人员的意料,当她说出申请人是易逢初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窃窃私语声,似乎正在进行严肃的讨论。   值班人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禁有些诧异,但没等多久,她就得到了回复——   “申请通过,”顿了顿,电话那头说,“以后易先生查阅档案,无需申请,只要你们替他做一下时间记录就好。”   “你可以转告他,如果需要超出分局管理范围的档案,可以找专门的对接人员前往总部档案室。”   “……哦,好的。”   值班人员怔怔地挂断通话,把上司的说法复述给易逢初。   “我明白了,谢谢。”   对于过分谦恭的回应,易逢初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的神色,他淡定地对值班人员颔首道谢,接着身影就消失在重重资料架深处。   值班人员的目光停留在遮挡住易逢初身形的资料架上,久久才回过神,低语一句:“真厉害啊……”   起初,连她本人都不甚明了,她究竟在感叹什么;   直到某一个瞬间,她倏然恍然大悟——那令她为之震撼的东西,名为“力量”与“权力”。 第56章   易逢初走入层层资料架深处。   他此行, 主要是想查阅目前为止与他有过关联的神祇的档案,比如黄昏天灾、生命之树等。   在A市分局,几乎不太可能归档着更隐秘的情报, 但那些广为传颂的神话传说、宗教典籍和大致势力范围情况,已经足够让易逢初对祂们构建一个初步的认识。   ——至少不要让他在用高层次身份活动的时候,遇到人或事一问三不知。   易逢初的视线扫过一排排安安分分装死的档案,首先停留在生命之树的档案上。   他注意到,用以书写神明尊名的材料,似乎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墨汁, 一笔一划间,弥散出由细小颗粒组成的黑雾。   【这是“阴谋”领域的力量。】   手机向易逢初介绍:   【何为阴谋?阴谋便是盘踞在每个智慧生命心底的,隐而不发的欲望与密谋。】   【于是源自“阴谋”的力量, 能够遮掩一切信息的痕迹, 阻挡旁人对事物的感知。】   【这些档案涉及至高的存在, 应该是为了防止引来祂们的关注和目光,异管局特意请阴谋领域的异能者处理过。】   “原来是这样……”易逢初伸手取下档案, 随口问道, “哪怕是经过这样的特殊处理,档案室仍然是最为危险的禁地之一?”   手机回答:【没办法, 这里的知识本身就带有剧毒, 这是无法更改的。】   易逢初低下头, 快速阅览起生命之树的档案。   在这个世界之外,诸天万界、无穷宇宙被神秘界公认分为九层维度, 由诸神中尤为强大崇高的九位神祇分别掌控,祂们也因此被称为“维度基准”。   生命之树身为第二基准, 处于祂掌控中的整个第二维度,都呈现“生命”的力量被无限放大, 占据主导,其余领域力量的影响力回避下降的特征——而这在九层维度中,是对普通众生最为友善温和的影响了。   因此,信仰生命的群体较为庞大,档案中同样很详细地收录了这位神祇的祷告词和各种祈求仪式,祂手下的教团力量也不可小觑。   易逢初得知,生命之树的御座下有三位使徒,尊号分别为“赤树”、“生息”和“灾异”。这三位使徒各自为神祇教导并带领一支信徒,组建了教义侧重点各异的教团。   赤树注重灵与肉,生息崇尚生育与繁衍,而灾异主导进化与变异。   虽然有关几位使徒的记录并不多,但易逢初还是根据祂们的尊号和教义,默默推测了祂们特征并记住。   手机:【你好像格外关注生命之树的使徒?】   翻完资料,易逢初一边把档案放回原位,一边应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我以后可能用的上……”   真是奇怪的直觉,这些信息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总不可能,以后他会正面遇上这几位使徒吧?   易逢初自觉说的话没头没尾,但手机听了他的回答,却沉默半晌,然后鼓励道:【你的直觉不会有错,多看看多记记吧。】   接着,易逢初继续试图从一大堆档案里找到熟神的影子。   可或许是分局档案有限,也或许是黄昏天灾平日行事低调——不低调时,这位掌管衰亡的神明根本不留活口,所以易逢初根本没有找到祂的档案。   而根据手机之前透露的只字片语也能知道,潮汐之母自身状态有异,不再如常庇护眷族和血裔,神迹已然消失多年,故而异管局对祂的了解大概同样甚少。   “分局的档案,果然还是太少了……”   遗憾地小声嘀咕着,易逢初的目光扫过某一部档案,倏然眼前一亮:“《诅咒领域概论与神祇基本史》?”   自从吞食蛾神,他的新收藏“诪祸之衣”还存放在手机主页的展览柜里呢,多了解一点诅咒相关的信息,或许能帮助他更快地琢磨出如何使用这件藏品……   于是易逢初翻开这部档案,发现这原来是一本神秘学典籍的复写版。   原书来自某个B级以上副本,具体情报不可知,但能确定这算是一本老古董了,不知道现在究竟存放在哪里。   摹本就摹本吧,能用就行。   易逢初愉快地想,然后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很快就翻到他最感兴趣的神祇基本史部分。   “……笔者曾游历经过诅咒的发源地,第六维度世界赫赫有名的‘惊惧风暴峡谷’,发现这里曾经流传着厄运女神的信仰,疑似祂才是最早掌控诅咒权柄的神明。”   “但后来出于未知的原因,咒噩之父诞生了。现如今大部分诅咒仪式和杀人术法,都是在通过咒噩之父的力量完成咒杀——莫非这是一次权柄的交替?”   “不,不对,为什么惊惧风暴峡谷原住民继承的远古诅咒,杀伤力和毁灭性都更胜一筹?”   “我研究诅咒四百六十年,连我也从未见过这样仪式简单、代价微小、发作极快、一击毙命的诅咒,就好像……咒噩之父不是完整的■■”   最后两个字,被一抹黑乎乎的墨团所覆盖。   易逢初辨认许久,猛然意识到,这个墨团喷溅又晕开的形状对应在原书上——应该是血迹。   就在易逢初陷入沉思时,手头上的这本书裂开一道巨口,成为唯一一部胆敢在易逢初面前表现出异变的档案。   但它不是为了攻击、蛊惑或恐吓,而像是想要拼尽全力,向易逢初传达一个信息,歇斯底里的尖叫近乎冲破天花板:   “低劣的伪神!伪神!”   “篡夺权柄,鸠占鹊巢的小偷……祂的卑劣行径,注定要以血的代价偿还!”   随着书籍的尖叫,它从书脊到页边的每一寸都在剧烈抖动着,仿佛正在承受某种剜心剔骨般的痛苦。   纸张渐渐化为粉末,像细沙似的从易逢初指间漏下,但它满怀痛恨的尖叫却久久未散,盘旋在档案室中。   伪神、小偷?   结合前面看到的信息,这是在指咒噩之父?   手机观察着易逢初的神色,出声询问:【关于这本书对咒噩之父的评价,你似乎并不意外?】   “意外什么?”   这下,易逢初反倒是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难道祂之前的形象就很光辉吗?作为名义上掌管诅咒领域的神祇,却还能放任一个快要蚕食祂权柄、甚至临近神位的蛾神在外面壮大自身……”   “虽然祂应该还活着,但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外忧内患、自顾不暇的废物一个啊。   手机沉默一下,无奈道:【诅咒领域的情况,确实略有不同,可以称得上是四分五裂。】   【具体情况你先别管,就保管好代表部分诅咒权柄的诪祸之衣就好……只要东西在你手里,祂们自然有祈求你的时候。】   易逢初顿时明白手机的意思。   这意思是情况混乱,真正掺和进去有弊无利,但不妨碍他能稳坐钓鱼台,趁机利用手上的部分“诅咒”,捞到一点好处?   “行,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反正命运应该是不会让我吃亏的。”   伸了伸懒腰,易逢初低头看一眼时间,不知不觉就快要下午三点了,便打算先回公寓睡一觉休息休息。   走出档案室时,他又在值班人员的桌前停了停,忽然问道:“你刚刚没有听见什么异样的声音?”   “嗯?”值班人员正在刷刷刷写易逢初的查阅记录,闻言诧异地抬头,神色茫然,“什么声音?”   果然,只有他能听到那本书的哀嚎……   要不然,在它惊声尖叫的一瞬间,就该有四处巡逻的异能者前来查看情况,甚至拉响局内警戒警报了。   易逢初摇摇头:“没什么,就随口一问——哦,如果你要记进记录里,那我也没有意见。”   “对了,刚刚意外损失了一部档案,名称和编号分别为……”   流畅地背出这些信息后,易逢初顶着值班人员震惊错愕的目光,试图解释:“我什么都没做,是它先动手的……我只是看了几眼,它就自己碎成粉末了,现在残骸就留在资料架角落。”   然而这个解释简直是越描越黑。   在值班人员曾经的认知中,只有异能者尽力抵挡这些危险知识的诱惑,逃离伤害的,而没有这些知识被人“看了几眼”就崩溃的情况!   值班人员见过的最厉害的异能者,就是从总部过来视察工作的孟队长和江宥先生——前者异能7阶,而后者隐隐触碰到8阶的门槛,并能够在特定道具的加持下短暂升为8阶。   可就连他们这么强大的异能者,都只是能够更游刃有余地与这些知识周旋。   那么,轻而易举就让知识崩溃解体,疑似比那两位异能者还要厉害的易先生……   值班人员不敢再想下去,她强行遏制自己好奇的联想,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公事公办道:“好的,稍后我会联系相关人员处理的。”   易逢初点点头,说了一声好,接着就转身离开。   留下值班人员停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之前易逢初离开,她都会像对待其余同事一样,热情地与之告别,欢迎对方下次再来;   可今天她却有些犹豫,因为她已经清晰地感受到,易逢初身上的秘密很多,多得足以和所有包括她在内的普通人拉开天堑。   在她犹豫之间,易逢初已经快要走到走廊尽头,浅淡的影子孤零零一个,沿着墙壁角落向前移动。   盯着这一幕,值班人员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刺激到了,蓦地如梦初醒,像往常一样扒拉在门边上,冲着即将离开的人喊了一声:   “再见!如果有时间,下次过来转转吧……”   易逢初茫然地转过头,就见值班人员用力地挥了挥手,笑容灿烂而热情。   他顿了顿,迟疑地回以一抹清浅的微笑:“……嗯。” 第57章   “什么?你说, 他去A市分局档案室申请了查阅资料?”   听到这个消息时,孟司游正在埋头写广告公司副本的汇报,闻言立即疑惑地抬头, 望向江宥。   今天的江宥还是穿着一身利落的长款灰色大衣,用白布蒙住双眼,视线却能精准地落在孟司游身上。   “是的,不仅如此,档案室值班人员还汇报到,有一部档案在被他阅览的过程中‘意外损毁’, 不知道和他到底有什么关联。”   两人都没有直接提到易逢初的名字,但都心照不宣,心里清楚他们正在讨论的对象。   听到档案损毁, 许许多多的阴谋论瞬间划过孟司游的脑海。   他不禁询问:“哪部档案?难道是什么涉及到真神隐秘的高封锁级档案……”   “不, 据我所知, A市分局应该根本没有权限归档那种高等级的档案,”江宥摇摇头, 回答, “是编号为C-16409的《诅咒领域概论与神祇基本史》,只是一本基础的诅咒领域学术书籍, 没什么特殊的。”   “诅咒……”   孟司游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 仿佛能从中咀嚼出更多的信息, 他若有所思道:“之前的蜂蟻村,同样涉及诅咒的力量。难道他背后的那位‘叙事者’, 正在插手甚至蚕食这个领域?”   “我有些难以分辨,他的某些行动, 代表的究竟是他个人的想法,还是‘祂’的意志……”   作为亲身经历过叙事者注视的人, 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比孟司游更加直观地感受过祂的恐怖威能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孟司游对这位神祇尤为敬畏,对祂和祂的“神子”的事情格外敏感。   见孟司游的神色有些凝重,江宥轻笑一声,冲淡部分沉滞的氛围:“你好像一直对他的消息保持着……嗯,令我惊讶的关注。”   “他这样的身份,别说我了,异管局高层谁不是高度重视?”   孟司游苦笑一声,“更何况,我毕竟和他同窗过。”   “所以,我得知他身份之后的心情,相当于普通人知道和善的邻居其实是首富,或者听说同桌其实家里有皇位继承……”   “确实,你与他的联系,毕竟要比我们更近。”   江宥赞同地点点头,手指习惯性地抚过眼前的白布,抚平边角处细微的褶皱:“所以我最近才会一直蒙住眼睛。我怕在你身上,一不小心又看到有关易逢初的东西。”   那种被“命运”警告的痛苦,他可不想再经历半分了。   闲聊之间,孟司游手里的笔根本没停过,刷刷刷写满一整页,终于写上最后一个句号。   孟司游合上记录册,松了一口气:“感谢异能者强化的脑力和手速,让我们可以一心两用写汇报——我高中时期写八百字要近一个小时,现在只需要十分钟。”   感慨过后,他看向江宥:“我去提交汇报,先走一步?”   两人告别,孟司游独自一人离开办公室,步履匆匆地走在走廊里。   他此刻处于总部大楼的地下五层,故而走廊上自然也没有窗户和窗外的风景,只有一成不变的单调白墙在身旁延伸。   走廊尽头,通往负五层的中心大厅,一颗直径至少有两米的硕大眼球正漂浮在大厅中,这正是异管局的镇局道具之一,A+级“全视之眼”。   硕大的眼球背面,伸展出三对宽大的雪白羽翼,浓密的羽毛之间同样生长出大大小小的眼球,眼中流转着属于“真理”和“窥秘”双重领域的光辉,灿若繁星。   这些眼睛缓慢地转动着,各自望向四面八方,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每一个角落的秘密。   经过“全视之眼”的时候,孟司游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滞,然后驻足在眼球之前,等待了几秒。   背生六翼的硕大眼球顿时睁开眼,视线聚焦于孟司游身上,正在无声地读取有关他的信息。   默数十个数字后,星辉在空中组成一行行文字,“全视之眼”给出了本次窥视的结果——   「观测对象:人类个体·男性·孟司游。」   「健康状况:……」   「个人经历:……」   「所属领域:寂静。等阶7级,目前为第27顺位。」   「最近接触力量残余:生命、命运、灾厄、寂静。」   略过其余一大堆不重要的基本信息,孟司游把注意力放在最后的力量残余一栏。   看起来好像一切正常,所有力量残余都属于他本人,以及他在上个副本里认识的临时队友们。   但是,之前楚符那句状似不经意的话语,却在孟司游心里种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楚符说,能感知到他身上存在着属于‘寂静’的气息……   这让孟司游猛然意识到这样的问题:“全视之眼”检测到的寂静领域力量残余——真的只来源于他自己吗?   如果,他身上其实一直留有缄默歌者的力量残余,而没有人能察觉呢?   而唯一可能察觉到的“全视之眼”,却没有思维特征,不会真正开口说话,无法解释两道力量残余虽同属寂静领域,但来源不同……   想到这个可能性,孟司游就感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他开始思考:是否要向上级汇报,这关于缄默歌者的猜测?   那他恐怕就要成为,异管局里首个受到过两位神祇“关注”的成员了……   孟司游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寂静的力量抚平了他内心的不安和焦虑:   ‘不用汇报,正常生活。’   当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瞬间的、如凛然隆冬般的寂静。   刹那间,孟司游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心中的所有疑虑和担忧都随风散去,甚至遗忘了一段记忆。   恍惚间,他听见那道声音含笑道:   ‘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保持缄默。’   ‘很快,等到这次【破壳】完成,祂真正加冕——届时,除祂之外的任何神明,就都无法插手这层维度了。’   那未知的声音模糊地低语几句,接着消失在孟司游脑海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双眸恢复神采,孟司游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后脖颈,迷茫地喃喃:“奇怪……我怎么突然停在这里发了一会儿呆?”   “算了,还是快点去交汇报吧。”   说着,他攥紧手中的记录册,继续匆匆向前,将静默的“全视之眼”抛在身后。   ……   A大附近的公寓楼内。   易逢初刚刚补了一觉,洗脸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发自内心觉得,良好的休息让他变得神清气爽了不少。   手机:【……其实这只是你的心理错觉吧?之前的黑眼圈,难道不是你自己想有的吗?】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适当的休息和睡眠会对人类产生怎样的影响。”   易逢初面露遗憾地摇了摇头,有意发出大声的叹气声,“不过我原谅你,毕竟你不是人,你只是一只没有体温的手机。”   手机:【……】   它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家伙古怪的脑回路,以及这张间歇性犯贱的嘴给气死机!   打理好自己后,易逢初看了一眼时钟,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睡了半个下午,在舒适之余,现在又难免感到几分无聊,于是打算趁着黄昏的余晖还没被夜幕掩盖,下楼散散步。   抓起手机打开门时,住在易逢初对门公寓的罗笙乐似乎恰好从外面回来,背对着易逢初掏出钥匙,准备开锁。   一眼望过去,易逢初忽然注意到,罗笙乐的脑袋垂得格外低,肩颈部分刻意下压,像是正在背负什么无形的重物,又像是……   易逢初眯了眯眼,他想,这个充满戒备的姿势也像是罗笙乐正在有意躲避他,不想与他产生交集。   但这显然和这位学姐以往的个性不符。   于是易逢初难得在别人不搭理他的时候,主动出声:“罗学姐?好几天没见到你的人影了。”   罗笙乐的背影微微一滞,披散的黑发顺着刻意压低的肩颈滑落,遮住她的神色。   “啊,对……”罗笙乐没有回头,一边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一边语气如常地回答,“前几天学校里比较忙,天天早出晚归的,可能就和你的作息岔开了吧。”   ——不对。   易逢初凝视着她略微僵硬的背影,明明对方的回答并无任何谬误,但直觉仍然在瞬间爆发出尖锐的提醒: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他认识的罗笙乐。   轻轻的咔哒一声,钥匙带动锁舌转动,“罗笙乐”面前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就当它以为,终于能够逃离背后那个不知为何,给它带来巨大压迫感的存在时,易逢初毫无征兆地轻声问了一句——   “你是谁?”   “罗笙乐”身形愈发僵硬,它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莫非它有哪里伪装得不到位吗?   当然,它更想质问这个世界的是:为什么它随便顶替一个普通的玩家,回到这栋看似平凡的公寓楼里,对门的邻居身上却隐隐透出极度恐怖的危险气息啊?   这邻居到底是什么来历?难道是上位神性生物?   他,或者“祂”,怎么会屈尊住在这种小地方?   最关键的问题是——这难道不是一个卷入诸神游乐场没几年的稚嫩小世界吗?!   “罗笙乐”在心里发出哀嚎,尽力发挥它最为擅长的伪装能力,从头到脚都模仿起了罗笙乐的习惯,力求完美替代原主,绝不露馅。   暗自紧张地攥紧手指,冰冷的钥匙磕在它掌心,带来隐隐的痛意,但它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反而鼓起勇气回过头,表情困惑地回望:“小易,你在说什么?”   易逢初深黑的眼眸静静地盯着它,它的视线不安地在他脸上打转,试图寻找出半分外露的情绪,但未果,又听见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问:   “我问,你、是、谁?”   “罗笙乐”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尽力扯出一丝无辜的笑意:“我……”   但它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就再度被易逢初的一声轻笑打断,他像是开玩笑似的,随意提及:   “你刚刚为什么不看我,是觉得很紧张吗?”   从始至终,易逢初的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平静温和,语气也没有过太大的起伏。   但偏偏他就是以这样轻柔的姿态,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出简洁明了、却侵略性极强的问题,一度打乱“罗笙乐”的节奏,使它的大脑一片空白。   它甚至觉得,与其被这样对待——完全摸不透对方的态度和倾向,心里保持着惴惴不安,倒不如直接被戳穿真实身份,长痛不如短痛。   一时间,“罗笙乐”实在是没忍住崩了表情管理,面如死灰。   它刚刚想要放弃治疗,直接暴露身份,却又听易逢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随口问的,学姐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这几天,学姐也累了吧,记得早点休息。”   说完,他就神色淡淡地转身下楼,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只留“罗笙乐”停在原地,惊魂未定。   ……太可怕了,刚刚那个邻居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过短短几句话,它就完全被对方掌控了对话节奏,情绪也像是九拐十八弯的山路一样跌宕起伏。   地球好危险,它忽然想回副本了! 第58章   易逢初刚走, “罗笙乐”就立即飞身窜进门里,进门、关门、上锁等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直到门锁落下,它胸膛内的心脏仍然在剧烈跳动着, 仿佛一击一击撞在肋骨上,给它带来阵阵缺氧似的窒息感。   感受着正在身体内加速分泌的某些激素,它茫然地想:   这就是……人类口中的恐惧吗?   好可怕,可怕得令它忍不住浑身颤栗,几乎让它回想起那段被迫给咒噩之父打工的日子。   这浩荡神威,何其相似?   “可是明明怎么看, 他都只是一个人类……”   “难道他身怀某位强大神明的格外眷顾,或者流淌着高位神性生物的血脉?”   “呵呵,真羡慕这些生来背后就有靠山的幸运儿, 但凡我有祂们的半点气运, 也不至于勤勤恳恳半生, 最后沦落到这个地步。”   口中发出自嘲般的低笑,“罗笙乐”倚靠着冰冷的防盗门, 感到双腿有些发软, 仿佛快要支撑不住自身的体重。   它索性就背靠着门,坐在玄关处, 慢慢平复直面巨大威压的惊惧感。   不知坐了多久, 它终于恢复平静, 嘴里嘟嘟囔囔着,起身走向客厅:   “该死的, 我只是随便挑了一个看着顺眼的倒霉玩家,顶替了她的身份……怎么能恰好撞上这样高层次的‘好邻居’?”   “这里难道不是神秘隐退的世界吗?”   满怀疑惑的心情, “罗笙乐”控制着身下久违的、人类的双腿走动起来。   然而,它才刚刚走了几步, 就猛然僵硬地驻足在原地,仿佛化为了一具凝固的塑像。   它按住太阳穴,感受到脑海深处某种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小小的蚊蝇在脑壳里振翅似的,带来微不可查的痒意。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普通人,那她或他大概率无法察觉到思维中如此深层次的异样;   但“罗笙乐”毕竟不是普通人,它对自身意识的感知力和掌控力都远远超过人类!   于是,它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似乎这样就可以隔着皮与骨,摸索到大脑更深处。   “罗笙乐”悚然地想:这是什么声音?   不对劲……   这道声音来自于它的记忆——那段它继承于罗笙乐本人的记忆!   “罗笙乐”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沉入意识深处,开始检查自身记忆的状况。   很快,它就翻到了原主罗笙乐关于命运使徒的记忆——   金发红眸的男人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他整个人都像是自旧画册中被剪裁下来的幻影,挣脱了记忆主人的掌控。   他在它的脑海中抬起头,在双方对上视线的瞬间,男人弯了弯那双盛满鲜血似的眼眸,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接着伸手抓向“罗笙乐”。   然后,他的身影近乎扭曲成一道灰色与灿金交杂的细蛇,从“罗笙乐”记忆之间的罅隙中钻出来,来到现实世界。   如一缕朦胧模糊的青烟般落在地上,身形凝实。   “……草。”   这是从“罗笙乐”嘴里发出的第一个字眼。   等它缓缓回过神来,它不敢置信地尖叫:   “布莱斯?原来你没死?”   “不对,应该是你怎么也在这个世界?!”   它浑身发冷,万念俱灰地叹息道:“一定是诸神在玩弄我……”   没想到它随便进一个世界避难,居然就疑似进入了一个不得了的、神性生物聚集的鬼地方。   目睹“罗笙乐”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恍然,最后变成浓重的绝望,布莱斯眼神微动。   ——对方这个鬼鬼祟祟、披着别人皮囊的家伙,居然认识他?   于是布莱斯不动声色,掩藏住自己完全不记得对方的事实,微笑点头:“好久不见。”   果然,“罗笙乐”没有因这句话而面露异色。   它自然地回以问候,然后把罗笙乐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抓乱,焦虑道:“还记得上一次相遇,我还是和你——呃,不说势均力敌吧,好歹能周旋一段时间的‘咒噩’使徒;现如今相遇,我却只能借用别人的身份和身体逃出副本……”   它是真的感觉匪夷所思啊,它到底做错了什么,在同行之中混得这么差?   难道真是它运气太差劲的问题?   毕竟它连逃命,都能意外误入这里,接连遇见本体不明的邻居和“老熟人”布莱斯……   “如你所见,现在的我绝对不可能对你造成任何威胁,我只想在正常的世界,度过一段平静安宁的生活。”   “罗笙乐”态度诚恳地套近乎,“所以,看在我们以前的交情上,你能不能当作没看见我?”   布莱斯保持微笑:“我们之间,以前有什么交情吗?”   他的语气中没有透出疑问,反而是带着浅淡的笑意,让人听着,完全察觉不出他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反而会认为这是一句轻柔的打趣。   “罗笙乐”闻言,果真没有察觉出半分异样,讪讪一笑,不经意间就被套出了更多信息:“呵呵,好歹在战争中没有彼此下死手,也算是交情吧?”   “而且,我现在背叛了我那位老东家,与你没有任何阵营冲突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只要你愿意留我一命,我可以告知你许多咒噩之父的秘密……”   布莱斯面色不变,并不动容。   他要知道咒噩之父的秘密干什么?   对于这样一个连自身领域高位生物都掌控不住的废物,他没有任何兴趣。   反正诅咒领域的部分权柄都落在他手里了,咒噩之父对他大概率造不成威胁。   “罗笙乐”同样注意到布莱斯淡然的神色,它绞尽脑汁,继续竭力证明自己的价值:“还、还有!既然你如今是命运的使徒,那么那位能让你臣服的命运之主,大概是你的老师——银白衔尾者吧?”   此语一出,布莱斯明显地露出更加认真的表情,他微微抬眼,正视“罗笙乐”,做倾听状。   这个行为落到“罗笙乐”眼里,那就是它的话终于打动了布莱斯!   万幸啊!   它一向讨厌狂信徒,但这是它第一次如此感激,幸好布莱斯这个外温内冷的家伙是一个隐性的狂信者,只要事关他的老师,就能争取到交谈、商议的机会。   “罗笙乐”顿时更加卖力地展现自身的用处:“我记得,你的老师很喜爱猎食神性生物,不知道祂对于咒噩之父及其眷族有没有兴趣和食欲呢?我可以带路!”   布莱斯陷入沉吟。   但与“罗笙乐”想象中的不同,他并不是在考虑它那忠不可言的建议,他只是在思索——   老师,什么老师?   原来布莱斯还有一位重要的、实力不凡的师长?   等等,“银白衔尾者”这个描述,怎么听起来和他的本体那么相似呢?甚至在叙事者身份的尊名里,也有一句“银白群蛇之王”……   该不会,眼前这个不明生物口中的“布莱斯的老师”,指的就是他本人吧?   【你觉得相似的描述,难道只有这个称号吗?】   手机的声音直接在布莱斯脑海中响起,它颇有些不解道:【那个喜爱狩猎的凶残版大胃王描述,不是同样很符合你的特征?】   布莱斯若无其事地忽略了手机这几句话。   他想,既然“罗笙乐”看起来似乎知道许多东西,那暂时留它一段时间也无妨。   至少,在它的价值彻底耗尽之前,他还不会让它消失。   布莱斯看向因这短暂的沉默而胆战心惊的“罗笙乐”,把话题扯回他的来意:“你取代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那真正的她在哪里?”   它怔了一瞬,忍不住好奇道:“你找她做什么?她明明只是一个异能四阶的普通玩家,根本没有关注的价值。”   四阶?   上次他看到罗笙乐,她还只有三阶……看来进步得不慢啊,学姐。   收敛发散的思绪,布莱斯决定在过去的熟人面前,遇事不决就装狂信徒。他学着曾在游乐场里见过的神明信徒,右手握拳,虔诚地贴在心口前:“这是我主的旨意。”   刹那间,许多猜测在“罗笙乐”心头划过。   难道,被它取代的罗笙乐本人,居然是一个隐藏在人群中的神眷者?   它甚至愈发后怕:怎么它随便选中一个玩家,就选到了这种貌似另有秘密的人身上?   无论只是神明一时兴起投以关注的玩具、装饰,还是祂们手下一颗将会在某一时刻发挥作用的棋子,都不是旁人能够妄动的。   至高存在的棋子——不,哪怕是有幸被祂踩在脚底的尘埃,地位也能高过如今一无所有的它。   想到这里,就算布莱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胡诌,“罗笙乐”也已经汗流浃背了。   它开始疯狂思索,除了偷偷顶替原主的身份、盗取她的身体,她还有没有做其它招惹仇恨的事?   虽然前两项好像已经十分严重了,但它觉得自己还可以尝试补救一下……   “我从不探究我主的意图,我仅仅践行祂的旨意。”   狂信徒人设的好处就是,不管对方问到什么问题,布莱斯都可以含糊其辞、答非所问,最后再加上一句,“赞美伟大而仁慈的‘命运’。”   “罗笙乐”:“……”   好一通让旁人抓不住信息点的废话啊——果然它还是讨厌这种过于忠诚老实的狂信徒!   在心底暗暗吐槽过后,“罗笙乐”只能无力地交代实情:“她现在身处一个特殊的副本里。”   “那原本是咒噩之父为困死我而构筑的牢笼,但最近不知为何,祂把那里变成了一个副本,不断把玩家投放进来。很不幸,罗笙乐也是其中之一。”   “在我记忆中,前前后后一共有至少两百名玩家进入那个副本,除了目前估计还在挣扎的罗笙乐,这些玩家的结果是……”   “十死无生。”   停顿一下,它继续说:“我觉得罗笙乐可能也快要支撑不住了,我看过她用以记录副本流程的帖子,她现在好像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她在系统论坛里发布那个帖子,本来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那些遗忘的记忆。”   “可她应该没想到,某一天,她会连游戏系统都遗忘,以一无所知的状态,彻底困在副本里……”   ……   >>诸神游乐场>>闲聊区>>自言自语   【个人记录】我好像来到一个奇怪的副本……   №0(楼主):   在这里,我的记忆似乎正在逐渐消退。有时候,我会忽然忘记自己是玩家这回事,自然而然地把副本当作是我的日常,就好像,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1(楼主):   这种遗忘自己的恐惧,催促我一定要记录——把在这里经历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2(楼主):   但是,应该用什么载体记录呢?笔和纸未必可靠,副本里的“妈妈”会常常巡视我的房间,翻开我的书包,甚至不允许我关上房门,确保它们身在客厅里的时候,也能够时刻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3(楼主):   所以思来想去,决定就利用系统论坛了!   这样,我不仅能随时随地记录和回顾,还能保证副本里的怪物无法看到。   №4(楼主):   故而开帖,里面应该都是我自己的经历记录和碎碎念,不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直接划走。   №5(楼主):   首先,记录一下我目前发现的,在这个副本的生存规则。   第一,我在这个副本里的身份,是一个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在学校里需要听老师的话。   第二,在上学途中,一定要走对楼层和教室,注意分辨电梯!一定、一定不能走进那间不存在的电梯!   №6(楼主):   第三,上课期间,不能去往教室之外的地方,不能交头接耳、嬉笑打闹。如果听见耳旁响起孩子的笑声,需要立即举手,汇报给老师。   第四,我就读的三年级四班,是一个和谐友爱的大家庭,同学之间要和睦相处,不得相互欺骗、相互伤害。   №7(楼主):   第五,放学回家的道路有且只有一条,不能偏离道路,穿梭到偏僻的小道上。   如果在路途中,感受到来历不明的视线,伴随着背后响起的脚步声,那就不要理会,装作没有发觉。过段时间,视线和脚步声都会自然消失。   №8(楼主):   第六,回家路上经过的公园正在施工,禁止使用秋千、滑滑梯等娱乐设施,否则后果自负。   №9(楼主):   快要到上课时间了,暂时就先记录到这里,余下的信息之后再记录。   №10 咕噜呱:   咳咳,不好意思楼主,不小心点进你的个人记录贴了!   №11 咕噜呱:   楼主的记录看起来好有意思,让我好好奇接下来会发现什么……请问介意我默默窥屏吗?(探头)   №12(楼主):   啊,居然会有人对我的记录感兴趣吗?   №13(楼主):   当然可以,只要不发表不友善语言,大家请随意吧……不过,我可能有一个请求。   №14 咕噜呱:   好耶,谢谢楼主~您请说!   №15(楼主):   我的请求是……如果可以,当你阅读我的记录时,看到逻辑不自洽,或者你认为不对劲的地方,你可以提醒一下我吗?   №16(楼主):   比如,当你觉得我好像正在变得不像之前的我……请立即提醒我! 第59章   №16(楼主):   比如, 当你觉得我好像正在变得不像之前的我……请立即提醒我!   №17 咕噜呱:   好,我记住了!   №18 咕噜呱:   楼主的处境听起来很危险,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啊!   №19(楼主):   谢谢你, 我会的。(比心)   №20:   乱入+1   №21:   乱入+2,顺便抱着西瓜坐下。   №22:   (好多人啊.jpg)   №23:   谁懂啊,看到前面的记录还没觉得有什么,但读到楼主的叮嘱时,忽然就寒毛立起来了……   №24:   楼上我懂你,这种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不知不觉替换, 而ta自己毫无意识的感觉()   №25:   yysy,与其待在楼主所在的这种副本,我宁愿去和怪物拼刀拼枪……   №26:   收藏一下这个帖子, 感觉有点像在追实时更新的恐怖短篇故事。   №27:   楼上这么说有点残酷了吧?这可是楼主正在经历的副本啊, 关乎生死, 怎么能和轻飘飘的故事等同?   №28:   赞同27,我也喜欢看恐怖作品, 看那些虚构故事的时候, 当然是想要怎么刺激怎么来,但是对于楼主的情况……   我还是希望别太刺激了, 平平安安最好。   ……   №59(楼主):   终于放学了, 准备回这个副本里的“家”。   №60(楼主):   每次走在回家路上, 其实都会莫名觉得有点不安。尤其是因为在这个副本里还变成了小学生,身高变矮之后, 就好像周围的事物和NPC都变大了,看着好不适应, 而且某些时候很有压迫感……总觉得更加难以抗衡。   №61(楼主):   走过公园的时候,透过护栏网看到, 公园里居然有小孩子在玩荡秋千?   明明早上的时候,这里还在施工,秋千的绳索都是断裂的,现在看起来却整洁如新……   №62(楼主):   啊,这些小孩居然还隔着护栏网邀请我进去,和他们一起玩?   这一看就不对劲吧,谁会在副本里玩滑滑梯和荡秋千啊?我又不是真的小学生!   №63:   哦豁,恐怖片经典场景之——公园里本不该存在的、嬉笑玩乐的小孩。   №64:   如果这是一个游戏,那楼主现在应该已经搜集到cg了(笑)   №65(楼主):   刚刚走过最后一段路,今天没有遇到看不见的“尾随者”,真是太好了。   №66(楼主):   平安来到居民楼楼下,但是不想回那个“家”。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家里的“妈妈”和“爸爸”,外形似乎都在向我现实世界里的父母靠拢。   №67:   听起来好诡异……和现实相似,有时候才是最可怕的。   №68:   是的,楼主要小心啊,不要被这些诡计混淆认知了!   №69(楼主):   放心,我明白,谢谢大家关心。   №70(楼主):   现在走进居民楼,楼道里的空间很狭小,窗户也很小,所以照进来的光线特别昏暗,阴森森的。   №71(楼主):   路过住在一楼的老婆婆家,她家门一直敞开着,她就和前几天一样,穿着红毛衣,背对大门坐在长凳上。   这是我进副本的第四天,但是整整四天过去,我仍然只见过她的背影,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是什么定位的NPC。   不过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动,所以这边的探索暂时先放一放。   №72:   像是恐怖片标配,昏暗狭窄的走道,敞开的黑洞洞的大门,门里背身而坐看不清面目的老人,还有鲜红如血的红毛衣……   恐怖游戏cg收录+1   №73:   啊啊啊楼上住嘴,不许吓人!   №74(楼主):   嗯?好奇怪……   №75:   又发生什么了?   №76:   现在看到楼主忽然发出一条消息,我心里都一哆嗦,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77(楼主):   我注意到,红毛衣老婆婆坐的位置,似乎离大门口更近了一点?   之前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影子,今天却能看到她夹杂银丝的、干枯的头发了。   №78:   救命啊!该不会哪一天,老婆婆会直接贴楼主脸上吧……   №79:   楼主胆子也是挺大的(笑哭)以后尽量避着点走吧。   №80(楼主):   目前来看问题不大,她离楼梯道还有一段安全距离,希望她不会继续靠近吧。   №90(楼主):   到“家”了……哎,真不愿意叫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为家啊。   №91(楼主):   之前的记录被上课铃声打断了,现在继续记录在家里的规则吧!   №92:   搬好小板凳坐下。   №93:   期待,好奇!   №94(楼主):   第一,在家要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所以必须听“妈妈”的话,比如在餐桌上要保持安静,不能浪费食物。   第二,当“爸爸”和“妈妈”的意见不一致,要优先听从“爸爸”的指挥,不要询问为什么。   №95(楼主):   第三,在“爸爸”说话的时候,不要抬头看它的脸——这一点暂时存疑,之前我只是注意到“爸爸”一开口,“妈妈”就会低下头,所以我也就依葫芦画瓢照做了。   所以,目前不清楚是否真的有这样一条规则。   №96:   那下次要不要试试抬头看一看呢?万一有副本线索?   №97:   楼上怎么不提也有受伤或者死亡的危险呢?敢情冒险的不是你?   №98:   附议97,楼主还是谨慎为好,安全第一。   №99(楼主):   嗯嗯,至少在我真正做好冒险的准备之前,我不会贸然行动的。   №100(楼主):   第四,我有一个“妹妹”,它将由“妈妈”照顾,不用理会它的啼哭或嬉笑声。   第五,“妹妹”和我睡一个房间,所以我要在“妹妹”饭后、睡觉前,把妹妹背回房间,放进床底下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   №101:   不是,正常人谁会睡在床底下啊?   №102:   还有那个黑色盒子……怎么有点像是小孩子用的棺材……   №103:   难为楼主一天天睡“妹妹”上方,居然还能睡得着了()   №104(楼主):   不,其实我也睡不着……但不得不装作已经睡着了。   №105(楼主):   因为最后一条规则,就是晚上熄灯后不能睁开眼。   哪怕“妹妹”在床底下哭闹,哪怕有人走到床头看着我,哪怕“妈妈”弯腰看我时,她潮湿的头发已经垂到我的脸上……都不能睁开眼睛!   №106(楼主):   第一夜的时候,我是紧闭双眼生生捱到天亮的,不过后来就习惯了,眼睛闭着闭着就睡着了……   №107:   草,楼主这心理承受能力,牛啊。   №108:   这也算是好事,副本里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一直紧绷着就太累了,楼主晚上好好睡觉,白天状态会更好。   №109(楼主):   一进家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了,真好。虽然妈妈时而做出诡异的行为,但厨艺还是不错的。   №110:   等等!   №111:   不对啊,楼主你是不是忘记打标点符号了?   №112:   对哦,忽然意识到,楼主之前都会打“妈妈”,很坚定地用符号区分开副本里的NPC和现实中的妈妈……   毕竟不会有人真的想喊怪物妈妈吧。   №113(楼主):   哦对,谢谢提醒。   №114(楼主):   刚刚忽然顺手就发出来了,可能是一时间忘记了吧?   №115 咕噜呱:   可是我总觉得,楼主对副本里“妈妈”的抵触感似乎正在慢慢降低……你好像在适应这个世界,并逐渐习以为常。   №116 咕噜呱:   总之,我觉得不太对劲,楼主你最好多多关注自己的精神状态。   ……   №190(楼主):   好烦,又要把吃饱的“妹妹”背回房间了,明明爸妈都可以照顾它,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背?   №191(楼主):   而且,明明这只是一个裹在襁褓里的肉球而已,它到底是怎么进食的?为什么它好像一天比一天重?   №192(楼主):   我只能反手扣住襁褓,十指死死固定住,才能确保它不滑落下来。   №193:   “爸妈”……楼主好像叫得愈发自然了。   №194:   救命,楼主你清醒一点啊,这算是哪门子的爸妈!   №195(楼主):   !谢谢你们提醒,怎么又混淆了!   №196(楼主):   这不是我的妈妈,这只是一个NPC,这不是我的妈妈,这只是一个NPC,这不是我的妈妈,这只是一个NPC……   №197:   感觉楼主记错的频率好像变高了,是我的错觉吗?(呆)   №198:   我也有这种感觉……楼主小心啊。   ……   №264(楼主):   我有时候真的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是来自副本外的玩家,还是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学生小罗?   №265:   楼主消失好久,原来还记得账号啊!   №266:   有点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楼主一反常态地停止更新状况?   №267(楼主):   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但这才是最可怕的。   №268(楼主):   明明没有任何事绊住我的脚步,但是今天一整天,我居然都没有想起来这个帖子的存在……   №269(楼主):   或者说,我甚至没有想起副本之外的东西,就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现在的身份里了。   №270:   听起来好可怕啊,正在逐渐变成NPC的既视感……   №271 咕噜呱:   我就说呢,为什么楼主突然间消失了这么久……差点私信询问了!   №272(楼主):   幸好,刚刚忽然就反应过来,恢复清醒了。   №273(楼主):   谢谢咕噜呱的关心,幸好一直有你们的陪伴,我觉得安心了很多。   №274(楼主):   我一定会记住的,我是玩家,我不是副本里的小罗,不能永远留在副本里。   №275:   楼主加油!(握拳)   ……   №399(楼主):   要记住,一定要记住,不能再忘记了。我不是小罗,我有完整的名字。   №400(楼主):   “妈妈”不是我真正的妈妈,它只是一个诞生在副本里的怪物……   №401(楼主):   但是为什么,它的外形好像在和我的妈妈越来越像?   №402(楼主):   还有床头柜上的全家福,本来照片里的“我”是没有脸的,现在五官却越来越清晰……同样长得越来越像我。   №403(楼主):   不能迷失在副本里!我要回到我的世界,我要回家!   №404(楼主):   我hxydbdjwkswjwss42#%&   №405:   天呐,我好害怕,感觉楼主的状态好不对劲……   №406:   最后的一段信息,是乱码?   №407:   不对。   №408:   如果没有猜错,我和楼主应该是来自同一个文明,因为我看她的帖子都不需要系统的自动翻译功能。   №409:   所以我觉得,她发的好像是首字母,似乎是没来得及拼写出完整的字,就不得不发出来了……   №410:   我试着拼写了一下,楼主好像是在说——“我好像有点不对劲,我开始忘记我是谁”?   №411 咕噜呱:   救命,楼主你还好吗?坚持住啊!不要迷失自我!   №412:   真的,要是在副本里迷失自我,那几乎就失去走出来的可能性了,哪怕不死,也只能浑浑噩噩地留在副本世界……   №413(楼主):   不好意思,害大家担心了,我回来了:)   №414:   那真是太好了,狠狠松了一口气!   №415:   楼主刚刚去干什么了鸭?   №416(楼主):   我去帮妈妈洗菜了:)   №417:   ?为什么要帮“妈妈”洗菜,它对你提出的要求?   №418(楼主):   没有啊,只是妈妈一天工作也很辛苦,作为好孩子,帮妈妈分担家务都是应该的:)   №419 咕噜呱:   楼主你……你还是一开始的楼主吗?为什么总要在句末加那个奇怪的笑脸符号?   №420(楼主):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好孩子就是要保持笑脸啊:)   №421:   救救,我都要对“:)”PTSD了,堪比精神污染!   №422:   帖子里的气氛真是越来越诡异了,就好像有怪物披上了熟人的皮,伪装语气在和我们聊天,但又总在一些地方露出明显的马脚……   №423:   所以,是楼主真的神志不清,被副本里的某些事物污染了,还是回帖的账号背后换“人”了?   №424:   系统论坛不是绑定个人灵魂吗?怎么可能账号换人?   №425:   怎么不可能呢,像这种情况,要是有什么东西像是寄生虫一样,爬进楼主的身体乃至精神内部,影响、控制她的一言一行……   那不就像是“盗号”了?   №426:   ……啊啊啊我鸡皮疙瘩有点起来了,楼主快点恢复正常回来吧!   №427(楼主):   ?我现在就很正常啊:)   №428(楼主):   微笑的感觉真的很好,大家一起微笑吧:)   ……   №513:   楼主已经好久没出现了,她还在吗?   №514:   该不会,楼主已经……(恐惧)   №515:   先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在游乐场,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希望。   №516 咕噜呱:   如果楼主还能看到,求求快点回应一下我们吧……我们好担心你qwq   №517:   真的很多人在等楼主啊,这可能是自言自语区域参与人数最多、热度最高的帖子之一了吧?   №518:   可能是因为看着楼主认真的记录,好像在和楼主一起冒险,很有沉浸感,不知不觉就带上一点真情实感了。   №519(楼主):   祈祷,最后只能向祂祈祷。   №520:   !!   №521:   楼主终于又诈尸了!   №522:   这次终于不加笑脸符号了!难道是正常的楼主回来了?   №523:   楼上别只关注末尾标点,好好看看楼主说了什么啊……(苦笑)   №524:   这看着像是恢复正常的样子吗?最多算是从一种不正常,转变成了另一种不正常。(点蜡)   №525(楼主):   祈祷祷祷祷祷dddd   №526(楼主):   求求求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527(楼主):   伟大的命运@#$^&%!   №528:   楼主……?这是什么意思?   №529:   有点像是,清醒了一瞬间,但也没完全清醒。   №530:   楼主好像是在抓住仅存的理智,试图求救——但是她在向谁求救?“祂”?   №531:   我嘞个“祂”啊,难道楼主背后还有神性生物这种背景?   №532: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其实是打错别字了?   №533:   打错字的可能性不大。   正常人输入“ta”这个读音,打成她它他的概率都更大吧?打出“祂”就少见了……   №534:   楼主?楼主还在吗?   №535:   三分钟没回应了,可能又暂时不会回来了吧。   №536:   “伟大的命运”?   没看出来啊,原来楼主信仰那位叙事者?   №537:   虽然我没有信仰,但这一刻还是替楼主祈祷,希冀神明的垂怜和庇佑……   №538 咕噜呱:   我记得楼主信仰的那位,是一位对玩家较为仁慈友善的存在,并不吝啬于展现神迹。   希望“命运”这次一如既往地仁慈,能够保护楼主吧(祈祷)   №539:   无论如何,希望楼主早日平安归来(祈祷)   №540:   祈祷+1   …… 第60章   傍晚时分, 三年级学生小罗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太阳阖眼前的余晖笼罩着大地,昏黄的光线从她背后照过来,将她的影子拉扯得很长很长。   双手攥紧书包肩带, 小罗的手掌被黏腻的汗水浸湿,两条红色书包带子已经被她拧得湿漉漉、皱巴巴,但她此刻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小罗的视线垂落到地面上,死死盯着脚尖旁边的影子,紧张地咬住下唇,心跳已经打成擂鼓, 与呼吸声一同变得愈发急促。   只见在她脚边,有一道模糊的黑影叠在了她的影子上方。   不管小罗的脚步是快还是慢,那道影子都未曾远离, 于是一大一小的两道影子亲亲蜜蜜地贴在一起, 正如她心中恐惧的阴霾, 始终无法驱散。   ——有一个陌生人,正在紧紧尾随着她!   起初, 小罗还在默默安慰自己, 或许只是恰好同路的人而已;   但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了一路,那个人影却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这顿时催生出无数可怕的想象, 在小罗的脑海中止不住地翻涌。   而且, 不知道是不是小罗的错觉, 她总觉得,随着心底的不安感慢慢加重和扩散, 跟在她背后的脚步声,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甚至连脚边那道陌生黑影的轮廓, 也在由模糊不清,变得明晰起来。   这就好像……背后的“它”正在慢慢向她靠近。   “沙……沙沙……”   她几乎可以听到, 背后之人脚底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对方衣物窸窸窣窣摩挲的轻响。   小罗有无数次萌生出一种冲动:看一眼吧,要不要回头看一眼?   看看跟在她背后的,到底是什么人?   亦或者,那到底是不是“人”呢?   冷风一阵又一阵地吹拂着小罗的后颈,像是背后的人在朝她吹气。   也像是一只冰凉的手,用指尖轻轻点在她的肌肤上,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冷意很快蔓延至全身,使小罗手脚发寒,她只能僵硬着脖子,拖动越来越沉重的四肢,机械般地一步步向前走着。   毕竟还是十岁左右的小学生,小罗顿时失去冷静,大脑里的思想纠缠成一团凌乱的毛线。   小罗将下唇咬得发白,惊魂不定地想:她该怎么办?   真的要回头吗?   ——万一坏人在被她看见正脸后,反而下定决心要伤害她呢?而且恐怖故事里,也常常有类似的回头杀。   或者,她应该忽然往前跑吗?   那她就必然会暴露,自己已经发现尾随者的事实……她能跑得过一个看身形像是成年男人,身高也许有她两倍高的坏人吗?   就在犹豫不决之时,小罗忽然发现,她背后的人影动了动,影子像是一根拦腰掰弯的铁勺子似的,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往旁边弯下身来。   小罗惊得呆住一瞬,旋即反应过来:高大的人影大概是俯下了身,密不透风的黑影几乎要从背后包裹住她。   而“它”的头部,则悬在她头顶上方,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它”嘴里发出神经质的嘻嘻笑声,低沉沙哑的声音贴着小罗的耳朵响起,语气中透出浓浓的兴奋意味:‘你是不是,发现我了?’   ‘你好像在害怕……你已经发现我了,对吧?’   ‘你一直在低头看脚底下,是看到了我的影子吗?’   小罗瞳孔骤缩,理智告诉她,不要再低头看了!对方已经快要发现她的异常了!   但她的身体却仿佛有着惯性,再次忍不住微微低下头,眼球在眼眶里颤抖着,看见那道不属于她的影子在变得越来越凝实。   好像一道深黑浓重的墨印在她脚下渗出,标记着危险来临的期限。   ‘嘻嘻嘻,你发现我了——你一定发现我了!’   ‘你发现我了,那就轮到我来抓你啦……’   小罗不可抑制地打起哆嗦,她只能如同木偶人一般,僵硬地迈步向前。   快点、走快点……   她已经能够看到家住的那栋居民楼了!   但是,明明只有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让她像是被罩在玻璃罩内的蚂蚁,焦急地兜兜转转,始终抵达不了玻璃外侧。   冷汗已经浸透她的校服,腻腻地贴住脊背。   步伐愈发沉重。   四肢愈发僵硬冰冷。   而身后的人影,也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小罗感到背后掀起一道风,“它”干枯的手指就要抓住她的衣领——   小罗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只能听见剧烈的心跳声鼓动着耳膜,让她耳朵生疼。   闭眼半分钟后,无事发生。   “……咦?”   疑惑地吐出一个音节,小罗深呼吸几下,鼓起勇气睁开双眼,第一时间往脚边的影子看去。   那道陌生而古怪的人影居然消失了,她自己的影子静悄悄地躺在地上,正常得令人安心。   所以,刚刚发生了什么?   小罗困惑不解地眨眨眼,忽然感到眼睛里有一股异物感,像是某种薄片状物体,凉凉地贴着她的眼球。   伸手轻轻捻出来,那异物落在她的掌心。   “这是,鳞片吗?”   小罗仔细地端详着这片异物,呈美丽而冰冷的银白色,表面富有光泽,像是洒了一层细碎的珍珠粉,摸起来薄若蝉翼,却异常坚硬,边缘如刀片般锋利。   如此锋利,刚刚居然没有割破她的眼睛,也算是极其幸运的奇迹了。   “我看过妈妈买回来做饭的鱼,它们的鳞片都不是这个样子的,闻起来也都会有鱼腥味……”   教科书中的卡通蛇浮现在她眼前,小罗猜测,“难道,这是蛇的鳞片?”   “可是,这附近怎么可能会有蛇呢……”她左右张望几眼,茫然地嘟哝着。   小罗依稀记得,这片蛇鳞是在人影猛然消失之后,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眼睛里的。   难道是这片蛇鳞保护了她?   小罗常常听妈妈说,天神会庇护听话的好孩子——莫非这就是来自蛇神的庇护?   想到这里,小罗不禁把这片蛇鳞紧紧握在掌心,低声感激道:“蛇神蛇神,谢谢你的庇佑!”   握紧蛇鳞的瞬间,冥冥中仿佛有某种庞大的意识,与她产生了短暂的相接。   【向我祈祷……滋滋……召唤我。】   诡异的、带有层叠回响的声音在小罗脑海中响起,但她意外地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一丝似曾相识般的亲切。   这道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仿佛信号不好的噪音,但小罗保持凝神静听,仔细辨认出了声音传达的意思。   “我该如何向您祈祷呢?”   【在你遗忘的过去……找回你的名字滋……】   【为我献上……滋滋、一具新鲜的尸体。】   接着,这道声音就彻底消失,无论罗笙乐如何握着蛇鳞呼唤,都没有得到更多的回应。   剩下三年级学生小罗独自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位来历不明的神秘存在,似乎对她提出了一个,听起来无比邪恶的要求……   另外,祂让她找回她的名字?   真奇怪,她的名字不就是小罗吗,从未失去,又何谈“找回”?   皱眉思索片刻,小罗还是想不明白,于是握着蛇鳞,向居民楼走去。   ……   另一个世界,公寓楼中。   易逢初面无表情地对手机吐槽:“在我要求一个小学生给我献祭尸体的那一刻,还能有谁比我更像不怀好意、丧心病狂的邪神?”   “你的信号真的不能再改进一点吗?但凡能让我多说几句,说清楚一点都好……”   【我还能怎么办?】手机不满地解释,【那毕竟是咒噩之父一手打造并掌控的副本,我最多只能找到很小的缝隙,渗透进极为有限的力量。】   【目前就只能偶尔联系这么几秒钟,不能再多了!】   所以,想要渗透更多的力量,只能让身处副本内部的罗笙乐主动举行仪式,增强双方联系,为易逢初打开一扇门。   若非以前就有一条细蛇爬入过罗笙乐的双眼,并留下过一片鳞片,那恐怕连刚刚短暂的几秒钟都难以联系上。   易逢初有意从手机这里套出更多信息,于是激将道:“你不会是怕惊扰咒噩之父吧?”   【哈?怕?】   果不其然,手机仿佛深感被侮辱了,猛地提高音调,【我怎么可能会怕祂那样的小老鼠!】   【不惊扰祂,是怕把祂给吓跑了——你见过狩猎之前,先给猎物发预告的掠食者吗?】   易逢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盘腿坐在沙发上,支着下巴道:“原来如此,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但在你眼里已经是开膛破肚的死尸一具了……”   “我们和咒噩之父,是对立关系?你是打算吞并‘诅咒’,还是与那位疑似最初掌控诅咒领域的厄运女神做交易?”   反应过来自己中招了,手机沉默一会儿,叹息道:【只要你恢复一星半点以前的记忆,就会明白,我们注定和咒噩之父势不两立。】   “是吗?可惜我目前还想不起来。”易逢初微笑回答。   他有预感,等他真正的回想起自己的本质,那他现在平静的生活就会彻底结束了。   “你再透露得更详细一点呢?”   手机缓缓叙述:【在蚕食不完整的诅咒领域后,咒噩之父面临外忧内患,所以祂无比急迫地渴望成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神祇。】   【从诅咒领域出发,祂希冀能得到另一个与诅咒配合性较好的权柄。】   【而最接近的“厄运”已经对祂有所戒备和痛恨,让祂无力篡夺,于是祂最终盯上的领域——】   【正是命运。】   易逢初安静几秒,开口道:“就祂?”   【是啊,就祂。】   手机大概是认同他的轻蔑和不屑,讥讽道,【“命运”真是隐退太久了,连躲在暗处的小老鼠,居然也敢妄想摘下祂的冠冕,夺取祂的权杖了。】   “无所谓,”易逢初平静地说,“我会让祂明白,到底谁才是猎手。” 第61章   小罗背着书包, 两手并用推开破旧生锈的沉重铁门。   伴随着刺耳的“吱呀”一声,小罗踏入门内,矮小的身影逐渐被昏暗阴潮的楼道所吞没。   这栋老旧的居民楼, 常年被阴冷潮湿的空气洇湿,墙壁熏得发黄发黑,铲不掉的牛皮癣小广告、水笔随意的圈画痕迹随处可见,靠近排水管道的角落墙皮大片脱落,露出底下偷工减料的单薄墙体。   按理来说,这样的墙壁必然会带来隔音性极差的问题, 但这栋居民楼内却异常安静,甚至听不到居民正常走动的声音。   就好像……这是一口形似楼栋的棺材,阴冷、狭窄、黑暗。   而其中的居民, 自然也不是活人。   但小罗已经习惯这样的环境, 她倒是没有心思多想, 径直朝楼梯走去。   路过一楼102室时,她忽然顿住脚步, 注意到前方地面上, 静静放着一双鲜红的布鞋。   这双鞋白底红布,看着像是旧时农村的老人亲手缝制的, 边缘有些磨损, 像是穿了有些年头, 但保存得整洁完好。   “李婆婆,”小罗犹豫一下, 望向102室的方向,轻声唤道, “这是您的鞋子吗?”   “……”   102的大门一直敞开着,住户李婆婆如往常一般, 穿着一件鲜红的厚毛衣,背对着楼梯间,一动不动地坐在屋内的长凳上。   小罗在门外张望几眼,只能看见老人微微佝偻的腰背,以及一成不变的背影。   不知为何,李婆婆似乎从来不会开灯,瘦弱的身躯安静地融入在黑暗中,若非那件颜色鲜艳的毛衣如同火似的燃烧,几乎让人很难一眼瞧见屋内有人。   小罗想,这双布鞋看着应该是老人的物件,颜色又与毛衣一致,那应该是李婆婆不小心落在楼梯间的吧?   可她呼唤了好几声,老婆婆却都没有动作,僵硬、刻板地背对小罗端坐着。   拖拖拉拉地踌躇片刻,小罗想到今天课上,老师刚刚教过他们一定要乐于助人、拾金不昧,于是飞快地捡起红布鞋,轻轻放在李婆婆门口。   只是弯着腰靠近门口的这会儿功夫,小罗就能感到一阵阴冷的风自屋内吹出来,冷意丝丝缕缕绕着她的脚裸。   李婆婆家里好冷啊……   小罗分神地想,冷得就像一个冷柜、冰窖一样,根本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   难道这是一楼潮湿造成的?李婆婆不会怕冷吗?   脑中闪过这些疑问,小罗放下布鞋,就轻手轻脚地快速后退几步,避开寒意蔓延的范围。   这时,李婆婆含糊不清的声音响起:   “……不,不应该放在这里。”   这声音沙哑而无力,就像是正被扼着喉咙说话,没有半分鲜活,仿佛带着腐朽的死气。   小罗此刻已经感到寒毛直立了。   李婆婆没有开灯的房间映在她眼底,像是某种怪物大大张开的巨口,似乎一旦踏入,就再也无法离开。   “不该放在那里,我的……”   老人低低的声音继续响起,但小罗已然无法冷静地细听李婆婆的话。   她三步并两步走,加快脚步踏上楼梯,小小的个子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迅速窜上楼。   途经几层紧闭的防盗门,小罗最终停在401室门前。   她仰起头,余光瞥了一眼门牌号,方才确认这是自己家,踮着脚敲了两下门。   没过多久,大门就被打开一条缝隙,后面露出妈妈苍白浮肿的面容。   五官算得上端正清秀,但两只眼睛却被细密的黑线缝住了,如同两条长满脚的黑蜈蚣正歪歪扭扭地爬在脸上。   小罗对此视而不见,自然地走进家门,放下书包后,一边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在学校里的生活,一边殷勤地跑来跑去,帮妈妈做家务。   “好孩子。”   被缝住眼睛的妈妈摸索着走进厨房,在她含笑的肯定声中,还夹杂着砰砰砰的剁肉声,“之前还偶尔做讨人厌的坏孩子,现在却变得很听话了……”   “砰!砰!砰!”   “好孩子,妈妈喜欢好孩子。”   在震得整个房间都隐隐嗡响的剁肉声中,妈妈来来回回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擦完桌子,小罗环视四周,确认客厅和餐厅里已经没有家务可做,才拎起书包回卧室。   “不可以……关房门。”   身后立即传来妈妈的提醒声:“开着门,让妈妈和爸爸好好看着你。”   “知道了!”   小罗把所有书本和文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面上,坐到书桌椅上,终于迎来一段安静的、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直到现在坐下来休息,小罗才猛然发觉,视野角落似乎多了几个半透明的小图标。   很奇怪,当她注视着它们时,心里蓦地产生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就好像,它们本该一直待在这个角落——只是她之前不知为何,一直下意识地忽略了。   在外界看来,小罗应该是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发呆了一会儿;   但实际上,她正在脑海里研究这几个陡然出现的图标。   “系统背包、商场……?”   “系统……系统是什么?感觉好熟悉,难道是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吗?”   嘴唇微不可查地翕动,小罗一一念出这几个图标代表的功能,最后目光好奇地停留在“系统论坛”上。   她恍惚一瞬,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有很重要的东西,正藏在这个图标里。   一定,一定要点开看看……   怔住一会儿,小罗伸出右手,试图像点播电视机里的节目一样,点进图标。   然而,手指在空中虚虚划出几道弧线,图标纹丝不动,反而是引来妈妈关切的视线。   “宝贝,你在干什么?”   妈妈抬起一双被针线缝死的眼睛,准确无误地望向小罗的方向,语气温和地询问。   她的身体还留在厨房里,背对厨房门,但脖颈处却硬生生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维持着这种几乎要把自己的头颅扭下来的姿态,两条缝合线正对小罗的方向。   长长的黑发滑落下来,贴住她惨白如纸的脸庞,显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妈妈……   默念着这个本该最亲切的称呼,小罗双手一颤,忽然感到几分陌生和恐惧,呼吸紊乱几息。   妈妈好像总是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哪怕妈妈没有双眼……   不对!   等等。   冰冷的蛇鳞硌在小罗掌心,如冰雪似的凉意顺着手臂蔓延,传导到她的大脑,为她扫开部分迷瘴,原本归于混沌的思绪再度清明起来。   小罗猛然意识到:   对啊,为什么妈妈的眼睛是被缝起来的?   那妈妈平时是依靠什么视物的?是怎么做到时刻监视她的行为的?   又为什么——这样的妈妈让她感到如此陌生,就好像一个陌生人?   小罗呼吸一滞,然后顶着妈妈无形的视线,把一切可怕的猜想塞回心底,强行回以一抹乖顺的微笑:“我刚刚看到窗户上停了一只虫子,有点脏。”   “不过现在我已经把它赶跑啦……妈妈。”   她忍住莫名而来的恶心感,吐出最后那两个字的称呼。   妈妈停顿十几秒,似乎正在仔细查看小罗的动作和神态,辨认她是否说了实话。   小罗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终于等到妈妈回过头,应该是接受了她的说法。   “是这样啊。宝贝乖,要做一个听妈妈话的好孩子……”   模糊地低语几声,妈妈就继续抬起菜刀剁肉,劈得砧板砰砰作响。   光是听着这声音,小罗几乎就能想象到,这柄刀是如何嵌入皮肉、斩断筋脉、剁碎骨头的,而碎肉和鲜血又是怎样在刀下飞溅、流淌的……   她莫名感到遍体生寒,好像这柄刀随时可能砍到她身上似的。   趁着妈妈还在厨房做饭,经常加班的爸爸还没回到家,小罗抓紧时间探索那个所谓的论坛。   她这才发现,原来根本无需伸出手指点击,她只需要将视线停在图标上,意识确认要进去,那么图标所代表的功能就自然会在她面前敞开。   虽然还是小孩子,但小罗也在学校微机教室接触过电子产品,她很快了解到论坛的大致功能和用法。   想了想,小罗最先点进个人中心,想找找这里是否存在蛇神让她寻找的“她的名字”。   「姓名:罗笙乐   原生世界:第三维度·第一宇宙·银河系·地球   身份:游玩者·人类女性   积分:4200   特殊光环:命运的注视(S)」   罗笙乐……难道这是她真正的名字?   小罗发呆许久,她慢慢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现在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妈妈和爸爸,可能真的不是她的父母。   或者说,为什么之前的她会下意识无视它们的异状,比如把一个缝住双眼、举止古怪的女人当作妈妈呢?   这不正常……   小罗逐渐意识到,这整个家庭,整栋居民楼,甚至她之前习以为常的整个世界,都很不正常。   她继续查看发帖记录,其中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帖子,发布于闲聊区下面的自言自语区域,如今已经有接近七百条回帖,成为该区域的热帖之一。   直觉告诉小罗,她隐藏在论坛里的重要信息,全部都在这个帖子。   手指颤了颤,小罗用意念打开帖子,开始从头查阅帖子内包含的信息。 第62章   №611:   楼主消失的第三天, 想她……   №612:   (过来除除草)(捡捡垃圾)(打扫干净楼层)(擦着汗倚门等待)   №613:   无论如何,希望楼主早日平安归来(祈祷)   №614:   理讨一下,疑似楼主信仰的那位命运, 大概是近几年屡屡对普通玩家展现神迹、施予恩赐的高位存在了,大家觉得祂庇护楼主的可能性有多大?   №615:   我看悬。据我观察,祂好像暂时没有发展正统教团,制定教义的打算,大概率不会对信徒另眼相待吧。   №616:   +1。   听我一个热衷于研究祈祷仪式的朋友说,最近命运领域新增了一群能够回应祈求和力量交易的上位族群。它们似鸟似蛇, 徜徉在命运之河中,是“命运”的眷族和追随者……但即便是对这样完全忠诚的眷族,祂似乎也一直是采用放养的模式。   №617:   啊, 我也研究仪式学, 有幸接触过这个族群!它们态度挺友好的, 据说最近正在烦恼于如何编写诗歌文章,传颂命运之主的仁慈与威能。   №618:   看吧, 这样一位对于名利和信仰毫无兴趣的神祇, 祂连教义都暂时待定,怎么会为了一个普通人濒临崩溃前的信仰, 而专门回应?   №619:   emmm我也觉得, 祂与那么多玩家联系交谈、提供帮助, 更像是兴趣使然的观察或游戏。   №620:   而游戏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不就是随心所欲嘛!   №621:   祂愿意掷骰子选中的,自然会是命运的宠儿;没有那个气运进入祂视野的, 即便三叩五拜、苦苦哀求,那也是求不来的。   №622:   这就是命运领域的神明么, 一切全靠缘分(笑哭)   №623:   其实吧,那位一直给我一种……既平易近人, 又神秘冷酷的感觉。   №624:   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祂会出于一时的偏爱和仁慈,放任一只只细小的飞虫或蝼蚁短暂地停在掌心,被祂随手托举起本该下落的命运,但不会有人真正被祂看在眼里,不会有人永远获得祂的眷顾……   №625:   毕竟本质是神啊……底色终究是冰冷的、遥远的,就像遥不可及的星空。   №626:   别说祂们了,我们智慧生命对其它动植物的态度,也未必好多少啊,甚至很可能更恶劣。   №627:   就这点上,我已经很感激命运的友善了。   我有自知之明,至少我不会有祂那样的兴致和耐心,常常与野生小动物交流、引导、帮助它们。   №628:   “耐心”……呃,也许,与玩家联系的时间于祂而言,其实相当于阖一阖眼找点调剂品的时间?   №629 咕噜呱:   等一下,这几层楼的讨论,是不是重点歪得有点厉害了?   №630:   顶楼上。我们留在这里只是想蹲楼主的消息而已!   №631:   我也想问呢,如果想讨论其它话题,能不能出去单开一帖啊?是动动手指发新帖的流程很复杂吗?   №632:   赞同……还在等着楼主呢,忽然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喊着什么神明啊眷顾啊就冲进来了……   №633:   刚刚睡醒打开帖子,看到那几层讨论真的硬控我一分钟,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这还是我们咸鱼躺平的闲聊板块吗?   №634:   #禁区板块和神秘学交流板块入侵实录#   №635:   要是这两个板块的卷王/大佬/脑补帝/懂王打进来,我先跑(笑)   №636(楼主):   ……什么意思?   №637(楼主):   所以,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副本”,我也不是学生小罗,而是来自外界的“玩家”?   №638:   捕捉到一只不带笑脸符号,可以正常交流的楼主!   №639:   不容易啊,终于等到楼主回来了(大哭)   №640:   楼主回来啦~一回来就普天同庆,你已经晋升为闲聊区红人了!   №641 咕噜呱:   能够清醒地活着就好!我就知道,楼主可以坚持挺过难关的!   №642:   不过,楼主看起来好像是记忆出了问题?   №643:   嗯……疑似经历副本洗脑的失忆后遗症……   №644(楼主):   失忆?可能是吧?   №645(楼主):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现在的爸爸妈妈不是我真正的父母……很奇怪,为什么之前我一直无法发觉那些很明显的异常呢?   №646(楼主):   我居然真的把一个眼睛被针线缝住、四肢像蜘蛛腿一样干瘦修长的女人当作“妈妈”;   把身材看着像是一座沉重高大的山,后脑勺顶着天花板,没有耳朵的男人当作“爸爸”……   ……   小罗在论坛里打下这些字的时候,现实中保持端正坐姿的身体都在忍不住发抖,她用手肘死死撑着书桌,才勉强稳定住身形。   随着一个个字词从心底流淌而出,那些日常生活里的异常,全都重现在她这双一直被遮蔽的双眼中。   外貌诡异,行为古怪的父母;   在黑暗中坐姿笔挺僵硬,如同一具尸体的李婆婆;   回家路上,常常能感受到的如影随形的视线、在背后响起的脚步声,还有明明正在施工,护栏里却会传出小孩子嬉笑打闹声音的公园……   越是回想,小罗越是感到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她回顾前帖,发现失忆前的自己曾在神志不清时,发出留言“向祂祈祷”,而祈祷的对象——那个“祂”,大概率是指其余玩家提及的命运之主。   命运……   小罗不自觉地摩挲着那片银白的蛇鳞,若有所思地想,这会是来自于那位命运之主的庇护吗?   祂和先前庇护过她一次的蛇鳞主人,是否是同一位神祇?   而她,应不应该听从未知存在的指令,想办法向祂祈祷?   犹豫过后,小罗还是决定相信曾经的自己,于是发帖问道——   №652(楼主):   想问问大家,有人知道该如何向命运之主祈祷吗?   №653:   看来哪怕失忆了,楼主仍然选择走向祈求命运眷顾的道路啊……   №654:   这样重叠的轨迹,微妙的巧合,怎么不算是一种命运的指引呢?   说不定,楼主还真的能赢得祂的青睐。   №655:   楼主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一是命运之主还未定下成形的宗教信仰体系,完整尊名和描述未知;二是祈祷仪式,尤其是指向神明的祈祷仪式,这很危险,也很复杂……   №656:   有一些备受神眷的虔诚教徒,只需简单的默念,即可完成祈祷。   但也有更多不受神明关注的人,用上最贵重的祭品、最珍贵的仪式材料、最大规模的法阵镌刻和咒语念诵,依旧会有失败的可能性。   №657:   现在楼主本人还失忆了,根本没有人知道楼主的具体情况,有几分命运的眷顾?   №658(楼主):   听起来好复杂QAQ   等我用草稿纸记下来,以后慢慢看……   №659(楼主):   不过,关于我的受眷顾程度……或许、应该、还可以?   №660:   楼主能不能描述一下,大概是什么程度的眷顾?   №661(楼主):   呃,如果没有认错的话……   №662(楼主):   从我的眼睛里,好像掉落出了一片祂的鳞片?   №663:   !!!我靠!   №664:   妈啊遇见活的神眷者预备役了,楼主快细说!!   №665:   “祂的鳞片”……楼主现在真是不知者无畏啊,才能这么平淡地说出来!   №666:   这可是神赐之物,考虑到如今命运之主隐于幕后,这应该还是超级限定版……   可恶,好想得到一片研究研究啊,羡慕哭了!   №667:   呃,楼上这种疯狂学者也挺勇的,小心哪天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小罗被大家突如其来的激动和热情吓了一跳,隔着论坛平台,她似乎都能听见来自世界之外的嗷嗷嚎叫。   于是连忙把她在回家路上的经历概括下来,发到帖子里。   看完事情经过后,帖子里的众人不约而同沉默一会儿,应该是在默默消化信息量。   论坛页面停滞,新回帖的刷新速度归零几秒,然后嗖嗖迅速上升。   №672:   一开始以为楼主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游玩者,现在看来,楼主身上真的有点东西……   №673:   其实我觉得有点细思极恐,,,   为什么在楼主失忆前,祂都像是不存在一样,全程隐身;而等楼主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下,遇到难以独自抵抗的危险,祂却能精准出现,予以如此及时的庇护?   №674:   赞同楼上……我甚至在想,会不会从楼主进入这个副本,到现在失忆,背后一直都有祂的安排?   №675:   不至于吧,楼主一个目测等阶不高的游玩者,身上能有什么值得真神利用的价值?   №676:   钓过鱼没有?   楼主身上是没有直接的价值,但万一……能够利用楼主引出来的某种东西身上有呢?   №677:   ……恐怖,感觉涉及到真神的计谋投下的阴影,这整个帖子都显得更加恐怖了(害怕)   №678:   更细思极恐的是,楼主失忆前也从来没有透露过她对命运的信仰,直到彻底意识不清醒之前。   №679:   是啊!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楼主从头到尾都是在命运的示意下,以自身为诱饵,辅助祂达成某些目的?   №680:   六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你们想的可真多。   №681:   基操基操,#坛友倒吸一口凉气导致全球气候变暖#   小罗疑惑地看着许多楼层的猜测和玩笑话。   回到小学阶段的单纯认知,根本无法支撑她跟上大家的思路,让她一头雾水,不明白大家究竟在讨论什么。   或者说,从那片蛇鳞的出现开始,小罗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是坐上了过山车,快节奏地驶入一片她无法想象的、恍若只会出现在荒诞动画里的世界。   幸好,有常驻帖子的老朋友还惦记着她,给她总结出当下最重要的信息点。   №682 咕噜呱:   楼主先别管这么多,如果确定那位会回应你,那你可以先试试最简单的祈祷仪式。   №683 咕噜呱:   只要包含仪式三要素就可以——即明确的祈祷对象、媒介和联系。   №684 咕噜呱:   现在祈祷对象已经很明确了,想知道部分祂的尊名并不难,在那帮喜欢鼓弄祈祷仪式的异能者之中,总会有人知道的,我可以帮你联系。   №685 咕噜呱:   而联系,可以理解为支撑仪式完成的桥梁,是双方相互锁定的锚点。   楼主手里已经有鳞片了,这很可能是直接来自于神的恩赐圣物,够资格联系一位真神。   №686 咕噜呱:   所以唯一剩下的,只有媒介了,这相当于仪式发动的燃料,必须要富有神秘意义,不是寻常物品可以取代的……这可能有点难办。   №687:   楼主现在不是恢复清醒了吗?那直接打开商城买一个嘛,或者看看系统背包里有没有存货?   №688(楼主):   我刚刚试了一下,背包里应该没有,而商城需要输入支付密码……   №689:   哦不,你连自己设的支付密码都忘记了?那空有积分也没用啊。   №690(楼主):   哎,我再想想办法吧,说不定能在我家还有学校附近找到,毕竟这附近诡异神秘的东西也挺多的……   №691(楼主):   不过,我该如何判断物品是否可以作为媒介呢?   №692: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可以收进系统背包看一看,有等级的就是神秘物品,哪怕只有E级。   №693:   楼主可以着重关注一下鲜血、怪物的头发、祭祀用品等等。   前两者可能带有其主人的力量,而后者供奉在信仰香火中久了,自然会带有一点神异之处。   ……   就在小罗沉浸在论坛中的讨论氛围时,忽然,一只过于瘦削修长、指关节突出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小罗身体一僵,“妈妈”乌黑的长发垂下,凉丝丝地拂过小罗的脸颊,裹挟着一股淡淡的潮湿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宝贝……”它轻声问,“你在干什么?” 第63章   “宝贝……”   在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中, “妈妈”伸展开细长的躯干和四肢,如同一只被衣物包裹的巨型蜘蛛,两手支撑在小罗两侧, 声音轻柔地询问一声:“你在干什么?”   心脏猛地一跳,小罗下意识想回过头看一眼。   但脖子仅仅转了一个小小的幅度,就僵硬地停住了。   由于“妈妈”是从背后把她揽在怀抱里的,她完全不敢回头看,生怕近距离、面贴面地对上“妈妈”惨白浮肿的面庞,以及贯穿它双眼的如黑蜈蚣般狰狞扭曲的针线。   “妈、妈妈……”   小罗强行让身体放松下来, 做出与往常一样的亲昵和乖顺,挪开压在书桌上的双臂,把草稿纸展示给“妈妈”看:“老师在放学前, 给我们讲了一道题目, 我刚刚算了好久, 还是不太懂。”   草稿纸中心,果然写着一片数学算数等式, 这其实是小罗在白天数学课上写的, 但她谎称是刚刚正在计算,希望蒙骗过“妈妈”。   至于她不久前记下来的, 从论坛里得知的信息, 则被性格有些谨慎的小罗记成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特殊符号, 挤在草稿纸上不太显眼的边角。   黑发又垂下来几分,像是一片挡在小罗脸侧的漆黑幕布——是“妈妈”俯下了身, 无形的视线落在草稿纸上。   小罗的脸颊不断被柔软的发丝拂过,带来古怪的痒意, 但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 只能微微屏着气忍耐。   等待的时间只有五秒钟,但又好像尤其漫长,让小罗感到几分窒息感。   终于,“妈妈”移开视线,深深佝偻弯下的上半身慢慢挺直,丝丝缕缕垂落的黑发随之离开小罗的视线。   “好孩子,”“妈妈”应该是对小罗的说法信以为真,语气中透出几分满意,“虽然学习很重要,但也不要太辛苦了,不懂的题目可以明天去学校问老师。”   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小罗立即点头如捣蒜:“我知道了,谢谢妈妈。”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先去吃饭吧。”   说着,“妈妈”充满怜爱地摸了摸小罗的头顶,枯树枝一般瘦长的手指触感冷硬,一下一下地摩擦而过。   隔着一层头发,小罗都觉得头皮发麻。   乖乖放下纸和笔,小罗跟在“妈妈”身后,来到餐桌旁。桌上已经摆好饭菜,两荤一素一汤,乳白色的热气从餐盘中腾起,氤氲着诱人的香味。   ——尤其是其中一道酱烧排骨,香气浓郁的汤汁浇在大块大块的排骨上,呈现出一种异常红艳的色泽。   尤其是有部分排骨被斩断的地方,红肉下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罗盯着这些排骨,恍惚间,“妈妈”在厨房里用力剁肉的声音仿佛回响在她的耳畔。   砰!……砰!砰!   新鲜的生肉被刀刃生生劈开,斩断经脉与脆骨,血珠四溅的模样逐渐浮现于脑海,让小罗心里一阵泛恶心。   她在心底默默想,这盘排骨……莫名有点像人的肋骨肉。   匆匆归家的“爸爸”,此刻已经坐在餐桌前,它的身形异常高大,尤其是当它沉默地坐在阴影中时,俨然是一座给人压迫感的大山。   与“妈妈”一样,它的面部五官都还算正常,与寻常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们各自缺少了一个器官。   “妈妈”的双眼被黑线缝上,而“爸爸”没有耳朵——   准确来说,是“爸爸”的耳廓边缘排布着一列整齐细密的针脚,然后就像是包饺子一样,把扇形的耳朵向内折叠,最外层的耳廓与最靠前的耳屏缝合在了一起。   “爸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靠近餐桌的小罗,声如洪钟,隆隆地在天花板处响起:“快坐下,吃饭吧。”   与此同时,“妈妈”的声音也从厨房内传出来,隔着厨房磨砂门,可以隐约看见它忙碌的身影:“宝贝,过来帮妈妈拿一下筷子。”   小罗在原地顿了顿,然后装作没有听见“妈妈”的呼唤,径直来到餐桌旁坐下。   根据帖子里的记录:当“爸爸”和“妈妈”的意见不一致,要优先听从“爸爸”的指挥。   果然,在小罗坐下之后,“妈妈”就亲自端着饭碗和筷子过来了,绝口不提刚才的请求。   就好像……那只是一个等待猎物一脚踩空的陷阱,当猎物已然轻巧地跳过它时,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小罗偷偷瞥了一眼,发现在“爸爸”和“妈妈”的碗里,盛放的都是一堆灰烬似的不明物体,像是半凝固的石膏一般,粘稠软烂地堆成一座小山。   万幸的是,端到小罗面前的还是一碗模样正常的白米饭,这令她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漫不经心地扒着饭,偶尔捡一点绿油油的素菜塞嘴里,坚决不碰那道色泽怪异的红排骨。   嗯……也不知道“爸妈”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否可以作为仪式媒介?   小罗分神想。   晚餐就在极度沉闷的氛围中度过了。   “爸爸”本就沉默寡言,而“妈妈”原本倒是很喜爱上演母慈子孝、嘘寒问暖的戏码,但它似乎有点惧怕自己的丈夫,一旦“爸爸”在场,它也变得话少了许多。   只见两个怪物以一种贪婪的姿态,大口吞咽着碗里的灰烬,时而举起一根近乎小臂长的肋骨肉,鲜红的肉块在尖利牙齿之间咀嚼、嚼烂,乍一看仿佛野蛮的兽类在食人血肉。   吃着吃着,“妈妈”还时不时往桌下丢几块排骨,接着“妹妹”嘻嘻的笑声和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便在桌布下方响起。   小罗对此已经习惯了,她快速吃完饭,没有理会偶尔贴到她脚边的,如同想要与她玩耍的“妹妹”,严格遵守帖子里的规则之一——不要理会“妹妹”的啼哭或嬉笑声。   “宝贝,今天是胃口不好吗?”   小罗放下碗筷的动作,立即吸引来了“妈妈”的关注,它表现得就像是一位称职的母亲,状似担忧地问道:“怎么只吃素菜和白饭,不吃肉呢?”   “肉多好吃啊,好孩子是不应该挑食的。”   “妈妈”捡起一块肉排,嘴角咧开,露出粘着唾液的尖牙,“宝贝,吃一块肉吧,不要让妈妈担心你的身体,好不好?”   不……   小罗惊恐地睁大双眼,拒绝的话却卡在嗓子里,无法直接说出。   这种怪物千方百计要让她吞下的、来源不明的肉类,自然是万万不能吃的,但偏偏“妈妈”似乎深知她的软肋,用好孩子的规则迫使她不得拒绝。   毕竟,帖子里提到的在家第一条规则,就是:在家要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必须听“妈妈”的话,包括——   不能浪费食物。   小罗眼看着艳红的肉块在她眼前不断放大,红得似要滴出鲜血,腥臭的味道即将扑到鼻尖……   【滋滋滋……】   就在这时,小罗脑海中再度响起断断续续的神谕。   祂似乎轻笑了一声,从容地提醒道:【好好想想,你听母亲的话,那你母亲听谁的话?】   祂的声音就像一片洁白的羽毛,轻飘飘、晃悠悠地落下,几乎能让人想象到祂是如何悠闲地俯瞰着人间,时而漫不经心地点拨几下,轻轻搅动凡人命运的走向。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小罗的错觉,她发觉这位神祇面对孩子的时候,态度似乎更加温和耐心了。   母亲,母亲听——   这个问题在头脑里焦急地滚过一遍,千钧一发之际,小罗急中生智,大声叫道:“把肉给爸爸吃吧!”   此话一出,“妈妈”给小罗捡肉的动作顿住了,“爸爸”的视线也看向她。   同时被两个怪物紧紧盯着,小罗轻轻吸了一口气,强颜欢笑,语速飞快地解释:“爸爸每天这么晚回家,工作太辛苦了……今天我在学校里吃太饱了,没什么胃口,不如让爸爸多吃点肉吧。”   经过疑似命运之主的存在提点,小罗很快就想通了解决策略。   根据两个怪物之间的相处模式,可以判断出“爸爸”的等阶或实力或许在“妈妈”之上,至少表面上看,后者几乎对前者言听计从,不曾违背。   所以,目前小罗唯一能够反抗“妈妈”指令的方法,只有引入“爸爸”这个角色的存在。   “……”   “妈妈”沉默一会儿,在这期间,小罗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闷响。   她尝试的应对方法是否可行呢?   她……她能成功躲过一劫吗?   小罗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终于,一阵恍若空气凝滞的沉默后,“妈妈”筷子伸出的方向拐了一个弯,艳红的肋骨肉便掉进它丈夫的碗里。   它赞同地点点头,夸赞小罗一声:“真懂事,不愧是妈妈的女儿。”   小罗脸上的微笑顿时变得真挚了许多。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获得了“妈妈”的嘉奖和肯定,只是因为她明白:混过了这段风波,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新的风浪拍打向她了。   晚餐时间的危机,就此解除。   餐后,小罗遗憾地看着两碗不明物都被吃了个干干净净,连一撮灰都没有给她剩下,于是思考过后,她小心地打听道:“爸爸、妈妈,今天老师课上说,很多人都会有自己的信仰——那我们家信神吗?”   “信啊。”   “妈妈”缓缓点头,向来温和的语气中,染上一些更加热烈的虔诚,“我们所有人都信仰伟大的咒噩之父。在现在和过去,祂是诅咒与噩难的源头;而在未来,祂也注定会成为命运的主人。”   “宝贝乖乖听话,以后就不仅是妈妈的好女儿,也会成为祂的孩子……”   从“妈妈”的喃喃声中,小罗敏锐地捕捉到命运这个关键词,心神微动。   可是就她所知,掌控命运的神祇可另有其神——还是一位大概率对她态度还算和善的神明。   已知,一方是这些诡异怪物所簇拥的邪神,另一方,却是曾经为她提供庇护的保护神……   孰轻孰重,小罗几乎都不用思考,就坚定地站在了命运之主这边。   所谓的咒噩之父,必然是卑劣可怕、半夜吓小孩的邪神!   小罗默默握紧拳头,如此想。   “那妈妈,”她继续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家供奉神明呢?”   ——这个咒噩之父神不神的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想要得到供奉给祂的祭品,用以沟通、召唤另一位神明。   小罗当然也想过,能不能弄到一点“爸妈”的头发或者血液,但仔细想想就作罢了。   要是真从怪物头上拔毛,那她真的就离死不远了!   “不是每一位信徒都有资格直接供奉祂的,这整栋楼里,只有住在一楼的李婆婆家里供奉着神龛。”   或许是觉得小罗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妈妈”毫无防备地透露出这些消息,它还在末尾不加掩饰地深深叹气,仿佛在遗憾于自己没有供奉的资格。   李婆婆……   回想起那双红布鞋,还有那道在黑暗中沉默的背影,小罗不禁瑟缩一下,但旋即又坚定下来。   目前为止,只要她不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或者触发到某些死亡规则,那她的生活都还算安全。   甚至在她彻底失去求生意识、遗忘任务和系统,真心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小学生的那几天,小罗仍然依靠幸运和本能活了下来。   那么,只要小心翼翼维持着乖孩子的人设,礼貌地接触李婆婆,想办法弄到一点祭品……   应该危险不大吧? 第64章   “……而在未来, 祂也注定会成为命运的主人……”   “妈妈”的声音透过手机扩音器,清晰地在房间里响起,随后恢复安静。   易逢初沉默片刻, 蓦地冷笑一声。   哪怕他至今还没真正明白自己是什么,哪怕他目前还无法像其余真神一样彻底掌控领域,但当他听到咒噩之父暗地里宣传的篡权发言,他心里仍然腾起了一团难以熄灭的怒火。   那是一种类似于,所有物被觊觎和侵占的深深冒犯感。   而易逢初感到不爽的时候,就忍不住想找找别人的不痛快——尤其是与咒噩之父关系密切的冒牌“罗笙乐”。   此刻, “罗笙乐”正焦虑地在隔壁来回踱步,心如死灰。   它曾经和布莱斯打过交道,知道一旦记忆里出现了他的痕迹, 就相当于半永久性地被他锚定。   在过去它还是咒噩使徒的巅峰状态时, 它还能用自己的力量抹消掉这种锚定标记, 但如今它已经连自保都成问题,在布莱斯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这也是“罗笙乐”寸步不离地待在公寓楼里, 甚至没有尝试过逃跑的原因。   ——因为它清楚地知道,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连逃跑和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它逃到哪里, 只要布莱斯愿意, 他就能如同疯长的灰色荆棘一般, 源源不断地扎根在它的记忆里,抽条、生长、瞬间来到它面前。   更何况, 布莱斯背后还有那一位新生的“命运”……   即便有办法躲避布莱斯,可命运永远无处不在, 它又能如何逃离?   就在“罗笙乐”捶胸顿足,感叹自己实在是太不幸运的时候, 它再度感到一阵来源于意识深处的痒意,仿佛有指甲轻轻刮擦过它的大脑,有什么东西簌簌着苏醒了。   一回生二回熟,“罗笙乐”立即回顾过往,看到它记忆中的布莱斯再度拥有了独立的意识,血红的眼眸微弯,温和地望向它。   “……使徒阁下,您找我,是又有什么事吗?”   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态度近乎谄媚地问道。   “赞美伟大的命运,”布莱斯仍然一开口就是典型的虔诚信徒开场白,然后以一种平静却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我主希望你能把有关咒噩之父,以及你这些年被软禁在副本里的所有事情,尽数告知。”   “好、好的……”   “罗笙乐”面上维持着假笑,眉头却情不自禁地蹙了起来,眼眸中闪过难以掩藏的惊惧。   在咒噩之父手下的两千年,堪称是它一生中最漫长的两亿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虽然它现在已经暂时逃脱祂,它心里依旧残留着难以忘怀的畏惧和憎恶……让它被迫回忆所有细节,并一五一十地叙述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布莱斯看出它笑容背后的苦瓜脸,心里却轻快了许多。   呵呵,他不高兴,原·敌对势力的家伙更别想高兴!   组织一会儿语言,“罗笙乐”语气沉重地开口:   “咒噩之父……我怀疑祂疯了。”   “虽然祂一直不是多么光辉仁慈的神祇,但这些年里,祂尤其不掩饰自身的无耻和暴虐……”   “罗笙乐”本体,也是由普通智慧生物攀升上来的神性生物。   很不幸,由于它生来就属于诅咒领域,在它刚刚在八阶之初获得神性、能够称得上是半神的时候,它就被掌控诅咒领域的咒噩之父盯上了。   在诸神之中,咒噩之父不仅是最年轻的那一批新神,还算是实力最弱的那一批。   考虑到祂根本无法完全掌控“诅咒”,甚至祂的力量都是偷窃自厄运女神,咒噩之父在神性生物之中的风评并不佳。   与其给这位随时可能陨落的伪神打工,绝大多数神性生物更倾向于投靠完整的真神势力。   所以彼时,咒噩之父正是手下无人可用的时候,而“罗笙乐”很不幸地走进了祂的视线。   “诸神在上!我本来是想投靠‘厄运’‘死亡’等真神的!这哪个不比咒噩之父更有前途?”   “尤其是那段时间,祂的眷族咒言蠕虫刚刚被您的老师灭族,一个连自己眷族都无力庇护的伪神,这能有什么投靠的价值?”   提到这里,“罗笙乐”愤愤不平,语调不自觉地扬高:“结果祂仗着是我的同领域上位者,一天天在我耳畔呓语念叨,洗脑和诅咒并施……最终我还是不得不屈服,为祂效劳。”   “本来吧,在祂手里就是事多、资源少,但也不是不能勉强混个日子,直到近几百年……”   “罗笙乐”忽地顿了顿,它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过去。   “近几百年,祂好像愈发疯狂了——祂开始无理由地杀死祂的所有仆役、眷属、信徒。”   吞食仆从乃至亲子这种事,放到其余神明身上也并不罕见,但这一切都建立在祂们的地位无可撼动的基础上。   而放在咒噩之父身上,祂本就势单力薄、外忧内患,现在还开始自断助力……   这只会让人联想到濒死前最后的疯狂。   祂就如同一个末路狂徒,在满盘皆输前不管不顾地押下全部赌注,在死亡和胜利之间二择一。   “于是,我和我的一位前辈——即先后两代咒噩使徒,就被一起关押进了一个副本。”   “那个副本被命名为‘旧相册’,内部的一切场景和规则,都会根据外来者的记忆变幻。”   “致命的诅咒隐藏在看似平常的日常‘常识’之中,一点点替换、重塑游玩者的自我意识,最后将他们彻底同化……”   “老实说,我觉得那个副本就像是祂的胃部,而祂在消化其中的所有生命……”   布莱斯闻言,默了默,追问道:“上一任咒噩使徒也在副本中?”   “是的,她也不知道哪里惹到咒噩之父了,浑身上下挂满诅咒和禁锢,处境甚至比我还惨……”   “你应该也听说过她。”   顿了顿,它口中竟吐出了一个汉语名字,“那位死亡领域的‘负棺者’,李兰阴。”   ……   饭后,“妈妈”开始清理桌上的残羹剩饭,它端起餐盘回到厨房,水流刷刷地冲过餐具上的油污。   在淡淡的洗洁精气味中,小罗为了找理由出门,便主动承担了下楼倒厨余垃圾的家务,又赢得“妈妈”一阵欣慰的赞叹声。   而“爸爸”仍然坐在阴影中不动,身形像是一座沉默而臃肿的小山。   它默默看着妻子正在厨房忙碌,看着小罗拖拽着几乎有她半身高的黑色垃圾袋,在它面前艰难地走过,始终没有任何行动——家人们的辛劳,似乎永远无法传入它被缝起来的双耳,它只会自然而然地享受着家人们的服务。   这让小罗在感到几分嘲讽的同时,也令她松了一口气:毕竟独立行动的机会,才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楼道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配合着头顶光线不稳的声控灯,瞧着像是一口口竖起来的棺材板,冰冷而死寂,没有半点生活气息。   小罗费劲地把垃圾袋拖到楼底下,扔进一个大垃圾箱里,然后就停在102室门前,踌躇着不敢进入。   她注意到,那双曾被她放到门旁边的红布鞋,再次出现在了楼道里,而且——   这一次,红布鞋又往上放了一个台阶,仿佛……它在拾阶而上,慢慢爬向楼上似的。   楼上……   小罗不禁感到脊背发冷。   因为在她放好布鞋之后,她也是朝着楼上走的;而那时她出于恐惧,紧紧靠着右边的扶手向上,脚步踩踏过的地方,估摸着恰好就是如今这双布鞋停留的位置。   这双红布鞋……该不会是在跟着她吧?   楼道里是声控灯,在小罗驻足原地的这一会儿功夫,声控灯已经过了照明时间,光线蓦地熄灭。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如同粘稠的深黑裹尸布般将小罗包裹住,随时可能有她看不见的未知危险向她靠近,吓得小罗浑身一激灵,立即跺了跺脚。   轻微的电流声中,声控灯再度亮起——   这次,红布鞋竟然不知何时又往上“走”了一个台阶。   它就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鲜红的布料鞋面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艳丽,如同吸饱了大量鲜血,红得近乎刺目。   直觉告诉小罗,想要从李婆婆那里得到她所寻找的东西,她必须要处理掉红布鞋这个问题。   否则,它迟早会趁着声控灯熄灭的间隙,一步又一步爬上四楼,停在她“家”的门前……乃至停到她的床头。   小罗转头瞧了一眼102室,李婆婆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门里,一件红毛衣与布鞋同色,同样红得瘆人。   “李、李婆婆,”小罗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微微发颤,“您的鞋子,又不小心落在楼道里啦……”   李婆婆没有回应,只给小罗留下一道如尸体般僵直的背影。   小罗回想起,在她上次把布鞋还到李婆婆门旁的时候,李婆婆似乎难得开口,对她说了一些什么:   ‘……不,不应该放在这里。’   ‘不该放在那里,我的……’   李婆婆到底是想告诉她什么?   红布鞋对于李婆婆而言,拥有什么意义?   那时小罗尚且沉浸在恐惧中,没有心思去静听理解李婆婆的话,到现在她倍感懊悔,早知道就应该抓紧李婆婆疑似可以交流的机会的!   总比现在一无所知来的好,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小罗不敢再直直对着李婆婆的背影,于是闪身到楼梯下闲置的三角空间,打开论坛问问坛友们的看法。   她深知,以她现在小学三年级的思维和认知水平,与其一个人瞎想瞎猜,倒不如适当求助论坛里具有一定经验阅历的成年玩家,或许能有所收获。   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人根据小罗的描述,给出一个猜测——   「红布鞋……在日常生活里,很少会见到老人穿颜色这么艳的布鞋,黑色、深蓝色才会是他们的首选。」   「所以红色布鞋,一般只会出现在比较特殊的场合:一是喜事,寓意喜庆红火,楼主那边显然不会是这个意思;二是丧事,作为送老人喜丧合眼的珍爱陪葬品。」   小罗愣住了,这么说来,李婆婆当时想说的难道是——‘我的陪葬品’?   而陪葬品,不应该放楼道里,也不应该放在门旁边,那它应该被放置到哪里?   小罗喃喃着说出答案:“陪葬品应该放到,棺、棺材里……”   那李婆婆的棺材会放在哪里呢?   ——必然是在她那间从不开灯的,漆黑如黑棺的房间里。 第65章   一步, 两步……   小罗两手捧着红布鞋,小心翼翼地迈入李婆婆家中,为了减轻动静, 她甚至踮起了脚尖,踏出的每一步都尤其谨慎。   门内的黑暗逐渐将小罗的身影吞没。   她下意识压低声音,仿佛是怕惊扰了面前那道僵直的背影,轻声说道:“李婆婆,我这就帮您把布鞋放回去……”   老人仍然纹丝未动,连正常人呼吸时身体自然的起伏都没有, 像极了一具被摆成特定姿势的死尸。   在极其黑暗安静的环境下,每一分响动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房间内可以清晰地听见,小罗轻轻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 以及她行走间难免发出的衣服布料摩擦声。   心脏在胸膛内砰砰鼓动, 如擂鼓似的沉重。   不知不觉中, 小罗捧着红布鞋的双手就被冷汗浸透,汗水在掌纹中汇聚成浅沟, 汗津津的, 这让小罗愈发小心了,生怕手一滑就把布鞋摔到地上。   越是往房间内部走, 四周的温度越是冰冷, 连呼出的气息都会瞬间凝为白雾, 仿佛小罗此刻正行走在一座巨大的冰窖里。   冷嗖嗖的空气灌入鼻腔,小罗忽地顿了顿, 困惑地皱起眉。   她好像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有点像是“妈妈”剁肉之后,黏糊糊地残留在砧板上的碎肉的气味。   这到底是……?   疑惑之时, 部分被遗忘的经验在小罗脑中倏然闪过,她蓦地意识到——   这是动物尸体独有的气味, 昭示着生命的腐烂和衰朽。   而这气味的来源,正是近在咫尺的、坐姿笔挺的李婆婆。   意识到这一点,小罗更加紧张了。她微微屏住呼吸,全靠口袋里那枚神异的蛇鳞给予她勇气,让她继续迈步向前。   在与李婆婆擦肩而过的时候,小罗终于看清了她的全貌:   老人坐在长凳上,头发半黑半白,发质粗糙,却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红绸子系成低低的发辫。她的面容苍老,老化的皮肤堆叠起一层层皱纹,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   而李婆婆的两眼,则泛着一种异常的灰白,如同死鱼的眼睛般直直瞪向前方,保持平视的姿态。   哪怕现在小罗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两步的地方,她的眼瞳也没有转动半分,眼睫同样未动,眼睛表面像是凝固了一层灰白石灰,将她的一切思绪和感知封存在深处。   不得不承认,李婆婆这副全然无视她的模样,给小罗增添了几分安全感……如果李婆婆不会突然动起来的话。   除此之外最引人注意的,便是李婆婆的双手正对称地垂落到两条腿上,动作板正地扶着一个纯黑相框,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   出于好奇,小罗低头瞥了一眼照片,眯着眼试图看清照片中的东西。   但就是这随意的一眼,瞬间吓得小罗心尖一颤,险些把红布鞋丢到地上。   照片正中处,是一张相貌与李婆婆一般无二的脸,对小罗露出一个堪称慈爱的笑容——   这是李婆婆自己的黑白遗照!   谁能想到,原来李婆婆背对大门而坐时,双手捧在怀里的,竟然是她自己的遗照!   这已经不是李婆婆像不像尸体的问题了……   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死人!   虽然小罗对此早有预料,但当她真正直面死者为自己捧遗照的诡异场面,还是不禁胆颤心惊。   小罗根本不敢细想,这些天她一无所知地上下学的路上,究竟都路过了哪些危险可怕的存在啊……   深呼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小罗定了定神,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   此刻,楼道里的声控灯也早已熄灭,整层一楼都彻底沉入无边的漆黑。   但小罗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视物时,看到的事物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这种老旧居民楼的户型并不大,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面积不大的客厅和餐厅,再往前就是一条通往卫生间、卧室的狭窄走廊。   因此小罗不难看见,不远处的走廊前就停放着一口棺材。   她轻手轻脚地越过李婆婆坐着的位置,停在棺材前。   对于小罗矮小的身形而言,这口棺材近乎超过她的半身高,又隐没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一眼望去简直深不见底,看不清棺材里的事物。   当然,小罗也不敢朝棺材底细看,她飞快地把布鞋放进去,再转身时,却蓦地对上了李婆婆的视线。   ——不知何时,李婆婆竟已经抬起原本平视前方的双眼,灰白无神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小罗,使小罗感到……   她仿佛正在被一具死僵已久的尸体凝视!   小罗猛地抬手,捂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她看见李婆婆青紫色的双唇一张一合,发出低低的、沙哑的声音:   “你是,‘命运’的选民……”   “你脚边,有只坛子,带它走……”   李婆婆的喉咙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生锈机器,每个字都生涩无比,一卡一顿地吐出来:“里面,有你,想要的。”   小罗下意识低头,往脚旁看了一眼,那里摆放着一轮由白黄两色菊花扎成的花圈,而在花圈之前,果然有一只小小的坛子。   她依言捡起坛子,类似瓷片的质地入手冰冷刺骨,重量不重,却冻得她指尖一抖。   犹豫一下,小罗觉得李婆婆没有恶意,还想向李婆婆询问些什么,却发觉老人的双眼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没有神采地平视前方,不再对她投以关注、做出回应。   小罗只能捧着瓷坛子离开,在她跨出门槛的一瞬间,就感到周身萦绕不散的寒气消退许多,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跺跺脚唤醒声控灯,小罗这才看清,坛子以素净的冷白为底色,坛身绘制着一些扭曲繁复的暗红符文,如同是以鲜血勾勒而成的。   小心地揭开坛盖子,小罗往里面瞧了瞧,只见坛中堆积着细腻的灰色粉末,系统的鉴定结果出现在她眼前——   「道具:“负棺者”的骨灰(B+)   状态:由李兰阴自愿赠予,不可转让。   介绍:一位死亡领域高阶异能者的骨灰,对其不敬者,将永远被死亡的阴影缠绕;   其中富有神秘力量,或许可以用作绝佳的仪式材料。」   李兰阴,这是李婆婆的全名吗?   小罗顿时觉得手中的小瓷坛变得沉重不少,李婆婆她、她……居然直接把自己的骨灰送了出来?   这也太诡异了!   虽然感到头皮发麻,但小罗明白,她根本没有时间沉浸在震惊和悚然交织的情绪中。   刚刚“咕噜呱”已经通过私信,把命运之主的尊名告知小罗,那么她手里就已经凑齐了简单的仪式材料:   以一位高位者的骨灰作媒介;   以来自神明的蛇鳞作联系;   还有一段指向祂的尊名……   这代表着,小罗随时可以尝试这场祈祷仪式!   站在楼道里犹豫片刻,小罗再度走到楼梯下方的三角区域,喃喃道:“择日不如撞日,越是拖延,越是可能遇到危险……不如就现在举行仪式吧!”   于是她简单地清扫了这一片地面,接着微微倾斜瓷坛,把小部分骨灰倒在地面,大致构成一个圆形。   小心翼翼地把蛇鳞放到圆形正中心,小罗低声念出祂的尊名:   “游离于生死之外的见证者与叙事者,盘踞位面边界的轮回衔尾者……”   呼——呼——   随着字句清晰地响起,似乎有一阵风平地而起。   风飕飕卷席过狭窄的楼道,冲散一些氤氲不散的潮湿,发出气流回响盘旋的声响。   奇怪的是,虽然起风了,但散落在地的骨灰却没有被吹动分毫,仿佛每一颗细腻如沙的颗粒都重若千钧,牢牢地拱卫着中心的蛇鳞。   莹润的银辉,隐隐自蛇鳞中浮现出来,逐渐照亮楼梯下这片阴暗狭小的空间。   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小罗脑海,短暂地唤醒了被混沌蒙蔽的记忆,让她不自觉地增添几句——   “您是注视未来的鎏金之眸,银白群蛇之王,众生的命运……”   “您的信徒在此祈求,愿您回应祈祷与呼唤!”   话音落下,小罗看见地上的骨灰终于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环绕着愈发明亮的银色光辉旋转,如同一片潺潺流淌的星河。   而在光辉深处,隐隐显露出一只鎏金的眼眸,细长的黑色瞳孔贯穿眼眸中心,像是一线直达深渊的地堑,显得非人性、冰冷而危险。   ——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易逢初若有所觉,抬眸望向祈祷声的方向,投来隔空一瞥。   “那个副本的裂隙,似乎变得更大了一些,但还远远不够。”他喃喃道。   “不过至少信号变稳定了,可以渐渐把力量偷渡过去,一点点取代副本里的NPC……”   咒噩之父不是严格把控副本,不允许副本之外的存在自行进入吗?   ——那他就以副本里本就存在的身份,逐渐蚕食入侵。   在与鎏金眼瞳虚影对上视线的瞬间,小罗就感到大脑被一片恢宏磅礴的嗡响充斥、占据。   恍若命运的钟声在意识深处敲响,掀起一层层无形的气浪,令她思维混乱,难以思考。   【——我应允了。】   夹杂着蛇类吐信似的“嘶嘶”声,神明的回应被风卷起,带到小罗耳畔。   恍惚之间,小罗感到鼻子一热,伸手一抹,才发现原来是两行温热的鲜血从鼻腔溢出,猩红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开出一片红梅。   半晌,疾风停歇。   仪式中心的光辉像是坠落的辰星,渐渐黯淡,直至消失。   小罗恢复清醒,连忙掏出纸巾擦拭起脸上、手指间的血迹,又用纸团堵住鼻腔止血。   在她面前,散落在地上的骨灰化作一缕细烟,已然为这场沟通神明的仪式燃烧殆尽,唯有蛇鳞还停留在原处。   鳞片似乎变得更加锋利、更加富有光泽,哪怕在楼梯下的阴影里,也反射出一种慑人的冷光。   小罗用干净的纸巾包裹住蛇鳞,小心翼翼地安放回口袋里,然后轻声唤了一声:“……您还在吗?”   【我在。】   顿了顿,祂语气含笑道:【你做得很好,现在我们之间的联系已经稳定了,只是……】   【想要召唤我降临于此,你还需要为我献上更多。】   更多……是指祂之前提及过的“新鲜的尸体”吗?   小罗颤了颤,感到邪恶与神圣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似乎同时体现、交融在这位神祇身上,不可揣测,亦不可理解。 第66章   小罗回到四楼, 刚刚拐过楼梯拐角处,就骤然被一栋高大臃肿的肉墙堵住去路。   身着西装革履的男人足有两米以上的高度,手臂同样长而粗壮, 像是两条蟒蛇似的软绵绵垂在身体两侧,肩膀和头颅都紧紧抵着天花板,不正常地低低垂下,显得局促狭仄。   它看起来仿佛是正常人被等比例放大后的样子,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深黑的阴影。   ——是“爸爸”。   或许是她出去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让它察觉出不对劲, 特意在这里堵着她!   小罗意识到这一点,咽了咽口水,不由得缓缓向后退去。   冷汗瞬间沁出, 又沿着她的脊背滑落, 浸湿一片衣物。   但小罗每往后退一步, “爸爸”就往前紧逼一步,庞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住身高不及它一半的小罗, 释放出来自死亡的警告。   再往后就是台阶了, 小罗退无可退,只能忐忑地站在原地, 听到“爸爸”洪亮的声音如隆隆雷音, 从她头顶上响起:“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 我下楼去帮妈妈扔垃圾,”小罗绞尽脑汁, 为自己在楼下的长时间停留找理由,“垃圾袋系起来的结不小心散了, 垃圾都倾倒了一地,我收拾的时候就多花了一点时间……”   “……”   “爸爸”沉默一会儿, 两眼硕大如牛眼,涨出暴躁的红血丝,它忽地怒吼一声:“撒谎!你在撒谎!”   “你早就把垃圾袋扔进垃圾桶了,我都看到了——那时候我就站在窗前看着你!”   小罗闻言,大脑空白一瞬,紧接着冷汗直流。   她扔垃圾的时候,原来有一双眼睛正贴在窗户前,从四楼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吗?   想象到身形异常高大的“爸爸”站在楼上窗前,沉默着,一眼不眨地监视着她的情景,小罗就觉得寒毛直立……   她该怎么办?还有没有办法补救?   在“爸爸”看来,她既撒谎,又故意拖拖拉拉不回家,必然已经不符合对于“好孩子”的定义了!   就在恐惧充斥着小罗心灵时,她听见脑海中传来一道声音:【向下跑。】   与此同时,“爸爸”已然抬起大如蒲扇的手掌,用力挥向小罗头顶,掀起一阵劲风——   千钧一发之际,小罗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下意识遵循指令,开始行动了。   她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下跑去,经过拐角时由于速度太快,她的胳膊还重重撞到铁锈的扶手上,疼得她龇牙咧嘴,速度却没有放慢半分,脚下生风似的大步跳下阶梯。   一时间,双方你追我逃,踏踏踏的脚步声响彻楼道,瞬间惊起几层声控灯,原本死寂的居民楼灯火通明。   有几次,小罗都能感到危险的气息快要抓向她,好在她行动灵敏轻巧,总能险险躲过,一路跑到一楼。   【可以了,】脑海中的声音淡淡道,【避开楼梯。】   小罗依言照做,闪身躲到李婆婆家门旁边,身体紧紧贴上墙壁,接着眼神惊惶地朝上望去——   只见“爸爸”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一楼楼梯上,它头顶上方的声控灯就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根根埋在墙中的电线齐齐断裂,毫无预兆地砸到“爸爸”脸上!   瞬间,小罗隐隐听到了西瓜被劈开时汁水搅动的轻响,猩红与淡黄的液体从“爸爸”脸上喷涌而出,喷射状溅到墙壁上。   一道深刻的血痕贯穿了“爸爸”的大半张脸,一直从额头裂到鼻子。   鼻梁被砸烂,皮肉被掀开,连森白的头骨都露出半截,直接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小罗看着“爸爸”的惨状,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惊魂未定。   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爸爸”似乎也没从这场始料未及的意外中回过神。   它的身形晃了晃,手臂下意识搭上一旁的扶手,试图稳定身形。   然而,就在它把中心转移向扶手的刹那间,楼道里又响起一道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的声响。   轰然声下,“爸爸”的身影就跟随着骤然坍塌的扶手围栏一起,砰地摔在一楼。   正好是头骨着地,以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角度断裂,又正好有一片啤酒瓶碎片扎进它的眼眶,搅烂它的眼珠,最后被落地瞬间的冲力送进头颅内部……   鲜血和脑浆喷洒满地,一齐涌流。   小罗怔怔地贴墙站着,直到源源不断的血污快要蔓延到她脚底,她才如梦惊醒似的,猛地跳上楼梯。   这栋居民楼经年未经修缮,明灭不定的声控灯确实有掉落的可能,而爬满锈蚀的铁栏杆也的确存在坍塌的风险——但这些概率都是微乎其微的。   就像人只要还在呼吸,每天就面临着这样数以万计的“危险”,饮用的水可能会堵死气管,漏电的电器可能会引发触电,甚至道路也可能崩塌杀人……   可是,这些概率都实在是太小了,根本没人会把它们放在心上。   ——所以谁又能预料到,“爸爸”这样壮硕高大的怪物,居然会突然死于这么一系列的“意外”呢?   沉默一会儿,小罗在逐渐弥漫的血腥味中,充满敬畏地开口:“伟大的命运之主,这是您降下的神迹吗?”   拨动命运的走向,调整概率的大小……这是否也是“命运”力量的表现形式之一?   这太强大,也太诡异了,根本就让人无法防备。   【出于方便考虑,你可以称呼我“叙事者”,】祂没有直接肯定或否认小罗的猜测,轻笑道,【这只是一些奇妙的意外,不是吗?】   从祂的语气中,透出一种欣赏、赞叹的意味,似乎正满意地回顾着自己的作品。   小罗既感到恐惧,恐惧于这种无形无状的伟力,又感到说不出的安心——她明白,庇护她的存在对她的敌人越是残忍,就代表着对她越是仁慈。   “……感谢您的慷慨救助,”小罗的嗓音尚且有些发颤,态度却极为坚定认真,“赞美命运!”   片刻后,祂又下指令:【在尸体旁边,再次举行仪式吧。】   【把它献给我。】   “谨遵您的意愿。”   小罗毫不犹豫地应下,然后在第一级台阶上倾倒部分骨灰,又一次举行了仪式。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普通的祈祷仪式——   而是神降仪式。   随着小罗虔诚而敬畏地念出叙事者的尊名,在仪式正中心的蛇鳞深处,爬出一条纤细银蛇的虚影。   蛇尾摆动游走,掠过满地触目惊心的鲜血,却纤尘不染,始终圣洁、美丽而危险,最终钻进“爸爸”死前惊恐瞪大的眼睛里。   从银蛇出现开始,小罗就下意识低下头,视线紧紧盯着地面,不敢贸然窥视真神……哪怕这或许只是祂的部分虚影。   但她仍然可以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咯吱的轻响,仿佛人的身体在被蛇类绞杀时,浑身骨头的呻吟,又好像是——   这些骨头在以反自然规律的速度和方式,重新断裂、生长又排列,飞速构建出一副祂所满意的临时躯体。   与此同时,小罗惊讶地发现,她脑海里对“爸爸”的印象正在迅速淡忘,直至消失。   原本那个高大如山、理应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身影,似乎在被无形的力量抹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周身被银色光辉环绕,看不清面目的颀长人影。   这种神秘的力量直接作用于意识,让小罗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几乎要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个副本里的“爸爸”,从始至终都是那抹银辉环绕的身影。   幸好,当她低垂的视线触碰到仪式中心的银色蛇鳞时,就像是有一捧清泉自头顶淋下来,让她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   ……什么“爸爸”?   那明明是她信奉、召唤而来的真神啊!   还好她清醒得及时,不然到时候对着叙事者先生脱口而出一声“爸爸”,她……她难以想象后果。   都无需祂发怒,她就会被自己的羞愧所淹没。小罗心有余悸地想。   ……   在仪式举行的刹那,易逢初就隐隐感受到一股牵引的力量。   他闭上眼,不做抵抗,任凭仪式的力量为他指引方向。   仿佛无形的小舟摇摇晃晃,跨越过不同世界、不同维度的阻隔,带着易逢初的意识抵达了那个副本的边缘。   这里本该被诅咒的力量严防死守,防止任何外来者绕过咒噩之父的应允而潜入;   但经过罗笙乐的几次联系和仪式,最外层的边界已经出现一个孔隙,易逢初能够透过它投进去的力量也变得越来越多。   易逢初于冥冥中感到,有无数肢体从他的身上延伸而出,无数狰狞的蛇首凑近孔隙,在附近打着转。   它们或是睁大蛇瞳,往里面张望,或是扭动着纤长的身体,试图钻进去……   但这个孔隙对于易逢初庞大的本体而言,还是太过狭小了。   哪怕是他身上的分身小蛇,也很难挤进去,逐渐丧失耐心,恼怒地朝着孔隙吐出蛇信子。   就在阵阵不耐的“嘶嘶嘶”声里,忽然,有一条最为细小、羸弱的小蛇成功窜进孔隙。   它似乎也倍感意外,瞪着鎏金的眼眸扭过头,与自己的同伴们,以及掌控话语权的本体隔着屏障大眼瞪小眼。   易逢初本体:“……”   好微妙的感觉,就像是有一根他的头发轻轻掉落下来,是他的一部分,却又并非完全是他。   而且这根头发还能行动,还有继承于易逢初的意识,他还可以透过“头发”的眼睛,看到自己的一部分所看见的一切……   很奇妙,这是易逢初作为“人类”时,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算了,”易逢初想了想,控制小蛇游进副本世界,响应仪式的召唤,自己则缓缓原路返回,“先分头行动吧。”   所以现在的状况是,他被成功召唤了,但也没完全被召唤。   这对于易逢初来说,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意外;   但在小罗看来,这简直不要太合理了——要是让她知道,叙事者先生本来是想本体过来响应仪式的,反而要吓死不可。   神明大多以化身行走世间,她一个普普通通异能者·失忆状态,何德何能在物质世界召唤完整的命运之主亲临啊!   这是神明钦点的教宗、教皇都难以拥有的待遇! 第67章   在一地鲜血、脑浆和碎骨的狼藉中, 被“分头行动”的分身缓缓站起身,低头瞧瞧自己如今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 身高和身体比例都符合正常人类的审美了,不枉他仔细改造了一番“爸爸”笨重臃肿的身躯。   而思索再三,他既没有变幻出易逢初本人的脸,也没有暂时捏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反正神明是不需要面容的。   祂的信徒和眷属们自然会在祂面前俯首称臣,亲吻祂即将行过的道路,而无人胆敢冒昧地抬眼望过来, 凝视祂的真容……不是么?   当然,分身才不会承认,他其实是懒得动脑子捏脸。   想要捏出一张符合人设和身份的面孔, 其实很艰难啊!   此刻, 一楼的声控灯早已熄灭, 但神祇的化身周身散发银辉,恍若一轮在室内升腾而起的月光。   祂的外形, 既让人联想到那片神异的、莹润剔透的蛇鳞, 也像是皎洁的月光投射在白纸上,又被人小心翼翼地剪裁成人形, 飘落到世间行走。   美丽而冰冷, 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圣洁感, 使人望之生畏。   小罗同样是如此,她蹲下收拾好仪式现场, 接着就低着头不动了。   面对神明的一缕化身亲临,她不敢贸然出声, 也不敢抬头窥视,只能僵硬着站在原地。   却不料, 那道仿佛由月光凝聚的人影翩然而至,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走吧。”   “……嗯?”小罗茫然地发出一个音节。   “回‘家’,”祂淡淡地说,“我现在的身份,对应着你在副本里的父亲。”   小罗一时失语,感到肩头压力巨大。   惶恐啊!   这可是一位强大的神祇,她怎么有资格称祂为父亲……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惊恐,叙事者先生的化身轻笑一声,安抚道:“你不必如此惊恐——你应当知道,我对于我所投以关注的人类,大多较为宽容。”   “而我也并非完全是祂,你可以暂且将我看作……一个普通的高位异能者?”   祂说得很随意,小罗却欲言又止:难道高位异能者就是很常见、很烂大街的存在了吗?   无论怎样,这都与大众理解中的普通无关吧!   虽然心里觉得这很有槽点,但小罗还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她只能默默说服自己,对神明来说,高阶异能者的确是不值一提的存在……   神明化身低低地笑着,宽和而光辉的表象下,似乎短暂地、不加掩饰地暴露出内里的恶劣:   “况且,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么?”   祂没有说下去,但小罗怔了怔,却能自动补全祂的话中之意。   这个副本对玩家而言危险至极,可对祂而言,或许就像一个精巧的小剧场,每个个体都各司其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心怀鬼胎地相处着……   如同一场荒诞而真实的戏剧,也让小罗联想到童年时玩的“家家酒”。   看起来,神明化身似乎确实对此兴致盎然,祂模仿着人类的步伐,缓缓拾级而上,心情似乎还算愉悦。   小罗小心地跟在祂身后,就像在追逐一轮银月的虚影,光辉照亮昏暗的楼道。   在不知不觉中,她也放松了一点,至少可以如常行动了。   ‘化身先生的性格,似乎并不沉闷,温和的态度和叙事者先生本尊很像,但好像要少了一点稳重,更加……呃,活跃、恶趣味几分?’   ‘化身先生这样微妙的性格差异,其实显得挺可爱的……打住!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位神明化身,未免有些不敬了!’   小罗悄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止住刚才突如其来的不敬想法。   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揣测、评价神明。   但小孩子的思维方式本就极具发散性,思绪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受控制地越飘越远:   ‘虽然现在记不起来具体的细节,但在模糊的印象里,似乎在叙事者先生有兴致予以指导,与人交流的时候,同样从不吝啬于话语呢……’   小罗分神想,‘也对,我们对于祂而言,可能就像一本书里感兴趣的角色,或者是路边偶遇的猫猫狗狗一样吧?’   ‘因为我们全然无害,所以无需戒备和隐瞒,一切都随心所欲行事——这样就不难理解,祂在某些时候的异常温和、宽容与健谈了。’   不得不承认,小罗心惊也钦慕于祂的强大与恣意,仿佛所有世界、所有色彩,都是为祂所敞开的剧场。   这么想着,小罗认真地点点头,附和着易逢初的恶趣味发言,恭敬道:“能够使您尽兴,是它们的荣幸。”   易逢初微微一顿,心想:学姐真是越发有资深信徒、官方教会成员的沉稳班味了……   恍若月光构成的高挑白影像是没有重量似的,掠过层层台阶,很快就停在401室门口。   祂还没动作,小罗就已经很自觉地向前半步,替祂敲响大门。   整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并且全程没有越过易逢初站着的位置,始终恭谨万分地停在斜后方。   姿态之娴熟,要是真的存在命运教会,以学姐现在的熟练程度,简直可以直接前往报到,上岗工作。   在大门敞开之际,易逢初这么想着。   ……   门后,“妈妈”还维持着急切开门的动作,表情古怪地怔在原地。   透过两条缝成黑蜈蚣的眼睛,它的视线落到眼前有些陌生的银白身影上,内心的违和感和危机感不断扩大。   这令它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莫名有种想要关上门的冲动。   它的“丈夫”——以前是这个模样的吗?   它困惑地想。   “妈妈”努力回忆着,但过往的记忆皆如蒙上了一层云雾,看不真切;   待茫茫雾气散去,记忆中的人影就被凭空替换,仿佛旧相册里的人被一一剪去,然后黏贴上了另一个人。   对,是这样……   它的“丈夫”,好像确实是这个模样的。   可是为什么,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它忽然觉得对方如此陌生?   理智和直觉,顿时在“妈妈”的脑海中拉扯起来。   虽然它在记忆方面找不出任何错误,但它毕竟是因副本而诞生的怪物。   ——而怪物最为信任的,就是自己的直觉。   所以,哪怕过往的一切记忆都告诉它,眼前的人影确实是与它共生的“丈夫”,但它仍然用力攥紧门把手,想要立即关上大门,把给它带来威胁感的存在拒之门外。   易逢初勾了勾嘴角,上前一步。   “亲爱的……”   祂表现得就像一位性情温润、好脾气的丈夫,开口道,“不让我和孩子进去坐坐么?”   祂的语气仍然温柔,但一手却已经拦住门槛,阻拦住“妈妈”潜意识里想要关门的行为,姿态呈现出一种强硬的侵略性。   似乎祂的温柔,也仅仅出于个人的习惯和礼仪,而并非真正体谅旁人的感受。   听到那个过分亲昵的称呼,“妈妈”莫名心底发寒,身体惊惧地颤了颤。   它总觉得,对方的话语就如同一条柔软而致命的蛇,缓慢顺着它的脊背往上攀爬,直至环绕住它的脖颈,缠绕得令它无法呼吸,直到失去生命……   就在它僵硬在原地的这一会儿,易逢初已经自然地迈进大门,小罗紧随其后,像一条乖顺的小尾巴。   祂姿态闲适地坐到沙发上,反倒是“妈妈”拘谨局促地站在门旁边,微微缩着脖子,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若非小罗知道实情,她必然会误以为“妈妈”是初来乍到的外来者,而化身先生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小罗不愿意留在气氛沉闷的客厅里,更不想作为在场最弱的存在,掺和进一个怪物和一位神明化身之间的纷争中。   于是她随口找了一个理由,飞快躲进房间里:“我、我先回房间写作业了。”   这下,客厅里只剩下易逢初和“妈妈”面面相觑。   “妈妈”也不明白它为什么这么害怕,它只知道,自从“丈夫”进门的那一刻,它的身体就从未停下过颤抖。   就像被蒙住双眼,牵到屠宰场的羔羊……   闪着寒芒的屠刀还没有真正落下,羔羊的四肢就已经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了。   未知的恐惧仿佛把“妈妈”的心扔进了油锅里,烹煮、煎熬,让它逐渐表现得躁动不安。   但它当然不敢在易逢初面前发泄出来,只能拼命找些别的事情做,以便转移注意力。   所以,易逢初坐在沙发上,眼睁睁看着它勤勤恳恳弯着腰,把他面前的茶几擦了三四遍,一整块玻璃都被擦拭得干净如新。   地面同样被来回拖了两遍,变得一尘不染,然后它又给他手磨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泡了一盏茶,倒了一杯热水……   显然,它有些拿不准易逢初会更倾向于什么饮品,于是索性全部都准备好,端到他面前了。   易逢初:“……”   不至于吧,他看起来有这么挑剔,有这么凶恶吗?   这让易逢初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更何况,“妈妈”一直在他视野边缘转来转去,让他看着也心烦意乱。   于是,银白光辉凝聚的人影朝着“妈妈”颔首,说道:“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坐下吧。”   “我,我吗?”   “妈妈”显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但它不敢靠近易逢初,飞快摇摇头:“您坐就好,我去卧室打扫一下……”   看着它匆匆钻进卧室的背影,易逢初不禁叹服。   哪怕他平时有洁癖和轻微强迫症,极度厌恶肮脏、不整齐的环境,也觉得这个怪物实在是太勤奋太讲究了。   可惜,这是咒噩之父的信徒,甚至在他面前发表过篡权言论……   不然,他本来也不是不能考虑放它一条生路。 第68章   借着打扫卫生的理由, “妈妈”得以暂时逃离那让它感到危险的对象,躲进主卧。   这整个家庭的布置,都是根据罗笙乐童年的印象生成的。   或许是由于她对幼时父母房间的记忆较为模糊, 主卧的陈设极为朴素简单,只有最基础的衣柜、双人床和两个床头柜。   “妈妈”来到床边,明明它只是没有心脏的怪物,但此时此刻,它仿佛能感受到胸膛内惶惶不安的震颤,许久才缓过神来。   ……门外的那位, 究竟是什么存在?   这样恐怖的威慑力,真的可能来自于它的“丈夫”吗?   思忖片刻,“妈妈”忽然想到什么, 立即打开床头柜翻找起来, 最后找出一张相片。   这正是失忆前的罗笙乐, 曾在帖子里提到过的照片,它的内容能够直接反映整个副本的情况变化。   正如罗笙乐的记忆逐渐被副本影响时, 照片上的孩子会长出与她本人越来越相似的面容;   如果“爸爸”这个角色出现偏差或变动, 那一定也会反映在这张相片中!   “妈妈”捧起照片,心情既激动又害怕, 一时之间, 它的手指竟有些颤抖。   只见相片中, “妈妈”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与那抹银白的人影一同站在正中的位置。   在两位家长身侧, 还站着一个看身形大概十多岁、背着红书包的孩子。   原本,孩子脸上的五官几乎就要完全成形, 等到它完全变成罗笙乐小时候的模样,也就是玩家彻底被同化, 永远留在副本里的“死期”。   但就在今天,变故陡生——“妈妈”也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它的乖女儿忽地又清醒过来,记起了玩家的身份,变得不再是那么乖巧可爱了。   同化进度倒退之后,相片中的小孩自然就重新变得面容模糊,成为一个没有脸的怪异影子。   “怎么会?难道真的是他?”   “妈妈”的目光久久停在相片里,它身旁的银白人影上,难以置信地嘀咕着。   细看一会儿,它蓦地发觉不对:在它的印象里,这是一幅完美的全家福,所有人的站位和角度,都严格符合摄影的美学,构图和谐。   但在现在的照片里,银白人影独自站在一边,其余家庭成员都离他有一段距离,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分割线将他们隔开似的……   还有照片视角的高度,所有人头顶上莫名其妙空出来一截,这又是为什么?   就好像,照片里本应该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而这个人的身形异常高大,所以摄影时才不得不拉远距离,否则不能拍进那人的全身。   ——这张相片不正常,或者说,很古怪。   想着想着,“妈妈”伸出一根手指,用尖而长的指甲划过照片,在表面留下深深的痕迹。   它根据其余家庭成员与银白人影之间空出的距离,以及透出违和感的视角高度,用指甲划出了一个人的虚影——   一个高大笨重如山丘的虚影。   它莫名觉得熟悉,似乎这才应该是它所熟悉的“丈夫”。   “他、他果然是假的……”   “他到底是谁?来自哪里?想要做什么?”   居然连作为副本核心之一的全家福都能影响,这完全超出了“妈妈”的想象。   因为根据它诞生以来的认知,它都根深蒂固地坚信,全家福反映的事物是绝对正确的……   在以前,它根本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连这条底层规则都不可信,甚至它自身的记忆都被篡改,那它还能相信什么?   无数疑问瞬间占据了“妈妈”的脑海,让它不知不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它双手攥拳,低语道:“咒噩之父保佑,一定不能让他发现……”   它可以确定,无论对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都绝不是它所能够抗衡的。   所以为了自保,它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继续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一定不能让银白人影发现,它已经发现他的身份有异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自“妈妈”身后响起,令它顿时僵硬在原地:   “不能让我发现……什么?”   祂饶有兴致地询问道。   而“妈妈”根本没有听到祂的脚步声——祂来得如此毫无声息,甚至不知道祂究竟旁观了多久。   刹那间,冷汗自“妈妈”额边滑落。   直觉告诉它:还没等到玩家被同化,它的死期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   另一边次卧里,小罗刚刚写完作业,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电子钟。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按照平时的规律,已经到了她需要把“妹妹”背回卧室的时间。   以往,她需要忍耐着背后肉球那滚圆、光滑的触感,以及“妹妹”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刺耳啼哭声,把它安放进床底下的小盒子里。   而在夜晚,“妹妹”还会在床底下不安分地抓挠床板——明明就小罗所知,它根本没有手也没有脚,但它偏偏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鼓弄出一阵指甲磨过木板似的噪音。   那噪音近在咫尺,仿佛就位于小罗耳旁,可她偏偏不能睁开双眼,甚至不敢移动分毫,只能装作已经熟睡。   ——不过随着叙事者先生化身的降临,这一切烦恼,似乎都迎刃而解了。   直到现在,小罗都没有再看见“妈妈”在屋内徘徊的身影,“妹妹”同样毫无动静。   家里安宁得有些不习惯,小罗甚至特意跑到餐厅转了几圈,朝着餐桌下的阴影呼唤了几声:“‘妹妹’,还在吗?”   “快到你的睡觉时间了,要不要姐姐把你背回去?”   “真的不在?怎么都不吱声?”   “……”   餐桌布下,仍然只有死一般的安静。   小罗四处张望,也不确定“妹妹”究竟滚到哪里藏起来了。   估摸着它大概没有再掀起风浪的胆子,小罗就安心地享受起难得的自由休息时间,回到卧室刷论坛。   №707:   可恶,好好奇楼主那边进展如何了!   №708:   我会一直憋气,直到楼主回复我们为止!   №709:   真的哈哈哈哈,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其他玩家的游戏进程这么感兴趣……   №710:   毕竟楼主这边的元素过多了——失忆、神眷、阴谋、仪式召唤,这放到小说里都能写个十章。   №711:   目测这个帖子的后续精彩程度,应该足以和隔壁新手求助区神贴并肩……   №712:   隔壁哪个?(茫然)   №713:   疑问+1,不怎么混新手区,哪个好心人来指个路?   №714:   是这个帖子:#【新手求助】和同学一起来到深山考察,面对神性污染该如何求生?#   №715:   好巧,上面这个帖子疑似也和那位命运冕下有关……   祂最近的动静确实不小。   №716:   也不知道楼主那边,会不会又有哪位高位存在要倒霉了(笑哭)   №717(楼主):   感谢大家的帮助,我回来了!   目前我成功凑齐了仪式素材,并完成了仪式,现在的处境大概是前所未有的安全!   №718:   只尝试一次,就成功完成了沟通仪式?   那楼主要么是深受神明眷顾,要么是在仪式领域很有天赋了。   №719(楼主):   emmm不是。   №720(楼主):   其实,我完成了两次仪式,一次沟通仪式加强了联系,还有一次是召唤仪式,恭迎了我主的化身降临……   №721:   啊?啊??   不是姐们儿,你说你完成了什么?   №722:   楼主,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   我潜心研究各种仪式十余年,但最终还是败给了这种神眷/天赋流(大哭)   №723:   ……真的,那位冕下轻轻一降临,仪式学的大伙儿白干几十年,道心崩溃了。   №724:   白干+10086,不说了,我要去找我的红鼻子了(小丑脸)   №725:   神明化身都下场了,目测又要有一个副本被彻底玩坏,从此消失在大众视野了。   №726 咕噜呱:   那楼主应该不会再遇到危险了吧?也算是好事。   №727:   有点感慨啊,之前还小心翼翼对我们问这问那的小楼主,忽然就长成了神眷者,以后应该就看不到楼主叽叽喳喳问问题的样子了吧。   №728:   苟富贵,勿相忘啊楼主!   №729(楼主):   不,我其实还是有很多问题需要请教大家指导的!   №730(楼主):   比如,我是说如果——   出于某种原因,一位接近神的高位存在,以我在副本中的“父亲”身份出现,而且ta随口表示我可以用平常的态度与祂相处……   №731(楼主):   那我应该如何称呼对方,才能显得既恭敬,又不过于拘谨呢?   №732:   什么!你是说“命运”的化身现在是你名义上的父亲?!   №733:   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一遍了,但还是想重复一遍:苟富贵,勿相忘啊楼主!   №734(楼主):   诶?为什么你们都猜测,我说的是叙事者先生啊!   №735:   “叙事者”,原来祂倾向于让信徒们如此称呼祂?还真的挺平易近人的……   №736:   回楼主,这难道不是很明显吗?上面刚刚提到化身降临,你现在就问出这个问题(笑哭)   №737:   还有楼主故意打码的“ta”,正常的人称他她它都可以直接打出来吧?打码属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738:   真的太震撼了,楼主不仅成功召唤,还认了一位神明化身爹·临时版(大雾)   №739:   真想让之前那个帖子的楼主把E同学找过来,和楼主见一面哈哈哈哈   №740:   好家伙,这波是亲生子vs寄养养子……   №741:   E同学快来看看啊——你要痛失你爹的独生子身份了!   №742(楼主):   qwq所以没有人理会我的问题吗?我到底应该怎么称呼啊?   要是真的叫父亲,我实在是惶恐啊!   №743(楼主):   而且看起来,祂应该有真正的血亲神子?神子一定很厉害吧,万一打过来怎么办……   №744:   哈哈哈哈怜爱一下楼主,代入想想也挺心惊胆战的,简直是如履薄冰。   №745(楼主):   真的,我出生的国度有一句老话,伴君如伴虎(哭)   №746:   我来分析一下,祂亲口让你平常态度,那叫“主”之类的太拘谨,显得你没有把祂的话放心上——不合适;   但让你真的开口叫爹,先不管祂怎么想,要是神子知道应该也不乐意家里多了一个二胎,后患无穷——也不合适。   №747:   祂现在顶替了“父亲”的身份,那应该偏向于男性?那就叫先生吧,最不会出错。   №748(楼主):   好的好的,谢谢解答~ 第69章   光线昏暗的卫生间里, 水流从水龙头中涌出,哗哗作响。   一道银辉环绕的人影正站在洗手台前,慢条斯理地清洗着双手。老旧的白炽灯在上方忽明忽暗, 唯有祂周身是一片稳定的、柔和的光芒,如同一捧皎洁的月光,透出一种非人的美感。   虽然祂全身都被淡淡银辉覆盖,看不清具体面目,但仍然能勾勒出祂十指修长有力的轮廓。   在洗手台旁边,静静放着一张相片, 相片边角沾着几滴暗红的血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这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中,“妈妈”的脸已经被抠去——在原本应该是它脑袋的位置, 只剩下一个骇人的黑洞, 暗示着它的结局。   易逢初低下头, 看着冲刷过双手的水流从淡红转变为清湛,残留的血腥味被彻底冲入下水道, 取而代之的是洗手液散发的清香。   确认已经把双手染到的血迹洗干净之后, 祂满意地拧上水龙头。   【……你知道吗。】   手机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现在的样子, 特别像人类恐怖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还是那种在作案之后, 面不改色地在受害者家里清洗现场的冷血类型。】   易逢初若无其事道:“杀怪物的事, 那能叫杀人吗?”   谁让“妈妈”在祂面前赞美咒噩之父的模样那么碍眼呢?   故而,祂本可以指使身上新增生出来的小蛇一口吞下“妈妈”, 却在半途没忍住绞紧了它……这才不慎让它体内喷溅出的血液弄脏了双手。   易逢初抽出纸巾,耐心地清理完相片表面的血迹, 然后拿起来细细端详。   目前为止,这整个副本里一共有三个主要的场景, 它们都是根据罗笙乐的记忆和意识具象而成的。   这三个场景分别为:家、学校和两者之间的道路。   而这张相片,似乎就是“家”这部分场景的规则核心。   当易逢初的目光停在相片上的时候,祂眼前瞬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深黑字迹。   这些字在空气中微微蠕动,如同一条条活蚯蚓,每一个字符里都蕴含着诅咒领域的力量,书写、制定了一切有关“家”的规则。   此刻,这些规则都毫无保留地向易逢初敞开,让祂洞悉该场景内的所有规则,其中包括罗笙乐已经发现并总结出来的生存规则,也有她不知道的隐性规则。   譬如——   规则第一条,这是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作为“妈妈”和“爸爸”,需要温柔对待你们的孩子。   规则第二条,一旦有机会,请尽可能杀死你们的长女,这样你们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规则第三条,你们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请照顾好它,喂食它血肉,让它快快长大。   规则第四条,“爸爸”只有在晚上19:00~次日清晨8:00的时间段之内,才能出现在家里,其余时间你都在公司,哪怕公司并不存在。   规则第五条,“妈妈”和“爸爸”都不得离开居民区,违者即死。   规则第六条,所有人必须信仰并赞颂伟大的咒噩之父,违者即死。   ……   易逢初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这些规则上。   或许是察觉到祂不同寻常的停顿,手机出声询问:【你注意到了什么?】   “我发现,这些规则似乎不只是在束缚玩家的行动……它们同样在限制NPC。”   咒噩之父列出这么多规则的行为,简直像是人类建设动物园时,小心翼翼地为猛兽们设置不同的活动区域和园区范围,既是圈养,也是对人类自身的保护,唯恐某一天凶猛的动物会逃脱掌控。   猛兽对于手无寸铁的人类而言的确存在危险性,做好安全措施无可厚非;   可是咒噩之父对待自己的造物,却维持着如此谨慎严苛的态度……   这是否影射出祂极度不安、多疑的心理?   易逢初若有所思道:“看得出来,祂已经草木皆兵,神经衰弱了,大概睁眼闭眼都在幻想有人要害祂。”   “明明这么胆小,居然还敢觊觎不属于祂的东西……”   说着,易逢初回想起先前手机对咒噩之父的称呼,顿时觉得贴切:“果然是小老鼠,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偷。”   轻轻哼笑一声,易逢初伸出手,指尖抹过那些悬浮在相片之上的规则。   霎时间,银色的光辉向深黑的规则蔓延,开始尝试对这些文字进行抹消与修正,重新写出全新的规则:   【规则第一条,这是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但并不存在“妈妈”这个角色。】   【规则第二条,已被删除。】   【规则第三条,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永远没有长大的可能性,无需照顾它。】   【规则第四条,作为家中唯一的家长,“爸爸”的活动时间是自由的。】   【规则第五条……】   一直修改到第五条规则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更改,最多能做到把“妈妈”删去,变成【“爸爸”不得离开居民区,违者即死】。   “改不了,是因为爸妈两个身份都是诞生在这个场景里的怪物,无法进入别的场景么……”   “可惜,本来还想今晚就去学校逛一逛呢。”   嘟哝一声,易逢初收起相片,起身往外走。   此刻是副本时间23:07,明天还要早起去学校的小罗已经沉入睡眠,屋内灯光全部熄灭,被一片黑暗笼罩。   由于易逢初现在的这具分身光看外表也不像是人,祂就不再执着于维持正常人类的作息,而打算改为神性生物的作息——好好利用夜里的时间探索一下居民区附近。   银白人影仿佛没有重量,轻轻穿过走廊和客厅,走向大门。   就在易逢初经过玄关的时候,一把挂在衣架上的长柄黑雨伞忽然晃了晃,掉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响声。   易逢初脚边一顿,若有所思地望向那把黑雨伞。   根据祂的经验,一切巧合放到祂身上,或许都不是巧合,而是命运的指引。   无需祂动手,幸运自然会殷切地为命运的主宰引路,引祂走向最好的方向。   所以……难道是命运在提醒祂带伞?   总不可能是怕祂淋到雨这种小事吧?   尽管心存疑问,易逢初还是听从直觉,捡起了黑雨伞,暂时像拄着手杖一样斜支着伞柄。   出了门,白影就像一抹一掠而过的月光,从四楼走到一楼,再步履悠闲地迈向楼外。   所过之处,大门尽数紧闭,甚至隐隐像是有生命的物体一样颤抖,连李婆婆常年敞开的102室门也同样合上了,整栋居民楼都透出一种难得的老实安分。   对此,易逢初却感到有几分遗憾。   其实祂有时候还是很欢迎出现一些变化,来搅动祂平淡无奇的日常的——可惜大家好像都很谨慎,都很惜命,很少见到像虚构作品中的炮灰式人物跳到祂面前。   居民区面积并不大,一共只具象出了罗笙乐童年印象比较清晰的三栋楼,再外侧就是一圈绿化和小区围栏,没见到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易逢初还想再往外走,但直接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因为按照规则,“爸爸”是无法离开居民区的。   祂只能失望地止步,继续在居民区慢悠悠地散步。   副本中危机四伏的夜晚,此刻竟显出几分静谧的夜色。   清风徐徐,月光轻柔,所有居民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把这份美好留给易逢初一人,不愿意出来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忽然说:【还有一分钟,就十二点了。】   易逢初随意地应了一声,没有回“家”的意思。   【……你特意留在外面,是想等待什么?】   易逢初回答:“其实我刚刚降临时,就有点好奇一个问题——”   “之前假学姐说过,这个副本里的场景和规则,都会根据外来者的记忆变幻。”   “那现在的我借用了‘爸爸’的身份,本质上还属于外来者吗?我的潜意识,还会不会对副本产生影响?”   手机警觉:【所以你想干什么?】   它早该猜到的,易逢初今晚静悄悄溜达这么久,必定是要作妖!   “别紧张啊,”易逢初微笑着安抚它一句,“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副本会根据我的记忆具象化出什么?”   “刚才副本一直没有任何变化,我猜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我不算在外来者之列,具象化无效;第二则是,副本或许会在某个特殊时刻,集中发生变化,比如,今明两天的新旧更替之时……”   “现在快到十二点了,就让我们看看是否会有新变化产生吧。”   【我只警告你一句,】沉默片刻,手机道,【如果是从你的记忆里具象化,那大部分东西可不会像罗笙乐记忆的具象化那么好对付——你以前的朋友或对手,呵呵……】   “反正命运没有阻拦我,只是给我递了一把伞,那就试试呗。”   易逢初拄着长柄黑雨伞,漫不经心地回答。   嘀嗒,嘀嗒,嘀嗒……   终于,分针又转过一圈,与时针重合,共同指向十二点。   瞬间,易逢初感到有一个全新的场景交叠在了居民楼场景之上,逐渐开始形成、运转。   祂没有破除这个新生的场景,反而耐心地等待它成形——   接着,易逢初周身的温度顿时升高,一股温热而腥臭的气息同时铺面而来,眼前的景物被茫茫黑暗所淹没。   回头望去,果然,祂身后的道路也消失了,一道厚实的肉质墙壁挡在后方。   肉壁上面遍布着细小的血管,时不时还翕动或痉挛两下,如同生物组织在呼吸或行动时的自然反应。   四处黑暗无光,但好在易逢初的视角有热成像的能力,并且祂自身就是一个银白的发光体,这让祂并不费力地辨认出自己的处境。   ——祂现在,好像正处于某种庞大存在的体内。   似乎有久远的记忆正在复苏,易逢初顿了顿,做出判断:   对,体内……准确来说,祂是在某个旧神的腹中。   嗯,应该还是祂主动进来的。 第70章   “蛇是野外一种常见的食肉动物, 不知道读者们是否观察过蛇类的捕猎活动呢?”   “众所周知,蛇类不会像虎豹等猛兽一样撕咬猎物,不会在给猎物开膛破肚的过程中, 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它们惯用绞杀、生吞和伏击这些手段,致命而优雅,似乎贯彻着它们独有的捕猎美学。”   “而笔者今天想要分享的旅行轶事,同样与蛇有关。”   “在笔者途经第二维度鼎鼎大名的凛冬花平原时,意外见到一只从山崖摔落,折断脖子咽气的羚羊。”   “笔者一时兴起, 忽然想观察一番野外动物的日常生活,于是便驻足在尸体附近。很快,新鲜的羚羊尸体散发出浓郁的血肉香气, 吸引来饥肠辘辘的鹰鹫, 啄食它的眼球、撕咬开它的肚皮, 惬意地饱餐一顿。”   “在秃鹫离开之后,笔者本以为, 这就是这场宴席的末尾……直到笔者发现, 在羚羊那被鲜血浸透的绒毛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好奇心作祟之下, 笔者扒开了羚羊尸体的腹部, 看到了挤在它腹中的生物——那是一条蛇。”   “蛇正挤在比它的体型大无数倍的羚羊腹中, 张开嘴吞下羊的内脏,先是肺, 然后是肝,接着是心脏……”   “怪不得许多宗教典籍, 都会以蛇为狡猾、智慧的意象,不得不承认, 它们或许生来就是最为狡诈阴狠的狩猎者。”   ——节选自《费奥多拉·法尔旅行手记》   ……   易逢初抬起头,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环境。   肉壁呈现出一个舒缓的弧度,在祂头顶构建成拱形的结构——易逢初判断出,祂此刻所在的应该是一条漫长的甬道。   光是这一个不知道是胃部管道、还是其它什么器官的部位,目测就有十余米的直径,就像人为开凿的穿山隧道一样空间宽阔,很难想象这具躯体的主人完整形态是多么庞大。   不远处,还时不时传来液体滴落流动的声响,“嘀嗒、嘀嗒”地回响在寂静无声的甬道中,如同时钟单调的计时。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但易逢初本就不依靠光视物,祂眼尖地发觉身前的肉壁一角,歪歪斜斜地画着一道道“一”,似乎是有人曾在这里记录日期。   易逢初走近端详,抬头往上看,只见这些“一”密密麻麻地自下而上,一直延伸到甬道顶部,字迹从起初的清晰端正,逐渐变得凌乱潦草……   密集的笔画仿佛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几乎要将易逢初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沉默地凝视片刻,易逢初忽然开口:“我不喜欢这里。”   这条甬道,在给祂带来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的同时,也如涌起的海浪一般,卷席着巨大的孤独冲刷在心头。   祂想,曾经的自己也许曾经在这里等待很久很久,久到把这里画满“一”。   这种环境本身就像一把无形的剔骨刀,一点点剥开皮、剁下肉、劈开筋、放干血,直到连骨头都被磨尽,再在痛苦的余波中,用这一地狼藉塑造成另一个陌生的,兽性的自己。   久而久之,恐怕连属于人的心绪和情感都会尽数泯灭吧。   易逢初听见手机似乎发出一声叹息,随后它问道:【现在你打算做什么呢?】   易逢初神色淡了下来,一时间竟如一尊无悲无喜的塑像。   “当然是,除掉让我不悦的来源了。”他回应道。   话音刚落,就有无数蛇自银白的光辉中增生、成形。   原本还能看出人形的影子瞬间化为狰狞的蛇巢,其中最细的蛇有碗口粗,最粗壮的蛇则远远超乎人类的想象。   它们口中吐出发怒似的“嘶嘶”声,如同进攻的前兆,接着便沿着肉质甬道的四面八方游走攀爬,朝着各处张开血盆大口,撕咬而下。   群蛇一反往常的进食习惯,逐渐从敌人的身体内部开始,一点点吞噬旧神的脏器、血肉、经脉……   ——这是一场自内而外的啃食,仿佛沙石填海一般,过程漫长缓慢,却不可逆转。   由于蛇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一个个血窟窿很快就遍布目力所及之处,群蛇顺着翻开血肉的创口,齐力向外钻去,雪白的鳞片难得地沾染上类似于血液的金红液体。   有些蛇身形灵巧,钻的速度快,没过多久就连尾巴尖都缩进血窟窿内部,继续向外、向外、向外……   不断地撕咬,然后钻出去。   甬道器官的主人似乎同样感受到了身体内部细密而绵延不绝的痛苦。   肉壁开始剧烈颤抖和痉挛,整个空间随着摇晃颠倒,似乎是其主人正在哀嚎着翻滚、乃至于用身体撞击地面,以缓解痛觉。   一阵地动山摇,像是剧烈的地震般袭来。   但银白的人影被无数蛇身支撑在半空,稳如磐石,任凭旧神如何翻转庞大的躯体,祂的身影都纹丝不动地停滞在半空,像是一轮永不动摇或坠落的银月。   群蛇仿佛就是易逢初最可靠的耳目,最灵活的肢体,也是最好用的武器。   渐渐的,旧神的反抗似乎渐渐微弱下来。   摇晃的动静逐渐消失,只有肉壁和血管轻微的起伏,可以看出祂仍然保有生命。   ——但很快,就不会有了。   因为,易逢初感受到,已经有一条蛇爬到了旧神深黑的心脏前,鎏金眼瞳一眼不眨地盯着心脏跳动的频率。   随后那条蛇身暴涨为数倍大小,张开口时獠牙还沾着鲜血,朝着心脏一口吞下。   旧神滚烫的鲜血纷纷扬扬洒下,像是下了一场金红色的大雨。   雨滴擦过易逢初环绕着银辉的身影,却始终无法将祂染上猩红。   厚实的肉壁在合力撕咬下,变得越来越薄,最终甚至隐约透出外界的光线。   预感到某个节点已经来临,易逢初一手握着长柄黑雨伞,来到某处血肉模糊的创口前,高高举起雨伞,然后——   “噗呲”一声,祂毫不留情地将创口彻底撕裂,坚硬冰冷的铁质伞尖戳出皮肉,留下一个透光的孔洞。   “应该差不多了……”   易逢初观察几眼,轻声喃喃道,然后再次把伞尖捅进孔洞,手掌用力,向下划去。   祂似乎听见了一声模糊的尖锐喊叫,血肉在祂面前破开一人高的豁口,敞开一道通往外界的“门”。   更多金红的血雨兜头淋下来,易逢初嫌弃地皱了皱眉,撑开雨伞挡在头顶,在一阵液体哗啦啦撞击到伞面的声音中,祂缓步走出那道被生生剖出来的血肉之门。   踏出的刹那间,易逢初本还想回头看一眼,瞧瞧曾经让自己甘愿与世隔绝潜伏这么久的旧神究竟是谁,又会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但具象而成的场景不堪一击,在瞬间便崩塌消失。   易逢初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如山峦般绵延不见尽头的黑影,额头似乎有两只螺旋的尖角,令人联想到神话故事中的恶魔化身。   “……山羊?”   祂刚刚吐出一句猜测,便回到了原本属于罗笙乐回忆的场景中。   宁静的居民楼再度出现在祂面前,微凉的夜风徐徐拂过,带走祂周身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叹了一口气,易逢初撑着伞往“家”走,金红色的血液仍然在顺着伞沿淌下,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勾勒出祂行经过的痕迹。   ……   难得没有半夜站在床头,脸贴脸端详她的“妈妈”,以及坚持不懈地在床底抓挠床板的“妹妹”,小罗在安睡之余,竟感到几分不习惯。   这么安全而静谧的睡眠环境,是她能够在副本里拥有的吗?   或许是习惯了不安稳的睡眠,小罗还是在夜深时意外醒了一次。   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她下意识在心里由衷地感叹一句:“赞美命运……”然后就摸索着墙壁爬下床,打算去客厅倒一杯水。   路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时,小罗忽地清醒了几分,一个问题溜过她的脑海:   叙事者先生的化身……去哪里了呢?   难道是出去了?   不愧是神明化身,就这么冷静从容地走入了黑夜,这可是副本最危险的时刻。   她进来这么多天,一到晚上就被“妈妈”等怪物紧盯着,都没敢看过外面一眼……   小罗一边感叹,一边又有点克制不住好奇心,两胳膊趴上窗沿,往下张望几眼。   这时窗外的云层恰好遮蔽了月光,无星无月的夜晚像是一潭寂静的死水,幽幽的凉意将万事万物包裹。   万籁俱寂,楼底下没有灯光,唯有一抹轮廓似是青年的银白人影散发出柔和光芒,像是一柄凛冽而清寒的利刃,劈开了混沌无边的黑夜。   小罗愣住了。   她只是随意看看的,根本没想到居然这么巧,一眼就看见了化身先生归来的身影。   不过,祂这是撑着伞吗?   外面明明没有下雨啊?   残余的困意令小罗的脑袋不像往常一样转得机灵,她被人类原始的好奇心驱使,竟没有第一时间回避视线,而是再度凝神望去。   隔着一段距离,她看清神明的化身手中应该是执着一柄宽大的长柄伞,深黑的伞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是隐约有什么火焰一般闪烁着红光的东西顺着伞面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目光停留几秒,小罗倏然呼吸一滞。   那种红红的东西,好像是某种液体。   那么,什么液体会是近乎红色的?   ——鲜血。   小罗只能联想到鲜血,而且考虑到这液体的颜色还与众不同,透出异样的微光,红中带金……   她认为,这大概率是某种非人类的鲜血。   今夜没有下雨,但神明的化身却撑着伞,在伞外降下一场充满杀戮意味的猩红之雨,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在小罗惊讶地瞪大惺忪睡眼的同时,楼下的白影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外界的视线,伞沿微微上抬,祂往楼上回以淡淡的一瞥。   明明化身先生脸上没有面目,只有一圈倒映在水面的月晕似的光辉,但小罗莫名觉得,这应当是极其冷淡、带有肃杀意味的眼神,与往常的温和截然不同。   小罗立即移开视线,缩回室内,敲打了一下自己:“真是睡迷糊了,怎么能窥视化身先生呢!”   她想,如果一定要为祂填充一双眼睛,那她只能想到易同学那双深黑的眼瞳,神秘,幽邃,令人很有距离感。   咦,等等?   脑海中的迷瘴愈发稀薄,属于罗笙乐的记忆逐渐萌芽,以一个又一个不连续片段的形式复苏,小罗站在原地陷入迷惑。   易同学,E同学,好巧啊,正好读音一模一样……   不对,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小罗恍恍惚惚地喝完水,游魂一般飘回卧室,扑通一下倒在床上。   她试着忘记自己离谱的联想,她对面的邻居学弟怎么可能是真神神裔呢?只是代称恰好相似吧……   但片刻之后,她仍然入睡未果,满脸惊异坐起身,打开论坛。   №796(楼主):   大家晚上好,我好像失眠了……   №797:   诶,难得楼主这么晚还上线啊,发生了什么?   №798(楼主):   呃……是有两件事。   第一件,我起夜的时候正好目睹,化身先生疑似刚刚杀完什么生物,带着血从外面回来了。   №799:   emm虽然有点凶残,但其实还好?   祂没杀你就好啊,兴致上来杀点别的助助兴也不奇怪。   №800:   盲猜楼主正在纠结的应该是第二件事(笑)   №801:   说来听听!   №802(楼主):   刚刚我忽然反应过来,你们说的隔壁帖神子“E同学”,名称和我对门的邻居一模一样。   虽然有可能是隔壁楼主随便取的代称,但因为太巧合了,就很让我怀疑……我可能还真的认识那位神子。   №803   啊?   №804:   ???   楼主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能遇上这种大人物?   №805:   往好处想,也可能你的猜测是错的,只是巧合?也许你只是一时间钻进牛角尖了。   №806(楼主):   但愿只是我半夜想多了(叹气)   №807(楼主):   先不聊了,我去仔细看看隔壁帖,等之后我再回来。   №808:   我愿封楼主为闲聊区第一侦探兼战地记者!冲鸭!   №809:   楼主加油破案,我们等着你的消息(吃瓜)   №810:   这瓜真是越吃越有啊,谁能想到居然还可能是连续剧…… 第71章   第二天清晨, 小罗顶着两个浓浓的黑眼圈起床。   经过半个晚上的头脑风暴,她仔细对照了新手求助区那个帖子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楼主自称在场同学都是民俗/宗教/哲学类专业——可以和A大新开设的宗教与哲学学院对上;   楼主说主讲老师被神秘力量影响蛊惑,带一干学生来到山区做研究——在小罗逐渐复苏的记忆中, 易学弟同样消失过几天,回来后说是跟着老师外出实地考察了,可以对上;   楼主描述中的E同学,神秘冷淡,平时话不多,但很可靠——这些特征同样符合易逢初在小罗心里的印象……   小罗甚至注意到, 楼主发帖用的也是汉语,而在他后续与人闲聊回帖时透露的信息看,他同样是第三维度的原住民, 这范围再度缩小了。   而当小罗把易逢初和叙事者先生联系到一块儿后, 她居然发觉, 这位神明表现出来的部分性格,有时候还真的和易学弟有些相似之处……   难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父子相?   “嘶——或许易学弟, 真的,有一些神秘的隐藏身份?”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 是否就可以解释叙事者先生对她格外友善的态度?   因为机缘巧合, 早已让她和祂看重的血裔相识……   直到浑浑噩噩地站在洗手台前洗漱完, 小罗仍然深陷于震惊和疑惑之中。   来到客厅,神明化身已经悠然坐在沙发上, 双手展开一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报纸,正在低头阅读。   今天, 祂收敛了浑身柔和的银辉,穿着一身与“爸爸”身份相符的白衬衣、黑西装, 衣领处一丝不苟地打着纯黑领带,袖口、衣角皆是整理得平平整整,找不到半分褶皱,看起来似乎是有点强迫症在身上的。   除了面部仍然像是氤氲着水雾的镜面一般,让人看不真切,祂的打扮和举止就像是一位教养良好的绅士,在清晨开启悠闲的一天。   小罗的脑海里浮现出昨晚那一幕,不禁视线飘向玄关。   那柄曾被神明握在手里的黑雨伞,此刻伞面上那奇异的金红鲜血已经流尽,干净地挂在门旁的衣架上。   小罗没有在空气中嗅到鲜血的气味,大概是伞早已经过清洗……   呃,不会是叙事者先生亲自洗的吧?   一个疑问在小罗心中冒出来,又被她迅速掐灭,因为她根本无法把这种富有生活气息的举动,和一位神明联系到一起。   ‘不过,有强迫症和爱干净这点,好像也和易学弟很像——不不不,哪儿有说父亲像儿子的,简直是倒反天罡!’   ‘不对,我都在想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能是因为熬夜,总觉得现在的注意力有些发散……不能再分心瞎想了!’   小罗扶了扶缺乏睡眠的脑袋,一边羡慕化身先生这样无需睡眠的特质,一边慢慢收回脑海里乱成一团的思绪。   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7:26,对于喜欢提前到教室的小罗而言,这个时间点已经不早了。   于是她向神明化身礼貌地问好,然后随手从厨房里拿了几片面包片和一瓶牛奶,匆匆忙忙地背上书包,就打算出门了。   但小罗刚刚推开大门,就听见背后传来神明温和的声音:“等等。”   她立即转过身来,笔挺地站定了:“您请说,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吗?”   神明化身微微颔首:“我现在使用你‘父亲’的身份,暂时无法离开这片区域,所以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做一个新的尝试。”   小罗点头,语气郑重:“一切皆以您的意愿为准。”   似乎是满意于她的顺从,神明化身的口吻中增添了几分笑意:“低头。”   小罗立即遵循祂的指示垂下头,看到门旁放着一个黑色挎包,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   “我希望你能试着将它带去学校,”顿了顿,祂补充道,“如果你发现,它无法穿过居民区与道路的分界线,那就把它放在地上,你独自去学校。”   “是。”   应了一声,小罗拎起挎包就出门了。   她当然也十分好奇:神明特意嘱咐她带上的,会是什么东西?   是超乎她想象的厉害道具,还是带有祂力量的神赐之物?   呃,总不可能是昨晚化身先生杀了某种生物后肢解分尸,把遗体碎片交给她处理吧?   种种猜想在脑海中环绕,不知不觉中,小罗就已经离开居民区,走到通往学校的路上。   “很好,没有出现化身先生所提到的,东西无法穿过界限的状况,一切都很顺利。”   小罗喃喃自语着,完成了一项小任务,她的脚步不禁变得轻快起来,很快就走完一段路,来到公园旁边。   路过时,她习惯性地转头,视线越过护栏网,望向正在维修中的公园内部。   根据小罗的经验,这条路上的大部分异常,都会发生在傍晚的放学路上,包括只能看见影子的尾随者、凭空出现的第二条小路,以及邀请路人进公园玩的孩子们。   此刻也并不例外,在清晨的阳光下,公园里的场景一切正常。   卡通大象造型的滑滑梯表面落了一层灰,一旁的红色荡秋千被微风吹动,老旧的铁链发出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吱呀声响。   “就是这里……在傍晚可能出现一群来历不明的孩子?”   这声音细声细气的,像是幼童的嗓子还未发育完全,显得极为稚嫩清脆。   面对耳旁响起的疑问,小罗起初没有察觉出不对劲,自然地点了点头,搭话道:“是啊,莫名其妙地怂恿人越过护栏,和他们一起玩……”   说到一半,她蓦地僵住,意识到问题——   是谁,在和她说话?   吓得一个激灵,小罗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发现声音居然是从她手中的挎包里传出来的。   “你、您……”小罗震惊地结结巴巴半天,最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请问您是?”   她之前只是瞎想的啊,该不会包里真的有什么叙事者先生刚刚杀过的受害者吧?   “是我。”   挎包中传出轻轻的笑声,神秘道,“让你带上包的是‘我’,在包里的同样是我。”   小罗大脑宕机一瞬,一时间失去言语。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置信地压低声音:“您……您也是叙事者先生?!”   这么一想,对方谈吐间的语气确实挺像叙事者先生的!   只是音色相差太过巨大,这声音脆生生的,让她刚刚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黑色挎包中,顶替了“妹妹”身份的小分身:“……”   “也”这个字,用得多冒昧啊。   好像叙事者是一种生物、一个种族似的——虽然以祂现在不断有丝分裂的状态,这么说也没错。   不过小分身也只是在心底默默吐槽,然后艰难地翻滚几十度,调整了一下在包里的位置,以求让自己以这个陌生的圆球姿态过得更舒服。   小罗反应过来包里的究竟是什么,顿时更加紧张,原本不重的挎包恍若变得重若千钧,让她总觉得怎么拿都不合适。   “您、您待在包里,不会感到不适吗?”小罗不安地询问,“我现在这个提包的高度、力道,还有行走时的摇晃程度,您都还满意吗?”   小分身是易逢初在这个副本里的分身二号机,为了方便,祂暂时给自己命名为“小逢”。小逢语气平淡地回答:“无所谓满不满意,我现在可以说是使用着你‘妹妹’的身份和躯体,没有四肢和五官,只是一个肉球罢了。”   “放心,不会需要你一直拎着我的。目前的状况不会持续太久,我正在生长出更便于行动的肢体。”   小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想到她手里拎着的,是存有叙事者先生部分意识的,有生命的肉球,她就觉得头皮麻麻的,鸡皮疙瘩都要立起来了。   ——这是人类对于反常识、反自然的事物的下意识排斥反应,但叙事者先生似乎就不存在这种心理。   祂好像总能适应各种角色,不仅是“父亲”,还是一个名为“妹妹”的球,祂都能泰然自若地接受,甚至以一种被装进包里的、像是什么分尸案受害者的视角与她对话……   现在小罗开始觉得,祂所说过的“热爱戏剧和表演”,应该是真的了。   这位神明,或许是真的以万千世界为舞台,以众生命运为角色,沉浸式地观赏、参与一场场“戏剧”。   小罗木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把装着神明的包拎到学校,她尽量放轻呼吸和迈步时的动作起伏,希望运送得足够平稳。   ‘要是说出去,我也是运送过一位神明的人,遥遥领先同等级的玩家啊……’   小罗如是想。   来到校门口,许许多多和小罗年龄相仿的孩子正有说有笑地进入学校,但这些孩子都有一个相同的特征——他们没有脸。   由于罗笙乐本人不可能清楚记得这么多同校学生的面孔,学校场景就对这些不重要的背景板NPC做了模糊处理。   哪怕小罗试着和他们互动,这些孩子也只会做出最基础的回应,比如点头和打招呼。   只有她的同班同学NPC和几位老师,有资格拥有各自的面容和简略名称,从外表上看接近正常人。   咳,至少比现在包里的那位更像人……   小罗熟门熟路地找到班级所在的教学楼,提心吊胆地走了一路,她也不免感到疲惫,于是在楼梯和电梯之间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叮——”   升降梯到了。铁门在小罗面前缓缓敞开,露出空荡荡的电梯间。   她正要踏入其中,就听包中的神明出声道:“停下。”   “你面前的,是正确的电梯吗?” 第72章   “你面前的, 是正确的电梯吗?”   幼童般稚嫩的声线,与神明惯用的平淡冷静的语气形成极大反差,让小罗顿时一愣, 抬起的脚悬在半空。   她忽然想起来,失忆前的自己曾经总结过这么一条规则——   「上学时,一定要走对楼层和教室,注意分辨电梯!一定、一定不能走进那间不存在的电梯!」   小罗缓缓收起即将踏入电梯的脚,视线环绕一圈,仔细地观察起来电梯内部的场景。   此刻留意去观察, 她果然很快发现了诸多异常:   比如,在小罗的印象里,以前的电梯都是按键在右侧, 左侧悬挂着一张公益广告海报;   但她眼前的这间电梯, 却是按键在左、海报在右, 甚至连海报上的文字都是反过来的,像是照片翻转之后的镜像。   另外……   小罗的视线往下移动, 停在电梯地面上, 瞳孔骤然微缩,一阵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   明明电梯内空无一人, 但是在电梯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倒映出了重重影子——许许多多面目模糊的孩子肤色惨白, 肩膀挨着肩膀、胸膛贴着前面人的后背,拥挤地站在电梯间里。   小罗猛然抬头, 迅速后退几步。   虽然她只能看见这些孩子的倒影,可她仍然能够想象到, 此刻孩子们或许正隔着一道铁门的距离,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甚至隐隐期待着她走进电梯,永远与他们作伴……   “滋滋……电梯上行。”   十几秒的僵持之后,提示音中混合着古怪的电流声,铁门在小罗面前慢慢闭合。   而在电梯门旁的楼层显示器上,鲜红的数字开始跳动——   1、2、3……   起初速度和楼层都还算正常,然而直到超过教学楼共有的七层,数字却还在不停歇地跳动,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一颗濒临癫狂的血红心脏。   15、16、17……18!   显示屏中的数字停在了“18”,颜色红得触目惊心,深深刻进小罗因紧张而缩小的瞳孔中。   她想,都说地狱十八层,那如果她毫无防备地走进电梯——她会被带往地狱吗?   要是没有叙事者先生的提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幸好,祂和祂的子嗣易学弟一样,都是友善的存在!   小罗惊魂未定地长吁一口气,开口时还带着颤音:“感谢您的提醒,赞美仁慈的命运!”   如果叙事者先生的分身愿意,她恨不得双手恭敬地捧着挎包,就像举起无上的冠冕一般高高举过头顶。   但她也只是产生了那么一瞬间的冲动,然后就根据直觉判断,叙事者先生大概不会喜欢这么高调的感谢方式……那会显得很蠢。   经过电梯这段插曲,小罗暂时对那种不受控制的封闭空间产生了阴影。   再转头看漫长的楼梯,她都觉得这些阶梯变得可爱起来了。   不就是五层楼吗,她可以爬!就当锻炼身体了!   等小罗拎着挎包爬完五层楼,再找到自己所在的三年级五班教室,坐在座位上啃完早餐,刚好还有五分钟上课。   教室内的喧哗声渐渐消失,老师已经带着书本站到讲台前,等待上课铃打响。   小罗也连忙准备好书本,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课堂上。   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被她放置在座椅旁的黑色挎包忽然动了动,几处接连凸起又平下去,像是里面的生物正在生长出四肢,并缓缓舒展几下身体。   包中,原本属于“妹妹”的肉球已然出具躯干、四肢、脖颈和头部的雏形,仿佛这只黑色挎包是一个孕育生命的温床,遮光的布料下是类似于羊水般黑暗混沌的环境,里面正在孵育一个婴儿。   肉球通体淡红的颜色逐渐褪去,转变成婴儿肌肤惯有的白嫩,其中偶尔夹杂着几片柔软的蛇鳞,如同还未褪过第一次皮的幼蛇表皮。   一切变化都发生在这无人察觉的角落,小逢蜷缩着,努力生长。   不知过了多久,祂终于在正确的位置长出一双眼睛,鎏金的眼瞳恍若在黑暗中发着光,竖瞳微动,望向包外。   嗯……有了人形,或许祂可以尝试在校园里独自行动了。   ……   下课铃响,小罗低头瞥了一眼,才惊觉挎包的拉链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居然被拉开了。   考虑到包中化身的声线和体型,小罗心里顿时升起一种类似婴幼儿走丢的焦急感。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小一个球,是怎么拉开拉链的?   又该如何在外行动呢?   叙事者先生其实可以叫上她的,让她作为代步工具……不对,应该说是虔诚的奉行神意者。   小罗脑子一抽,被属于三年级的幼稚冲动所驱使,她蹲在座椅旁,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朝四周呼唤几声:   “叙事者先生……叙事者先生?”   听到熟悉的人在叫祂,特意投来注意的易逢初:【……】   祂又不生长在地上,学姐这个姿势找祂干什么!   于是,小罗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径直在她脑海中响起:【我在,但若无事,不要随意呼唤我。】   小罗立即反应过来,她刚刚做了什么愚蠢的举动,羞愧不已地低下头:“啊……是、我知道了!”   好在神明没有追究她一时的失礼和错处,祂的态度始终平和宽容,就好像在面对邻家不懂事的小辈。   小罗放松下来,心想,可能在叙事者先生看来,她确实是祂孩子的邻家玩伴吧?   没想到啊,有一天她也是沾上易学弟、呸,易小先生的光了。   这边小罗正在感慨,岁月静好;   另一边,刚刚上完课回到办公室的老师,却陷入了惊惧之中。   上课至一半,老师就感到有什么触感冰凉的东西,正在沿着它的双腿、脊背往上攀爬。   那东西柔若无骨,如同一条游鱼般摆着尾巴,最终攀在它的肩膀之后。   这种触感是那么真实,以至于它确信这不可能是它的错觉。   但偏偏,坐在讲台下的同学们都面无异色,似乎没人能看到它背后的东西;   它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放下课本,手向背后伸去,拼命试图抓住那抹诡异的冰冷,却屡屡抓了一个空。   恍若有孩童尖细的笑声在它耳后响起,声线稚嫩,气息却舒缓平稳,更像是成人正在从容地轻笑。   趴在它肩膀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师本就是为杀死玩家而生的怪物,却第一次遇到了它无法理解的“怪物”,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刻的、渗透进骨头里的恐惧。   一时间,它为这种未知的惊惶而毛骨悚然,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找小罗同学的麻烦,心不在焉地熬到下课铃响。   以往,老师都会在课后恋恋不舍地离开,遗憾没能抓到那个玩家违反规则的瞬间,好让自己磨牙吮血、饱餐一顿。   但今天,它却像脚底抹了油,近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教室。   镜子——它要照镜子!   老师心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它连书本都等不及放回办公室,就迫不及待地冲进隔壁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抬头。   只见一条莲藕似的婴儿手臂正搭在它的右肩上,将老师深色的外衣攥出几分褶痕;而在左肩,则缠着一截纤细的蛇尾。   蛇鳞细密柔软,哪怕隔着衣服布料,老师都能感受到那种冰冷而光滑的触感。   这是什么怪物?   它怎么不知道,学校里诞生了这类半人半蛇、能力诡异的怪物?   老师惊慌失措地愣在原地,接着它就从镜子中看见,一个银白的脑袋从它背后探出头。   那婴儿皮肤是白色的、鳞片是白色的,连毛茸茸的胎发和眼睫都是银白色的,在光线下呈现出独特的金属质感,整个人都像是由冰雪捏成。   唯有一双眼睛是金色蛇瞳,纯黑瞳孔竖成一条细线,如同蕴藏着神秘与绝望的地缝。   老师定定地凝视着镜面几秒,随后就有一声喊叫即将冲破咽喉——它不是以攻击力见长的怪物,只有吸引来同伴一起对付背后未知的存在,它才有存活的可能!   然而,搭在它肩上的蛇尾却比它更快。   鳞片在半空划出一道冷冽的虚影,飞速地缠住它的脖颈,死死地扼住、收拢……   像是绞刑架上的绳索,无声地带来死亡。   老师下意识抓挠起脖颈周围,却无法违抗那蛇尾的力道,它只能瞪大双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球凸出、嘴巴大张,面色涨红后又逐渐变得青灰,像是火焰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   几滴鲜血喷溅到镜面上,很快顺着光滑的平面滴落,汇进下方的洗手池里,不见了踪影。   片刻后,老师彻底停止挣扎。   它的身形晃了晃,但没有直接倒下,而是以一种双腿无力弯曲、肩颈向后仰的奇怪姿态停住,像是有无形的力量正在背后支撑它一样。   然后从半人半蛇的婴儿身上,又爬出了一条手指粗的小蛇,缓缓游进老师瞪大凸起的眼睛里。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老师僵直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祂自然地站直,对着镜子洗掉脸下的血迹,然后露出一抹笑意。   祂把蛇婴向上托了托,让另一个自己坐在祂的肩膀上,拿起书本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大步迈入。   “……郑老师,你的脖子,”同事抬眼看了看祂,欲言又止地在脖子一圈比划两下,然后问道,“怎么有好几道血痕?”   “看着像是被指甲抓挠了好几下,都出血了……是今天的学生不听话吗?”   易逢初望向同事,在那一刻,同事莫名觉得心底一凉,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没事,”易逢初笑了笑,随口回答,“我自己挠的,只是脖子有点痒。”   “哦、哦……好的,没事就好。”   同事匆匆点头,不敢追问。   ——如果是自己挠的,那会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挠出那么几道凌乱深刻的血痕? 第73章   教师办公室是一间六人的配置, 木质办公桌排成两列,桌角放着不同科目的教科书。   小逢待在挎包里生长的时候,也跟着无聊地听了一点课, 记得现在被祂顶替的“郑老师”应该是一位语文老师。   所以易逢初视线一扫,很快就根据教材的科目找到了办公桌,祂动作很自然地来到桌前坐下,周围的同事也无人起疑。   桌上贴着郑老师的排课表,易逢初为了更熟悉自己现在的人设,就特意瞧了一眼。   这毕竟是具象化出的场景, 而非正常完整的世界,故而郑老师的课表上居然是一片空白,每天只有五班这一节课。   这也太轻松了, 那祂岂不是已经可以下班了?   易逢初百无聊赖地托着腮, 正在思考着翘班, 到学校各处溜达一圈,就见办公室的大门又被推开。   门后是一个全身长满眼睛的女人, 它的眼睛都没有眼睫毛, 只有眼瞳和眼白,像是一颗颗剔透水润的水银丸, 滑腻腻地上下滑动着, 将视线投向四面八方。   从其它老师的反应中, 易逢初得知这是三年级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的面部同样被黑黑白白的眼球覆盖,看不清它的表情, 但能从语气中听出严厉:“我们年级的老师都在吗?紧急开一个会议。”   坐在易逢初隔壁办公桌的林老师颤颤巍巍举手,“我, 我刚刚准备去上课……”   无数眼球齐齐看向它,让英语老师不禁抖了抖, 教导主任不容置喙地下令:“你先让学生自习,之后再补上。”   被紧紧凝视的感觉太有压迫感,英语老师连连点头称是。   易逢初目睹它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发觉在“家”场景中,由于出现的怪物数量较少,只能看出“爸爸”的力量高于“妈妈”;   但在学校,NPC可太多了,因此它们之间的层级划分似乎更加鲜明。   比如,目前看来,教师高于学生,而教导主任又高于教师。   也不知道是否存在地位更高的怪物,比如校领导、校长……   等英语老师处理好学生自习的事情,教导主任就把大门紧闭反锁,拉上窗帘、打开灯,在严肃的氛围下开口:   “校长先生下发紧急通知,让全体师生警惕学校内外出现的一切蛇类。”   “哪怕发现一抹影子、一枚鳞片、一张蛇蜕,也需要立即上报。只要信息属实,上报者就能得到丰厚的报酬。”   “以上这些,你们不仅要记在心里,也需要在课堂上多次提及,确保学生同样行效。”   “蛇?”   几位老师面面相觑,都极为不理解,展开讨论——   “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有蛇了?难道是从别的场景跑进来的?”   “校长这么强调,事情一定很严重吧。”   “那蛇就一定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普通蛇类了,让校长都这么重视,大概实力不可小觑。”   “奇怪,不是有伟大的咒噩之父定下的规则,任何存在都不得跨越场景吗?是有存在想办法钻了规则漏洞,还是规则有可能失效?”   易逢初保持微笑,静静旁听它们讨论如何寻找、应对自己。   ‘其实我已经在你们面前了。’   祂在心里悄悄地说。   攀在祂肩上的小逢弯了弯尾巴尖,似乎有些得意。   教导主任严肃道:“你们不需要知道蛇类的来历和身份,只要遵循校长先生的指示行动就好。”   接着,它便提及另一个话题,“为了提高各班死亡率,接下来让我们开展这周的教研会。”   “请各位老师提出并讨论引诱学生触发规则的方法……”   易逢初:“……”   居然还真的要开教研会吗?   不对,这教研会真的正经吗,连怎么杀人都要交流一下心得?   之后的会议里,易逢初就抓住其余老师发言时停顿的时间,随意地附和几个观点。   看似好像参与了,实则毫无自己的思考。   与此同时,易逢初在思索另一个问题:如果咒噩之父同样在这个副本里,那祂会给自己安排怎样的身份?   按照常理来说,高傲的真神在自己创造的小世界中,自然会选择最为至高无上的身份,不会容忍任何事物在实质或名义上位于祂们之上。   ——而在这所学校里,能够向全校师生发号施令的校长,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很可能由咒噩之父担任的角色。   但是……   易逢初想到那一大堆严格限制NPC的规则,又有些不确定了。   像咒噩之父这样多疑多虑、谨小慎微的伪神,真的会愿意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上吗?   【关于这些问题,】手机在祂脑海中开口,【或许,你可以问问命运本身。】   【抛硬币、掷骰子、甚至是扔树枝,只要是你发问,命运自然就会给你答案。】   易逢初若有所思。   对哦,祂身为命运领域的存在,能力涉及过往、现在和未来的可能性与走向,居然还没有真正试过“预言”。   于是趁着其余老师发言,易逢初随意抓了一块形状比较规则的橡皮,橡皮套正面印着商标,反面印着一行行英文小字。   易逢初暂时定为正面朝上表示肯定,反面朝上为否定,然后就漫不经心地抛掷起来。   指尖一抛,橡皮在半空旋转着下落,祂默念:   ‘咒噩之父是否在这个副本里?’   橡皮落到桌面,正面朝上——是。   想了想,易逢初又抛掷:   ‘那咒噩之父是否在居民区场景?’   这次橡皮落下,却是侧面朝上——是,也不是。   ‘咒噩之父是否在学校场景?’   ——是,也不是。   ‘咒噩之父是否是校长?’   ——是,也不是。   易逢初微微皱眉,随后意识到什么,换了一个表述方式:   ‘校长是否是咒噩之父?’   在接连三次无法给出准确答案后,橡皮终于正面朝上——是。   看到这些结果,易逢初不禁猜测:难道咒噩之父现在的状态和祂类似,同样分裂成了多个个体?   不然,祂怎么会同时身在学校和“家”,却又不完全在这两个地点?   易逢初正在走神,忽然,教导主任的眼球就一齐滑动起来,就像挤在狭小水桶里的泥鳅,滑溜溜得令人作呕。   它望向易逢初的方向,似乎有些疑问:“郑老师,今天你的发言怎么这么少?”   当然,偶尔说话时的语气也变得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在教导主任的印象里,郑老师是一个在它面前畏畏缩缩、又谄媚讨好的胆小家伙。   每次教研会,郑老师都会认真准备,磕磕绊绊地对着稿子读,试图讨好教导主任。   所以,它从未见过郑老师如此气定神闲的姿态过。   刚刚有好一会儿,教导主任都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它并不是老师们的上级——而坐在旁边微笑点头、时不时发表一点感想的郑老师才是。   衬托得它活脱脱像个主持会议的秘书。   面对教导主任的疑问,易逢初面色不变:“刚刚上完课,又没能抓住学生的错处,有点累了。”   “是这样啊,”教导主任点点头,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球却没有移动,仍然死死钉在易逢初身上,“你的脖子,又是怎么回事?”   “脖子周围发痒,不知不觉就挠破了,有什么问题吗?”   话音落下,其余老师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神情复杂地看向“郑老师”。   以前的小郑……有这么勇猛吗?   居然还敢这么自然地反问教导主任?   瞬间,办公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老师都屏息凝神,关注着“郑老师”和教导主任之间的交锋。   教导主任沉默片刻,眼球上上下下地打量易逢初几眼,确实没有发现更多异常,不仅长相、声音和身形都未变,连“郑老师”右手边的烫伤疤痕都一模一样,应该不存在被顶替的可能性。   ——大概是它想多了吧,校长让警惕的“蛇”怎么可能伪装成人,还伪装得如此完美呢?   如此想着,教导主任放下戒心,继续长篇大论一番,最后做结:“……校长对我们寄予厚望,我们一定不能辜负这份信任,希望各班级的死亡率能再上一层。”   顿了顿,它张开嘴露出满口的尖牙,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尤其是那个玩家……”   “她是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活人,味道一定最鲜美了。”   说罢,教导主任就和几位老师一同露出笑容。   从这些怪物勾起的嘴角,就能隐隐闻到血腥味。   教导主任看了一眼钟表,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匆匆丢下几张公告纸,让几位老师负责张贴到各楼层的公告栏里。   “对了,不要忘记送一份去广播室。根据校长的意思,以后每天早中晚都会播放这则广播,对师生们起到一个强调的作用。”   临走前,教导主任还不忘补充几句,接着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留下一办公室的老师对着公告纸发愁。   显然,哪怕这是在副本里,仍然是谁都不想承担额外的工作。   “我……”英语老师最先找好理由,“我要回去给学生们补课了!”   数学老师站起身,跟在英语老师身后:“正好,我去找课代表交代一下作业,和你一起去吧。”   两人走后,就只剩下四位老师,有人皱眉抱臂,有人礼貌假笑,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易逢初出声打破了逐渐胶着的氛围,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交给我吧,反正我的课已经结束了。”   旁边的同事愣了愣,下意识道谢:“好好好,辛苦郑老师了。”   易逢初带着几张公告纸离开,它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缓缓回过神,疑惑地挠了挠头:“奇怪,以前郑老师的气场……有这么强吗?”   有那么一瞬间,它甚至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并非是同一级的同事,而像是教导主任那种等级的怪物。   不,从那种莫名的压迫感来看,甚至可能更胜一筹……   压得它整个人都老实了,大气也不敢出。   违和感划过几位老师的心头,但“命运”降低了它们灵光一现、察觉真相的概率,所以易逢初明明没怎么演,可它们偏偏就是看不出来问题。   所有疑问和怀疑都像是海面上冒出来的一个个小气泡,很快就被浪头淹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脑海深处。   “错觉吧……应该是错觉。”另一个老师接话道。   它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说服别人,也像是在无意识地劝说自己——   不要深入探究了。   可能会死。 第74章   易逢初从一楼的公告栏开始张贴, 一层层完成教导主任给出的任务。   借着贴公告的遮掩,一条条银蛇的虚影自“郑老师”抬起的衣袖底下钻出来,近乎源源不断地疯长。   这些蛇的身形极为纤细小巧, 只有手指粗细,故而当它们爬到高处、贴着天花板与白墙的夹角飞快窜过,就很难用肉眼发觉它们的存在。   它们游走过每一层楼的走廊,耐心地光顾过每一间教室。   没有人发觉,在许许多多学生们的眼底,都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银白, 但这层异色又很快消退,像是初春消融的冰雪。   学生们仅仅产生了一瞬间微不可查的停顿,接着便行动如常, 或是认真地低头写作业, 或是继续与同伴们高声谈笑, 或是捧着书本穿梭在走廊里……   课间的喧哗一如既往。   充满童稚气的嬉笑声很好地掩盖了一切异常,似乎学校仍然是原来那个处于咒噩之父规则统治下的校园。   “呼——”   贴完公告, 易逢初小声地出了一口气, 祂站在公告栏前上下看了看,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十分满意。   不仅本本分分地完成了所有工作, 一点也不偷工减料, 甚至还逐一关心了全体学生, 深刻了解学生们的心灵世界——   这谁看了,能不说一声“敬业”?   手机:【……不, 恐怕咒噩之父不会欣赏这样的敬业。】   【不过,你把自己切丝成这么多份, 真的还适应吗?】   哪怕知道易逢初的本体有千千万万条小蛇,手机仍然对祂现在的精神状况表示担忧:这家伙不会顶替NPC上瘾了吧?   “还行, ”易逢初挥了挥手,解释道,“我只是分出了很多分意识,暂时隐藏在那些学生NPC的精神内部,潜移默化地影响它们的认知和行为,还不至于亲力亲为地操纵这么多个体的一言一行,那也太累了。”   “现在只是埋下一颗颗种子而已,等到时候……”   接下来的话,祂并没有说出口,只是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手机看着这道笑容,不禁嗡地震动一下,机体感到一阵寒意。   它确信,咒噩之父一定要倒大霉了……祝祂不好运吧。   除了贴广告,教导主任还叮嘱过,要把一份广告送到广播室。   易逢初从楼道里的建筑平面图中得知,广播室位于顶层七楼的走廊尽头,和校长办公室正好在同一楼层的相反方向。   虽然对校长的身份也很感兴趣,但易逢初还是决定先去广播室——毕竟祂现在扮演的郑老师,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抛下手头上的任务,闯入校长办公室的,祂还是先不做出这种打草惊蛇的反差举动了。   与下面六层教室区域不同,第七层只有几间校领导办公室,所以刚刚踏上这层,易逢初就感到四周安静了许多。   学生们的追逐打闹声逐渐远去,走廊中一度只能听见祂的脚步声。   易逢初在广播室前停下,广播室大门紧闭,门旁摆着一张旧课桌,桌面上贴着一张A4纸,用红色水笔写着——   「一,请将需要广播的内容放在课桌肚中,并迅速离开(大写画圈);」   「二,任何人都不得在广播室前无故逗留,不得擅自进入广播室;」   「三,一切广播内容都是正确的,不可违逆的,全体师生皆需完全遵守;」   「以上三条规则,违者都将按校规处理。」   易逢初看了广播室几眼,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最终选择把公告塞进课桌肚,依言离开。   当祂走到楼梯道旁的时候,手机本以为祂应该会直奔校长办公室,却没想到,祂还真的径直下楼,表现得如同一个严守校规的好老师。   【……】   手机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好奇心,询问道,【以你的作风,居然不去看看校长的真面目?】   “其实我是挺好奇的,”易逢初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我觉得敌人应该还不至于蠢到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白痴。”   “从刚刚开始,我就在尝试代入祂的性格和境遇——”   易逢初拖长尾音,像是在享受手机好奇而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踩着它恼羞成怒的前一刻,才悠悠继续说:   “现在做一个假设,假如你是祂,你性格谨小慎微、胆小多疑,又由于权柄纠纷,疑似处于几位真神的追杀寻仇中……”   以“假设”的名义,易逢初说了一堆负面含义的形容词,甚至让手机觉得祂像是在指槐骂桑,又在暗戳戳惹它生气。   但手机忍住没发作,只是发出灵魂质问:   【……一定要做这么恶心的假设吗?】   谁要当咒噩之父啊!   易逢初笑了笑,接着道:“现在,你已知你的敌人‘命运’可能已经入侵到副本内部,那你是会偷偷藏在暗处,利用副本掌控权的优势伺机而动,还是拿个大喇叭把自己的位置到处放送?”   【如果是咒噩之父,祂当然会选择前者,】手机豁然开朗,接话,【祂没有蠢到直接自杀,但也不可能有与你正面对上的勇气。】   “那不就对了。”   易逢初缓慢地走下楼梯,指了指上方广播室的方向:“从教导主任开会时多次提及校长,到各处张贴的公告内容、以及即将到来的广播……”   “从始至终,这些信息都在明里暗里地把‘校长’这个角色推向最显眼的闪光灯下,这是祂抛出的一个诱饵,只等我主动上钩。”   “不得不说,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吊胃口,还真的有些引起我的兴趣——但正因如此,我才更加确信,校长办公室大概率是一个为我打造、诱人的陷阱。”   说着,易逢初叹了一口气:“如果是本体降临,那我一定要去校长室陪祂玩玩,但谁让我现在只是一条柔弱无力的分身呢?只好小心翼翼避开陷阱了。”   手机:【所以你决定不碰校长办公室了?】   “我不能去,”易逢初露出思索的神色,“但或许,我需要有一个人替我进去……”   祂回到五楼,走进教师办公室,目光轻轻掠过其余老师,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   该选谁,替祂趟这一次雷呢?   ……   课堂上,小罗表面上端端正正地坐在课桌前听讲,实则精神已经越飘越远,在发呆一段时间后,她又打开了系统论坛。   她发现了,发帖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分——在论坛闲聊是真的会上瘾啊!   刚点进帖子,就刷新出了一片哀嚎声。   №856:   每日一问,楼主回来了吗?   №857:   我们的战地记者说去考据隔壁帖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悲)   №858:   啊啊啊啊楼主求你回来吧!至少告诉我结果再走啊!   №859:   +1,所以楼主认识E同学吗?   看到这些留言,小罗不禁心虚了一下,她才想起来,忘记告诉坛友们结果了……   于是她冒了一个泡——   №860(楼主):   呃不好意思,之前熬了个大夜,所以回来晚了。   №861:   捉到一只野生楼主!   №862:   楼主快说快说快说!   №863(楼主):   我连夜看了隔壁帖中透露的信息,在仔细对照后,我发现一切细节居然都可以对得上。   所以我有充分证据怀疑,隔壁提到的E同学,可能就是我认识的人……   №864(楼主):   恐怖的是,现实里他就是我同校的学弟,会礼貌叫我学姐,甚至就住我对门(笑)   №865:   草   №866:   ……   №867(楼主):   诶?为什么你们表现得这么平静?   昨夜我发现这些之后,都失眠了好久!   №868:   可能是因为,在这个帖子里震惊太多次,情绪阈值已经被提高了……   №869:   呵呵,没错,我现在已经用看小说的心态来追帖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大惊小怪了(点烟)   №870:   哈哈哈哈没错我不羡慕啊我不嫉妒啊我不惊讶呀!不就是认识神子拥有神眷可以轻松完成高阶仪式吗啊啊啊啊   №871:   谁把楼上抬走,感觉已经疯了(点蜡)   №872:   冷静了好久还是想感叹,楼主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什么运气啊!!   №873:   +1。其实猜到过楼主可能认识神子,但没想到关系这么近啊。   №874:   魔幻现实,什么时候这些世界都神子满地走了?   世界更新版本没带我?   №875:   楼主的经历听起来很离谱,但仔细想想,所有因果居然都闭环了……正是因为神子和楼主算得上是熟人,楼主才会获得这么浓厚的神眷吧?   №876:   笑死,楼主视角——小心翼翼举行仪式,祈祷ing   神明视角——隔壁家小孩在打电话求助啊。   №877:   乐,建议回去好好感谢感谢E同学。   №878:   附议,这种状况我们一般推荐楼主抱紧金大腿。   PS:楼主抱不上的话,建议把名额转让给我,我也想当命运眷属qwq   №879:   楼上建议哥,这就图穷匕见了(笑哭)   №880:   我记得隔壁楼主好像是第三维度人?楼主也是?   №881(楼主):   是啊,怎么了?(疑惑猫猫头)   №882:   嘶,只是刚刚忽然想到,咱们第三维度的基准似乎还未知……   №883:   那目前看来,命运之主好像是将子嗣长久安放在第三维度的!这是不是代表着,祂是或者将成为第三维度基准?   №884:   如果这是真的,那命运的规则会在第三维度占据主导,联系到祂是一位和善的神明……或许还不错?   №885:   emmm应该比第四维度【灾厄】、第五维度【梦魇】和第六维度【厄运】好吧?   №886:   +1,命运啊,听起来就比什么灾难死亡之类的友好多了(笑哭)   №887:   好耶,我也是第三维度的!是不是可以提前准备信仰命运了?   №888:   回楼上,那也得先有能力和财力得到命运之主的尊名和相关祈祷仪式吧?   目前除了楼主这样的命运宠儿,好像只有部分高阶仪式学者能够联系到命运之河中的神性生物,得知相关情报……   ……   小罗正翻看着回帖,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嗡鸣声,让她立即警觉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原来是挂在投影仪斜上方的广播机响了,平时它沉默着悬在每间教室的角落,黑色箱子状的外表很不起眼,可此刻伴随着几声电流声,它瞬间成为全体师生注意力的中心。   在这所学校,广播一般是用于播送重大事件和紧急通知,优先级仅次于违者即死的“校规”。   连讲台上的英语老师都停止讲课,安静地等待广播播放。   “这里是广播室,接下来紧急播送一条来自校长先生的通知。”   “请全体师生警惕学校内外出现的一切蛇类,其特征可能为……”   “以上信息,请所有人员牢记。如找到相关线索,上报者将获得丰厚报酬;如知情者不报,按即死处理。”   “本次广播结束,感谢收听。”   可以听见,每一间教室里都同步响起了广播声,嗡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织成一张宽阔的巨网,笼罩住整个校园……   不,或许不只是校园。   因为小罗曾经注意过,不只是在学校里,连在道路上、公园里、居民楼附近,都存在着形态各异的播音器材。   它们将遵循着副本主人的指令,将祂的规则传播得越来越远,让祂的意愿凌驾于整个副本之上,拱卫着祂的无上权力。   小罗暗暗握紧拳头,她想,校长正在全校通缉“蛇”——那是不是代表着,叙事者先生的到来,已经被副本里某个存在发现了?   是怎样的生物,胆敢通缉一位神灵?   小罗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那同样是一位神明。   联想到“妈妈”曾在她面前赞美过“咒噩之父”……难道在这个副本里,正在发生这两位神明之间的战争?   至于祂们之间矛盾的中心,小罗猜测可能是咒噩之父妄想“成为命运的主人”,有篡夺命运权柄的贼心,这惹怒了平时性情友善温和的叙事者先生。   所以,叙事者先生响应她的召唤,看似只是一步随心所欲的闲棋,实则还有更深远的谋略……   不愧是叙事者先生!   小罗越是细想,越是感到心惊。   而面对咒噩之父,小罗则在心底呸了一声,没想到神居然也会做白日梦想家……   赞美命运!她已经是坚定的命运信徒了!   就在这时,一道力道扯了扯小罗的衣袖,把她的思绪扯了回来。   小罗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银发金眸,人身蛇尾的婴儿正盘着尾巴,坐在她的课桌上,双眼默默盯着她,也不知道旁观了多久。   “叙、叙……”   大脑空白一瞬,小罗刚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就蓦地想到什么,抿嘴抬头,紧张地望向四周。   叙事者先生的化身特征太明显了,她生怕有同学注意到这里,向校长举报“蛇”的踪迹。   但出乎意料,所有学生、老师都对此视而不见,一如往常地讲课、听讲、看教科书,仿佛光明正大坐在课桌上的蛇婴只是小罗的幻觉。   这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知道这里应该是咒噩之父的地盘,叙事者先生目前是偷渡进来的外来者,小罗简直要以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和她一样的命运信徒了。   小罗忍不住疑惑地看向同桌,盯了它一会儿,同桌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瞥了她一眼。   在对视的刹那间,小罗清晰地看见,有一抹浅淡的银色在同桌眼底划过,同桌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回过头继续看书。   这温和、有礼而疏离的微笑……真熟悉啊。   小罗脖子僵硬地扭过头,表面上还维持着平静,内心却在尖叫:   该不会这整个学校已经被叙事者先生包围了吧!   这里还存在除她之外的活物吗?!   哪怕叙事者先生是庇佑她的神明,她也开始感到毛骨悚然了……   小罗现在觉得,叙事者先生好像才是这个副本最恐怖的BOSS,而副本的实际掌控者咒噩之父,恐怕才是真正的恐怖游戏闯关者……   “这节课下课,你就带着我回居民楼,”蛇婴看着小罗情绪复杂、瞬息万变的表情,语气平淡道,“你最好躲进102室,速度越快越好。”   “在某些时候,我大概无法分神及时庇护你。”   “那校规……”   小罗下意识回想起校规第三条——上课期间,不能去往教室之外的地方。   而蛇婴的神色始终平静,早晨的阳光照在祂银白的发丝、睫毛和蛇鳞上,恍若披上了一层薄纱,使祂看起来就像是古老油画中圣母怀中的圣婴,神圣而光辉。   看着这样的神明化身,小罗不自觉地止住口中的疑问。   是啊,她在干什么呢?   降临在她眼前的,是伟大的神明、命运的主宰,祂的意愿是不会有错的,无需旁人提出任何质疑。   “校规?”蛇婴望向远处,祂唇边勾起笑意,眼瞳却异常冰冷,仿佛凝视着祂的猎物,“很快就会不复存在了。”   甚至这里的一切,很快就都会化作飞烟,成为其主人的陪葬祭品。 第75章   下课后, 英语老师腋下夹着书本,慢吞吞地走在走廊上,它时而朝着窗外的草坪东张西望, 希望能碰巧撞见校长通缉的“蛇”的踪影。   它就看教导主任那个严苛的眼睛怪不爽了,要是它能得到校长先生的嘉奖提拔,从此一跃升职到领导层……   幻想着美好的未来,英语老师不禁对着窗户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但随即,这抹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透过玻璃窗的反光, 它看到,竟有一个人影不知何时站在它背后,距离极近, 却无声无息。   哪怕英语老师是一个胸膛内没有心脏跳动的怪物, 也被这道突然出现的影子吓了一跳, 产生一种心惊肉跳的错觉。   它猛地转身,后背几乎贴到玻璃窗上, 警戒地望向那道人影。   “别紧张, 是我。”   在它视野中,“郑老师”温和地笑了笑, 让一触即发的氛围缓和下来。   英语老师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又抱起双臂, 埋怨道:“你干什么突然出现在我背后?我刚刚还以为……”   还以为它真的遇到那什么“蛇”了呢。   看得出被祂顶替的郑老师本人大概处于办公室食物链底层,无论是教导主任, 还是与它同级的英语老师,对这个身份说起话来, 都是一副毫不客气的模样。   易逢初神情和善,好脾气地解释道:“校长先生让我来转告你, 尽快去校长室一趟。”   “校长?”英语老师面露狐疑之色,似乎是不敢置信,“怎么会忽然通知我过去?”   多说多错,而且易逢初不认为校长可能和一个传话筒做多余的解释,所以祂没有细说,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不知道……我猜,说不定和‘蛇’有关?”   祂之前就旁观了英语老师东张西望的全过程,故而猜测,对方应当受校长承诺的“报酬”诱惑,对寻找蛇类的行踪很上心。   果不其然,英语老师仿佛被戳中内心深处的欲望,一时间激动起来。若有若无的违和感在心头掠过,却被它不经意间忽略了。   它几乎要压不住嘴角的笑容,惊喜地叫唤道:“果然,我就知道校长先生能看到我的忠诚与努力!”   说着,英语老师装模作样地瞥了易逢初几眼,表情中难掩骄傲,话语却故作矜持道:“哈哈,大概校长多多少少也对我寄予了一些期望吧……小郑你呢,其实也不错,只是还需要继续努力。”   易逢初微笑不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嘚瑟完,英语老师便把课本塞到易逢初怀里,迫不及待地奔向校长室,步伐匆忙,仿佛将要奔向它幻想中的美好前程。   在两人错身经过的刹那,一条细蛇倏然从易逢初袖口中探出头,口衔一枚极轻极薄的鳞片,悄悄塞进英语老师西装外套的口袋里。   鳞片薄如蝉翼,静静滑进口袋深处,轻得像是没有重量,自然也无法被一心离开的英语老师察觉。   易逢初目送它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道,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祝你好运。”   虽是祝福,但语气却更接近于怜悯,仿佛正在目睹一位盲人一无所知地踏向万丈悬崖。   因为祂还有其它准备要做,易逢初没有在原地停顿太久,抬步走向教师办公室的方向。   随着“砰”的一声,办公室大门紧紧合上,将里面发生的一切异常都封锁在门内。   似乎隐隐能听见门内传出几声尖细的尖叫,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至少从表面上看,学校中的情况一切如常。   ……   校长办公室前,英语老师紧张地立正,整理了一会儿自己的衣领和衣袖,确保万无一失后,它才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门。   可是几声敲门声落下,室内仍然一片落针可闻的安静,它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校长先生……?”   英语老师呼唤两次,在寂静的等待中,它犹豫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推门而入:“校长先生,我很有幸得到您的传唤——”   话说到一半,它的声音蓦地停住。   不是它不想继续说,而是它的喉咙仿佛被某种力量狠狠扼住,清脆的声响自咽喉深处响起,等它反应过来,它就已然无法正常发声了。   啊……   面对这突发的攻击,英语老师的大脑卡顿一瞬,然后才意识到:   原来是它的喉骨,被捏碎了啊……   瞬间,英语老师面露痛苦的神色,双手颤抖着捂住咽喉,一边摇头一边踉跄后退,试图退出校长室的范围。   在它那双瞪大的、充满惊惧的双眼中,倒映出了无数在空中纷飞的“黑线”——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些线都由一串串漆黑污浊的文字组成。   这些蕴含诅咒力量的文字不断蠕动,恍若一条条长达几米的铁线虫。   这些“黑线”都是构成咒噩之父的一部分,它们带着某种奇异的频率缓缓翕动着,一圈圈环绕住贸然闯入陷阱的英语老师,如同禁锢敌人的锁链。   文字震颤,吐出凝聚咒噩之父大半力量的恐怖诅咒:   ‘以诅咒之神、咒噩之父的名义,诅咒你——’   ‘世间一切灾难、疫病、伤害与折磨,都将降于你身!’   ‘咒你身首分离、万剐千刀、力量消退、权柄分裂!’   如果英语老师现在还能说话,它一定会鬼哭狼嚎地求着校长,再给它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至少也要让它死个明白吧?它到底做错了什么?!   还有“权柄分裂”……什么权柄?   它一个普通NPC能有什么权柄啊,它自己怎么不知道?   但很可惜,此刻英语老师喉咙里,那些模拟人类生长出的发声结构已经破碎,这让它被迫保持沉默,只能无言地等待死亡降临。   它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道道气流穿过彻底被毁的发声器官,发出急促而痛苦的吸气音。   来自咒噩之父的顶级诅咒落下,英语老师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它先是感到视角一片天旋地转,然后它的眼睛就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一具尚且站在原地的、脖颈上方空空如也的身体。   正如诅咒所言,它的头颅已与躯干分离,身首异处。   然后是无数创口在它的躯体上绽开,无数种疾病在它身体中扩散,病痛、挫伤、刀伤、烧痕……   一切世间存在的伤害,都逐一降临在英语老师身上,而它的脑袋则在地面上维持着一个仰起的姿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正在经受怎样的磨难。   就在头颅上的双眼逐渐失去神采,英语老师觉得自己应该就要死去时,忽然有一抹耀眼的光芒自它口袋里升腾而起,短暂地驱散了部分诅咒。   英语老师感到,它体内即将流逝殆尽的生命力,似乎正在恢复……   等它回过神,它的头颅竟然已经完完整整地回到脖颈上,遍布躯体的种种伤痕也褪去些许,恍若时光倒流。   “……怎么回事?”   英语老师茫然地开口喃喃,喉咙似乎仍然隐隐作痛,声音也低哑了几分。   在空中飞舞的“黑线”凝滞一下,紧接着便愈加暴怒。   ‘命运!!’   神明的暴怒嘶吼如雷霆般,震得英语老师双耳嗡嗡耳鸣,它听见神明继续道:   ‘果然是你!’   ‘以区区分身的姿态,就想在我的神国中狩猎我……你未免太过自负!’   在巨大的求生欲之下,英语老师迅速梳理清目前的状况:似乎有位被称作“命运”的存在混进了这里,而它们伟大的校长先生、创造它们的主人,大概是想要消灭对方?   可是这和它有什么关系?   在此之前它根本不知道“命运”这位存在,它冤枉啊!   英语老师也不傻,在它脑海中,很快就浮现出一道熟悉的人影,让它憎恨得面目扭曲。   一定是小郑……   它想,小郑从今天早上起就表现得不太对劲,还故意引它进校长室,肯定是小郑有问题、要害它!   “误会误会,您听我……”   解释啊。   英语老师拼命摇着头、挥舞双臂,试图引起咒噩之父的注意,为自己正名。   然而它刚刚吐出几个字,就再次被扼碎喉骨,恢复到哑巴的状态,有苦不能言。   当然,英语老师不知道,就算它能条理清晰地为自己辩驳,咒噩之父也是不可能相信的。   ——毕竟带有命运、时间力量的蛇鳞都在它身上,且刚刚庇护过它一次。   在咒噩之父眼里,要是眼前的英语老师没有问题,那谁会有问题?   咒噩之父认定,它必然是“命运”派来校长室试探情况的分身!   只是没想到,“命运”不仅对敌人残酷无情,连对自己的分身也这么冷酷,就漠视它在诅咒中生生死死,受尽折磨……   这更加坚定了咒噩之父的决心:打不过就跑,反正祂的领域尚不完整,面对真神逃跑也不丢面子。   总之,绝对不能落到“命运”这样暴戾冰冷的家伙手里,步灾厄告死鸟、咒言蠕虫、命运黑羚羊……等等一系列在祂记忆中不幸成为“命运”腹中食物的神性生物后尘! 第76章   不知道在英语老师生生死死多少次之后, 那枚来历不明的银白蛇鳞终于彻底破碎,化为一小撮光泽莹润如珍珠的粉末,被裹挟着血腥气的风吹散。   失去神秘力量的庇护, 英语老师也彻底迎来了死亡。   在扭曲蠕动的深黑诅咒之下,头颅、肢体和躯干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由于怪物的身体内部结构与常人不同,可以在地面上这一片血污狼藉中,寻找到三颗心脏、两个胃,以及和人脑构造迥异的大脑。   毕竟这些怪物诞生的使命, 便是为了杀戮,因此它们的大脑也为了适应“猎杀”的特性,进化出比人更加敏锐的视觉和嗅觉区域。   铁线虫一般的“黑线”伸向这些零碎的器官, 它们灵活地穿梭着, 一阵里里外外的拨弄搜寻, 发出毛骨悚然的、搅弄血肉的“噗嗤”闷响。   半晌之后,咒噩之父充满困惑地喃喃道:   ‘怎么会……怎么可能找不到?’   祂本以为, 无论“命运”再如何小心地收敛力量、分割意识, 再把分割出来的分身塞进副本怪物的皮囊底下——也总会有些漏洞。   例如,轻微的命运领域力量残余, 或者体内异变生出的蛇鳞、大脑中盘踞的小蛇……   这些变化都是不可避免的, 就像一座庞大无匹的山峦,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一朵轻飘飘的浮云彻底遮挡。   然而,咒噩之父仔细搜寻的结果却是:什么破绽都没有。   除了之前那片消散如烟的鳞片, 余下的这些血肉、这些器官,都完完全全属于诅咒力量催生出的产物, 是咒噩之父亲自赋予生命、本应该完全忠于祂的造物。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空中飞舞的“黑线”恍若凝滞, 它们像是被某种恐惧一寸寸冰封住了,晃动的频率缓慢下来。   咒噩之父不可置信地想,难道许久未闻音讯,“命运”的手段居然已经变得这么诡谲而隐秘,让祂甚至分辨不出其分身?   可是,哪怕是以隐藏与遮掩为特征的阴谋领域,也不可能做到如此毫无痕迹地操控、顶替其余神祇的造物啊!   这意味着,或许此刻在咒噩之父的地盘上,已经遍布了“命运”的分身和布置,而祂甚至无法发觉……   这种感觉,就好像人类怀疑亲近之人已被不明物顶替,偏偏没有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能发觉异常。于是这唯一的、不被旁人信任的知情者,不得不日夜与未知的生物相对,逐渐在自我怀疑和恐惧的拉扯中走向崩溃……   咒噩之父越是细想,越是感到悚然。   祂几乎开始质疑曾经的自己——   当初是为什么那么自信,打算招惹那位残暴强大的新神的?   “黑线”在低空交错摇晃,情绪低迷了一阵,但咒噩之父没有沉浸在悔恨的情绪里太久。   因为祂一想象到周围“命运”分身遍地走的场景,就立马坐不住了,就好像有火焰在灼烧祂的触手一样难耐。   所以祂甚至没有心思恢复平时作为校长时的人身,就风风火火冲出门,由深黑线条构成的潮水向楼下飞快涌动。   此时正好是课间休息。   咒噩之父一进入教学区,就听到学生NPC们的嬉笑、闲聊声热热闹闹的,自四面八方涌来。   这一如既往的场景,让咒噩之父不禁微微放松一些。   幸好,幸好,目前看来,大致情况应该还是正常的……   等等,应该还正常吧?   细想一下,咒噩之父又感到有些不确定了。   不安感作祟下,祂现在看到什么生物,都觉得对方可能是“命运”的分身……   所以祂根本不敢想,这些孩子是否可能也早已遭受敌人的毒手。   咒噩之父徘徊一会儿,决定先去六层的教师办公室看一看——教师NPC们都是关系与祂更亲密的得力帮手,能力比普通学生要强上一大截。   总不可能这么快,就无声无息地全军覆没吧?   更何况,六层还驻守着祂的近臣,即全身遍布眼球、可以轻松察觉到一切异常的教导主任。咒噩之父对它还是较为信任的,所以第一反应就是过来寻找它,商议应敌策略。   于是“黑线”拧开门把手,它们就像一团形状不断变幻的乌云,缓缓飘进办公室里。   此时室内的窗帘都被拉开,窗明几净,所有老师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办公桌前,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是显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咒噩之父伸出一根黑线,搭到离门最近的教导主任肩上,说道:‘我已发觉侵入者的存在,你——’   话到一半,就蓦地顿住,被教导主任的动作打断了。   只见这浑身长满眼球的女人,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扭过头——并非是正常的左右转头,而是脖颈不断向后仰,近乎转了一百八十度,生生把自己的脊椎骨扭断。   与它近距离接触的咒噩之父,已然听到一阵阵骨骼错位、断裂声音。   “咔嚓……咔嚓……”   最后,教导主任的脑袋就像断电失控的玩具,完全垂落下来,摇摇晃晃地碰到后背。   它就这样仰着头,无数黑黑白白的眼球定定地凝视着咒噩之父,嘴角咧开至耳根,勾出一道诡谲的大笑,而它口腔中露出的舌头、上颚上,也同样遍布密密麻麻的大小眼睛,呆滞的瞳孔倒映出一条条停滞在半空的黑线。   它紧盯着咒噩之父,姿态诡异,语气却轻柔,态度似乎一如既往地恭顺:   “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为您效劳……”   在这一刻,哪怕咒噩之父本就是邪神,祂也觉得这场面实在是有点邪门了。   祂骤然收回搭在教导主任身上的黑线,同时迅速分出无数触须,探往其余老师——   有的老师如往常一般起身,朝祂微笑,却在向祂弯腰鞠躬的瞬间,脑袋“噗通”一声滚落在地;   有的老师任咒噩之父如何呼唤,身体都一动不动,只是双眼紧紧盯着咒噩之父,眼底含着奇异的笑意,直到身体被惊惶而暴怒的黑线撕碎,两颗掉落在地的眼球仍然紧盯着祂的方向;   更有甚者,还能自然地与咒噩之父对话,似乎思维尚且正常,等到咒噩之父以为这里终于还剩下一个正常的眷属时,却发觉它说着说着,就有一丛又一丛的蛇鳞如同苔藓丛生般地,自这位老师的嗓子眼里涌出来……   一时间,无数黑线暴涨。   不知是出于怒意,还是出于难言的恐惧,它们像是失控一样在整个办公室里盘旋抽打,直到办公室内部化为一片废墟。   桌椅的木屑、玻璃窗的碎片,伴随着老师们残破的肢体器官,散落满地。   咒噩之父停在废墟上冷静片刻,继续伸出黑线,开始仔细地扒拉检查老师们的身体部位。   这次祂找到了一些银色的蛇鳞,甚至有一两条发育不良似的、卷曲断气的小蛇。   祂终于找到了“命运”存在过的痕迹,但祂仍然无法安心下来,精神仍然紧绷。   那个贸然闯进校长室、身上找不到任何被“命运”顶替过的痕迹的英语老师,已然成为咒噩之父的心魔。   从此以后,咒噩之父几乎不敢信任任何眷属,不敢对任何出现在祂眼前的活物松懈——   “命运”或许不在这里,但咒噩之父看任何事物,都会怀疑对方是“命运”的一部分。   仿佛那位银白掠食者的阴影永远不会远去,永远与咒噩之父如影随形。   “啊啊啊啊——”   在无数黑线末端,长出了一张张带有一圈锯齿牙的小口,它们共同发出尖锐的叫声。   明明咒噩之父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脑袋,但祂现在却感到了人类口中的“头疼”。   正如祂进来时一样,祂猛地冲出办公室,来到走廊。   走廊中,孩子们不知何时竟已停止了谈笑,使这整座教学楼都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这些学生正站在一块儿,它们肩膀挨着肩膀、后背贴着胸膛,排列得整整齐齐,用身体筑起一排排肉墙,填满整条宽阔的走廊。   “校长先生……”   孩子们弯起嘴角,眼眸中闪烁着让咒噩之父惊惧的、冰冷凌冽的银色寒光。   稚嫩尖细的声音齐齐说道:“向校长先生,问好——”   “捉迷藏,让我们捉迷藏。”   “不如来猜猜吧……我们都在哪儿?”   咒噩之父安静一瞬,随即更加狂乱地挥舞起黑线状的触须。   在未知和被狩猎的双重恐惧之下,祂的理智终于如易逢初所愿,逐渐变得稀薄、殆尽,就像初冬河流表面凝结的一层薄冰,轻踏即碎。   咒噩之父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模糊了一会儿,等祂再清醒过来,整座学校已经被祂亲自摧毁。   只有一声又一声尖锐的广播音,像残骸之上的黑鸦般一圈圈徘徊不散,响彻整个副本世界。   祂听见自己正在尖叫着诅咒——   ‘该副本禁止一切入侵者通行,违者即死!’   ‘该副本不存在任何类蛇形生物,违者即死!’   ‘该副本不允许信仰、联系或召唤任何神明,违者即死!!’   广播音嗡嗡响着,卷席过整个副本。   正跑在半路的小罗也听到了这一系列动静。   哪怕她已经跑出一段距离,刚才学校崩塌的声音也震耳欲聋,带来大地震似的压迫感。   不管听到什么,她都不敢回头,只能拼命拖拽着在压迫感中有些发软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向前逃亡。   蛇婴已经长至一岁多婴儿的体型,无法再被装进黑色挎包里,所以小罗就用同样是孩子的躯体,尽力标准地做出抱婴儿的姿态,捧着圣婴向前。   不过倒也不是太费力,因为比起正常的婴儿,神明化作的蛇婴更轻,下半身蛇身的鳞片冰冷光滑,就像一捧没有重量的冰雪。   所以小罗承受的,主要还是心灵上的惶恐,以及副本剧烈异变的惧怕。   跑啊跑,居民楼的大门终于隐隐出现在她的视线尽头。   小罗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发觉头顶两侧的播音设备开始变化——它们一边不断重复着尖锐的诅咒,一边身形扭动变幻,化为一条条黑色长条蚯蚓似的黑线。   不……   不只是这些播音设备。   小罗飞快扭头看了一眼,然后突然吸了一口冷气,头也不回地加快速度奔跑。   在她身后,道路、路灯、灌木等一切设施,都在扭曲变形,变成无数狂乱纷飞的“黑线”!   这些线条黑暗而污浊,仿佛表面上凝结着一层油腻腻的粘液,光是看一眼,就给小罗一种极端致命的恐惧。   它们漫天舞动着,随后有部分“黑线”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向小罗涌动过来。   浩浩荡荡,如同黑潮。   有好几次,小罗都感到脚下的地面同样崩解为那种诡异的线,让她踏空,或是有破空声自她背后响起。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向她拍过来,尝试攥住她,那力道之可怕,仅仅是带起的劲风就足以掀起风暴。   幸好,她怀抱中的蛇婴虽闭目安睡,意识已然抽离此处,但仍然能够在危急时刻,提供下意识的庇护。   天空变为暗红,仿佛天神泣血,小罗背后的大半副本世界,都坍塌为一团团巨大“黑线”——她只有向前,别无退路。   慌乱中,小罗选择相信:命运的光辉,会为她指引道路的。   终于,她气喘吁吁地迈入居民楼门槛,听到怀中的蛇婴忽地出声喃喃,恍若梦呓一般:   “你说……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会在恐惧前,第一时间选择什么呢?”   小罗喘着气,无法回答,而蛇婴似乎也无需她的答案。   祂仍然闭着眼,婴儿白皙细嫩的脸庞上,绽放出一抹天使般的笑容,轻轻道:   “当然是选择逃……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已经让祂不再感到安全的世界。”   易逢初利用的,一来是咒噩之父暂时摸不清祂的渗透程度;   二来,则是咒噩之父刻在本性中的多疑和胆怯。   如果咒噩之父足够胆大冷静,祂也许很快就会拆穿易逢初的小把戏——   即易逢初其实是在装腔作势,通过不断顶替一些战斗力不值一提的怪物,给咒噩之父施加“敌方人多势众”、“副本已千疮百孔”的压迫和恐惧。   但实际上,只要副本世界的屏障仍然存在,只要咒噩之父能战胜自己的秉性冷静下来,祂大可选择继续躲在副本里。   这里终究是属于咒噩之父的地盘,易逢初再怎么渗透分身进来,也不可能用区区分身,就干掉完整体的咒噩之父。   可惜……   咒噩之父注定会多疑多虑,注定会在怀疑和幻想中,主观放大易逢初的可怕。   ——而当咒噩之父主动离开这个副本,奔上自以为的生路时,祂将正面迎上的……   会是易逢初早早蹲在外界的本体。 第77章   小罗行色匆匆地奔入居民楼。   虽然距离102室只有寥寥几步路, 但在副本世界的急剧异变中,她的步伐万分缓慢、沉重,每一步都像是陷进污浊不堪的沼泽中, 走得很吃力。   在她背后,连天空都消解大半,露出世界之外漆黑深邃的底色,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崩塌拆解为无穷无尽的“黑线”。   最糟糕的是,连这座居民楼也在融化。   天花板、楼梯、外墙……一切事物的内部都延伸出黑色蠕虫般的线,本能似的攻击此处仅有的玩家。   小罗眸光躲闪, 尽量不去直视那些诡异的东西,但漆黑线条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它们近乎无处不在, 骤然闯入她的视野。   细看才发觉, 原来这些线条都是由一圈圈污黑的文字构成的, 其中语言字符晦涩难懂,光是看着就令人脊背发凉, 像是正在凝视这世上最为危险恶毒的话语。   小罗记得, 副本中的某位存在似乎名为“咒噩之父”……所以这就是诅咒的力量?   一眼过后,小罗顿时感到精神钝痛, 太阳穴一下又一下地剧烈抽动着, 鲜血自眼眶中溢出, 可她居然还能维持部分理智,还有余力思考, 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甚至有种荒诞的笑意自小罗心底升起,让她有些想笑, 因为她觉得——   她似乎曾经直视过,比这更加恐怖磅礴的力量。   那伟力应当属于……   属于谁?   小罗忍住头脑的剧痛, 再度试图循着这种熟悉感,回想一些往事。   在外界的刺激之下,恍若有一道藏于脑海深处的闸门被打开,遗忘的记忆瞬间倾泻而出,翻涌如潮,浩浩荡荡地将小罗淹没。   她停顿一瞬,终于回想起:   那伟力应当属于“命运”,属于伟大的叙事者先生。   仅仅是从直视两位神祇的后果,她也能够确信,叙事者先生必然更强于所谓的咒噩之父。   这会是一场结果近乎毫无争议的斗争。   小罗——不,罗笙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赞美命运的仁慈与庇护……”   在她的视野中,多条系统提示接连弹跳出来,恍若两边高位存在的拉锯。   「系统提示:您直视了咒噩之父,获得诅咒“随机疾病”。」   「您有幸被命运主宰冕下庇护,幸运值大幅度提高,抽中的诅咒效果为:掉一根头发。」   「您的异信仰与悖逆惹怒了咒噩之父!」   「您已被咒噩之父注视,获得负面诅咒:“万般皆苦”、“穷困潦倒”、“骨肉离散”、“恶疾缠身”、“血光之灾”……」   吐出一长串令人胆寒的负面效果后,系统卡顿一瞬,又提醒道:   「您有幸被命运主宰冕下庇护,获得正向恩赐:“诅咒失效”、“疾病退散”、“灾祸远去”……」   在无尽诅咒的缠绕中,罗笙乐的视线几乎要被深黑覆盖,唯有怀抱中安然闭眼的蛇婴散发出银白光辉。   像灯塔一样,为祂的信徒驱散灾厄,指引前路,赐予祝福。   系统:「恭喜您,荣获额外特殊称号“幸运儿”。」   「当深受命运眷顾的您面临重大抉择,命运总会站在您这边;   特殊效果为幸运值提升,提升数值上不封顶。」   「该称号已存入系统背包,详情请自行查阅……」   在银白光辉的庇护中,罗笙乐终于平安踏入102室。   102室的大门仍然敞开,似乎并不畏惧外界的风波。   察觉到罗笙乐的到来,这次李婆婆没有再一动不动地背对门坐着,而是有所动作。   她缓慢地站起身,空气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禁锢在她身上的诅咒,仿佛一条条粗黑的铐链,密集得占据室内的大部分空间。   有几条诅咒飘飘忽忽,险些甩到罗笙乐脸上,让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罗笙乐瞬间意识到:原来之前,不是李婆婆不愿意动弹。   ——而是她不能动弹。   这位老人似乎和罗笙乐见过的其余NPC不同,她没有置玩家于死地的执念,更像是永远被手铐、脚铐困在副本里的囚徒。   而此刻,随着这位“囚徒”缓慢地站直身形,这些禁锢她的诅咒有部分被一一扯断,逐渐消散;   但也有些黑线像啃食人肉的寄生虫一样,钻进她苍老如树皮的皮肤内,在她的灵魂中镌刻下恶毒的诅咒。   在她裸露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深黑的文字在底下游弋,时隐时现——这是诅咒的烙印。   李婆婆就这样承受着数道诅咒的侵蚀,迟缓转过身,浑身上下仍然僵硬得像是一具刚从冰库中捞出来的尸体,周身寒气蔓延。   罗笙乐不知道对方获得的诅咒具体是什么,但光是看着那些钻入李婆婆体内的“黑线虫”,她就不难猜到,这些诅咒只会比她刚刚得到的那些更加严重。   李婆婆僵硬地转动面部,灰白无神的眼瞳朝向罗笙乐所在的方向。   罗笙乐:……!   虽然有点心理准备,但她还是难免被吓了一跳,毕竟李婆婆的外形真是……   太神似恐怖电影里的鬼了。   配上鲜艳得似欲滴血的红毛衣,更是像厉鬼中的厉鬼,让罗笙乐一时间不敢直视。   就在她内心忐忑打鼓的时候,神明化身的蛇婴倏然睁开眼,鎏金蛇瞳倒映出红毛衣鲜明的色彩。   祂静静凝视着老人,语气和缓,说出的话却更像命令:“替我庇护我的信徒。”   祂说得毫不客气,可李婆婆心里却最为清楚:一位神明的命令,那能叫命令吗?   这明明就是一枝橄榄枝!   抓得紧、抓得住,便可攥着枝头攀向高空。   于是,李婆婆僵硬惨白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一抹笑意,她不担心这位神明命令她,她只担心祂无视她。   老人单手握拳置于心口,弯腰鞠躬,诚心道:   “‘负棺者’李兰阴,愿为您效劳。”   第一次打照面,她就直接给出了自己的尊号和真名,以示对眼前神明的敬意和虔诚。   蛇婴闻言,微微颔首,平静地合上双眼,身体散作一片星辉似的、虚幻的光影。   银辉光点轻柔地散开、下落,乍一看还以为是室内下了一场细雪。   “雪花”落到李兰阴刻着诅咒黑纹的皮肤上,无声融入肌肤。   那些巡游在皮肉中的诅咒“黑线虫”,顿时像遇到了天敌,一阵剧烈的扭曲抽搐。   两股力量在李兰阴灵魂内缠斗,而孰强孰弱则显而易见——没过多久,污浊的黑痕就以罗笙乐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李婆婆的皮肤重新恢复一片冷然的死白。   果然,在众神之中,叙事者先生显然也是颇为强大的存在……   罗笙乐怔怔地想着,却听老人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咒噩之父正在逃离此地,所以这个由祂的力量为支撑的世界无法支撑太久,很快就会化为遍布诅咒力量污染残余的虚空。”   “你还需要多久,才能被系统传送回你的原生世界?”   第一次听到李婆婆说这么多话,罗笙乐立即看了一眼系统面板。   与以往及时的传送不同,此刻系统显示出一个进度缓慢的进度条,下方有一行小字说明:   「由于受神明力量扰动,系统传送功能定位不稳定,请稍后……」   罗笙乐:“……”   她估计了一下进度条的推进速度,大概过去两秒钟,才能从“22%”挪动到“23%”。   这代表着,等到传送完毕,至少需要一百五十多秒。   如果这只是电脑游戏的下载速度,那罗笙乐还会宽容地赞叹一声迅速;   但在这生死关头,副本世界已然岌岌可危、濒临崩溃,她只会在心里怒骂系统不靠谱!   她难掩惊惶地抬眼,望向四处,只见现在整个世界都被数不清的、扭曲的黑线覆盖,连居民楼应该也早已消失,只剩下102室仍然幸存——这大概是李婆婆有意支撑这间房间的结果。   但尽管有李婆婆的帮助,罗笙乐仍然能看到墙壁在抖动,像是一张被风吹动的纸片,并逐渐变得轻而薄。   她已经可以透过这层纸糊的墙壁,看到外界有滴着粘液的黑线在四周徘徊,像是一条条觅食的长虫子,时而拍打到墙上,引起墙壁更加剧烈的颤抖。   情况危机,罗笙乐语速飞快地回答:“系统定位不稳定,还需要近三分钟。”   “三分钟,”李婆婆浑浊的双眼望向天外,似乎正在思索什么,自言自语道,“应该足够了……”   “奉主之命,我会在你彻底离开之前,为你提供庇护。”   ……   万千圈文字构成的黑线舞动,咒噩之父疯狂地从副本里抽出自己的分意识和力量。   哪怕祂好不容易构筑的“牢笼副本”、“半个神国”因此面临崩塌,祂也不管不顾,一心逃往其余世界。   祂要另找一个足够遥远,远离“命运”视野范围的世界……   ‘不,还不够!’   部分黑线晃了晃,末端长出一张张充满锯齿的小口,它们尖叫道,‘还要换一个维度!’   ‘第三属于【命运】,第六属于【厄运】,绝对不能去……’   ‘那,第四维度呢?灾厄主宰会愿意接纳我吗?’   能做出生吞那么多己方信徒和奴仆这种事,咒噩之父的精神状态本就堪忧。   而现在,祂更是处于“命运”无孔不入施加的高压高危的精神压力下,言辞逐渐颠倒混乱,显出异常神经兮兮的一面。   于是黑线的飞舞更加凌乱,它们在小世界的穹顶之上展开庞大的身姿,做出无规则、不规律的蜎飞蠕动,洒出附着在肢体上的污秽粘液,足以让不幸见到这些线条的生命体陷入癫狂。   而每一滴污秽的粘液,都带着恐怖的诅咒,它们随机飞向各个方向,或许也将在某一刻,随机降落在某些世界上,带来神明亲自咒下的灾难、疫病、死亡……   “真像是一群可怜的,发了疯的蚯蚓啊。”   就在咒噩之父全身跨出世界屏障的瞬间,一道含着戏谑笑意的感叹悠然响起。   咒噩之父停滞一瞬,随即拼命向后退去。   祂骤然意识到不对劲,恍然大悟真正的致命陷阱恐怕就潜伏在世界屏障之外,所以本能地想要逃脱危险的来源!   但已经晚了。   许多纤细的小蛇缠绕住漫天飞舞的“黑线”,群蛇身姿优雅,慢条斯理地顺着黑线蜿蜒攀爬、环绕,仿佛这不是一场斗争,而是一次温柔的相拥。   唯有亲身感受的咒噩之父才知道,这个拥抱是多么冰冷。   蛇鳞在祂的肢体上簌簌游走,令祂感到自身恍若正在沉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潭水——   幽冷的,窒息的,致命的。   如同昭示咒噩之父命运终点的拥抱。   群蛇在祂耳畔嘶嘶吐信,温和低语:“为什么要逃呢?不是谋求命运权柄么?”   “现在,我不正是如你的意愿,赴约而来吗?” 第78章   如果请神秘界知名美食鉴赏家——易逢初先生来评价, 那祂会锐评:   蛾神薄脆,烤肉滋味,一口咬下来蛾翅簌簌开裂, 有点像烤肉味的薯片;   而咒噩之父口感劲道,味道微甜,构成黑色长线条的诅咒符文在口腔里逐个拆解,爆裂时带着爆珠感,像是黑糖珍珠味的软糖条。   当然,咒噩之父毕竟还没完全咽气, 苟延残喘之下,祂也偶尔会支棱一下,凝聚出几个堪称祂毕生能力巅峰的强力诅咒。   这些诅咒在巨蛇身上蔓延, 熏黑几枚银光闪亮的鳞片, 像是一滴墨水滴落在白纸上, 不仅刺眼难看,还隐隐有向四周扩散的趋势。   但这段时间内, 易逢初多次试验过自己的能力, 对命运和时间两个领域的认识和掌控都更上一层楼。   祂愈发熟练地交替使用两个权柄,很快就把身上扩散的诅咒清理干净。   咒噩之父只有不完整的“诅咒”, 而易逢初猜测, 自己也许同时拥有“命运”和“时间”, 所以咒噩本就不是祂的对手。   这家伙也只敢偷偷躲在暗处,让信徒念诵一下夸大后的祈祷词, 满足一下内心的幻想了。   ‘啊——’   万千黑色“蠕虫”不断扭动,发出痛苦的哀嚎。   这也是咒噩之父与蛾神的另一个区别:祂们两个, 一个更比一个聒噪。   易逢初不满地吐了一下蛇信,尾巴不耐烦地拍打几下, 又拍死一大片咒噩之父的黑线。   于是咒噩之父终于安静了。   祂意识到哀嚎是无用的,开始斟酌语句,忍着剧痛开口求饶:   ‘求、求您不要把我全部吃掉……我可以把诅咒权柄献给您!’   ‘我还可以成为您的从神……不!仆役,做卑微的仆役也可以!’   ‘只恳求您给我一个,活下来侍奉您的机会……’   群蛇顿了顿,它们面面相觑,“嘶嘶”声连成一片,似乎正在做旁人无法理解的内部交流。   这让咒噩之父猛然心生出求生的希望。   祂一面做出完全臣服、求饶的模样,一面思索着是否能够抓住“命运”思考的空隙,寻找逃离的机会……   易逢初本体的巨蛇压低身形,如同一座巍峨的山脉般向猎物压下来,投下一片阴影。   “其实,你更想拖延时间逃跑吧。”祂冷不丁地说,一语戳中咒噩之父的心思。   咒噩之父一惊。   祂正绞尽脑汁,还欲狡辩,却听“命运”道:   “在你身上,我可以看见几条未来的走向。”   “你开口求饶之前,你有两条命运轨迹,一条是死亡,另一条是做我的仆人。”   咒噩之父意识到什么,通体黑线僵硬住,一动也不敢动。   冰冷的竖瞳紧盯着祂,易逢初缓缓道:“可是在你开口之后,忽然就多了一条轨迹——”   “呵,”巨蛇轻笑一声,“逃跑。”   咒噩之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了。   祂又能怎样反驳自己命运的变化?   要是咒噩之父有人身,有人类那样的沁汗功能,那祂此刻必然已经汗流浃背了。   而环绕祂的蛇群还在继续嘶嘶低鸣,巨蛇一边绕着祂游走,像是在圈画出狩猎的区域,一边语气含笑,饶有兴致地追问:   “让我看看,你会想逃往哪里?”   “哦,在逃出生天的可能性里,你有一半的可能性会前往生命之树的第二维度,还有一半可能前往第七维度。”   “听起来真是美好的未来,是不是?”   易逢初带着恶趣味,使劲往咒噩之父的心灵弱点上戳:“只可惜,你成功逃离的可能性,本就只有小到可怜的0.8%……”   顿了顿,祂又慢悠悠地念道:“0.8%、0.7%、0.6%……”   “——归零。”   咔嚓咔嚓咔嚓……   在蛇群蜂拥而上的啃食声中,易逢初难得没有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猎杀中。   或许是一旦吃饱喝足,便偶尔会生发一些无伤大雅的哲学思考,祂盯着分身口下咒噩之父痛苦扭动的黑线,忽然想到:   其实无论是成群翩飞的人面蛾神,还是咒噩之父这样蠕动铁线虫似的诅咒文字链——   有关人类的常识都告诉易逢初,正常人应该是无法接受生吞这些活物的。   似乎很少有人类能够接受活物在口腔里活动、挣扎的触感。   而后被嚼碎的活物碎片,将在短时间内维持着神经活性,它们可能做出本能的弹射、抽搐等反射反应,再顺着食道滑进胃部,彻底融入身体的一部分。   甚至无需“食物”挣扎,来自人类自身潜意识里的抗拒意识,就会让喉部肌肉止不住地痉挛、挤压,将食物吐出来。   易逢初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种潜意识——   这该被称为“人类的本性”,还是“文明的烙印”?   祂不太理解,为什么人类能够忍受食欲,把到嘴的猎物吐出来呢?   易逢初就从来没有感受过诸如此类的,人类皆有的共识。   似乎比起“人性”,祂本性中的“兽性”总是更胜一筹,顽固地挤占了祂的本能。   这造成祂无法完全了解人类,而人类更加无法理解祂。   就像易逢初小时候,他一度对家门前那棵柿子树下的昆虫很感兴趣,他会很耐心地蹲在树根前,看着蚂蚁、蚯蚓、独角仙等各色昆虫来来往往,一观察就是一整天。   有时遇到雨天,他甚至会打着一把伞蹲在地上,旁观一团团蚯蚓从土地下钻出来喘息,柔软的环节身体扭作一团。   直到母亲下班回家,看了一眼地上的蚯蚓,笑眯眯地问他:“我们小易居然对昆虫感兴趣吗?”   “长大后想做昆虫学家吗?嗯,让我想想……明天妈妈正好放假,想不想去隔壁B市的昆虫展览馆看一看?”   当时,蹲在柿子树前的黑发男孩沉默半晌,漆黑的眼瞳像是深不可知的海底,令人看不透他的情绪。良久,他慢吞吞地说:“为什么,要展览昆虫?”   易眉山拉起孩子的手,虽然小易逢初不会像其余孩子一样疯玩,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回来,但她还是像平常的母亲那般,替他拍了拍衣服上可能沾有的灰尘。   母子两人一起往家门走去,易眉山耐心解释:“因为人们想要了解它们呀。”   “为什么要了解它们?”   小易逢初困惑地歪歪头,“人比虫大,人可以吃虫,所以虫是人的食物——那人为什么要了解食物?”   易眉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露出头疼的神色:“你一直蹲在树根前,不会是琢磨着吃虫子吧?”   “人不能,也不应该……”母亲欲言又止,喃喃道,“而且,我们家也没穷到需要吃土吃虫子的程度啊。”   说着,母亲又猛地想到些什么,双手捧起小易逢初的脸,左看右看,又试图掰开他的嘴检查,急切地问:“等等!你不会已经动口了吧?!是想吃那些蚯蚓吗?快张嘴,给妈妈看看……”   小易逢初眨了眨眼,虽然不明白母亲的急切,却还是乖乖仰头张嘴。   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两只手抓住,一顿猛烈地摇啊摇,眼前晃出一大片虚影。   “小易要记住!除非快要饿死了,不然虫子是不能随便乱吃的,比如挖蚯蚓吃——正常人不能这样!”   类似的童年经历,也给小易逢初莫名其妙地树立起两个原则:   一,不能吃人。   因为妈妈是人,而妈妈不是食物,由此可推人不是食物。   二,不能随便吃虫子。   尤其是像那棵柿子树下的,爬行蠕动的虫子。   至于其它的,易逢初只能感慨,做人类的规则实在是太多太繁杂了,祂至今也没有全然理解,只能像机器人一样为自己设定好固定程序,做出一些表面的模仿。   母亲的面容逐渐在摇晃出的虚影中消散,巨蛇因记忆中晕开的光影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眼,便看见群蛇的包围圈中,咒噩之父仅存的躯体。   在那些细长的黑线被尽数吞食之后,咒噩之父还剩下最中心、最主要的躯干——   高度密集的诅咒符号组成粗壮的长条形,像一条庞大而柔软的环节长虫。   祂不分首尾,身体两边末端都长着一张巨口,巨口大小直接等于身体直径,其中长着一圈圈螺旋状排列的锯齿,能想象到祂进食时搅碎食物的模样。   而当咒噩之父张开这两张嘴时,易逢初几乎能直接从这一端,看到锯齿逐渐消失在长虫体内黑暗漫长的管道里,再看到另一端嘴里的牙。   ……长得很猎奇,但味道闻起来很香,对易逢初而言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如果说之前那些细长的黑线,易逢初还能当作面条一样嗦掉;   那面对这样一条体型近有祂四分之一大小的“巨型蠕虫”,易逢初一时间就有点难以下嘴了。   吃掉这部分的话,符合母亲口中“乱吃虫子”的定义吗?   蛇群中的一半小蛇嘶吼着:‘吃吧!吃吧吃吧吃吧——’   ‘所谓的人性,不过是萌芽、发展于区区百万年前,可吃与被吃、猎食与被猎食的兽性,却起源于亘古黑暗……早在第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之前,便已然存在!’   于是易逢初张开嘴,刚想遵循本能吞下咒噩之父,再把消化交给漫长的时间。   可蛇群中的另一半,却又蛇头攒动起来,它们嘶嘶道:   ‘可你选择了母亲,来到人间,又是为了追寻什么?’   ‘在不知名存在腹中停留的无数岁月,在祂体内画下的无数个一,这些都在尝试拆解、重塑你的人格,将你化作野兽。’   ‘你真的想如祂所愿,将自己驯化,投入兽性的怀抱吗?’   “……”   易逢初陷入漫长的犹豫和沉默,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祂感受到有一个熟悉的存在,进入了祂的猎食范围。   易逢初心中一松,祂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文明始于制造和发展工具——   那把咒噩之父切片处理一下再吃,是不是就很符合正常人的行为了?   祂头也不回,就对闯入者下令道:“你,过来。”   蛇尾指了指咒噩之父的残留部分:“帮我处理一下食材。”   “闯入者”——前来追随命运之主的李兰阴:“?” 第79章   几分钟前, 整个副本世界在一声不堪重负的嘶鸣中,轰然坍塌。   天空溃散,大地崩解, 但罗笙乐的系统传送进度条卡在了80%。   就在她即将坠入无数世界之间的缝隙,可能面临被临近世界之间的巨大引力撕碎之际,李婆婆履行了她的承诺。   一只庞大无边的手掌托举起罗笙乐,成为一片供她落脚的“大地”。   罗笙乐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老人的掌纹即是深深的沟壑,皱纹即是起伏的山峦, 带给她难以言喻的震撼。   虽然她曾在梦境中,有幸窥见过叙事者先生本体的一角,但那毕竟只是遥远而模糊的一瞥, 冲击力不如这样与李婆婆近距离的接触。   罗笙乐有些无法想象, 只是李婆婆的本相便如此巍峨, 那令李婆婆俯首称臣的叙事者先生……   那大概是真正符合神话传说描述的“尘世巨蟒”。   出于好奇,罗笙乐鼓起勇气, 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立即转过来,神情有些僵硬恍惚。   ……失算了。   她刚刚那一刻才知道, 原来自己是有点巨物恐惧症的。   单单手掌便广袤如土地的李兰阴, 身体更像是一尊大得恐怖的塑像。原本那件毛衣的红色向外翻涌, 恍若一条汹涌澎湃的血河,化作斗篷包裹住她全身, 红布自她额前低低垂下,阴影遮挡住老人沧桑的面孔。   但最令人恐惧的, 却是背负在她身后的黑棺材——里面伸出无数惨白的、死尸肢体般的手,白花花地散在李兰阴周身。   罗笙乐看的第一眼, 险些把这些手看作佛陀座下无暇的莲花,定睛再看才发觉,那原来是聚集在一起、扭成纷乱造型的手。   而伸出千万只手的黑棺缝隙中,则有阵阵阴风吹拂而出。   风或许来自未知漆黑的死亡之地,裹挟着冰霜、尸体、腐烂混合的气息,令罗笙乐后颈发凉。   她甚至有种错觉,似乎此刻站在老人掌间的自己,也即将开始腐烂,逐渐步入棺材里的冥土。   好在,系统的进度条再度推进,很快就抵达100%,将她传送回了原生世界。   终于目送命运信徒的身影消失,李兰阴放下手掌,步步走向世界之外的混沌虚无。   在她脚下,无数苍白的肢体和尸骨垒成台阶,让她如履平地地行走着,拾级而上。   如果罗笙乐还在这里,恐怕会更加惧怕她,因为……   李兰阴脚下的这些尸体,都长着同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李婆婆自己的脸。   数不清的尸体紧紧堆叠在一块儿,姿态诡异扭曲,毫无生气。   其中大部分尸体的面容遍布皱纹,垂垂老矣;小部分则处于青壮年时期,偶尔夹杂几具属于婴幼儿早夭的、青紫的尸体。   有的面色安详,毫发无伤,似是寿终正寝;   有的肢体破碎,滴落着鲜血,像是死于车祸、事故等灾祸;   有的面色憔悴,头发稀疏,应当是在疾病的漫长折磨中合眼的……   李兰阴踩着自己曾经的尸体,血红的长斗篷垂落下来,划出一道血痕似的痕迹。   她对此面不改色,早已习以为常。   作为死亡领域的高位者,李兰阴的异能名为“死人经”。   她便是在一次次不断死亡的过程中得到体悟,并将每一次的尸骨炼作武器和台阶,以一介农妇的出生攀升到神座之下,成为神的仆役。   而如今,在被伪神咒噩之父禁锢多年之后——李兰阴觉得,她终于等到了自己命运的归宿。   赞美命运。   赞美这是一位宽容慈悲的真神。   李兰阴并不难找到命运之主此刻所在的方向,因为祂与咒噩之父间的争斗……   不,或许应该说,是命运之主在单方面狩猎咒噩之父时,发出的动静并不小。   光是在李兰阴踏着尸骨长阶向前的路途中,她就至少感受到十道来自神性生物恐惧的视线。   恐怕还有几位在维度夹缝中工作、赶路的记录者或断罪师,正忙里偷闲跑来附近,大着胆子放纵好奇心,旁观难得一见的神战。   李兰阴虽然外表上看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巨大版),但她耳力自然不错,捕捉到有神性生物惴惴不安地讨论:   “银白天灾果然名不虚传……好可怕,祂不会哪天来吃我们吧?”   “那就等死吧,没得救。”   “嗯?那边的朋友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别吵,我在写遗书。如果我某天葬身蛇腹,希望我的母神和姐妹们能够看到……”   李兰阴:“……”   红袍阴影下的嘴角微微抽动,李兰阴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命运巨蛇的附近。   然后,她就听到这位神明说:   “你,过来。”   “帮我处理一下食材。”   李兰阴忍不住看了看祂蛇尾指向的方向——那里瘫着她的前任上司,咒噩之父仅剩的身体部分,看起来已经半死不活了。   她难免对这样的任务有些震惊,但问题不大,老人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成熟半神了。   李兰阴稳住谦恭的姿态,轻声确认道:“您希望由我来处理吗?”   “嗯,”巨蛇硕大的头颅点了点头,补充一句,“先去掉两端的头。”   “人类不是都说什么,‘去头可食’吗?”   呃……   有丰富做人经验的李兰阴认为,“去头可食”大概率也不包括咒噩之父这种“食材”。   但她不会反驳想要追随的神明,所以微笑应下:“遵循您的意愿——同样感激您,给我这次手刃仇人的机会。”   巨蛇摆摆尾,对她的道谢并不在意,双眼仍然紧盯着咒噩之父的方向。   看得出祂很馋,很想动嘴,连周身的小蛇都忍不住嘶嘶吐舌头,难掩急切,但尚且强作矜持的模样。   李兰阴见状,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遵循神明的指令行动起来。   她扬起斗篷,猩红的斗篷边缘锋利如刀,让人想起神话中死神的镰刀,转瞬间就砍下咒噩之父两端张着嘴的首级。   接着,她又均匀地切割,把咒噩之父剩余的肢体切成大小合适的肉块。   一时间,李兰阴还有些怀念,回想起她当年还是普通人时,逢年过节剁黄鳝做菜的日子。   只是这一次,她的款待对象不再是村中的亲朋邻里。   她将服务于——至高无上的神明。   完成指示之后,李兰阴便垂下眼睑,静静等待易逢初进食完,整个人都如同一尊皈依在神脚边的,缄默而谦恭的雕塑。   蛇类没有咀嚼的习惯。   虽然,易逢初本体的结构与普通的蛇并不完全一致——比如祂浑身上下可以翻开的蛇鳞、蛇鳞底下丛生的兽瞳与小蛇,也比如在蛇口深处的很长一段,还生长着比獠牙更密集、更锋利的小型尖牙,可以模拟出类似于“咀嚼”的动作。   但可能是本性使然吧,祂往往习惯于吞食。   哪怕眼前的咒噩巨虫已经被切片成刺身,易逢初其实仍然是一口就吞下几段,堪称暴风式吸入,和祂想象中的——符合正常人行为习惯的用餐方式并不贴合。   ‘不过没关系,神明满足就好。’   旁观等待的李兰阴在心底慈祥地点头。   没过多久,易逢初就彻底将咒噩之父的躯体吞入腹中,终于愿意分给熟悉的“闯入者”一个眼神。   李兰阴没有耽搁,立即上前几步,毕恭毕敬地跪拜而下:   “在此觐见伟大的命运主宰,银白群蛇之王……”   她不带停顿地念完一长串尊称,随后道:“这对于您卑微的追随者而言,是无上的荣光。”   “我渴望栖息在命运的河畔,从此成为您座下指向仇敌的利刃,为您拱卫神圣国度的守门人,为您播撒信仰光辉的布道者。”   “不知道我是否有那份荣幸,能得到您宽容的应允?”   而她祈求臣服的对象——命运的神明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比起这些华美的词藻,我更想听你内心的声音。”   其实易逢初的意思很简单:   面前这个渺小的人影,正在叽里咕噜一大堆地在说些什么呢?   刚刚吃饱,正是祂不想多动弹、也不愿意提起太多精力的时候。   所以面对李兰阴修辞繁复的话语,巨蛇觉得,祂好像有点晕字了……   神明温和的轻叹落在李兰阴耳中,令她心中一紧。   自从晋升为半神,她就难免要与许多神明眷族、宗教人士打交道,逐渐习惯于使用诸神们大多喜爱的华美颂词和敬语……   没有料到,这位较为年轻的新神性情这么特殊。   祂看起来并不沉溺于信徒极尽修饰的赞美,那双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冷蛇瞳,似乎不仅能够看透命运的轨迹,还能够洞悉所有生灵内心的世界。   面对这位掌控众生命运的伟大存在,李兰阴不得不深思祂的每一个语句——因为命运之主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蕴藏深意的箴言。   祂说,想听她内心的声音……   这句话回响在李兰阴心头,给她带来难以言喻的震动:   祂是否早在多年前就已经预见到,她臣服于祂的这一天?   甚至,连她这一生做的那两个至关重要的预知梦,是否也都是这位命运与时间之神赐予的启示?   李兰阴想,祂一定洞悉一切,包括她的命运,众生的命运……   但祂要求她自己说出口,以示毫无保留的虔诚。   于是,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李兰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谨遵您的意愿。”   “我对命运的信仰,实际上来源已久。”   “因为在我身上,曾发生过一件违背神秘学原则的事——有谁会相信,一个死亡领域的异能者,竟然有幸做过两次预知未来的梦境呢?”   听到预知这个关键词,巨蛇眼底似乎浮现一丝兴味,祂压低头颅,做出倾听状。   虽然祂不明白,为什么李兰阴忽然讲起了过去,但好歹这次她说得更加简单直白,听起来像是人话。   况且,易逢初本就对奇闻轶事感兴趣。   此刻,祂便舒服地盘起身体,把头搭在卷到身前的尾巴尖上,听起了故事。   李兰阴的声音本就低沉沙哑,饱经风霜,为故事的底色增添一分神秘晦暗:   “第一次梦境,降临在我仍然是普通农妇的时候。我梦见田野里的作物全部枯死,土地干涸开裂,流出鲜血,而在那涌出血液的地缝中,露出一本由人皮制作而成的书。”   “次日,我就带着锄头来到田野,找到梦里看到人皮书的位置,果然挖到一本埋在土里的‘书’……那是一本带有死亡领域高位污染的古籍,它与我融为一体,从此成为我的异能‘死人经’。”   “第二次梦境,降临在我攀升至八阶的那天。我梦见自己在茫茫荒漠中苦行许久,黑线般的虫豸啃咬我的双脚,让我又刺痛又焦渴。”   “最终,我停泊在一片银白而清澈的湖泊前,湖水神奇地抚平一切伤痛。而就在我弯下腰,试图掬起一捧水的时候,我在湖水的倒影中看见了一条神圣的银白巨蛇……”   银白巨蛇本蛇眨了眨眼,尾巴尖微微翘了翘。   祂想,这是在指祂?   难道这是什么神性生物讨好上司的新话术吗?   兼具敬仰、赞美和一点宿命感,简直可以录入《神秘界求职话术大全》。   李兰阴维持着跪姿,垂着眼陷入回忆,因此没有发觉易逢初内心丰富的心理活动。   她长叹道:“现在看来,第一个梦境为我开启神秘世界的大门;而第二个梦境,则为我指明了灵魂与信仰的归宿。”   “如您所见,我能够一路升阶、斩落仇敌、赢得神性,最终走到您面前,都离不开命运隐秘的启示与指引。”   “所以,我信仰命运。”   老人沧桑的声音笃定道。   话说到这里,哪怕是藏在附近旁观的神性生物们,都要感到几分动容了。   然而易逢初很不善解人意,祂打破氛围道:“但你最终还是归于咒噩的名下,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咒噩使徒。”   “……是的。我至今坚信,祂大概就是第二个梦境里预示的,会一路啃食我双脚的虫豸。”   李兰阴对待前任上司咒噩之父,没有留有半分情面地评价道。   “希望您能理解,如我这般新晋的半神,大多会面临捉襟见肘的窘境。迫于生计,我不得不找一些各神明、各教派发布的短时工作。”   “而其中一项,就是为当时的咒噩之父制作一件融合死亡领域力量的道具。”   “当时的我没想到,祂不但想要留下货,还想扣下人……接下来的事,就诚如您所看到的。”   易逢初:“……”   咒噩之父你怎么回事?   怎么两任使徒都是坑蒙拐骗、强行绑架回来的?   怪不得在祂死前,连一个过来救命的帮手都没有。   原来是那些可能忠心的信徒和眷属都被祂自己杀干净了,就剩下两个勉强工作的异信仰使徒……   连使徒都不信仰其主,这种事放到其余神祇身上,能被嘲笑一亿年!   巨蛇身下的小蛇们扭动脑袋,狐疑地向四周望了望。   它好像听见,不远处那些鬼鬼祟祟躲藏的神性生物,正在爆发出嘲讽的低笑和窃窃私语声……   隐约还有一位年轻记录者的声音,从维度间的夹缝中传出来:   “我要把这件事记录下来,投稿给《神秘界笑话月刊》!”   “先上论坛发个帖子吧,我简直迫不及待想看到大家的反应了!”   “……”   小蛇沉默地循声看去。   那位记录者似乎察觉到什么,瞬间像是被扼住喉咙的鹅,话音骤然止住。   也不仅是那位记录者,包括附近神性生物的谈笑嘲讽声也消失了,胆子大的继续装作自己并不存在,胆小的则出于恐惧,立即逃往别处。   四周再度恢复寂静,至少在表面上看,好像只剩下易逢初和李兰阴两位存在。   这件事也提醒易逢初,一定要好好扮演使徒布莱斯的狂信徒人设!   不然,若是命运使徒表现出半分不诚,那祂岂不是和咒噩之父一个档次?   也太丢脸了!   就在易逢初沉思之际,李兰阴继续道:“即便是在被囚禁的漫长时光里,我也始终相信,终有一天会等到您的降临。”   “早在我成为半神之初就已经注定,我的命运终将归于您的掌控中……”   说着,她俯身俯得更低,鲜红如血的斗篷翻涌着,向四周散开,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   易逢初静静凝视着她。   这是易逢初第一次这么清醒地回归本体状态,祂发觉视野中的信息,要比祂作为人时更加庞杂——   那些命运线似乎变得更加具体了,祂甚至可以沿着这些丝线追根溯源,看到一些过去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例如,李兰阴身上有另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没有被咒噩之父绑架走,而是独自一人在神秘世界闯荡。   在这个可能性里,她不会在“旧相册”副本里遇到易逢初,但仍然会在某一天举行命运的祈祷仪式,与祂进行近乎一模一样的对话,祈求能成为祂的仆从。   真奇妙啊,两条分叉的河流,最终却会导向同一个结果。   祂想,李兰阴确实没有说错,她的确是注定归于祂座下。   表面上,巨蛇沉默不语,沉稳而庄重。   实际上,易逢初在心里疯狂摇手机:【你说——】   手机打断祂:【这是你的追随者,未来也可能成为你的侍从,不需要询问我的意见。】   易逢初:【……不,其实我是想问,她想应聘“神国守门人”——】   【可是,我有神国吗?】   手机:【。】   【虽然你现在没有,但……但你也可以有。】   手机试探着提议,【不如,你这几天发愤图强研究一下,争取几天就超越咒噩之父凝聚神国雏形几百年的道路?】   易逢初:【你自己听听,这要求合理吗?】 第80章   在李兰阴看来, 就是她所跪拜的巨蛇沉吟片刻,随后含着温和笑意道:   “我应允了。”   “七日,”祂说, “我会给你留七日的光阴,处理未尽之事,然后便归于我的国度,成为命运的守门人。”   李兰阴微怔。   未尽之事?   她都被关在副本里,与世隔绝这么多年了,还能有什么未尽事宜呢?   但当她的视线掠过视野边缘, 那一道自她身上垂落的血红斗篷时,她倏然顿悟——   虽然咒噩之父已被诛杀,分割成千万肉块, 但祂留下的负面影响还未被完全解决。   比如, 祂那些黑线触须所分泌的污浊粘液。   以李兰阴对咒噩之父的了解, 祂在濒死前的挣扎之中,必然不可能收敛那些粘液的挥发和洒落, 恐怕会有无穷诅咒伴随着粘液, 播撒向无辜的世界,造成不必要的惨痛伤亡……   而她如今所追随的神明, 无疑是一位慈爱而宽厚的命运守序者。   命运之主不会喜爱诅咒这样扰乱命运走向的因素, 故而会派遣仆役, 抹消命运中的混乱,维持应有的轨迹秩序。   这可以算得上是她归于命运麾下后, 真正意义上获得的第一个正式任务。   既是机会,也会是考核!   李兰阴自觉明白了主的深意, 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俯首郑重道:“是, 必然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易逢初:“?”   祂有些迷茫,祂刚刚表达了什么期望?   祂明明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给自己留一点凝聚神国的余地啊。   茫然地目送李兰阴带着某种使命离开,易逢初慢吞吞地想,就让她独自琢磨、折腾吧。   应该造成不了多大的影响吧?   时间紧迫,易逢初没有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转而拿出高考前复习的态度,询问手机:“你说的凝聚神国……应该怎么做?”   手机在某些时候话语刻薄,但当易逢初摆出一副好学生的求知精神时,它也跟着变得靠谱许多,像一位老师般循循善诱:【诸神的神国规则各异,不过相关的特点还是具有普遍性的。】   【而“旧相册”就是唯一一个你目前为止能够接触到的神国雏形,但咒噩之父没有掌控完全的领域,算不上真正的神祇,所以“旧相册”受限于此,就只能永远停留在雏形阶段了。】   【你有没有观察到,它有哪些特点?】   易逢初沉思片刻,回答:   “第一,它有不同于其余副本的屏障,几乎是一切力量的进入,都会在咒噩之父的监控和管理之中。”   “第二,它相当于自成一个小世界,有独特的规则……”说到一半,易逢初顿了顿,补充道,“但这一点存疑,我不确定那些规则,是否可能是诅咒领域独有的力量表现形式。”   “第三,整个副本本质上都由咒噩之父的力量构造、支撑,当咒噩之父死亡,‘旧相册’就瞬间彻底泯灭,连一粒沙尘也没有留下。”   手机:【这三点差不多就对应着神国的基本属性。】   【真正的神国将是完全属于其主人的自留地,是神明力量高度凝聚后,化虚为实的产物。】   【神国中的空间、时间等任何规则,都由神国的主人制定和掌控——可以说,每一个角落都可能是神的双臂,每一道风都可能是祂们的耳目,当外来者行走在其中,一举一动都逃不出祂们的感知。】   【甚至有部分神明的躯体会与神国生长在一起,让神国真正地成为祂们的一部分。】   听到这里,易逢初不禁有些感慨:“幸好,咒噩之父至死也没能构建出真正意义上的神国……”   否则,祂恐怕就无法这么轻松地瓦解“旧相册”副本,干掉咒噩之父了。   感慨过后,易逢初也深感目标之艰难。   祂需要在七天之内解决的问题,应该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祂的语气低落下来,闷闷地问道:“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你的最终目标,就是将力量化虚为实,具现出一个独立的崭新空间,至于第一步……】   手机顿了顿,说道:【你先尝试凝聚命运与时间的力量,让它们变幻为你所想象的实体。】   易逢初:“那么问题来了,我该怎么凝聚,又具体如何变幻?”   手机愣了一下,似乎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接着含糊回答:【呃,别的神祇怎么凝聚的,你就怎么凝聚呗?】   “……好了好了,看出来你也不知道了。”   易逢初叹了一口气,头一次苦恼得头脑胀痛。   身在虚无之中,祂却有一种自己回到了课堂的错觉——不,或许还不如课堂呢。   好歹在课堂上,老师和教科书都会明确告诉祂,该如何如何做才能解开一道题。   而不是像手机这样,给出一段莫名其妙的概述,让祂自己一次次尝试,然后在无数次尝试和失败中领悟。   如果可以,易逢初简直想要重金收购一本详细教程,上面最好明确地写着构造神国的基本公式,例如:   一个神国=x%领域力量+(100-x)%想象构造;下附过程环节详述……   可惜,易逢初想想也知道,世上绝对不存在这样的教程。   毕竟有资格构造神国的存在,也唯有那些真神——而诸神可不会在自己造神国的时候,秉持着科学研究的精神记录、发表一下心得感悟,以造福后来者。   巨蛇晃了晃脑袋,易逢初逐渐开始艰难的尝试。   第一天。   易逢初根本没能构筑出封闭的空间,祂面对一个六面不规则、歪歪扭扭拼在一起还漏风的银白空间沉默半晌。   太丑陋,太不规则了……完全不符合祂的审美。   易逢初果断一尾巴抽碎,毁尸灭迹,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   祂构筑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空间,但这个空间结构诡异,无论朝着哪个方向前行,最终都会回到原点,恍若一个无限循环的莫比乌斯环。   手机委婉地评价:【如果你的初衷是创造一个折磨玩家的副本,那你或许已经成功了。】   易逢初面无表情,再次抬起尾巴压碎这个试验品。   第三天,祂终于取得了重大的进展。   这一次,易逢初成功构造出一个完美的正方体空间,银白的光辉包裹着空间边界,像是一颗精美的银制摆件。   但或许是易逢初对时间的掌控还不到位,空间内的时间规则无比紊乱。   巨蛇尾巴向外一卷,随便抓了一只路过的神性生物放入空间,发觉随着它在里面惊慌失措地逃窜,它的外表时而变得幼小,时而变得苍老,似乎不断地在时间长河中来回横跳。   放走受到惊吓的神性生物,易逢初试着调节空间内部的时间参数。   祂觉得这次成功的概率很大,所以奋力鼓弄了很久,连尾巴尖都像是在用力,紧紧地把自己打成一个复杂的绳结,最终成功收获……   一个向左走则时间快进、向右走则时间倒流的鬼地方。   易逢初:……   易逢初:…………   祂不想干了!   以免继续刺激到祂,手机放缓语调,苦口婆心地劝说:【加油啊,你的守门人还在等待你把“门”建好。】   巨蛇长长的身躯盘绕一圈又一圈,形成同心圆状,祂把头埋进圆心处的空洞里自闭一会儿,倏然想起什么,精神抖擞地抬头:   “我之前,是不是从那个半梦魇手里抢到过一个副本来着?”   【那个被你改名成“无名之地”的C级副本世界?】   【是有这件事,】手机回答,【但那个小世界处于游乐场系统的监管下,我想你不会愿意和咒噩之父一样,勉强使用一个不完全在自己掌控下的“半神国”吧?】   “现在它确实不完全属于我,但以后可不一定。”   易逢初反问:“你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吗?”   【当然听过,】手机逐渐有些反应过来,【你是想……以那个副本现成的空间和规则为基础,再一点点剔除掉来自系统的影响,最终全部替换成你的力量?】   见巨蛇得意点头,手机却仍然犹豫:【这,这听起来理论上可行,但我从没听说过,还有神国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说得好像你知道所有神祇构筑神国的方式一样,”易逢初毫不留情道,“时间紧迫,这种方法比从零开始自己琢磨快多了——之前没神试过,那让我开先河试一试怎么了?”   说着,巨蛇游弋,前往“无名之地”的方向。   ……   在原「万花筒广告公司」、现「无名之地·封锁状态」副本附近的维度夹缝中,混沌无序的时空乱流在夹缝间冲刷而过,掀起的风暴足以撕碎一切卷入其中的生命体。   连天生具有强大力量的神性生物,除非必要也不愿意经过这里,所以维度夹缝也被称为“生命禁地”。   可就在这片禁地中,却漂泊着一间小屋。   这是游乐场体系下的“记录者”的工作室,一人一间,负责来回漂泊在负责区域之内,记录各个世界的能量波动、重大事件、副本通关记录,以及任何异常。   由于工作特性,记录者大多是【真理】和【窥秘】两个领域的异能者,方便他们无需离开有系统和诸神庇护的工作小屋,也可以时刻监测到各个世界的状况。   小屋中,一位记录者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高背椅上,无数信息具象化为散发荧光的数据,密密麻麻地呈现在她眼前。   作为真理领域七阶异能者,她能够在瞬息间处理完一整个世界的数据,排除常量、校对偏差。   而在记录者的身旁,有好几只钢笔一同在空中舞动,笔尖下流淌出流畅的墨迹,不断记录着今天的工作内容。   “哎,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啊,”记录者感慨,“也不知道这个月的《哲思者学报》、《炼金术与法术的奥秘》和我的精神食粮《神秘界笑话月刊》什么时候送到……”   就在这时,一片荧绿的数据海中,陡然出现一点猩红。   记录者投去诧异的目光,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发现这一点猩红就像滴进清水里的红墨汁,飞快蔓延扩散,染红成一片海洋。   “发生什么了?!”   “上次见到这么严重的异常数据,还是郝友谦那个副本直接易主……”   刚刚还在感慨无聊的记录者瞬间坐直身体,瞪大双眼,绷紧神经去解读那些异常数据。   一边阅读,一边翕动着紧张发干的双唇,念出她看到的数据:   “系统时间8时36分,封锁副本‘无名之地’力量异常,命运、时间双领域力量浓度飙升,系统信号受到冲击。”   “系统时间8时41分,系统信号与该副本失联40%,尝试修复。”   “修复未果。检测到副本世界严重动荡,构成力量正在转变。”   “系统时间?时?分,系统信号失联90%,尝试向副本内进行探测,未得到响应。”   “警告!该副本已超脱游乐场管控,原因未知……滋滋滋……”   最后一段的数据格外混乱,记录者花了不短的时间,才艰难地解读出它的含义。   看到这些时间记录,记录者若有所思:“怪不得异常数据会井喷式出现,现在已经是九点多了,而这些数据诞生在一个小时之前,只是因为信号失联,才会延迟这么久。”   习惯性地分析完数据问题,她忽然浑身僵住,连周身环绕舞动的钢笔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等等……‘命运’和‘时间’?”   记录者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又是命运领域?不会是同一位存在吧,上次夺取了副本掌控权,这次倒好,直接带着副本逃逸出游乐场的监控了!”   “不,不对,这也不能说是逃,完全就是明抢!根本没想瞒着我们。”   “救命,在我的负责范围里出了这种大事,这几个月的绩效别想了。”   记录者把头发挠得乱糟糟,拍了拍脸颊,恍恍惚惚地打开论坛,“事已至此,先看看大家在讨论什么吧。”   “顺便找找有没有前辈发帖分享过,减轻惩罚的小妙招……” 第81章   记录者心神恍惚地点进论坛, 熟练切入她们记录者的专属吐槽区。   万万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发帖发疯,就刷到首页有一位同样工作出了问题的倒霉同事。   “干一行恨一行, 三月崩两副本?”   记录者缓缓念出帖子的标题,不禁感慨,目测这位倒霉同事遇到的问题可能比她还要严重……   怀着同情又惺惺相惜的心情,记录者啪地一下点入帖子。   【吐黑泥】干一行恨一行,三月崩两副本。。。   №0(楼主):   如题,人在维度缝隙工作室, 精神状态已经快要疯了哈哈……   老天啊,我才刚刚上岗一年,就在履历里增添了两笔浓墨重彩的、负责区域内副本严重异常的记录, 隔壁在职三百年的前辈都啧啧称奇。   №1:   啊, 同情……但比起这个, 更加好奇楼主是怎么做到的??   №2: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楼主实惨,这是什么运气啊!   №3:   +1, 我工作一百二十六年了, 也没遇到过楼主这样的状况(笑哭)   №4(楼主):   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是副本自己动的手……   第一个副本是BOSS直接被干掉了, 副本永久封存, 幸好副本所在的小世界还健在。   №5(楼主):   那时候天真的我还以为, 这会是我工作生涯遇到的最严重、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怀着满腔热情继续工作……   №6(楼主):   直到这几天, 第二个副本给我扇了一个大嘴巴子(笑)   这次不是副本BOSS死不死的问题了,是整个副本小世界砰一声爆炸, 连一丝灰都没剩下……   №7:   草(一种植物)   №8:   为楼主点一根烟吧,当看到一个世界像朵烟花一样, 在眼前绽放的瞬间,楼主会想到什么呢……   №9:   楼主想到的,大概率是自己断送的升职前程吧(恶魔低语)   №10:   呜呜呜楼上两位别说了,打工人已经开始共情了,好虐!   №11:   楼主:有什么事儿冲我来啊!别对我负责范围内的世界下手——   №12:   很同情楼主,但是小声质疑一下,副本问题只要受到及时干预和维护,很难会走到整个世界崩溃的程度吧?   虽然遇到这种事,肯定有运气不好的因素,但是楼主自己的工作能力真的没有问题吗……?   №13:   楼上能不能有点同理心?按照你的意思,难道楼主还会放任自己管辖范围内出现重大问题吗?   №14:   保护楼主,她都这么惨了,你们补药指责她啊!   №15:   其实我觉得12楼的质疑有点道理啊……也没说楼主一定是工作态度不认真不努力,算不上指责吧?   只是连续出现严重问题,让人很难不怀疑楼主本身是有点能力缺陷的。   №16:   客观猜测,会不会是楼主还不习惯工作?比如监测处理信息的速度慢了,或者发现问题后的处理方法有问题之类的。   №17:   ……不,如果是我想到的那个副本,那副本异常就真的不是楼主的锅……   №18:   楼上这么快就解码了?   №19:   这就是神探在民间(抱拳)   №20:   谬赞谬赞(擦汗)其实是因为楼主没怎么用心打码,去翻一翻处罚记录公示表就能找到。   楼主介意我解码细说吗?   №21(楼主):   不介意…   呵呵,区区论坛解码而已,在我面临的风浪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笑)   №22:   感觉楼主现在的状态是心死了,摸摸头。   №23:   所以刚刚解码的神探在哪里?放个耳朵。   №24:   我刚刚抽空去查了一下处罚记录,最近几个月里,同时符合“出现严重异常”、“BOSS被斩杀”和“副本最终永封”三个条件的副本,只有之前那个鲸骨水族馆。   大家也都知道这个副本的情况吧,疑似那位新生的命运之主降临,吞噬了海潮的子嗣……   №25:   原来是那个副本,我有印象!   №26:   记忆里,楼主上次是不是也发过帖讨论来着?   №27:   噢,我的记忆也复苏了,上次我看到过楼主的帖子!   依稀记得,楼主那时还是一个天真开朗的新人,而现在怨气和死意比在监狱蹲了十年还重……   №28:   怜爱了,记录者这份工作害人不浅啊。   №29:   这种涉及神明的状况,确实是完全超出我们的处理能力范畴的……我承认之前对楼主说话声音大了一点。   №30:   可恶,这就让人更好奇了啊!第一次副本是真神降临,才只是BOSS噶了,那这次是出什么大事了?   №31:   呃,其实BOSS被杀死也是比较严重的问题,不能用“只是”来描述吧……   №32:   只能说楼主运气太差了,接连遇到大问题,相比之下BOSS死亡居然不算严重了(笑哭)   №33(楼主):   我直接说吧,不打码了。反正过不了多久,我的工号和被毁的副本名,就会被并列挂在处罚公示表上了……   №34(楼主):   这次出问题的是A+级特殊副本“旧相册”,算是我负责范围内等级最高的副本了。   这个小世界是最近才划分到我的工作区域的,据和我交接的前辈透露,该世界比较特殊,疑似和某位神明有一些关联……   因为觉得只要做好分内事务就好,我就没有打听更多细节,只知道这个世界的边界有一层特殊屏障,要额外记录屏障状况。   №35(楼主):   事发时,我前脚刚巡视经过“旧相册”,确认过世界内的数值一切正常,只有屏障的一个小角落呈现轻微力量波动,呈现一个最多拳头大的漏洞。   但这么小的漏洞放到整个世界上,几乎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只是正常做下记录,没有走紧急汇报渠道,而是等着把范围内的世界都检查完,再把所有记录和问题整合在一起提交。   谁知道,就一眨眼的功夫,“旧相册”的世界就开始崩塌了……   №36(楼主):   秉持着负责的精神,我本来还想回那附近看看什么情况,结果远远地就能感觉到海啸一样尖锐恐怖的力量波动,污染和不知名存在的尖叫齐飞,让我完全不敢靠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37:   啊这(害怕)   №38:   哎……摸摸楼主,这种事真的谁都预料不到(笑哭)   №39:   对啊,听起来楼主的工作都是按照流程正常进行的,根本不是楼主的问题。   №40:   等等,居然是“旧相册”副本吗?(呆)   №41:   问问楼上,这是什么很特殊的副本吗?   №42:   emmm……特殊,很特殊。   №43:   要是楼主仔细向前辈打听一下,就会知道——这个副本也被称为“咒噩之父的牢笼”、“神之蛊罐”。   №44:   哦,就是那个传说中至今没有玩家生还的必死副本?   据说这是由咒噩之父亲手建立起来的,里面还关押着祂曾经的使徒和信众……   №45:   这事是不是还被投过《神秘界笑话月刊》里的地狱笑话区?   №46:   只能说,摊上这么一个压榨员工还索命的上司,那些人真是有福了()   №47(楼主):   !原来是这样吗?   我一直知道这个副本可能比较特殊,但从没深究过,不知道它的来历居然是这样的……   №48(楼主):   那这个副本的BOSS算是谁?咒噩之父吗?可我这边显示在副本彻底崩解后,BOSS也确认死亡了啊!   №49:   ???难道咒噩之父死了?   №50:   第一反应是好死,那个到处发疯逃窜的家伙终于陨落了啊!   №51:   没人好奇祂到底是怎么死的吗?哪怕势力偏弱、风评一般,咒噩之父到底也是一位神明……就、就这么草率地死了?   №52:   听楼主描述,这个过程应该还挺快的,总不能是祂自己暴毙的吧?   №53:   嘿嘿嘿,作为阴谋领域的异能者,我嗅到了谋杀和阴谋的味道~   №54:   李涛,能够短时间内诛杀咒噩之父,摧毁副本的存在,一定是真神吧……   №55:   大概率还是实力不弱的那种。   №56:   +1,而且必然是一个擅于蛰伏、捕杀的老练猎手。   №57:   小道消息,早在很多年前,咒噩之父就面临着厄运女神麾下的“影之骑士团”,以及由梦魇主宰亲御的“终焉梦”的追杀。   而咒噩之父之所以能够存活这么久,不是因为祂实力超群,而是因为祂很会东躲西藏,闻到一点威胁的味道就能立即躲到千里之外,让两位神祇都难以捕捉到祂的行踪……   №58:   让我想到故乡的一句古老箴言,“能捕捉到生性狡猾的猎物的,唯有比之更为狡猾老练的猎手”。   №59:   听起来好厉害……到底会是哪位神明的手笔呢?   №60(楼主):   可能,大概,也许——还是那位“命运”冕下吧?   问就是在副本崩溃的瞬间,我感受到了熟悉的,“命运”领域的压迫感……   №61:   哦不,连续撞上同一位神祇两次,楼主真的太倒霉了吧!   №62:   这怎么不算一种命运眷顾呢?(笑哭)   多少命运信徒朝圣千里,却难以寻觅到命运之主的半分踪迹,而楼主只是普普通通地工作,就能与祂不期而遇……   №63(楼主):   ……   №64:   62楼说得还挺浪漫,但感觉楼主快要“哇”地一声哭出来了www   №64(楼主):   ﹥ ﹤   。 。   。 。   №65:   哈哈哈哈楼主还挺可爱的,擦掉眼泪安慰一下~   №66:   诶!不是!!   №67:   咒噩之父被命运之主干掉了诶!   命运那位现在疑似手握命运、时间和诅咒三个权柄了诶!   №68:   你们都不惊讶吗??怎么反应都这么平淡!   №69:   我也想问……这可是两位神祇的斗争,权柄的交替啊,我过了几分钟才缓过来,你们接受事实的速度怎么这么快?   №70:   连发三条的家伙和楼上,你们两个断网多久了?   №71:   +1,其余神明有动作的话,可能值得惊讶;   但是命运那位……祂很久之前就开始杀疯了好吗?   №72:   没错,这位已成隔壁禁区顶流了好吗!连新手求助区和闲聊区,也各有一篇神贴是涉及祂和祂的神子的。   №73 学海无涯:   救。   我只是闭关学物理学了五十年,怎么好像已经与外界脱节了……求指路!   №74:   如果还没有获得神性的话,可以去看隔壁两个板块的首页热帖;   如果有神性就更方便了,直接看这些帖子,链接放下一楼了。   №75;   #银白天灾生存守则#   #浅析命运与诅咒的斗争及背后隐喻#   #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伟大的天父与主——命运冕下吗!#   #三天吃一神性生物,十天剑指真神——命运之主战绩整理总集#   №76:   现在看来,祂的战绩又要更新了,死亡名单增添咒噩之父一位(笑)   ……   潜水一会儿,记录者终于憋不住了,发了一个回帖——   №98 平平无奇记录者:   楼主,我们真是同病相怜啊!!   就在刚刚,我管辖范围内的一个副本世界也消失了,不过倒不是直接爆炸没了,而是……好像被某位命运领域高位给“抢劫”走了(苦笑)   №99:   ……6啊。   №100:   第二位受害者堂堂登场!   №101:   怪不得我们这里叫“诸神游乐场”呢,确实是天神的后花园……看起来这些日子,命运冕下大概率玩得很愉快。   №102:   何止是愉快,简直是满载而归(x)   №103:   所以是哪个副本被“抢劫”了?   №104:   +1,第一次听说原来世界也会被抢劫啊??   №105 平平无奇记录者:   我也不知道这个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只知道忽然整个世界数据严重异常、力量波动剧烈,然后系统和副本世界的联系好像就被斩断了,那个世界脱离了系统的掌控……   这个副本,就是上次易主的原万花筒广告公司副本。   №106:   居然是这个副本……不是听说当时是那位“末日预言家”,把它从郝老板手里抢过来的吗?   №107:   草草草,我理一理,所以事情的全过程是——预言家疑似活着从登神之战中归来,抢了郝友谦的「广告公司」,然后又被顶头上司、现在的命运领域真神抢劫了?   №108:   有点微妙……预言家和那位命运领域的最终获胜兼加冕者,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109:   命运之河的那些神性生物在回应仪式顺便传教的时候,好像没有提到命运座下有这位预言家的存在,这是不是代表着他在战败后,好像没有正式归顺胜利者?   №110:   那如今的命运之主还放任他活着,甚至活得好好的……啧,真是仁慈过头了。   №111:   这样看的话,命运冕下打劫走预言家的副本,都像是在开一个有些恶劣的小玩笑……   №112:   看不懂这两位是什么关系,但作为工龄五百年的老前辈,我有些诀窍传授给楼主二人。   №113 平平无奇记录者:   我就说来论坛可以学到真东西!前辈请教!   №114(楼主):   给前辈沏茶。   №115:   咳咳(喝茶)   你们想啊,工作守则第二十一的内容是什么?   №116(楼主):   我记得是:“如发现无法独立解决的问题,及时走紧急通讯通道上报断罪师,系统将匹配附近区域的断罪师前来查看。”   №117:   那不就得了,守则不是只要求你们上报吗?   没要求你们一定要解决啊!那不是强人所难吗?   №118(楼主):   所以前辈的意思是?   №119:   你们只要记住——你们已经第一时间上报过了。   №120:   至于为什么没有断罪师收到上报信息,系统也没有通讯记录?   这就是考验演技的时候了。你们一定要表现得比他们还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是不是系统受到神战力量波及,通讯信号出问题了?   №121:   楼上牛啊,这就是工龄五百年的威力、老艺术家的从容吗(惊呆)   №122:   总之这一套下来,算是系统数据在强大的力量波动下造成混乱,事无对证,责任绝对不会落在你们身上。   再细问就是不知道、不了解、不清楚三件套,此事就已一笔揭过。   №123(楼主):   谢谢前辈提点!我悟了!   №124 平平无奇记录者:   这个月绩效有望,我又活了哈哈哈哈哈   №125:   问题得到完美解决,大家散了散了吧~   №126:   补药啊!大家别走,我还没八卦够呢!   №127:   +10086,我们至今仍未知道——   “预言家”现在是什么处境和身份?   他和命运冕下的关系是紧张还是缓和?   命运吞并咒噩之父,是否早有预谋?   还有祂抢走原广告公司副本,又出于什么意图?   №128:   好家伙,楼上是十万个为什么把。   №129:   唔,我个人猜测,最近命运冕下的动静那么频繁,可能是准备正式发展信仰和教会体系了。   №130:   赞同楼上,听说就最近,在命运座下好像多了一位“冥河圣灵”?   №131:   正好我有一帮研究仪式学的朋友,还认识几个神性生物,有些消息来源,所以另开了一个专帖,欢迎感兴趣的朋友们前来讨论哈。   链接附上:#关于命运教会或将建立的蛛丝马迹,及其结构雏形推测#   №132:   好耶!恭迎新楼主登基!(撒花)   №133:   路过浅浅吐槽一下,131楼的帖名一看就是学术论文写多了哈哈,怕不是真理领域异能者。   №134:   呵呵,我们真理领域是这样子的,一身学味(笑)   ……   事实证明,易逢初起初觉得李兰阴造成不了多大的影响,还是小看这位成熟半神的行动力了。   就在易逢初还在奋力构建神国的时候,在祂视野之外的土壤上,一场有关命运真神的信仰风暴就已经诞生。   这新生的信仰正如一场飓风,影响力飞速扩散,七日之间便吹遍九层维度、无数时空。   这样剧烈的变化,部分源于库尔特一族日积月累地回应指向命运领域力量的仪式和祈愿,主动向尘世传播命运的慈爱与威力,量变引起质变;   但更多的,则发源于李兰阴消除诅咒粘液的步伐。   对于那些普普通通生活在各个世界的生命而言,他们不会在乎,同样也接触不到权柄的更替、神明的纷争。   他们只知道,命运之主及其仆役为他们带走可怕的诅咒和灾难,赐予他们希望、健康和生命。   于是,他们自然就想要赞美,想要信仰祂们。   就这样,随着负棺者的血红衣袍掠过大地,一篇命运的颂歌也随之唱响。   众生口口相传——   在仁慈的命运之主座下,连代表死亡的半神也变得温柔祥和。   “死亡”奉神之命,走在被诅咒污染的大地之上,冥河潺潺流淌而过,为生灵祛除诅咒、平息灾难,带来“新生”。   如此生与死的相交轮回,似乎正暗喻着命运中永恒不变的命题,也是芸芸众生都逃不开的重大节点。   这些事件落在人们眼里,就更衬托出命运之主的强大伟岸,甚至与每个生命的生死未来息息相关,让更多人自发了解、信仰这位陌生的神明。   有了信仰的大规模传播,大大小小的民间教派同时应运而生。   由于空间和信息的阻隔,这些民间教派就像坠落在九层维度各个世界的星辉,繁多而庞杂。   它们有着不同的名字,有着相似或相异的核心教义——而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它们共同信奉同一位至高的存在。   九维度中,第三维度的命运信徒最为众多,组成的教派影响力也最大,其中规模最庞大、最正式的教派初定名为“命运巡礼”。   “命运巡礼”教派相信,每一个生命在世间的发展过程,都是一场庄重而漫长的巡礼,他们将终其一生,抵达命运的圣地,再在命运之主的嘉奖中步入下一世。   本来,易逢初应该能及时感应到,最近念诵祂尊名的人似乎一下子变多了,频率也变得愈发频繁。   然而时机不凑巧,祂正好在为构筑神国“闭关不出”,没有分出多余的注意和精力。   这也就造成了一个荒谬的事实——   那就是在众人眼里神秘莫测、有意扩大势力的命运之主本尊,反倒是最晚知道自己居然多了这么多信众的…… 第82章   神许诺的七日光阴转瞬即逝, 李兰阴如约踏遍了每一寸被诅咒浸染的土地,带走咒噩之父降下的灾难,留下希望与生命在她代神行过的大地中萌发、生长。   这期间, 栖息在命运之河中的孔雀冠蛇族祭司——库尔特同样感应到无数被歪曲的命运重回正轨,进而注意到李兰阴的存在。   在得知李兰阴是主动祈求侍奉命运的信徒,是主新收入座下的高阶异能者之后,库尔特的态度迅速变得友善热情起来。   哪怕种族、年龄和人生经历都迥异,两位命运信徒也很快以信仰为中心主题,愉快地聊到了一块儿。   库尔特甚至大大方方地掏出它正在编写的命运圣典, 与这位新来的同伴分享。   李兰阴双手接过圣典手稿,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纸面。   看得出来,这些纸张都被库尔特精心保存得很好, 没有半分褶皱或卷边, 质感厚重的羊皮纸整整齐齐地装订在一起, 上面是库尔特作为祭司训练出来的华丽花体字。   但有很多纸张,都是空白的。   李兰阴不禁有些诧异, 她认为以库尔特祭司的虔诚与谨慎, 不应当做出这样的……或许在大部分神职人员眼中堪称“懈怠”的行为。   注意到李兰阴停留在空白页上的目光,库尔特有些羞赧, 连忙解释道:“因为主不太在意圣典的撰写, 回应给我的信息也很有限, 所以圣典目前还有很多空缺等待补全。”   事实上,库尔特说得还是太保守委婉了。   每次易逢初收到它的祈祷和疑问, 都是维持着异常宽容的“可以”、“都行”、“你看着定夺”的放养态度。   太宽容了,简直宽容得让库尔特有些不自在。   它有时候宁愿主提出严厉的批评, 或者苛刻的要求,好让它能够更加努力地去完成, 回报主的恩赐……   于是,出于部分想要向主证明自己的心态,库尔特十分频繁地查找各地资料传说,同时常常回应人们指向命运之河神性生物的仪式。   它热衷于走过每一个疑似曾流传神话传闻的地方,也热衷于和每一个博学的学者交谈;   它从残垣断壁、山河大漠、日升月落、只字片语中,挖掘“命运”的吉光片羽。   ——这就像一场独属于库尔特的,走向它认定的救世主的“朝圣”。   然后,库尔特再把这些足迹编写进圣典,一字一句地织就命运主宰的光辉,绚丽而辉煌。   李兰阴念出了圣典手稿中的序章:   “祂是一切命运与轮回符号的集合。”   “在人世间的神话中,祂是环绕世界的尘世巨蟒,是代表永生不尽的衔尾之蛇,是预言的主人,是群蛇之王……”   “冠冕加之于祂头顶,于是原本混沌无序的命理,从此拥有清晰的轨迹,为众生指引来路与去处的方向;”   “权杖被祂握在掌心,于是原本无形无状的时间,从此产生明确的坐标和锚点,让众生不再迷惘于时间长河两端……”   “所有生灵都将在命运的尽头,走到祂的脚下——而主允诺,一切怀有希望者,都将被祂赐予命运的隐喻、时间的秘藏,在祂的慈爱与悲悯中走进崭新的轮回。”   李兰阴看了许久,欣慰地不住点头。   她看得出来,如今的命运之主仍然对经营信仰体系、建立教会兴趣不大——   但是,主不在乎,这不代表着主可以没有。   神能够随心所欲,可以视尘世荣光为云烟,可她们这些侍奉神的人,却不能对祂的荣光与名誉毫不在意。   如果到了神需要主动开口、言明需求才能得到某物的地步,那岂不是她们侍神者的失职?   在正式见到库尔特之前,李兰阴曾一度担忧,会不会其余的命运眷属缺乏侍奉神明的常识和经验,对主有所怠慢?   幸好,她现在能看见库尔特眼底热忱的火花,明白命运之主还有更多体贴入微的信众。   仔细阅读完圣典,李兰阴郑重地合上手稿,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你写得很用心,我相信主会喜爱它的,也愿主给予你认可与嘉奖。”   库尔特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灿烂真诚几分,尾椎后曳地的孔雀尾都微不可查地翘起来一点儿,显示出它愉快激动的心情。   它谦逊地回答:“不过,主的威能就如大海一般深邃,我实在是难以全部了解与描绘。”   “所以我还有许多改进的空间……”   李兰阴接着指出几点细节,赞美过后,她继续说:“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序章中写到,主向一切心怀希望者允诺,这便是祂对于信众的偏好吗?”   库尔特点点头:“我曾在祈祷时询问过主,为什么会在绝境中拯救我,而祂的回答正是……”   顿了顿,它抚上心口,仿佛能从心脏的搏动中,感受到虔诚的血液正在流淌。   它放缓了语气,似乎能借此回想起神明温和的口吻,“主说,‘因为你走到末路,仍然心怀希望’。”   “所以我想,这也许正是祂的偏好,祂会更加青睐、欣赏心怀希望者——只要生灵不放弃自己的命运,命运就永不会背弃他们。”   “原来如此。”李兰阴心有触动道。   诸神之中,各位神祇都有各自的偏好,给祂们的信众带来隐性的门槛标准。   例如死神偏爱屠戮生灵之人,真理之谬赞赏学识渊博的学者,生命之树眷顾孕育生命者,厄运女神喜爱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和巧舌如簧的骗子……   唯有命运之主说,应允一切心怀希望之人。   这是何等的宽容与慈悲!   在难言的触动中,李兰阴沉默片刻,对库尔特笑着感慨,“让我们赞美主的仁慈。”   “赞美命运!”   两人的赞颂声重叠,一个动听悦耳,一个苍老沙哑,交叠在一起却异常和谐。   就从此时开始,命运之主座下的两位信徒首领相视一笑,真正意义上地达成了一致和共鸣。   以信仰为基础,她们飞快建立起信赖和友谊。   但两位信徒不知道,易逢初当时收到库尔特的询问时,正趴在书桌上睡午觉。   听到萦绕耳畔的祈祷声,他抹了一把脸,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正巧看见旁边的牛奶盒上印着“希望”两个字,所以顺口安抚疑似陷入emo的信徒——是你仍然心怀希望。   说完这句话,他强撑着精神听完祷告,然后脑袋就“砰”地一声落回桌面上,睡得昏天黑地,还把木质桌子砸出了一道裂纹。   要是让易逢初知道,自己随口瞎扯的话,居然会成为日后正式的信徒指标,他大概会觉得有些荒谬。   但荒谬之余,似乎也不错。   因为命运确实,总会为满怀希望的生灵指引出路。   ……   哪怕已经通过劫持副本走了捷径,从零开始设计、构建神国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易逢初昼夜兼程地赶工几天,终于卡着七日的时限末尾,把神国彻底建好,然后传召祂的守门人进入其中。   李兰阴早已为这一刻等待了许久。   她将黑白交杂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反复确认浑身上下从衣物到姿态礼节的每个细节,都找不出一丝不妥,连背负的黑棺也安安静静,无数苍白的肢体缩回棺材深处的黑暗中,力求显得整洁、端庄。   一切确认无误,李兰阴方才按捺住澎湃的心绪,踏入命运之主的神国。   初踏入这片净土,李兰阴就感到命运和时间两领域的力量如宁静的水波,柔和却强势地将一切事物纳入力量范围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神国正中心拔地而起的高塔。   优美简洁的线条勾勒出洁白的塔身,其上环绕着威风凛凛的巨蛇,蛇身与白塔一同螺旋攀升,指向穹顶。   而被巨蛇仰望的神国穹顶,无日无月,也无昼夜之分,永恒地笼罩着一片朦胧而神秘的银色光辉。   唯有一轮圆盘悬在天幕中,金辉凝聚的指针一短一长,像是指向四方的利剑,一刻不停地绕着塔尖之上的某点高空匀速旋转——   这是一轮巨大时钟表盘,它指挥着神国内时间规则的运行,更昭示着神国主人有关“时间”的权柄。   李兰阴久久抬头仰望这一幕,视线停在白塔上许久。   因为那条巨蛇的雕刻实在是太过精巧,每一片鳞片都清晰可见,瞳孔微微收缩的神态栩栩如生,乍一眼看去,李兰阴险些以为那条蛇是活物,甚至……可能是她的主的又一化身。   这让她不禁呼吸停滞一瞬,随后看清那原来只是惟妙惟肖的石雕,才松了一口气。   整个神国就以这座缠绕巨蛇的白塔为中心,周围的白墙呈同心环状,向外层层延伸,白墙之间留出类似于道路的空间。   ‘与其说这是路,倒更像是一座纯白的迷宫……’   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李兰阴转念又想,‘不,我明白了。这确实是路——只是,它们的第一服务对象并非是人,而是蜿蜒游动的巨蛇。’   那就怪不得,这些道路都是曲线前进的了。   整片空间都以银白为主色调,透出一种辉煌的圣洁;又因色彩过于单调简约,使人感到如梦如幻的神秘虚幻。   这就是她主的国度……   李兰阴在心底震撼地一叹,然后根据主的指引,来到神国边缘。   站在边缘,能隐隐听到潮水涌动的水声——这是命运之河自神国之下发源、流淌的响动。   她就在这水声澎湃的边界处席地坐下,死亡的黑雾从棺材缝间翻滚涌出,粘稠而阴冷,在李兰阴周身流动凝聚,最后化作一道气势恢宏的漆黑拱门。   老人佝偻的身影依靠着黑拱门,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恒久不变的雕塑。   “死亡的圣灵驻守在命运国度的边地,一切向命运朝拜觐见者,需先踏过死门,在虔诚中迎来新生……”   “若是有不虔者擅闯,那他将看见死亡的阴翳。”   命运之河中,库尔特看到了李兰阴的身影,它提起笔,心满意足地写下圣典的新篇。 第83章   造完神国再把守门人丢进去, 易逢初感到精神层次的深深疲倦,简直比期末肝论文还累。   回到原生世界之后,他就完全不想动弹了, 以一种双手交叠于腹前的安详姿态平躺在床,陷入沉睡。   安详得好像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已经躺进了棺材里,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合盖钉棺。   若非手机能检测到易逢初的身体数值一切正常,它差一点就要拨打急救热线了。   窗外的光线逐渐黯淡,等易逢初昏昏沉沉醒来, 正是傍晚。   一缕昏黄的余晖透过窗帘缝隙,柔和地照在卧室墙角,易逢初的意识尚且恍惚, 他睡眼朦胧地盯着那片光斑许久, 放空大脑发呆。   一旁的手机忽地幽幽开口:【你觉不觉得, 你好像忘记了什么?】   易逢初显然还没回神,怔怔地重复手机的话:“……忘记了什么?”   手机侧面的排气孔吹出气流, 就像在无奈叹气似的, 【算了,反正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打来电话了。】   易逢初一头雾水地洗漱完, 还没想明白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事情, 就如手机所料地接到一通电话。   手机另一头, 传来罗笙乐的声音:“不好意思打扰了,易、易——”   她卡壳几秒, 大概是在称呼方面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更日常化的“学弟”。   罗笙乐语气窘迫地解释:“我因为某些原因, 被一个特殊的官方机构暂时拘留了,能不能请你做我的担保人, 过来保释我?”   “我公寓的备用钥匙就在门槛最顶上,麻烦你进门拿一下我的身份证件,就放在……”   易逢初维持着握住手机的姿势,眼底的睡意骤然消散。   他立即意识到,他把占用罗笙乐身体的假学姐给忘记了!   所以现在,罗笙乐本人大概率正在和假学姐共用同一具躯体。   也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都沦落到“特殊官方机构”异管局里唱铁窗泪了……   “好,学姐你别紧张,我很快就过去,”易逢初冷静地安慰她几句,又问,“地址是异能研究及管理局A市分局吗?”   罗笙乐顿了顿,然后感慨:“果然,你也知道异能和神秘世界的存在……”   “那就麻烦你了!”   接着,易逢初就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一个人走近罗笙乐,低声问她是否已经联系完毕,然后收走了她的手机。   电话被挂断,只留下一串忙音。   ……   “联系好保证人了?”   “是,他一会儿就到。”   罗笙乐点点头,把手机递给对面的工作人员。   不得不说,易学弟镇定从容的态度就像一池清冽的泉水,浇灭了她内心的焦灼,让她不复之前的紧张慌乱。   在她对面,孟司游接过手机,随口说道:“由于异管局性质特殊,规定只能由神秘力量的知情人担任担保者,希望你能理解。”   “不过我们这里的异能者数量并不多,以往被拘的人都需要等待至少一天,才能找到符合条件、且愿意赶过来的担保人,你的速度倒是挺快的。”   罗笙乐保持微笑,连连点头,礼貌回应官方工作人员的话。   心里却想,她也是最近才知道易学弟另有隐藏身份的……   易学弟甚至还是神秘世界里堪称地位崇高的人物——一位伟大真神仅有的子嗣!   这放在宗教体系里,恐怕会有无数虔信的艺术家为其雕刻塑像,或用尽珍贵而绚丽的颜料,把他的身影描绘在教堂穹顶,站在天神的御座之下……   说出身份会吓死你们!   ‘哦?原来你的邻居居然是这样的身份?命运那位的亲子?’   一道陌生的声音在罗笙乐脑海中响起,它口吻惊诧地喃喃:   ‘怪不得,布莱斯竟会出现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世界……’   ‘你知道这种隐秘的消息,看来你也不简单。’   ‘让我猜猜……你是命运的信徒,甚至得到过祂的眷顾?’   罗笙乐下意识按了按太阳穴,仿佛能隔着皮肉与骨骼,触碰到这个擅自躲进她脑海里的不明生物似的。   她面色冷淡下来,在心里回复:‘在我的担保人到来之前,我是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的。’   人生中第一次坐牢,罗笙乐没有心思搭理脑袋里的不速之客,更没有兴趣和对方闲聊。   但假学姐倒是兴致勃勃:‘别这么警惕嘛!你与命运神子有关,难道还怕我有意伤害你?’   ‘放心吧,我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我一向很惜命,并不想尝尝被布莱斯撕碎的痛苦。’   它态度坦诚,但罗笙乐仍然不为所动,对它充满了警惕和抵触。   因为要不是这个家伙,她也不至于刚出副本就蹲局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几小时前,罗笙乐的意识终于被传送回来。   与往常的肉体传送不同,人类脆弱的灵魂对于这种空间跳转更加敏感。   在回到自己身体的瞬间,罗笙乐就感到一阵海潮般的头晕目眩,还附带类似于晕车晕船的恶心感。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还有一声惊叫在嗡嗡的耳鸣声中凭空乍响:   ‘天呐,你居然这么快就活着回来了?!’   ‘咒噩之父从来不会让任何生灵逃离祂的围猎场……难道那老登终于暴毙了?’   ……什、什么声音?   彼时,罗笙乐正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连思考和反应的速度都比平常慢上许多。   她抬起头,惊愕地发现自己此刻居然身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左手还提着一袋日用品,就好像她从未进入过副本,身体还在自发地维持正常生活的轨迹。   这让罗笙乐的大脑再次宕机,纷乱的思绪接连冒出来。   她在缓慢地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之前副本里发生的事情,比如诡异的“爸爸”“妈妈”、降临的神明化身,还有将她托举起的巨大手掌……都是她的幻想?   难道她其实只是去商场购物了一次?   罗笙乐一下子被这样前所未有的状况给惊住了,左手拎着东西的力道不知不觉松开,满袋子的零食等商品散落一地。   恍惚之间,她回想起刚刚听到的惊叫,误以为是有人在她耳旁说话,于是无措地望向四周,提高音调:“谁?是谁在说话?……”   “……”   周围涌动的人群骤然安静一瞬,随后向开始自言自语的罗笙乐投来异样的目光。   这姑娘看着年纪轻轻的,怎么好像精神有点问题?   没多久,在罗笙乐四周就空出了一片区域,路人纷纷自发绕道,与她拉开距离。   ‘哎,’罗笙乐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叹了一口气,‘你再自言自语,别人就要把你当作幻听幻视的精神病患者了,快走吧。’   “你……你在我脑子里?”   罗笙乐后知后觉地扶住脑袋,殊不知这一系列行为落在旁人眼中,更显得古怪而异常。   她意识到身在人群中不方便继续交谈,便抬起右脚,想要向前迈一步——但奇怪的是,似乎还有另一个意识正在控制她的身体,让左脚也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   于是,不幸的事就发生了。   罗笙乐以一种左脚绊右脚的奇怪方式,“噗通”一声倒在人行道上。   幸好周围的人早有先见之明,提前与她拉开了距离,否则说不定会推倒一批人。   倒在路人特意为她空出来的区域,罗笙乐几乎能感到有许多目光正在灼烧她的后背,让她的脸颊开始发烫。   淡淡的死意在心底蔓延,罗笙乐迫切地想要爬起来!   但她刚刚抬起右手,右手就又被另一个意识放下了;   转而是右腿不受控制地动了动,像是在试着屈膝支撑起身体,可偏偏左脚并不配合……   一时间,罗笙乐整个人都像是刚刚长出双腿一样,肢体混乱扭曲地挥动着,在路上无助地蛄蛹。   ‘诶、诶诶诶——’   脑中的陌生声音惊呼:‘你在干什么?是第一天和你的四肢认识吗?’   ‘就当我求你,你先别动了!’   罗笙乐顿时被气笑了,也顾不上人家是通过意识与她对话的,脱口而出:“这是我的身体,你要求我别动?”   “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我身体里?是能力特殊的异能者、传说中的恶灵,还是其它什么非人生物?”   附近环境声音嘈杂,倒是没有人听清她说的“异能者”,但光是罗笙乐这副又是念念有词、又是扭曲爬行的模样,就足以让路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惊恐。   一时间,讨论和流言像是长了翅膀一般,“商场门口出现一个精神异常女子”的消息飞遍大半街道。   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甚至有人报警了。   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恰好A市异管局分局的异能者巡逻小队正驾车路过,而当他们经过罗笙乐所在的位置时,车里的能量波动检测仪“滴滴滴”地响了。   引得巡逻人员还以为有编外异能者在当街闹事,立即高度重视,下车查看……   所以,罗笙乐就被押到了这里。   回想到这一段,罗笙乐只觉得这辈子的体面都在今天消失了,忍不住多骂脑海里的陌生生物几句。   假学姐:‘……?’   又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骂它?   隔着栅栏,孟司游坐在罗笙乐对面,看完了巡逻小队的报告和当时的能量仪记录,笑着叹息道:“你的运气可真不好。”   罗笙乐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就听外表年龄与她相仿的男人询问:“你之前在大街上,是不是刚刚从某些危险的副本里逃生出来?”   她茫然点头,得到孟司游的解释:“你当时在能量仪上引起的波动可不小,险些让巡逻队以为你是流落在外的高危异能者。”   “但现在看来,你本身的力量数值并不高,等阶大概在3至4阶左右,而之前高得惊人的力量波动,应该来自你在副本里刚刚接触过的存在。”   “我就说呢,怎么可能有人同时带有死亡、诅咒、命运、风系四个领域的力量……误会误会。”   明白罗笙乐大概率只是一个无辜的倒霉蛋,孟司游的态度就肉眼可见地变得友善。   他让人带来一包湿巾,示意罗笙乐可以把沾满尘土的双手擦干净,然后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充满歉意地笑了笑:   “虽然是误会一场,但根据规定,这个流程都走到一半了,还是需要你填写一下异能者登记表,再由担保人把你带走……抱歉。”   “你放心,官方不会对登记在案的异能者抱有偏见、敌意或者差别对待。只要你不利用异能做出违法乱纪的事,就完全可以正常生活。”   “日后如果遇到困难,也可以来异管局求助。”   罗笙乐心下一松,回以微笑:“好的,都能理解。”   她一边与孟司游交谈,一边略带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光是孟司游身上的制服,就让罗笙乐察觉到不少隐含的信息,例如,他这身衣服从具体规制到肩膀上的徽章,都与分局里其余工作人员的统一穿着不同……   直觉告诉罗笙乐,眼前这个男人的职位可能是分局里最高的。   难道这是什么总部的领导,出于某些原因才驻守在A市的?   反正干坐着也是无聊,罗笙乐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又一个猜测,看得假学姐直乐呵,却不敢再出声招惹她。   “孟队,担保人来了!”   门被打开,走进来的工作人员一脸欲言又止。   话音莫名顿了顿,工作人员才压低声音继续道:“担保人身份比较特殊,您做好心理准备……”接着他又转过头,对门外某个人说,“就是这里,您请进。”   孟司游不以为然。   大家都是不同于常人的异能者,身份能有多特殊?   但等易逢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巨大的惊讶感顿时充斥了孟司游的内心。   特殊,这位确实特殊……他怔怔地想。   毕竟易逢初——可能真的不是人! 第84章   孟司游本就无意为难罗笙乐, 再加上还有一位神子做担保——就差真神亲临了,所以整个流程走得异常迅速通畅。   在面对易逢初的时候,孟司游有好几次欲言又止, 忍不住想要打听,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父亲”正在逐渐发展信仰和教会体系?   还有祂最近的频频动作,又有什么目的呢?   但他刚刚想开口,就收到了来自江宥的短信,被隐晦地警告了几句:   【我预感到,你可能又要按捺不住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了。】   【请你记住, 我们的世界在神祇面前很脆弱,不该知道的,就不要试图探求;】   【而神明默许我们可以知晓的, 自然会在某天为我们所知。】   【作为凡人, 唯有顺应命运的流向。】   孟司游握住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抬头,对等待在栅栏另一头的罗笙乐微笑道:“好了, 你可以回去了, 感谢配合。”   手腕间能够抑制异能的特制手铐被解开,罗笙乐微微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   揉了揉僵硬的手腕, 她和易逢初一起走出分局门口。   收起易逢初还给她的公寓备用钥匙和身份证件, 罗笙乐深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感激道:“易学弟!这次真的多谢你了,不然我都不知道去哪里联系A市的其余异能者!”   “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她几乎是用一种看待救世主的目光看着易逢初,“你是更喜欢神秘世界的道具, 还是现实世界的东西?”   “只要你需要,我会尽一切可能去完成!”   更何况, 如果易逢初真的如论坛里众人猜测的那样,与叙事者先生有密切的关联,那后者更是救过她不止一次,罗笙乐也一直苦恼于无法回报这位友善的神祇。   罗笙乐想,比起高高在上的神灵,她离易逢初的距离更近,或许可以试着为叙事者先生的亲眷做些什么……   易逢初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往回走,随口回答:“学姐不用这么客气,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力所能及而已。”   看了看罗笙乐热切的眼神,他停顿一下,补充道:“当然,如果学姐有精力的话,那可以多多搜集一些神秘世界的传说,把你在游乐场里听说的故事告诉我。”   “比起贵重的礼物,我还是对这些有趣的传闻更感兴趣。”   罗笙乐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她在心里暗想,叙事者先生似乎也喜好收藏各种故事传闻……   难道,这是什么流淌在血脉里的爱好吗?   晚风阵阵,两人一起回到公寓楼。   期间,罗笙乐也产生了许多疑问。   比如,易学弟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具体身世?他知道叙事者先生的存在吗?他关于诸神游乐场和神秘世界的了解,又有多少?   在这学期开学的时候,罗笙乐曾经见过易逢初在世俗名义上的“母亲”,母子两人看起来关系很好。   所以她在看到那个帖子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对母子可能并没有血缘关系……   种种疑问在罗笙乐心头盘旋,让她眼神有些飘忽,时而小心翼翼地瞥易逢初一眼,观察一下他的神色和状态,然后再飞快收回视线。   但她始终没有问出口,只是和往常对待同学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易逢初闲聊几句。   罗笙乐还没憋得慌,躲在她脑海里的假学姐就率先沉不住气了。   它亲身面对易逢初时唯唯诺诺,此刻有罗笙乐本人挡在它面前,它倒是胆子大了起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怂恿她:   ‘既然有这么多问题,那为什么不问出口?’   ‘反正他看起来对你的态度很随和,趁着他心情不错,说不定你问了,就能得到回答呢?’   ‘作为神子,但凡他无意间向你透露一些高层次的情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它蛊惑的声音如同恶魔,试图勾起罗笙乐的好奇心和贪欲,‘那些珍贵的知识,就算你用不到、甚至理解不了,你也可以把它们挂上论坛,进行交易拍卖。’   ‘涉及神明子嗣,一条情报五百万积分打底,上不封顶;要是有关神明,那更是有市无价,你甚至能够凭借它们,轻轻松松走向更高的层次——’   “啧。”   在易逢初看来,罗笙乐猛地停住脚步,她看起来有些烦躁,双手在耳旁扇了几下风,像是在驱赶恼人的蚊蝇似的。   “怎么了?”   其实易逢初能感知到假学姐的存在,他甚至可以直接听到,它在自以为隐秘地对罗笙乐煽动些什么。   但他故作不知,询问罗笙乐的看法。   “……没什么,”罗笙乐在耳旁扇几下风,又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某个声音甩出脑海,“刚刚有苍蝇在围着我叫,太恶心了。”   “希望它能安静下来,滚远一点。”   她放慢语速,指槐骂桑道。   罗笙乐还记得自己的初衷,是关心易学弟的状况,以及想要回报他和叙事者先生的恩情,而不是……   而不是擅自越界,探究他人的隐私。   如果真的走到这一地步,那她会为自己日益膨胀的卑劣私欲感到羞愧的。   罗笙乐是一个为人处世会仔细衡量分寸的人,她觉得,既然易学弟没有主动提及那些事,那大概率是不想让她知道更多——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而脑海中的声音,却想要利用她刺探易学弟的隐私情报……   罗笙乐愈发觉得它很恶劣了!   ‘你——’   假学姐的语气中带上几分愠怒。   但刚刚吐出一个字,迅速回笼的理智就提醒它,罗笙乐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而它只是一个不得不躲躲藏藏的“寄宿者”。   更重要的是,罗笙乐还不是什么普通的中低阶异能者,疑似受到来自“命运”的庇护和眷顾,不是它现在可以随便拿捏的存在……   所以假学姐忍了,不再吭声。   走进公寓,由于楼道里的空间较为狭窄,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停在居住的楼层。   考虑到易逢初已经知道她的异能者身份,罗笙乐就没有再在他面前隐藏特殊能力。   她打开家门之后,就有一阵清风自掌心盘旋升起,将备用钥匙稳稳地带到了门槛顶端藏好。   易逢初目睹这一幕,总算是明白她为什么会选择把钥匙放在那么高的地方了。   他有意在门口停了停,趁着罗笙乐转身进门的刹那间,易逢初向她的背影伸出手,轻轻抓取到了什么无形之物。   冥冥之中,罗笙乐感到头顶一阵清爽,似乎有什么烦人的东西离开了她……   等等。   罗笙乐握住门把的手一顿,从离开副本开始的所有细节在她眼前掠过,违和感随之浮出水面。   她悚然地想到——   为什么,她之前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脑中那个陌生声音的存在?   在异管局里,她明明可以言明实情,向靠谱友善的官方工作人员求助;   在回来的路上,她也可以求助疑似体内流淌着神血的易学弟,或者直接向叙事者先生祈祷……   但是,她都没有付出行动。   以罗笙乐对自己性格的了解,这显然很不正常。   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被那个陌生未知的生物影响了——虽然表面上对它保持抵触和警惕,但实则根本没有尝试过摆脱它。   仿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将与她一体共存的事实……   感到毛骨悚然之余,罗笙乐还发挥了一下想象力:   如果有一个陌生的意识,将永远躲藏在她的身体里,时不时操纵她的行为,篡改她的认知,甚至可能对她周围的人怀有不好的心思……   她几乎不敢想下去,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后脑勺,又原地呼唤几声,终于确认对方已经从她的脑海里消失了。   是逃往其它地方了,还是易学弟出手了呢?   罗笙乐回头看了一眼,易逢初公寓的那扇门早已合上,阻隔住视线,看不见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   一墙之隔。   假学姐被易逢初随手抽了出来,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他眼前。   虽然它失去了身体,但从它现在意识体的模样——黑色椭圆的主躯干,腹部下几条细长的附肢,以及口器处如同蚕吐丝一般,吐出的黑色丝线……   易逢初就能想象到它本体的模样了。   大概率是一只巨型蜘蛛怪,口中会吐出污浊的诅咒之语。和咒噩之父放在一块儿,一个像黑蜘蛛,一个像铁线虫,倒都是虫类。   ‘布莱斯、布莱斯、布莱斯……’   ‘救救我啊,我还没来得及庆祝咒噩之父逝世,就要命丧黄泉,与祂冥河相见了!’   甚至,它和咒噩之父可能还是死于同一对父子的手里……   它简直要为命运的戏剧性台本而落泪了。   假学姐第一次这么想念布莱斯,它多么盼望他能像以前一样,神出鬼没地从它的记忆里冒出来啊!   当然,在假学姐心目中,布莱斯也不是什么纯良的好人,但它好歹对他有几分了解,觉得他不至于没有理由地杀死自己。   可面临这位恐怖的“神子”,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它很确信——从这双看似沉静的漆黑眼瞳中,它看到了某种食欲。   对,甚至不是杀意,而是食欲!   这代表着,对方根本没有把它当作可以交流的活物看待,而是就像在注视一袋薯片,一片面包,一颗糖果……   被这样毫无情感地漠视着,假学姐不禁蜷缩起附肢,恨不得自己能缩小得让易逢初看不见,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你是在心里求救吗?”   易逢初轻笑一声,手指戳了戳它:“忘记告诉你了,其实我可以听见你在心里‘说’什么……从头到尾都可以听见。”   假学姐顿时僵硬住了。   他一直可以听见?   那它之前怂恿罗笙乐的话……   “嗯,也听见了。”易逢初笑着点点头,肯定了它的猜想。   假学姐瞬间心死如灰。   它放弃挣扎般地平静一会儿,然后在易逢初再度伸出手抓向它的时候,它剧烈颤抖几下,惊声尖叫道:   “啊啊啊伟大的小殿下,求您宽恕我的愚昧和无礼——我理应在第一时间,便主动前来觐见,向您献上所有忠诚!”   易逢初不为所动,语气温柔地提醒:“现在才说这些,是不是有些晚了?”   “我、我……”它嗫嚅片刻,见易逢初开始不耐烦地皱眉,便立即开口,“我能证明自己,我还有价值!”   它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用附肢尖端剖开了椭圆的腹部,从中抽出了什么东西。   易逢初动作微滞,定睛一看,那竟是几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假学姐连忙谄媚地介绍:“这是我在拼死逃离‘旧相册’的时候,顺手抢走的咒噩之父的信件。”   “哪怕在祂发疯吃信徒的时候,祂也始终没有毁坏这些信件,我怀疑,其中必然写有极为重要的信息。”   “在抢走这些信件后,我都没有打开偷看哪怕一眼,”假学姐竭尽全力讨好道,“现在看来,这大概都是命运的指引吧!这些信息,唯有尊贵的您才有资格了解……” 第85章   易逢初谨慎地戴上一次性手套, 喷了几下酒精喷雾,才轻轻展开那团藏在假学姐蜘蛛腹内的信纸。   他承认,假学姐带来的这些信件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为它争取到了宝贵的、继续苟延残喘的时间。   但它那些天花乱坠的谄媚话,易逢初当然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但凡假学姐真的如它所言,有对“命运”臣服的诚意,那它早在遇见布莱斯的时候,就应该把这些信件老老实实奉上了……   可假学姐选择了隐瞒,显然是心里另有一些小心思, 想要带着这些信件逃往别处。   所以,易逢初让手机好好盯着假学姐的一举一动,毫不掩饰他的不信任。   假学姐意识到它的讨好没有成效, 浑身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手掌大小的黑蜘蛛收紧附肢, 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只可惜, 在场的一人一机都不会为此动容, 他们清楚这只落难神性生物的狡诈本性。   易逢初展开信纸抖了抖,漆黑的文字映入眼底。   这些字符与组成咒噩之父身躯的符号相似, 它们不属于万千世界、无数文明所掌握的任何一种文字, 并且如同有生命的蚯蚓一般, 在纸张上缓缓蠕动爬行,变幻着字形和顺序。   易逢初确认, 他也从未见过这种奇异的文字。   但不知为何,当他一眼看向它们, 并且内心产生想要解读的念头时,这些文字中蕴含的信息就自然而然化为溪流, 流淌进他的脑海,被他所读取。   第一张信件,显然出自咒噩之父之手:   「朗基努斯亲启:   我能感应到,诅咒领域在一夜之间就增添了一个高位阶的存在……不过是一团恶心的蛾子,却东躲西藏地试图蚕食我的权柄!」   「这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01号试验品?呵呵,没想到你们的实验,居然真的有成功的一天……」   「应该祝贺你们吗?   我们都清楚,要是你们的“成功”被诸神发觉,你们恐怕会落入比地狱更加痛苦煎熬境地吧。」   「按照约定,我暂时不会针对你们的试验品,但你们也要履行诺言,尽快帮我研究篡夺“厄运”或“命运”的方法!   我没有太多耐心等待了!   咒噩之父亲笔」   在看到信件开头的时候,易逢初就微微挑眉,低声念出收件方的代号:   “朗基努斯……传说中刺伤耶稣的朗基努斯之枪?”   而根据后文来看,这个“朗基努斯”应该并非特定的某个人,而是一个组织。   ——一个创造了蛾神,并在它的翅膀边角印下“01”编号的神秘组织。   他们不仅以接近神位的蛾神为试验品,疑似妄图制造“神明”,还曾向咒噩之父许诺,帮祂篡夺其余权柄?   野心很大,胆大包天……这些词汇都能套用在他们身上。   就是不知道,这个组织究竟想要图谋什么了。   易逢初若有所思,“野心”在他的字典里,从来不是贬义词。   他欣赏这种攀向巅峰、蔑视神权的勇气和野心,但这不代表他能够容忍,这群人擅自把他的命运权柄当作与咒噩之父交易的筹码。   一旁瑟瑟发抖的黑蜘蛛,就听易逢初忽然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吐息中仿佛裹挟着霜雪,让它感到浑身凉嗖嗖的。   它顿时颤抖着附肢,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拼命降低存在感。   生怕易逢初心情不悦之下,第一个就拿它开刀。   易逢初把第一封信的内容默默记在心底,然后展开第二封信件。   这封信的内容较为简短,似乎写于易逢初潜入“旧相册”副本前夕。   「朗基努斯:   我有些不详的预感,好像有某种极端危险的敌人,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我。   还有01号试验品,我也感知不到它的存在了,是你们主动销毁了它,还是它已经被……   到底是谁找过来了?是厄运,是梦魇,还是命运?   救我!救我!!救我!!!」   或许是由于咒噩之父在写信时不安、焦躁的情绪,组成这封信的字符也更加混沌狂乱,它们就像是预感到天灾预兆的蠕虫,止不住地扭动爬行。   ——事实证明,咒噩之父的焦虑恐慌是正确的。   但一切已经注定,祂的挣扎已无济于事。   当祂预感到刺骨的冰冷时,命运惩戒的镰刀就已然抵在祂后颈了。   易逢初抿了抿下唇,似乎还能回想起祂躯体的香甜滋味,愉悦地勾起嘴角。   在阅读完这些内容之后,这些剧烈扭动的文字忽地开始重组,漆黑的色彩逐渐变成暗红,仿佛干涸的血痕,随时可能滴出淋漓的鲜血来。   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构成全新的句子,其中透出咒噩之父的深深怨恨和愤怒:   「朗基努斯,你们以为你们不再回应我,就能够置身事外?」   「我诅咒你们,背弃承诺者终将遭受生命的背弃!!」   易逢初估计着,大概是咒噩之父曾在与他正面交锋前,隐隐预感到了危险将至,于是写信向这个名为“朗基努斯”的组织求救。   祂和“朗基努斯”之间,大概曾经定下过什么互利互惠的合作协议。按照诺言,“朗基努斯”应当回应咒噩之父的求救,成为祂应敌的助力,或者最后保命的保险手段。   但出于未知的原因,组织在最后的时刻,拒绝了提供任何帮助。   也正是因此,“朗基努斯”没有直接暴露在易逢初的视野中,可能避免了陪着咒噩之父一同葬身蛇腹的命运。   这不就是神秘世界版本的“已读不回装死”?   该说这个组织对局势利弊的感知和预计很准确呢,还是应该帮可怜的咒噩之父谴责他们的见风使舵呢?   易逢初乐于旁观两者间的矛盾,同时他也确信,这个组织显然不是什么可靠的合作对象。   将这张信纸垫在最底层,易逢初展开最后一张信纸。   指腹刚刚摩挲过信纸,他的动作就倏然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哪怕隔着一层手套,易逢初也能隐约感觉到,这张信纸的触感与前两张不同,更加光滑、褶痕更浅,不像是咒噩之父会在大难临头前还有耐力精心准备的。   果然,这封信被展开后,显现出来的字迹也与咒噩之父那些诡异蠕动的文字不同——竟然是中文字。   字迹端正,但一笔一划间透着股生疏的感觉,就像是年幼不识字的孩子握着笔、对照着字帖仔细临摹下来的。   不过,最令易逢初意外的是:   这封信既不是出自咒噩之父之手,也不是寄给咒噩之父的。   而是一位陌生的神明,写给易逢初本人的。   「命运亲启:   交易正常进行中。   我已派遣信徒,为你寻觅失落的“时间”权柄碎片,如今已初步找到线索。相信你也一定能顺利捏死咒噩那只小臭虫,毕竟你可是我在诸神之中所见的、最为擅长蛰伏与猎杀的新神。」   「以手中权衡交易、等价代换的天平起誓,我不会私吞“时间”,让时间线被我掌控的厄运与阴谋污染;   相信你也会忍住“诅咒”的诱惑,让众生命运不会难以遏制地滑向负面堕落的深渊。」   「我等待着你驱使信众和使者,前来我的影之国,完成交易的最后一步。」   「合作愉快:)   您忠诚的合作伙伴——厄运女神亲笔至上」   看完这封意料之外的来信,易逢初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低头看向假学姐,投下的阴影将它笼罩在其中,让它不禁瑟缩一下。   只听他开口问道:“你在藏信期间,有没有打开看过?”   “回禀小殿下,没有!一眼都没有!”   假学姐立即高喊回应,恨不得挥舞着几根附肢指向天空的方向,急忙试图证明它那并不存在的诚实。   老实说,它当然想过看看自己的偷窃成果,好奇咒噩之父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然而巧合的是,每当假学姐蠢蠢欲动,想要动手展开那团信纸的时候,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打断它的好奇心,让它不得不把精力转移到其余更紧急的事项上。   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   就好像在冥冥之中,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在阻止它打开信件查看……   想到这里,常年在神秘世界摸爬滚打练就的直觉,警告假学姐不要再深究下去。   它体表那层黑乎乎的绒毛根根竖起来,头部埋进腹部以下的狭小空间,似乎是想要给自己带来一点安全感。   易逢初“哦”了一声,假学姐也琢磨不透他相信了没有,就听他继续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偷走的是几张信纸?”   假学姐讷讷开口:“我记得应该是……”   说到一半,它猛然顿住了,不敢置信道:“是、是几张呢?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   虽然它没有人类的五官,但易逢初仍然能从它下意识原地打转的举动中,察觉到它的茫然不安。   易逢初心知从假学姐口中暂时问不出更多信息,便随手拿了一个纸巾盒,把这只黑蜘蛛倒扣在桌面上。   感谢创造神国给他带来的历练和提升,现在易逢初已经能够愈发熟练、精准地使用力量,银白的光芒覆盖住整个纸巾盒,临时构建出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独立空间。   纸盒内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保证把假学姐困得天昏地暗。   避开旁人,易逢初才询问手机:“同一个神明掌握的不同领域,它们之间会相互影响吗?”   手机没料到他会忽然询问这件事,但还是很快给出回答:【会。】   【这就像分支不同的河流,却发源于同一片河源地,难免相互靠近和影响。】   【所以你会发现,大多数掌控两个及以上权柄的神祇,祂们手中的权柄要么性质相近、存在一定关联,要么是同一概念的一体两面。】   易逢初回忆起目前了解过的几位神祇,果不其然——   生命之树掌控生命与生育,灾厄主宰掌控灾祸与毁灭,都祂们的权柄都符合“性质相近”“存在一定关联”的条件;   而真理之谬据说既是掌控一切真理的最初智者,也是无知无觉、笼罩在众生心灵世界中的原始愚昧,“真知”与“痴愚”,符合后一条原则。   思索片刻,易逢初问道:“如果我完全掌控诅咒领域,那会对命运造成怎样的影响?”   【命运将从此与诅咒勾连,每一个生灵在心中闪过的恶意,或是口中吐露的恶言恶语,都可能会对命运造成影响,让一时间的恶意化为现实,让整体上的命运产生黑暗混乱的倾向……】   手机似乎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在很久以前——早在咒噩之父显名于神秘世界之前,你就有过一次机会吞并诅咒领域。】   【诅咒主动选择了你,但你选择拒绝它的臣服。】   【除你以外的任何一位高位存在,都很难拒绝一个主动靠近的领域——唯有你。】   手机缓缓叹息道:【唯有你,会拒绝它,因此与诸神不同。】 第86章   【唯有你, 会拒绝它,因此与诸神不同。】   易逢初沉默片刻,感受着腹中鼓胀、胃部难得被填满的满足感, 询问道:“现在我已经吞下咒噩之父,会对命运领域产生影响吗?”   “在我进食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   【这个不碍事,】手机随意道,【咒噩之父吃了就吃了,你又没有试图同化、掌控诅咒领域。】   【“暂时得到”不等同于“完全掌控”啊, 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吧?】   易逢初点点头。   确实,在吞食咒噩之父后,他对人言语之中隐含的力量感知更加敏锐, 似乎隐隐能够使用催动诅咒的力量, 使恶毒狠厉的话语成真。   但这种感觉, 和他对“命运”与“时间”的掌控感是截然不同的。   类比一下,诅咒领域就相当于一柄落到易逢初手中的无主之刀, 他可以挥舞刀刃造成伤害, 但始终用得不是很得心应手。若是稍有不慎,刃尖处锋利的寒芒也可能伤到他自己。   而命运与时间领域, 则更像是完全属于他的四肢, 他驱使起这两个领域的力量, 就像动物生来就会活动肢体一样自然——它们永远忠诚于他,永远不会违逆。   【等着吧。】   手机说:【等你彻底消化完咒噩之父, 诅咒领域或许会再次主动向你靠近。】   【到那个时候,如果你不愿意接纳它, 就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寄体,暂时承载诅咒的权柄……比如你用蛾神子嗣织就的收藏品“诪祸之衣”, 就再合适不过了。】   很好,解决办法已经找到了,易逢初彻底放松下来,慢悠悠地打了一个哈欠。   自从饱腹之后,他就有些容易犯困,就像窝在巢穴里准备冬眠的蛇。   不过这点困意问题不大,不会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反而让他觉得更加舒适惬意了,仿佛在隆冬时节依偎着壁炉取暖一样。   易逢初垂下眼,又打量那三张信纸几眼,然后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对齐叠两叠,又问,“对了,厄运女神让我召信徒前往影之国,这是哪里?”   手机:【你还记得曾经停靠在滨海车站的那辆列车吧?】   “我记得你说过,那辆列车是通往影界的唯一途径。”   【没错,影之国就位于影界中,至于它具体在哪一个方位……却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手机学着人类的语调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道:【传说,影界内部的空间是错乱、流动的,所以厄运的国度也无时无刻不在变幻方位。除了厄运女神的眷属,唯有寥寥几人足够幸运,曾碰巧目睹过它的剪影……故而,流传下来的记载十分稀少。】   听完有关影之国的信息,易逢初逐渐有些明白,厄运女神为什么要挑选这样一个变动不定的地方作为交易点了。   ——因为只有“足够幸运”的人,能够抵达影之国。   而在诸神之中,只有易逢初能够拨动众生命运的走向,给他的信众赐予足够的好运,其余神明哪怕力量强大通天、信徒繁多,也不可能和命运之主比拼幸运。   所以,影之国确实是一个能够排除其余干扰因素的隐秘交易地点……   “好吧,”易逢初点开手机里的【眷属点评】,低声喃喃,“是时候用上最近那些猛然多出来的,祈祷声吵醒我好几次的信徒了。”   进入【我的眷属】栏目,数不清的人名展现在易逢初眼前——大致估计,信徒数量恐怕比之前多了数百倍、千倍不止。   而且他上一次打开这个栏目的时候,里面列出的人名大部分还是灰扑扑的,属于曾和他有过交集,但仍然保持“无信仰”;   除了来历不明的布莱斯发出狂信徒兼使徒的灿烂金光,只有包括罗笙乐在内的少数人名,呈现出代表“浅信”的淡绿色。   然而这次,更多深浅不同的绿色、橙色和红色映入眼帘,仿佛成熟的果实点缀在茂盛葱绿的树叶间,给易逢初带来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红色代表“虔信”,是仅次于“狂信”的信仰等级,其中包括:李兰阴(守门人·虔信)、库尔特(祭司·虔信)、孔雀冠蛇族其余族人……   还有一大堆陌生的人名。   看名字格式,这些新增的虔信者似乎来自不同世界、不同文明,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是名字后面都跟着“命运巡礼”等民间信仰教派的后缀,大多担任着教派主教、神官、传教士,已将信奉与传播命运的光辉作为终生奋斗的事业。   而红色之下的橙色,代表“深信”——事实上,这才是绝大部分普通生灵可能达到的信仰程度上限,即对命运之主的慈爱与伟力深信不疑,将信仰祂、向祂祷告当作生活习惯那样,近乎一生不可分割。   除了悄悄转绿为橙的罗笙乐,大部分深信徒也是来自各个世界的生命体,其中不少人是教派普通成员。   易逢初都不太认识,但他仍然把这份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字不漏。   手机有些感慨:【难得看你这么认真。】   这段日子,手机对他的印象几乎完全被茹毛饮血、杀神如麻的凶残模样给覆盖了,现在一下子看到他如此沉静,竟然生出几分不适应。   易逢初的视线掠过信徒们的名字,随口回答:“我只是觉得,既然他们选择走向我,那我也应当回应他们。”   这些人的名字被一排排列在手机屏幕中,显得多么渺小——可易逢初知道,他们需要下定怎样的决心,才能做到把一位遥不可及的神祇,视作终生不变的信仰膜拜。   只有心灵世界经历过一系列复杂而剧烈的变化,这些信徒最终才会以文字的形式,将真名呈现在他眼前。   手机轻轻哼笑一声,【之前不是还说他们总是祈祷有点吵吗?】   真是一条口是心非、嘴硬心软的蛇!   易逢初敲了敲屏幕,懒得搭理它。   看完信徒名录,易逢初的指尖停在了屏幕右上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喇叭图案。   “这个是……?”他迟疑地问。   【就像你猜想的那样,】手机通过前置摄像头,端详着易逢初有些不敢置信的神色,它回答,【信众内部全服广播——当然,神秘世界将其称之为“神谕”。】   【来吧,通过它,降下命运的圣谕与箴言,给予信徒们恩赐与指引!】   【您的旨意,将照亮数万命运信徒为之跋涉的方向!】   ……   某个副本世界,黑暗幽深的树林中,一个玩家正喘着粗气,后背紧紧靠在树根上。   鲜血染红大片衣衫,他已经能够听见,不远处怪物一步步靠近他的沉重闷响了。   他吸了一口冷气,掏出身上仅存的一枚硬币,无声地笑了,泛白的唇微微动了动,做出口型:   ‘赞美命运……就让我再做最后一次占卜,看看这次能否再死里逃生吧……’   硬币刚刚被掷出,还没落回玩家的掌心,他就听到一声仿佛来自远方的缥缈声音——   【命运赐予你们幸运。】   【我虔诚的信徒们,为我寻觅影之国的方向,前往它,抵达它……】   【届时,你们将得到嘉奖。】   玩家惊愕地瞪大双眼,来不及反应,放任硬币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脆响在寂静无人的林间回响,让他不禁紧张地握紧拳头,屏息凝神地等待起来。   照理来说,这道声音应该会暴露他的行踪,加快怪物找到他的速度……   但是没有。   沉闷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玩家作为命运领域的异能者,自然能感觉到他的命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流动。   正如他信奉的主所说,这是幸运的恩赐。   绝处逢生,玩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更为虔诚地祈祷一声,赞美主的恩赐之慷慨。   他原地休息一会儿,等到恢复一些力气,就捡起硬币,身影灵活地消失在茫茫丛林中。   影之国……   玩家在脑中不断回想着这个名词,求生欲愈发旺盛。   他一定要活下来,为主达成祂的一切意愿!   ……   某个遥远的世界,蒸汽动力飞机在吐着滚滚黑烟的烟囱间穿行,高耸尖顶的房屋之下,马车轮辘辘行过,飞扬起尘土。   卖报童打扮的女孩扎着两条乌黑的发辫,一双眼睛透出奇异的浅银色,她一边高举挥舞着日期最新的报纸,一边笑嘻嘻地朝着驻足买报的客人传教:   “早上好,格伦太太!好久不见,您的姿态变得更优雅,容貌变得更美丽了。”   “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的神主——众生命运的主宰,通晓未来与预言的……”   买报的女士不耐烦地皱起眉,心想又是这位神祇!   近来,有关命运的信仰就像一轮新生的太阳,冉冉升起的光辉迅速撒遍各个街区,一时间到处都是命运的信徒。   可格伦太太已经是真理之谬的信徒了,绝不可能受到异教蛊惑,改变信仰……   格伦太太正想开口打断卖报童,却听女孩忽地闭上嘴,安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女孩微微侧着脑袋,仿佛正怀着极为激动与虔诚的心情,侧耳聆听什么声音。   她的态度实在是太认真了,让格伦太太莫名觉得不好意思打扰,便抓着报纸望向四周。   只见,原来街道各处都有人如卖报童一样,似乎在共同聆听旁人听不见的话语!   一时间,整片街区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不约而同的寂静。   半晌,一声又一声欢呼接连响起,它们就像是海面上层层掀起的波涛,几乎要撼动被浓雾遮蔽的天空——   “赞美命运!”   “赞美伟大的命运主宰!”   他们齐齐高喊:“您卑微的信徒,必然完成您的旨意!”   瞬间,格伦太太觉得自己好像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直面宗教集体活动的寒意浸透她全身,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连余钱都没找,抓起报纸就匆匆跑开。   ……   茫茫沙漠中,月明星稀,目力所及之处唯有黄沙滚滚,望不见边界。   一行打扮特殊的旅人,正行走在沙漠中——他们都穿着一身简约的白袍,衣袖和衣角处的蛇形金纹是唯一的装饰;长发者,则都用银饰束发于脑后,银饰线条弯曲流畅,也像是蛇的形状。   他们的目标,似乎是徒步跋涉过这片广袤无垠的沙漠。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他们居然没有携带任何水、食物、保暖衣物等生存资源,甚至赤着足踩在沙上,只凭肉身抵挡大漠中的一切危险,以及骤冷骤热、极端干燥的恶劣环境。   这群旅人是来自“命运巡礼”的苦修士,三人是命运领域异能者,两人属于时间领域,还有两人各属于生命领域和梦魇领域。   他们无声地行走在黑夜中、荒漠上,如同一道道白色的幽灵,带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执着信念。   忽然,白袍的旅人们齐齐停下脚步,某种异常明亮的光彩在他们眼底爆发出来,如同大漠上空璀璨的启明星,透露出心房内激荡的心绪。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跪拜而下,纯白的衣角飘落在地,在沙漠深处画出一朵朵洁白无瑕的花朵。   “感谢主的恩赐……”   他们齐声说:“必然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第87章   传下神谕后, 易逢初能感受到各方信徒已经开始行动和探索。   命运的河流正在朝着正确的方向缓缓流淌,只等抵达某个节点,最终水到渠成。   事情不宜操之过急。接下来的半个月里, 易逢初再度恢复正常生活,白天在学校教室和图书馆里奋战期末月,晚上则聆听祷告、观察信徒们的情况。   数万世界、亿万信徒,这些祷告的声音汇流到一起,无疑会积累成一个异常庞大的数字,其中蕴含的信息量浩浩荡荡冲刷而过, 足以在瞬息间就把正常人冲击成傻子。   幸好,易逢初的本体也不止一颗蛇头——无数小蛇共同分担加工这些庞大的信息,让易逢初的信息处理效率高得惊人, 最多偶尔觉得有点吵闹。   仅仅经过几天的时间适应, 他就已经能熟练地把祷告声分门别类, 分成“废话跳过”、“可以听听”和“需要回应”。   其中第三类较为麻烦,但据易逢初观察, 这些祈祷的内容也大同小异, 主要是为信徒本人或其亲朋好友祈求幸运,或者希冀仇敌能够诸事不顺、倒大霉。   一般而言, 只要诉求合情合理, 易逢初都会给予回应或帮助, 但他同时会收取一些代价,以维持命运的秩序平衡。   例如, 短时间内获得极度幸运的人,或许会在幸运的眷顾结束后经历一段运气低谷;   而祈祷仇敌不幸之人, 自身的运气也会产生难以预测的变动……   因此所有人都清楚,命运之主是最为公平的神祇——   祂平等回应众生祷告, 而恩赐也总与代价相连。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迎来了寒假。   清闲下来,易逢初的第一个安排,就是亲自前往那座曾在梦中浮现的,他与母亲初遇的雪山。   在那里,说不定可以寻找到他的过往呢?   ……   凛冽的寒风夹着雪花,仿佛直接从白雪皑皑的山间俯冲而下,带来雪域特有的冰冷而澄澈的气息。   狂风呼啸中,毛毡般的白云倏然溃散,露出雪山背后湛蓝的色彩。   深远的苍穹、纯净的冰雪、巍峨的山脉,还有山脚下错落有致的房屋……整个世界都像是一颗极为精巧的水晶球,被封存在这个寒冷却静美的隆冬之日。   然而,站在山脚的各位玩家,却都没有心情欣赏这幅美景。   下副本最忌讳的,就是来到这种环境恶劣、不宜生存的荒郊野岭。   哪怕他们都购买了系统商城提供的御寒衣物和登山设备,从头到脚全副武装,仍然感到冷风像是扇巴掌似的,毫不留情拍打在他们脸上,呼出的热气转瞬间凝成冰雾,模糊了视线。   有玩家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嘀咕道:“神经游乐场,一天天的上刀山下火海,就算是异能者的体质也扛不住啊!”   “请问能安静一点吗?”   旁边的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含笑之中,透出些不耐烦,“认真听系统介绍。”   「欢迎进入A级特殊副本“雪山圣域”,祝您好运。」   「玩家人数:四人。」   「副本介绍:你们将在副本中扮演侦探的角色,受雇主张铭所托,一起来雪山探索其父离奇失踪的真相。与此同时,隐藏在这座神秘山脉里的奥秘,似乎也逐渐展现在你们眼前……」   「不知道这些真相,是否是你们作为凡人能够接受的呢?」   「任务一:查明张铭父亲失踪的原因。」   「任务二(支线):探索雪山背后的传说与秘闻。」   就在玩家们认为系统播报即将结束时,系统冰冷的机械音顿了顿,继续道:   「请注意,由于特殊原因,该副本采用特殊机制——“运势骰子”。」   「即在雪山范围内,每个个体的运气将随时随地发生异常的变化与起伏。」   「当玩家们面临部分命运的分支节点(包括但不限于天气变化、路线路况、异能使用等),成功概率将以投骰子的形式决定。」   系统话音刚落,就有一枚银白色的六面骰子出现在玩家们视野右下角。   骰子没有实体,仿佛纯粹由银白的光辉凝聚而成,倒是与皑皑雪景相衬。   当玩家们转移视线时,骰子也紧随着视野变化,始终像一抹幻影似的,轻飘飘悬浮在右下角的位置。   「投到6点为幸运值最大,成功概率100%;投到1点为幸运值最低,成功概率近乎0%。」   「当系统提示玩家必须投掷骰子时,副本世界内的时间将暂停,玩家需在一分钟倒计时之内完成投掷,否则默认投到1点。」   「除了被动投掷,玩家也可以选择主动投掷,让骰子决定你的命运。」   「愿命运眷顾你们,各位。」   “啧,”之前骂脏话的玩家似乎脾气比较暴躁,又忍不住抱怨道,“这个破机制,明显对命运领域的异能者有利吧!”   “骰子还能决定天气变化,要是有谁手气臭,投到了一个‘1’……”   由于后面的话不太吉利,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所有玩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谁也不想亲身体会,在雪山里运气最差会遇见什么……怕不是会直接雪崩?   四位玩家之中,暴躁老哥表现得最为活跃,别人尚且还在谨慎地观察四周,他就率先开口:   “反正这局是合作关系,我们就别藏着掖着了,都行个方便,报上异能和称呼呗?”   “我叫陈晖,土石领域5阶,”末了,他还有些夸耀意味地添一句,“不是我吹啊,我在登山这方面应该还是有点优势的。”   让他失望的是,没有玩家在意他的超经意强调。陈晖左右看看,撇了撇嘴,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在陈晖身旁的玩家,是一位个子高挑的女士,她大概是嫌面罩堵住口鼻太闷,随手扯松防护镜下的面罩,露出天生带笑意的笑唇。   “你们可以叫我欧洛丝,”她说出一个显然易见的假名——地球文明古希腊神话中的东风神,衬托得直报大名的陈晖像个傻子,“风系领域6阶,异能‘风暴之手’。”   面部猛地涨红,陈晖怒气冲冲地瞪向欧洛丝,只得到她一声嘲讽似的轻笑。   介绍完异能,欧洛丝摆摆手,瞬间驱散了卷席四周的疾风,气流如同有意识般地分为两股,在玩家们附近自行绕道而走。   陈晖冷哼:“还算有点用处。”   另一个玩家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能从身形看出是成年男性,鬓角发丝卷曲,透出亚洲不常见的棕色。   对此,陈晖和欧洛丝都隐隐猜测,他可能是来自异国、甚至异世界文明的玩家。   果然,他一开口就是陌生的语言,若非有系统自动翻译,其他人恐怕很难与之沟通,“你们可以称我为‘学者’,真理领域6阶。”   “既然我们在副本里的身份是侦探,那你们一旦找到任何线索,都可以交给我解析……或许,我能摄取到更多的信息。”   三人自我介绍结束,纷纷视线下移,投向最后一位——也是最特殊的一位玩家。   特殊之处在于,这位玩家竟然是一个身材矮小单薄的小女孩,单从外表判断,目测不超过十二岁。   但在场不会有人只凭借她儿童般的外表,就真的放下警惕,觉得她完全单纯无害——就算排除某些特殊领域能力的因素,系统商场也能买到改变年龄和外貌的道具,更别提茫茫世界中,还有些特别的种族生来就寿命漫长,活几百年也是幼崽的模样。   而真正普通的、需要关怀的孩子,是不可能独自在游乐场中生存下来的,更不可能和他们一起匹配到A级副本。   女孩厚实的登山帽下,露出两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她的声音清脆活泼,仿佛每个音符都在跃动:“我叫莱娜,命运领域5阶,很高兴能与各位哥哥姐姐一起过关!”   在她抬起脸的瞬间,众人都看清了那双藏在防风镜下的眼眸——色彩浅淡近白,目光笑意盈盈地掠过他们。   目光交汇之间,其余所有玩家都短暂地察觉到一种奇异的……好像被窥视的微妙感觉。   “我看到了,”女孩莱娜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大家目前的运气都还不错哦,至少能平安活过今晚吧。”   欧洛丝挑了挑眉,微微向莱娜俯身,意味不明道:“你说自己5阶?”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这莫名而来的疑问,莱娜笑容不变,浅银色的眼眸直直与她对视。   几秒后,欧洛丝率先移开目光,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想到,那我们之后遇到集体被动投骰子的环节,就可以交给你投掷了。”   就在这时,学者及时出声提醒:“我们的雇主来了。”   不远处,一个身姿圆润的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就像一只在雪地里滚过来的黑球。   他停在四位玩家面前,拍着胸脯顺了顺气,才开口道:“你们好,我就是张铭,各位就是林大师推荐的侦探吧?”   “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张铭热情洋溢地与几人握手,轮到中小学生模样的莱娜时,他卡壳一下,有些尴尬地继续说,“呃……年轻有为啊。”   正常人都不会想带着这么一个孩子登山,但大概是系统的干扰,张铭原地愣了愣,然后就丝滑地无视了莱娜作为侦探的年龄问题,接受良好。   简单寒暄几句,学者打探道:“张先生,请问您是否能详细介绍一下,您父亲失踪前的状况呢?”   “比如,他在生理和精神上有没有过异常,是否做出了反常的举动?”   “有的。”   张铭犹豫一会儿,隐隐面露惧色。   他招了招手,示意几位玩家再凑近点,随后压低声音:“我父亲失踪快十年了,那年我十三岁,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了。但只有一件事,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就在我父亲失踪前不久,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许我们任何人靠近,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某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悄悄走到庭院里、书房窗户下的位置,试图看看父亲究竟在忙些什么。”   “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见——”   张铭微微停顿,恐惧在他眼底蔓延开来,众人仿佛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到多年前那个趴在书房窗沿下偷窥的男孩。   “蛇,”张铭嘴唇颤抖,声音逐渐飘忽起来,带着一点神秘的意味,“我看到了很多很多蛇,爬满书房的桌上、地上、墙壁上……”   “而父亲就跪在地板上的蛇堆里,念念有词,好像疯了一样……” 第88章   在张铭叙述他的童年阴影时, 学者凝视着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思索。   事实上, 虽然是他主动询问张铭情况,但学者其实并不在乎对方说了什么,又是否说出事情全貌。   因为学者的异能名为“真相回溯”,只要得到蛛丝马迹的信息,他就能够窥见事件的部分真相,是很利于这种探索推理型副本的异能。   所以, “雇主”有没有隐瞒不重要,甚至连撒谎都无所谓——只要透露了一丁点儿真实的信息,就已经足够学者对事件背后的真相追本溯源。   此刻, 学者的肉身仍然站在玩家们之中, 精神却顺着张铭透露的信息, 往过去追溯……   直到学者透过小张铭的双眼,看见了积满灰尘的窗沿, 还有窗户内垂落的厚重遮光窗帘。   窗帘将书房内的景象挡得严严实实, 只有最中间留有一条极为狭小的缝隙。   小胖子费力地踮起脚尖,十根粗短的手指扒拉在窗外侧的水泥墙上, 以维持平衡。他屏息凝神, 小心翼翼地凑近窗帘缝隙, 紧张又好奇地朝屋内看去——   蛇。   第一时间映入学者眼中的,确实是如张铭所说的, 无数盘踞满整间房间的蛇类。   书房内没有点灯,因此蛇群扭曲的身姿在昏暗光线下, 就如同群魔起舞,在视网膜中刻下缭乱而疯狂的舞姿。   而俯身跪在群蛇中的张铭父亲, 则像是老套恐怖故事中遭受恶魔蛊惑的典范,浑浑噩噩毫无理智。   视野一阵剧烈摇晃,显然是小张铭幼小的心灵还无法冷静对待眼前的情景,踉踉跄跄地后退,慌不择路,然后跌倒在地。   但学者作为一个久经副本磨炼的成年人,却可以凭借那短暂的一眼,观察并分析到更多细节。   不对。   他想,张铭看到的,或许根本不是蛇……   “事情就是这样。”   现实中的张铭结束了叙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时间过去太久了,我的描述可能不是很清晰,还望各位侦探海涵。”   学者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你再好好回忆一下,你所看到的‘蛇’……是静止的,还是会动的?”   张铭显出怔愣的神色,嘴唇微动,众人正想听听他的回答,却发觉时间骤然停止流动。   天边的云霭、纷飞的雪花、呼啸的疾风、周围的路人……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静止状态。   系统提示:「此刻是被动投骰子环节。」   「随着玩家的诱导,张铭感到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究竟能否想起具体细节呢?请玩家中选出一名代表,在一分钟倒计时内完成投掷。」   其余玩家齐齐扭头,看向在场的唯一一个命运领域异能者,没有异议地将投掷机会让给莱娜。   莱娜笑了笑,掌心朝上,做出抛掷轻物的动作。   与此同时,玩家们都看到视野右下角的骰子开始转动,旋转成一个银白的小漩涡,然后缓缓慢下来、慢下来……   几位玩家都屏息凝神,紧紧盯着骰子——幸好,最终结果是“6”点朝上。   “大家放心,我投骰子从来没有输过。”莱娜表示,自己可能没有力气,但有的是运气和手段。   投掷环节结束,时间恢复流动。   张铭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觉得脑海中原本模糊的印象,似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犹豫道:“呃,我只是看了一眼,看到的东西不多,不过——”   “听您这么一问,我好像确实没有那些蛇会动的印象,它们只是静静爬满整个房间,一动不动地吸附在各处……”   “果然,”学者像是确认了什么猜想,冷静道,“张先生,我有个猜想。”   “或许您当时所见到的,并非真正的蛇,而是许许多多具有蛇类形态的东西,比如雕塑、画像,甚至凌乱弯曲的线条。”   莱娜仰着头,饶有兴趣地听完他们之间的对话,插嘴问道:“张先生的父亲是否有绘画的习惯呢?”   张铭顿了顿,不确定地回答:“嗯……应该是有的吧?我整理旧屋时,曾经找到不少速写手稿。”   四位玩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敏锐地察觉到异常:   从这位雇主先生的叙述和回答中,他好像缺少对张父行为习惯的直接记忆,就好像两人并不熟悉,并非住在同一屋檐下一样……   欧洛丝笑着拨弄头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真巧,我父亲也喜爱绘画,他常常带着小时候的我外出写生。张先生应该也有类似的记忆吧?”   张铭神情有几分僵硬,嘴上还是乐呵呵地附和:“当然、当然。”   “那么您曾经看到的,应该不是爬满整个房间的蛇,而是您父亲亲手所画的蛇类画像,”学者下意识想扶一扶眼镜,却想到现在有防风镜的阻隔,只得不自然地收回手,“由于光线昏暗,您当时又年纪较小,才会在慌乱中,误把弯曲凌乱的线条认作是蛇群。”   “哦、哦,原来如此。”   玩家们的敏锐,似乎给张铭带来了一点压力,他连忙点头,揩去帽檐下的汗珠,“不愧是大侦探,太厉害了……”   玩家们还想继续询问更多线索,却见张铭的目光飘离到远处,忽地定格在某一个方向,不再移动了。   与此同时,他的表情愈发僵硬,这次不是因为心虚,而是仿佛被某种深刻的恐惧攥住心神,面皮化作一层凝固的蜡塑,看着好像脸部刚刚被重锤了一拳似的。   几位玩家立即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是旅游旺季的时节,此时雪山脚下却人迹寥寥。很难见到几个带着登山装备的游客,大部分游人都是站在雪地里合影留念、朝着覆雪的山顶拍拍照,就回到附近的民宿休息了。   因此,玩家们不难在茫茫雪地中精准寻找到,张铭所恐惧的那个对象——   那是一个黑发黑眼,身形颀长的青年。   在其余严严实实裹成球的路人的衬托下,他的打扮显得异常得体而单薄,一身黑色冲锋衣干净利落,没有戴棉帽、防风镜或口罩,面部和双耳都直接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只有颈部草草围了两圈白围巾。   看起来,简直和其余人不像是处于同一个环境的。   或许是察觉到玩家们打量的视线,青年倏然抬眸望过来,细密的雪花自他眉眼间飘然落下,一时间竟显得那双漆黑的眼瞳格外凌厉。   眼锋投来,裹挟着冰雪凝成的寒芒,让几位玩家莫名感到心一跳,恍然间有种直面BOSS般的紧张感。   易逢初瞥了这群人一眼,目光在他们头顶正上方停了停。   那是什么……骰子吗?   在他的视野里,这些人的头上都悬浮着一颗银白色的六面骰子,其中几个成年人的骰子是3或4点朝上,点数不大不小,只有一个小女孩头顶着“6”点,十分醒目。   作为命运领域的最高主宰,易逢初很快就摸索出这些骰子点数的规律:   那个小女孩也是命运领域的异能者,身上同时带有他赐福过的幸运,运气最好,故而点数也最大;   而另外几个成年人,都是运气平平无奇,也和他们头上掷到中位数上下的骰子相符。   而且易逢初还隐隐感受到,他似乎能够轻易给这些骰子翻面——即改变他们的运气,决定他们行动的成败概率。   看出这些人必然是游乐场玩家,易逢初瞬间起了兴趣,他这是又误入什么副本了?   这副本的骰子机制,倒是挺新奇有趣的,还对命运领域的人格外友好……   等等。   指尖在手机背面轻轻敲了敲,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想,这么巧合,该不会这个副本真的与他有关联吧?   于是,在玩家们或好奇或警惕的注视中,易逢初主动上前,自然地对张铭打招呼:“好久不见,你也来这里登山?”   张铭忍住了没后退,但上半身向后倾斜的动作,仍然暴露出他潜意识里对易逢初的忌惮。   四位玩家和易逢初本人都注意到这一点,但没人点破,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不过张铭反应很快,立即用笑容掩盖了僵硬的表现,摸着脑袋回应:“嗯,是啊,好巧哈哈!”   “我们俩真是好久没见了,难得在这里碰到,下次请你吃饭啊……”   “张先生,请问这位是?”   欧洛丝适时询问道,不留痕迹地端详着陌生的青年。   比起易逢初异常抗寒的体质和清俊的表象,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反倒是他周身某种特殊的气质。   给她一种仿佛与外界隔绝的疏离感。   准确来说,欧洛丝甚至觉得青年不像是人,而更像是矗立在他们面前的雪山——同样静默,淡然,且永恒。   这样的气质,简直让欧洛丝联想到她曾见过的部分神性生物,暗暗提高了警惕。   张铭笑呵呵的,浑然看不出他刚才的恐惧和回避,“哦,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他叫易逢初,比我小两岁,两家院子就隔了一道铁栅栏。”   欧洛丝看向易逢初,试探道:“看来两位先生是童年玩伴啊,那么关于张先生父亲的事情,您是否知情呢?”   听到“童年玩伴”几个字,张铭眼角抽动,神情复杂。   在他看来,小时候的易逢初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怪胎,性情孤僻,寡言少语,两人从小到大比邻而居多年,还仅仅是点头之交的关系,说是玩伴那真是夸张了。   对,怪胎……   张铭想到一些什么,插在口袋里的手不禁握成拳,微微颤抖起来。   只有他知道,这个姓易的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胎、怪物!   只不过,怪物现在伪装得比小时候更好了,所以只有他,只有他知道怪物的诡异之处!   张铭本以为,这个怪物的阴影已经离他远去了,可是为什么这么不凑巧——   为什么,会在这里撞见他?   张铭在心底祈愿,希望易逢初的意外出现与介入,不会影响到他的后续计划……   易逢初没有在意“老朋友”变来变去的表情,他仔细回想片刻,沉稳开口:“当然——”   引得陈晖几人还以为能从他这里得知什么重要情报,纷纷投来期待的目光,接着就听易逢初慢吞吞地补完未尽之言,“时间隔太久了,当然记得不太清了。”   几位期望落空的玩家:“……”   易逢初毫无愧疚感地想,他对自己童年的记忆都不算特别清晰,更别提记住一个邻居家长辈了。   “嘁,”陈晖脾气暴躁,嘴里嘀嘀咕咕的,“不记得还说什么废话!”   学者皱着眉,警告似的瞥他一眼:“谨言慎行。”   易逢初向来待人和善,没有与陈晖计较,真诚道:“张叔叔遇到什么事了?说不定你们再多说一些细节,我就能想起一点儿什么……希望我能帮得上忙。”   学者想了想,觉得易逢初大概率是一个重要NPC,便与他分享了目前知道的信息。   两人交谈间,陈晖自觉脑子不够用,百无聊赖地蹲下来,刨了几下雪。   忽然,他注意到小莱娜正把双手举在面前,十指紧紧并拢,捂住了双眼,乍一看就像是一朵自闭的小蘑菇长在了雪地里。   “你这是在干什么?”陈晖好奇地问,“你们命运领域的,都这么举止古怪吗?”   “……不许诋毁我们命运领域,‘命运’就是最好的!”   莱娜不悦地反驳,随后解释:“我的异能告诉我,不要看,不能看——而我,永远选择听从命运的指引。”   说着,她轻笑一声,嘲讽道:“当然,这些东西和你说了,你也理解不了。给你一个忠告吧,态度最好放得礼貌端正一点。”   “在场……必然有超出你想象的,伟大的高位存在。” 第89章   “伟大的高位存在”?   陈晖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不以为意地哂笑道:“你是指某些神性生物?”   “都一路闯到A级副本了,谁还没见过几个神性生物?别说是那些神灵的爱宠、走狗了, 就算来到这里的是——”   蓦地住嘴,他及时吞下已经冒到嗓子眼儿的“诸神”二字,接着哼笑,“那也没什么可怕的,照样过关。”   小姑娘捂着双眼,暗自摇摇头, 深感无奈。   这种具有反叛精神的话,如果是出自真正深谋远虑、有信念毅力的强者之口,那或许还能称得上是有野心和胆魄。   但从陈晖这样的, 肌肉代替大脑的人嘴里说出来, 那就只代表着他自负无脑罢了。   不过, 莱娜很快又想到另一个层面:   按照陈晖表现出的智力和能力,是否是有旁人在他面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才给他隐性地灌输了一种诸神和神性生物都“不过如此”的错觉?   总不会真的有实力近神层次的强者, 瞧得上这种脑子蠢笨、还口无遮拦的家伙,收其为门徒吧?   想着, 莱娜原本并拢的手指悄悄松开一道缝隙, 她快速朝陈晖瞥去一眼……   很好, 确认这就是小兵炮灰的面相。   莱娜安心地合眼,轻轻喃喃:“系统怎么就把我和这种蠢货匹配上了呢……”   两人话不投机, 不欢而散。   陈晖继续无聊地刨刨雪,双耳却关注着疑似重要NPC的易逢初那边的动静。   学者显然接受过极好的教育, 用词准确、言辞精炼,三言两语就把张铭之前透露的信息转述给易逢初。   “张叔叔居然失踪这么多年了?”易逢初面露惊讶的神色, “怪不得,后来一直没见过他,本来还以为是他出于工作之类的原因,搬到其它地方定居了。”   “易先生对张父有什么印象吗?”学者问,“进一步了解他的性格和行为习惯,或许有助于我们的调查。”   易逢初沉吟片刻,回答:“张叔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个子很高,也很瘦……”他顿了顿,看向张铭,“方便我直说吗?”   胖子一如既往,戴着乐呵呵的面具:“这么多年邻居了,都是自己人,想到什么都能直接说出来,没事没事!”   于是易逢初坦言道:“张叔其实性格很古怪。”   “印象里,我小时候在庭院里玩的时候,他经常隔着一道栅栏,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看。有时候我和他打招呼,他却不怎么回应,反倒总是急急忙忙地转身就走……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后来有一个阴雨天,他忽然闯进我们家院子里,力道很大地抓住我的肩膀,和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闭上眼,易逢初仿佛还能看到那一幕——   黑云沉沉,遮蔽日光,豆子大的雨点一颗颗砸下来,砸在人脸上生疼。   小易逢初仰着头,一张男人狰狞的面孔倒映在他眼中,比远处阴沉的天幕更为可怕、阴鸷。   “告诉我!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双手紧紧禁锢住小易逢初的肩膀,力道大得近乎要捏碎骨头,其本意应该是防止他逃离,但渐渐的,那双手开始癫狂地摇晃着他,像是要把他脑子里的东西都晃出来。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让她活下来的?!”   张父原本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但那时却五官扭曲,毫无形象可言,眼下青黑的眼袋凹陷,黑色碎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肤色上,如同暴雨前夕从河道里爬出来的厉鬼。   在久远的记忆里,张父歇斯底里嘶吼道:“求求你,救救我——我也想活下来!!”   “我不想死啊!”   易逢初微微晃神,只觉得那一声声嘶吼好像跨越了十多年的时间,仍旧顽固地萦绕在他耳畔。   他略去了部分不便解释的细节,简单透露:   “张叔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剩下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大概是在说——救救他,他不想死?”   “……”   这个答案有些超出众人的预料,一时间齐齐安静下来。   半晌,欧洛丝才缓缓开口:“这也太奇怪了。”   “张先生的父亲已经失踪十多年,那算一算年纪,当时的易先生应该还不超过十岁吧?怎么会有人对一个孩子求救,反反复复强调他不想死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易逢初耸肩道,“这件事很快就被我的母亲发现了,她加固了栅栏附近的监控和防卫系统,不再允许我和张叔多接触了。”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沉默许久的张铭忽然把背包卸下来,把表层的细雪压出一个小坑。   胖子圆滚滚的身体半跪在雪地里,从背包里艰难地掏出一张微微泛黄卷边的A4纸,“关于这件事,我可能有些想法。”   在几人的视线中,他把那张纸摊开,迎着风抖了抖,示意他们看一看纸上的内容——   这居然是一张详细的体检报告,角落处的署名是“张天宇”,正是张铭父亲的名字。   欧洛丝眼尖地找到体检结果那一栏,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脑部恶性肿瘤……已有扩散趋势?”   “是的,”张铭沉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哀恸,“那时家父不幸确诊重病,或许正是由于精神压力过大,才会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古怪行为……”   脑部肿瘤。   这四个字在易逢初脑海中滚过一圈,令他格外在意。   因为,他的母亲在遇见他之前,也曾经确诊过同样的疾病。   这真的是巧合吗?   再联想到张父患病后,举止异常地扒拉着他不放的行为,一个猜测顿时浮现在易逢初心底:   该不会是张父意外得知母亲不治而愈的消息,误以为他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神丹妙药吧?   可是,当时易逢初才九岁左右啊!   印象里,他应该还是一个放学后只知道挖土、画画、看儿童频道的孩子!   要是张父真的已经不管不顾、丧失理智,以至于竟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那也未免有点丧心病狂了吧?   易逢初神色中透出些复杂。   真没想到,他自认为平凡的童年,居然会有这么多隐藏的细节等待挖掘……   他对张父失踪的真相,以及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真是越发好奇了。   ……   经过商议,众人一致同意先在山脚休整半小时,然后赶在中午之前开始登山;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会在太阳落山前来到第一个公共营地,安营扎寨,准备度过在雪山里的第一夜。   休整半小时的建议是张铭最先提出的。   他装作是对山脚下村落的民风民俗感兴趣,但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其实就是打算趁机甩掉易逢初,并不想和他一同进山。   易逢初自然也能看出这一点。   但当易逢初不乐意看气氛行事的时候,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缠、最不通人情的人。   尽管张铭三番两次暗示,他都权当不想听、听不懂,惹得张铭脸上惯有的敦厚笑容都僵硬了。   胖子上扬的嘴角和冻出来的鼻涕泡一起悬在半空,气得他面红耳赤,偏偏又不敢对易逢初说些什么重话,险些把自己憋出病来。   “我们的这位雇主,真的很怕、或者说忌惮易先生啊。”   欧洛丝看着两人一胖一瘦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随手搭上学者的肩膀:“你怎么看那个NPC?真理领域的人往往擅长搜集信息,能看出那位是什么来路吗?”   学者略显嫌弃地皱着眉,显然不太适应欧洛丝过分自来熟的态度,“看不出来。在有把握之前,我也不打算冒险。”   “真理六阶都看不出任何情报?”欧洛丝点点头,“那看来是半神往上,上不封顶了。”   “谢啦,这多少也是一条有用的消息呢。”她笑嘻嘻地说,惹得学者不禁把眉头锁更紧。   学者毫不留情地扫下那只随随便便搭在他肩上的手,不冷不热道:“别再废话了,抓紧这半小时,快点收集有关这座雪山的情报。”   说着,他偏过头,看向不远处的某个方向,语气增添几分欣慰和赞许,“像莱娜,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只见莱娜早已利用活泼可爱的外表,俘获一大批当地山脚居民的喜爱。   小姑娘趴在某家民宿柜台前,双手撒娇般地轻轻推着人家老板娘的胳膊,两条乌溜溜的辫子也跟着一摇一摆。   那发尾像是晃到老板娘的心尖儿上了,哄得老板娘笑个不停,异常好说话,对莱娜有问必答。   莱娜趁机打听:“阿姨,冬季应该是雪山附近的旅游旺季吧?为什么没看到有多少游客登山呢?”   “我们这里的山,可和别处的不一样嘞,”老板娘摸着莱娜的脑袋,回答,“这座雪山,格外有‘灵’。”   “灵?”莱娜眼前一亮,立即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儿的雪山,有一个特殊的规矩——只能站在山脚仰望、祈福,却不适宜攀登。”   果然,老板娘作为当地人,轻松就透露出来玩家们不知道的消息:   “对雪山祈愿,是出了名的灵验。尤其是心诚、怀有敬畏之心的人,容易撞大运。”   “听说,曾经甚至有快要破产的人过来,原本是准备跳崖自尽的,但跪拜雪山后仅仅睡了一觉,公司就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   “多少人啊,失魂落魄而来,春风得意而去。”   “当然,也有一些心怀不轨、心生不敬的人,来过这座雪山后,反倒是厄运缠身,诸事不顺……都是自作孽障,报应降身的。”   莱娜凝神静听,点头附和:“怪不得,我看到外面有不少人在对雪山闭眼祈愿……不过那个不能登山的规矩,又是为什么呢?”   老板娘犹豫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我接下来说的,都是一些怪力乱神的传闻,你个丫头听听就好,当个乐子,千万别当真。”   她抬起水杯喝了口水,润润嗓子,“传说,登山会惹怒山灵,让人看到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   “前两年就有一支登山队,我们怎么劝都执意要上山,结果当天晚上,他们就被吓得连夜跑下来了。”   “我们打电话叫救援队的时候,他们还在疑神疑鬼地念叨呢。”   “其中有的人说,他们在山上看到有好几个自己,有时候队友刚刚进帐篷,就又看到有一模一样的人从远处走过来,走在半路报数,也发现队伍里不知不觉多了几个人;”   “还有人一直尖叫着撞鬼了,说是看到了几年前就已经入土为安的逝者,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出错觉了。”   老板娘叹息道:“这究竟有没有鬼,我们也说不清,只知道要敬畏雪山,不得轻易靠近……” 第90章   听着老板娘的描述, 莱娜思索起来。   在神秘世界里,能造成“同时出现多个自己”这种现象的因素有很多。   仅仅据莱娜所知,就有一种镜面仪式能够制造与本体别无二致的镜像人, 还有阴影领域的“影子分身”、生命领域的“生命复制”……   但这个副本很特殊。   莱娜越是靠近雪山,越是能感受到有一种庞大的力量正在干扰每个人的命运,让她逐渐难以预测,未来会通往哪一个方向。   如果说,其余领域的异能者是命运洪流中的一滴水,只能无知无觉地被裹挟着、推往未知的河道;   那平常的莱娜就是一股浅浅的溪流, 能欢快地淌向自己所期望的目的地,同时汇聚和影响周围有限的水滴的走向。   可在这座神异的雪山附近,莱娜感到自己仿佛汇入了一条异常宽阔而汹涌的江河, 她逐渐迷失自身对方向的把控, 不得不顺从于更磅礴的伟力……   双方力量差距过于悬殊, 正如一捧水在无边长河面前,同样是渺小如沙、身不由己的。   莱娜确信——这必然是来自“命运”领域高位者的力量。   而作为命运之主的虔诚信徒, 她深知:   在主的掌心中, 与命运相邻相存的领域,便是时间。   假如在这座雪山上, 时间与命运一同陷入无序的混乱, 那么登山队所看到的“多出来的人”……   会不会实则是, 来自其它时间线的他们自己?   莱娜觉得,她的推测还是很合理的, 于是她试着在系统面板上填写目前已知的信息。   只听“叮咚”一声,系统的提示音证明了她的正确性:   「探听到雪山传闻——心诚则灵。   探索进度+10%。」   「解锁特殊秘闻——登山队之谜, 并推测出大致真相。   探索进度+30%。」   「任务二(支线):探索雪山背后的传说与秘闻,目前总进度40%, 恭喜您已遥遥领先其余玩家!」   「请再接再厉,继续探索。」   副本才刚刚开始几小时,支线任务就完成了一小半……   莱娜愉快地想,果然命运力量笼罩下的“圣山”,是会眷顾主的信徒的!   唇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莱娜仍然在老板娘面前扮演着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角色。   大概是认为这种无法佐证的异闻传出去,会对当地旅游业影响不好,老板娘三令五申地强调,让莱娜不要把这些故事放在心上,更不要随便说出去给别人听。   莱娜自然是乖乖点头。   现在,她已经对这座雪山有了初步的认识,下一个问题就是,张父当年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联系到他身患绝症、且怀着极强的求生欲,莱娜可以理解他或许得知了这座雪山灵验的传闻,特意前来山脚下祈愿康复,但是……   他真的,只做了祈愿这一件事吗?   每年来到此地,为自己和亲友祈福的游人多如繁星,甚至连执意上山的登山队也无一人丧生或失踪,怎么偏偏张父就消失在了茫茫雪域中?   “对了,阿姨,”莱娜拉下冲锋衣拉链,从外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轻轻推到老板娘面前,“照片上的这个叔叔,您有印象吗?”   老板娘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起面前这张皱巴巴的照片。   这是莱娜趁着张铭之前卸下背包,给众人展示病例单的时候,仗着低矮的身高优势偷偷顺走的。   反正她当时使劲儿蹦跶好几下,都根本无法看见张铭手里那张纸上的具体内容,那还不如另辟蹊径,从这位疑似有意隐瞒实情的雇主先生手里拿到更多情报。   在把手悄悄滑进张铭背包里的瞬间,莱娜来不及做挑选,下意识把结果交给命运定夺,于是不假思索地抓起了最先碰到她掌心的东西,迅速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   直到莱娜避开其余人的视线,拿出纸团看了看,才知道原来自己顺过来的是一张老照片。   一张童年张铭与他父亲的合照。   照片中,小张铭握着高大男人的手,带着明显婴儿肥的圆脸上挤出笑容,有些紧张地看着摄像头。   张父那时应该还没有病入膏肓,身形高大,精神奕奕,五官只能称得上是普通,但周身气质温文尔雅,有种特殊的书卷气。   他面带礼貌性的微笑,一手握着儿子的手,一手拎着公文包,同样面向镜头。   明明是长相有几分相似的父子,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很生疏,使这张照片与其说像亲子合照,更像是什么公众人物的纪念合影。   老板娘凑近照片看了看,忽然惊呼一声:“这人……我还真见过几次!是你家长辈吗?”   追问之下,老板娘回忆道:“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因为他表现得和其他游客都不一样,所以让我印象比较深刻。”   “那时候,他在我们这边租了一间房,住了大概有好几个月吧,一天天早出晚归,在雪山附近探头探脑,拿着一本厚笔记本写来写去的,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我们民宿每天都有打扫、清洁服务的,只有他宁愿自己亲自忙活儿,也不肯让别人踏进他的房间半步。”   “时间长了,我们看他行为鬼祟,难免起疑心,甚至有人怀疑他会不会是什么通缉犯,差一点就报警了……不过后来没过几天,他就带着所有行李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莱娜听着,几乎可以确信张父的失踪必然不是意外,他应该是为了逃离疾病的追杀,做出了一些有预谋的、特别的行动。   比如,在这个世界的医学科技无法治愈他之后,他主动求助于神秘学的帮助……   但神秘世界的知识和力量,可往往是奇迹与代价并存的。   外行人在没有专业引导的情况下,很容易犯下致命的禁忌,或者被蛊惑着走向恐怖的深渊。   莱娜思索片刻,忽地向老板娘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阿姨,请问您可以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吗?我想把远处的雪山画下来,带给长辈看!”   老板娘很喜欢这个可爱懂事的小姑娘,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把东西递给莱娜时,老板娘看着莱娜眼前始终没有摘下过的防风镜,好奇地问:“在室内,不把眼镜摘下来吗?这种眼镜死紧,戴久了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镜片的遮挡下,莱娜浅银色的眼眸微动。   事实上,防风镜紧紧箍在脸上这么久,她当然也觉得闷热不适,但她不能在当地人面前直接暴露出异于常人的瞳色——据她所知,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种是天生银灰眼瞳的。   想要融入人群,她就只能用镜片的反光,稍微遮掩一下了。   于是莱娜随便找一个理由,打消了老板娘带着关心意味的疑问。   拿到纸和笔之后,莱娜就把她打听到的所有情报,工工整整地记在纸上。   然后把有字迹的那一面叠在内部,折成一只纸飞机。   她站在窗前,望着天边的雪山顶喃喃:“那位易先生,我看不透他的来历和身份……他就像星空深处的黑洞漩涡,能把一切命运给予我的启示吞没,让我无法从他身上看见任何东西……”   说着,莱娜摊开双手,任凭窗外夹着雪的疾风将纸飞机卷走,高高带上高空。   既然她无法分清,对方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那就让命运替她做选择吧。   “命运之主庇佑,这些信息要么被风雪撕碎,要么只会被带往它应当去往的方向——来到应当看见它的存在眼前。”   “除此之外,别无第三种可能。”   ……   易逢初还在和“老朋友”张铭掰扯。   胖子多次明里暗里表示,他们一群人上山是带着搜寻任务的,不方便和易逢初同路,怕影响他外出旅行的兴致。   “这样啊,”易逢初笑容不变,叹息道,“可听说张叔居然出了事,我心里很不好受,还怎么好意思独自游玩呢?”   “大家邻居一场,不说情同亲人,那也算是认识十多年的朋友。让我也尽己所能,为张叔做些什么吧。”   易逢初这一番话真诚而热切,谁听了能不感慨一声“助人为乐”好邻居?   偏偏张铭就并不感动!   他自认为比玩家们更熟悉易逢初的秉性,根本不觉得易逢初会仅仅出于好心,纯粹想帮他一把。   连易逢初脸上温和的笑容,落在张铭眼底也变得阴暗而扭曲,仿佛从那层良好的皮囊底下,随时可能钻出一些阴冷的,残忍的,粘稠的……未知生物。   怪物就是怪物啊,不管怎么学习、模仿,都不可能完全和正常人一样。   张铭凝视着易逢初那双异常漆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看吧,只有我知道他的真面目……’   恍惚之间,张铭想:   ‘随着他长大,他的表情、行为和动作,都变得很像正常人了,可是——’   唯有这双眼睛,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就和小时候初见时一模一样。   在易家刚刚搬到张家隔壁时,小张铭听说隔壁院落里搬进来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朋友,那时他还是兴高采烈的,被父亲带着一同前去拜访新邻居。   小张铭怀着激动的心情,一步步走近易家的大门。   隔着铁栅栏,他远远就看到院子里蹲着一个男孩,看起来年纪比他小一点,柔软的黑发稍微偏长,发梢扫在脖颈后。   男孩穿着背带裤,恰好背对着他们,握着一支树枝戳戳土地,像是在独自玩耍。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男孩突然动作顿住,转过头来——   与对方对上视线的瞬间,小张铭脸上期待的笑容就渐渐冷却下来。   那双正在凝视他的眼瞳,异常黝黑幽深,像是一颗镶嵌在眼眶里的无机质矿石,不带半分正常孩子拥有的清澈童真。   被男孩盯着看,小张铭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他不是在和同龄人打交道,而更像是在被山野间的野兽仔细观察着——那视线像是冰冷轻薄的利刃,能剖开他的皮、袒露他的骨肉,让他浑身上下的弱点都赤裸裸暴露在空气中,只待野兽彻底咬断他的喉咙。   “哇呜”一声呜咽,小张铭连连后退,闪身躲到父亲身后。   要、要是早知道邻居家的小朋友这么古怪可怕,那他今天就不跟着过来了!   “小铭别怕啊,”张父也隐隐觉得,眼前的男孩有些不同寻常,但他出于礼节,仍然鼓励小张铭,“快和弟弟打个招呼。”   小张铭攥紧父亲的西装外套一角,把布料攥得皱巴巴、黏着汗水,才颤抖声音道:“我、我叫张铭,住住住在隔壁……”   “你们好,”男孩慢吞吞答,“我是易逢初。”   说完,三人间再度陷入沉默,气氛异常凝重。   小易逢初的视线掠过瑟瑟发抖的小张铭,最后停在张父身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说来或许有些可笑,张父作为成年人,竟然在一个儿童的注视中,感到有些莫名的胆怯。   就在张父想要开口,询问男孩的家长是否在家时,小易逢初出声了:“叔叔,你的运气很差……”   “你快死了,”他举起树枝,指了指张父脚下,态度认真道,“就和它们一样。”   张铭还记得,那天应该是阴天。   随着男孩诡异的话语,阵阵阴冷潮湿的风拂过小张铭的后颈,也把攀着铁栅栏生长的爬山虎簌簌吹动。   在暗沉的光线中,这些绿植呈现出墨绿近黑的色泽,阴影变幻之间,在男孩背后扭曲出满墙诡异的人脸。   密集的人脸随风晃动,蜷曲着张开嘴,口中发出呼呼的风声,如同有气无力的抽泣。   这声音与易逢初的话糅杂在一起,一度回响于张铭的噩梦中:   ‘你快死了你快死了你快死了……’   当时,张父倍感莫名其妙地低下头,他脚下分明空无一物,也不知道易逢初说的“它们”是在指什么。   虽然感到深深的冒犯,他也只是皱皱眉,没有与一个幼稚的孩子多计较。   然而。   第二天,暴雨倾盆而下,小张铭看见隔壁院落里,有无数蚯蚓从土地里钻出来,这种弯曲、暗红的环节动物死了一片——尤其是在张父曾经站过的位置附近,死蚯蚓格外密集,虫尸软塌塌地堆积在一起,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次月,张父照常去医院体检,检查出脑部长有恶性肿瘤,他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凝视那张体检报告良久,脑中再度响起上个月男孩的话语……   或者应该说,是“预言”。   ——“你快死了。” 第91章   「玩家您好, 以下是您在本副本中的隐藏身份,请您牢记:」   「你是一位律师,主攻与财产纠纷、保险理赔有关的民事诉讼案件, 在业界小有名望。」   「几个月前,你受雇主张铭所托,处理他父亲失踪前签订的巨额保险。保险公司表示,根据合同约定,该公司仅对意外事故导致的死亡或失踪进行赔付,不包括由于被保险人自身故意行为而导致的下落不明。」   「保险公司查找了张父失踪前的付款信息, 其中有购买登山装备及生存物资、在雪山附近长久租房的支付记录,且有证人证明,张父失踪前行为举止异常, 疑似精神状态有异。」   「所以对方律师提出, 张父的失踪或许是一起有预谋的事件, 该公司可不予受理赔付。」   「为了获得巨额赔偿,张铭决心搜查证据, 以证明其父已死于登山意外——“可是, 已经失踪十多年的人,还会留下什么证据呢?”你对张铭的执念感到荒谬, 但在金钱的诱惑中, 你还是跟随他一起来到了雪山。」   「应雇主要求, 你伪装身份混入了侦探队伍。你想,或许可以利用这群人寻找雇主所要的“证据”, 当然,如果他们查出的情报对你的目标不利, 那你会毫不犹豫地销毁真相。」   「毕竟,你对真相并不在意, 你只想保持你的官司胜率。」   「隐藏任务:得到张铭父亲已死于意外的证据。」   “隐藏任务和身份……这个副本还挺会玩的啊。”   欧洛丝啧啧感叹一声,关闭了系统面板。   至于律师的身份,倒是与她本身真正的能力所契合,不知道是系统有意为之,还是巧合。   欧洛丝已经把这些信息一字不漏地记在脑海中,闭上眼又回顾几遍,发现了一个问题——   虽然雪山的低温环境,可以使动物尸体常年不腐,但毕竟时隔十多年,就算他们能够在茫茫雪域中找到张父的遗体,又该如何证明张父死于意外呢?   “如果这个雇主不是脑子出问题了,那就是他知道很多信息,却偏偏向我们保持沉默。”   真苦恼啊。   欧洛丝叹息。   她本来就无法确定,玩家之中是否只有她一人拥有隐藏身份,再加上雇主的有意隐瞒,还有那位实力位阶至少在半神以上的神秘NPC“易先生”……   这一趟雪山之旅,可真是表面上齐心协力,暗地里心怀鬼胎啊。   欧洛丝满怀感慨,来到山脚下,某处约定好的集合地点。   没等多久,欧洛丝就看到她的雇主疾步走来,气得耳根子赤红,满脸不情不愿。   而那位令人看不透的易先生,则悠然自得地跟在胖子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个张铭打不到他、也甩不开他的距离。   当然,考虑到张铭表现出来的,对易逢初下意识的惧怕和忌惮,欧洛丝相信,哪怕易逢初毫无防备地站在张铭面前,让他动手,他也是万万不敢碰对方一根毫毛的。   很胆小,但也不失为一种趋利避害、能苟就苟的生存智慧。   易逢初其实感到有点奇怪。   在他印象里,他和张铭也算是从小认识的老熟人,怎么对方面对他,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嗯,嘴角明明还带着和善的微笑啊,肯定不是他有问题。   一直以来,他明明都表现得那么友好、正常!   【……】   手机的声音幽幽响起:【真的很正常吗?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   【他这个表现,一看就是你以前给他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心理阴影吧。】   易逢初自信满满,在脑海里回复它:【你别多管,在人际交往方面,我有自己的节奏。】   手机陷入失语之中。   他那么异常,却又那么自信……   易逢初不远不近地缀在张铭身后,忽然,他看到半空中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白影,穿梭过纷飞的雪花,直直朝他飞过来。   等白影飞到他一米之内,易逢初才看清,原来这竟是一只纸飞机。   半边纸折出的机翼已经被疾风折弯,机身在气流中颠簸几下,奇迹般地维持住平衡,平稳落到易逢初掌心。   指腹捏住纸飞机那半边折损的机翼,隐隐可以看见纸张内部隐藏着黑色的字迹。   易逢初只疑惑一瞬,就迅速反应过来:   他没有感应到任何危险或恶意的讯号,所以,这可能是有谁在向他传递信息。   至于传信者是谁?   在易逢初脑海里,飞快闪过了莱娜的身影——他受理过多次来自她的祈祷。   印象里,她不仅是命运的虔诚信徒,还被其余信众尊称为……   呃,什么主教来着?   易逢初有点不记得了。   他把纸飞机顺手塞进口袋里,让它避开其余玩家的视线,然后若无其事地来到约定地点,与众人会合。   人很快到齐,张铭偷偷瞄了易逢初一眼,敢怒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咳咳,时间差不多了,那大家伙儿一起出发吧。”   张铭至少还是玩家们名义上的雇主,拥有一定话语权,其余人自然没有异议。   虽然雪山这种环境必然比山下危险,但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任务唯有在山里,才能得到真正的解决。   在踏上登山道的瞬间,时间再度静止。   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骤然停滞在空中,莱娜好奇地戳了戳悬在她眼睫前的一朵雪花,六个棱角纤毫毕现,像一枚雕刻精致的小冰雕。   万物静止,冰雪在天地间流淌成无穷无尽的纯白之海,构成一副反自然的景象,恍若荒诞的梦境。   系统提示:   「此刻是被动投骰子环节。」   「雪山的天气变幻无常,而在登山的艰难道路上,任何轻微的风力、风向、雨雪变化,都可能对你们的路途产生难以预估的影响。」   「请所有玩家轮流投骰子,点数总合将决定气候在2小时内的变化状况。」   「请在倒计时三分钟内完成投掷,否则未投的玩家将默认点数“1”计入总合。」   几位玩家面面相觑,陈晖挠了挠头,看向莱娜:“你应该能让我们也都投到最大点数吧?”   “可以稍做影响,但我不推荐你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莱娜回答,“正如系统最初介绍的那样,这座雪山中的一切生灵,其运气的波动都异于往常——有可能我上一刻刚刚给予你们好运,下一刻,你们的运气就又遭到干扰。”   “更何况,哪怕是同一领域,不同异能的表现形式也是天差地别,”顿了顿,莱娜含糊不清地透露,“我的异能,并不擅长于给别人幸运。”   陈晖烦躁道:“那带着你有什么用啊?真是的……”   “呵,”欧洛丝嘲讽地笑了一声,“那你来说说,你这个脑袋进水的家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学者同样瞪了陈晖一眼,眼神中满是严厉和警告的意味,随后朝莱娜点头:“你尽力而为就好,有总比没有好。”   “时间有限,我们现在就开始投骰子吧……”   易逢初站在边缘的位置,以一种近距离看戏的心态,静静旁观了几位玩家之间的讨论。   在他前方,张铭正金鸡独立似的站在登山道上,口鼻呼出的热气还凝固在脸前,膝盖弯曲、重心前移,姿态看起来是说不清的滑稽。   系统的时间静止对易逢初而言,自然毫无影响,但他还不想在玩家们面前暴露太多特殊之处,所以静静垂着眼,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他在心里默默庆幸,幸好在时间静止的瞬间,他就是正常双脚直立的,而没有像张铭一样,做出什么考验身体平衡性的动作……   投骰子的时间紧张,玩家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易逢初和张铭这边的状况,全然没有防备。   ——他们显然没有意料到,居然会有一个本土世界“NPC”不受系统影响,全程围观他们的行动。   第一位投骰子的玩家,是莱娜。   她深受命运眷顾,毫无意外地投出了一个“6”。   接下来,依次是学者和欧洛丝,分别投出“3”和“5”。   学者面色稍差,被欧洛丝笑着拍拍肩膀,“没事啦,好歹没有投到最低的两个点数,对整体的影响不大……”   刚刚说了几句贴心的话,她转而又调侃道,“不过,看起来我的运气比你好一点哦。”   学者的面色顿时更差了。   最后,轮到陈晖投骰子。   银白的骰子开始旋转,倒映在易逢初深黑的眼眸中。   在骰子还未停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先一步看到了结果。   在玩家们没有注意到的角落,易逢初微微皱起眉,手指蜷起,但犹豫过后,最终还是没有动手脚改变点数。   骰子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一个刺眼的“1”朝上。   “陈晖……”欧洛丝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语气却不善,“你是废物吧?”   莱娜同样抬头看他,狐疑道:“该不会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怒了这座雪山……或者雪山背后的某种存在吧?”   面对众人的质疑或责怪,陈晖瞬间面部涨红,想要反驳却自觉理亏,不吭声了。   系统:「点数总和为15,占总点数的5/8。」   「祝你们好运。」   丢下这一句话,系统就消失了,并没有介绍这个点数是好是坏,又会对天气造成怎样的影响。   时间恢复流动,雪花继续簌簌飘落,剩下一头雾水的四位玩家、一无所知的张铭,以及什么都知道但装作一无所知的易逢初。   一行人继续向山上进发。   风雪隐隐变大了一点,但还无法阻挡玩家们的步伐,对易逢初的影响也可以忽略不计。   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出了一大段路程,直到张铭气喘吁吁地抬起手:“我不、不行了……”   说着,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颤抖着靠在一块儿,比出一条狭小的缝隙,“我们休息,就休息这么一会儿……”   易逢初回头看他一眼,让张铭这样四体不勤的臃肿身材不停登山,那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于是他善解人意地提议:“正好,前面就拐到山崖背风面了,那里风会小一点,我们在那里停一停?”   张铭无力地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闻言连连点头。   与此同时,张铭也隐隐有些嫉妒易逢初——   走了这么久,甚至易逢初穿的衣服还更单薄点,防寒装备只有一条围巾、一双手套,怎么还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的?   好像别人是来艰苦攀登的,而他只是过来散个步!   两人站在一起,衬托得旁边的张铭更显狼狈了,令他不禁心生愤懑:这是什么非人的体力和御寒能力啊?   老天真是格外偏爱这个怪胎……   拐过弯道,山峰挡住了大部分疾风,风雪明显变小,不再如刀锋般剐过面庞。   他们找到一块安全平坦的背风处,纷纷放下装备,准备停歇下来。   张铭最为急不可耐,他一把扔下东西,就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愁眉苦脸的。   忽然,欧洛丝惊呼一声:“你们低头看,地上怎么有这么多脚印?”   陈晖:“干什么大惊小怪的,可能在我们之前,就有登山者来过吧。”   “不对,”学者眼神定定地观察着脚印,缓缓说道,“看这些脚印的大小、形状和鞋印纹路——”   “它们应该就是我们的脚印。” 第92章   狂风从山崖边卷席而过, 哪怕此处是风速最小的背风面,也仍然时而有大大小小的冰粒飘进来,带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冰粒滚落声杂乱无序, 一声声仿佛敲打在众人心头,让围在脚印附近的玩家们感到愈发烦闷。   大脑被无数的未知之谜填满,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欧洛丝凝重地问学者:“你能确定,这是我们的脚印吗?”   学者笃定地点头。   经过真理领域的强化,他的双眼堪比高精度的测量仪器,目测时的准度就能够精确到毫米以下的单位。   他凝视这些脚印许久, 反复测量、对比、分析,甚至可以把每一个脚印对应到具体的人身上。   所以他无比确认,这些脚印必然出自他们四位玩家以及……   嗯?等等。   学者忽然察觉出异样:这些脚印, 大部分都来自张铭和他们玩家, 却没有易逢初的。   可是为什么?   在那个神秘的NPC身上, 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这么多而凌乱的脚印,如果真的都属于我们, 那就好像, 我们绕着这里走了很多圈……”   欧洛丝若有所思,倏然望向莱娜, 笑着问, “你有什么看法呢, 小莱娜?”   此语一出,立即把其余玩家的目光引莱娜身上。   他们这才发觉, 自从这些脚印出现以来,莱娜就表现出异常的沉默。   “……”   莱娜盯着笑眯眯的欧洛丝, 不禁磨了磨牙。   她本来不想和这群人分享情报的,因为直觉告诉她, 这些同行者未必都是可信的同伴。   但此时此刻,她就快被欧洛丝架在火上烤了,只好不情不愿地透露了登山队的传闻。   “原来这座雪山上,还发生过这样的怪事啊,”欧洛丝得了便宜还卖乖,煞有介事地叮嘱,“小莱娜下次再打听到线索,记得及时和大家分享哦。”   冷哼一声,莱娜朝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学者站在一旁,陷入沉吟。   他同样猜测到,山里的时间或许与外界不同,那么这些脚印,说不定就来自其它时间线上的他们……   在更多地方,或许也曾遍布过他们的足迹,只是疾风扬起细雪,很快就把地面上的痕迹掩盖了,只剩下背风处还留有一点脚印,给他们带来提醒。   从这些足迹来看,学者估计他们至少在同一个地方经过了三次,这就有两种可能:   第一,他们在未来迷失于茫茫雪山中,不得不绕着山体走了很多圈;   第二,这些脚印来自三批人——活动在三个时间线的他们。   不管是哪种可能性,易逢初的脚印没有出现在其中,都显得很特殊,很可疑……   学者转过头,视线飘向易逢初的方向,正好与他对上目光。   易逢初装作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慎重和怀疑,弯了弯眉眼,露出一抹礼貌而无辜的笑容。   学者眼眸微顿,迅速收回视线。   直觉告诉他,这个NPC必然很不简单,非必要的状况下,还是不要贸然窥视比较好。   就在几人观察脚印并进行推测的时候,陈晖站在一旁,眼神逐渐开始放空。   这群人嘴叭叭叭地在说些什么呢?   陈晖怎么觉得,他好像越听越犯困了?   简直让他找回了学生时代,在数学课堂上昏昏欲睡的感觉,甚至连学者这家伙严厉冷淡的气质,也和以前常常让陈晖罚站罚抄的老师如此相似……   在众人的讨论声中,陈晖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脚一下一下地踢着地面的雪堆,百无聊赖。   忽然,他感到脚尖似乎踢到了一块凸起的小土包,就好像底下埋着什么……   这个意外的发现,瞬间让陈晖打起精神,他立即尝试运用异能,把土包破开。   他刚想大展拳脚,系统的提示音就再度响起:   「我们都知道,异能的发挥水平,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异能者的身心状态和身处的环境。   此刻你正想使用异能,但效果会如何呢?身处这座陌生的雪山深处,你竟也有些不确定自己对土地和山石的掌控力了。」   「现在是玩家陈晖的个人被动投掷环节,将不对外界时间产生影响。」   「请玩家进行投掷,以点数决定您的异能发挥。」   陈晖愣了一下,嘟嘟囔囔地骂道:“神经病吧,我自己的异能情况,我还不知道?需要这个什么鬼骰子决定老子的发挥?”   他把手掌摁在土地上,尝试和以往一样调动异能,可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在他与异能之间高高筑起,令他失去了正常状态下对土地的敏锐感知。   陈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异能者失去赖以生存的异能,这和正常人失去四肢有什么差别?   系统冷漠地提醒:   「请在一分钟倒计时内完成投掷,倒计时现在开始。」   「60,59,58……」   不远处,易逢初也注意到了陈晖这边的动作——他先是低下头,用脚使劲踢地面,好像发现了什么,然后又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一系列动作下来,其肢体语言和表情变化之丰富,也让旁人很难不注意到。   以易逢初对其余玩家的了解,他觉得玩家们应该都发觉了陈晖的异样,只是装作没有察觉,暗地里正不动声色地密切关注着呢。   大概率只有陈晖本人,觉得自己的行动不是特别明显了。   易逢初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陈晖,也很好奇他会有什么发现。   系统的倒计时,催促陈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得不抬起手,投掷骰子。   虚幻的银色骰子飞快旋转起来,易逢初盯着那枚骰子,神色微微变了变。   他不明白,陈晖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差!   ——如果没有外力干预,这个倒霉的玩家即将投出今天的第二个“1”点。   一个人的手气能臭到这个程度,让易逢初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在易逢初的视野里,陈晖头顶上的骰子越转越慢,最后缓缓停下,眼看着就要以最小点数朝上……   易逢初无声地叹气。   算了算了,让他暗中帮陈晖一次吧。   毕竟他还是很想知道,陈晖可能有什么新发现的。   于是,易逢初插在口袋里的手微微动了动,指尖弯曲,做出一个拨弄骰子的动作。   刹那间,原本滚到“1”点朝上的骰子微不可查地停滞一瞬,随后缓慢地翻了两面——最终停在“1”对面的“6”点。   陈晖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紧接着欣喜若狂,莫非他转运了?   这次投骰子的运气,居然这么、这么……   陈晖绞尽脑汁,贫瘠的大脑里终于憋出两个字,牛逼!   他高低要让之前那些冷嘲热讽的玩家好好看看,之前他投到最小点数,绝对只是一个意外!   易逢初但笑不语,深藏功与名。   有了“6”点的加持,陈晖一时间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仿佛不仅仅是这块土包,连这整座山峰,都能被他所抬起。   在他的掌控中,那块土包恍若活物般拱了起来,簌簌抖落覆盖其上的积雪,然后凝固结块的土壤开始崩裂、变形。   伴随着冰碴子碎裂的咔嚓声,常年冰封的土壤就像深黑的潮水般流淌、翻涌,吐出隐藏在土包深处的东西——   眼看着可能有新线索出现,其余玩家们也不装模作样了,立即凑过来看了看。   那土包里所掩埋着的,原来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金属板。   拂去表面脏兮兮的冰粒和尘土,露出金属板上的白底黑字,能看出这是一块路线牌,右上角还印着当地旅游局的图标。   “嘁,”陈晖感到失落,“原来是路牌……那能有什么用?山脚还有路途边,隔个一段距离就有啊。”   他说得没错。   这座雪山不算特别高,作为当地还算有名的旅游景点,旅游规划局必然要考虑到登山者的人身安全。   所以每隔固定的公里数,道旁就会设置一块路线牌,上面记录着救援热线、安全路线、景点简介等信息,背面还画着这片山脉的大致地形。   易逢初早在山脚下的时候,就仔细看过路牌,记得这片名为“龙雪岭”的雪域包括一座主脉,和四座延伸向不同方位的侧峰。   在路牌上,主脉和侧峰还各自标有名称,以及名称的由来。   例如龙雪岭,就取名自一个传闻——曾有不少当地人自称,会在极端天气过去后,目睹云雾中有龙盘踞在山中,龙雪岭也因此得名。   种种奇闻异事,看得易逢初津津有味。   手机:【别的不提,就那个龙的传说……你真的没有一点头绪吗?】   没得到易逢初的回应,手机独自躺在口袋里,发出寂寞的感慨:   【真是指鹿为马,指蛇为龙啊!】   学者用手套擦了擦路牌,手指点了点右上角的旅游局标志:“不,这块路牌的时间,应该比我们之前见过的都要早。”   众人定睛一看,这个标志确实与之前所见的不同。   他们之前见到的旅游局标志,都是四座小山拱卫着中间的主峰,山巅环绕着五颗星辰;   而眼前的这个标志,主体只有一座蓝色的山峰,山脚处用寥寥几笔描绘出粼粼水波。   学者解释:“我在山下查询过附近旅游局的信息,在他们很多年前的公告通知里,我看见过这个标志——至少二十年前就改版了。”   “所以,这是几十年前的旧路牌了?”   欧洛丝感兴趣地凑上前,“但这片雪域里,也没有湖泊之类的景点啊,为什么会在旧标志里画上代表水的符号?”   “把路牌翻到反面看看吧。”   一道声音自玩家们背后传来,吓得陈晖抬起路牌的手一哆嗦。   猛然回头,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易逢初就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他们背后,漆黑的眼眸静静观察着他们。   “草,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突然出声吓死人了,”陈晖嘀嘀咕咕,“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个鬼一样……”   其余玩家虽然没说话,但也都暗暗提起防备。   他们这些人都是从游乐场里一路拼命过来的,五感的敏锐度远超常人想象,而易逢初却可以避开他们的感知……   这无疑说明,易逢初是一个值得他们重点关注、戒备的NPC。   陈晖嘴上嘀咕着,手上还是依言把路牌翻到反面,露出旧时的雪山地形图。   果然不出易逢初所料,旧标志会画上水波的原因是——仅仅在几十年前,这里的地形还与他们现在看到的截然不同。   旧地形图上,这片雪域只有一座主脉和三座侧峰,而在后来成为第四座侧峰的位置,却只有一处湖泊,旁边标注着“天玉湖”三个小字。   “这……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愣住了。   短短几十年之间,地形就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完全是违背自然规律和常识的——哪里有山能起得这么快?   而且最诡异的是,山脚下的当地人们,也无一质疑山峰的数量不对。   仿佛有某种庞然伟力,不仅悍然重塑了这片地形,堪称移山填海,还隐秘地改变所有普通人的认知。   让他们发自内心地确信,侧峰自古以来就有四座,从来不存在所谓的天玉湖……   学者低声道:“这中间,一定发生了异常的剧变。说不定我们将要探寻的真相,就与这座‘多出来的山峰’相关。”   易逢初则陷入沉思。   该不会是他离开雪山前,误把什么东西落在了山里,才会造成这样的现象吧?   他以前都在这里干了些什么啊?! 第93章   休息片刻后, 一行人继续在雪山中行进。   期间,学者时不时清点队内人数,防止出现登山队那样莫名增员的情况。   但结果是——   一切正常。   这没能让玩家们松一口气, 反而更加警惕了,因为在难度高达A级的副本里,过分的正常就等于不正常。   而且,如果雪山迟迟不在他们眼前展露异常的那一面,那他们又该如何探索其背后的真相,完成任务呢?   在攀登的过程中, 两个小时转瞬即逝,很快就将开始第二次集体投骰子的环节。   莱娜盯着视野角落的虚幻骰子,沉吟片刻, 随后有意落后几步, 来到学者身侧, 压低声音提出:“我有个猜测……”   “会不会正是我们投出来的点数太好了,所以我们遇到异常现象的概率就大大减少, 反而不利于我们的调查?”   学者很快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或许我们不能一味地追求大点数带来的安逸, 而应该踏出舒适圈, 看看小点数会给雪山环境带来怎样的影响?”   “但这太冒险了……”   一旁的欧洛丝也听见他们的交谈, 凑过来插嘴道,“是啊, 万一小点数没能带来我们想要的线索,而是先一步带来暴风雪、雪崩之类的严重灾害,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莱娜幽幽看向她:“你不是风系领域异能者么,还会害怕暴风雪?”   啧, 糟糕,露出破绽了……   小莱娜还偏偏在学者面前提出这个疑问,根本就是在蓄意报复她!这个小心眼的家伙!   在心底暗骂一声,欧洛丝面上却仍然挂着笑容:“呵呵,这不是用异能还得摇骰子吗?我怕手气不好,护不住你们和另外两个重要NPC……”   她生怕学者深究她异能的问题,但幸好,系统的时间静止准时降临,把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投骰子上。   学者向玩家们——主要是傻不愣登处于状况之外的陈晖,说明了莱娜的猜想。   顿时,一个艰难的选择摆在玩家们面前:   是保守求稳,静观其变;还是激进冒险,寻求变化?   系统要求在倒计时三分钟内完成所有投掷,留给他们纠结的时间不多了。   一时间,四人陷入沉默。   “哎,”莱娜叹息一声,打破了寂静,“既然无法达成一致,那就暂且折中一下吧。”   “我们尽量投到中位数以下,略微偏小的点数总和,看看是否会有什么变化。”   “当然,具体能投到几点,我也说不准,得看这座‘圣山’的意愿。”   圣山的意愿无法揣测,但默默旁听的易逢初,自以为他的意愿还是很好揣测的。   易逢初站在不远处,安静地将所有玩家的神色言行收入眼底,心里想:他一向尊重别人的选择。   既然玩家们想要偏小的点数,那易逢初就暗箱操作一下,满足他们的愿望。   只希望,他们未来的探索成果不会让他失望。   于是,四位玩家轮流投骰子时,就瞳孔地震地发现——   莱娜也就算了,怎么其余每个人也都恰好投出了“2”点?!   “这、这个……”   欧洛丝难得有些怔住失语,卡顿一下,才笑着调侃,“看来,我们的‘圣山’还是很仁慈的嘛,很乐于满足我们的祈愿。”   “不过,一个疑似是A级副本最大谜团的存在,态度这么友善……反而让我更加琢磨不透了。”   说着,欧洛丝垂下眼帘,但睫毛投下的阴影仍然难掩眼底的戒备之色。   她显然并不信任,会有副本里的存在善待玩家。   莱娜瞥了欧洛丝一眼,“其实这不奇怪,毕竟这可是传闻中‘心诚则灵’的祈愿圣地啊,很可能不是什么真正邪恶的存在。”   “命运一向仁慈。”   命运的信徒如是强调。   欧洛丝不以为意,嘲讽道:“要是这座雪山真的有你所说的那么仁慈,那张父就不会神秘失踪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不是张父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才导致了失踪?”莱娜撇了撇嘴,无意与异教徒继续争辩,“仁慈与威严,这两者并不冲突……”   在两人争论时,系统播报道:   「点数总和为8,占总点数的1/3。」   「随着幸运的消退,庇护你们远离危险的秩序也逐渐远去,在未来的两小时里,这座雪山中的隐秘、危险和混乱,或许即将在你们眼前上演。」   「祝你们好运。」   系统的声音消失,时间继续正常流动,疾风卷着雪花与冰粒,在众人之间飕飕飙过。   “系统的发言和之前不一样了!”   陈晖握拳,仿佛已经看到成功通关的曙光,“果然,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学者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淡淡地提醒道:“还没通关呢,先别高兴得太早。”   “接下来的一段路,大家都小心谨慎一点,危机总是与机遇同行的。”   ……   事实证明,低点数造成的影响,到来得比玩家们想象得更快。   没过多久,原本湛蓝澄澈的天空就被阴云遮盖,逐渐黯淡的光线下,狂风怒号,冰雪乱舞,四周可见度明显降低,几乎难以看清前路的景象。   每次向前迈一步,都要与迎面而来的风雪做对抗,更别提还有深及脚背的积雪,一步一个浅坑,软绵绵地卸去登山者的力道,让人很难使上劲儿。   玩家们都是久经历练的异能者,而易逢初更是本身不科学的非人类,两者都还算适应恶劣的天气。   唯有张铭,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满身肥肉哆哆嗦嗦的,好像随时可能倒在雪地里。   但他没再提出要休息。   因为时间已然不早了——现在是14:36,考虑到冬季的日落时间还更早,他们只有咬牙继续往上爬,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营地,及时安营扎寨,做好迎接夜晚的准备。   张铭清楚,如果不断拖拖拉拉地攀爬,等拖到夜晚,他面临的考验只会更加艰巨。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透支体力使张铭的反应有些迟钝。   直到耳旁传来惊呼声,他才猛然意识到——   前方不远处,在那回旋交织的风雪背后,隐隐勾勒出几道模糊的人影,正步履沉重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难道是其它登山的队伍?   可是,这些影子瞧着怎么那么眼熟呢?   张铭心底泛起一丝古怪,双眼定定地望向前方。   等距离近了些,几道人影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能分辨出他们的大致身形和装备。   看身形,似乎是两男一女,还跟着一个体型低矮的孩子……   “这好像是……我们。”   学者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艰涩地补充道,“我、陈晖、欧洛丝和莱娜的虚影。”   看清前方那几道人影的模样,张铭顿时吓得僵硬在原地,惊恐地瞪大双眼。   他眼睁睁看着,几位一直以来与他同行的同伴,从风雪背后探出来。   四人的脸庞、衣着和背包的款式,都与学者四人一模一样,仿佛双方之间摆着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地呈现出四人的倒影。   张铭屏住呼吸,一时间不敢动弹。   但好在,对面的那四人没什么反应,应该是无法看见张铭他们的存在。   他们面露疲倦之色,视线似乎直接穿透张铭一行人,看向更远方的道路,继续步伐沉重地前进着。   寂静的环境中,无人出声,只能听到疾风盘旋的回响。   两批人面对面,毫无差别的脸庞恍若正在隔着风雪对视,距离逼近到几乎要脸贴着脸。   然后又在距离极近的瞬间,径直擦肩而过。   这时学者等人才看清,原来对面的那四人身形有些透明,好像还没有完全与他们所在的时空重叠,相当于只是几道无法干涉、交互的幻影。   陈晖胆子极大,竟毫无防备地伸手捞向另一个自己,手掌从“陈晖”的肩膀处穿过,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另一个时间线上的我们几个么,”欧洛丝思索道,“原来雪山上的时间混乱,是这个意思……”   “真有趣啊,所以他们会是哪个时间点的‘我们’呢?”   易逢初沉默不言,在他眼里,那四道虚影的头上不仅顶着骰子,还标注着时间——2024.1.12,13:58。   也就是明天中午之后。   只过了一天,这几个玩家们就看起来很疲惫,匆匆向前,还与张铭、易逢初两人分开了,也不知道究竟经历了什么。   而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学者忽地愣了愣,神色有些疑惑。   在他耳畔,传来另一个自己的低语声:   “小心张——”   或许是出于隐蔽性的考虑,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后面几个字被呼啸而过的风吹散,学者根本无法听清。   学者下意识回头望去,却只看见“自己”的背影消失在纷飞的冰雪之后,不见了踪影。   “小心张”……张什么?   是在场唯一一个姓张的张铭,还是……   他们此行将要探寻的失踪者,张父?   怀着这样的疑问,学者跟着队伍一同继续赶路,终于在天黑之前,成功抵达营地。   但他还没解开上一个疑问,张铭就主动靠近他,鬼鬼祟祟地开口: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提醒你们一下,一定要小心易逢初……”   学者瞬间神情凝固:?   合着你们几个NPC,可能没一个不需要“小心”的,对吧? 第94章   “一定要小心易逢初……”   话说出口, 张铭也发觉学者神色微妙,不禁疑惑地问道:“呃,怎么了?”   “没什么, ”学者掩饰性地调整一下防风镜的位置,摇摇头,“您请说。”   “是是是,雇主您有任何问题和情报,都尽管告诉我们,”欧洛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笑眯眯地暗示,“我相信,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面对自己暗中雇佣的律师, 张铭眉宇舒展开, 肢体间的动作也变得更加自然。   这时学者注意到, 张铭一手攥着敞开的冲锋衣拉链,一手遮遮掩掩地伸进外衣内侧, 似乎是在有意隐藏着什么。   张铭示意两人跟着他走远一点。   等到距离拉开, 营地在他们眼中已经小得像一个微缩模型时,张铭才长出一口气, 从外衣里掏出一本陈旧的笔记本。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笔记, ”张铭把笔记本翻到特定的页码, 递给欧洛丝,“里面有一些关于易逢初的记录, 哎……你们自己看吧。”   他笃定道:“任何人看了这些记录,都不可能把那个怪胎看作正常人。”   欧洛丝闻言挑了挑眉, 与身旁的学者一起,将视线投到泛黄的纸张上。   “2012年6月3日天气晴   早上出门的时候, 碰见了隔壁家那个古怪的孩子。与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同,今天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但是眼角、嘴唇弯起的弧度一成不变,显得那抹笑容异常生硬诡异,就像是一面埋在皮肤下的铁面具,僵硬地焊在他脸上……   那孩子和我打招呼,告诉我,他最近在学习微笑。如果这就是他学习的成果,那我恐怕无法给予鼓励或赞许。”   “2012年6月5日天气阴   今天早上,又遇见那个孩子了。现在他的微笑已经变得很自然了,但这只会让我觉得更加毛骨悚然,就好像我正在亲眼目睹,一个异类如何一步步学习、模仿、伪装正常人,直到他完全融入人群,再也没有人能分辨出他。   他告诉我,我今天的运气很不好,让我小心一点……他母亲就是这么教导孩子,如何与人打招呼的吗?”   后面空了两行,接下来的几段内容大概是之后匆忙添上的,字迹有几分潦草:   “上班途中,遭遇车祸。   一共三辆车追尾,前两辆车损失严重,车主受伤,只有我毫发无伤,只是车前灯该换了。   处理事故时,交警夸我反应快,刹车及时,但只有我知道……那一瞬间,我耳旁好像响起了那个孩子的警告,他让我小心一点。   我基本可以确认,那个孩子应该拥有与众不同、难以想象的力量。”   “2012年6月24日天气阴   医生告诉我,我的状况很不乐观,推荐保守治疗,能减少一些痛苦。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跑了多少家医院,找了多少位医生,吃了多少形形色色的药……但我得到的,却永远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   最后我问,难道从来没有人能战胜这种病魔,得到痊愈吗?刘医生或许是为了鼓励我,透露他曾接手过一位病情与我相似的病人,对方就奇迹般地活下来了,直到现在都很健康。   我想看看那位活着的‘奇迹’,更想从其口中得知,该如何消除这些顽固的、正在入侵我的身体的肿瘤。但刘医生不肯进一步透露那个病人的个人信息……   没关系,哪怕用尽一切手段,我也会找到那个人的。”   “2012年7月15日天气晴   终于得到答案了,我真的没想到……那个奇迹般痊愈的人,居然会是她,居然就住在我隔壁……   找不到她接受更多治疗的记录了,我开始思考,会不会所谓的有效治疗根本不存在?拯救她的,或许并非是有限的医疗科技,而是其它更加先进,更加万能,同样也更加神秘的手段……   是否可能跟她那个举止奇怪的儿子有关?我一定会找到答案的。”   “2012年7月15日天气阴   为了方便观察那个孩子,我购买了性能强的望远镜,从家里二楼卧室的窗户往外看,正好能把隔壁院子看得一清二楚,而那孩子常常待在院子里玩耍。   但可怕的是,在我透过望远镜窥视他的时候,他忽然扭过头,与我对上了视线……   他甚至对我礼貌地笑了笑,看口型应该是说了一句……‘叔叔好’。   这太奇怪了。他这样‘正常’的反应,让我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产生了错觉——好像我与他不是正在隔着望远镜相互凝视,而只是在阳光下的街道上偶遇,所以自然而然地相互问好。   可在异常的情景之中,过于正常的举动,就变成了另一种异常。不得不承认,我似乎有些害怕他了。”   “2012年7月24日天气阴   我感觉自己好像要被逼疯了!   不管我隔着多远的距离,用怎样的设备,从哪个方位观察他,他好像都可以精准捕捉到我的视线,然后笑着和我打招呼……   我害怕他。   我害怕他黝黑无光的双眼。   我害怕他公式刻板的微笑。   我害怕他异于常人的思维和言行。   我想,我可能需要停止一段时间的观察了……至少,我需要让他从我的噩梦中远去。”   “2012年7月30日天气雨   休息几天,我觉得精神好多了。我打算制定一个时间表,比如每观察两天就间隔一天之类的,然后严格按照时间表的规划执行。   观察过程中,一旦发生任何异常,都必须立即结束与那个怪物的所有接触,只有这样,我才能保证自己是清醒且正常的。”   “2012年8月3日天气晴   观察对象行为无异常。”   “2012年8月4日天气暴雨   天气不佳,观察对象整日待在家里,无法观测到他的行为。”   “2012年8月6日天气暴雨   观察对象行为无异常。   打算去他所在的学校,了解老师们对他的印象。”   “2012年8月8日天气阴   连续下了好几天该死的大雨,严重阻碍了我的调查进程,幸好,今天终于放晴了。   一整个下午,那孩子都在庭院里玩耍。由于大雨的缘故,院子里留有大大小小的水洼,我发现他蹲在其中一个水洼前看了很久——调整望远镜焦距后,我才发现,原来那处水洼里还有一条小鱼苗,也不知道是从那条水渠里冲出来的。   那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鱼苗,然后用一根树枝,在水渠附近画了一个‘∞’模样的符号……这是什么意思?无穷?循环?莫比乌斯环?”   “2012年8月9日天气晴   天呐,天呐,太不可思议了……   今天放晴,天气炎热,按常理来说,那些水洼应该很快就会在夏天的太阳曝晒下蒸发消失。其它水洼也的确遵循着这样的自然规律,临近中午时就无影无踪了……   唯有那个被他画了正无穷符号的水洼,仍然在阳光下水光莹润,像银镜一样反射出刺眼的光线。   趁着没人的时候,我偷偷越过栅栏,来到那处水洼前,亲眼见证了不可思议的景象——里面的那条鱼苗,居然一直沿着相同的轨迹打着转,我特意掐了表,大概是6.8秒转一圈,鱼鳃翕动5次,口呼吸1次,尾巴摆动4次。   我眼睁睁看着那条鱼无知无觉地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歇。   仿佛它永远在重复经历同一段时间,永远被困在神秘力量为它筑造的伊甸园……   这就是‘∞’的含义吗?这就是他拥有的力量?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有人可以掌控时间?”   “2012年8月13日天气阴   既然他拥有玩弄时间的神秘力量,那他是否可以让我的身体状态回到患病前,回到更年轻、更健康的状态?   或者,我也不希冀得到更多……我只希望,他能不能把我的肿瘤细胞永远定格在这个时间点,让它们不要再恶化扩散了?   雨珊说,我最近的状态很不对劲,还说我常常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常常对邻居院子鬼鬼祟祟窥视的行为让她感到恐惧和不适。   太可笑了,她甚至怀疑,我可能对隔壁那家孤儿寡母产生了不轨的想法,还威胁我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离婚,要带我们的孩子远走高飞……   可我只想活着而已!我有什么错?!我只想活着!!   所有人都是这样,他们都逼着我认命、等死,所以他们都不可信……我只能信任我自己,我只能抓紧一切可能控制病情的机会,只有我可以拯救我自己!”   越是往后面看,张父的字迹就越是凌乱,每一处撇、折、勾,都像是刀刻般深深嵌进纸张,似乎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个原本教养良好、家庭富裕的中年男人缓缓走向偏执与癫狂的过程。   从一开始单纯的求医,到后来私自调查其他病人的个人信息,再发展到违法的偷窥、私闯民宅……   张父的精神状态和道德行为,简直像是一辆彻底脱轨的列车,带着他头也不回地驶向可怕的阴影。   看到这些记录后,欧洛丝完全不感到奇怪,他为什么会沦落到失踪雪山的结局了。   她正想继续翻开下一页,笔记本却被张铭死死按住了。   张铭从欧洛丝手中抽出笔记本,充满歉意地笑了笑:“看前面这些内容就好了,后面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记,还涉及到我们家的家庭隐私和矛盾,很抱歉不方便展示给你们。”   欧洛丝对待尚且有价值的人物,向来嘴甜。   她脸上挂着甜美热情的微笑,口中附和着“理解、理解”,心里却暗暗想着,这胖子一定还隐瞒了重要的情报——且这情报必然是对他本人不利的,所以才这么着急地抢回笔记本,不敢让他们看到。   “你们也看到了吧,”张铭小心翼翼地合上笔记本,塞回衣服内侧的夹层里,叹息道,“当然,我同样为家父在患病后的不理智行为感到震惊,但更让我注意的是,我童年的朋友居然还有那么异常、诡异的一面。”   “易逢初一定不是正常人……不,他很可能根本不处于人类的范畴。”   “我和他本来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了,但没想到,居然就碰巧在雪山脚下遇到他。而且,他还坚持要与我们一同上山,也不知道是否另有目的……”   张铭忧虑道,“我不确定这次偶遇,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但我希望,他不会利用他那神秘可怕的力量,妨碍我们的调查计划,或者做出其它伤害我们的事……”   欧洛丝听懂了张铭的暗示,满口答应下来:“放心吧,张先生,我们会警惕他的。”   “我们都是专业人士,既然您选择雇佣我们,那我们一定会保护好您,同时完成任务,保证不让您失望。”   “好,好,”张铭几乎笑出一朵花来,“有你们这话,我就放心了!”   待张铭揣着笔记本离开,欧洛丝笑着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学者,“你怎么看,我们的‘雇主’值得信任吗?”   学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他没有第一时间把笔记本上的线索交给我们,这本身就说明了他的立场。”   ——这位不坦诚的雇主,从头到尾都不是和他们一条心的。   他刚刚下定决心向玩家们展示那几页笔记,也只是想以此为筹码,拉拢他们一起对付易逢初罢了。   “张父精神不太正常,张铭有所隐瞒,易逢初又身份不明、立场不明……”   欧洛丝长长地叹气,有些烦躁地揉乱了头发,“这个副本,还真是麻烦。” 第95章   短暂的交谈过后, 欧洛丝与学者一起朝着营地走去,打算做好充足的准备,以应对他们即将在副本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刚刚迈出两步, 学者倏然身形一顿。   他神色戒备,飞快地转过头,目光紧紧盯住两人方才停留的位置——在那里,滚落了一小块裹着冰雪的碎石。   在学者的视线中,小石子咕噜噜滚了半圈,然后深陷进柔软的积雪中, 声音轻微得堪比针芒落地,但仍然吸引了学者的注意。   “怎么了?”欧洛丝不禁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实在是没能从那颗平平无奇的小石子上看出什么问题, 好奇地询问, “你在看什么?”   “我忽然想到。”   学者目光上移, 扫过石子上方高耸的岩石、崖壁,缓缓道, “这里是否还存在过……除我们两个之外的, 第三个人?”   顿了顿,他严谨地补充:“当然, 也可能不是人。”   欧洛丝跟着抬头望了望, 然后安抚他:“别想太多了。要是真的存在另一个存在, ‘它’能躲在哪里呢?”   “这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罕有生物活动的痕迹, 很难隐藏。”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学者无意再多说。   他深深地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出现过的证据, 才转身走向营地。   在两人离开后,此地彻底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风卷着雪花打转,新雪簌簌飘落,覆盖在张铭三人曾留下的脚印上。   半晌,深埋的雪层以下,忽然有某种细长的生物动了动,把表面的积雪拱起一个弧度。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一条只有手指粗细的小蛇从雪堆底下钻出来,银白的鳞片轻轻压在雪地上,几乎要与冰雪浑然融为一体,很难用肉眼看清它的身影。   小蛇在雪地中蜿蜒爬行,它时而快速地行在雪上,时而又钻进雪层中游动,最终避开所有视线,钻进易逢初亲手搭起来的帐篷里。   易逢初刚刚阅读完纸飞机给他带来的情报,目前所知的所有信息都串联成线,在他脑海中联结在一起:   赐予心诚者幸运的雪山,在山中目睹多个“自己”同时出现的登山队队员,大约在二十几年前凭空增加的第四座侧峰……   他现在已经能够百分百保证,这座雪山的所有力量与神异都完全来源于他本身——来源于命运与时间的权柄,而与其余任何存在无关了。   说不定经过此行,他就能彻底带走雪山的异常,让这里恢复成正常的旅游景点……   这么说来,他算不算是这个副本的关底BOSS来着?   易逢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默默混在玩家们身边的行为,怎么有点像悬疑片里深藏不露,以近距离欣赏旁人反应为乐的神秘反派?   也不知道这些玩家的通关任务是什么。   思索间,小蛇已经隐蔽地爬进帐篷里,顺着易逢初的裤脚往上攀爬,然后钻进——准确来说,应该是直接融入了易逢初的眼瞳深处。   就像雪融化在温水里那样,蛇身在进入眼眶的瞬间变得透明,然后溃散,重新成为易逢初的一部分。   ——这也是易逢初最近新开发的技能之一,他的头发、指甲、鲜血在离体之后,都能变成供他驱使的小蛇,成为他忠诚的眼线。   唯一的缺点,可能是这种小蛇严格而言只能算是易逢初的微量组成部分,不能说是真正的分身,故而智力不高,只能完成较为简单的任务。   不过,这些小蛇用在搜集情报方面,也绰绰有余了。   等小蛇完全融入体内,易逢初眨了眨眼睛,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段段热成像似的画面。   其中包括张铭与两位玩家的交集、他展示给玩家看的那些笔记内容,以及两玩家的私下交流。   “原来,张叔和我之间还发生过这么一段故事……”   手机问:【你真的完全记不起来吗?】   【比如,来自张父的仿佛无处不在的偷窥视线,那个被正无穷符号庇护的水渠,那条陷入无尽轮回的鱼……】   “偷窥这一点,我其实记得,”易逢初不太在意地回答,“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那时候还小,根本不知道‘偷窥’这个概念?”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以为隔壁的张叔叔很喜欢我,他总会坚持不懈地与我打招呼、陪伴我,静静旁观着我玩耍,一度比学校老师还更耐心。”   “据我所知,张父患病后脾气乖戾,他对儿子张铭都没有这样的好脾气、好耐心。”   “虽然他恐惧我、忌惮我,但有趣的是,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对我的关注简直比对亲儿子还要密切。”   手机:【……哪怕我不是人,也觉得你那时的脑回路多多少少有点伪人了。】   恐怕张父做梦也想不到,他噩梦的源头、战战兢兢窥视的怪物、唯一可能拯救他生命的救命稻草,居然是这么看待他的。   一个……还算称职的陪伴型保姆?   只不过这所谓的“陪伴”,是以一方偷窥的形式完成的……   “我小时候确实有点孤僻,”易逢初强调,“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学习吗?”   “孩子长大,都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学习进步的过程……像我现在,就成长得很正常啊。”   易逢初面色坦然道。   至于张父在笔记里提及的,他小时候又是预知灾难,又是操控时间的特殊能力,易逢初确实没什么印象——   但是,这难道很奇怪吗?   难道会有人牢牢记得,自己童年时随口说出的问候,或者一时兴起玩过的玩具吗?   说到底,那些对张父而言难以理解、神秘诡谲的事情,其实只是小易逢初平平无奇的“日常”罢了。   而张父本人那些神经质的,甚至在违法边缘来回试探的行为,对易逢初来说也是毫无威胁性可言。   年幼的他只是静静旁观着,一只偏离蚁群队伍的蚂蚁是如何迷失方向,在恐惧中兀自抖动着触须,跌跌撞撞地爬行打转,最后一头栽进火焰深处的。   渺小的蚂蚁落进火中,只会激起刹那间的火光乍亮,接着很快化为灰烬——正如易逢初对张父的印象,本就模糊、微小、并不深刻,早就在十多年间被他抛之脑后了。   易逢初沉吟片刻,忽然开口:   “仔细回想,张父会选择来到这座雪山,应该真的与我有关。”   某天小学放学,易眉山由于工作原因,没能及时过来接易逢初回家。   所以,当小易逢初背着书包走出教室门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母亲熟悉的身影,而是面容憔悴,眼底青黑的张父。   老师注意到张父面生,还特意向小易逢初确认过,这是不是他认识的大人,提醒他不要随便跟着陌生人离开。   男孩仰起脸,定定地注视张父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认识,这是邻居家的叔叔,每天都陪我玩。”   出了校门,张父就急不可耐地一踩油门,驾车把小易逢初带到一间出租房里。   那还是一间毛坯房,昏黄的灯光电流不稳般地闪烁着,照亮狭窄房间内灰扑扑的墙壁,粗糙不平的水泥地,还有墙角放置的几只铁笼、一只水桶。   铁笼里依次关着一只折翅的鸟雀,几只吱吱叫的仓鼠,身骨瘦弱的猫崽,还有一只毛色脏兮兮的兔子。   旁边的水桶里,浑浊的水下挤满了各种鱼类,滑腻腻的鱼鳞挤压在一起,逼仄的空间几乎让它们难以翻身,鱼目呆滞地吐出一串串气泡。   张父粗暴地打开其中一个铁笼,把那只折了翅膀的鸟攥在手里,双手用力撕扯。   瞬间,几滴血珠溅上张父枯槁而狰狞的面孔,鸟类尖锐的哀鸣响彻整间房间,随后声音缓缓低下去,那只鸟无力地伏在张父手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胸脯起伏的幅度弱下来。   猩红的鲜血顺着张父的脸庞滴落,衬得他不像是衣冠整齐的人,而更像是茹毛饮血的豺狼,异常暴戾恐怖。   “你不是有那种可以改变时间的能力吗?快用啊!”   张父血迹斑斑的手凑到小易逢初面前,急切地把那只濒死的鸟展示给他看,不断催促:“快啊——”   “在我面前展现你的力量!让我看到属于你的奇迹!”   表面上,他好像是在催促易逢初拯救这只鸟;   心底深处,他正在声嘶力竭呐喊的却是——   救救我!   快点救救我!   快挽救我即将燃烧殆尽的生命!   小易逢初睁大眼睛,眼神似乎有些哀怜地看着那只鸟,一时间没有动作。   张父烦躁地低语:“你是不是不想救它?好,可以,我们再换下一只……”   就在他即将像丢垃圾一样,把那只鸟随手扔在地上时,小易逢初忽地动了。   他伸出手指,在鸟雀深可见骨的伤口上点了点——刹那间,时间在小范围倒流。   仿佛有无形的针线在鸟雀身上缝缝合合,让鸟翼两侧暴露出森森白骨的撕裂伤飞快愈合,骨头在正位,血肉在黏合,羽毛在疯长……   短短几秒之间,濒死的鸟就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   直面这不可思议的景象,张父的手掌止不住颤抖着,他怔怔地看着这只恢复如初的鸟,眼底求生欲望的火焰猛然高蹿。   鸟雀转了转脑袋,剔透的豆子眼中透出一些茫然。   突然,它猛地啄了两下张父的手指,一口即见血,然后在他的痛呼中振翅飞出窗外。   小易逢初对张父说:“放这些动物离开,你祈求的生路,不在它们身上。”   男孩漆黑的眼瞳,恍若没有波澜的幽潭,倒映出张父急迫渴望的神色,他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轻声指引道:   “顺着我的来路往回走吧,去寻找我最初诞生的地点——在那里,你的愿望会得到实现。”   但那时的易逢初从未承诺过,这个愿望会以怎样的形式实现。   他不喜欢被人这样逼迫威胁,更不会轻易赐予疯狂残暴者永生。   ……   营地中心,几人堆起从附近捡拾的枯树枝,点燃火堆,在火上架起了便携锅具。   欧洛丝坐在火堆旁,有意控制了周围的气流,让火焰稳定地跃动着。   张铭此刻摘下了防风镜和厚手套,惬意地感慨:“烤上火,果然就暖和多了!”   “水差不多快煮开了吧,我们等会儿先喝一点热水,然后可以再煮一锅泡面,就着面包、饼干和火腿肠一起吃……”   说着,张铭期待地搓搓手,上前掀开锅盖。   一瞬间,他脸上热切的神色凝固了,难以言喻的惊骇在他眼中蔓延开——   腾腾热气从锅盖下翻涌而出,透过浓浓的乳白水雾,可以看见有无数气泡正在锅里窜动、翻腾,带着一个黑乎乎的球状物体,晃晃悠悠地浮上水面。   那球状物有着一层青胡茬似的、粗短的黑色毛发,毛发下隐约可见带着毛孔的通红皮肉,还有皮下凸起的经脉。   几缕殷红从皮肉中冒出来,接着就像是一点红墨水滴进了水池里,丝丝缕缕消散在滚烫的水里。   若非是氤氲的热气仍带着血腥气,扑向鼻尖时,那股混合着肉香的腥味更是萦绕不散,张铭几乎要以为这是他累到极点产生的幻觉。   热水翻涌,带动那球状物体摇摇晃晃地翻过面,露出一张他很熟悉的脸。   这是……这是——   一颗煮在热水里的人头!!   还是他失踪多年的亲生父亲的头颅!   张铭顿时面色煞白,手一抖,锅盖便重新盖回锅上。   他吓得在雪地里翻滚两圈,连滚带爬地想要远离那口煮着人头的锅,口中爆发出凄厉惊惧的喊叫…… 第96章   “啊——人头!!”   凄厉的惨叫在风雪中回荡, 瞬间吸引来其余人的注意。   正在整理装备的莱娜和陈晖连忙跑出来查看,连独自待在帐篷里的易逢初都探出头,用探究的目光看过来。   只见张铭浑身瘫软地倒在雪地里, 四肢还在不断原地挥舞,动作间胡乱扬起细雪,看着像是在积雪中仰泳,也像是突发恶疾。   学者快步上前,双手扶住张铭的肩膀,严肃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有、有人头……”   张铭急促地喘息着, 呼出的热气在他脸前凝为一股股白雾,但他的脸色竟显得比这白雾更惨白几分,冷汗黏糊糊地附着在脸庞上, 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刚刚从冰潭里捞出来。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 指向火堆上的锅, 声音尖锐地喊叫:   “锅里煮着人头!是我父亲的头!”   张父的头?   可是这锅才架起来没多久,而张父本人都已经失踪十多年了……   怎么可能只过了这短短十几分钟, 张父的脑袋就凭空出现在锅炉里?   学者下意识皱眉, 将目光投向欧洛丝。   她刚刚一直坐在火堆旁,如果这里发生什么异常, 应该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才对。   欧洛丝满脸莫名, 她摇着头摊开双手, 竭力证明自己的无辜,“你别看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刚刚我只看到他把水倒进空锅里,然后放到火上加热, 期间没有任何人、或其它什么生物靠近那口锅。等过了一会儿,他去掀开锅盖看看水煮得怎么样了, 突然就开始叫起来……”   学者追问:“他揭开盖子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锅里的情景?”   “当时升起的热气有点遮挡视线,但我还是可以确定,”欧洛丝顿了顿,加重语气,“锅里只有清水,其它什么都没有。”   “你没看到吗?”张铭瞧着都快吓疯了,伸出手指在空中疯狂比划,“锅里明明就有一颗人头!它还翻了一个面,和我对视了!”   “它的眼睛被煮得很烂……一颗眼球皱巴巴地萎缩着,缠着几根血丝,还有一颗眼球已经滑出眼眶,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在张铭的叙述中,透出濒临崩溃的哭腔。   他瘫坐着,缓缓抱住自己的脑袋,神经质地摇晃着头,仿佛想把那可怕的一幕甩出脑海。   学者判断出,已经无法从张铭口中得知更多信息了。   他打算使用异能“真相回溯”,亲眼验证答案。   在他握住锅盖手柄的瞬间,系统的机械音在学者耳旁响起:   「这座雪山就像一个不断变幻的万花筒,每个人透过镜片第一眼看到的,都可能有所不同。   通过异能,你能否看到你想要的景象?这与你的运气直接相关。」   「现在是你的个人被动投掷环节,将不对外界时间产生影响。」   「由于本次运气检定较困难,请玩家连续投掷三次骰子,都需要在倒计时一分钟内完成。」   系统话音落下,位于学者视野角落的骰子就一分为三,等待着他的投掷。   学者叹了口气,之前单次投骰子的时候,他能投到的点数就不大,现在还要连续投掷三次……   他几乎不对自己的运气抱什么期望。   他无可奈何地伸向骰子,结果也不出乎他的预料,接连投出了3点、1点和4点。   然而与学者设想的不同,系统并未限制他的异能使用,只是有些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祝你好运。」   这是什么意思?   学者怔愣住,难道这轮投骰子,并不是用于检定他能否成功使用异能的?   心底泛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但学者犹豫过后,仍然坚定地垂下视线,望向那口架在火堆上的锅具。   一如既往的,真理领域的力量在他体内汇聚、涌动,带着他的思维溯源而上,回到了张铭揭开锅盖的瞬间。   透过张铭的双眼,学者同样看到了那颗正随着滚烫热水而起伏、翻滚的人头,但他观察到的细节要比张铭更多。   例如,在人头出现的那一刻,原本崭新锃亮的锅具表面被一层黯淡的水垢覆盖,锅口边沿多出几分卷边,而本应平整的锅壁周围,也陡然增添了许多坑坑洼洼的痕迹……   这些证据都表明,张铭在那一瞬间所看到的锅,并不是他们一路背上山的新锅。   联系到这座雪山时间混乱的特性,大概是在这一模一样的位置上,曾堆起过相似的火堆,火上烤过一口陈旧的、表面坑洼的锅……   而锅里,煮着张父的头颅。   所以这是不是能说明,张父早已惨死在山中了?   学者对张父的死讯并不感到意外,他更加在意的是:   为什么张父的头会被割下来,放进锅炉里烹煮?   难道他在失踪后遇到了什么人,最后死于残忍的谋杀、肢解?   思索之际,学者忽地一惊,眼底浮现出惊异的神色。   ——因为他忽然感到,他的异能似乎开始不受他的掌控了。   原本有序的力量倏然走向无序,肆意地向四周蔓延,学者感到无数信息一窝蜂地涌进他的脑海中,其信息量和速度之惊人,都远远超过他的处理和承受范围。   就像一个容量有限的容器,被迫挤进了远超其正常容量的事物……   这几乎要让学者的大脑膨胀得爆裂开来,炸成烟花。   最为致命的是,他开始不受控制地窥视、搜集这座雪山的信息——包括那些含有高危污染和上位力量的认知。   原来,有时候能看到太多的关键线索,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意识失控的刹那间,学者终于明白了那三次投骰子的涵义。   那并非是阻止,而是保护。   但当他终于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学者顿时头痛欲裂,他用拳头死死抵住太阳穴,试图阻止自己的大脑再接收过多的、危险的知识,但庞大的信息汇聚成江河,潮流涌动,失控般地冲刷进他的意识内部。   霎时间,他看见了无边无际的雪域,看见了雪域之上不断变幻、重叠、再分离的时间,看见了无数笼罩着雪山的错综复杂的时间轨迹……   学者已经无力再思考,只能用自我保护般的迟钝,来抵抗信息污染的冲刷。   他的视角逐渐上升到高空,浑浑噩噩地俯瞰着整片雪山。   就在那万千时间线尽数收束归一的尽头,学者蓦地对上了一只金色的,竖瞳狭长的眼眸……   在这一刻,他既感到无比恐惧和痛苦,又莫名想要放声大笑——   他看到了!   他已然看到了一切!   原来,原来那座凭空多出的第四座侧峰就是……   冥冥中传来“啪”的一声,学者仅存的理智的丝线终于崩断,令他超负荷的思维戛然而止。   他仿佛正在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海,无法动弹,无法反抗,耳旁似乎模模糊糊地响起系统的声音:   「直视了不可名状、不可理解的……你的精神无疑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或许滋滋……带来不可磨灭的影响。」   「请玩家在一分钟内完成投掷,以决定创伤的类型和滋滋滋……」   「从6点递减至1点,轻则……昏迷,重则当场暴毙而亡。」   「倒计时开始,60,59,58……」   学者一头栽进积雪里,欧洛丝惊愕地上前看了看,立即帮他翻过身,以防他的口鼻被冰雪淹没,导致窒息。   欧洛丝开始拍打他的脸庞,试图唤醒他,却发觉有源源不断的污血从学者七窍中溢出,在雪地里汇成一小池血泊。   在欧洛丝的帮助下,学者恢复一丝意识。   手指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他下意识想要完成投骰子的动作,却最终是无法聚起精神和力气,只能恍恍惚惚地听着系统不断催促:   「43,42,41……」   「警告,倒计时已过半,请玩家滋滋滋滋……否则按1点处理!」   「警告!请玩家……」   虽然学者仍处于只有一丝意识的状态,但多年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这次没人能够救他了。   哪怕欧洛丝等人不想这么快就失去他这个队友,其余玩家也根本无法替他投骰子。   这次应该是真的栽了,甚至还栽在他自己的异能上……   “……”   易逢初倚在帐篷边,诧异地目睹学者只是投了三次骰子,然后往锅那边看了几眼,就忽然浑身抽搐、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了。   要不是没感受到力量波动,易逢初险些要以为,那口锅是什么含有危险力量的神秘道具了……   他低头看看处于昏迷之中、毫无自主能力的学者,又抬头望望那颗悬在学者上方的,不断跳动的银白骰子,陷入思索。   直觉告诉易逢初,如果再让那颗骰子像濒临爆炸的炸弹一样疯狂跳动,那不出半分钟,学者就得横死在这里。   登山探索的第一夜就减员,这不太好吧?   而且据他的观察,学者的异能似乎还是很有用的,说不定之后能派上用场呢?   这么想着,易逢初快步退回帐篷的阴影下。   趁着没人注意到他这边的举动,易逢初朝着学者头上那颗骰子的方向伸出手,仿佛隔空“握住”了它。   在学者耳旁,系统接连不断的催促声倏然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骰子滚动、旋转的轻响。   奇怪……   骰子怎么可能……自行转动起来呢?   困惑在心中一闪而过,学者彻底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因此,他也错过了系统最后的播报:   「恭喜玩家,在神秘力量的帮助下,你的骰子被投出了最大点数,6点——」   「你随机获得的创伤为,“雪盲4小时”,真是幸运。」 第97章   大约下午四点半之后, 深邃的夜幕就逐渐在雪山上空铺展开,绚丽的繁星点缀着夜空,站在覆雪的高坡向上望去, 恍若这些星辰都触手可及。   营地中心,篝火成为这一片区域最为稳定、温暖的光源,在雪域纯白冰冷的底色上抹了一层暖色。   火光随风摇曳,在周围三支新搭起来的军绿色帐篷背后拉扯出忽长忽短的黑影。   欧洛丝叉着腰站在火堆前,唉声叹气:“天都黑了,学者这家伙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清醒过来……”   “看来, 今夜只能由我们三个轮流守夜了。”   说着,她看向莱娜和陈晖,前者刚刚就着水啃完压缩饼干, 后者才把昏迷不醒的学者拖进靠右边的那顶帐篷、塞进睡袋里, 以防他失温冻死。   虽然理论上来说, 这个等阶的异能者不可能轻易被冻死,但这里可是——异能听不听主人使唤都要看骰子眼色的奇异雪山啊!   这才到副本的第一夜, 玩家们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么快就拿学者的生命去冒险。   莱娜皱着眉, 艰难地咽下冷冰冰的饼干,举手道:“你看着安排守夜顺序吧, 我都没有意见。”   陈晖也跟着点头:“我也是, 随便什么时间段都行。”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瘫坐着的NPC张铭, 低声嘟囔,“反正每隔两个小时, 我们所有人都要醒来投一下骰子,注定睡不好了。”   “没办法, 副本机制如此嘛,”欧洛丝摊手道, “当然,如果你嫌睡不好,那也可以选择直接通宵,异能者就算连熬七天七夜也撑得住。”   陈晖只是脾气暴躁没定性,外加头脑不如学者等玩家机敏,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鲁莽傻子。   他挠了挠头,对自己还是有点数的:“那还是多多少少睡一会儿吧,在雪山里太消耗体力和精力了,鬼知道之后会遇到什么情况。”   不远处,张铭正抱着手臂、佝偻着背,整个人缩在折叠椅上。   烤了一会儿火,他原本煞白的脸色也恢复了部分血色,放空的双眼里渐渐聚起神采。   他隐约听见欧洛丝几人在讨论“守夜”什么的,便强行打起精神,泛白的嘴唇缓缓翕动,参与到讨论中:“需要我帮忙吗?把这些事都交给你们,那你们的压力会不会太大了?”   三位玩家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欧洛丝就露出一抹自信而可靠的笑容,出面婉拒:“不用了,雇主先生你就好好休息吧。”   “尽管放心把一切都交给我们——毕竟我们可是专业人士,经过相关训练的,有一定野外生存经验,也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容易疲惫。”   当然,这些都是欧洛丝瞎编的客套话。   事实上,是玩家们并不信任这些副本NPC,不敢轻易把守夜这种工作交给张铭——那还不如就让他老老实实睡一觉,好歹一举一动都在玩家们的眼皮子底下。   “好,”张铭自知状态不佳,直到现在,他一闭上眼,眼前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颗煮得滚烫软烂的人头,他也没有硬撑,只是说,“如果遇到任何问题,需要什么帮助,你们都可以及时来叫醒我。”   “当然。”   欧洛丝维持着微笑,她的长相本就漂亮而具有亲和力,放到如今的情景中,更是给张铭带来了巨大的安全感。   张铭继续在火堆旁待了一会儿,他贪恋着火焰散发的暖意,又不敢靠近那口被放置在火堆旁的锅具。   一直待到晚上九点多,他感到有些犯困了,才走进最靠右的帐篷,准备睡下。   一共三顶帐篷,原本定的是两人一顶,学者和陈晖在最右边,易逢初和老朋友张铭在中间,莱娜和欧洛丝睡最左边那顶帐篷。   然而,易逢初在搭好帐篷后,友善地邀请张铭和他睡一间,还笑着表示,正好两人可以在夜里好好叙旧谈心一番……   张铭:?   他们之间形同陌生人,能有什么旧事可叙的?   更何况,张铭平时连和易逢初单独相处,都要心脏狠狠收缩几下、冷汗直冒;   要是真让他和他心中的怪物睡在一顶帐篷下,那还不得把他吓得心脏骤停?   于是张铭连连推拒,甚至不敢靠近易逢初的帐篷半步,连忙把自己的睡袋等物品丢进陈晖他们的帐篷里,打算三人挤一挤。   这也正合玩家们的心意——他们本就担心,单留这两个NPC待在一起,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事件。   现在就好了,张铭主动和两个玩家挤一起,更方便玩家们了解他的一举一动……   在玩家们的联合关注和包围下,只要他们想,一只苍蝇都别想擅自飞到张铭面前。   这头,张铭脱下厚重的外衣,爬进睡袋里闭上眼;   那头,玩家们也商定好了守夜的顺序——   欧洛丝守前半夜,即22:00至次日2:00;   莱娜与陈晖一组,一个提供智慧与幸运,一个提供体力,守2:00至清晨6:00的后半夜。   时间临近十点,莱娜两人就抓紧时间回帐篷睡觉了,只剩下欧洛丝独自坐在火堆前。   忽然,她捕捉到一丝脚步声在她背后响起,猛地回过头一看,发觉居然是易逢初。   这个NPC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窝在帐篷里,也不知道现在忽然出现,是想干些什么……   欧洛丝暗自提高警惕,但易逢初却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静静站在帐篷前,火光明暗变化之间,在他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勾勒出五官的轮廓,平添几分说不上来的神秘与幽深。   “你守前半夜?”他忽地开口,似乎是随口问了一句。   “……是的。”   “哦,那还不错,”他笑了笑,退回帐篷里,声音慵懒,“截至上半夜,都会是一个平安的夜晚。”   欧洛丝感到几分古怪。   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是单纯安慰她不用担心守夜期间出事,还是暗示下半夜或许不会这么太平?   更奇怪的是,刚才易逢初明明是在注视着她,欧洛丝却有一瞬间觉得,对方的视线似乎投向了她头顶上方。   如同凝视着一片空白的、未知的……只有他才能够解读的空间。   太古怪了。   冰凉夜风拂过,欧洛丝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搓了搓胳膊。   感同身受之下,她现在有些理解笔记里张父的惶恐不安了。   他与其说是在恐惧某个具体的人或事物,不如说,是在恐惧那种凝视幽邃黑洞般的未知感……人类皆是如此,自古以来,黑暗之所以是人们刻在基因里的恐惧,也正是因为黑暗背后看不见、摸不着的未知存在。   唯有蹒跚行于黑暗中时,人们才能真正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以及不可知之物的庞大永恒。   欧洛丝盯着火焰发呆,喃喃,“不简单啊……”   有那么几个瞬间,易逢初给她带来的压迫感,简直胜过一些上位神性生物,她甚至感觉不到面对危险生物的恐惧,而是感到自己像是飘浮在茫茫星河中的一粒尘埃,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和未知感。   她扶住脑袋,苦恼地揉着头发:“不妙,有这样的存在参与,这次副本的走向恐怕会超乎我的预料……”   ……   半夜,张铭迷迷糊糊地醒来,是被尿憋醒的。   他在睡袋里缩了缩脖子,不太愿意大半夜还出去小解,因为在他看过的很多恐怖片里,深夜落单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闭了一会儿眼睛,张铭没能再度睡着,反而是想要小解的冲动愈演愈烈,催促他不得不烦躁地爬出睡袋,草草披上外衣。   旁边的睡袋里,学者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鼻下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血迹,但呼吸已经恢复平稳了,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   哪怕学者还昏睡着,他的存在也令张铭多出几分安全感,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而外面篝火的光芒透过帐篷缝隙照进来,更是使张铭心烦意乱的心绪逐渐安定下来。   反正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醒着,还有人在守夜呢……出去快速解决一下生理需求,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么想着,张铭睡眼惺忪地拉开帐篷,跨了出去——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迈出去的刹那间,身后的帐篷忽然改变了颜色和款式。   学者的呼吸声骤然消失,帐篷从原本的军绿,转为暗沉的灰色。门帘大敞着,里面空荡荡的,一丝光也没有,只有一种经年未经打扫的尘土味弥漫而出,阴潮而沉闷。   张铭还没意识到背后发生的异变,他继续走出帐篷,刚走两步,就见眼前明亮的火焰倏然熄灭,而本应背对他的守夜人也不知所踪。   ……这是什么情况?   脑子宕机一下,张铭迟钝地环视四周,他的眼睛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漆黑,但仍然能借着月光,依稀辨认出——这好像不是他们驻扎的营地。   因为这里没有篝火,没有他的同行者,也没有三顶崭新而结实的帐篷。   这里只有一顶陈旧的陌生帐篷,夜风吹过,它浑身松散的铁架就开始“吱呀”作响,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仿佛是鬼魅正在应和着风声低低吟唱。   “欧洛丝?陈晖?”   “你们在哪里?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张铭吓得牙齿不断打颤,他哆哆嗦嗦地开口,把他能想到的人名都喊了一遍,甚至最后都带上了易逢初的名字。   但这里空旷无人,根本没有人能给他回应,只有寒风一如既往地呼啸着。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我明明刚刚还在营地那边啊,怎么突然就来到这里了?”   张铭现在已经吓清醒了,他在黑暗中裹紧了外衣,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现象。   恍若与世隔绝的孤寂感涌上心头,他怔怔地呆立在雪地里,惊惶得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张铭背后不远处响起。   “咯吱,咯吱咯吱……”   “呼——呼……”   这声音来自帐篷背后,音量不大,且很细碎,但听着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因为张铭听出来有脚踩陷积雪、以及呼吸的声音了。   这里有人!会不会是他的同伴?   肯定是的吧。   张铭迫切地说服自己,一定会是他的同伴,这雪山附近应该也只有他们六个人了……   于是怀着激动又紧张的心情,张铭小心翼翼绕过那顶吱呀作响的灰帐篷,满脸期待地探头望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道黑乎乎的影子。   它有像人一样的四肢和头颅,可身体的线条却异常修长、绵软,仿佛是有好几条碗口粗的蛇缝合在一个躯干上,以半蹲半爬的姿态低伏在地上。   而在它手里,则捧着一颗被煮得软烂的头颅……那是张铭万分眼熟的,锅里出现过的他父亲的头。   它一边啃食着头颅,把融化得不成型的眼球吸进嘴里,一边粗壮地喘息,吐息间都是对美食的贪欲与满足:   “呼——呼……” 第98章   张铭的失踪, 很快就被当时正在守夜的莱娜、陈晖两人发现了。   莱娜最先察觉到异常——   为什么她明明听到了帐篷被拉开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听见有人走出来?   总不可能是睡到半夜嫌里面太暖和,特地开个口子吹冷风吧?   意识到不对劲, 莱娜立即转头查看,就看到张铭的那顶斗篷拉链口大开着,风卷着飞雪飕飕灌进去,里面只有恍惚间被冻醒的学者。   张铭呢?   该不会他们第一夜就把雇主丢了吧?!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张……”   莱娜一边询问陈晖,一边转头看他,却蓦地贴上一张离她极近的脸!   心跳漏了半拍, 莱娜下意识屏住呼吸,紧张得瞳孔骤缩。   由于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她第一眼看清的, 是对方那几乎要戳到她脸上的睫毛、睁大瞪圆的双眼, 还有眼底那抹融入深黑瞳孔的沉沉阴霾。   视线顿了顿, 莱娜才意识到这是谁的脸——是陈晖!   他好端端地发什么疯?   就在莱娜想要一巴掌拍过去的时候,忽然紧紧贴到她脸前的陈晖也直起身, 连连后退几步, 与莱娜拉开了正常的距离。   “你刚刚想干什么?”   莱娜紧紧盯着他,毫不掩饰面上的不悦和戒备, “难道你想趁我转头的机会, 对我下手?”   “不对, 或者说……你真的是陈晖吗?”   莱娜甚至有些怀疑:   会不会是在她转头的一瞬间,陈晖就已经被无声无息地调包了?   虽然那段时间很短, 短到最多只有三秒钟,并且她的感官也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的动静……   但是, 张铭刚刚拉开帐篷拉链后的消失,难道不是同样发生在无声的几秒之间吗?   所以莱娜完全不敢大意, 只要陈晖离开过她的视野,那就值得她怀疑、提防。   在副本里,遇到各种各样怪异的状况都是有可能的,其中自然也包括——同伴被一些具有伪装能力的怪物顶替。   莱娜就曾遇到过类似的状况,即身边原本可靠的盟友于不知不觉间变成心怀不轨的怪物,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托付的信任只会把玩家引向深渊……   正是因为曾经亲身经历过,莱娜现在也第一时间考虑到了这个可能性。   面对莱娜咄咄逼人的质疑,陈晖挠着后脑勺,露出一抹与往常无异的笑容——仿佛方才他眼底的阴翳,只是莱娜在光影变化间产生的幻觉。   “哦,我刚刚只是想凑近点,看看你背后是什么情况,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头转回来了……”   接着,陈晖又毫无异样地抱怨道,“真是的,你下次动作前先说一声嘛,差点额头都撞一块儿了!”   莱娜仍然没有放松警惕,语气严肃地说:“你说说,我们在这个副本都经历了什么?从头开始说起,尽量详细一点。”   “在你证明你的身份之前,我无法对你交付任何信任,更别提继续合作了。”   任谁遇到这种赤裸裸的怀疑,心情都不可能太好。   面部肌肉微微抽搐几下,陈晖露出不爽的神色,眼角上方的青筋跳了跳,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叙述了他们之前的经历。   莱娜将每个事件一一对应,确认眼前的人应该还是陈晖,松了半口气,但也没完全放松下来。   ——因为,哪怕他还是陈晖,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没有问题。   尤其是陈晖刚刚和她脸贴脸的行为,实在是太诡异了……   那一刻,简直惊骇得莱娜寒毛直立,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胳膊。   莱娜抱紧自己,用力搓了搓手臂,试图让鸡皮疙瘩快点消下去,对陈晖不客气道:“你离我远点,不许再擅自靠过来!”   然后朝身后的帐篷呼唤两声,“学者、欧洛丝,快醒醒!出了一点事!”   呼唤时,莱娜没敢再回头,而是睁大双眼,密切观察着陈晖的一举一动。   很快,帐篷里就传出动静,欧洛丝先一步匆匆走出帐篷,边走还边套着外衣;   然后是昏迷半夜的学者,他居然也清醒了,面色苍白、身形摇晃,正在用纸巾擦拭脸上干涸的血痕。   学者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   “就发生在你帐篷里的事情,你怎么……”   话说到一半,莱娜忽然注意到学者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毫无神采,望过来时也没有聚焦,视线空茫地停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这让莱娜不禁生出一个猜测,“你看不见了?”   学者点头,简明地解释:“投骰子失败后,可能会随机获得创伤后遗症。我抽到的是雪盲,从醒来之后开始算起,持续4小时。”   犹豫一下,他暂时没把他在恍惚之间听到的,骰子自行投掷的声音说出来。   他怀疑,这座山里有某种不知名的存在,祂可以越过副本机制的规则,直接改变他们投骰子的点数。   所以在这个副本里,或许连系统提供的信息都是不可信的,因为就连他们的骰子,都可能处于未知存在的“暗箱操作”之下……   莱娜点点头:“不会影响后续的行动就好。”接着,她向另外两人陈述了刚才的所见所闻。   玩家们不确定离开那位雇主,他们的任务是否能够正常进行下去,所以几人立马行动起来,在四周搜寻张铭的踪迹。   几道手电筒的光束亮起,一时间照彻整片营地,亮如白昼。   众人里里外外地搜寻几圈,却一无所获。   陈晖紧皱眉头:“别说人影了,连脚印都没找到几个啊!”   欧洛丝把手电筒照向帐篷处,若有所思道,“连帐篷前都没有留下他走出来的痕迹,就好像,他就是在脚踏上雪地的前一刻,凭空消失的……”   学者的双眼暂时看不见,他就没有加入搜查,只是站在原地分析其余玩家的描述。   他猜测道:“雪山里的时间是错乱的,我们之前也见过其它时间线上的自己——那是否有可能,张铭在离开帐篷时,意外踏入了另一段时空?”   “推测出他失踪的原因其实不难,”欧洛丝耸耸肩,“但我们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找到张铭,把他带回来?”   忽然,欧洛丝神情微顿,像是意识到什么,然后转身钻进张铭的帐篷,蹲在他的背包前鼓弄一阵。   等她再回来,手里就多了一本外皮磨损的陈旧笔记。   欧洛丝的语气中难掩兴奋:“我之前一直好奇,他不愿意给我们看的笔记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现在他人正好失踪了,简直是一个天赐的好时机!”   她假惺惺地哀叹道:“哎,雇主猝不及防神秘失踪,我们担忧他的安危,不得不查看他的随身物品,以尽快寻找到他的行踪……这很合理,对吧?”   说着,欧洛丝“啪嗒”一声解开笔记本表面的磁吸搭扣,毫无心理负担地翻动纸张。   “……说得冠冕堂皇。”   莱娜习惯性地轻哼损她,却还是和陈晖一起凑近,踮起脚看笔记的内容——   “2012年10月12日天气晴   我调查到,易眉山曾在确诊肿瘤之后,独自前往各地旅行,她应该是从A市出发一路向北,途经D市云屏山、B市绿松江,最后北至龙雪岭。   搜索了各大网络论坛、媒体报道,我发现有关龙雪岭的灵异传闻格外多。   例如在2009年,有旅行爱好者发帖记录,他在龙雪岭登山途中遇到了几个驴友,但经过交流,他惊讶地发现,那些人都一口咬定当时是2005年……   后来回到山脚下,他用那几个驴友的名字问遍几家民宿、旅店,店家纷纷表示最近没有那几个人的入住。最后他怀疑,自己可能是遇见死在山里的游魂了。   在2010年,也有女生在一个旅行交流的论坛里分享,她和男朋友一起攀登龙雪岭,夜里在山腰以上的公共营地扎帐篷休息。   半夜她醒来,外出上厕所,回来时,就看到有个女人的身影鬼鬼祟祟的,绕着他们的帐篷探头探脑。   女生怒火中烧,还以为是撞上小偷了,立即冲上去打算逮人,但没想到那个女人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   女生搞不懂对方能藏到哪里去,困惑地绕着帐篷走了两圈,紧接着猛然意识到,她现在的行为动作就和刚刚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这些事件,都让我联想到那个孩子的能力,似乎有神秘的力量肆意搅乱了时间,让身在其中的人们就像那条待在水洼里的鱼,一头雾水地在原地胡乱打转……   除此之外,我还找到更多的还愿帖,都称赞龙雪岭许愿、祈福灵验,说这片雪山是真的有山神庇护。   我确信,我已经找到了那孩子的来源地。   雪山如此仁慈,那它也一定会实现我的愿望吧?”   “2012年10月14日天气雨   做噩梦了。   我梦见在家附近,街道里,高楼建筑上……都流淌着雪银的河流。我走近去看,才发现原来那不是河流——而是无数挤在一起的,鳞片银白的蛇群!   这些蛇里,最短的也有五米长,而那一条最长、最大的蛇甚至比几十层高楼更高,它身形蜿蜒,一直延伸向视线尽头,我根本找不到它的头或尾……   阳光反射在它们的鳞片上,蛇群都紧闭着眼睛,盘踞在每一个角落,仿佛正拥抱着这整座城市安睡。   梦里的我异常大胆,循着巨蛇蛇尾延伸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恍惚之间似乎跨越了好几座城市,最后登上一座高耸的雪山。   站在山顶远眺,我才惊觉:我注定是走不到蛇尾尽头的。   因为,这条巨蛇居然在整片地表上横贯而过,一直从极东之地,伸展到极西,最后头尾相连……   梦里的场景真是震撼啊,不知道它是否隐含着某种预兆呢?”   “2012年10月20日天气阴   签了离婚协议,正式去民政局和雨珊离婚了,她坚持要带走儿子,我没有阻止……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购置了一批登山设备,还有一个磁通门磁力仪,没办法,我不能直接感知到那些神秘力量的存在,就只能求助于科技了。希望那些力量辐射出的能量,同样可以引起一些磁场的变化吧。   明天,我就要出发前往龙雪岭了,我会把一切过往——工作、车、房子,包括这本陪伴我走过痛苦时光的笔记本,一起留在A市。   如果顺利的话,我还会回到这里的。   祝我好运吧。”   看到这里,玩家们都以为在这页之后,不会再有更多笔记了。   然而,欧洛丝又翻过一页,却发现后面还有一些……很奇怪的字迹。   与之前的钢笔字不同,这些字笔画很粗,颜色暗红近黑,每个字都歪歪扭扭的,横贯至少三四行横线格……不像是直接写在笔记本里的,更像是先书写在其它什么地方,然后又被拓印到纸张上。   书写的内容也很晦涩难懂,不知道是张父在怎样的状态中写下的。   “第四座侧峰,是神的应许之地。”   “穿行在祂皮下,来到祂腹中,祈愿。”   盯着这两行简短的字,欧洛丝皱眉,再次翻页。   “我好像走不出这座山脉了,甚至有些记不清,现在距离我上山,已经过去多久了?”   “终于遇到游客了!”   “……向他们求救,但他们看不见我。”   “一个人徘徊在雪山里,不会饿,不会渴,没人看得见我,也没人和我交流……我快疯了。”   “我好后悔,为什么以前选择了离婚呢?父母离世,妻子带着儿子远走,现在根本不会有人关注到我的失踪……谁来都好,谁能救救我?”   翻到最后一页笔记,上面只写了意味不明的几个字——   “山上游荡着好多个我。” 第99章   易逢初意识到, 他似乎是在做一场梦。   梦中他正以巨蛇的形态,在覆雪的群山之间穿梭。   自高处俯视,原本巍峨的山峦叠嶂都变得如同微缩景观一样, 精美、小巧。   小小的山影倒映在巨蛇每一片锃亮的鳞片中,然后被他甩在身后。   远处,落日渐渐沉下山巅,色彩绚丽得仿佛黄金被投入烈火中熔炼,金红发亮。   融化的碎金从天际边缘开始流淌、蔓延,逐渐浸透天空的每一个角落, 连清冷的雪峰上都纷纷洒了一层薄薄的暖色。   易逢初就在这重重雪山间行过,庞大的身躯时而在雪地上碾出深刻的痕迹,隐隐印出一枚枚鳞片的形状——而这些痕迹, 是注定不会被人类所发现的。   因为, 这里是龙雪岭更向北的大面积山区, 人迹罕至,各处是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山脉。   再加上这两天又是大雪纷飞的天气, 不超过一天的时间, 新的积雪就会彻底覆盖这些奇异的痕迹,掩盖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从黄昏前进到夜晚, 星辰在头顶上空璀璨升起, 星光映在雪亮的蛇鳞上, 让巨蛇瞧起来就像是正披着一身星河流淌交织成的外衣游弋。   最终,易逢初在一处清透的湖泊前停下, 河畔边竖着一块铁制的路牌,上面标注着“天玉湖”三个大字。   湖泊表面还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雪, 但冰层很快就被巨蛇沉重的身躯辗轧成碎冰,与被搅乱的湖水一起沉沉浮浮, 卷出一个个波光粼粼的水涡。   蛇腹下沉,紧贴着湖泊底部光滑的鹅卵石,蛇尾则在不知不觉中紧紧缠住不远处的小山,在借力中开始蜕皮。   裂帛般的声响中,第一层蛇蜕从易逢初身上滑落——比山峦更巍峨崇高的巨蛇身形缩小一圈,沉重的蛇蜕则沉入湖底,将天玉湖填浅了许多;   没过多久,第二层蛇蜕紧接着剥落,庞大的体积和质量坠到湖底,使天玉湖的水面猛然摇晃几下,几乎满盈得即将溢出,而巨蛇进一步缩水变小;   第三层蛇蜕褪去,巨蛇不似过去那样每一段身姿都充满强大的爆发力,此刻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条幼蛇了,蜷缩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   第四层蛇蜕落下,更不可思议的变化发生了——这一次,从蛇皮下游出来的,不再是一条超乎人类想象的大蛇,而是一个拥有人形的生命。   或许是体型变小的缘故,接下来易逢初经历的蜕皮越来越轻松。   很快,他就迎来了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校准和调整,易逢初不断按照人类的身体外形和结构为模板,使自己的形态越来越趋近于正常人。   骨骼的形状逐渐形成,依附着白骨的肌肉纤维生长形成正常的走向,血管在肉身中移动连接,再被一层光洁、柔软的皮肤包裹覆盖。   最后是体态,他塑造出头颅、脖颈、躯干和四肢,身体的线条愈发清晰流畅,就像是一块粗糙的塑形粘质土经过一系列精细的打磨,最终化身成人。   但这还不够。   他要以易眉山的孩子这个身份真正走进人世间,那他不可能一诞生就是成年人。   所以,随着一层层皮从身上滑落,易逢初的身形也从青年,到少年,再到孩童……   这些过程都发生在夜深人静的夜幕之下,他不断地蜕皮,借此改变着自己的生命形态。   ——从神到人,又从成人转变为婴幼儿。   直到一个肌肤雪白、毛发漆黑的婴儿闭着眼,浑身赤裸地躺在湖泊旁,本应是湖泊的地方也已经被一座山所替代。   那是易逢初的七层蛇蜕堆叠在一起,最终填满湖泊、高高堆起的山峰,也是日后人们认知里的龙雪岭第四座侧峰。   此时,恰好一抹明亮的晨曦在天边亮起。   按照先前的约定,易眉山就披着这道熹光,踩着积雪匆匆赶来……   原来是这样啊。   从梦中睁开眼,易逢初盯着帐篷上方挂着的露营灯,看着灯光摇摇晃晃,正如他的心绪一样。   原来他就是这样成为母亲的孩子,走进这一段人生的……   易逢初无声地叹息,说不上有多么意外,只是有点莫名的感慨。   不知道曾经作为巨蛇的他,又是被怎样的意愿所驱使,才决定成为“人”的呢?   沉默片刻,手机倏然出声:【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既然那座山峰是属于我的蛇蜕,那我理应收回它。”   说着,易逢初的目光投向帐篷外,在跳动摇曳的篝火前,显出几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露出一抹微笑,“就让这些玩家像传说故事中的勇者一样,克服一路艰难险阻,来到巨蛇遗落的宝藏前——为我收回我的蛇蜕。”   ……   而此时,帐篷之外。   几个玩家凑在笔记本前,读到最后一句话:“山上游荡着好多个我。”   直到这句话,笔记就彻底中断了。   张父到底在山上经历了什么?   或者说,不吃不喝地徘徊在雪山中十多年,他……还算是人类吗?   看完笔记,玩家们心头的疑问没有完全得到解决,反而愈发扩大了,如同一团浓黑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为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更增添几分寒意。   几人翻阅过笔记本后,就把本子递给了一旁的学者。   他是处于雪盲状态,但作为真理领域的异能者,他还有类似于“信息摄取”的能力。   在手指按住笔记本纸张的瞬间,里面记录的所有信息就都化作散发淡光的涓涓细流,汇流进学者的大脑。   这种程度的信息量,他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处理完毕。   飞速分析着这些信息,学者皱起眉:“后面的笔记,好像也不包含什么对张铭不利的内容……那他先前为什么会选择隐瞒呢?”   “可能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父亲已经变成怪物?”   顿了顿,莱娜又补充道,“还有张父在最后的求救……如果张铭不是恰好在今年找到这本笔记的,那就说明他曾眼睁睁看着父亲的笔迹出现在空白页上,感受着父亲被迫消失在人世间的绝望、痛苦和癫狂,但他都没有选择替父亲寻求帮助,直到这两天。”   要是莱娜的猜测成立,那张铭无疑是一个心性足够冷酷的人,唯一让莱娜想不通的是……   “可他都袖手旁观这么久了,为什么不索性装傻到底,反而花大手笔雇佣了我们这群侦探进山呢?”   “一边雇我们寻找他父亲失踪的真相,一边又再三隐瞒……真让人琢磨不透。”   疑惑之间,莱娜没有注意到旁边欧洛丝晦暗不明的神色。   在场者之中,恐怕只有欧洛丝知道张铭忽然想起他这位便宜父亲的原因——不是为了所谓的的血脉亲情,更不是为了寻求什么真相,张铭唯一所在乎的,从头到尾只有金钱。   张铭想要的只有那笔巨额保险金,为此,他需要证明他的父亲已经意外死亡。   在得知张父仍然以某种奇怪的形态“活着”之后,欧洛丝再回头看自己的隐藏任务,忽然产生了一些不同的想法。   隐藏任务要求她“得到张铭父亲已死于意外的证据”……   那么,先宣称张铭终于带人找到了精神失常多年、徘徊在雪山区域附近竟奇迹般生还的父亲,再把这个活人杀死,伪装出意外死亡——例如在下山途中失足摔死的现场,那算不算她完成了任务?   甚至,这样不可思议又充满曲折的故事,也很容易得到舆论的关注,既可能逼迫保险公司不得不给予赔偿,还能让张铭本人在大众的同情和唏嘘中,卖一波感天动地寻亲多年的大孝子人设。   这对于张铭来说,可谓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算盘打得真好,只可惜,他到底是不了解神秘世界的凶险。   不知道张铭在上山前有没有想过,哪怕他请了一队侦探/律师兼保镖保驾护航,也仍然会悄无声息地迷失在这座雪山纷乱的时空中?   这可是连玩家们这些异能者,都无法抵抗的上位力量!   欧洛丝思忖片刻,决定暂时搁置隐藏任务,转而打开系统面板,开始尝试填写第一项任务:「查明张铭父亲失踪的原因。」   她写下目前所知的信息——   「2012年左右,张父身患恶性脑部肿瘤,求医无果后,他发现邻居家的孩子易逢初具有疑似命运、时间领域的力量,想要利用神秘力量治愈自己。」   「经过调查,张父得知易逢初来源于龙雪岭,一座具有许多奇闻传说的山脉,所以亲自前来寻求生路。」   联系到那句“穿行在祂皮下,来到祂腹中祈愿”,欧洛丝继续往下面填充她的猜测:   「最后,他成功在雪山中觐见了一位不知名的高位神性生物,许下存活或者永生的愿望——愿望真的实现了,但张父从此被困在雪山里,无法被正常时空的人接触到,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   系统发出一阵机械运作的嗡响,随后计算得出结论:   「恭喜玩家,目前任务一探索进度为75%,请再接再厉!」   还剩下25%的进度啊……   感到略微失望之余,欧洛丝倒也不觉得意外。   虽然他们已得知事情的概况,但其实还有很多细节尚未浮出水面。   例如:   为什么张父无法离开雪山?   为什么他能够不吃不喝地生活这么多年?   为什么他从此无法被正常人看见,还自述有许多个“他”游荡在山里?   ——那个已被完成的“祈愿”,究竟是以怎样的形式实现的呢?   还有那位造成雪山异象、实现张父愿望的神秘存在,祂的具体身份是……   在欧洛丝的脑海中,飞快掠过一双幽邃而淡漠的漆黑眼眸。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正是那双眼睛的主人——   “晚上好。你们聚在这里看什么?”   一瞬间,欧洛丝几乎产生类似于背地里八卦别人被抓包的感觉,浑身一哆嗦,下意识站得笔直,如同一位等待检阅的士兵。   还没人答话,就见易逢初的视线下移,落在他们面前的笔记本上。   易逢初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微妙起来:“如果没有记错,那这应该是张铭包里的笔记吧?怎么在你们手上?”   “咳咳,”欧洛丝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接着义正言辞道,“刚刚我们发现,张铭先生居然在帐篷前离奇失踪了!”   “为了尽快找到他的去向,提供及时的援助,我们不得不适当了解他的个人隐私,方便我们进行下一步搜查……”   易逢初微笑着戳穿她:“所以就是在偷看,对吧?”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欧洛丝一时语塞:“……”   “不过,这也不重要,”在对方无语凝噎的表情中,易逢初悠然地话锋一转,“重要的是,你们现在遇到了……单凭你们的力量无法解决的问题。”   “你——”   学者蓦地顿了顿,换了一个更显尊敬的称谓,“阁下,您是否可以告知我们,您都知道些什么?”   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易逢初没有回答,只是询问:“你们只需要回答我,想去往张铭此刻所在的时间吗?”   “……”   众人陷入沉默,各有各的思考和顾虑。   冥冥中,欧洛丝仿佛看到一道虚幻的大门在她面前打开,背后可能是他们寻求的真相,也可能是幽深危险的思路——踏入,亦或是远离?   此刻的选择,或许将直接决定他们这次副本的结果。   心脏渐渐加速跳动,欧洛丝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血管内加速淌过的冲刷声,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忽然笑了:“想。”   都一路走到副本的关键节点了,为什么不索性赌一赌呢?   哪怕在她面前敞开的这条路最终通往深渊,她也想看看深渊是什么模样!   话音落下,欧洛丝就看见易逢初伸出手,指尖指向她的额头……   刹那间,她的思绪似乎停滞了一瞬,等她再回过神,身旁温暖的篝火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顶快要散架的暗灰帐篷,布料被寒风灌得鼓起,随风吱呀吱呀地作响。   而就在她脚边的雪地上,滴落着一串鲜红的血点…… 第100章   独自站在空寂的雪原上, 寒风飕飕地吹过后颈,哪怕是欧洛丝也不禁缩了缩脖子,心里有几分发毛。   深呼吸一口气, 她很快冷静下来,幸好她之前随手就把手电筒塞进口袋里了,让她不至于沦落到抹黑探索的境地。   打开手电筒,欧洛丝环顾四周。   白茫茫的飞雪中,矗立着一顶孤零零的暗灰色旧帐篷,帐篷前堆着一些焦黑的树枝, 看起来应该是曾经用于生火,但从树枝上的落雪厚度可以推测出,火焰已经熄灭很久了。   熄灭的火堆旁, 一口表面坑坑洼洼的锅倒在积雪里, 欧洛丝鼻尖翕动, 就嗅到一股腐臭和肉香混杂的气味——   是人肉的味道,她立即做出了判断。   再联想到傍晚时, 张铭揭开锅盖, 惊恐大喊锅里煮着人头的情景。   有没有可能,他当时看到的, 正是这口锅呢?   或许在张铭揭开锅盖的一瞬间, 在另一个时空也有人燃起了火堆, 把外形相似的锅架在火上,烹煮着一颗头颅。   然后, 这两条时间线忽地重叠在一起了,让不属于玩家们那个时间的景象映入张铭眼中……   “真是太倒霉了, ”欧洛丝摇头感叹,“不过雪山里居然有食人者, 这是我没想到的。”   “该不会是张父在经历了什么之后,彻底变态、变异了吧?”   当然,这里没有人回应她,只有帐篷浑身铁架“吱呀”的声响持续响起,增添一些阴森的氛围。   灰帐篷拉链大开着,门帘的布料被风吹得晃悠悠飘动,还正好是朝着欧洛丝的方向拂动的,乍一看仿佛是潜伏在黑夜中的幽灵在向她张牙舞爪。   手电筒光束在雪地里的血迹上停了停,欧洛丝犹豫一下,还是选择先探进帐篷里看一看。   帐篷不大,应该是许久没有人使用了,内部空空荡荡,连背包、睡袋、登山杖这种基础设备都没看到影子,地上也积了一层被风吹进来的薄雪。   仔细搜查一圈,欧洛丝只在角落的地面上发现几道糊着碎肉的抓痕,还有一只被碾碎的机械表。   就好像有人曾蜷缩在角落,试图躲避外界的某种危险生物,但最终还是被抓住双脚,以一种上半身拖在地上的姿态,被巨大的力道硬生生拖拽走了。   而那人被拖走前的最后挣扎,就是双手死死扣在帐篷底部,直到指甲盖被翻开,留下血肉模糊的抓痕……   欧洛丝捡起机械表,也不知道它经历过怎样的重压或摔打,镜面、表盘、指针、表盖全部裂成碎片,杂糅在一块儿,根本看不出它被停摆时的时间。   欧洛丝顿时感到有些失望。   她本来还寄希望于,能够通过这只手表锚定到现在所在的时间呢……   叹息一声,她还是拿起了这只手表,走出帐篷。   这时,另外三个玩家也选择了赌一把求助于易逢初,先后出现在雪地附近,纷纷用探寻的目光打量周围。   莱娜正蹲在帐篷前,见欧洛丝要出来,她慢吞吞地挪位置让道,然后指着地上的脚印说:“地上这些脚印,有一些符合你的鞋码,还有一串应该是张铭的。”   “怪不得,当时只听到他拉开帐篷的声音,没见他走出来……他应该是在跨出帐篷时,就踏进了这条时间线。”   “他从帐篷里走出来,应该是也意识到不对劲,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绕到了帐篷斜后侧……”   莱娜站起身,沿着这个路线走到帐篷后,然后停住了,“大概就在这个位置,他的脚印忽然消失了。”   学者跟着走过来,手指在最后那个脚印上摸索一会儿,面露困惑道:“这个脚印的重心不对——比起正常直立的重心,它明显往后偏移了,所以后脚跟在雪里凹陷的深度很深。”   “他应该是向后摔倒了,”学者两眼无神,只能询问莱娜,“你确定附近没有他摔倒之后,身体印在雪里的痕迹?”   莱娜低头观察,随后笃定地回答:“没有。他的痕迹直到这里,就彻底中断消失了。”   “我看那里还有一串血点,该不会张铭已经死了吧?”陈晖猜测道。   学者问:“血迹是往哪个方向延伸的?”   “这、这个,”陈晖发愁地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吞吞吐吐的,“呃,我想想啊……”   欧洛丝看不下去了,毫不客气地冲陈晖翻了一个白眼,抢先回答:“朝北偏东约60°方位,应该就是第四座侧峰的方向。”   学者沉默片刻,他们不知道那座山峰到底隐藏着什么,但也没有时间再给他们思考了。   现下唯一的线索就指向那里,哪怕他们戒备,恐惧,一无所知……也不得不被副本推着往前,   半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叹息道:“连夜出发朝那儿走吧。”   “你的眼睛?”欧洛丝瞥了他一眼,询问。   这并非出于什么温情的关心,她想问的其实是——他的眼睛看不见,会不会拖慢他们的进度?   学者和欧洛丝都对他们之间这种冰冷的合作关系心知肚明,只要学者给其余人带来的麻烦多于益处,他就会被毫不犹豫地遗弃在路边。   “虽然还剩下2小时15分钟的雪盲症状,但我不会拖后腿的,”学者冷静地证明自己的价值,“我可以用异能汲取周围道路的信息,不需要别人特意帮助。”   “在这种时刻,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分散比较好。”   欧洛丝松了一口气,随意地点点头:“好,那就走吧——那位易先生把我们送到这个时空,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向前探索的吗?”   “只是,也不知道他自己怎么没出现在这里。”她低声嘟哝道。   就在这时,系统的机械音忽然在每个玩家耳旁响起:   「投掷,投掷……滋滋滋程序错误。」   「报错……受外来力量干扰严重……」   「运势……骰骰骰骰子!」   「滋,幸运厄运幸运幸yininin——」   “幸”的最后一个音节逐渐变调,拖得很长很长,其中仿佛带着老旧广播特有的、刺耳而嘈杂的金属音质,在所有人脑海中锐利地炸开,   猛然捂住耳朵,四位玩家都浮现出极其错愕的神色。   对于他们游玩者而言,系统就是永不出错的规则发布者——即便副本中惊涛骇浪、地动山摇,它也不会受任何影响,置身事外地旁观玩家们的求生。   但这一次系统的混乱“报错”,显然打破了在场玩家们的固有认知。   刺耳的金属音震荡,使得玩家们头皮发麻,他们心神恍惚地想:   原来系统也有这么……这么脆弱的一面啊?   所以,导致系统程序出错的存在,又拥有着怎样超出规格的力量呢?   没过多久,嘈杂的声音渐渐停息。   机械刻板的系统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干净清冽的声线。   玩家们听见易逢初含笑道:   “各位玩家好,从此刻开始,将由我替代系统在本副本中的位置,接管你们的投骰子环节。”   “除了被动投骰子环节,我也鼓励玩家们在面对一些尝试时,积极主动地向我申请投骰子……请相信,我会比系统更加仁慈。”   “祝我们合作愉快。”   玩家们僵住了,一时间大脑空白,面面相觑:“……?”   他们现在基本能够确定了,甚至可以干扰系统、改变副本机制的存在,其力量大概率也是副本支柱、BOSS那个等阶的……   惹不起,也没有资格拒绝他——那就只能陪这位神秘存在玩了,还能怎么办呢?   欧洛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好奇地问:“呃,易先生,能请问一下,您为什么能顶替系统接管骰子吗?”   易逢初语气中透出几分认真:“因为在这一方面,我比系统更专业。”   系统新设这个投骰子机制,其实也是因为雪山受易逢初的蛇蜕影响,行走在其中的生命体都运气起伏不定,做成事情的概率也不算变化。   而通过投骰子的形式,系统就将这种运气变化具象化了,本质上是借助于易逢初的力量影响。   又有谁能比命运之主,更有资格掌控运气呢?   ——系统不行,就连诸神亲至也不行。   当然,欧洛丝等玩家不会想到这么高端的层面,他们只是进一步确认了,易逢初必然是命运领域相关的上位神性生物。   欧洛丝点头,谨慎地回答:“我们的荣幸。”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破碎得很彻底的机械表,询问道:“请问我能申请投骰子,看看我能不能成功修复这只手表吗?”   陈晖瞥了手表一眼,忍不住说:“这都差一点就碎成粉了,还有救?”   “在我这里,万事皆有可能。”易逢初淡淡道。   接着,欧洛丝就听到了骰子滚动的声响——她视野右下角的银色骰子滚到她面前,一分为三,等待着她的触碰。   易逢初提示:“由于修复难度极大,玩家欧洛丝又不通机械,请在一分钟内连续投掷三次;若点数总计在15点及以上,即通过判定。”   欧洛丝盯着眼前的骰子,不禁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神色,缓缓向它们伸出手…… 第101章   三颗骰子落下, 欧洛丝盯着投掷的结果,无奈地抬手遮住双眼,不忍再看。   易逢初的声音也可疑地停顿一瞬, 似乎也有些叹于她差得惊人的手气,“嗯……1点、3点、1点,总计5点,判定不通过。”   他冷酷无情地念出旁白:“玩家欧洛丝在机械表前奋力尝试了一阵,但在她笨拙的操作下,表盘不仅没有得到修复, 反而零件散落得更加彻底了。”   欧洛丝:“……”   她尝试做最后的挣扎,在她的观念中,双方可以交流, 就代表着可以用语言动摇。   欧洛丝哀求道, “易先生, 这个……能不能通融一下?我还能投第二次吗?”   易逢初语气温和有礼,但态度却毫无回转的余地:“不行。”   他只是暂时接管了骰子, 不代表他要无条件包容这群玩家, 做他们的保姆啊。   如果连路途中的分毫挫折都无法独立应对,那这些玩家又有什么资格希冀命运的眷顾, 走到最终点呢?   更何况——在易逢初看来, 对小部分人倾斜过多的偏爱, 就是对更多数生灵的不公。   而欧洛丝对他的拒绝也并不感到意外,她只是抱着不试白不试的心态争取几句而已, 而非期待这样神秘强大的存在能被她轻易动摇想法……   毕竟他们非亲非故的,在这种或许接近于永生的神性生物眼里, 她算哪一位?一粒尘埃吗?   随着易逢初的话语,欧洛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   正如旁白所描述的那样, 她将机械表捧到距离眼睛很近的位置,紧盯手表的模样看起来专注而努力,可笨拙僵硬的手指却把手表弄得更加零碎了。   “啪嗒”一声,还有一颗齿轮从表里蹦出来,骨碌碌滚到学者脚边。   弯腰捡起齿轮,学者叹了一口气,向欧洛丝伸出手:“我以前曾在机械行业做过学徒,有一定的知识基础,或许修复它的成功概率更高一点。”   易逢初陈述道:“虽然欧洛丝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但好在她的同行者——玩家瑞伊·阿诺德有一定的机械修理经验,不知道他是否能正确运用所学知识,解决眼前的这个难题呢?”   于是,轮到学者进行投骰子。   因为他有一定的相关知识储备,所以易逢初放低了判定标准,只要他投三个骰子的点数总和能满9点,就算判定成功。   然而事实证明,这座雪山是一个运气至上,而非知识至上的世界。   学者看着自己的投掷结果——2点、3点、3点,陷入了沉默。   易逢初也遗憾叹息:“这位玩家已经很努力了,他兼具灵巧的双手和充足的知识……只可惜,他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运气。”   “或许是天气太寒冷了,也可能是双眼暂时弱视的影响,瑞伊没能发挥出他本应该有的实力。手表在他手中变得完整了一些,每一个零件都被耐心挑拣出来,按照特定顺序分类,但仍然无法组成一只能判断时间的手表。”   莱娜出声了:“我来试试吧。我对这个世界机械表的构造一无所知,但我应该有那么一点好运的眷顾。”   “赞美命运,希冀我主能一如既往地赐予我幸运。”   说着,她从学者手中接过机械表。   三颗骰子再度被抛掷起、再落下,它们在玩家们紧张的注视中旋转,转成一道道银白的光影。   在看到最终的结果时,几人齐齐松了一口气——是三个整整齐齐的6点。   这一刻,哪怕除了莱娜之外的三位玩家都不信仰命运之主,他们也不禁在心底跟着莱娜重复一遍:‘赞美命运。’   面对信徒,易逢初的语气放得更加柔和舒缓,他宣布:   “恭喜玩家莱娜通过判定。”   “即便对机械一窍不通,她还是抱着尝试的心态,对机械表进行修理。”   “幸运的是,莱娜一面对这只手表,就像瞬间觉醒了修理相关的天赋,在一阵半蒙半猜的鼓弄之后,手表竟然奇迹般地复原了……”   “好离谱又生硬的解释。”   欧洛丝感慨,“把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小概率事件变为现实,这就是极致的幸运吗?”   到了这种程度,简直像是命运推着人走向成功……这样神奇的能力,都让她感到有些心动了。   欧洛丝抿抿唇,心想,要不然下次就“体验”一下命运领域的异能吧?   尚且不知道有人在暗戳戳觊觎她的异能,莱娜仿佛对机械无师自通似的,十指在无数零件、齿轮之间穿梭。   很快,一只破烂但完整的手表就被她拼凑出来,通过布满划痕和裂纹的玻璃罩,能看到永远定格在表盘上的时间——2013年2月1日,18:33。   “所以现在是2013年……差不多是张父上雪山的不久之后?”   把这个时间点记在心里,众人开始循着雪地中血迹延伸的方向,往第四座山峰前进。   ……   张铭昏昏沉沉地醒来。   还没睁开眼,他就感到腰酸背痛,后背好像倚靠着坚硬冰冷的石块,让他一个激灵坐起来。   他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好像是身处一个幽暗漫长的石洞里,虽然这里没有风雪,但有种人迹罕至的冷寂。   ……这里是哪儿啊?   他是怎么一睁眼就来到这里的?   脑海中,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复苏,令张铭原本还有些迷蒙的双眼顿时瞪大了,双手颤抖起来。   他想起来了!   在他迈出帐篷后,面对的就是消失的篝火,变得空无一人的营地,还有他绕到帐篷后面看到的——   一个正捧着人头啃食,身形异常修长绵软的怪物!   当时张铭猝不及防地受到惊吓,都没来得及迈步子逃跑,就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瞬间一黑,意识骤然断片,被生生吓晕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等他再醒过来,居然没看到再有怪物、人头、尸体之类的踪迹,只是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所以那怪物去哪儿了?不会再回来找他吧!   张铭立即紧张起来,他挤着眼,一边更仔细地观察四周,一边在心底盘算着怎样离开石洞,想办法和同伴们汇合。   石洞内部的结构很奇特,地面坡度还算平直,但整条圆柱形甬道的走向却很蜿蜒曲折,并且转折的弧度很平滑,没有那种山石在自然条件下形成的嶙峋棱角,就好像一条内里中空的大型管道。   甬道延伸至不远处,然后拐了一个弯,张铭看不清更深处的景象,只能看到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石壁上,勾勒出一个男人浓黑的影子。   ——有人正坐在石洞里?   难道是对方救了他?   张铭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喊一声,摆脱孤立无援的境地,但想到那个不知躲在哪里的怪物,他又犹豫地闭上嘴,不敢贸然出声。   而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那个男人主动开口了。   男人的声音和语气异常熟悉,只是略显嘶哑,仿佛饱经风霜:“小铭,你醒了吗?是我。”   张铭愣住了。   几个呼吸之后,他不敢置信地提高音调,指出男人的身份:“父、父亲?你竟然……”   竟然还活着?   那他之前看到的那颗头颅,又是属于谁的?   “没错,在雪山里失踪这么久,但我其实还活着,”张父语气低沉,“我一直在这里等待……等待有人来救我出去……”   “幸好,我终于等到了——我等到了你的到来。”   说到这里,张父似乎颇有几分激动,声线都在微微发着抖:“你来到这座雪山,应该也是为了寻找我吧?你是哪一年过来的?都长这么大了……”   本应是感动人心的父子重逢场景,张铭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毫无音讯地分隔十多年,张铭小时候还一度以为是父亲抛弃了他和妈妈,心底还能剩下多少亲情呢?   至于他来雪山的原因……   张铭总不能实话实说,“老爸,其实我是过来搜集你意外去世的证据,以得到那笔不菲的保险赔偿金的,实际上对你的死活并不关心”吧?   要是真的这么说出口了,先别说他父亲现在大概率精神状态堪忧,就算父亲还是一个正常人,也得就地打死他不可。   于是,张铭只能尴尬地陪笑几声,掩饰住内心的心虚:“我是2024年1月上山的,你真的已经失踪很久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他嘴上敷衍着,目光则仍然在石洞中打转,注意到了更多细节。   借着火光,张铭发觉这甬道四周都遍布着奇异的圆弧状纹路,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才辨认出:   这有些像是什么鳞片的形状,只是它们太大了,直径得有近四五十厘米长,巨大的尺寸给人带来陌生感,这才让他没能很快认出来。   应该只是形状相似吧?   张铭分神想,如果这真是某种生物的鳞片,那他完全无法想象其完整体会有多么庞大……简直超出人类对世界的认知。   石洞中安静片刻,期间张铭在不断地揉搓双腿肌肉,让被压麻的腿尽快恢复行动力。   火光摇曳中,张父浓黑的影子一动不动,姿态端正得近乎僵硬,他忽然又说,“小铭,我还以为你会感到奇怪……比如,我到底在山里经历了什么。”   这时,张铭才猛地意识到,他的反应确实有些不合常理,他表现得就好像早就知道一些什么似的……   不行,他不能让父亲知道,其实他早就看到了求救信息,但迟迟没有动身前来!   谁知道父亲受了刺激,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恰好此时,张铭觉得双腿好一点儿了,便慢慢扶住石壁站起来,悄无声息地缓缓后退,“爸,我知道你一定经历了许多,这些年辛苦你了……”   “但这些问题,可以等到我们下了山,在安全、温暖的室内坐下来,再好好聊聊。”   后退十几步,他的后脑勺忽然撞到了两条硬邦邦的东西。   张铭觉得这可能是从石洞顶部垂下来的藤蔓,双手不耐烦地往后面探去,想要把它拂开,却在触碰到它的瞬间蓦地僵住。   不,不对,这是……   这是两条包裹在裤管里的人腿!   有一个人被挂在了石洞上!   这显然是一具尸体……   张铭这么一碰,还有一些粘稠的液体沾到他的掌心,让他感到既恶心,又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石洞里会有死人?   张铭僵硬地抬起头,朝他父亲的影子望去。   他这才注意到,为什么他父亲在说话时,身体根本没有任何起伏呢?   头脑被眼前极度诡异的情况塞满,张铭感到头晕脑胀,太阳穴钝钝发痛。   他也说不出自己是怎样想的,或许是本能想远离尸体,或许是对光芒的向往,他竟选择冲向那映着火光的甬道弯角处,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容——   父亲面色惨白,双眼不自然地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球凸起,仿佛随时都要从眼眶里脱落。他面部肌肉僵硬,嘴巴大大张开,却没有呼吸,只是维持着一个濒死前惊恐尖叫的表情……   刚刚在与张铭“对话”的人影,居然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尸体被摆在拐角深处,固定成一个端坐的姿势,故而当火光投影到石壁上时,就显得好像有一个活人正坐在里面……   张铭吓得心跳都仿佛停了几下,一个想法在他心头浮现:   尸体显然不可能开口说话。   所以,刚刚到底是谁在用他父亲的声音,和他交谈呢?   由于石洞中回音明显,他一直没有察觉到,那声音可能并非来源于那道火光映衬中的人影,而来自于——   张铭意识到什么,哆哆嗦嗦地仰起头,与一个像蜥蜴般吸附在石壁顶部、四肢异常修长瘫软的怪物对视了。   它也正在歪着头,注视他,口中还发出熟悉的声音:   “小铭?你在害怕吗?”   “别怕,是爸爸啊……” 第102章   斑驳的血迹滴落在茫茫雪地中, 醒目得就像一条鲜红的指示线,为玩家们指明方向。   几道手电筒的光束随着众人的步伐轻微摇晃几下,光芒驱散黑暗, 照亮一条由血迹画出的歪歪扭扭、近乎贴着山体崖壁延伸的路线。   “有血迹,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真奇怪啊……”   感叹一声,欧洛丝尝试踩着血迹走了几步。   她身形高挑纤细,肩膀并不宽阔,但沿着血迹行走时, 半边肩膀仍然不免与崖壁磕磕碰碰,还险些撞上头顶倒悬的冰锥。   欧洛丝抽了一口气,揉着撞得酸麻的肩, 匪夷所思道:“留下这些血迹的生物, 为什么会用这种反人类的路线行动?”   放着宽敞的道路不走, 反而贴着嶙峋冰冷的石壁行进,这根本不符合正常人的常识习惯。   除非……   学者沉吟道:“我有个猜想, 会不会那东西根本就不是像人一样, 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   在其余玩家若有所思的神色中,他继续猜测:“没有留下脚印, 可能是因为‘它’根本没有在雪地里走过——‘它’或许就像蜘蛛一样, 带着鲜血淋漓的猎物, 攀附在石壁上爬行……”   “我现在看不太清,有谁能够凑近石壁仔细看看, 替我验证这个猜测吗?”   欧洛丝朝着崖壁抬起手电筒,应了一声:“我来看吧。”   她正要凝神望去, 却被易逢初的棒读声打断了:   “在同伴的启示下,玩家欧洛丝脑中灵光一现, 终于将目光从脚下移到头顶上方,打算仔细查看崖壁上是否有活物移动过的痕迹。”   “她是否能够有所发现呢?请在一分钟之内完成投掷。”   欧洛丝沉默一瞬,还是没忍住提出抗议:“不是,我的眼睛也没问题啊!怎么可能连近在眼前的线索都发现不了?”   说着,她还不甘心地眯起眼睛,多瞧了崖壁几眼。   她确信自己的视力和观察力没有任何问题,可此时此刻,欧洛丝只感到头脑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浓浓迷雾——视野内的蛛丝马迹明明都能清晰地映入眼底,却始终无法被大脑读取、理解。   就像阅读障碍症患者面对晦涩难懂的长篇文章那样无力。   易逢初在玩家脑海中轻笑,回应欧洛丝的疑问:“那可不一定。”   “我说过,在这座山里,万事皆有可能……一切都会交由万能的骰子决定。”   欧洛丝扯了扯嘴角,暗自心想:应该是一切都由这位暂时取代系统、掌控骰子的NPC决定吧。   真是一位外表平易近人的“暴君”啊。   抗议无效,欧洛丝还是老老实实地投了骰子。   所幸她这次手气不错,投到了“5”点,顺利通过了判定标准。   于是易逢初继续棒读,语气毫无波澜地陈述道:“细看之下,玩家欧洛丝不负众望地寻找到线索。”   “在山石表面薄薄的冰雪中,依稀可见四道轻微剐蹭的痕迹。这些痕迹位于距地面两米多高的位置,穿过一丛丛倒悬的冰锥,呈长条形向远处延伸……”   投掷成功之后,欧洛丝脑海中的迷雾也立即溃散,她凝视着这些疑似爬行留下的痕迹,皱眉思索。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曾有某种茹毛饮血的未知生物紧紧贴着崖壁,灵活地挥动柔软纤长的肢体,像一只巨型蜘蛛似的在黑夜中爬行而过……   不,不对,比起蜘蛛,那东西的活动方式或许更像是触手比较少的章鱼,或者——   蛇?   欧洛丝倏然联想到这种常见的软体动物。   陈晖的反应最为直接,他一个激灵后退半步,轻啧一声;“我们正在追踪的,究竟是什么奇行种啊?”   哪怕是陈晖这样胆子取代大脑的人,也在凌晨时分这冷飕飕的寒风里,感到几分毛骨悚然。   一行人继续循着血迹延伸的方向走,走了大概十几分钟,血迹就彻底中断在一片角度近九十度垂直的崖壁前。   莱娜抬头看了看,判断道:“应该是‘它’在这里爬上了崖壁顶部,直接跨越山脊的阻隔,到另一头去了。”   那个不明生物可以轻松翻山越岭,玩家们可不行。   这片崖壁极为高耸,站在底下仰望,山脊就仿佛一堵直直插入夜空的登天之墙,一直延伸向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   更别提表面还覆盖着滑溜难攀的冰雪,从上到下找不到几个着力点,让异能受到骰子限制的玩家们不敢轻易尝试。   “需要我出手吗?”   陈晖自觉到了他的能力范畴,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问。   莱娜欲言又止:“就是因为是你,所以才……哎。”   但凡有土石异能的人是欧洛丝或学者,玩家们都还能为了节省时间,考虑一下抄近道;可偏偏是向来表现得不太靠谱的陈晖……   除了陈晖本人,其余玩家都对他的实力和运气持保留态度。   况且,莱娜还记得在篝火前,陈晖猛然把脸贴到她面前的诡异行为,始终心存疑虑,更不可能把路线交给他来控制了。   要是攀爬到半空,这家伙又发癫该怎么办?   “不用麻烦你了,”学者婉拒道,“既然已经明确方向,那我们还是沿着正常的登山道前进吧,可以……嗯,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风险。”   陈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起来完全没有自己就是对方口中“不必要的风险”的自觉。   玩家们沿着登山道绕行,行动轨迹环绕着主脉山体,正如指针绕着钟表中心不停歇地走着,时间就在他们的脚步之间流逝。   不知不觉中,远处的群山之巅飘然升起一抹朝霞,在漆黑的天际翻出浅浅的橘粉色。   旭日升起,光线从熹微变得灼热,点燃一轮滚烫的日轮,又自东方缓缓偏移,来到接近天空正中的位置。   期间,玩家们仅仅短暂地停歇过两次,面色愈发疲倦。   他们一开始扎营的地点,几乎是在第四座侧峰的斜对角,中间隔了一整座主脉山峰,所以他们此刻走的路线也远比上山时长,相当于绕了一大圈远路。   没办法,当时的他们谁能想到,副本的关键点居然位于东北方向那座最偏远、毫不起眼的小侧峰呢?   随着玩家们愈发靠近侧峰,易逢初让他们集体投骰子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引起各种气候、时间的变化。   从易逢初的视角看,无形的时间就像一张薄纸,在这片区域不断折叠成不同的形状,将原本空旷的雪域筑造成一座异常庞大的、道路错综复杂的时间迷宫。   而在玩家们看来,便是不断有来自各个时间点的虚影出现在他们眼前,让他们短暂地窥见过去与未来的碎片。   他们看到了一些不知道处在哪个时间段的陌生游客,游客们的身影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短暂地浮现而出,又很快不见踪影;   他们也见到了那支传闻中的登山队,队员们面露惊惶,一遍又一遍地在风雪中报数,数出来的人数却总比应有人数多几个,最后慌不择路地朝山下逃去;   但更多时候,出现在他们视野范围内的,都是张父熟悉的身影——   一个张父正神经质地抱着脑袋蜷缩在拐角。   两个张父正满脸绝望地呆坐在岩石上。   三个张父在积雪表面涂画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符号。   四个张父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山道间。   还有五个、六个、七个……   他们有着相同的面容,身影交错重叠,密密麻麻地填满整片雪域,他们在抽泣,在尖叫,在喃喃自语……   玩家们终于明白,笔记本最后那句“山上游荡着好多个我”是什么意思了。   “——简直是精神污染。”   欧洛丝痛苦地捂住眼睛,“看久了,我都快不认识他那张脸了,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除了张父,能不能出现点别的人啊?”   “……”   易逢初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回应一句:“如你所愿。”   欧洛丝:?   她只是随口一说,也不必如此有求必应啊!   心底蓦地产生一种不妙的预感,玩家们继续往前走,眼前的场景果然发生了变化。   除了活生生的、游荡在四处的张父,他们还看到了一具具无头尸。   尸体脖颈断裂的切面血肉模糊,像是被钝锯子一点点磨断血肉的,也像是被某种野兽生生撕扯下了头颅。   部分尸体还很新鲜,暴露在外的气管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在寒风中化作乳白色,就好像——就好像这些失去头颅的尸体仍然维持着呼吸。   裹挟着血腥味的气流从肺部深处涌出来,而飕飕风声恍若它们嘶嘶的叹息……   根据尸体的穿着,玩家们不难判断出:这些都是张父的尸体。   “但是,”学者皱起眉,“同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不同时间段死亡多次呢?”   莱娜蹲在一具尸体前,指了指尸体手腕上的手表:“答案就在这里。”   此时,学者的视力已经恢复正常。他凑近观察,发现表盘上的秒针转过一圈又一圈,分钟和时针却始终停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指向相同的数字。   仿佛……这只手表所处的时间永远停留在这短短的一分钟之内,永不前进或后退。   莱娜望向无头尸的眼神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怜悯,解释道:   “正常人的命运,都是一条连续延伸的线,‘过往’决定‘现在’,‘现在’影响‘未来’;但张父的命运,就像一条完整的线被剪断成无数小片段,每个小片段首尾相连地缝合起来,不断停留在一分钟之内。”   “简单来说,就是有某种伟力玩弄了时间,将每一分钟的张父分割出来,成为状态独立,却又不完整的个体……”   “所以张父无法离开雪山、不吃不喝也能存活,甚至无法被普通游客察觉到——因为每一个‘他’,都永远只存在于某一分钟之内。”   “他与外界的人与事物都不处在同一个时空内,当然就无法与外界交互了。”   给每一分钟的片段赋予生命,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何等诡谲而伟大的力量!   听完解释,玩家们瞬间读懂了莱娜眼神中的怜悯。   永远徘徊在雪山中的张父,就如同一位困在狭仄时间缝隙里的囚徒,维系着生命,却无法动弹……   “这座雪山里的时间,就像一块封存着标本的透明琥珀。”   欧洛丝喃喃道,“张父的愿望的确实现了,他不会死,不会老,永恒地停留在一段时间内,但以这种生不如死的形式存活着……真的值得吗?”   欧洛丝把这些信息补充到系统面板上,任务进度立即从75%推进到了85%。   “还差一点。”   欧洛丝并没有感到很意外,她大致能够猜到目前遗漏的几个信息点:   一,为什么有些时间段的张父被斩掉了头颅?   “头颅”是否含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或用途,让杀人者执着于把头颅撕扯下来,而舍弃脖子以下的身体?   二,杀人者的身份到底是谁?   如果就是张父自己,那他经历了怎样的异变,才会变成那样一个攀附在岩壁上爬行的怪物?   三……   眼神微动,欧洛丝忽地开口询问易逢初:“易先生,张父当年究竟向您许下了怎样的愿望呢?”   易逢初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为什么问我呢?你真的确定,我就是他祈求的对象么?”   “……”   欧洛丝当然不确定,她只是觉得,易逢初表现出来的力量特质和雪山的异常太过相似了。   如果雪山处于某位神性生物的统治之下,那她只能联想到易逢初……   在欧洛丝沉默时,易逢初语气温和地敲打她:“你看,你也不确定,只是想用似是而非的言语从我这里套出更多信息。”   瞥了一眼欧洛丝的身份信息,易逢初意味深长地叹道,“你们这个领域的异能者,都是如此吗?”   欧洛丝闻言,猛然心中一凛。   没想到,他居然已经知道她的真实异能了!   原来他只是一直没有拆穿,直到她自作聪明地将戏耍语言的功夫用到了他身上,才予以警告……   明明易逢初没有直接出手做什么,却令欧洛丝心底一沉,感到自身所有的秘密都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这种压迫感,甚至远远高于简单的武力震慑。   这一次只是不痛不痒的警告,要是不慎还有下一次呢?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就被欧洛丝压到了心底,她连想都不敢想,更没有勇气用生命去试探未知的可能性。   欧洛丝用余光端详其余玩家的神色,推断易逢初是在与她的“私聊频道”点破异能问题的,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后立即表明态度:“请您原谅我的失礼,未来的一切行动,我都将以您的意志为最高准则。”   易逢初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提醒道:“在我这里,投机取巧的手段是无法达成目标的,建议你还是把心思放到副本中的线索上。”   毕竟,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力量到底对张父做了什么……   他还盘算着利用这些玩家,轻松挖掘出他想要的真相呢。   易逢初希望这些玩家还是专心为他打工,做好兢兢业业的调查员,而不要胆大包天地把算盘打到他头上。   之后的一段路程,欧洛丝肉眼可见地沉默了许多。   惹得莱娜频频打量她,口中感叹:“这是怎么了?难得这么老实……”   欧洛丝微笑:已老实。   就在这时,玩家们忽然听见易逢初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   或许是投骰子的后遗症,玩家们一听到他的声音,瞬间就把心悬到了嗓子眼,紧张地屏息凝神,等待后文。   只听一阵漫不经心拨弄骰子的声音,似乎是这位神秘NPC正在思索着什么,随后开口:   “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变故正在发生。”   “请进行一次隐秘投掷——即判定标准与投掷结果暂不公开,但投出的点数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副本后续发展。”   直觉告诉玩家们,这次新机制一定会对他们的副本进程产生难以想象的影响,必须慎重对待。   一时间,众人心里像冒气泡似的冒出各种猜想,随后一致把目光投向莱娜……   莱娜叹了一口气,满脸“离了我你们可怎么办啊”的无奈神色,摊开手:“交给我来投吧!”   ……   事实证明,张铭是很经不住吓的。   在与如蜥蜴般吸附在石壁顶部的怪物对视一眼后,张铭就爆发出异常凄惨的尖叫,两眼止不住地向上翻起,再度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他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一根血迹斑斑的登山绳捆在了火堆前,熊熊火焰散发的温度将他脸颊炽烤得通红生疼,火上还吊着一口极为眼熟的锅,发出热水翻涌的咕咚声。   而那个怪物就蹲在他身侧,异常绵软修长的肢体在他身上比划,仿佛在考虑先从哪里开始下刀宰人。   张铭吓得险些又一口气哽住,但他还是坚强地维持住清醒,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线颤抖:“诶,爸……您捆着我干什么?”   “咱们父子俩这么些年没见,有话不如坐下好好商量啊……”   那怪物转动头部,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它的脸。   它的脸上没有五官,甚至没有任何凹凸或起伏,只有一片平坦光滑的灰白色椭圆表面,就像一块被打磨平滑的石膏像。   细看,张铭才发现它的面部覆盖着细密的灰白鳞片,这些鳞片平整而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但当它张开“嘴”时,就有一圈圈鳞片朝外掀开,露出一个漆黑不见底的空洞。   ……这、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它真的是他父亲——一个纯种人类可以变成的吗?!   在张铭难掩惊异的目光中,怪物张开口,未知的发声器官开始振动,发出沙哑沧桑的嗓音:“小铭,别怕,我们很快就能融为一体,一起离开这座可怕的雪山了。”   “你的皮囊与我的灵魂,将永远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哪怕有心理准备,张铭仍然难以抑制地抽搐着五官,粗重的喘息因极度的惊惧而陆陆续续,他结结巴巴地追问:“我的皮囊……什么融为一体?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怪物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肢体末端隔着几厘米的距离,缓缓划过张铭的脖颈,然后又比划过他的后颈、脊背,像是在模拟一个切割的工作。   它像是梦呓似的,恍恍惚惚地回答:“小铭别怕,不疼的,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   “先在这里挖一个洞,”怪物轻轻点了点张铭后颈下的一节骨头,完全无视对方毛骨悚然的神色,继续道,“然后把滚烫的水灌进去,再顺着脊背切下去,皮就轻飘飘地落下来了。”   “再把头砍掉,让我住进你的身体里,借你的命运离开这里吧……”   说着,怪物发出一阵诡异的嗤嗤笑声。   笑声被丝丝凉风卷起,与洞中的火焰一同旋转升腾,投下一片阴森变幻的影子。   张铭眼睁睁看着,怪物的肢体末端居然也裂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一层层鲨鱼齿般的尖牙,朝他伸过来……   他吓得浑身僵硬,手脚冰冷,他几乎要确信自己即将死在这一天。   但冥冥之中,张铭倏然听见几声脆响,像是某种有规则棱角的硬质物滚动的声音。   它骨碌碌转着,仿佛上帝轻轻向人间掷下一枚骰子,掀起巨大的风暴。   “……”   怪物的动作猛地一顿。   恍惚之间,它心里似乎忽然涌现出强烈的倾诉欲。   这种冲动汹涌而来,彻底将它心中的杀意淹没,催促着它坐下来,与近在咫尺的猎物细细剖析一番过去。   停顿一瞬,怪物忽然收回了肢体,在张铭对面坐下:“你想知道,我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吗?”   张铭本来是不太想知道的,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倾诉欲作祟,难道不知道“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吗?   但此时此刻,怪物说得越多,给他拖延的时间就越多!   于是张铭拼命点头,强颜欢笑:“想啊,太想了!您慢慢说……” 第103章   想要彻底逼疯一个人, 需要几步?   第一步,在他濒临绝境的时刻,让他看到一线遥远、虚幻却美好的希望。   本能使然, 哪怕明知这线生机就像随风飘摇的蛛丝一般脆弱,他也会死死攥紧它,直到坠入深渊、粉身碎骨也不愿意放手的。   第二步,赐予他一个疑似无所不能的许愿机,为他心底隐秘的欲望与渴求增添薪柴。   除此之外,就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了——他自身的欲望就足以燃烧成摧毁一切的烈焰, 最后彻底引火烧身,只剩下一捧余温渐凉的、可悲的余烬。   “呵……”   此时此刻,漆黑冰冷的洞穴深处, 张父化作的怪物正坐在火堆前, 它定定地注视着底下的枯枝被火舌舔舐, 枝叶边缘卷曲、焦黑直至粉碎的情形,忽然之间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被困于山中数十年的可怜可悲的人生, 喉中溢出一连串令张铭毛骨悚然的嘶哑低笑。   但作为被磨刀霍霍的对象, 张铭既没有权力拒绝怪物的“谈心”邀请,也没法让它别再笑了。   他悄悄挪动两下身体, 让后背紧紧贴住石壁, 手匆忙抓住一块带有尖角的碎石, 然后尽量无声地磨起了捆住手腕的登山绳。   仓促之间,碎石好几次都重重地剐蹭过张铭的手, 掀开一片皮肤,还隐隐带出几滴鲜血和碎肉。   张铭痛得咬紧牙关, 完全不敢在怪物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做出耐心倾听老父亲心声的孝顺模样。   只听癫狂地笑声逐渐消散,怪物低声道:“我曾向祂许下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我起初只想让疾病不再恶化……但等到我终于站在祂的遗蜕跟前,我的想法却动摇了。”   “小铭,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一岁了啊,哪怕没有肿瘤的威胁,又能再健康多少年呢?二十年,三十年,还是四十年?”   “既然对于永恒的祂而言,时间并没有太多意义,一年与一千年之间也没有太大差别……那为什么我不能祈求更多一点点呢?”   “祂不是会为信众实现愿望、赐予幸运吗?而我要比所有前来雪山许愿的人都更进一步,我历经千辛万苦来到祂的遗蜕中,抛弃世俗拥有的一切来对祂朝圣,为此失去了工作、家庭、财产……”   它神经质地反复念叨,像是在尝试说服别人,也像是在竭力欺骗自己:“我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多,最后孑然一身来到祂脚下,难道不是理应得到更多嘉奖吗?”   “我所祈求的,明明只是对祂来说微不足道的恩赐——我只想要多一点就好,比山脚下那些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多一点点……”   说到这里,张铭已经能猜想到父亲的第一个愿望了,无非是长生或永生。   人的期待和欲望都是一层层提高的,在张父接触到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的那一刻,简简单单的疾病康复就无法填饱他的胃口了。   “多一点”,具体又是指多少呢?这个模糊的表述真的存在边界吗?   张铭忽然也觉得好笑,虽然他与父亲形同陌生人,但不知道是不是血脉联结的力量,此刻他竟在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在赌场里越赌越大、直至一夜间倾家荡产前,他也是这么想的——多给他一次机会吧,他一定能赢回本的,一次就好……   但最终的结果是,他欠下了这辈子还不上的巨额欠债,让他走投无路,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那笔保险金……   当然,张铭不可能点破张父的自我欺骗,他憋着一口气使劲,努力磨着捆缚着他的绳索,脸颊憋得通红,手腕酸得麻木,但也只是把绳索磨出了一处轻微的小切口。   他需要拖延更多时间!   因此,张铭做出情真意切的模样,好像他真的有多么在乎这个便宜父亲,顺着它的话追问:   “嗯、对对对!我们都知道不是您的错,您只是想要战胜病魔,多陪伴我们一段时间而已……”   “还有两个愿望,是什么呢?”   怪物扭过头,明明它面上根本没有眼睛,但张铭蓦地产生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悚然感。   它好像,在凝视他……   刹那间,张铭一动也不敢动,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张铭几乎要以为,它下一瞬间就要朝他动手了,但就在这时,他再次隐隐听到一种硬质物滚动的声音。   作为混迹过赌场的赌徒,张铭对这声音感到几分难以言喻的熟悉,接着脑海中灵光乍现,他猛然意识到——   这是骰子滚落的声音!   张铭不知不觉地屏住呼吸,仿佛一头正匍匐在刽子手刀锋下的羔羊,屏息凝神地等待命运发落。   洞穴中寂静片刻,唯有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轻响。   怪物用审视的目光凝视张铭一会儿,不知怎的,它心中涌现的杀意再度消散,让它柔软的肢体抽动两下,最终还是自然地垂落下来。   在关键时刻追忆往昔,这其实不是它的作风,要是实在想要倾诉,它也大可等到逃离雪山的掌控之后。   但是……好奇怪,为什么它迟迟没有动手的欲望?   难道它对儿子还保留了几分亲情吗?   略过心底的违和感,怪物继续心平气和地坐下,表现出反常的交流欲:“第二个愿望,我祈求有人能够看到我的求救信号,来这里救我。”   “任何人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得到解脱,我就愿意把我的一切财产赠与对方,”怪物的语气愈发冰冷,“但祂没有实现我的愿望。”   “因为看我痛苦挣扎,正是祂想要的,祂在恶意地玩弄我的人生,并以此为乐。”   张铭心虚地保持沉默。   在他眼前,不禁浮现出那本陈旧的笔记本,还有笔记本后面凭空浮现出的文字……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愿望或许已经被实现了,张铭确实看到了父亲的求救信号,也的确来到了雪山——只不过,他是在被巨债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才终于动身的。   张铭不安地屈了屈手指,他想,这也不是他的错啊。   难道不是父亲当年自己选择了抛妻弃子离开吗?   多年前,小张铭哭着追赶父亲远去的背影,始终没能抓住父亲的衣角;   多年后,张铭自然也不会因为笔记本上语焉不详、支离破碎的求救,而兴师动众前来寻父……   一切结果,早就在多年前就埋下种子,注定了现在的局面。   怪物没有理会张铭的沉默,它自顾自说下去:   “徘徊在雪山的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该如何逃离。”   “我渐渐发现,山上游荡着千千万万个‘我’;每一个‘我’,都代表着我生命中的某一分钟。”   “所以我想,我不能离开这里半步,会不会是因为我并不完整?我就像那条被困在无穷符号里的鱼,而想要破解这个局面,只有跳出这一分钟,重新得到完整的时间和命运。”   在张铭惊骇的目光下,怪物平淡地吐出反人类的发言:   “那么,如果我把其它的‘我’都消灭、吃掉,让他们的生命与我合一,让他们回归我的体内……”   “我是不是就可以,重新变得完整呢?”   张铭回想起那颗锅炉中烹煮的人头,手脚有些发凉。   他想,他知道他的父亲是如何实践的了。   怪物脸上的鳞片翻开,露出一个形似嘴的裂缝,裂缝两端向上扭曲,就像一个透出惊悚意味的微笑。   它微笑着说:“为了能够战胜别的‘我’,我选择把自己转变成更适合狩猎,与祂更相近的形态。”   “这就是我的第三个愿望……因此,我才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   玩家们行走在飞扬的风雪中。   越来越频繁的强制投掷让他们精神疲惫,而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无穷无尽的白雪,不禁给人一种即将永远迷失在其中的错觉。   忽然,学者停下脚步:“不对劲,我们的路线有问题。”   其余玩家投来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学者严肃道:“我们已经在这段路上重复走三遍了。”   欧洛丝接话:“就像灵异故事里的那什么鬼打墙?”   “比那更严重,”学者正了正防风镜,解释说,“之前上山的时候,我大致记住了登山路线。按理来说,我们根本不应该经过这条路,你们不觉得熟悉吗?这里就是我们当时停下休息的背风处,应该通往山下才对。”   “——恭喜这位玩家,发现了全新的机制。”   在众人脑海中,响起一阵鼓掌声。欧洛丝嘴角抽了抽,觉得易逢初的态度像是幼儿园老师在鼓励小孩子一样,但她不敢说出口,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易逢初宣布:“由于未知力量的干扰,你们前进的步伐似乎愈发艰难了。”   “接下来,玩家们将轮流投掷骰子,用点数决定你们是否能够顺利前进——点数大于3点,则能朝目的地前进一公里;点数等于3,原地绕圈一分钟;点数小于3,后退一公里。”   “祝你们好运。”   易逢初真心诚意地祝福道。   这次新机制倒不是他作妖,而是原本副本就带有的环节。   他的原则是可以放水,但不能放海,不然这些玩家就太没有参与感了,既没有伤亡也没有阻碍,这能叫什么副本?   易逢初暗自点点头,适当的挑战性,相信能够充分激发玩家们的潜能吧。   众人之中,欧洛丝的反应最大,她焦躁地挠了挠头发,“这样下去,要多久才能找到张铭?但凡手气不好,说不定等我们找到他,人家尸体早就梆硬了……”   学者静静地盯着她,冷不丁询问:“你好像很在意他的死活?”   “你这问的……”   欧洛丝正要反驳,却忽然意识到什么,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正常任务只要求玩家查明真相,到现在这个进度,张铭本人的生命安全已经不重要了,一切线索都可以从张父和第四座侧峰中寻得。   只有她的隐藏任务是帮助张铭获得保险金,她不敢赌张铭死亡后,还能否完成这个任务……   所以她对张铭性命安全的格外在意,也许暴露了她的任务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学者是不是注意到她的异常了?   他又能猜到多少?   欧洛丝停顿一瞬,没有被带进学者的逻辑里,毫不犹豫地反客为主,笑着调侃道:“没想到你居然也是那种榨干NPC价值后就丢的玩家?”   “真冷酷啊,”她感叹,“或许是通关习惯不同吧,比起TE,我还是更喜欢追求皆大欢喜的HE结局。”   “NPC也是活生生的人,如果可以顺手拯救一下,他们也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学者不置可否,一旁的莱娜却狐疑地打量她:“你是这么善良正义的人吗?”   面对直白的质疑,欧洛丝面不改色地捋了捋头发:“表面上可能看不出来,其实我是很守序的玩家,那咋了?”   莱娜冷笑一声:“虚伪。”   玩家们继续向前。   在经过那块曾为他们遮挡风雪的山石时,学者凭借优异的记忆力判断出,在这里很可能会发生一次时空交错,“现在”将与“过去”相交汇。   学者无声地握紧拳头,这可能是他改变过去的一次机会,如果能改变张铭失踪这个节点,当场抓住把张铭带走的那个不明生物,那他们的任务无疑会轻松许多。   果然,没走几步,风雪中就隐约勾勒出几道熟悉的身影,几人穿着与玩家们一模一样的登山装,俨然就是刚刚上山时的他们。   学者看向过去的自己,他怀疑欧洛丝有问题,所以没有直接出声,嘴唇轻微地动了动:   “小心张铭会在夜里失踪……”   他还想往过去传递更多信息,但易逢初却出声提醒他:   “交织的风雪阻挡了视线,同样也可能成为隔绝声音的屏障,你的信息能够被对方获取多少?这是一个问题。”   “请玩家进行投掷。”   “……”   学者叹了一口气,不抱希望地掷起骰子,并不意外地投出一个“2”点。   易逢初惋惜道:“很不幸,疾风模糊了你的低语,对方只能捕捉到破碎的片段。”   学者释然了。   怪不得他之前也只听到了“小心张”三个字呢,害得他一度怀疑张铭深藏不露,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现在看来,其实只是非酋的宿命罢了。 第104章   在一次又一次与骰子的艰难斗争之后, 玩家们终于抵达侧峰山脚下。   此刻,卷席雪域的疾风骤然撕裂云海,一线天光穿透缝隙, 照耀着覆雪的山峰,反射出近乎刺眼的光芒,逼得玩家们不得不眯起双眼仰视,才能勉强将巍峨耸立的山体收入眼底。   远看时还不觉得,现在距离拉近,他们才对侧峰的规模产生了确切的认知。   于是也更加难以想象, 能一夜之间造就这座山峰的,究竟是怎样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力量。   陈晖长长地叹息一声:“终于到了,就是这里啊。”   欧洛丝转头看向他, 本来想习惯性地戏谑几句, 难得他用着肌肉做的大脑也学会感慨了, 却发觉陈晖的目光透出一种异常的平静。   哪怕日光被积雪反照,直直刺进他的视网膜, 他也没有回避视线半分, 仿佛在注视着等待已久的终末。   不对劲,这一定不对劲!   瞬间, 欧洛丝就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隐隐嗅到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暗自提高警惕, 欧洛丝后退几步,就听陈晖再度喃喃道:“就是这里——”   “我被制造出来的使命,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命运遗蜕。”   “你……”   话还没说出口, 欧洛丝就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在晃动。   雪层之下的土壤开始流动,起初几秒还有些凝滞, 但等凝固住它们的冰霜崩裂粉碎,深黑的土壤刹那间就化作奔涌的黑潮。   土壤破开积雪,构成无数尖利的土刺,如同一只从大地之下伸出的巨爪,携着千钧之力齐齐向欧洛丝刺来。   还有部分土壤,已经在她脚底无声地汇聚、软化,转化成接近沼泽地的质感,试图禁锢住她的双脚。   若非欧洛丝早有防备,对身下的土地也留了一个心眼,及时驾驭疾风让自己腾空而起,差一点就中了他的连环招。   “有话好好说,虽然不知道你的具体身份和目的,但我们也未必有利益冲突啊。”   “我们都只是普普通通闯个关,没必要哈、没必要……”   欧洛丝动作敏捷地后退,正想征求学者等人的支持,就感到大脑一阵剧痛。   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公式、定律和几何图形,全部在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活跃起来!   三角形探出尖角,尖锐地撞击着每一根神经末梢,使她头痛欲裂;   数学和物理公式拧成乱麻,好像在大脑的褶皱深处赛跑、摩擦,干扰她对于世界的固有认知;   还有组成定律的文字符号扭曲旋转,占据了她的心神,让她难以集中精力思考……   痛苦地捂住头,欧洛丝维持不住让身体悬空的风力,趔趔趄趄地跌倒在地。   她几乎要气笑了——这么恶心的攻击方式,一定是真理领域的异能!   至少未来一个月内,她恐怕都是一看到文字和符号,就恶心得想吐。   “学者!”   “好啊、好啊,”欧洛丝咬牙切齿,“你居然和他是一伙的?”   手握隐藏身份,她本以为自己的段位应该处于大气层,结果是在下水道,别的玩家合起伙来把她演得团团转……   欧洛丝一瞬间怀疑人生,她这是误入什么片场了?难道这不是团队合作副本,而是“碟中谍”?   “只要利益一致,不同的人都能够达成暂时的合作,”学者语气平静无波,“更何况,你不是同样有所隐瞒吗?”   欧洛丝气得肺疼,“那我也没想过要你们的命吧?!”   剧烈喘息几下,她不耐烦地抖落那些沿着她的靴子往上爬的泥土,再次试图谈判,“我可以用道具主动退出副本,绝不阻拦你们的行动,所以你们没有非要杀我的理由……”   学者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有呢?”   欧洛丝神色僵住:“什么?”   “我的隐藏任务是——‘找出玩家中的伪装者,并让其永远埋葬在雪山里’。”   “而你对张铭的关注明显不正常,本来我还不确定‘伪装者’就是你,但幸好,你自己按耐不住露出了破绽……”   欧洛丝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些什么,但头脑中炸开的剧痛让她没能组织出言语,只发出几声气若游丝的痛呼。   她有点难以理解,只是一个隐藏任务而已,就算不完成,也不会影响最后的通关,至于吗?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学者淡淡地补充,“我们需要完全通关——只有百分百通关副本,系统才会允许玩家把副本核心支柱带走。”   副本核心支柱……   巨大的荒谬感几乎要压过脑内的剧痛,欧洛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她意识到学者和陈晖打算做什么了!   他们想要把这整座雪山都移走?这是什么疯子才会制定的计划?   还有这个明显挑事的隐藏任务,她就说怎么这次副本如此平和呢。   原来是等着在这儿给她敲闷棍啊!   欧洛丝动了动指尖,想再掀起一次风雪,给自己争取逃脱的时机。   然而,风不再像之前那样听她使唤了。   竭尽全力之下,她也只是引动了一阵轻微的风,唯一的效果是把陈晖从不摘下的帽子给掀开了,露出头皮一侧的火红刺青——呈“X”状交叉的利剑和巨斧,以及两者交叠处燃烧的火焰。   欧洛丝盯着刺青,微微一愣。   她认出,这是游乐场著名暴力组织“焚灭净土”的标志。   “不用再挣扎了。”   欧洛丝听见学者又开口了,仍然是用那种惹人厌烦的,冷静、笃定却暗含傲慢的语气,“如果没有猜错,你应该是谎言领域的异能者,本身根本没有攻击能力。”   而众所周知,谎言领域的人是出了名的“一人千面”,他们始终会以不同的姓名、身份和容貌行走在人群中,伪装成各个领域的异能者,依靠别人的“相信”弄假成真。   但他们存在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一旦谎言被拆穿,就不再具有任何效力。   笃信并追求真理的学者,对此给出负面的评价:“靠谎言维持的力量,总会有消失的那一刻。”   欧洛丝无力地垂下手,嘲讽地嗤笑几下:“你还领域歧视啊?”   “整得这么高高在上,你又是什么来历?都和恶名昭彰的‘焚灭净土’合作了,能是什么好鸟?”   面对明晃晃的挑衅,学者也并不动怒。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欧洛丝,口吻中透出一丝轻蔑,“我们追求的,是你无法想象的伟大事业——当然,你也不会有机会得知了。”   说着,学者递给陈晖一个眼神,“你来处理她,不至于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吧?”   陈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莱娜,追问:“她呢?要一起除掉吗?”   从事发到现在,莱娜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其它动作,属于孩童的矮小身形更是难以令人感到威胁,就像一个存在感极低的、乖顺的见证者。   学者对莱娜没有多少警惕,“命运领域的异能者,很难有什么直接的攻击性。”   “确保她别做多余的事,具体怎么办,随你。”   交代完,学者就转身来到山体前,掌心多了支造型奇特的笔,这支笔像是由某种透明晶体打造的,表面散发着星辰般的碎光,笔杆上还长着一只缓缓转动的眼球。   这是他所属的组织——朗基努斯的标志物,“锚定之眼”。   只要被锚点之眼标记过,便都是朗基努斯认定的猎物。   无论去往哪个世界、哪层维度,猎物的具体定位始终都会共享给所有组织成员,直至彻底成为朗基努斯的囊中之物。   然而,学者刚刚拔出笔,就听见脑海中传来久违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的目标?”   沉寂围观许久的易逢初再度出声,语气中透出些新奇的意味,“向来只有我狩猎他人的份,这种被当作猎物盯上的感觉……”停顿一下,他哼笑,“呵,也算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对他而言,比起被冒犯的愤怒,此刻反倒是出乎意料的新奇感占了上风。   至于生气……   他为什么要生气呢?   学者这种等阶的异能者,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试问有谁会因为脚边的某只小昆虫跳得比其它虫子高一点,而忿忿不平呢?   易逢初含笑道:“我之前承诺过,我会比系统更加仁慈——所以我也从未让你们看到,其实骰子也可以杀人。”   学者呼吸一滞,握住笔杆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在他心底,恐怖的危机感如海啸般喷涌而出,寒意自脚底爆发开来,让他本能地想逃避,但……能往哪里逃呢?   易逢初的存在甚至融入了这个副本的机制中,玩家想要逃离他,就和鱼无法逃离水一样。   “生命是一系列巧妙的奇迹。”   易逢初饶有兴致地逐一细数,“人类平时根本无法意识到,心脏的每一次鼓动都承担住了怎样的负荷,血管壁的收缩、肺部的翕动、血液及杂质的输送、每一个细胞的诞生与衰竭……维持生命的容错率,其实并不高。”   “现在你是否意识到——单就‘活着’这一点,你需要多少幸运的眷顾?”   在危机感的压迫下,学者不甘心地咬着牙,用尽全力试图压下手腕,想趁机落笔画下标记。   在他接受这件涉及高层次力量的任务时,就做好了为组织的理想鞠躬尽瘁的准备,所以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只差一点,离完成组织的任务就差一点了……   但是,哪怕石壁已经近在咫尺,他也无法落笔。   骰子滚落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原本悬浮在视野角落的骰子就像发了疯似的,不断转动、分裂、增值,无穷无尽,没有极限……   它们就像上涨的潮水般涌现,直到彻底将人淹没。没过多久,学者的视线范围就被千千万万道银白色的虚影占据,再也看不到别的事物。   数不清的骰子极速旋转,高低不齐的线条交错在一起,显得异常扭曲混乱,让学者大脑一片空白,双耳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一声又一声的投掷提示声就像生命的倒计时,温和地在他耳畔响起:   “检测到玩家心跳加速,血管壁受压上升,请玩家进行投掷。”   “呼吸频率提升,呼吸道痉挛及肺部感染概率上升,请玩家进行投掷。”   “血液杂质堆积,有概率堵塞压迫脑部血管,请玩家进行投掷。”   “请玩家……”   “……”   学者说不出一句话来,心跳速度已经超越正常的阈值,压得他近乎喘不过气,好像心脏化为一头不受他掌控的、躁动怒吼的巨狮,研磨着利爪要撕裂他的躯体,破开胸膛奔出。   在被幸运背弃之后,仿佛全身上下的所有潜在疾病和风险共同爆发,在他体内各处点燃毁灭一切的烈火,将他推向极其危险的境地。   而从其余玩家的视角看,就是学者独自怔怔地站定在雪山前,只有他身躯上偶尔的颤抖和抽搐,可以证明他不是一尊凝固的雕塑。   陈晖也察觉到异样,快步走到学者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干什么——”   怎么不动手?   但手刚刚落到学者肩膀上,就见他面无人色,双眼无神,僵直的身影被力道带得晃了晃,随后轰然倒下,瘫倒在雪地中。   陈晖因眼前的变故愣住了。   直到温热的鲜血从学者口鼻中溢出,沿着他惨白的皮肤滴落,在雪地中晕染开触目惊心的色彩,陈晖才缓缓回过神,意识到——   他的合作者,似乎……毫无预兆地猝死了。   就这样可笑地死在任务目标之前。 第105章   ——变故陡生, 学者死亡。   脑海中杂乱无章的公式和符号顿时平息下来,欧洛丝的面色同样惨白如纸,可她还是不禁笑出声, 分不清身躯的颤抖是由于疼痛的余波,还是出于畅快的笑意。   她快意道:“人在做天在看,和焚灭净土合作的败类……好死!”   可刚刚笑了没几声,她就倏然顿住,目光惊疑不定地望向敌人的尸首。   只见学者仰面躺倒在雪地上,丧失神采的眼睛像两颗灰暗的石头, 直勾勾盯着天幕。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落在他的眼球、鼻梁、嘴角,又很快被他体内溢出的鲜血濡湿, 交融成一滩污血。   但就在这源源不断的猩红之中, 欧洛丝眼尖地捕捉到一缕银白, 细若云烟、游丝,随着鲜血蔓延而游弋向山石。   她眨了眨眼, 就在她险些以为这是她的错觉时, 越来越多的银色“丝线”从血迹中浮动起来,如同有生命般攒聚在一起, 丝丝缕缕地在雪层表面蠕动, 最后融入学者尸首前静默的雪山。   为什么, 他的血里会有这种东西?   欧洛丝使劲驱动阵阵钝痛的头脑,略有迟钝地思索着, 然后猛地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某位易姓NPC自不见人影后,还能实时与他们保持联系……那他一直以来都待在哪里呢?他们联系的媒介又是什么?   之前, 欧洛丝等玩家都习惯了系统的存在,系统一直根植在玩家们的意识中, 无时无刻不在注视他们、掌控副本进度,所以当易逢初的声音取代系统,以相似的形式在他们脑海中响起,没有人会深究这种联系方式背后是否存在隐患。   此时此刻,欧洛丝才后知后觉地联想到这样一个可能性:   易逢初他,从来没有远离过他们……   他其实就藏在玩家的身体里,甚至是意识深处——见他们之所见,闻他们之所闻,他的力量始终就在玩家们的经脉和血流中奔涌,与所有人如影随形……   这个猜想令欧洛丝瞬间寒毛直立、毛骨悚然,她试探着低声呼唤:“易先生,您在吗?”   “我在。”   果然,这位神秘存在的声音毫无停顿,及时给出回应,明明是温和平静的口吻,却令欧洛丝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可能是“祂”,温柔地微笑道:“我一直都陪伴在你们身边。”   这种“陪伴”还是算了吧,她有点消受不起啊!   欧洛丝一个激灵抽出匕首,在手臂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自创口中涌出,其中不出意料地夹杂着眼熟的银线。   指腹轻轻按压着伤口,眼看着逼出来的鲜血从红中带白,恢复成正常的暗红色,一阵机械运作的嗡响也随之响起:   「滋滋滋……程序已响应。正在重新连接中,请稍后。」   「正在进行数据校准——副本为A级特殊副本“雪山圣域”,确认无误;副本玩家共四人,现一人已死亡,确认无误;副本进度为85%,确认无误……」   欧洛丝终于松了一口气。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可算是把一尊大神给送走了。这会儿她听着系统久违的机械音,都感到几分莫名的亲切感。   欧洛丝下意识看向莱娜,才发现她垂在身侧的手上也有一道鲜红的口子,看起来是自己动的手。   “怪不得,”欧洛丝若有所思,“怪不得她刚才一直默默站在靠近山体的位置,原来是在把血里的那种物质‘输送’到石壁里……”   顺便把其余所有玩家当马戏团里演出的猴子围观了。   欧洛丝敏锐地察觉到,莱娜大概率和易逢初有某种程度上的默契……该说她不愧也是命运领域的吗?   欧洛丝自觉与这个领域的异能者合不太来——这俩神棍,一个悄然钻进玩家们体内,在幕后推动他们的行动,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另一个则疑似提前看透了许多信息,却什么都不说,还不如她们谎言领域坦诚呢!   她可是一向热爱合作,分享情报的……当然,情报的真假含量各有多少就不能保证了。   一阵刺骨寒风袭来,卷走了四处弥漫开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愣在原地的陈晖如从噩梦中惊醒,蓦地回神,冷汗已经浸透他的后背。   比起失去一个同伴,更让陈晖感到惊恐的,是他甚至无法判断出敌人身在何处。死亡的阴影悄然而至,就像有无形的丝线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罗网,将他化作一只被黏在蛛网中心的蚊蝇,无法动弹,更无力反抗。   作为“焚灭净土”批量制造的第二代人造玩家,陈晖的设定是“愚昧忠诚”,他永远会将任务的完成程度置于自身生命之上。   故而陈晖的第一反应不是逃离,而是试图捡起学者手里攥着的笔,朝山峰下手。   但莱娜可不会袖手旁观。   她在陈晖背后幽幽开口:“大众对命运领域往往存在误解。”   “我们注视未来、见证过往,这不代表我们对影响‘现在’束手无策——我们只是低调,不是死了。”   话音未落,陈晖隐约听见某种丝线崩裂的轻响。   下一刻,他抓向“锚定之眼”的右手就失去了知觉,紧接着是左手,双腿,腰部……   身体丧失支撑能力,陈晖毫无反抗之力地向后倒去,仿佛有神秘的力量剥夺了他对于肢体的感知和控制,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他的双手、双脚,好像从未存在过。   陈晖费劲地仰头,看见莱娜手中正握着一把银色的剪刀,锋利的刃处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隔空朝着他身上的某些部位剪几下,他就失去了对应的知觉。   莱娜对他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看你的命运长度,应该只诞生了一年多的时间,不然你应当听过我的名号。”   “在你死前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伟大的命运主宰的追随者,为祂裁剪边角料的缝纫者,‘命运巡礼’教派的枢机主教之一。”   顿了顿,她垂眸看向陈晖,“也将是为你终结本次轮回的埋骨之人。”   ……   随着血液浸透雪层,银色丝线像是一尾尾灵活的游鱼,融入侧峰山体之中,唤醒这座化为山石的沉寂蛇蜕。   莹润的光泽穿透多年间积累丛生的苔藓、地衣等植被,恍然间如天光大亮。   时间在“山体”表面的积雪层之间溯洄流淌,使无数雪花沿着曾经飘落的轨迹升腾而上,在空中划出流星群辐射般的轨迹。   ——这座山峰就像一头缓缓苏醒的巨兽,正主动抖落覆盖其身的积雪。   山上的雪层越来越薄,悬浮在空中的雪花则逐渐增多,卷成一条直通天外的雪白龙卷,携着巨量冰霜聚集、涡旋,仿佛巨兽有力的吐息。   不仅是附近的玩家,连远在山脚下的游客与原住民们,也共同注意到飞雪逆行升起的奇景,纷纷朝着一侧山峰举起镜头拍摄。   而在蛇蜕内部,张父和张铭也感到异样。   “怦、怦……”   一种缓慢而带有奇妙韵律的闷响,自四面八方传来。   起初,张铭怀疑过是自己产生幻听了,接着又疑心是他的心脏终于承受不住过量的惊吓,跳动得太大声了。   随后他就反应过来,真是精神紧张得犯糊涂了,哪个正常人的心跳频率能这么缓慢?   一开始是近乎一分钟跳一下,然后逐渐加快到三十多秒跳动一下,并还在变得越来越快。   就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冰封中醒来,渐渐恢复正常清醒时的生命体征……   咦?   张铭忽然惊奇地睁大双眼,望向头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甬道内的环境好像变得更明亮了一点,隐隐有银白的微光沿着四周鳞片状的纹路游弋,一点点扫清尘埃,细致地勾勒出细密美丽的鳞片……   还没等张铭细想,怪物就伸出长长的手臂,一把将他拦腰卷起来,猛然攀附到石壁上,像壁虎似的飞速爬行起来。   张铭被它粗暴地拖拽着,巨大的力道勒在他腹部以上,挤压感配上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让他断断续续呻吟着求救:   “呃、慢、慢点啊……哕——”   他连连干呕,但由于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什么都没吐出来。   张父全然忽略了儿子的请求,此时它的心神已被极端的恐惧而慌乱占据,一心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祂回来了……祂要回来了!”   它反反复复地喃喃道,“祂不会放过我的,祂会更加恶意地玩弄我、折磨我,直到我彻底崩溃疯狂……不,也许我已经疯了……”   “咳咳。”   就在这时,易逢初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怎样一个混沌的邪神形象?”   张铭认出这是易逢初的声音,激动地挥挥手,竭尽全力哼哼几声,以示求救。   天啊,他从未觉得易逢初的声线如此动听过!   救救他吧,再被勒着拖行下去,他就要缺氧窒息而死了……   而张父与世隔绝多年,对它来说,这道声音却是很陌生的,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不可能存在第三个人的甬道内。   攀附在石壁上的怪物动作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声音的来向,脖子一卡一顿地转过去——   此刻,耳畔的心跳声愈发清晰、响亮、急促,跳得张父头晕目眩,仿佛预示着“祂”即将到来。   甬道已经褪去原本粗糙黯淡的山石质地,依稀展现出几分曾经光滑雪亮的风采。就在与张父咫尺之隔的侧面石壁上,那些鳞片就像一面面逐渐扫落积灰的镜面,每一枚鳞片纹路中,都倒映出一个青年的身影。   黑发青年与它对上视线,没有表现出常人面对未知怪物的惊惧,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哪怕隔了十多年,也仍然让张父一眼认出,情不自禁颤栗起来。   “许久不见,”易逢初对它点点头,好奇地问,“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一直觉得是我在戏弄你呢?”   张父下意识地松开石壁,带着张铭一起滚落在地。   在张铭的痛呼中,它急切焦躁地嘶吼一声,拼命想要远离易逢初,但是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尽是青年的微笑与倒影,仿佛一片无边际的阴影笼罩在它头顶……   根本无处可逃。   看着张父哆嗦着蜷缩成一团,易逢初叹息道:“能回答我的疑问吗?久别重逢却一声不吭,这可不是礼仪的体现。”   “……因为,”张父的语气很古怪,像是怀着满腔愤恨与怒火,却不敢发泄出来,生怕触怒易逢初,于是挤压成类似哭腔般,颤抖又尖细的声音,“因为你、您扭曲了我的愿望……”   “曾有无数人前来这座雪山祈求,或是得偿所愿,或是遗憾而归,只有我……”   “只有我变成了这幅样子,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说到最后,它的声音近乎哽在喉咙里,含含糊糊地低响着。   易逢初思索一下,开口道:“你好像误会了一件事。”   “其实我并不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也没有亲自处理过。”   “这座‘雪山’是我遗留的蛇蜕,只是一个没有意识的力量源头。当人们诚心向它许愿,构成一个最基本简单的祈祷仪式,它所散发的力量残余就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扰动命运的走向,实现合理范围之内的轨道修正——也就是你们眼中的‘实现愿望’。”   张父安静下来,似乎意识到什么,可悲懊悔的情绪在它心底蔓延。   易逢初反问:“我根本不知道你具体许了什么愿望,又何谈故意扭曲呢?”   “这种祈祷的效果,只与你自身的意识和愿望有关。”   “现在告诉我,你当年千里迢迢来到我的遗蜕中……到底说出了怎样的愿望?” 第106章   张父面部细密的鳞片炸开, 像涸泽中缺氧的鱼嘴一样急促地翕动,它如梦呓般重复着易逢初的问题。   “我许下的……愿望是……”   它的声音轻轻的,在风中摇晃震颤, 仿佛一缕从过去吹来的云烟,带来说不尽的痛苦与悔意。   不知何时,张父已经浑身无力地跪伏在地,甬道四壁的蛇鳞愈发明亮光洁,如明镜般照出张父的模样。   它怔怔地凝视自己不人不鬼的狰狞倒影,眼中却倒映出十多年前那个初至雪山、踌躇满志的自己。   那时的张父在山下住了两三个月, 搜集完充足的信息之后,他就毅然决然地背着所有行囊,孤身一人迈入了雪山。   他一手杵着登山仗, 一手握着磁力仪, 时时刻刻注视着仪表盘上的波动, 一点点缩小搜寻范围,最终来到这第四座侧峰脚下。   张父彼时还不知道侧峰深处居然是无数错综复杂的管型甬道, 更不了解这座“山峰”的本质是什么, 故而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山顶爬去。   他走的不是经过人为规划、开发的登山路线,一头栽进了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   还没攀爬到半山腰的高度, 张父就在茫茫风雪和覆雪的林地之间迷失了方向, 最后在一块岩石附近一脚踏空, 坠下山崖。   当时张父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昏迷前的念头是:   在野外坠崖的生还概率有多大?哪怕不摔得粉身碎骨,也得不到及时的援助, 撑不到走出这片雪山吧。   没想到他没死于疾病,反而可能埋葬在雪层之下。   真不甘心啊!他不想死, 他想活着……   但出乎意料的,等张父再度醒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居然没什么影响行动的损伤,只是外衣上留有几道凌乱的刮痕,露出了部分羽绒内胆。   估计是下坠途中被许多树枝勾住了衣服,因此得到及时的缓冲,救了他一命。   就连登山包也恰好落在张父手旁,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生存必须品。唯一四分五裂、彻底损坏的只有那件磁力仪。   这简直是一个仁慈的奇迹。   张父庆幸地拍落黏在身上的雪花,正在犹豫要不要提前下山,可刚一抬头,就对上一处黝黑无光的洞口。   ——就在他身前不远处,竟有一处两旁被岩石遮挡的隐蔽通道,入口有些狭窄,但仍然能够容纳一人进入。   张父一愣,随即想到易逢初曾说过,这里是他的“来路”和“最初诞生的地点”……   这让他不禁猜想,难道那个拥有神奇力量的孩子,就是出生于这座山峰内部?   那一刻,张父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幸运了,他没想到坠崖不仅没有夺走他的生命,反而帮助他找到了一条真正的、直通山峰核心的道路。   就好像上天也选中了他,让他得以有别于庸庸碌碌的人群,一步步探寻人类从未踏足过的地域!   在张父看来,“先知先觉”有时候就是一种决定性的、无与伦比的优势,就像那些敏锐察觉到时代风口的人,之后无一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而就在“神秘”这个领域,他即将成为那个最先了解并踏足的人!   怀着激动的心情,张父掏出手电筒,小心翼翼地钻进通道。   洞口初入时有些狭小,仅供一人通行。张父不得不一边拂去头顶、身侧丛生的各种植被,一边弯着腰艰难地往更深处摸索。   走着走着,或许是受山洞中神秘力量的干扰,张父逐渐产生幻听幻视,对于时间的感知也渐渐模糊。   他时而感到,双脚好像正浸在一片冰凉彻骨的池水中,起初水面刚刚没过脚踝,但随着水面越涨越高、越涨越高,水流汇聚成湖水,彻底淹没张父的头顶……   张父看到自己竟行走在一片湖泊中,透过清澈的水波,他隐隐看见一条庞大得难以形容的巨蛇正从远处游走过来。   祂庞大的身躯沉入水中,轻而易举地将整片宽阔的湖泊填满,沉重的腹部在湖底淤泥中研磨,搅动着泥沙,将那些微小的植被、圆润的鹅卵石碾压粉碎,直至身上的蛇蜕如一件外衣般撕裂,自祂身上滑落。   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张父不禁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直到巨蛇与湖水的幻影一齐消退,他才鼓起勇气继续向前。   张父也时而看到有无数蛇类涌动的影子,它们无处不在地吐着蛇信子,在山洞各处窜过。   但当张父惊惶无措地抬起手电照去,却发现,那些不过是甬道四壁繁茂的藤蔓投下了影子。   人类的理智在神秘世界中总是如此脆弱,转瞬间就像风中的残烛,理智燃烧殆尽后,就只剩下一缕缕执念化作的青烟。   张父不断不断地向前,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还停留在他刚刚进入山洞的那一刻,混沌的意识中仿佛闪过了从这座山峰升起以来的所有片段和历史……   有个声音在他心中尖锐地警告:   ‘不能再向前了!继续深入,只会带来更多疯狂!’   ‘这里不是我能够探索的!’   但也有另一道声音在低语,那是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声线:   ‘都走到这里了,还甘心回头吗?’   ‘继续向前吧,我会成为掌握先机的人……我会逐步了解、解析、运用甚至驯服那些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所渴望的一切,都会在山洞更深处找到!’   恐惧、向往、疯狂与错乱混合在一起,直到酝酿成连张父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情。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不管不顾地朝着更深处的黑暗走去。   张父放声大笑着,终于确信自己已然抵达了庸碌众生无法想象、无法触及的真相。   越是往深处走,灌进肺里的空气就越是冰冷,整条弯曲绵延的甬道就像一座走不到尽头的坟墓,让张父渐渐耗尽了体力。   当时,张父停在甬道深处,四处寒意令他手脚冰凉麻木,于是用背包中的物资点燃火堆,试图驱寒取暖。   坐在跃动的火光前,张父不禁开始思索,他将要向这座圣山许下怎样的愿望呢?   让肿瘤停止恶化?   那意味着,他此后将带着脑部的一块异变生活……不如直接让疾病彻底治愈吧。   可是,即便让肿瘤不治而愈,他的身体也已经不再年轻了,万一过几年就苦恼于其他疾病呢?   那要许愿长寿吗?   但“长寿”是一个模糊的形容,他无法确定雪山会如何理解这个词的定义,是比普通人健朗长生几年,还是以这整座雪山的、更具广度的时间观而言的?   他一路翻山越岭而来,如果仅仅是许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比普通人多活一年、两年、三年……那又叫他如何能满足呢?   想到这里,张父头脑中的声音再度响起,它的话语极具蛊惑性,绵绵不绝地回响:   ‘与山脚下那些盲目许愿的人不同,我多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我比任何人都更接近超凡……’   ‘我是不同的……对,我是与众不同的。’   ‘所以,我理应品尝到更为甜美、硕大的果实!’   摇曳的火光在张父脸上投下阴影,影子不断晃动,就像他动摇的心绪。   那些像是幻觉,又像是现实的碎片再度在张父脑海中翻涌,他想到了那条庞大如天外之物的巨蛇,想到那些亘古不变的群山……   与这些存在相比,山脚下来来往往的人群是多么短暂渺小,无论在生平取得怎样的成就,都会很快化为黄土,一切随之灰飞烟灭。   张父不想这样。   在见证过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伟力后,张父的心态不知不觉地改变,逐渐无法满足于回归人群、回归日常了。   欲望的高歌愈发响亮,他近乎是在心底咆哮——   他要超凡于世。   他要让神秘的力量为他所拥有。   他要超脱出人类生命那有限而短暂的时间……就像山峦一样永恒。   “呼呼——”   霎时间,甬道中涌起一阵疾风,将摇曳不定的火焰骤然熄灭。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张父惊慌地朝着背包附近摸索,想打开那只手电筒。   然而,他先摸到了一只……冰凉的、带着茧子的手。   他吓了一跳,这里怎么可能存在第二个人?   抑制住冲到喉咙口的尖叫,张父猛然夺过手电筒打开,哆哆嗦嗦地照过去,却照亮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面孔。   眼下的黑眼圈,憔悴的肤色,未清理的青色短胡渣……他们从长相到穿着,都没有任何差别。   唯一的区别,是手表显示的时间。   他们的手表一个停留在13:21,一个停留在13:22。   又过了一分钟,黑暗中又走出一个与他们相同的人,手表显示13:23。   三人面面相觑。   从这一刻起,张父逐渐意识到:他的愿望,可能真的实现了……以一种诡异的形式。   时间回到现在,已不似人形的怪物跪伏在洞窟中,身形剧烈抖动。   它没有双眼,更无法流出眼泪,但口中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仍然能让易逢初看出它在哭泣。   张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一直以来它都坚信,它变成这样一定是邪神恶意的玩弄。   只有把一切责任推给外界因素,它痛苦悔恨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缓解,才能勉强忍受这样被孤立在山野,茹毛饮血的生活。   它怎么能承认呢?   它怎么能承认是它将自己推往了深渊呢?   张父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彻底崩溃了。它甚至没再想起旁边的张铭,暂时搁置了利用张铭的身份和肉体离开的计划,癫狂混乱地奔向山洞之外。   鳞片中,千千万万个易逢初目睹它离开,没有出手阻拦。   在张父身后,响起易逢初轻轻的叹息,“……其实,蛇蜕应该实现过你四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张父在坠崖瞬间许下的——他不想死。   如果坠崖苏醒后,他就一无所知地回到山下,而不是一再求索不属于他的东西,那该多好?   可惜已经太晚了。   易逢初转头看向张铭,发现他已经再一次晕了过去,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就好心地放出部分小蛇,把张铭托着送出蛇蜕。   途中,张铭模模糊糊地睁开眼醒了一次,一眼看到身下无数游动的蛇,就又吓得安详睡回去了。   在闲杂人等都离开蛇蜕后,这座矗立多年的“雪山”便在玩家们面前迅速坍塌、缩小,被易逢初变成一颗银白色的心脏。   心脏大概有一个拳头大,呈现半透明的质地,透过最外层的光辉,还能看见里面有六层逐一变小的结构——看上去,就像最内层的小心脏外罩着几层银纱,细碎的光芒一遍遍描摹出心的轮廓。   易逢初掂量一下掌心的半透明心脏,对手机若有所思地说:“直觉告诉我,每一层心,或者说每一层蛇蜕,似乎都代表着我的一段过去。”   “把它们都吸收了,我是不是就能回忆起以前的所有经历?”   【没错,】手机难得体贴地建议,【当然,如果你想多多体验现在的生活,也可以把它们寄存在我这里,放进展柜。】   “……算了,还是我自己藏着吧。”   倒不是易逢初不信任手机,主要是他对张父这样的经历也有些PTSD了,生怕蛇蜕不在他身上,就又开始无意识辐射能量,影响一些普通人的理智、满足一些不应该满足的愿望。   想了想,易逢初垂下头打量自己,思索着该把蛇蜕藏到哪里。   皮肤在他眼里渐渐变得透明,露出体表下的肋骨、脊椎、血管……   苦恼地扫视一圈,易逢初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肋骨下三寸,本应该有心脏跳动的位置。   “咦?”他发出质疑声,“我的心脏是不是有点问题?怎么一会儿看起来是心脏的样子,一会儿看着又变成了几条蛇?”   手机:【问我,我怎么知道?问当初建模的你自己啊。】   嗯……薛定谔的心脏。   易逢初皱眉想,那好像和他手里这些变成心脏状的蛇蜕还挺搭的?   于是那颗银色半透明的心脏便穿透他的肋骨,安稳地停在胸膛内。   见到此情此景,手机没忍住说了一个冷笑话:【这是真放心里了。】   易逢初:“……”不懂它的幽默。 第107章   蛇蜕外, 欧洛丝正鬼鬼祟祟地在学者两人的尸体附近探头探脑,甚至直接上手,把他们的口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得到莱娜一个嫌弃的眼神。   “蚊子再小也是肉嘛,说不定他们身上有什么贵重物品、道具呢?”欧洛丝一边把东西往自己的系统空间里塞,一边辩解道,“反正人都死了,便宜一下我又怎么了?权当他们背刺我的精神损失费……”   忽然,有一阵古怪的爬动声自洞口内响起, 窸窸窣窣的,迅速由远及近,令欧洛丝瞬间动作敏捷地弹跳起来, 很不要脸地躲到莱娜身后, “主教大人, 您会保护我的吧?”   “……呵,你又不是命运所眷顾的信徒, 和我有什么关系?”   嘴上毫不留情, 但莱娜还是没有把她甩开,朝着洞口举起剪刀, 严阵以待。   洞口内的声音飞速靠近, 地面传来一些微不可查的震动, 预示着有某种体型不小、速度极快的生物正在靠近。   哪怕两人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在第一眼看到那个四肢像蛇一样、姿态诡异地攀爬在石壁上的怪物时, 还是不免心一跳。   那怪物跳出洞口,在地上爬行几步, 然后猛然抬头望向两位玩家的方向,没有五官的脸上鳞片炸开, 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发出野兽般毫无理智的吼叫。   而它那长长的四肢末端也张开口器,里面绽开一层层细密的牙齿,瞧起来就像是撕碎人体、咀嚼血肉的利器。   莱娜的手没有分毫犹豫或轻颤,当机立断地挥舞剪刀,裁去了这个怪物的半截命运——只剩下它尚且作为“人”时的命运。   瞬间,那些坚硬细密的鳞片自它全身褪去,在怪物的表皮之下,露出一个形容枯槁、双目涨满血丝的中年男人。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对莱娜祈求:“求求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活着太痛苦了……”   明明是一个小姑娘的模样,莱娜此刻却表现出一副与年龄相违和的成熟,她垂眸注视张父,眼神慈悲而温柔,伸手抚摸着他的发顶,让张父浑身的惊颤平复下来。   “如你所愿,”莱娜虔诚地祝福,“愿命运之主庇护你,引导你走入下一世轮回,寻得真正的安宁与幸福。”   话音落下,只听刀锋摩擦的“咔嚓”轻响。   莱娜的剪刀在张父头顶上方轻轻划过,中年男人缓缓闭上充斥癫狂痛苦的双眼,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远处,漫山遍野游荡的“张父”身影渐渐消散,莱娜的力量帮助他们重新融合为一个完整的整体,以此获得终结命运的入场券。   “它……它就是那个杀人砍头的怪物?它果然是张父自己变的?”   欧洛丝从莱娜背后绕出来,若有所思地凝视张父的尸体,挠挠头:“哎,你动手也太快了,还没来得及知道他具体许了什么愿望呢。”   说着,欧洛丝从系统背包中掏出一个外表平平无奇的口罩,戴在脸上,然后凑到张父尸体旁,亲亲热热地开口:“说来你也许不信,其实我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在乎你的人……”   莱娜:?   顶着莱娜看傻子似的目光,欧洛丝继续和尸体套近乎:“你看,张铭和你有血缘关系,可现在才来救你;而我和你非亲非故,却毅然决然地来找你——要是我们是亲人,我简直不敢想我会为你付出多少!”   “谁对你更有真情,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欧洛丝深情款款道,“所以现在,你愿意把你的经历都诉说给我听吗?”   随着她开口,口罩上逐渐浮现出一个简笔画嘴巴的形状,那张嘴如同有生命般一张一合,大幅度加强了欧洛丝的异能“虚伪证言”的效力。   ——终于,在她锲而不舍的努力之下,连尸体和死亡也被谎言的力量欺骗了。   恍惚之间,张父的尸体误以为自己还活着,嘴巴一张,开始像倒豆子一样坦诚地叙述它的经历。   “看吧,还是我有办法!”欧洛丝得意洋洋地显摆,“看到了吧,我们谎言领域也是很强大的……”   莱娜瞥她一眼,哼笑:“那你之前对上学者和陈晖怎么不用?是不想吗,就比较享受被人狠狠殴打的感觉?”   闻言,欧洛丝的笑容瞬间垮下来。   她当然没有故意被虐、找刺激的癖好,只是这件名为「说来你也许不信」的道具虽然能把她的异能增幅到欺骗死物的水准,但限制极大,只能用于智商低于50的人形生物及非生物……   巨大的限制瞬间使这件道具变得鸡肋,但要是没有限制,那这件道具必然会引得更多人争抢,哪里还轮得到欧洛丝持有它?   学者暂且不提,陈晖再怎么蠢笨,智商也有常人上下的数值,也只有尸体能够被钻个空子,因大脑停止思考、脑组织凋零而被判定为智商低于50了。   张父的尸体俨然把欧洛丝看作了最为亲近的人,把它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让莱娜和欧洛丝顺利地复盘了副本经过,补充完剩下的15%任务进度。   这时,洞口又是一阵鳞片摩擦的声音,只是这次并非一个完整的个体,而是……一群。   欧洛丝脖颈僵硬地转过去,只见群蛇如银色的潮水般漫过来,纠缠的蛇群上还托着面色安详,看起来好像随时可以入土为安的张铭。   这些蛇,带给欧洛丝熟悉又危险的感觉。   尤其是在与它们金色的竖瞳对视时,欧洛丝瞬间感到寒毛直立,有种被巨型捕食者盯上的危机感。   好在群蛇刚刚把张铭顶出洞口,就没有多停留,径直游回黑暗的甬道。   松了一口气,欧洛丝动作专业地架起张铭的手臂,又哄骗得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在她身后,接着随口问莱娜:“你要一起下山吗?”   “我可没有隐藏任务,”莱娜挥挥手,“我们就此别过吧。”   “那日后有缘再见啦,”欧洛丝毫不费力地单手扛起将近两百斤的张铭,嘀咕几句,“真是的,怎么是我分到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隐藏任务呢……”   “运气太差了,要不等放下这死沉的家伙,我也虔诚地拜拜雪山?”   “……”   欧洛丝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莱娜目睹面前巍峨如山峦的蛇蜕逐步坍塌收缩,最后化为一颗银色光辉构成的心脏。   黑发青年独自站在雪地中,抬手接住了那颗银白色的心脏,将之放进胸膛内。   “神子冕下!”   莱娜摘下防风镜,浅银色的眼瞳中溢满了喜悦,她快步走到易逢初面前,却又不敢贸然靠得太近,站定后手忙脚乱地整理一下衣物和发辫,对易逢初行礼致敬:“追随命运的谦卑信徒,有幸与您相遇。”   易逢初见她小胳膊短腿的,忍不住在她行礼时伸手扶了扶,听她抑制着激动的心情道:“您此行而来,想必目标正是回收伟大的命运之主的遗蜕,万幸玩家们的打扰没有影响您达成目的……”   顿了顿,她又自豪地挺直腰板,补充,“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因素,能阻碍命运流向既定的方向。赞美命运!”   易逢初则有些在意“神子”这个称呼,他没有在玩家们面前遮掩过身上的异常,本以为叙事者这个马甲会因此掉落。   可没想到,他这个随手按上的神子人设,怎么似乎愈发稳固了呢?   “我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的?又是如何区分我和……”易逢初局促地咳嗽一声,感到几分尴尬,“我‘父亲’的?”   莱娜对于幼年神性生物异常宽容,并不吝啬于满足对方的好奇心:“放心,虽然没有得到正式的神谕,但整个神秘世界已然无人不知您的崇高地位——命运之眷顾,衔尾者之独子,与主共享无上荣光与赞颂的小冕下。”   “等我们在主的首肯下确认最终版教会圣典,您的名会与您父亲之尊号共同传遍九大维度,得到亿万万信徒的口口传颂……”   易逢初:“……”   快别说了,他第一次如此鲜明而强烈地感受到“尴尬”这种情绪!   本来易逢初对神子这个身份,只保持着不澄清不承认、随意他人脑补的态度。   但现在他却意识到,这个最初来自论坛脑补的产物,其影响力似乎远超他一开始的预料……   现在看来大伙儿都真心诚意地信了,他再澄清这个身份不存在,那场面是否过于尴尬了?   沉默一下,易逢初还是没有多解释什么,选择让莱娜继续这个误会。   “至于如何分清您与您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易逢初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瞬间,莱娜眼底似乎浮现出看上司家小孩一样的慈爱,“虽然两位冕下的力量出自同源,形式极其相似,但是您一看就是极为年轻的……呃,神性生物啊。”   直觉告诉易逢初,她本来想说的大概是“幼崽”。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他目前也只有作为人的二十几年记忆,这放到神秘世界,简直是幼儿园的年纪……   而曾经的他疑似在游乐场中留下过许多传说,在旁人眼中大概是一路杀出血路、白手起家的大佬——没有过去记忆的易逢初,自然与这种形象气质不符。   易逢初默默看了一眼莱娜,发现连她也已经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命运,现在稚嫩的外表似乎是某种诅咒的影响……   好吧,怪不得她会用那种慈爱的眼神看他。   易逢初询问:“你身上的诅咒,需要我祛除吗?”   莱娜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感谢您的关切——不过我的敌人,将会由我亲手剪断她的命数,就不劳您费心啦。”   “如果方便,请替我向仁慈的命运主宰问好,”莱娜认真地说,“而您的一切需求,也可以随时告知我。”   “向命运起誓,我将率信众为您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易逢初思索片刻,确实想到一些疑问。   此时,恰好系统的传送通道缓缓展开,莱娜在脱离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秒,听到他的回应:   “‘朗基努斯’……为我隐蔽地搜集这个组织相关的资料,可以用祈祷的形式递交给我。”   莱娜离开,雪域中只剩下易逢初与两具玩家的尸体。   他没有急着走,而是仔细打量着学者两人的尸体,露出思考的神色。   「副本即将结束,检测到玩家瑞伊·阿诺德已丧失所有生命体征,正在断开系统连接。」   「滋滋滋解、解绑&%#!」   「滴——」尖锐的警报声后,系统汇报,「报错,解绑失败。」   而使系统混乱的罪魁祸首,一条小蛇已经沿着学者的耳道,钻进他的大脑中。   没多久,在系统发出的「生命体征已恢复」的提示音中,“学者”的手指骤然颤了颤,随后他就在小蛇的控制下再度睁开双眼。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手肘、脚腕和膝盖,试图控制身体站起来。   但由于小蛇对人体的控制力有限,再加上学者的尸体已经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硬了,这一次的站立以失败告终。   “学者”只是在半支起上身,在风中晃了晃,然后一头栽回雪地里。   “……”   默默旁观的易逢初觉得自己分身显得有点蠢,于是一言不发地背过身,不愿再看。   “学者”自暴自弃地趴在雪里,然后肢体僵硬地蛄蛹了一会儿,试图找回蛇形的灵活感,但看起来像是快要变异成丧尸了。   半晌,他才终于坚强地站稳,与易逢初本体对视一眼,便迈入系统打开的传送通道。   小蛇:先让我混进组织内部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第108章   送走莱娜, 易逢初本以为“我是我爹”这回事就过去了。   然而第二天,他又接收到了莱娜虔诚的祷告声。   照例赞颂完主的光辉,莱娜咬着唇犹豫一下, 还是鼓起勇气建议道:   “仁慈的主啊,请恕我冒昧。先前有幸面见过神子冕下,祂对您无疑是极为敬仰、孺慕的,但我察觉到,其中似乎透出一些避而不谈的抗拒。”   “当然,幼年神性生物的心情常常如风雨般变幻, 祂们总是会被拉扯于对亲长的仰慕,以及对远离庇护的独立生活的向往之中,这都是很普遍的心理, 这也是人世间的父母总为之烦恼的……”   “您作为天神, 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至高至大;但作为一位慈父, 当面对年幼的、心思敏感的独子,或许也可能产生过哪怕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以上都是您的信徒的卑微猜想, 若您感到无用且冒昧, 您的信徒愿承受一切责罚。”   “若您觉得还算有可用之处,那您也许能够考虑与神子冕下好好聊一聊。我们都知道, 目前没有存在会比祂更接近于您, 依偎在您的神座下, 永沐您的光辉了……”   易逢初面色空白一瞬,没过多久, 就有一本巴掌厚的书籍通过仪式传送到他这里。   处理仪式的小蛇围着书籍转了一圈,嘶嘶吐信, 仿佛在惊叹些什么,然后费力地用扁平的脑袋顶起书籍, 交到本体手旁。   缓缓深吸一口气,易逢初看了一眼书名——《如何养育一只神性生物:有效沟通篇》。   “……”   在书桌前沉默许久,就在手机疑心他已经石化的时候,易逢初忽地轻松一笑,调整好了心态。   手机诧异:【恢复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要多尴尬一阵子。】   “我尴尬什么?”   易逢初神色恢复从容,“这是和我爹说的……现在我是我儿,没听到。”   手机无话可说,它怎么觉得眼前的蛇好像觉醒了一些奇怪的思想?   很快,手机的猜想就得到证实。   又一天后。   异管局的人为了龙雪岭的异常事件,派专业人员上门调查,试图从易逢初这里套出什么信息来,例如那座侧峰的来历、“叙事者”将其安置在他们世界的原因……   面对这些疑问,易逢初再度露出那种置身事外的淡然微笑:“这也不是我弄出来的,我怎么知道?”   “不如你们向神明祈祷,找祂老人家问问?或者我可以帮你们召唤出命运的使徒……”   面对易逢初的热心提议,异管局成员顿时汗流浃背,连连婉拒了他的好意,很快离开易逢初的公寓。   手机:【。】   好灵活的父子关系。   ……   《惊!龙雪岭北部惊现“白龙卷”现象,数人录下清晰影像,专家做出科学分析……》[HOT]   《指路牌上凭空多画了一座山峰?周边旅游局已对此做出勘正,并发布检讨书》   《龙雪岭有圣灵?当地人严肃强调:心诚则灵,消灾解难》[HOT]   ……   “哎。”   围观了网络上沸沸扬扬的新闻报道与讨论,欧洛丝熄灭手机屏幕,漆黑屏幕映出她疲倦的面色。   为了完成隐藏任务,她不得不又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了一段时间,期间她把雇主张铭送往医院治疗,又把张父的尸体打扮一下,溜达几圈,再伪造了意外身亡的现场。   保险公司自然不愿意认账。   时隔十多年,谁都没想到居然还能蹦出一个活生生的张父,没过几天又啪嗒一下死了,你说这巧不巧合?   所以双方陷入胶着的扯皮中,欧洛丝甚至为了充当律师这个角色,特意连着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把这个国家的相关法律规定及文献给看完了……   踏出法院的那一刻,欧洛丝迎着远方和煦的阳光,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恩人!您真是好人呐!”张铭也十分感动,他数着赔偿金后面那一串长长的零,数得眼睛都直了,眯成一条细缝,“您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哦对了,我看网上很流行送那什么锦旗……”   欧洛丝拒绝:“我就不必了。”   反正她一完成任务,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到时候在系统的干预下,张铭还能不能记得起她这个人都不一定,而她对“优秀青年律师”的头衔也并不感兴趣。   她现在只想彻底把各种文献甩出脑海,回归坑蒙拐骗……啊不,平静的生活!   临走前,欧洛丝想起什么,随口建议道:“赌博这玩意儿,就是一个没有底线的骗局。要是你不改掉这个毛病,多少钱都不够你挥霍的,迟早还是输个精光、回到为赌债寝食难安的日子。”   “所以……你应该不至于再去赌了吧?”   胖子的面色僵硬一瞬,随即笑开:“不赌了、不赌了,这次我就打算出国做点生意。”   欧洛丝定定地凝视他的双眼,察觉到了“谎言”的存在。   果然,赌徒是不可能轻易戒赌的,他们只会在欲望中迷失自我,把生命当做筹码挥霍,直到无路可退的尽头……   见欧洛丝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张铭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正想辩解什么,却听她轻笑一声,“你不用向我解释什么,对得起自己就行。”   “我终于要离开了,再也不见!”   她挥了挥手,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的新闻,接着反手一抛,把手机丢给了张铭,毫不犹豫地踏进系统的传送门。   等张铭回过神,他就发现自己正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发呆,手里还捧着一只陌生的手机——手机很新,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应用程序,甚至连社交账号都没有登录。   “诶?……我站在这里干什么?总觉得印象里,好像刚刚还在和人聊天……”   张铭困惑地挠了挠头,把陌生手机翻来覆去地端详,“这又是谁的手机?”   ……   彻底完成任务,获得不菲的积分奖励,欧洛丝心情不错地回到原生世界。   她打开系统面板看了看,由于她的异能“弄假成真”的特性,现在她在系统信息中的姓名一栏还是“欧洛丝(?)”。   作为谎言领域的异能者,她早已习惯更换一个又一个姓名、借用形形色色的身份,而最初的那个名字,连她自己也彻底遗忘,不复存在了。   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欧洛丝漫步在大街上,思索着下一个名字该换什么好。   打定主意后,她就随便走进一家蛋糕店,微笑询问:“请问你们这里接受预约吗?”   “当然可以,小姐,”柜台后的服务员连忙点头,热情地递给她一张预约单,“请在这里填写具体姓名、联系方式、住址、预约时间和蛋糕款式及尺寸,我们将风雨无阻,准时送达。”   欧洛丝一边填写信息,一边漫不经心地与服务员聊天,氛围十分融洽。   填完表,她递回预约单,状似不经意地微笑着介绍:“对了,其实我之前也在线上订过你家蛋糕,味道真的令人难忘——我叫莱娜,还记得吗?”   她的语气太自然、太笃定了,以至于服务员完全没有怀疑她的话,努力回忆起来,“呃……抱歉,可能当时处理订单的不是我吧,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不过,还是感谢莱娜小姐的支持与鼓励……”   说着,服务员低头核对信息,忽然提出疑问:“等等,您的姓名信息是不是不小心填错了?”   “嗯?”欧洛丝倍感意外,立即凑近看去。   只见在预约单第一行,她原本一笔一划写下的“莱娜”两字,居然不知何时被扭曲成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欧洛丝”。   公整的字迹还未干涸,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光,就好像在明晃晃地嘲笑着欧洛丝。   这怎么可能?!   欧洛丝不敢置信,她清楚记得自己刚刚没有写错,但纸上的字迹也确实和她本人一致……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分心写错了。”   她强颜欢笑地解释,向服务员重新要了一份预约单,填好,递交。   服务员接过单子一看,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惊疑,她有点怀疑面前这个女人的精神状态了,“这位小姐,您还好吗?‘莱娜’和‘欧洛丝’,究竟哪个是您的姓名?”   欧洛丝沉默一看,果然,她写下的名字再度被扭曲,变回原本的假名。   这下她已经能够确定,不可能是她自己记错了,必然有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在干预。   而最恐怖的是,她完全无法感知到任何异变,就好像那种力量已经悄无声息地融入底层规则,以特定的规律进行“修正”……   不是,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就用于阻止她换假名?   凭什么啊?   针对她这个软弱可欺的谎言领域异能者?   欧洛丝不信邪,一次又一次地索要并填写新的信息表,期间更改了无数个假名,但还是目睹姓名被一遍遍扭曲回“欧洛丝”。   “这位小姐,请你不要再为难我们服务人员了!”   服务员只觉得自己在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面露愠色,甚至狐疑地上下打量欧洛丝,“你不会是对面新开的蛋糕工坊派来找茬儿的吧……”   最后,欧洛丝带着一沓废纸,被毫不留情地赶出了蛋糕店。   “……这不对劲啊。”她独自坐在路旁长椅上,长吁短叹。   再调出系统面板,甚至连系统也承认了“欧洛丝”这个名字,直接把后面的问号去掉了——看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大概都要被迫按上这个“真名”了。   这对谎言领域的人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欧洛丝绞尽脑汁回忆,试图找出那个替她焊死名字的真凶,眼前渐渐浮现出那位神秘而诡谲的NPC——易逢初的面容。   “不是吧,难道是祂?”   欧洛丝喃喃,“或许是因为被命运领域高位存在亲自认可了这个名字,它与我之间产生了不同于一般假名的密切联系,让我本人不承认也不行。”   “这么推理好像很合理……合理个鬼啊!还我假名!”   在许多路人看神经病的目光中,欧洛丝抱住脑袋,恨不得痛哭一场。   虽然她得到了一个名字,却因此舍弃了千千万万个多姿多彩的假名……   她亏了!   消沉许久,欧洛丝打开系统论坛,不禁怀着一种扭曲的心情,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某个易姓罪魁祸首的信息。   以她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很快就把论坛里几个经典的记录帖看完了,沉浸在情报之中。   看着看着,欧洛丝逐渐眉头紧锁,最终在《【新手求助】和同学一起来到深山考察,面对神性污染该如何求生?》这个旧帖下忍不住匿名发言:   №503:   我都不懂有些人是不是滤镜太厚了,命运神子和“可靠”“温和”“仁慈”有半毛钱关系吗?遇到祂,到底幸运在哪里了,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504:   包括你们对祂爹的描述也是,真把真神看作慈祥老父亲了?好小众的语言,谁相信的话就把联系方式留下,等我去骗你们的钱。   №505:   你们都不懂……没人懂!   祂们父子俩明明是、明明是那种……很恐怖,很凶残,很深不可测的类型!   欧洛丝一口气连发三条,本想直接退出,但万万没想到,这个帖子隔了这么久居然还有人在看,很快就刷新出来回复。   №506:   ?我主本就是仁慈的。   祂是伟大的命运主宰,时间与轮回的主人,庇佑众生的尘世巨蟒,衔尾之蛇,所有心怀希望生灵都将在终末时刻迈入祂的国度……[已折叠]   №507:   好家伙,怎么隔了这么久还能看到人吵架啊哈哈哈哈哈   №508:   楼上上也是牛的,熟练赞颂命运之主,感觉私下里已经把祂的所有尊称倒背如流了(抱拳)   №509 赞美命运:   ……不懂之前那个连发三条的人想干嘛,别的异教□□来的喷子吗?   №510 赞美命运:   平心而论,叙事者先生为我们做的还不够多吗?什么时候杀的恶劣神性生物比祂多,再来理性探讨祂是否仁慈的问题吧。   №511:   可惜匿名,不然好好奇那是谁啊,一开口就一股常年在论坛开撕的味道。   №512:   +1   №513:   似是故人来()   №514:   没开玩笑,我真觉得这人这个语气,给我感觉我好像和ta吵过……   欧洛丝挑眉,继续回复——   №515:   509别太好笑哈,先把ID上的宗教籍去掉,再来“理性”发言吧(笑)   №516:   而且我哪里说错了,祂们就是很恐怖啊,有些领域你好歹能一眼看到攻击方式,命运领域真的人均神棍、扫地僧,扮猪吃老虎一套一套的,让人死了都不知道死因……   №517:   呵呵,看到某些人舞的神圣天主及其圣子神设就毛骨悚然……祂们明明是手段诡异,令人完全不可捉摸的恐怖存在,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觉得像凝视深渊一样,阴冷的风阵阵拂过后颈,永远不知道哪一次会有刀锋随之落下……   №518:   楼上连发多条,破如防。   №519:   ?不是,我还以为会看到一场粉黑大战来着,还想简直太不要命了,居然有人敢在论坛蛐蛐诸神……   №520:   没想到,是命运威能无上深不可测阴谋党VS命运仁慈庇护众生党的纷争。   №521:   嘶……扭曲厨和原教旨厨?   №522:   反派厨与光辉圣者厨(确信)   №523:   完了,这衬托得我好像小丑,我们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欧洛丝感到被侮辱了,恼羞成怒:「你们说话好恶心!我哪里像祂们粉丝?」   「不对,应该说我哪里像祂们的隐性信徒了?」   「我接触不到真神,但那个神子倒是真的见过。祂很危险,很危险懂不懂?一声不吭地钻进人脑子里,恶趣味地让人投那什么鬼骰子,投错一步就是暴毙……」   「你们看了不觉得恐怖吗?」   №530:   咳咳,可是楼上你这个语气,真的像明贬实褒……   №531:   名义上像贬低,实则在暗爽命运伟力的感觉,甚至还拿别的领域对比上了(笑哭)   №532:   不,我是不会承认这家伙有皈依我主的潜质的!   №533 赞美命运:   咳咳,重新看一遍这人的发言,忽然有点get到……   首先,我很高兴你也惊叹于命运的伟力,并有一定自己的见解;   其次,你对命运慈爱与残酷的一体两面性认识还有所欠缺,推荐你去寻找就近的教派组织进行进修;   最后,期待你彻底融入我们的一天(PS:私联我可详听更多教义精讲。)   №534:   受够了。你们别看谁都是命运信徒好不好……我真不是啊!   №535: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536:   这次是真的破防了(悲)   №537:   其实扭曲厨(暂且这么称呼)这么激动,真的让我挺好奇ta经历了什么的。   №538: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扭曲姐/哥去另开个帖,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呗?   №539:   滚!要是我发帖,被熟人顺藤摸瓜找到了怎么办?   欧洛丝回想起莱娜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那家伙绝对不只有五阶的水平,很可能已经触摸到了七阶的门槛……   她还是很惜命的。   №540:   到时候你们看热闹是爽了,我被追杀会有人救援吗?   №541:   我们会就地坐下,看下一个热闹(即答)   №542:   所以我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滚! 第109章   “学者”踏出传送门, 来到一间装饰繁复华丽的宽敞书房。   静谧的月光穿透带有精美浮雕的窗柩,照亮室内的情景。书房的装饰是西欧风格,占据整面墙壁的书架中塞满各色书籍, 一张异常宽大的书桌上杂乱地堆着纸张、羽毛笔、天平、星球仪……   夜风拂过外界绵延苍翠的山林,悠悠拂面而来,将一张画着凌乱草稿的手稿纸吹到“学者”脚边。   一丝好奇浮现在眼底,他弯下腰,捡起手稿看了看。   脑海中盘踞的小蛇晃了晃脑袋,嗯, 每个字符都还认识,但放一起就完全看不懂了。   书房中还有一个伏案整理文献的褐发青年,听到“学者”归来的动静, 他立即抬头露出笑容:“瑞伊, 你回来了?组织的任务进行得还顺利吗?”   “学者”摇头, 尽量模仿他本人冷淡的语调:“很遗憾,中途发生了一些变故。”   “哎, 那也太可惜了, 就差这一个任务,你就能在老师的推荐下进入组织核心层……”   褐发青年心直口快地说出口, 才后知后觉这好像是在猛戳对方的伤口, 立即住嘴, 面露慌乱,“呃, 我没有故意讽刺你的意思!要不是老师被召去开会了,他一定又要禁言我三天。”   “学者”回答:“放心吧, 我没有生气。”   褐发青年愣住了。   不知为何,当月光流淌在眼前人的半边脸上, 投下一片深邃的光影,他居然觉得瑞伊……好陌生。   从瑞伊微笑的唇角、看过来的眼神,再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气质,都给褐发青年一股极为怪异的违和感,让他瞬间后背发凉。   就好像正在与他面对面交谈的,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而是,而是——   其它什么更为诡异的东西。   就像此刻这阵夜风一样,当人迟钝地感受到凉意时,它就已然自茫茫夜色中袭来,无声而至了。   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褐发青年僵硬地直起腰板,尽量把脑海中飞舞的幻想驱散,把瑞伊的异常归结于任务失败后的精神打击。   于是他咳嗽一声,匆忙安慰道:“我说真的,任务失败也没什么,那个任务疑似涉及高位存在,作为试炼任务也太危险了。”   “说到底,我们也只是在老师手下打杂的学徒啊,平时就干些递试管、整理文本、辅助计算之类的活儿,为了那点薪酬豁出去,不值得啊。”   犹豫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而且,我在替老师整理手稿的时候察觉到,组织里正在进行的实验可能越来越危险了。”   “你就是对组织的理想太执着了——依我看,我们可能还不如投靠‘学术真知会’、‘真理学刊会’这些无害的组织,好好发展学术造诣更有前途……”   若非学者的尸体早就冻僵了,面部神经坏死了一部分,不然“学者”此刻或许会露出微妙的神色。   原来这还是一个二五仔啊,失敬失敬。   他想了想,打断褐发青年的跳槽发言:“实验在变得危险?你是指哪些方面?”   “我不被允许接触核心资料,但也很明显啊,比如试验品的等阶在越来越高,从四五阶开始,上升到愈发接近‘神’的层次;还有那些试验废料处理报告,上面记录的力量残余也越来越可怕,但凡不慎泄露,能够直接污染数个小世界……”   “另外,我有时候还听到老师和人通讯时,用很平常的语气提到‘伪神’什么的,怎么想都很危险吧。”   说完,褐发青年才意识到,他可能已经透露太多机密了,连忙补充:“这些东西,你都别告诉老师啊!就算说漏嘴了,也千万别把我供出去,老师最忌讳泄密者……”   “作为交换,我可以替你完成部分运算和实验工作。”   “好。”“学者”轻声应下。   由于共享了一个藏在心里已久的秘密,褐发青年顿时觉得与瑞伊拉近了许多距离,好像这个冷漠傲慢的家伙变得温和、好相处了不少。   他没有再感到那股莫名的惶恐不安,开始专心整理文献。   两小时后,他终于把所有杂乱的纸张分门别类放好,抬头对上“学者”的视线,吓了一跳:“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   “学者”双眼专注地打量桌面上的事物,慢吞吞回答,“只是你太专注了……这些文件要交递到其它地方吗?”   “对,要交给档案室留存。”   褐发青年感到有些奇怪,他们都共事这么多年了,瑞伊应该早就熟悉了他们的工作流程,为什么还要多问这么一句?   但他很忙,没时间细想,捧着文件匆匆走到墙壁前,伸手触碰到墙上挂着的风景画。   霎时间,一圈圈涟漪在平平无奇的画布上蔓延开,水波晕染模糊了画中的风景,缓缓呈现出一个通道。   看来,这就是“朗基努斯”联系成员的密道了。   居然是以画像为媒介,还挺有意思的。   心里评价着,“学者”上前一步,抽出了褐发青年怀中的资料,微微一笑,“我来替你走一趟吧,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哦、谢谢。”   褐发青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画像前,忽然想起什么——   刚刚瑞伊接过画像的手,是左手还是右手?   真理领域的异能帮助青年轻松回忆起刚才的片段,他确定瑞伊当时伸出的一定是右手。   但据他所知,瑞伊前两年做实验时,因事故痛失右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独臂生活,渐渐把左手当作惯用手。   哪怕后来,老师用“生物炼金术”,帮助瑞伊再度造出完整的右臂,他仍然会习惯性地依赖左手。   而这样明显的特征,瑞伊在外人面前会有意伪装,克制惯用左手的习惯,而在老师和一众共事的学徒们面前,却不会加掩饰。   ——所以,刚刚瑞伊下意识伸出的……为什么是右手?   褐发青年定在原地不动,夜风从他背后吹来,让浸湿冷汗的衬衣贴上后背,增添几分寒意。   奇怪……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这一刻,所有违和感全部爆发出来,在青年心头掀起阵阵激荡的波涛。   褐发青年渐渐确信,他的同门可能有些不对劲……   几日后,一个帖子出现在系统论坛里。   >>诸神游乐场>>闲聊区   【求助】同门任务归来,整个人突然变得不太对劲怎么办!   №0(楼主):   厚码,简单介绍情况就是,我与R是在同一位老师手下工作的学术研究人员。   前不久,他主动参与一项我们单位与另一个组织合作计划的项目,任务有一定危险性和挑战性,使一向很优秀的R铩羽而归,痛失在单位里更进一步的机会。   №1(楼主):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自从R回来的那一夜开始,我就觉得他变得很不对劲……   №2:   坐下吃瓜   №3:   好奇后续!求楼主多更(捧心)   №4:   想问一句,同门R参与的任务,和游乐场、神秘因素有关吗?   №5(楼主):   有关系,听说涉及的层次还不低,但具体的信息我就不知道了……   №6:   那不就破案了!是神秘力量干扰吧!   №7:   第一,检查R是否带有污染,扭曲了他的精神状态;第二,检查他是否带回来一些奇怪的生物或非生物;第三,检查他还是不是他自己……   №8:   感觉R说不定已经无了,正在被未知力量操纵呢(悲)   №9:   谜底这么简单?散了散了。   №10(楼主):   作为专业人士,我当然也考虑过以上三种基本情况,并及时汇报给老师,检查R的问题。   №11(楼主):   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那我也不需要来匿名论坛求助,碰碰运气了……实不相瞒,我已经快要被逼得精神衰弱了,再这样下去,很可能R的问题没有暴露,我先一步成为老师和同事们眼里的“疯子”!   №12:   给楼主递茶,细讲。   №13:   听起来好恐怖啊……神秘世界受害者+1。   №14:   楼上,准确来说在座的各位都是神秘世界受害者吧,哪一个没经过毒打的)   №15(楼主):   起初意识到R有问题,是后来出现在我面前的R无意间用错了惯用手,当时我就很害怕,熬到老师开会回来,就毫不犹豫地汇报了这一点。   №16(楼主):   由于R确实刚刚从副本回来,老师立即表现出高度重视,等R交完资料回来,老师就仔细读取了他的信息。   但结果出人意料,一切都很正常,有一些轻微的力量残余,但这再正常不过了。   №17:   有一说一,要是整个人从副本出来干干净净,一点力量残余都没有,反而更可疑。   №18:   这么看来,R好像又的确很正常……   №19:   会不会是老师的检查结果有误差?   №20(楼主):   呃,可能性不大,或者说微乎其微。   №21:   哦?看来楼主很信任老师的判断啊。   №22:   盲猜老师是窥秘、真理相关领域的?这都是搜集信息,分析数据的一把好手,很难有异常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23:   也可能是梦魇,有些梦魇领域的异能会涉及到梦境精神解析。   №24(楼主):   有坛友猜到了,老师是窥秘领域的高阶大佬,具体位阶和异能不方便透露,只能说,他的眼睛就是尺()   №25:   潜水到现在,忍不住发个言。   其实从头到尾我们都只能看到楼主视角的叙述,有没有可能这并非是现实?   №26:   +1,我也想说……窥秘领域的大佬都看不出任何问题,是否代表R就是原装本人?   №27:   不是,那细思极恐啊!该不会真正精神状态不对劲的人,其实是楼主吧?   №28 精神状态咨询可私聊:   我也是窥秘领域的,工作是担任部分隐秘组织的挂名心理医生,我之前真的见过类似的案例,病人坚称家人们都被不知名的存在替换了,还认为那个所谓的“邪恶存在”想要杀害他,因此长时间陷入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   当时我就看出,实则真正被神秘力量控制精神的人就是他本人,但我的能力不足以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推荐他去找我的师姐治疗,没想到刚刚过了三天,就在报纸上看到了他屠杀全家的新闻。   №29 精神状态咨询可私聊:   我直到现在都忘不了,他不仅把家人们亲手虐杀了,还把家人的皮都扒了下来,像衣服一样泡过水,然后挂在阳台上……他自称是“家人们被污染了,所以洗一洗就干净了”。   №30:   ……噫,毛骨悚然啊。   №31:   所以,楼主该不会也……?   №32(楼主):   不可能,我的精神一定!没有问题!   我老师顺便也检查了我的状态,如果有问题早就告诉我了。   №33:   对哦,那也有道理()   №34:   那除了惯用手的问题,R还有没有表现出其它异常,让楼主哪怕知道检查结果,仍然坚持心里的怀疑?   №35(楼主):   有的,你们等一下,我组织语言。   №36:   静等。   №37:   蹲蹲。   №38(楼主):   由于之前就感到违和感,在后来两天,我也有意偷偷观察了R,发现了不少疑点:   一,自他从副本里回来,R就一直穿得有些厚重,哪怕在温暖的室内也从不摘下帽子、围巾,还穿着长袖外套……我怀疑,他可能是在遮挡身上的什么东西。   二,他在做许多工作的时候,都表现出一种说不出的生疏感,好几次还犯了难以理解的低级错误,但他反应很快,总是立即纠正回来,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发现。   №39(楼主):   最后一点,R以前其实性格很高傲,和我们一众学徒的关系都很一般,但这次回来他脾气变得温和了,常常主动与人聊天……我觉得,他好像对我们单位很感兴趣,一直在通过闲聊的方式套话。   №40:   不是,越听越离奇啊,在室内也始终戴帽子围巾这种操作,怎么可能只有楼主一个人发现不对劲?   №41:   附议,这应该很明显吧?   №42:   呃,总觉得越是了解细节,越是有点不信任楼主话语中的可信度了……对不起,但真的漏洞太多了。   №43(楼主):   ……我真的没有精神问题,也没有说谎。   №44(楼主):   再补充一些情况,其余学徒们也觉得R裹得严严实实很奇怪,但被他用“雪山副本给他带来了一些影响,目前有些畏寒”说服了。   №45:   啊?   №46:   不是???他们就这么相信了?   №47(楼主):   很难描述,可能只有亲眼见过现在的R,你们才会理解吧?他的语气总是从容、冷静而自然,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说服力,好像他说“1+1=4”也会有人相信……   №48:   越发玄幻了,R的形象怎么越来越魅魔了(呆)   №49:   咳咳,其实这种现象确实可以用神秘学解释。神秘界低位者在高位者面前,思想本就是随手捏造、重塑的黏土,精神世界浅层的沙粒会被祂们的吐息所浮动。   你们想,许多邪神是不是也格外具有蛊惑力,能把人潜移默化地洗脑改造成狂信徒?   №51:   这个我懂!修过精神神秘学,这种“蛊惑”或者“说服”能力,实际上就是巨大位格差异下的精神异化……   №52: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现在的R……到底是什么东西?   №53:   为楼主点蜡(蜡烛)   №54:   (蜡烛)   №55(楼主):   刚刚被老师安排和R一起打扫书房,凑近时,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冰冻的尸体,腐烂在看似完整光洁的肌肤下酝酿……   №56(楼主):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他还在盯着我微笑,微笑微笑微笑   №57(楼主):   R一定有问题!他很可能已经死了!但老师和其余学徒都不相信我……我要尽快逃离他!   №58:   还是感觉楼主本人不太对劲呢(。)   №59 万界奇闻记者:   大家不要太苛刻了,想象一下也可以理解吧——你身边的人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替换了,即便用厚重的衣服遮挡住尸斑之类的痕迹,也会在距离近的时候,隐约散发出来自死亡的、尸体的气息。   你惊恐地寻求身边人的帮助和理解,但所有人都不相信你,反而质疑你也许疯了。就在你濒临绝望的时刻,转过头,发现他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惨白的面庞没有丝毫生机,但正在朝你微笑……   №61:   楼上,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描述得好像趴在楼主肩上看到的?   №62 万界奇闻记者:   ∧∧当然,以上纯属脑补,如果对我的故事感兴趣,请支持并订阅我们的《游乐场异闻录》月刊啊~   №63:   服了,原来是来做宣发的。   №64:   抬走,下一个。   ……   №178:   好久没看到楼主更新了诶。   №179:   +1,我都蹲了三天了,怎么还没有后续……   №180(楼主):   抱歉啊,因为老师手下只有我和R两个学徒,所以最近安排给我们的工作比较忙,我几乎没时间登录论坛orz   №181:   惊,楼主居然回来了!   №182:   没事没事,楼主专注三次要紧!   №183:   楼主还健在就好,听起来那个R可能位格不低,还挺危险的。   №184:   等等,楼主在说什么?什么叫“只有你和R两个学生”??   №185:   草对啊!楼主之前不是提到过,其余学徒都不相信你吗?   怎么现在突然就没有其他学徒存在了??   №186:   好,事情越来越诡异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187(楼主):   ?你们在说什么啊?一直只有我独自和R共事啊。要是有别人陪伴,我可能就不会这么无助了吧。   №188:   不,楼主你自己往上翻翻,回顾一下自己的发言啊!   №189:   恍恍惚惚,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190:   这个展开,真的让人忍不住联想到楼主有病论哇。   №191:   不一定,楼主也可能是确实被某种超乎想象的、位格极高的存在蒙蔽双眼了。   №192:   那消失的学徒们……?   №193:   大概率凶多吉少(悲)   №194:   楼主身边的人可能在一个一个减少,而楼主本人疑似最早发现R的异常,却始终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怀疑“R”可能不是单纯怀着恶意无差别破坏的,“它”有没有可能另有目的?   №195:   如果楼上猜想成立,那或许存在一个筛选机制,比如满足一定条件的人可能消失。   但现在信息量太少了,无法确定呢。   №196:   想这么远也没用,当务之急是保证楼主的人身安全和精神正常。   №197:   赞同,所以建议楼主仔细检查一下,你们办公场所的物品数量,到底是都只有两份,还是存在更多被你下意识忽略的痕迹?   好好回忆吧,你的直觉可能会给你答案。   №198(楼主):   ……好吧,谢谢,我会采纳你们的建议的。   №199(楼主):   老师又叫我过去了,下次有时间我再回来。   ……   №265(楼主):   为什么   №266(楼主):   为什么一共只有两个学徒,但书房另一边有六张小书桌、六把高背椅?   №267(楼主):   啊,原来我们有合照啊……学徒应该有七人,四男三女,我们合过影,不应该忘记   №268:   果然,楼主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影响了,遗忘了其余学徒的存在。   №269:   那些人现在,可能已经被抹除了吧……   №270:   但还是有点在意,为什么楼主被绕过了?   №271(楼主):   我记起来了,为什么他们都那么相信他。   №272:   给楼主递茶,楼主冷静一点,你这样我害怕(流汗)   №273:   楼主快说,好好奇啊!   №274(楼主):   因为骰子。   №275(楼主):   骰子骰子骰子在旋转,他他祂对我们微笑   №276(楼主):   投成功……会怀疑……投失败……会相信……我怀疑他……他们相信他……我闻到……尸体的味道……   参与实验……会消失……没参与实验……不会消失……   №277(楼主):   祂又在对我微笑啊啊啊啊啊   №278:   楼主?   №279:   我天啊楼主还好吗!   №280:   看起来已经被污染了(悲)   №281:   往好处想,楼主可能是所谓的“没参与实验”的人,所以一直被“R”绕过了。   只要不是无差别杀人和污染,楼主都还有生机。   №282:   看楼主这个状态,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下次出现是什么时候了……祝他好运吧(蜡烛)   №283:   我们唯一能做的,好像也只有隔空为他祈祷了……   №284:   (蜡烛) 第110章   褐发青年醒来时, 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地上,而书房内浮动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好奇怪,他为什么会躺在地上……老师呢?其余学徒呢?居然没人拉他一把吗?   等等, 老师一向爱干净,怎么会允许书房里的血腥味这么重!   褐发青年顿时察觉到不对劲,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而在他面前的,是一整个书房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来自于他熟悉的同门和老师,而且死状一个比一个诡异。   他们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小办公桌前, 但有人把笔尖插进了自己的太阳穴,脑袋无力地斜靠着椅背,就像一个成熟后破裂开来的西瓜, 鲜血和脑浆洒满桌面;   有人用双手交叠, 死死掐着自己的脖颈, 眼球凸出、面色青灰,手背青筋暴起, 像是被自己生生掐得窒息而死的;   有人佝偻着背, 乍一看像是在阅读面前的文献,实则是把星球仪顶部的尖端戳进了眼球里, 鲜血浸满球体表面, 将地形地貌和经纬晕染模糊……   而他们的老师, 一位“窥秘”领域七阶、隐隐触摸到八阶门槛的强者,居然也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 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或打斗痕迹,只是脸部凝固着一个异常惊恐绝望的表情, 好像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战胜逃离的存在……   不是,连老师都毫无还手之力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等阶的?   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还活着啊?   褐发青年惊恐地咽了咽唾沫,试图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却发觉记忆似乎断片了,怎么都想不起来最近五天内的经历。   他根本来不及为这些便宜同事哀悼,面前的麻烦已经足以令他心如乱麻。   “我就说吧,一天到晚进行那些反人性、反伦理、反科学,甚至反神秘学的研究,早晚会遭报应……”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鬼知道他们招惹到了什么神秘存在?万一组织找过来审问我,我也根本承担不起这个代价,因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褐发青年匆匆忙忙抓起自己的随身物品,疾奔逃离这间血腥气四溢的书房。   “跳槽,跳槽……我今天就要跳槽!”   ……   另一边,易逢初本体正在做梦。   对于易逢初而言,梦境已经不仅是潜意识的投射或混乱杂糅的记忆碎片,更像是命运小心翼翼给他启示的一种形式,其中蕴含的信息往往会对他产生一定帮助。   这次,易逢初梦见自己正以巨蛇的形态,缓缓游弋在宽阔的宇宙中。   途中,巨蛇遇见一颗处于“堕落知识”掌控之下的可怜星球,星球表面还有文明社会留下的痕迹。   只远远瞥了一眼,易逢初就判断出:这里曾经也孕育过繁荣的文化。   曾有繁茂的种族在此生生不息地繁衍,无数生灵的命运在此演奏出和谐的奏鸣曲,孩童的笑声、青年的歌声与老人欣慰的叹息曾盘旋于大地上,仿佛一切都在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   只可惜,这些生灵不幸遇上了神性生物“堕落知识”——   神如其名,这个族群脱胎于遭受严重污染、腐化的知识,外形酷似一颗有眼睑而无眼睫的巨大肉质眼球。   祂们没有任何进食或娱乐的基本需求,唯有追逐真理的本能刻在意识深处,成为祂们唯一的追求。   一般情况下,堕落知识并不算高危神性生物。   因为祂们对于人类等普通生物没有兴趣,更不会怀着恶意做出屠杀、玩弄等恶劣行径……   但当生命成为祂们“追逐真理”的一部分,成为祂们实验场中豢养、测试、研究、抹杀的一员时,祂们也不会在乎有多少生命在一次次“实验”中哀嚎或死去。   与绝大多数无情漠然的神性生物一样,堕落知识不会产生任何怜悯之心,在祂们的认知中,真理远远高于一切,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阻碍祂们不懈追逐的步伐。   巨蛇漫无目的游弋的动作倏然停住,鎏金色的冰冷蛇瞳睁开,在黑暗深邃的宇宙环境中更显得璀璨如恒星。   祂定定地凝视那只堕落知识许久,久到最陶醉专注的求知者也察觉出危险。   只见那颗比星球还要巨大的肉质眼球眨动两下眼睑,最终求知欲还是被强烈的求生欲打败,祂决心放弃这处实验场,另寻其他地点。   可是,易逢初会给祂全身而退的时间吗?   巨蛇用实际行动,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瞬息之间,堕落知识周围的时间与空间就首尾相连,化作一个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环,阻断堕落知识逃离的路线;   命运的河流开始波动,将敌人生存的概率降低为零,让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在堕落知识身上……   这一套能力甩下来,简直比现在的易逢初还要纯熟,像是经历过千千万万次的实战演习,让巨蛇早已对敌人可能做出的反抗烂熟于心。   堕落知识疯狂眨动着眼睛,瞳孔颤抖,中心倒映出巨蛇逐渐逼近的虚影。   “咔嚓。”   像是咬碎硬糖的声音,这颗庞大的眼球被易逢初吞入口中,没怎么嚼碎就咽了下去。   唔,暂时吃饱了,找个地方睡一觉吧……   巨蛇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体型逐渐缩小,降落在这颗荒芜已久的星球上。   避开星球上可能幸存的小部分生命,祂找到一片群山环绕的广袤荒野,把自己一圈圈盘起来,头部蜷缩在同心圆中心,陷入安睡中。   祂本以为自己能睡到自然醒,没想到被一个孩童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了。   易逢初睁开眼,感到有几分新奇——究竟是多么大胆的孩子,敢独自靠近祂这样外表恐怖的存在,还不停歇地与祂搭话?   由于那个孩子体型太小,巨蛇下意识眯起惺忪的睡眼,才捕捉到一个金光灿灿的脑袋。   这是一个金发红眼的孩子,按照易逢初对类人生物的年龄认知判断,目测不超过八岁,应该是男性。   他衣衫褴褛,就像披着一身灰不溜秋的破布条,眼部周围异常红肿,甚至带有溃烂的痕迹,像是被某些化学物质感染发炎的结果,而色彩独特的血红眼眸也没有聚焦,空茫地望向空中。   易逢初顿时明白,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孩子看不见,他才有勇气靠近祂,也不会因为一眼目睹祂的真身而精神崩溃。   【你是谁?】   巨蛇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直接把信息传送到眼盲孩子的脑海中,让两者能实现跨文明交流。   “我,我没有名字……”在巨蛇尾巴旁边,金发孩子盘腿坐下,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笑意,“我是来寻找神的。”   “他们都说,在‘天外之音’彻底消失、天空再度亮起后,有一道美丽的银色流星划过天际,坠落在荒野中,那是神的光辉和足迹。”   “我走了好久好久,由于眼睛问题,我常常分辨不出方向,更无从得知自己是在向前还是后退……不知不觉中,我就走到了这里。”   “我无法看清前方的景象,但有种直觉告诉我,我已经来到了神的脚下,有一位庞大、强悍、恐怖而慈爱的存在出现在我面前——而更幸运的是,祂似乎不介意我的贸然打扰,愿意与我交流。”   孩子期待地问:“所以,您就是传说中终结末日的神明吗?”   巨蛇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祂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终结末日”就是指祂吞噬堕落知识的举动。   对于星球上的人们来说,“堕落知识”的体型实在是过于巨大,所以他们看不清祂悬浮于天外的模样,只知道自从祂降临,天空就永久性地保持黑暗,光芒再也不会眷顾大地。   而或许是人们只能听到堕落知识在做实验时发出的部分声音和指令,所以他们误以为祂没有形体,便诚惶诚恐地将之称为“天外之音”……   一道来自天空之外的,带来末日灾难的诡谲声音。   易逢初沉默一会儿,询问道:【‘末日’……祂在这里做了什么?】   “不知道,”孩子摇摇头,提及这个沉重的话题,他的语气明显低落下去,“我们只知道,自那以后天空再也没有亮起,大地被无尽的黑暗笼罩。”   “起初,是因恐慌而发出噪音的人会被杀死,四处逃窜的人会被杀死,企图躲在家里不出门的人也会被杀死。”   “所以我们不敢哭泣,不敢高声说话,甚至不敢把自己藏起来,只能沉默着住在房屋之外……待在‘天外之音’能够随时观察到的地方。”   “对,祂应该是在观察我们吧?而在一个多月的观察之后,祂开始筛选出合心意的人选。”   “我们不知道祂的具体筛选标准,只知道那些人什么都没做,就开始一批批死去,恐惧在人群中蔓延……直到死的人太多太多了,尸体像山丘一样堆积在道路上,才有人逐渐发现死者的共同点——他们都穿着偏向深色的衣服,以棕发、褐发、黑发、深蓝发为主,其中有不少是老人。”   “直到那时,我们终于摸索到部分规律,‘天外之音’不需要打乱秩序的人,不需要不配合祂观察的人,不需要年老衰弱的人,不需要身上颜色不够鲜艳的人……”   “祂一边用无法理解的理由‘筛选’再杀死我们,一边又催促我们剩下的人繁衍,像是在观察新生儿遗传到血亲特征的规律,再把色彩平庸灰暗的婴儿当作废料处理掉,只允许令祂满意的人存活,再成长起来继续繁衍……”   ——实验。   随着孩子的叙述,淡淡的可悲在易逢初心底晕开,祂意识到这整个星球、这些发展的文明,在堕落知识眼里都不过是一个实验场,或者说“培养皿”。   堕落知识所需要证明或发现的真理,需要数量足够庞大的数据支撑,而每一组数据……都是一条原本鲜活的生命。   “在祂降临的五十多年里,‘天外之音’的筛选标准变得越来越严苛,只要出现一点瑕疵,就会被无情地淘汰。”   说着,孩子抬手摸了摸无神的双眼,笑了笑,“本来我也应该是‘废品’的,我出生时是金发蓝眼,但金发蓝眼对祂来说可能有点泛滥了,应该被淘汰一部分……为了保住我,我的母亲找到特殊的颜料,滴进了我的眼球,让它们变成比较少见的红色。”   “我因此活下来,但视力在颜料的侵蚀和感染中不断退化,直到现在,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巨蛇凝视着他,询问:【你翻山越岭而来,是想要向我祈愿吗?例如,让你的双眼恢复如初?】   孩子猛地吃了一惊,一头杂乱的金发抖了抖:“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您已经驱逐‘天外之音’,为我们重新带来光芒,我们不可能再向您索要任何馈赠了。”   “我一路来到这里,只是想把我们现在的生活讲述给您听:废弃的房屋正在被逐渐修葺,我们终于不用睡在室外了;还有大人们正在商量,要重新建立学校——您知道什么是‘学校’吗?就是把一群小孩赶到一起,逼我们读书、学习的地方;还有一些好心人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愿意教我们如何耕种、如何畜牧、如何生活……”   孩子的语气再度轻快起来,阳光在他金色的发丝上流淌、跃动,就像他的话语一样轻盈,不知不觉就讲到了太阳落山。   最后,他说:“抱歉,我可能说得太久啦,因为我想把这些全部都描述给您听。”   “我本身无法看见这些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些内容都是我的朋友转述给我的,当时我就想,如果能亲眼看到人们的笑脸、新建的楼房,那该多好啊——然后在某个夜晚,我忽然就想到了您。”   “您是终结末日的天神,也许您本身并不在意我们的喜乐哀怒,但我还是希望能向您分享我们的喜悦……如果您甚至无法见到自己庇护的乐土,那岂不是太遗憾了?”   巨蛇再度沉默。   寂静让眼盲的孩子感到下意识的不安,他下意识集中精力到双耳,尽可能地感知来自外界的信号。   他听到一阵鳞片摩擦的轻响,窸窸窣窣地朝他靠近,风在他耳畔擦过,似乎预示着有怎样的庞然大物正在接近他。   但出于对“救世之神”的信任,他没有躲避,下意识直起腰板,局促地拽了拽自己身上破烂而不合身的旧衣服,紧张地抿了抿唇。   巨蛇在他头顶嘶嘶吐着信子,祂的语气似乎柔和了下来,像是一块在春季渐渐融化的坚冰:   【感谢你把这些事情转述给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生命的活力了……久到忘记自己曾作为人时的情感。】   【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和运气走到我面前——所以我们的相遇,也是命运的指引。】   【你想和我一起离开,踏往更广阔、但也更危险的世界吗?】   清风拂面而来,男孩不禁闭上眼,眼球在眼皮下颤动片刻,再度睁开眼时,双眼已经恢复神采。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条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巨蛇,但祂没有恶意,甚至主动收敛了鳞片下眨动的蛇瞳和延伸的小蛇,看起来强大、冰冷、极具威慑力……但也有些温和。   金发男孩怔住了,他近乎是屏住呼吸打量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我愿意!”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呼唤,“……老师?”   巨蛇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称呼,又问:【你要给自己取个名字吗?】   “老师为我取吧。”男孩一步步挪过来,见易逢初没有反对,伸出手轻轻地贴住巨蛇的鳞片,仰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可不擅长取名啊。】   巨蛇有些苦恼地喃喃,倏然抓住一瞬命运的启示,得到了灵感,【嗯……布莱斯,保护与治疗的象征,叫这个名字怎样?】   “好啊,我喜欢这个名字,”布莱斯血红的眼眸中闪过笑意,“还缺一个姓氏,不如就取‘费博德’吧,因为这是一个虚幻的姓名!”   梦境中的场景忽地变幻,眨眼间,长大后的布莱斯就出现在易逢初眼前。   他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的笑意,虔诚又亲近地依偎在巨蛇身侧,向老师叙述近日的见闻。   忽然,他想到什么,补充道:   “对了,老师,最近我遇到了一位志趣相投的朋友。她告诉我,她想要创立一个组织,以此解析神的领域,将力量带给更多普通人,让生命具有一定自保力。”   “如果她的设想成功,那诸神暴政的时代可能进入尾声,人将向神射出第一箭。”   “所以,她打算借用传说中‘弑神之枪’的典故,为组织取名为——”   梦境中的布莱斯顿了顿,吐出那个熟悉的名字,“‘朗基努斯’。” 第111章   梦中的画面一转, 一个气质更沉稳、金发更长的布莱斯出现在易逢初眼前。   布莱斯背后展开三对宽大的羽翼,灰色荆棘状的触手疯长,投下的扭曲阴影遮天蔽日, 为易逢初挡住来自其它神性生物的恶意目光。   就在羽翼与荆棘的簇拥之中,布莱斯深深地望了易逢初一眼,一如既往地露出温和的笑意:   “老师,您可以把后背交给我,因为我永远不会是您的敌人。”   “安心地朝着属于您的、更高的层次攀登吧——我将点燃灵魂,铺就您登神的阶梯……”   布莱斯的低语逐渐模糊, 与此同时梦境也开始剧烈震荡,直至破碎。   易逢初从梦境中醒来,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怅然与诧异。   他是真的没想到, 原来“朗基努斯”还曾与布莱斯有过关联……   还有那句“燃烧灵魂”, 是什么意思?   难道, 就是因为布莱斯最后履行了这句诺言,他现在才会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揉了揉太阳穴, 易逢初召唤出布莱斯的躯体。   易逢初如今已经能够较为熟练地利用分身, 同时控制多具身体了,操纵布莱斯的分身小蛇模仿着梦中的金发青年, 生疏地勾起嘴角, 露出那抹温和的微笑, 对易逢初轻轻呼唤道,“老师。”   “……”   易逢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内心莫名而来的惆怅不仅没有得到平复, 反而愈加烦躁了。   于是易逢初皱起眉,让分身停止模仿, 刻意勾起的嘴角瞬间落下来,透出一股布莱斯本人不会在老师面前表现出来的淡漠。   易逢初转而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沓资料,这是分身借用“学者”的身份,从朗基努斯那边偷出来的。   事实上,虽然学者生前似乎一直为有幸加入这个神秘组织而倍感骄傲,但他在组织内部很边缘化,这样的地位很难接触到关键、核心的信息。   所以,分身悄悄混进组织的这几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探索了朗基努斯内部的结构、成员之间相互联系的方式,以及这份从学者导师抽屉里扒拉出的资料。   易逢初粗略扫了一眼,意识到这份资料或许是……   一份潜在合作对象名单?   莫非,学者他导师还兼职朗基努斯的人事部经理吗?   压下奇怪的联想,易逢初在这份名单里看到了一堆各个教会的叛教者,其中不乏曾位至大主教的高阶异能者。   “如果诸神的教会和学派都共享通缉令信息,那这份名单和通缉令的查重率,恐怕要高达80%以上……”   易逢初忍不住吐槽一句,继续往后翻阅,发现名单中除了背叛信仰、遭受诸神通缉的异能者,还包括部分无信仰的科研人员、能够提供大量资源的各位面富商权贵等等。   “需要这么多研究人员和资源,这个组织果然正在进行一场规模巨大的实验。”   易逢初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那位窥秘领域的‘老师’宁愿用巨量信息自爆大脑,也不愿意告诉我,他们究竟在研究什么、有除了蛾神之外的哪些实验品……”   说着,他又抬头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布莱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你的那个朋友及其后继者,是否还保留着创建朗基努斯时的初心呢?”   继续往下看,易逢初逐渐发现,这些“潜在接触对象”的个人信息似乎是按照领域首字母排序的,相同领域的异能者会被归类到一起。   很快,易逢初就翻到了命运领域的异能者资料,视线倏然顿住。   其中有一张资料,居然是属于“末日预言家”乌苏尔的。   在几行基本信息下面,记录着朗基努斯对他的评价:   「“命运”神座角逐中的败落者,曾是现任命运之神的宿敌,有概率对祂怀有憎恨,可考虑挑起两者之间的矛盾;」   「但存有疑点,例如,他是如何在登神之战中幸存下来的?又是以怎样的身份保住性命的?现在与命运的关系如何?」   「综上分析,接触优先级为B-,有待观望。」   「1.1更新:相关情报表明,他对现任命运应该并不敌视,既不臣服于祂,为祂服务,也没有产生过正面冲突,两者之间关系微妙。」   「因此,建议将优先级下降为E级,非必要不接触。」   「1.2更新:末日预言家曾从半梦魇郝友谦手里夺走了一个C+级副本,不久后命运之主的力量又夺走了这件战利品……难道,命运并非宽容地与曾经的敌人和解,而是更加享受慢慢戏弄手下败将,羞辱他、践踏他,看他始终如丧家之犬般一无所有的快感?」   「不过此猜测存疑,根据专业人员对命运的性格侧写,祂不像是对敌人如此轻慢的存在,祂应该习惯于更加利落干净的解决方式。」   「综上,优先级暂定为D级,可继续跟进情报,保持谨慎观望。」   易逢初若有所思。   他已经初步总结出,朗基努斯评判潜在成员的标准了:   第一,也是最基本的条件,观察对象本身不能对诸神怀有坚定的信仰;   第二,在无信仰的基础上,如果观察对象与诸神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旧怨,那朗基努斯就更乐于见成了;   第三,观察对象当然是具有一定实力的,无论是游乐场中强大的异能者、科研领域的佼佼者,还是坐拥丰富资源的阔佬,只要对组织有益处,都有可能被注意到。   易逢初不禁感到有些惋惜,原本乌苏尔这个身份,应该是完美符合朗基努斯的选人标准的。   看最初的评级,或许易逢初再多等待一段时间,就能等到组织的相关人员主动接触披着楚符皮的乌苏尔……   可惜,现在组织已经看出乌苏尔与他之间有某种联系了——即便他们不知道“生还”的预言家目前只是一个马甲,而幕后操纵者正是他们警惕的“命运”,但组织应该也不敢再贸然接近了。   叹了一口气,易逢初看向后一位命运领域异能者的资料。   这位异能者名叫厄琉斯,常常被敬畏地尊称为“厄命女巫”,拥有命运兼诅咒领域八阶的实力,曾是命运领域第四顺位。   朗基努斯对她评定的优先级同样不高,只有D级,但这并非是因为她曾表现出与某位神灵关系缓和的倾向,而是因为——这位古老的女巫,已经失去踪迹几千多年了。   组织至今保留着厄琉斯的资料,仅仅是考虑到有些世界仍然隐藏着她的信徒,这些信徒四处散播一个“预言”,坚称厄命的女巫终将苏醒归来。   算一算时间,她的失踪远远早于布莱斯等人销声匿迹的时代。   这代表着,这位女巫甚至没能参与到最终的登神之战,就沉睡或陨落了。   易逢初低声喃喃:“奇怪,为什么我对她没什么印象呢?”   手机:【说得好像你之前对布莱斯和乌苏尔就有印象一样。】   “这不一样,”易逢初认真解释道,“我一开始确实记不起他们两个,但对他们的名字和相貌都会有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但这位女巫,我应该是真的不认识。”   手机沉默片刻,似乎正在思索什么,接着说:【那倒也不奇怪,毕竟她所活跃的时代,与你走进神秘世界的时间段并不重合。】   “你对她有任何了解吗?”   【嗯……我也没见过她,但我确实“了解”她。】   不等易逢初追问,手机就率先抛出另一个问题:【还记得你当初在咒噩之父的副本里,曾由内而外吞噬、杀死的旧神幻影吗?】   易逢初不明所以地盯着手机,还是老实回答:“记得。在剖开祂的腹部离开后,我只来得及看清祂的轮廓,看到祂的身躯如山峦般绵延起伏,额头似乎生长着两只螺旋状的角……”   “就像羊一样。”   【没错,祂就是羊,】手机说,【祂曾是命运领域的最高存在,不完整的命运之神,代表命运混乱、无常、堕落一面的旧神——命运黑山羊。】   易逢初捕捉到关键词,疑惑地重复道:“不完整的?”   【是的。命运黑山羊是命运领域孕育的天生的神灵,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视为权柄的活化,就和生命之树、真理之谬等神灵一样。】   【但由于未知的原因,祂似乎没能进化出自我意识,没能成功破“卵”,就此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沉睡,只剩下时不时扰动命运河流的本能。】   【比起你的“秩序”,命运黑山羊的力量更偏向于体现命运的混沌、残酷和堕落性。】   【在祂的影响下,万事万物的命运皆是随时可能下坠,直到在莫测的变化中坠向终结。】   “听起来很不妙。”   易逢初坐直身体,下意识感到不悦,他更喜欢有序的事物,“不过目前我所见的命运领域异能者,力量的形式似乎也都偏向秩序——我们见证过去的足迹,凝视命运的涟漪,在命运河流中寻找不同未来发生的概率。”   【这和你最终吞噬了命运黑山羊有关,既然新王登基,那自然会有全新的法度适用于该领域。】   手机笑了笑,说道:【在你真正登上神位后,“秩序”的特点只会越来越强盛,而“混乱”将逐渐隐匿……这一点,也会体现在绝大多数命运领域的下位异能者身上,他们觉醒的异能也会更多地偏向秩序,接近您的偏好。】   【不过——】   话锋一转,手机回到他们之前的话题上:【厄命女巫的诞生,要早于你成为高阶上位者,所以她的异能与命运黑山羊的特性更相似,混乱而无序。】   【因此,她也有另一个称号——“带来无尽灾难与混乱的告死女妖”。】   【据传说,这位恐怖的女巫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命运黑山羊的沉睡之卵附近。对此很多人都猜测。她或许早已被这位旧神侵蚀、吞噬。】   易逢初陷入沉思。   半晌,他迟疑地出声:“既然她已经失踪很久了,那是不是已经没有人清楚记得她的容貌、性格和具体异能?”   就连朗基努斯的资料中,这位女巫的个人信息也有大片空白,这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   她或许曾留下过许多传说、异闻,让不同的人对她有不同的诠释和猜测,但没有人能真正给出证据,定论她的性情与形象。   【是的,厄命女巫行迹隐秘,从信徒到同阶高位者,都对她所知甚少,】手机似乎猜测到什么,【你是想……?】   “既然这样,那我能不能再创造一个身份冒充这位女巫,等待朗基努斯伸出橄榄枝呢?”   易逢初思忖道:“其实很简单。只需要用这个身份造成一定影响,让数量足够多的人见证女巫的归来,并让她表现出与‘命运’为敌的态度,那就不难吸引来组织的目光。”   说着,他随手抓来一张白纸,用水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首先,我需要选择一个足够大的舞台,为这场欺骗朗基努斯的盛大表演做好准备。”   “然后是真实合理的铺垫,这会让角色的出场更具冲击和戏剧性,让人难以怀疑她的虚假。”   “当然,合适的配角演员也是为表演增色的一部分,这些演员也要对正在进行的表演深信不疑,烘托主角的形象……”   “最后,我需要‘观众’——他们可是扩大表演影响力的重要因素,他们要乐于向外界传递信息,最好自身或者背后的势力也有一定号召力……”   思索之间,易逢初已经写下了大致的构思草稿,在潦草画出的舞台上,他漫不经心地勾勒出几个火柴人,火柴人的脑袋上写了对应的人名。   至于如何让他选定的“演员”和“观众”聚到舞台前后,这不是他需要苦恼的难题。   易逢初只需在命运之河中勾勒出几道涟漪,这些涟漪层层扩散开,自然会改变这些人进入不同副本的概率。   ——在命运主宰的邀请下,命运会在无形之中把他们推到一起,走向被选定的方向。 第112章   易逢初万万没想到, 他计划中最艰难、最复杂的一步,居然是……   捏人。   他用上了期末周渡劫的努力程度,翻看了厄命女巫曾留下过的传说, 以及各个文明关于女巫的传闻,历经一整个下午,终于大致确定了“厄琉斯”的形象。   “在许多神话故事中,红发被认为是神秘巫师的象征,因为这种色彩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烈火与鲜血,愤怒与激情, 燃烧与死亡——在科技和思想落后的时代,很多人将对于死亡、黑夜、诅咒、巫术、瘟疫的恐惧,寄托在女巫的形象上。”   “而女巫那头仿佛浸透鲜血、弥漫着铁锈般腥味的红色长发, 就预示着灾难的降临……”   易逢初紧握着笔, 皱眉思索着。   当然, 这样的说法既不符合科学,也不符合神秘学, 纯粹是一种早被淘汰的刻板印象。   但想要快速构建出一位符合大多数人想象的女巫形象, 他或许可以从中汲取灵感……   一阵纠结之后,易逢初初步决定, “厄琉斯”将采用红发绿眼的形象, 随着他的构思, 银白的力量在半空中交织变幻,勾勒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易逢初单手支着下巴, 盯着人影思索片刻,又把鲜艳如火的红发明亮度调暗了一点。   原本人影背后卷曲的长发就像一捧灼热燃烧的火焰, 而在颜色变深沉之后,就仿佛在黑夜中将灭未灭的流动暗火, 透出更多阴暗、疯狂的气质。   相对应的,对于女巫这双绿色的眼睛,易逢初也没有选择明亮如宝石般的翠绿,而是选择了幽林般深邃的墨绿,让人畏惧于探究这片幽林深处所掩藏的情绪。   至于异能,易逢初作为命运的主宰,能够选择像赐予信徒幸运那样,把部分力量赐予女巫。   但这种力量本质上并不算是真正的异能,而更像是部分邪教徒在受到邪神污染之后获得的、与疯狂相互纠缠的力量。   易逢初为赐予女巫的异能取名为“混乱之匣”,让她手捧的乌木匣里充满了命运背面的混乱、每件事导向负面结果的概率。   当乌木匣在别人面前敞开,对方将从匣子内的银镜中看到数个对自身不利的未来——可能是受伤、疯狂甚至死亡,而这样恐怖的未来至少会有其中之一成为现实。   “这样的话,应该就贴合命运与诅咒的领域特征了吧?”   易逢初有些为难,虽然他干掉了咒噩之父,本身对诅咒的抗性和使用能力也有所上升,但他毕竟没有完全掌控诅咒领域,无法真正赐予厄琉斯诅咒的力量。   “嗯……形式相似应该足够蒙骗过大多数人了,除非朗基努斯高层还有一个诅咒领域高阶异能者,才可能判断出厄琉斯其实没有运用诅咒的能力。”   易逢初认为,在他相继宰了蛾神和咒噩之父后,组织内还有诅咒领域强者的可能性很低。   如果真的那么不凑巧,那他也不是不可以考虑,顺便把组织里的第三位“诅咒”也给宰了。   那就必然不会有人识破厄琉斯的异常了!   接下来,易逢初屏息凝神,开始更精细地捏脸。   半小时后,易逢初在自己的大作面前抱臂皱眉,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太对劲,转头看向手机:“你觉得怎么样?”   【……】   手机想了想,委婉地表示:【见过美术教室里供学生临摹的石膏像吗?】   眉头略微舒展开,易逢初有些惊诧于手机的评价居然比他想象中的高,颇为惊喜道:“你是说,我已经捏出石膏像的水平了?”   【不,】手机冷漠无情道,【我的意思是,你捏出来的五官,就像是那些石膏雕塑粗糙的前身,就好像刚刚从炉子里取出来,初步凝固的样子……】   【唔,人类还没进化完全的时候,也可能长这样吧。】   “……好了好了,你闭嘴吧。”   易逢初嘴角的微笑瞬间消失,他已经对自己的手艺有一个基本的认知了。   他本来以为,他都已经经历过从零开始设计、打造神国了,那捏人应该也是大差不差,甚至工作量还小一点。   但现在看来,建筑和人体可完全不是一个领域,两者的精细度也截然不同……   易逢初大受打击,默默消沉一会儿,终于调整好心态:“我本来也没怎么捏过脸,不熟练也是很正常的嘛。”   手机插话,表示肯定:【那确实,你从小到大连画画都只会画火柴人,让你凭空建个三维模型,那确实为难你了。】   “……”   易逢初把手机屏幕“啪”一声倒扣在桌上,给它手动禁言,然后喃喃道:   “术业有专攻,不如交给专业的人做吧……”   ……   某个小世界,在一片苍莽林海与周边城镇的交界地带,静静矗立着一座破旧的小木屋。   不乏有附近城镇的孩子对木屋投来好奇的目光,但他们总是来不及亲自靠近、展开一场探险,就被家中长辈拉扯回家,耳提面命地警告他们——木屋中住着一个孤僻而离群的疯狂怪人,要是有小孩独自靠近他的住所,就会被他炖汤吃掉,再也无法回到父母身边。   这当然是哄骗小孩的说法。   事实上,木屋的主人是一个行迹鬼祟的人偶师。   人偶师日夜与满屋子精美的人偶为伴,似乎有些畏惧与人打交道。   除了每周出一次门购买生活必需品、以及偶尔在半夜出门“取材”,他就常常闭门不出,令旁人无从得知他究竟在屋子里干些什么。   但城镇居民们对人偶师的畏惧与排斥,也不仅仅是由于他的孤僻,有许多证词可以作证:   “之前某个夜晚,我出去解手,正好借着月光看到他正在搬运一个人!……不、不,我发誓,那不可能是人偶,绝对是真正的人。那个人的四肢软绵绵地垂下,被他从背后拖拽。我、我当时太害怕了,就赶紧回家,锁上门窗,直到现在还是回想起那一幕就心慌……”   “天呐,他不会是一个杀人犯吧?”   “听说玛丽家的小孩曾经偷偷溜过去,透过那间屋子的窗户缝隙,朝里面望了一眼,回来就高烧不退。那孩子烧得迷迷糊糊的,还不断在反复重复,屋子里有好多娃娃在盯着她看,向她眨眼睛……”   “说起来,他好像也从不前往教堂祷告,无论是历史悠久的真理、生命等教会,还是近来新生的命运教派,他都并不信仰……他不会还信仰某些邪恶的异端吧?”   附近居民们的窃窃私语传不到人偶师的耳中,哪怕他听到,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因为他已将所有激情和活力献给人偶了,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如何做出真正完美、鲜活的人偶。   木屋中,人偶师正焦虑地来回踱步,颇为神经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轻声念叨:“材料、制作人偶的材料又不够了!”   “那些普通的黏土完全无法承载人偶的灵魂,只有人类最新鲜、最美好的尸体,才有可能制作出更完美的人偶……”   “但这附近三座城镇,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人死亡了!”   那位声称目睹人偶师半夜搬运活人的居民确实看错了,他在意的从来不是活人,只需要尸体。   人偶师总是半夜偷偷出门,正是去挖掘完好的尸体,搬回来当做人偶的材料。   “来场瘟疫,或者其余任何灾难都好,”人偶师自言自语道,“我需要更多的死亡、更多的尸体……”   踱步之间,时间不知不觉来到午夜十二点。今夜的圆月明亮得异常,高高悬挂在林海之上,如同一只俯瞰大地的明眸。   “……时间到了。”   人偶师忽地停止来回走动,他如梦惊醒般,眼底的焦躁被几分冷静压下来,“到了向伟大的厄命女巫祈祷的时刻了。”   穿梭在两面柜子中间,柜子里满满当当的各色人偶注视着他,恍若眼珠正随着他的行动而转动。   来到通道尽头,人偶师扯下一块白布,露出白布之后的镜子。这镜面异常高大,几乎能装得下几个成年人的身量,在幽暗的光线中,如同联通了另一个诡谲的世界。   在镜子前的地面上,他用红笔画出一个颠倒的五芒星,并在五角及其中心点燃六支蜡烛,再将屋内其余的灯火熄灭。   人偶师跪在镜子与蜡烛前,进行日常的祷告——这也是他离群索居的原因之一,他不仅需要隐藏偷盗尸体的罪行,还要提防旁人发现他是一个异教徒。   这个世界对于信仰的态度已经足够包容,但人们还是会对一些偏门的、危险的信仰保持警惕,毕竟这可是真的可能带来灾难的。   而人偶师世代信仰的“厄命女巫”,显然属于不同于主流,危险程度较大的信仰。如果遭遇举报,恐怕会为人偶师惹上不小的麻烦。   “从远古圆月下走来的厄命女巫啊,您是执掌命运负面的魔女,无尽灾难与您如影随形,混乱与不幸是您忠诚的拥趸,您的信徒始终期盼着您的归来……”   在祷告的最后,人偶师不自觉地想起缺少材料的烦恼,加了一句:“我祈求您的回应,祈求您能降下一定范围的灾难,让更多灵魂落入您的怀抱。”   霎时间,一阵阴冷的风升起,将紧闭的大门以及钉死窗户的木板吹得吱呀作响。   五芒星中的烛光摇曳,投出扭曲的阴影,随后逐一熄灭,就像在回应他的祈祷。   人偶师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身体蓦地僵硬住。他意识到,这阵风不是来自屋外,而就产生于狭窄的木屋之内……   就来自他面前的巨大镜面中。   “——我回应你的祈祷。”   略低沉的女声从镜中传来,人偶师浑身颤栗,既是因为兴奋,也是因为恐惧。   他缓缓抬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那缕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竟已染上不详的血色。   黯淡的月光照亮镜面,镜中隐约显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依稀可辨认出,这是一位身姿高挑的女性。   宽大的巫师帽帽檐下,暗红的长发如浑浊的鲜血般流淌,她的面目隐没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唯有一双墨绿的眼眸穿透雾气,朝人偶师望过来。   她的眼神不辨情绪,但视线带来一股如有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敲打在人偶师心头,仿佛扰动着他剧烈的心跳。   浑身因恐惧而颤抖,人偶师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双眼像是着了魔似的,直勾勾黏在镜面上。   并不是他不想移开目光,而是……他不能。   就像宇宙中,微小的尘埃会被星体巨大的引力所捕获,难以逃离它的轨道一样——此刻,人偶师的目光也是如此,他的内心在发颤,灵魂在尖叫,但视线却始终难以移动分毫,牢牢地被镜面中的女巫所吸引。   从表面上看,他就像在为镜中人而痴迷发怔;   但这种“痴迷”背后,实则是深刻的恐惧,以及高位者对低位者的绝对掌控。   “伟、伟大的女巫……”   半晌,人偶师才牙齿战战地出声,“您卑微而忠实的信徒,有幸迎接您的到来。”   “是否有什么……是我能够为您服务的?”   女巫墨绿的眼眸凝视着他,低哑地轻笑一声:   “那么,作为我回应你的代价——”   “你能、为我画、一张皮吗?”   涩然卡顿的语句,像是经年未与人交谈,带来恐怖的陌生感,但同时又具有诡异的蛊惑力。   亲爱的信徒啊,用尽毕生心血,为她塑造一具精美的肉身吧。   就像你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第113章   今夜, 是人偶师为女巫雕琢躯体的第七夜。   自从祈祷仪式得到响应,悬挂在丛林之上的月亮便次次皆是满月,恍若时间从此静止在那一刻。   这轮月亮圆满得异常, 从边缘开始被隐约的血色侵染。随着这抹猩红渐渐扩散、变得愈发浓郁,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幽深林间弥散开来,令周围城镇的居民纷纷在夜里闭门不出。   不知道是不是人们的错觉,天边的月亮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硕大、越来越硕大,就好像——这是一只逐渐向大地俯身靠近的眼眸。   木屋中,锉刀、刻刀、球状关节等工具散落满地。   在女巫的要求下, 人偶师没有采用他最爱的、新鲜的尸体作为材料,而是选择了传统的木质材料。   一段上好的木料在他手中逐渐成形,凸显出人类的轮廓, 再用球状关节逐段连接, 确保人偶活动时的灵活性……   “还差一双眼睛, 就要完成了。”   人偶师着魔般地凝视着人偶,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这会是我献给主的祭品, 也将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   低声喃喃着,人偶师盘腿坐在一地狼藉中心, 粗糙的手指握着笔, 小心翼翼地为人偶勾勒出睫毛线。   他从小就跟在长辈身边练习制作人偶的手艺, 练就了一双平稳有力的手。   但在不眠不休地雕琢人偶七天七夜之后,这双稳若磐石的手也难免开始发颤。   人偶师感到自己的身躯和灵魂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   躯体内的每一寸肌肉和神经都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尖叫, 警告他快点做出必要的歇息;   可灵魂却被一股莫名而来的激情所冲刷,让他瞪着一双涨满血丝的眼睛, 如同不知疲倦般地创作、创作、创作……   人偶师不断雕刻、勾画着,像是八音盒中心旋转起舞的小人, 永不停歇地燃烧所有生命,用作催化创作的柴薪。   他双手下的人偶愈发鲜活,木材粗糙的质地被镀上特殊涂层,呈现出类似人类肌肤的自然光泽,光滑的头颅被接上浓密的红发,空白的面孔被勾勒出精致生动的五官……   而与人偶愈发栩栩如生的变化相对应的,人偶师的身形愈发消瘦,面色愈发憔悴,他就像是在用满身血肉供养这一具“完美”的人偶,用温热的鲜血涂抹她红润的双唇。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夜色愈发深邃恐怖,透着血色的圆月却始终悬在天空正中,不曾偏移分毫。   月亮仿佛正含着笑意、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林中小屋。   待人偶师落下最后一笔,这具人偶终于完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偶放在镜子前,在鲜红的倒五芒星阵中点亮蜡烛,呼唤厄命女巫的降临。   只见,与成年人等身的人偶倏然眨了眨墨绿的眼眸,构成其身躯的硬质木材变得柔软,它有些迟钝地转过头,仔细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倒影,苍白而精致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它……不,应该是“她”。   她试着活动手肘、膝盖处的球状关节,操纵四肢站起,步伐从生疏变得自然。   在一阵木材摩擦的轻响中,女巫俯身的人偶缓缓走到人偶师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颤抖不已的憔悴男人。   她微微俯身,一缕暗红的卷发自肩头滑落,像一条在人偶师鼻尖上方摇晃的、艳丽而致命的毒蛇。   这位古老的女巫询问道:“我很满意这具躯壳。作为回报,你可以向我许下一个愿望。”   “不过。”   或许是由于常年缺乏与人的正常交流,女巫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口,慢吞吞地说,“记住——扭曲的愿望,最终也会以扭曲的形式完成。”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做,显得安静、美丽而无害,但单单只是暴露在女巫的视线中,人偶师便克制不住浑身的颤栗,就像小动物在天敌爪下时出于本能的畏惧。   疲惫混沌的大脑已经无法支撑他深思女巫的提醒,人偶师吞了吞口水,声音沙哑道:“我只祈求更多的材料,需要更多新鲜的、完好的、无暇的尸体,帮助我继续制作有灵魂有魅力的人偶!”   “您是灾难与不幸伴身的魔女,您大可随意地将一些灾难播撒在周围的城镇中,什么瘟疫、疾病都好……”   厄琉斯轻笑出声,向他确认道:“什么疾病都好?”   人偶师连连点头,通红的双眼中迸溅出狂热与渴望的光芒。   厄琉斯思索一瞬,弯起嘴角,“好,我明白了。”   透过窗户缝隙照进屋内的月光霎时间变得猩红,女巫直起腰,缓缓步入这诡谲艳丽的月色里。   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前,人偶师听到一句简单的回应:   “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胸膛内的心脏剧烈跳动,人偶师迫不及待地打开大门,向屋外探出头。   女巫大人会降下怎样的灾难呢?   干旱、洪涝,还是瘟疫?   他需要等待多久,才能等到最新一批的“材料”?   目光扫向屋外的瞬间,人偶师脸上的微笑就凝滞了,原本迫切期待的眼神立即转为浓浓的恐惧。   ——为什么……屋外的树木都变成了一个个双脚扎根进土壤、苍白的手臂向天空伸展的人形怪物?   这些“人”以双脚为根须,以长长的手臂为枝干,以茂密垂落的长发为树叶;它们肢体相依、头发相缠,密密麻麻地构成一片广袤的树林,内部几乎透不进一丝光亮。   人偶师独自站在这片林间,整个人都被“树林”的阴影所笼罩,风吹拂而过,它们的发丝便飘荡着,冰冰凉凉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被这些“人”无神的双眼所注视着,人偶师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打击,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像一个疯子似的,不管不顾地朝城镇的方向奔去……   几天后,人偶师突然发疯的事情就传遍了附近的大小城镇,居民们对此议论纷纷:   “诶,你们说怎么这么突然,毫无预兆地就精神不正常了?我刚刚在街上看到他,他现在看到人和灌木就尖叫,嘴里念叨着什么‘人是树、树是人’,完全不敢回他那间林子旁的小屋了。”   “别提了,我上次好心给他送面包,他却猛地把食物都打翻了,还疯疯癫癫地说我是树,我不应该会动、会说话,给他递东西吃一定是想害他……他的精神状态真的不对劲,注意让家里的孩子都离远点,小心别被打伤了。”   “他发疯也不算是预兆吧,本来就是一个怪人,出事前还闭门不出整整七天,说不准到底独自做了些什么……”   “附近的守墓人不是说,最近下葬的几具尸体都不见了吗?我怀疑就是他大半夜掘开坟搬走的,可能背地里信仰了某些邪恶的存在!我已经写信给附近大城邦的教会了,等教会派人过来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就清楚了,我们也不必担惊受怕。”   “如果他在闭门不出期间,真的向某些邪神祈祷了,那出事也不奇怪,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受理本次异常事件的教会,是附近城镇最普遍的主流信仰之一——生命教会,以及附近新建立的命运教会。   自从命运之主向各个世界的信徒赐予旨意与恩赐后,各地民间的命运教会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虽然目前还没有得到统一的管理和官方教典,但得到幸运恩赐的人们自觉担任起神官、组建起秩序,倒也逐渐初具规模。   经过教会神职人员的联合调查,判断人偶师身上的确留有未知存在的力量残余。   笼罩住他心神的力量,与其说像是一个致命的诅咒,更是一个极为恶趣味的玩笑——让人偶师把“树”与“人”的概念相互混淆。   从此以后,在他的世界里,“人”扎根在土壤里生长,无声地繁衍成林,而“树”行走在大街小巷,就像会行走的怪物。   无论在树林里,还是人群中,他永远会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同时,神职人员也在人偶师的木屋里搜查出数具尸体。   这些尸体经过某些药剂的处理,肌肤中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但也因此保持着生前不腐的模样。它们被人穿上华丽浮夸的服饰,打扮成漂亮的人偶,放在一面镜子后的隐藏展柜里。   据守墓人和死者家属证明,这些尸体都曾在附近墓园下葬,没想到竟然会出现在人偶师家中,作为他的“收藏品”出现。   最终,生命教会与命运教会的代表经过商议,共同判处人偶师偷窃并亵渎尸体罪、私自举行邪教仪式罪,将被关押在教会底层,由专职人员看管并引导。   “倒五芒星……”   与生命教会的驻城牧师告别后,命运教会的搜查官独自坐在教堂中。   这位年轻的搜查官沐浴着主的光辉洗礼,感到充满疑虑的内心逐渐宁静下来。   闭目养神片刻,她回想那面宽大镜子前的仪式痕迹,不禁面色沉重,“类似的标志,在仪式学中很常见,会是哪位神性生物呢?”   “呵,敢于在驻扎真神教会的地带‘作案’,祂应该足够强大,但也足够恶劣。单凭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祛除那个人偶师身上的‘诅咒’,或许只有请动主教及以上层次的大人物,才能够找到解决诅咒的方法吧……”   “至少在十年之内,人偶师都不可能正常生活了,他已经彻底被折磨疯了……留在教会地下的拘留所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就在搜查官感慨时,一个金发红眼的男人凭空出现在高大的神像之下。   搜查官怔愣一瞬,很快把眼前的人与宗教传说中的描述对上号。她慌慌张张起身,紧张地握紧拳头,鞠躬行礼:“使徒殿下!”   布莱斯向她颔首,声音温和地开口道:“遵循主的意愿,我将转达祂的两条神谕。”   “第一条神谕,是面向所有命运信徒的——从即日起,警惕厄命女巫已从混乱的根源中苏醒,她将朝世人打开手中的乌木匣,散播一场不幸的命运瘟疫。”   “如发现她的踪迹,立即向主祈祷,请求庇护。”   厄命女巫……   这个古老的名号,如一道闪电般闪过搜查官的脑海。   她难以置信地想:该不会人偶师所信仰的未知存在,就是这位女巫吧?   果然,下一刻,金发使徒仿佛看透了她内心的猜测,叹息一声:“第二条,只针对此世界中信奉主的信徒。”   “不要再试图探究那场仪式,也不要再让仪式的细节向外界传播……远离厄琉斯,是大多数普通人唯一能够做的。”   ——千万不要再吸引来一些奇怪的法外狂徒,向“女巫”祈祷了!   易逢初在心底大声叹气。 第114章   易逢初披上大祭司乌苏尔的身份, 再套进楚符的身体,有些不习惯地活动活动手指,准备进入他提前选定的副本。   只听游乐场系统呆滞错乱的声音:   「检测到玩家已丧失生命体征, 玩家数据不存在……」   「滴,与主系统联系异常,报错中,报错失败……」   游乐场系统本质上是一只存活在信息海中的虚空生物,它展开庞大而虚幻的身躯,每一根触须的尽头都连接着不同玩家, 时时刻刻读取着玩家们的游戏数据、检测生命体征,并且负责向玩家下达任务指令,完成简单的沟通工作。   而这部分普通异能者看不见摸不着、却始终与他们如影随形的触须, 就是所谓的“个人系统”。   理论上来讲, 一旦个人系统检测到玩家的生命体征等数据异常, 就会向系统主体报错,汇报给上级管理者处理;必要时, 也会直接解绑。   ——而被易逢初借用身份的“楚符”, 无疑就属于数据异常的一员。   不过对于易逢初而言,这只是小问题, 个人系统这种虚空生物的小触须, 实际上很好忽悠。   就在系统第一次察觉到异常, 试图向上报错的时候,易逢初就果断地把系统所在的时间打了一个死结, 让它不断在一小段时间之内循环,反反复复念出这两句提示音。   而现在易逢初再次启用楚符这个身份, 时间循环被解开,系统发出一阵机器重启似的嗡嗡声:   「重新检测中, 请稍后。」   「滴,玩家数据正常,生命体征正常,与主系统联系正常,报错取消。」   「通往新副本的传送门将在一分钟后开启,请玩家楚符做好准备。」   短暂的等待期间,楚符没有像大部分玩家一样清点物资和道具,而是原地踏踏步、伸展手臂,做做最基础的热身运动。   或许是很久没有使用这具身体了,他难免感到有些不适应。楚符的身高、臂长等条件都和易逢初本人不同,而这些因素都会影响人行动时的习惯和灵敏程度。   “既然要用它完成一个副本,那还是得调整一下,”他嘟哝着,“楚符是不是比我矮一点来着?视线高度也有点变化……”   等到传送门缓缓打开,楚符就毫不犹豫地踏入其中。   这次的副本,属于有背景故事的代入型副本。   刚刚进入传送门,玩家们就被系统投入到对应的副本身份中。   经历空间跳转之后,楚符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镜中倒映出的场景。   周围一片漆黑,唯有一根红蜡烛在镜子前燃烧,滴落几滴滚烫的蜡油。   在微弱的光线下,楚符发现自己正坐在镜子前的椅子上,左手拿着苹果,右手握着一柄水果刀,削到一半的苹果皮像彩带般挂在刀刃上——看起来是已经削断了。   握刀的手顿了顿,楚符并没有被眼前有几分诡异的场面吓到,镇定自若地替副本身份削完苹果皮,然后咬了一口脆甜多汁的苹果。   系统微不可查地沉默一瞬,接着开始播报:   「欢迎进入A+级副本“都市怪谈直播间”,祝您好运。」   「玩家人数:二十人。」   「副本介绍:您是否曾好奇过光怪陆离的都市传说?您是否想过亲身体验刺激有趣的怪谈故事?   好消息,在这座人类与怪物混居、正常与异象共存的城市,您将获得沉浸式探索怪谈的机会!   当然,考虑到您的体验感,将禁止使用5阶及以上水准的异能,希望玩家们都能够专心代入城市普通居民的身份,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冒险~」   「为了激发各位玩家的热情,本次副本将采用特殊机制——直播放映室。   系统将随机邀请神性生物进入放映室观众席,通过观看直播的形式,参与到副本环节中。」   「如果有幸获得观众们的喜爱,你们或许能得到巨额积分打赏、更多情报内幕等惊喜;但如果你是一个不受观众欢迎的主播,那很不幸,你或许会经历额外的危险与考验……   机遇总是和危机并存,对吧?这也是游乐场中不变的守则之一。」   「任务一:探索收集7个怪谈事件。(0/7)」   「任务二:直播间的观众们有自由选择放映室的权力,这将造成直播间人气值的变动,而人气最低的玩家将按照任务失败处理。   作为一名满怀期望的新人主播,你也不想成为最猫嫌狗憎的那一个吧?快快努力积攒人气吧!」   「任务三(支线):它们死了,但它们会回来的——请指认杀害它们的凶手。」   系统话音刚落,就有一块虚幻的电子屏幕凭空出现,这正是特殊机制中提及的直播间。   楚符颇感兴趣地打量着电子屏,发现屏幕上方还标着数字“8”,应该是他的直播间编号。   由于这会儿直播刚刚开始,观众们几乎是随机进入的直播间,初始人气值为45,已经有几条弹幕像一颗颗半透明的流星一样划过。   「第一次收到这个副本的邀请函诶,好新奇,我们观众需要做什么吗?」   「新人好可爱啊,我们是观众,当然只需要围观、选择自己偏爱的直播间,然后看主播作死啦!」   「感兴趣也可以随便打赏一点积分,量力而行吧。」   「我是不会给积分的∧∧反正只是人类玩家而已,数量多的是。」   「还挺喜欢直播的蓝眼睛的,主播看过来~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吗?」   「就是啊,态度太冷淡的话,我们可能会抛弃你,进入其它放映室哦?」   后面跟着几条起哄的弹幕。   又咬了一口苹果,楚符抬眼望过去,微微一笑:“嗯……想要我看着你们,是吗?”   “谁让我向来是一个有求必应的善良玩家呢?当然是如你们所愿了。”   电子屏上滑动的弹幕倏然一滞。   远在另一个维度的8号放映室中,坐在大荧幕前的观众们纷纷感到一股朝它们逼近的压迫感。   刹那间,观众们隐隐看到,在黑发蓝眼的人类主播背后,仿佛有一片华丽而虚幻的雪白孔雀屏展开,长长的翎羽末端,张开了一只又一只金边勾勒的眼瞳,灿烂如煊煊日轮,直勾勾地向它们看过来!   明明隔着遥远的距离,观众们却都下意识屏住呼吸,有种被孔雀翎上的眼睛仔细凝视、牢牢盯住的悚然感。   很快,那阵莫名而来的诡异压迫感就消散无踪,那面展开的孔雀屏也像是它们的错觉。   但所有观众都意识到,那不是错觉,是真实发生过的!   甚至就在压迫感和孔雀翎消失之后,观众们也能敏锐地感到,有一道道目光紧紧地缠绕在它们周身。   就像无形的、阴冷的蛇,每时每刻,如影随形,缠在它们身侧……   其中一个观众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副本,瞬间怀疑神生:原来做观众都这么高危的吗?   之前怎么没人提醒它?   这位观众的外形与大型水母相似,它立即翕动着伞盖,翩然飘动到放映室门口,尝试逃离这里,前往别的直播间。   然而,在触须缠绕上门把手的那一刻,水母观众忽然又沿着来时的轨迹回到座位席中,就像一段录像被倒着放映——而对于身在录像中的低位存在来说,录像带之外的手无论是在倒退进度条,还是在加速拉近,它们都毫无还手之力。   水母观众还不死心,反复尝试多次,但无一例外地退回了原地,着急得触须都打结了。   楚符将它的尝试收入眼底,对着电子屏幕幽幽开口:“为什么要离开呢?是不喜欢我的视线吗?”   “一腔热情却得到这样的回报,真是让新手主播大受打击啊。”   青年的语气哀怨而低落,可这次再也没有观众敢贸然开口,生怕引起他的注意。   被他间接点名的水母观众更是全身僵硬,几条亮晶晶的触须僵得笔直,淡蓝色的伞盖逐渐憋得变色,变成正红与橘色渐变的色彩,如同朝霞般艳丽。   电子屏安静许久,楚符无聊地啃完一整个苹果,把果核扔进垃圾桶,才看到新的弹幕出现:   「???」   「我嘞个神啊,这是什么情况?」   「……参加这个副本的观众环节五次了,第一次开出隐藏款,在线求转运道具。」   「想转运还是向命运祈求比较快,这边建议原地改信呢~」   「不是,主播这真的是人类吗?现在人类都是这种强度了?」   「奇怪,这个副本不是会封锁玩家5阶以上的能力吗。。。」   「那真相就很简单了,要么主播的力量凌驾于系统之上,要么刚刚那不是异能的力量,而是神性污染……」   「草,我们不是神性生物吗?没想到居然会被主播污染!」   「在这场副本里,怎么感觉我们观众比主播更像挑战者……」   「呜呜呜主播我给您跪了,求求别再盯着我了,我还是一只幼崽啊,我真的害怕qwq」   「主播,请问您能不能和我们透个底……您到底是哪位大佬批着玩家皮进场的?」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楚符微笑:“欢迎加入我的怪谈直播间,你们应该会不离不弃,始终陪伴我吧?”   不等弹幕回应,他就点点头,自问自答道:“你们会的。”   观众:   「这话问的,说得好像我们能走得了似的。」   「……我们的荣幸。」 第115章   副本正式开启后, 其余玩家同样在与直播间互动沟通。   「主播快点探索怪谈吧!」   「就是就是,一直平平淡淡的可太无聊了。」   「嘻嘻,之前也看过几次直播, 这个城市可是有许多有意思的怪谈哦~」   「期待主播的探索结果。」   视线从弹幕上移开,榆茵对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观众们没有半分好感。   但“人气值比拼”的副本机制,让玩家不得不迎合观众的需求;而大多数观众不会在意主播死活,更有甚者还不怀好意,只在乎能不能看到足够刺激新奇的直播……   “真是逼着玩家去作死啊,”榆茵在心底冷笑, “不愧是A+级副本,对玩家的恶意真大。”   她站起身打开灯,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公寓, 仅有一厅一室一卫, 典型的独居户型。   榆茵在公寓里搜查一番,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唯一令她感到违和的,就是她刚刚进入副本时, 面对的那扇全身镜——镜子支架上包裹的白色气泡膜还没撕下来, 看起来与其它陈旧的家具格格不入。   “‘我’特意买了一面新镜子,不放在卧室, 反而摆在客厅中心?这也就算了, 为什么‘我’还要把椅子搬到镜面前……哪个正常人会面对镜子坐啊, 看着不慎人吗?”   榆茵觉得,这面镜子的用途恐怕不简单, 不像是单纯地添置家具,倒像是用于进行某种仪式一样。   除此之外, 她还翻出了副本原身的身份证件。   为了提高代入感,系统帮玩家把副本内原身的名字和脸都自动替换了。   因此, 榆茵就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各种证件照片、合影上,唇角勾起与她本人性格不符的灿烂弧度,动作亲热地挽着陌生的人。   “啧,系统还是不够智能啊,这些照片好ooc。”   吐槽一句,榆茵为观众们读出了原身的身份信息:“原身23岁,是桂音市中文大学本科三年级学生,在大学附近租房独居。”   她对着电子屏随意展示了一些证书、奖状,评价道,“看起来成绩挺不错的,常常参与志愿者活动……”   弹幕:   「所以呢?这和副本有任何关系吗?」   「主播别水时长,快找点有用的线索!」   「太无聊了,什么时候能来个怪谈啊?好想看主播艰难求生的样子。」   “别催别催,在找了……”榆茵敷衍道,忽然翻出一张证书,顿时眼前一亮,“等等,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大学生社团成立申请书,社团拟定的名称是“都市灵异传闻分享社”,成立时间大概在一年前,右下角还印着学校社团管理中心的鲜红印章。   “这个社团,一看就是作死青年聚集地,像是那种恐怖片多发地……原身坐在镜子前的古怪行为,不会就和社团有关吧?”   “也不知道社团一共有多少成员,该不会二十名玩家拿到的身份全都是社团成员吧?”   就在这时,门铃声响起,打断了榆茵的思绪。   榆茵立即提起警惕,在弹幕密集的催促中,她有意减轻脚步声,缓步挪到大门前。   见屋里没有回应,门铃又响了几声,尖锐刺耳的铃声不断回响在楼道里,一声比一声急促,仿佛门外的拜访者正在变得越来越暴躁不耐烦。   榆茵屏息凝神,把眼睛凑到猫眼前,谨慎地打量屋外的景象。   楼道内,昏黄光线的声控灯时不时闪烁,照亮一道灰白色的人影。   人影没有毛发,没有衣服,也没有具体的五官和器官特征,只有一具瘦长而光秃的身躯,以及躯干上的椭圆形脑袋,勉强可以看出类人的形状。   它体表的颜色既不像健康自然的肤色,也不是病入膏肓之人的惨白或蜡黄,而更像是水泥凝固后的浅灰色,让人联想到蹩脚雕塑家手下的半成品人像。   灰白的人影映在小小的猫眼中,被进一步扭曲拉扯,如同一道人在灯光下投出的阴影得到了实体,然后从平面中爬了出来、站到门外,模仿人类按响门铃。   榆茵刚刚把眼睛贴到猫眼上,瞳孔微缩,仔细观察门外的人影,却见人影蓦然抬头,没有五官的面孔直直朝向猫眼的方向。   灰白人影没有双眼,但在这一刻,榆茵心中却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它在与她对视。   它也在……隔着猫眼凝视她。   叮咚一声,系统提示:   「恭喜玩家解锁怪谈——“不要看孔隙”。」   「祝您好运。」   不要看孔隙……?   榆茵默默重复一遍,敏锐地注意到一个细节:怪谈的名字不是“不要看猫眼”,而是使用了“孔隙”这样囊括的范围更大的词汇。   这是否说明,门外的怪物并非仅仅是和猫眼绑定?   说不定只要有孔隙存在,就能满足它的触发条件,甚至是杀人条件!   榆茵猛然后退几步,门外的怪物似乎没有再试图按门铃,楼道内外瞬间陷入一片异常的寂静。   它走了吗?   就这么轻易消失的话,那是不是说明这个怪谈的攻击性并不高?   榆茵一边后退,一边双眼紧紧盯着大门,时刻关注着一切异动。   在客厅里站了许久,榆茵猜测怪物说不定已经离开,刚刚想要放下戒备,就有一阵冷风卷进室内,吹开了旁边的窗户。   榆茵一个激灵转过头,就见那窗户半开半掩的缝隙之间,出现了那道熟悉的、瘦长的灰白人影。   仍然是那张没有五官,难辨情绪的面孔。   仍然是在透过缝隙静静凝视着她。   唯一的不同是……它离缝隙的距离,似乎比之前近了一点。   榆茵心头一跳,她好像明白这个怪谈的规则了。   只要有“孔隙”形成,而她的视线透过孔隙看向另一侧,就必然会与那道人影对视。   每一次对视,它都会距离她更近一点……   或许,等到它彻底钻过孔隙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   深吸一口气,榆茵不敢再四处乱看了,因为每一次注视,都可能加速她死亡的过程。   榆茵想了想,手指娴熟地探进眼眶,把两颗眼球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保存好。   怪谈靠近她,不是需要与她对视吗?   那好,她直接把眼睛摘下来,杜绝发生“对视”的可能性!   此举一出,电子屏上的弹幕激增,显然观众们就喜欢看主播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   「???」   「你们生命领域……(欲言又止)」   「赞美生命之树!这是我们的基操,不爽不要玩~」   榆茵用异能“生命礼赞”改造了喉咙的结构,模拟出蝙蝠那样利用超声波探测环境的能力,摇了摇头,煞有介事地点评道:   “生物感知外界的方式,又不止‘用两眼看’这一种。”   “这个怪谈对生命的理解,还是太局限了……”   孔隙后无处不在的灰白人影:“……”   它的身影停顿几秒,然后默默消失在窗户外。   系统提示:「恭喜玩家成功收录怪谈“不要看孔隙”,目前任务一进度1/7,请再接再厉!」   ……   就在别的直播间的观众欢声笑语时, 8号直播间内却陷入死寂。   楚符的孔雀翎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它们,使所有观众都感到如坐针毡。   尤其是那只多次试图逃离的水母观众,原本蓝莹莹的伞盖从蓝变红、又从红变绿,色彩的多变反映出它内心剧烈的情绪变化。   在黑暗的环境中,水母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就像酒吧里的激光镭射彩灯一样显眼。   它不安地独自变了一会儿色,伸出触须戳了戳旁边座位上的神性生物:“郝哥,你之前带我过来,也没告诉我可能遇到这么可怕的玩家啊?”   “……要是我知道,那我也不来了。”   坐在水母旁边埋头自闭的郝友谦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在广告公司原地倒闭后,他默默疗伤许久,最近才从破产的阴影中打起精神来。   重整旗鼓后,郝友谦打算利用半梦魇的身份,再度打入神性生物内部,好好寻找一下新的商机。   但没想到,他刚刚踏出重新创业的第一步,就又遇见了这位熟悉的祖宗……   郝友谦面露痛苦之色,他不明白,为什么乌苏尔这种实力的强者,现在居然沉迷于扮演玩家闯关的游戏!   这是在干什么,和小屁孩们过家家吗?   郝友谦不语,只是一味地蜷缩身体、贴着椅背,像鸵鸟一样缩着脖子,尽量降低存在感,生怕再度闯入这位老熟人的视野。   由于观众们兴致低迷,楚符身边的虚幻屏幕上只偶尔闪过几句没有感情的夸夸——其中每个字都显露出迫于生存需求的谄媚。   在楚符之前,从来只有主播们使尽本领讨好观众,尽可能留住人气值,并试着从直播间谋求更多好处;   但在楚符的直播间,居然是观众翻来覆去对主播说好话,成为这个副本诞生以来的奇景。   就仿佛“主播”与“观众”的地位颠倒过来,权力倾斜向看似温和有力、有求必应的好心人主播。   和其余玩家一样,楚符也第一时间搜查了登入副本的地点,也就是原身的宿舍。   但他找到的线索,要比榆茵找到的社团证书更惊悚。   楚符在衣柜里发现了一堆浸透血迹的衣服,而在衣服胸前的口袋里,还有原身的学生证——同样沾满干涸的血迹,猩红晕开,覆盖住蓝底证件照中青年的面部,只剩下姓名栏处楚符的名字。   他捏住衣服还算干净的两角,微微抖了抖展开,看见上衣中心有明显的锐器划出的豁口。   “凶杀案?……这个出血量,衣服的主人还活着吗?”   楚符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原身也许杀了人,不知为何选择把受害者的衣服带了回来。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会把学生证放在口袋里的,大概率应该是学生证的主人——副本里的“楚符”。   “总不可能,原身早就遇害了吧?”   若有所思地放下衣服,楚符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正好此刻夜幕降临,这让他打算去最近的墓园逛一逛。   就算找不到任何线索,这也是触发怪谈的好时机!   楚符走出校园,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师傅乐呵呵地打招呼:“小伙子,大晚上打算去哪儿啊?约会吗?”   楚符回以礼貌的微笑:“麻烦去一下附近的墓园。”   瞬间,司机师傅脸上和蔼的笑容就僵住了,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恐怖小说里的桥段,光溜溜的脑袋边缓缓滑落一滴冷汗。   楚符见司机面色不对劲,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有没有问题,又试探性地补充:“呃……谢谢师傅?”   “……”   司机在心里大喊,这是礼不礼貌的问题吗?   这是大晚上有人独自去墓园,这事儿本身就不对劲啊!   定了定神,司机师傅竭力劝说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鬼,然后开启车辆,缓缓开上马路。   在等红绿灯的间隙,司机师傅觉得车内气氛太沉闷了,这种安静让他瘆得慌,所以他试图调节一下氛围,主动搭话:“小伙子,大半夜去墓园干什么?想念故人了,就突发奇想去看看?”   年轻人就是太心急了,探望、扫墓也应该挑白天,阳气足的时候去啊……司机腹诽着。   “嗯,去看看人。”   见楚符点头,司机刚想松一口气,就透过后视镜看到他面露迟疑,像是想到什么,又态度严谨地说:“不过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去看我自己。”   司机:“?”   心跳都漏了一拍,司机师傅默默抓紧了方向盘,感到无助极了。 第116章   什么叫“也可能是去看我自己”……?   出租车上, 空气近乎凝滞。   司机动作僵硬地把控着方向盘,如芒在背似的,时不时偷偷瞥后视镜几眼。   时刻确认后座的乘客看着还像是个人——身上既没有多出莫名而来的血迹, 眼睛也没有变成瘆人的全黑或全白,更没有忽然来个跳脸杀……   司机才能汲取到一点安全感,忍住遍体的寒意,默默提高车速。   他之前就听同行说起过,半夜在外工作有时候会遇见“阴单”,这些乘客可能是跨越阴阳边界、暂时还阳的鬼魂, 只要不惊扰它们,尽快满足它们的愿望,一般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当然, 也有夜车司机因此丧命。   死者之中, 有的是突然拐弯、主动撞上疾驰的卡车, 有的是失踪多日,最后尸体和车被发现于汽油根本支撑不到的千里之外……   对于这些鬼神之说, 司机师傅原本都是不屑一顾的, 但他今天却觉得,明天得去寺庙好好拜一拜, 最好求个护身符什么的。   各种恐怖传说在脑海中徘徊, 司机感到心脏一跳一跳的, 几乎要跳到嗓子眼,面色一阵白一阵青。   楚符并不了解司机丰富的心理活动, 他静静地坐在后座,手肘撑在车窗前, 手掌支撑着半张脸,百无聊赖地望着车外的景色。   城市夜晚缤纷变幻的灯光照在他脸上, 也照亮了许多隐藏在各处的异常。   比如,楚符看见路旁的公交车站路牌下,有一把颜色鲜艳的红雨伞悬浮在半空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在打着红伞等车;   而缓缓驶来的破旧公交车内灯光闪烁,时而呈现出空荡荡的车厢,时而显现出坐满整辆车的人影,这些乘客坐得满满当当,青灰色的面孔朝向前方,被公交车带往未知的目的地;   还有途经的一栋居民楼,隐约可见一个人从楼顶跳下来,坠落到地面却不见人影,过了一秒,那个人又站在了顶楼,再度以相同的姿势跳下来;   除此之外,楚符还看到吊着密密麻麻的人的猪肉铺、手机地图上不存在的岔路、没有司机但自动驾驶的车辆、掏出自己的肠子绕在脖子周围的怪人……   十步一怪谈,真热闹啊。   楚符觉得,这座城市真正的魅力和灵魂,大概是到夜间才展现在人们眼前的。   在司机沉默的努力下,出租车没过多久就停在了墓园门口。   楚符刚刚被放下车,还没来得及关上车门,司机就猛地踩下油门,就像背后有鬼在追车似的冲了出去,刷着黄漆的车门还在风中剧烈摇晃,几秒钟后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车屁股后掀起的风拂动散发,楚符隐约听到司机的哀嚎,好像是在和电话另一头的人喊道:   “兄弟们!最近夜里开车千万要小心啊!我撞鬼了——”   “司机师傅真是性急。”   楚符目送出租车离开,自动忽视了那句撞鬼发言,感慨道,“一路开过来也这么快,可能是急着接别的单子吧。”   系统:「……恭喜玩家创造怪谈“搭车通往墓园的年轻男鬼”,目前传播人数为371,请再接再厉。」   「任务进度1/7。」   “原来自身行为导致一个怪谈传闻的产生,也能算是完成任务?”   楚符露出思索的神色,“当然,系统不可能不设置任何限制,让玩家随意瞎编也能过关。”   “条件可能是,创造的怪谈要有一定传播力?或者怪谈的核心确实存在,才能够被系统认可?”   例如,这个新生的出租车怪谈,就是以楚符本人为核心的。   虽然与司机的猜测不同,楚符并非从阴间搭车的鬼怪,但他的确做出了一系列被判定为“怪异”的举动,并且他的事迹被飞快地传播了出去……   ——谁说怪谈一定是指鬼呢?   奇怪的事、奇怪的人、奇怪的现象,甚至是奇怪的物件,都可以被称之为“怪谈”。   楚符猜测:“这么看来,这个副本所谓的怪谈,本质上说不定就是人们的‘相信’与‘恐惧’。”   下次见面,他得好好感谢一下司机师傅了——这么快就能积累三百多的传播人数,这个怪谈的产生离不开他的贡献。   楚符觉得,司机师傅刚刚可能是在整个桂音市的出租车司机群聊里分享了“撞鬼”经历……   观众们看着他沉默思考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心慌,他不说话让它们很难揣测他的心情啊!   于是几条弹幕划过:   「谁能看透,主播现在在想什么?」   「看不透,但我知道一定有人要倒(挨)霉(吓)了。」   「……已经为副本里的NPC和其他玩家点蜡了,祝他们好运。」   「笑了,别人的怪谈直播间都是探索怪谈,结果主播的怪谈直播间是现场演绎如何制造怪谈()」   「谢谢主播亲身指导,已经在记笔记学习了。」   墓园面积不小,四周由漆黑的铁艺围墙护栏圈起来,如同一柄柄黑铁之剑直指夜幕,散发出肃穆的氛围。   楚符缓步走进墓园,或许是正常人都不会在夜晚来扫墓的缘故,园内只有寥寥几盏路灯,且路灯之间的距离很远,这让大部分道路和道旁的坟墓都隐没在黑夜中沉眠。   进门右手边有一间管理亭,暖色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照出来,在一片漆黑中十分显眼。   管理亭内,坐着一位正在值夜的中年管理员。楚符毫不遮掩地在她眼前晃过,管理员却对这位夜间访客视而不见,没有半分要拦下他的意思。   怀着疑惑的心情,楚符打量几眼管理亭,看到了里面贴着的规则——   “桂音陵园值夜守则:   第一,非巡逻时间内,请尽量不要离开管理亭,如若离开,本陵园将不对您的人身安全负责;   第二,夜间需要巡逻三次,分别在18:00、24:00及次日6:00,必须于半小时内结束巡逻,回到值班室;   第三,巡逻期间,切记不要回应来源不明的呼唤,被拍肩膀不要回头,听到孩子的嬉笑或哭声不要理睬,有人在黑暗中与您擦肩而过也不要转头,请装作您看不见、听不见它们,并尽快结束巡逻;   第四,巡逻期间,请确保您走在靠近围墙的大路上,如感到脖颈发凉、后背沉重、听到尾随的脚步声或逐渐走上小路,请立即前往路灯下闭眼休息一分钟,并尽快结束巡逻;   第五,本陵园不支持夜间扫墓,不会出现晚间访客,如果您看到了夜晚前来的客人,请记住——它们并不存在,一切都是您的幻觉;   第六,如果有访客做出挖掘坟墓、偷窃贡品、损坏公物等行为,请及时联系安保处,将由专人前来处理;   最后,祝您生活与工作愉快。”   楚符现在明白,为什么管理员对他视而不见了。   她不是真的看不见他,只是严格遵守规定,装作楚符并不存在!   而且这位管理员经验丰富、演技精湛,眼神极为真实自然地掠过楚符,自顾自地干着手里的事,连楚符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是在演戏。   不愧是生活在怪谈遍地走的城市里的居民,如此从容。   略过管理亭,楚符在墓园里边走边看,着重关注了修建时间最新的那批坟墓,看看能不能找到原身的。   他本来没有抱太大期望,毕竟他也不确定原身最后是生是死,而且也不是每个人去世后都会被安置在墓园的。   但是很显然,幸运站在楚符这一边。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楚符”的墓地,因为这座坟实在是太显眼了——在一众打理良好、看得出常有亲朋好友探望的新坟之中,唯有“楚符”的坟前没有任何贡品,两侧甚至开始冒出绒毯似的杂草,显得异常冷清凄惨。   眯起眼分辨出墓碑上的文字,楚符自言自语:“才死了半个多月,按理来说不应该没人来探望。”   “是原身真的人缘差到这个地步,还是说……其他人都把他的死亡遗忘了?”   联想到他还能以原身的身份行动,楚符倾向于后一种可能,但这样就出现了新的问题:“那现在的我,又是什么身份呢?难道是‘我’杀了真正的原身,取而代之?”   楚符想了想,对坟墓双手合十,低声说了一句“无意冒犯”,然后掏出手机,对着墓碑拍了一张照片,留作证据。   接下来,楚符又在墓园里悠闲地逛了一会儿,看看能不能触发野生的怪谈。   与这座城市的其它角落一样,夜晚的墓园,也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   孩童嬉戏打闹的笑声中,间杂着莫名而来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老人低低咳嗽的声响。   还有一只鲜红的高跟鞋凭空出现在黑暗中,源源不断的鲜血从鞋面里溢出,浸透地面,把四周的土壤浸染成深红色。   “热闹点好啊。”   楚符欣慰地点头,但不知为何,每当他想上前和这些“原住民”打招呼,那些异常的景象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乎这些怪谈也保留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同时攻击性不高——要是它们真的都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家伙,那区区管理亭也根本护不住值夜的管理员。   就在楚符遗憾地叹气,打算离开墓园时,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楚符的肩膀,让他脚步一顿。   楚符转头,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   老人的模样实在是太苍老了,层层叠叠的褶皱堆积在他脸上,尤其是他咧开嘴角微笑时,这些皱纹就开始交叠、蠕动,就像老树皮上深刻的纹路,在暗处尤为狰狞。   浑浊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楚符看,老人声音沙哑道:“真是年纪老了,腿脚都不中用了……年轻人,能扶我一把吗?”   在老人看不见的电子屏上,一时间闪过许多弹幕,观众们纷纷为他哀悼点蜡。   楚符平静地俯视着瘦小的老头,嘴角忽然勾起微笑:“好啊。”   “老人家想去哪里?我送您。” 第117章   “谢谢啊, ”老人咳嗽几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指向墓园的某个角落, “我要去那里。”   楚符一副热心市民的模样,微微弯下腰,主动地扶住老人的肘关节和肩膀,带着老人家一步一步缓慢地挪过去。   走着走着,老人搭在楚符身上的手越来越冷,两人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墓穴中伸出来,拖拽着楚符向前的步伐。   老人的眼瞳诡异地挤到眼角边缘,不断兴奋地端详着楚符的神色, 期待这个没有防备的年轻人露出惊恐的表情, 却不得不随着他一步步迈向荒凉的坟墓……   但让老人失望了, 楚符始终面色镇定,甚至还带着礼貌的微笑问候他, 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异常。   这段路快走到尽头的时候, 一双红色高跟鞋出现在不远处,焦躁地来回踏步, 发出一声声急促的动静。   “踏踏!……踏、踏、踏踏踏……”   高跟鞋的走动速度越来越快, 鞋尖时不时朝向老人的方向, 就像是在急切地提醒他什么。   同时,孩童哭泣的声音也在黑夜中响起。   与平常故意吓唬人的哭声不同, 这次的哭嚎中透出真情实意的难过和恐惧,让人联想到一个被噩梦惊醒吓哭的小孩。   楚符朝哭声的来源望了一眼, 这阵凄厉的哭声就骤然停歇,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呜咽都只能吞进肚子里似的。   “这是什么动静?”楚符故意佯装疑惑, “这附近向来这么热闹吗?”   老人干笑几声,怕楚符被这些“邻居”提前吓跑了,敷衍道:“什么动静?我什么都没听见,你别多想……”   其实他也感到有些奇怪,怎么现在这些家伙都一齐冒出来了?   还有那双红鞋子,踢踢踏踏得都快鞋底冒烟了,在紧张兮兮地朝他比划着什么呢?   思索一会儿,老人警觉起来:该不会它们都想和他抢猎物吧?   于是他对这些怪谈的提醒置若罔闻,暗暗加快脚步,尽快把楚符带到了他的坟墓前。   楚符打量着眼前的墓碑,碑角有几道细微的裂纹,底下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苔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而墓碑中间,挂着一张黑白遗照,赫然就是他身侧老人的模样。   在碑前,一左一右供奉着两只纸扎人。   左边的纸扎人已经彻底损坏,连脑袋都塌陷一半,看不清面目;右边的纸扎人头顶两个圆球状的发髻,圆盘般的大白脸上画着腮红,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缝儿,鲜红的嘴唇咧出笑容,是乐呵呵的童女形象。   楚符顿了顿,见老人没开口,觉得老人大概是想要吓他一下,便选择配合对方的表演:“老人家,您就是想到这里?大晚上不回家吗?”   浑黄的眼底浮现出阴森刻毒的神色,老人压低嗓音笑了几声,缓缓开口:“这就是我家啊。”   “我已经在这里住十多年了,唯一的夙愿,就是身旁有两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作伴。可惜天公不作美,天降暴雨雷霆,损毁我一童子,仅剩童女孤零零地与我为伴。”   “年轻人,你这么好心送我回来,不如就留在这里陪我吧,恰好为我凑齐一儿一女……”   说着,老人上上下下扫视楚符,遗憾地撇撇嘴,嫌弃他年纪也略有些大了。   没办法,目前只能勉强凑合着了。   老人正期待楚符露出恐惧的眼神、发出绝望的尖叫,但没想到他反而微微一笑,亲切地攀谈起来:“原来老人家您住这里?好巧,我的坟也就在那边呢,离您的不远,就隔了三排。”   “那我们就算是邻居了,以后可以多多交流,您感到寂寞了,也能去我那里串串门。”   楚符热心地打开手机,给老人展示他前不久拍摄的坟墓照片,“您看,这就是我的坟,长这样——您千万记住了,以后别走错。”   面对凑到他脸前的手机屏幕,老人下意识眯起眼,看清了照片中的坟墓。   坟墓上的遗照里,熟悉的年轻人直勾勾地看向照片外,嘴角露出温和的笑意……   老人瞬间愣在原地,感到寒意自脚底蔓延上来,浸透全身。   作为亡灵鬼魂的一员,老人当然不怕自己的同类,但他同样会畏惧超乎自己认知、违反自身常识、无法理解的存在。   无聊的时候,老人常常游荡在墓园各处,把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都看过几遍,无论新的旧的,他都能第一时间了然于心。   所以老人确信——他根本不记得墓园里有这个年轻人的墓碑!   但从照片来看,这张照片就拍摄于今夜,甚至就拍摄于半小时之内,墓碑后的背景也是老人极为熟悉的景色……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凭空多出一块他从未见过的墓碑?   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令老人打了一个激灵,猛然扑向楚符指出的方向。他连模仿正常人走路都忘了,双腿晃晃悠悠飘在半空,很快就来到了“楚符”墓前。   “是这块碑,就在这里没错……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老人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随后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数起了每一排墓碑的数量,嘶哑的声音在风中颤抖:   “一、二、三……二十!”   “一、二、三……二十!”   “一、二……十八、十九?”   清点墓碑数量后,老人发现一个更加惊悚的事实——墓园的每一排都整整齐齐地排列了二十块墓碑,不会多也不会少。   但在此之前,他们所有人和怪谈都一致无视了“楚符”的墓碑,不仅看不到这片坟墓的存在,还自然而然地认为,唯独这一排是只有十九块墓碑的,而这是很合理的、无需怀疑的……   这个青年人,究竟是谁?   或者说,“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墓园里会多出一块……原本不存在的墓碑?   这种熟悉的场景和事物被颠覆的怪异感,让老人也不禁感到恐惧。   他站在“楚符”的墓碑前,明明他早已没有呼吸和体温,此刻却仍然感到全身阵阵发凉,喉咙发紧,仿佛胸膛内的心脏也再度跳动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那双反复踢踏的红鞋子,到底在试图提醒他什么。   它在焦躁地警告:快离身旁那个披着人皮的未知存在远一点……   “老人家,您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楚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脖颈僵硬地扭过头,老人看到青年脸上带着与遗照上一模一样的微笑,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月光下如同悬浮的鬼火,散发出幽微的荧光,格外瘆人。   “啊啊啊啊——”   有鬼吓鬼啊!!   老人干瘪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尖叫,随后身影就迅速沉入土地,彻底消失不见了。   墓园再度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成功吓了鬼,楚符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听到系统提示道:   「恭喜玩家创造怪谈雏形“不存在的墓碑”,目前传播人数为13,请再接再厉,帮助它成为一个具有影响力的完整怪谈吧!」   楚符询问:“需要传播多少人,才能形成完整的怪谈?”   系统回答:「合格标准为200人;如有传播对象质量较高,也可降低标准。」   楚符了然地点头。   毫无疑问,在系统看来能被评价为“质量高”的个体,大概率是具有比普通人更高的能量,比如异能者,比如神性生物,再比如那些怪谈……   不愧是他选中的“舞台”,这个副本果然有点意思!   心情愉悦地走到墓园门口,楚符忽然想到一件事:“等等,之前那趟出租车,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付钱?”   ……   时间过去一个半小时,勤勤恳恳的司机师傅又完成了几个夜间订单。   他多么想念家里明亮的灯光、热腾腾的夜宵、温暖的被窝啊……   然而,他今天赚到的钱还不够多,迫于养家糊口的压力,他只能继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奔波。   由于“鬼搭车”给司机留下的心理阴影,后来他再搭乘乘客,都要提前降下车窗,谨慎地问一句乘客的目的地,见没问题才放人上车。   先前的惊吓,再加上后续不停歇的工作,令司机逐渐感到困倦。   于是,他在一盏路灯下靠边停车,锁死了车门车窗,枕着手臂趴在方向盘上,闭眼小憩片刻。   等他再迷迷糊糊醒来,一只手从后座伸过来,递给他几张钞票,“师傅这么晚还在外面,真是辛苦了。之前打车忘记给钱了,真是抱歉。”   “谢谢、谢谢,不辛苦……”   司机头脑还是懵着的,梦游般地接过钱瞄了一眼,估计出远超一般打车费的金额,“哎?老板,这车费给多了……”   说到一半,他猛然瞪大眼睛,意识到违和之处——车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吗?   他才刚刚一觉睡醒呢,哪来的什么乘客?!   而且这声音,怎么就有点熟悉呢……   司机一卡一顿地转过头,对上那双含笑的深蓝眼眸,楚符朝他笑道:“钱多点是应该的——既是谢礼,也是赔礼,之前吓到你了。”   “那接下来,能麻烦师傅把我送回学校门口吗?” 第118章   面对易逢初礼貌的请求, 司机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   有无数个瞬间,他甚至想就此两眼一翻,遵从心底的想法晕倒, 以此逃避现实。   然而,如鬼魅般凭空出现的青年笑了笑,补充道:“车费两千。”   这一刻,本来已经位于昏迷边缘的司机浑身一颤,抖擞精神,似乎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他再透过后视镜看楚符, 都不觉得青年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的模样鬼气森森了……   这位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乘客,简直是在黑夜中散发着财神的光芒!   在金钱的激励下,司机师傅立即挺直腰板, 努力克制住双手的颤抖, 把车开得又快又稳。   半小时后, 明黄色的出租车稳稳停在桂音大学门口。   楚符下车站稳,靠着车门打开手机, 刚想扫码付款, 却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在脑海中紧急询问手机:【等等,我自己的银行卡是不是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付账?】   【……是这样的, 】手机沉默一下, 【我还以为你是想用原身留下的财产付款。】   楚符又掏出原身的手机扫了一眼, 顿时被穷笑了:【余额3.45,他有什么财产?】   司机师傅坐在车内, 将车窗摇下一条仅能露出眼睛的细缝,谨慎而敬畏地打量着楚符, 随后声音虚弱道:“咳咳,如果没有更多我们阳间、咳咳, 我们这里的钱,那就算了。”   “其实刚刚您补上的车费,都够让我绕城兜个圈了,谢谢啊……”   就是以后再有这么刺激的活儿,还是不要再找他了。   司机暗暗祈祷。   “不,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这笔钱是你理应得到的,”垂眸想了想,楚符微皱的眉头舒展开,从容地收起手机,“我知道怎么付账了。”   “继续正常工作和生活吧,我的车费将在2小时内送到你眼前。”   司机总觉得他嘴角的笑容透出些神秘的味道,还来不及细问,就见青年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校门后。   满怀疑惑,司机驾着车,慢慢地行驶在道路上。   不知不觉中,他就开到了一段平时不常来的地点,看看前后空荡荡的样子,他无奈地想,或许今夜不会再有乘客了。   忽然,一个头发杂乱的妇女急急忙忙跑到路边,拦下了这辆出租车,上气不接下气地催促:“快、快带我去第二人民医院!”   “麻烦尽量开快点,我女儿快生产了,我要快去看看!”   一听事态紧急,司机连连点头,果断踩下油门加速行驶,期间妇女六神无主地向司机倾诉:“师傅,能碰见你真是太好了!”   “时间太晚了,刚刚我在路边急得团团转,都见不着一辆出租车,我又不会开车,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妇女付了车费,急急小跑几步,忽地又想到什么,回过头来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司机手里。   “哎呀,怎么忘了这件事……”   “师傅,今天真的谢谢你啊,这是我提前准备的红包,想为女儿和孩子讨个彩头的,你收好吧!”   “师傅,祝你好运!也祝我们家好运!”   司机怔怔地拆开红包,从里面抽出两张金灿灿的钞票——在他们这个国家的货币体系里,最大、最珍贵的纸钞面额是一千元整。   此刻他顿时明白,那个神秘的年轻人是用何种方式付清车费的了。   司机心想,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了。   第二天,司机还没从昨夜的奇妙经历中回过神,就被几个身穿制服的官方组织人员找上门,制服胸前印着一枚独特的标识——一只笔尖猝火的钢笔,钢笔周身环绕着两条对称旋转、形如DNA的锁链。   钢笔代表探索真相,记录事件本貌;锁链代表收容异常,将其危害性控制到最低。   这个世界遍布各种奇形怪状的怪谈,人类又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呢?   哪怕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在怪谈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也会有一批又一批人自愿点燃生命,照亮前路,在世界危机四伏的阴暗面中摸索着前行。   调查员们向司机展示了证件,严肃开口:“您好,我们是桂音市异常收容所的调查员,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在详细了解司机昨晚的所见所闻后,一位调查员翻开记录册,打算初步记下新怪谈的信息。   而在空白页之前,已经有一条新记录——   “2025年1月6日晚,20:32:03   桂音市南郊墓园值夜管理员汇报   收录怪谈:看不见的墓碑   初定危险等级为D,临时编号D-0174   收容地点:南郊墓园;收容方式:无   怪谈特性:D-0174的外形与普通墓碑一致,高2尺7寸,宽1尺8寸,展现出一定程度干扰人的认知,使人下意识忽略、遗忘它的特性。   墓主姓名楚符(男,23岁),明确死亡记录在2024年12月17日,但后续仍有他活动的记录,而周围所有人都遗忘了他的死亡,目前状态不明,目的不明……(详见B-062的档案)”   调查员提笔斟酌一阵,最终写下一篇新的记录草稿。   “2025年1月7日,9:13:34   桂音市云运集团出租车司机刘庆国先生口述   收录怪谈:往生者   初定危险等级为B,临时编号B-062   收容地点:B-062日常活动范围为包括桂音大学在内的城市西南区域,面积约650平方公里,目前无任何有效收容方案。   怪谈特性:   B-062拥有人类年轻男性的外表,23岁,黑色卷发,蓝色眼睛,身高约为1.79m。他表现出能够与人沟通、待人温和礼貌、信守诺言的行为模式,疑似对其它怪谈有极强的抗性与压制力,并能通过不明手段制造一系列意外,最终达成他的目的。   B-062以楚符的身份行动,但对于他是否真的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市民楚先生,调查人员保持怀疑。   目前猜测,他对人类的态度为友善或中立,并且乐于遵守人类社会的规则。等待专业人员对其进行更深入的心理评估。”   “……”   在调查员记录的时候,身旁的同事探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又是桂音大学?”   “嗯?什么意思?”   “最近半个月,桂音大学的怪谈、异常报案忽然激增,不少沉睡很久的怪谈也开始活跃起来了。”   同事细数道:“据我所知的,就有B-021‘永无止境的图书馆’、A-017‘复制人’、A-087‘我找到你了’……在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呢。”   调查员不自觉地攥紧笔杆,心底沉了沉,“希望不要闹出太大乱子吧。”   ……   此时此刻,8号直播间的观众正在围观主播睡觉。   「大佬都这个实力了,怎么还需要睡眠?」   「你们懂什么?这是生活情趣!」   「刚刚走了一会儿神,现在礼貌提问,为什么主播不上床睡,而是站着睡的?」   「主播好像嫌弃陌生的床不干净吧?」   「毕竟原身衣柜里都直接堆着血衣了,很难说床铺里有没有点其它凶杀案痕迹。」   「这个习性在人类世界叫什么……“洁癖”?」   「而且,根据主播之前凝视我们的那一眼猜测……主播的神性原形可能类似于孔雀?这种动物好像就是站着睡觉的来着。」   「+1,可能主播站着睡觉更自在吧,我们神性生物什么稀奇古怪的睡姿没有?」   「这波啊,是尽管披着人畜无害的人皮,仍然难掩非人生物的本色()」   「幸好这间宿舍只有主播一个人,不然舍友看到黑暗中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影,非得吓死……」   「午夜惊魂(乐)」   「说起来,我们能不能试着把其它直播间的观众拐进来?」   「……已经能听到前面的一肚子黑水了。」   「拐更多受害者进来,陪我们只进不出地坐牢是吧?」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是这么坏的观众吗?只是想帮主播增加一点人气值而已^^」   「没错。铸造直播间荣光,吾辈义不容辞!」   「理讨,其实我觉得哪怕我们什么都不做,也早晚会有倒霉蛋闯进来的……毕竟这可是一个大门始终紧闭、没有任何观众出去的放映室诶!换你你不好奇?」   「只进不出的放映室……这是属于我们观众的怪谈吗?」   「哈哈,原来我们才是挑战者啊(爽朗地笑了)(爽朗地死了)」   夜晚过去,靠在墙边睡觉的楚符睁开双眼,简单地洗漱过后,就精神奕奕地来到原身的书桌前,看了看他的课程表。   “今天没课,”楚符思索一下,视线移向桌面上的一枚社团纪念章,“不如去看看这个‘都市灵异传闻分享社’吧。”   直播间内自然无人敢反对,纷纷为楚符摇旗呐喊。   离开宿舍前,楚符还特意转过头,瞥了一眼另一边铺好的床铺——很显然,原身应该是有一位舍友的,但对方不知为何,彻夜未归……   会和某个怪谈有关吗?   走到半路,途经一处公告栏,楚符停下脚步,顺便查看公告内容。   公告栏中心,两行加大加粗的红字映入眼帘,无比显眼:   “请警惕离开你视线超过24小时的同居者、舍友!”   “他们可能根本不是你认识的人!” 第119章   “他们可能根本不是你认识的人!”   加粗的红字还加了下划线, 一下子吸引住楚符的注意。驻足细看后,他得知这是一则警告学生小心“怪谈-复制人”的告示。   “复制人是一类经过官方收容所证实存在的生物模仿人,它会本能模拟落单的人类, 并顶替他们的身份与人际关系,企图入侵人类社会。”   “伪装时间越长,复制人与人类原形的相似度越高,72小时后误差度可降至7.8%以下,表现出高伪装性、高传染性的特征。”   “所以,任何远离你足够久的同伴、同学、舍友, 都存在被复制人顶替的危险性,需要你仔细甄别。如发现异常,可随时联系学校安保部门, 电话:xxxxxx。”   “甄别标准如下:   1, 复制人无法理解笑与哭的区别, 所以它可能随机模仿人类的微笑、大笑、哭泣等行为,偶尔遗忘眨眼、呼吸, 令人感到怪异感。   但当它学习观察一定时间后, 它出错的概率将越来越低,判断难度急剧上升。   2, 复制人很容易模仿目标对象的大致外表和言行举止, 但对于人体内在构造, 它的了解极为有限。   因此,你可以仔细观察同伴大笑时露出的牙齿数量, 如发现它的牙齿过于密集,数量在40颗及以上, 或者口腔内长有里外多层牙齿,它大概率不是你平时的同伴。   3, 复制人无法得到模仿对象的具体记忆,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试探对方是否知道部分你们共同的经历。   但请注意!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小心不要被它发现!!(红字加粗)   4,复制人会下意识模仿周围人类的交互动作,如果你发现你的同伴开始怪异地模仿其他人,做与别人一样的动作、机械式重复相同的话语,那它很可能是复制人。   5,复制人是一种肉食性怪谈,尤其喜爱生食内脏,当你居住的地带附近发生开膛杀人案、食人案、尸体内脏失窃案、小型动物被掏空内脏,或者同伴忽然热爱吃动物内脏时,你需要警惕身边或许有复制人混入。   6,事实上,任何令你感到不适、怪异、违和的表情与动作,都应该得到你的警惕与关注,请相信人类面对危险时的第六感。”   “请牢记以上复制人的特征与辨别方式。”   “当你发现身边的人已经被复制人顶替,请不要惊慌,尽量控制它行动的范围,避免与它独处,避免把后背留给它,并前往人流密集的场所,及时向外界求救。异常收容所将极力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祝同学们学习与生活愉快。”   ……哇哦,异世界的校园生活也这么精彩吗?   就在楚符饶有兴致地阅读公告时,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头一看,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教授,教授扶了扶笨重的老花镜,温声问道:“你是中文系13班的楚同学吗?”   见楚符点头,教授就如同一个慈祥的老爷爷在假意教训后辈似的,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拍了拍楚符手臂,提醒道:“楚同学,昨晚截止的期中作业,你还没提交呢,是不是忙忘了?记得今明两天补齐啊,不然要扣分的。”   原来是原身留下的烂摊子。   楚符保持微笑,道歉几句,目送老教授慢吞吞挪步离开。   松了一口气,他转回去继续看公告栏,但还没过几分钟,就又有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连拍下的位置、力度都一模一样。   ……等等,第四条是不是提到过,复制人会模仿周围人的行为?   楚符停顿一下,再度回过头。   “楚同学。”背后的人呼唤一声,面带一种标准得能够印在教科书上的笑容。   正是由于太公式化,这种微笑无法让人感到温暖友好,而是透出说不清的怪异感,就像有一面铁打的笑脸面具缝进了面部之下,强迫每一块肌肉都凝固在特定的位置,看起来无比生硬。   “昨天晚上宿管没查寝吧?我晚饭后在外面玩,回来就太晚了,索性睡宾馆了。”   陌生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模仿着老教授,做出扶眼镜的动作——哪怕他根本没有戴眼镜。他盯着楚符说,“让你担心了吧?”   说着,他还想像老教授一样拍打楚符的手臂,但被楚符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老实说,昨天晚上楚符确实挺担心的——他担心舍友半夜回宿舍,看到他不开灯站在墙壁前,惊恐中误以为他猝死尸僵了,拨打报警电话。   于是楚符老实回答:“确实有点,不过后来你没回来,我就放心了。”   “舍友”:“……”   一时间,它有些无法理解对面的人类在说什么,“没回来”和“放心”之间的逻辑关系是成立的吗?   由于不久前才开始模仿人类,它甚至第一时间怀疑自己的学习、理解能力,都没有怀疑楚符不正常。   所以“舍友”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嘴唇蠕动间,猩红的牙龈下露出极为细密的牙齿,光是暴露在外的牙齿目测就有至少六十多颗,这不符合常识的画面让人头皮发麻……当然,楚符并不在列。   “舍友”猜测,楚符应该是在对它的一夜不归表达关心,便真诚地回答:“谢谢。好……好兄弟。”   弹幕: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牛头不对马嘴。」   「他们是在用什么语言交谈?这是现代文明存在的语言吗,我怎么不太能理解?」   「www想笑,但被主播盯着,不敢笑。」   「咳咳,我居然觉得他俩好像挺聊得来的。」   「这就是副本优秀的匹配机制吧,这两个伪人程度简直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   「社会化程度高的神性生物看了都摇头,觉得人类好像不是这样的。」   楚符没搭理直播间里的调侃,他对眼前的“舍友”似乎很感兴趣,上下扫视一圈,然后好奇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但凡现在换个人,都能感觉到不对劲——他们都同一个宿舍住几年了,怎么可能连名字都说不出来?   然而,缺乏人类生活常识的复制人“舍友”还真的没察觉出异常,认真回答:“周晟。”   楚符笑了,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你好,‘周晟’。”   话音刚落,复制人的面色就倏然一变,面部肌肉像痉挛一样颤抖扭曲。   在楚符说出它的名字之后,它忽然感到口腔内一圈圈旋转生长到食道的牙齿开始剧痛。   在强烈的痛苦中,这些错位的牙齿像活物般扭动,疯狂钻进牙龈内,让复制人的内在构造变得“正确”。   这个过程无比痛苦,就像有无数根长钉被锤子一下、一下地敲进它的牙龈,连头脑都产生钝器敲打似的嗡嗡声。   不仅如此,复制人体内的每一处脏器、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这些器官都如同钻进血肉的游鱼一般,不受它控制地移动、变化,在它的肌肤下拱起一个个鼓包,就像即将爆裂的脓疮,然后又瘪下去,恢复平整。   所有违反人体构造的错误都在被抹消,被某种恐怖的力量强行掰正到正确的位置!   被浑身的剧痛所冲击,复制人一时间僵在原地,随后反应过来:   它好像失去自由变形、拟态成任何人类的能力了。   ——楚符说它是周晟,那它就真的被强硬地塞进了这个模板中,不可更改、无法反抗。   这对复制人而言,无异于完全剥夺它的能力和本能,让它从拥有千张面孔的怪谈,沦落为一向被它们视作食物的、脆弱而无力的人类!   复制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楚符,正想质问什么,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它腹腔内传出来:“我去,这是什么鬼地方啊,这么黑?”   “嘶……喝多了头好痛,不知道楚符有没有替我向宿管请假?”   一瞬间,复制人感到浑身血液都像是被冻结了……它意识到,这是来自真正的周晟的声音。   ——昨晚被它一口一口吞食殆尽的猎物,竟然在它的肚子里苏醒了。   作为危害评级“A”的怪谈,复制人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惧的种子已经被播撒到它心中,迅速生根、发芽、结果,沉甸甸地悬在心头,几乎将胸腔挤压出窒息感。   因为复制人不理解人类的情绪表达,这新生的恐惧表现到脸上,就是它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一个异常夸张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看着复制人绝望的狂笑,楚符跟着欣慰地笑了。   他好心地安慰道:“放心吧,‘周晟’——我会让你变回真正的周晟的。”   “……”   复制人安静了一秒,然后笑得更加浮夸,吸引来不少路人的注意。   在场的,只有真正的周晟还处于迷惑中,声音隔着一层肚皮,闷闷地传出来:“刚刚谁在叫我?又是谁在笑?”   “最重要的是……我到底是在哪儿啊?!”   ……   与此同时,榆茵也离开了公寓,打算去学校看看。   这几栋公寓离桂音大学就隔一条马路,许多大学生都租住在公寓楼里。榆茵跟着人群走,意外遇见了原身的朋友。   “小茵小茵!”朋友一看到榆茵,就热情地朝她挥挥手,微微拎起裙角转了一圈,“你看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榆茵顿了顿,借着抬手扶墨镜的动作,飞快地把眼球塞进眼眶里,朝原身朋友的方向瞧了几眼。   朋友今天穿着一身非常艳丽的红裙子,明明裙子从上到下都没有多余的纹饰,版型基础简单,但就是莫名让人觉得很惊艳、美丽,仿佛有着牢牢吸引住旁人视线的魅力。   “挺好看的,”榆茵给出专业的评价,“像用血肉才能浇灌出来的颜色。”   朋友没有在意后面那句话,被夸得咯咯直笑。   她不住地低头看那片红艳艳的裙角,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喜欢,指腹近乎痴迷地摩挲着红裙子。   旁边有个女生忍不住凑过来,双眼紧紧盯着这条裙子,显然是被吸引得走不动道了,“同学你好,能问一下这件裙子是从哪里买的吗?”   听了这话,朋友转过头,直勾勾地望向那个女生,嘴角仍然带着微笑:“这也是别人送我的,我不太清楚商家和牌子呢……但可以先给你试试合不合身。”   陌生人之间提出互换衣服的邀请,应该是不太合适的。   但女生的目光已经完全被这条美丽的裙子攥住了,无暇思考更多,只是浑浑噩噩地点头:“好啊、好啊……”   她已经迫不及待穿上这条裙子了!   榆茵努力将视线从裙子上挪开,正暗暗提高警惕,察觉出这裙子不对劲,就听朋友幽幽地呼唤她:   “小茵……那你呢?”   “你也想穿上这条漂亮的红裙子吗?” 第120章   等榆茵一路找到灵异传闻社常用的活动地点时, 教室里已经有不少玩家了。   榆茵将其他人逐个打量一番,认出几张略显熟悉的面孔——这轮玩家中,有学术真知会的书呆子、各教派的苦修士与传教士、九维度中闻名遐迩的新闻记者……   以及她曾经在广告公司副本中见过的, 那位神秘的命运领域高位者。   再加上榆茵本人,也是生命之树座下赤树使徒的门徒,不出意外的话,她未来将成为“灵肉珍飨”教团的核心高层、乃至生命之树的神眷。   ——该说不愧是A+级副本吗?   聚集的玩家可谓是“全明星阵容”,背后多多少少存着点势力背景。   在教室内扫视一圈,榆茵的视线停在楚符身上。   这次见面, 榆茵发现这位先生又在低头默默看手机,再联想到这位可是她导师的故人,年纪不可估量……   嗯, 原来位阶近神的老古董, 也会沉迷现代电子产品吗?   榆茵和面熟的几位玩家打过招呼, 然后就坐到楚符旁边的位置上,与他隔了一段礼貌的安全距离。   坐下时, 她下意识地理了理裙子, 鲜红的裙摆顿时丝滑地舒展开来,如同一朵缓缓绽开的血红之花。   “您好, 很荣幸第二次见到您, ”榆茵主动开口, 语气谦恭道,“我也代表我尊敬的导师——赤树使徒阁下向您问好。”   楚符对赤树使徒的认知, 仅来自于异管局档案里的几行记录。   但这不妨碍他微微垂眸,眼底浮现出回忆、怅然与怀念交融的复杂情绪。   半晌, 他似乎才从久远的岁月中挣脱而出,向榆茵颔首道:“也替我向祂表达问候。如有要事商议, 可以念诵我旧时的尊名。”   见他面色柔和,榆茵趁机试探地问:“那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我现在的名字是楚符,”顿了顿,楚符补充,“你也可以称呼我‘预言家’。”   此语一出,正如一颗石子被掷入平静的湖面,在直播间里惊起层层涟漪。   「预言家!」   「我靠,我说是哪位大佬呢,原来是末日预言家!」   「早该想到的,毕竟孔雀翎这个元素……」   「怪不得我觉得这么熟悉,原来是以前路过被祂揍过,当时祂还是命运第二顺位。」   「我要对命运领域PTSD了,命运难道不是偏幕后辅助的领域吗?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武德充沛??」   「还好还好,是白孔雀的话,总比遇见掠食者好一点……」   「请问祂俩本质上的区别是什么?一个把神嚼吧嚼吧吃掉,一个把神脑浆都打出来?」   「别因为银白天灾太凶残,就觉得其它几位命运领域的好惹啊www」   「+1,白孔雀脾气高傲暴躁,要是恰好碰上祂心情不好,那路过的是人是鬼都要被祂踹一脚。」   「严重怀疑前面的朋友是不是被踹过,不然怎么如此真情实感啊!」   「emmm现在祂俩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吧,好歹主播不是命运领域的真神……」   「但其实,实力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纠结对方位阶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反正都是被教训一顿()」   弹幕交流之际,有一位玩家站到教室前方,她留着干练的齐肩短发,衬衣口袋里塞着一本便携式笔记本和一支录音笔。   “她是《大世界新闻报》的记者,常书月。”   榆茵压低声音,自觉地为楚符介绍道,“如果您有订阅报刊的习惯,那您应该对她的名字有所耳闻。近年有好几篇头条新闻,都是她采访写出的。”   这间活动教室还保留着讲台,常书月来到讲台后,清清嗓子,态度温厚而自信,令分散在教室各处的玩家抬起头,目光汇聚到她身上:   “在座的各位都是经验丰富、实力强劲的玩家,大概都能看出——系统为我们所有玩家安排了社团成员的身份,说明这个社团就是一条隐性的线索,可能有任务会围绕它展开。”   “这次并不是对抗型副本,既然我们都是社团的一员,并且拥有相同的任务目标,那我们也有机会成为一个互助团体,相互合作,共享怪谈信息,探索副本背后的真相。”   常书月笑意盈盈地说:“愿意加入合作的朋友们,我们可以分享已知的怪谈触发条件和规避危险的方法。为了体现诚意,我也会先开个头,分享目前经历过的两个怪谈,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帮助。”   “当然,不愿意合作的玩家们,我也尊重你们的选择。但在我们共享情报的时候,需要你们自行回避一下,感谢配合。”   能匹配到这种高危副本的玩家数量有限,实力均在6阶上下,距离脱离游玩者的身份仅差一次攀升、一个机遇。   因此,他们或多或少听过彼此的名号,甚至曾经在别的副本里合作过,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不涉及利益纠纷,见面就都会留点情面。   楚符注意到,常记者作为半个公众人物,名誉和人缘还是很不错的。在场的多数玩家都愿意采纳她的提议,哪怕是没有意向合作的孤狼玩家,也只是默默起身离开,没有出现不和谐的声音。   最后,教室内剩下八位玩家。   这个结果处于常书月的预估范围之内,她笑眯眯地合掌道:   “好啦,提前祝我们合作愉快!”   “我会用异能‘泄密之心’处理我们共享的情报,确保不会让他人听到坐享其成。”   接下来,常书月现场拉了一个群,率先分享了两个怪谈——“四角游戏”和“红坊街4号十字路口”。   常书月无奈地叹气道:“我拿到的这个身份比较倒霉,原身和三个舍友约好了大半夜出去试胆,所以我进副本的当晚,就被拉去玩了四角游戏……”   四角游戏是一款经典的灵异游戏,规则是在夜半时分,四人各自站在长方形空房间里的四个角落,将所有灯光熄灭,面朝墙角准备游戏。   在游戏过程中,参与者轮流顺时针走向下一个墙角,拍一拍站在下一个墙角处的同伴,接替同伴的位置,然后再由被拍肩膀的人继续移动,走向下一个墙角……   以此类推,每次走到一圈的末尾,必然会有一个人走到没人的墙角,此时就需要咳嗽一声,原地停留几秒,接着继续走到下一个墙角,直到拍到同伴的肩膀,开始走新的一圈。   据说,随着四人在黑暗中兜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地,就会多出并不存在的第五个“人”参与游戏。   从此不会再有咳嗽声响起,因为除了正在走向下一个墙角的人,始终都有四个“人”站满了四个墙角,在深黑的环境中一动不动地面对墙壁站立。   参与者永远猜不到,背对着他们的黑影究竟是同伴,还是混进来的鬼魂……   “当时我们走到第七圈,就出现了那个‘第五人’,房间内的温度也越来越冷,就好像冰窖一样……”   常书月心有余悸地抱住手臂,手臂上隐隐浮现出一层鸡皮疙瘩,“幸好,那三个舍友也及时发现人数不对,我们一起说出‘结束游戏’并打开灯,房间就恢复了正常,不再冷得瘆人了。”   “这就是我收录的第一个怪谈。”   有玩家感叹:“真幸运,这么简单就收录了一个怪谈,还没有什么伤亡……”   “没有伤亡?那可不一定。”   楚符笑了一声,上半身懒散地往后靠去,手肘搭在椅背上轻晃,他慢悠悠地说,“或许只是承受伤亡的人,恰好不是玩家罢了。”   “什么意思?”常书月一时间愣住,不妙的预感在她心底滋生蔓延。   楚符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幽蓝的眼眸给人一种皮囊被剖开、灵魂直接暴露在他视线之内的错觉。   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询问常书月:“开灯的时候,包括你在内的四个人,是不是都站在墙角?”   常书月点点头,忽然动作停滞,脖子像是被掐住似的僵硬住。   她猛然睁大眼睛,意识到不对劲!   ——开灯的一瞬间,正在走向墙角的参与者是谁,占据墙角的四个参与者又是谁?   谁能保证站在墙角的一定都是人?   楚符接着说:“我想,怪谈‘四角游戏’应该还有一个隐形的规则。”   “在游戏结束时,只有站在墙角的人或其它东西可以留下来,而那个走在途中的参与者,则会随着灯光打开永远消失,不见踪影。”   “游戏开始前,是四个人;游戏结束后,也只会剩下四个——但这四个是否还都是人,那就说不定了。”   “这个怪谈的本质,可能是鬼怪在通过占墙角的游戏,与活人争夺身份。”   说话间,楚符转动着手腕,感受着人体正常的体温、脉搏和心跳。   他在心里想,这操作他熟啊,就像他占据真正的低阶玩家“楚符”的命运一样……   只不过,他不需要怪谈那样繁琐的过程。   常书月面色一白,嘴唇微微轻颤,如同枯萎的花朵般迅速失去血色。   她意识到,就在她昨晚为顺利收录怪谈沾沾自喜的时候,她可能正在和那个本不该存在的“人”共处一室,甚至无知无觉地安睡了一整夜……   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全靠她命大。   楚符好心提醒道:“我建议你之后最好回宿舍好好检查一下,三个舍友里,到底有没有混进非人的怪物?” 第121章   比起直接的感官刺激, 这种与危险擦肩而过的悚然感,更令常书月印象深刻。   惊恐之余,她也暗自庆幸, 幸好当时走在两处墙角中间的倒霉蛋不是她,不然……   “不然,我就要成为那个被剥夺身份的、消失的人了。”   她低声自语道。   有个玩家好奇地提出:“那个消失在墙角之外的人,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吗?”   “也许吧。”   榆茵随意猜测,“或许那个人会被困在那间黑暗空旷的房间里,直到下一场四角游戏开始, 它就成为了下一个不该存在的‘第五人’,试图在游戏结束时占据一个墙角,以此借用别人的身份回到现实……”   “想要恰好占据一个合适的身份可不容易, ”楚符耸了耸肩, 似是有感而发, “我以前也是等了很久的。”   其余玩家沉默了:“……”   这种感同身受,还是最好不要有了吧!   不对, 正常玩家怎么会有这样“丰富”的经历啊!   沉默一会儿, 有玩家岔开话题,试着活跃气氛:“常记者还是小心点, 实在不行搬出宿舍住。”   旁边的玩家接话道, “仅有一个舍友被顶替, 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万一……”   万一宿舍里不是人的东西, 不止一个呢?   常书月的面色变得更差了。   她不禁开始想象自己被三个怪物包围的场景,说不定夜深人静的时候, 另外三个舍友会静静站在她的床头,用看食物的眼神久久凝视她……   从毛骨悚然的感觉中回过神, 常书月分享了第二个怪谈。   “红坊街4号十字路口,就从校门口出发,经过两个红绿灯再左拐,走一段就到了。”   “我触发这个怪谈的时候,刚刚和舍友们玩完四角游戏,几个人走在回校的路上。在那个十字路口,一个舍友的鞋带开了,她蹲下系鞋带,另一个人帮她拿手里的东西,我就比其他人走快了一步,再回头看,她们就都不见了,路口只剩下我一个人。”   “路口的路标也变了,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字,写着‘不能后退,一直往前走’。”   “我不断向前走,面前是无穷无尽的十字路,都是红坊街4号,路边的商铺、摆设都没有任何变化。直到走了很久后,路牌上面的字变成了‘向左拐’。”   “于是我听从路牌的指示,开始向左拐弯,走着走着,时不时有奇怪的动静在干扰我的判断。”   “有时是舍友的声音从右边的路口传出来,说我迷路了,让我跟着它一起回校;   有时是惨白的巨大鬼脸挡在左路口处,狰狞的巨口好像会把我吞没,我闭着眼穿过鬼脸,发现那只是幻觉;   有时是路边的店铺里亮起温暖的灯,和蔼的店主邀请我进去坐坐,她帮我打电话叫我家人过来……”   列举了好几次危险的情景,常书月笑道:“其实,这些看似恐怖的动静反而让我确信,我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比之前一成不变的十字路口更让我安心。”   “但有一次,我差点着了道,迷失在这个怪谈中。”   常书月回忆着,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那个十字路口没有任何异变,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我差一点就习惯性地遵循指示左拐。直到我无意间转头,注意到路边店铺的门面招牌……”   “上面的字,是与正常书写出来的文字相反的!就像眼前的景象是现实倒映在镜子里,然后再映入我眼中。”   “于是我反应过来,这次的十字路口不是没有变化——它的变化是不易察觉的‘镜像’,这里的‘左’其实是‘右’,‘右’才是真正的‘左’。”   “在那个路口右拐后,我就真正走出了那个怪谈。”   常书月评价道,“这个怪谈危险性不大,没有武力值要求,但需要挑战者足够有毅力和耐心,不会被无尽路口的表象摧毁理智,还要具备一定观察和判断能力。”   “大家可以自行选择是否尝试收录它。”   在常书月分享过后,榆茵主动站起身,原地旋转了一圈,给其余玩家展示她身上的鲜红连衣裙。   随着她的动作,艳丽的裙摆在空中一点点绽放、舞动,细腻而轻盈的布料呈现出鲜血流动般的质感,柔光浮动,整条裙子像是在风中摇曳的柔软花瓣,也像是一抹令人不禁想要伸出手挽留的美丽幻影。   部分玩家的异能对精神干扰的抗性不高,眼睛顿时直了,视线紧紧黏在蹁跹起伏的裙摆上,甚至有人忍不住伸手,迫切地想要触碰它。   榆茵连忙拍开伸过来的手,见那些玩家眼底的痴迷逐渐褪去,露出惊愕、警觉的神色,她才说道:“我经历的怪谈之一,就是身上的这条红裙子。”   想到刚刚几个玩家异常痴迷的表现,常书月暗暗提高警惕:“你现在还穿着它……是暂时摆脱不了它的控制?”   榆茵面色古怪,“呃,我和它大概是互为人质的关系。”   “准确来说,我们的能力特性恰好相互克制,目前谁也奈何不了谁。”   榆茵陷入回忆。   在偶遇的原身朋友询问她,是否想要试一试这条红裙子之后,榆茵也意识到这条裙子似乎具有魅惑人心的能力,努力想要移开视线。   但面对朋友热情的邀请,她拒绝的话语刚到嘴边,就被扭曲成:“好啊……好漂亮的裙子。”   榆茵的异能专精于血肉操控,对于精神攻击的抵抗力同样很微弱。   没挣扎多久,她的心神就彻底被红裙子俘获了,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近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裙摆。   好美,好美丽的红色!   这不是普通颜料能够调制出来的颜色,红得如同温热的鲜血从血管里奔涌而出,红得让榆茵想要剖开身躯、掰断肋骨、掏出心脏,再把心脏撕裂掰开,用自身心室深处最为深红的血液去点缀!   她陷入一种半疯魔的状态,心想唯有用尽全身血肉去涂抹、去孕育,大概才能创造出这么妍艳绮丽的色彩吧!   她要、她要把这条裙子穿身上……不!要藏进身体里,让它的红与她的血交融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于是榆茵浑浑噩噩地追逐着那抹鲜红的裙角,跟着原身朋友来到朋友的宿舍,无比期待那条裙子将被套在她身上。   宿舍里,朋友把裙子脱下来,没了布料的遮挡,露出一具被剥掉皮肤、裸露着肌肉纤维和经脉的身体。   红艳艳的肉底下,隐约还能描摹出骨头和内脏器官的形状、一条条经络的走向,仿佛能隔着这层红肉,感受到动脉有力跳动的韵律。   她的模样看起来很恐怖,整个人像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血尸。   但不管是榆茵,还是那个被裙子吸引来的陌生女生,都对眼前惊悚的场面视而不见——她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已经被红裙子牢牢吸引了,分不出半点余力去思考其它。   朋友让陌生女生先试穿裙子,笑着安抚面露不满的榆茵,“小茵别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会把最后的、最好的留给你呀。”   只见陌生女生先一步提起红裙,迫不及待地往自己身上套。她的身形要比朋友丰腴一些,裙子的尺寸对她来说有点太细窄了,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扭动着身体钻进裙子里,就像硬生生把自己塞进一个狭小的管道里。   红裙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布料柔软丝滑,但异常牢固。   任凭女生在穿衣的过程中使劲攥紧、撕扯、撑开,裙子都丝毫不变形、不起皱,反倒是女生身上的肉被用力挤压,迅速通红充血,浑身的骨肉被塑造成贴合裙子尺寸和版型的样子。   在女生彻底穿上裙子的瞬间,榆茵甚至听到她体内传出一阵骨骼咯吱的响声,似乎是她为了能适配这条裙子,直接把自己的肋骨压折了。   “哈哈哈……”   女生像是感觉不到痛苦,面色红润、神情亢奋,她在穿衣镜前满意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发出几声令人骨寒毛竖的低笑。   她不断摇摆腰肢,像是在翩翩起舞,殷红如血的裙摆扬起又落下,使旁观的榆茵感到一丝古怪——   仿佛不是人在欣赏裙子,而是这条裙子在镜子前反复观赏,判断这具身体是否能承载它的美丽。   在女生背后,一根根纤细的血管从裙子里伸出来,如吸血虫似的钻进女生的皮肉,贪婪地吮吸着猩红的汁液。   片刻后,女生的唇色逐渐苍白黯淡,而身上的裙子却因饮饱了鲜血,变得愈发鲜艳明丽、引人注目。   朋友亲热地半趴在榆茵背后,被剥皮的红肉贴紧榆茵光滑的皮肤,她轻声道:“小茵,你看这条裙子是不是变得更漂亮了?”   “高兴吗?现在轮到你穿上它啦……”   玩家们听着榆茵的口述,不知不觉中如同身临其境,也跟着紧张起来。   “然后呢,你就真的穿上了它?”   有玩家没忍住开口问道,双眼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态,生怕榆茵其实早就被红裙子控制住了,会突然把裙子套到别的玩家身上。   “没错,我穿上了它,”榆茵无奈地点头,“但在穿上裙子之后,我反而恢复清醒了。”   “因为它在尝试吸取我的血肉,而血肉恰好是我的异能擅长的方向——它触及了我的本能,哪怕精神还没清醒,我的异能也会自行反抗。”   “所以现在,我和这条裙子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僵持之中。它在我身上吸不了血,也没办法寻找下一个目标,但要是我试着脱下它,又会在脱离它之后受到蛊惑,不由自主地再穿上它……”   “……”   玩家们纷纷怔住,没想到还会有人与怪谈共生的情况。   常书月的记者本能苏醒,下意识想要记下这个故事,心想这个可以投稿给“奇闻异事”栏目。   楚符则是偷偷用命运的视角,观测了榆茵的未来。   从今日起,代表榆茵命运的线,就与一条暗红的细线交织在一起,直到这个副本落幕,也会继续纠缠到久远的未来……   楚符不禁面露同情,她这是意外卡bug,和红裙子怪谈锁死了啊。   或许在很久以后,红裙子会成为榆茵手里一件好用的道具;   但在现在的时间点,这还是榆茵要面对的一个难以摆脱的大麻烦。   “看来,我可能要穿着它过这个副本了。”   榆茵缓缓趴到桌上,唉声叹气,“可是穿着这样显眼的,随时可能蛊惑其他人的裙子,一点都不方便啊!” 第122章   在红裙子之后, 榆茵又分享了名为“不要看孔隙”的怪谈。   她把墨镜划拉下来,众人才看清,她的眼眶里竟然只有黑漆漆的窟窿, 两颗眼球早就被她取下来,安放到别处了。   有些玩家没有心理准备,低低抽了一口气,楚符算是玩家中最淡定的,评价一句:“生命领域的惯常操作。”   楚符还见过榆茵把身体当作血肉烟花一样炸开、再孕育自己的新身体呢,现在只是区区摘除两颗眼球, 不足以令楚符心底生出半分惊讶。   接下来,玩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怪谈传闻,提及了“复制人”、“数楼梯”、“背靠背”等怪谈。   忽然, 有个玩家开口道:“昨晚我打车回学校, 正好撞见司机师傅在用手机朗读模式, 查看他们出租车群聊的消息。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着听了听, 还真搜集到一些情报。”   “我听到了一个……‘半夜鬼搭车’的怪谈。”   一旁, 楚符嘴角微动,面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他有种预感, 这个玩家听说的, 或许就是他制造的怪谈。   果不其然, 那个玩家继续说:“据说那个怪谈会在夜里搭车,从我们校门口上车, 像正常乘客那样坐进后座,但‘它’的目的地, 却是附近的南郊墓园!”   另一个玩家嘟囔道:“这么模糊的信息,连具体的怪谈规则和危险性都不知道, 说了也和没说一样……况且,我们的身份是大学生,也不可能半夜去开出租车啊,很难触发这个怪谈。”   他认为,反正这个城市遍地是怪谈,那没必要去尝试这种未知的怪谈。   信息量决定生存率,有时候未知比什么都可怕。   楚符默默点头,心想:对对对,所以大家就快点略过他这个怪谈,另寻其它出路吧……   但分享“鬼搭车”的玩家仍对此兴致勃勃,“我选择提及这个怪谈,那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那位墓园乘客的攻击性应该不高,不会主动攻击人,可能很适合探索收录,因为……那个不幸遇到‘鬼搭车’的司机还活着!”   “那个司机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能中气十足地在群聊里鬼哭狼嚎呢。过了一会儿,那个司机又发消息,说他就在车里小憩一会儿,再睁开眼,车子就不知怎地就出现在墓园面前了,又把他吓了一跳。”   “但那位鬼乘客也没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情,反而给司机补了巨额打车费,然后就像普通的乘客一样,要求司机把‘它’送回学校。”   “‘它’可能没有足够的正常货币,因此支付车费的方式很奇特——‘它’会制造一系列巧合,让一定数额的金钱自然而然地流向司机……”   其他玩家若有所思道:“听起来这个怪谈确实比较安全,似乎只要满足‘它’的要求,就不会遇上真正的危险。”   “对啊,这就是我关注这个怪谈的原因!”   分享的玩家兴奋地点头,畅想未来:“依我看,要是实在凑不齐七个有把握规避危险的怪谈,那我们也可以试试夜半搭出租车,说不定能顺利收录一个怪谈……”   常书月一边听,一边在便携式本子上奋笔疾书,认真分析道:   “从目前已知的信息看,该怪谈外表为人形,夜间出现,危险性低,能正常沟通,应该和桂音市学校、墓园有关联。”   “而且在司机离开后,‘它’还有能力找到司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目标引导到墓园,莫非‘它’有追踪定位、精神操纵之类的能力?”   “还有通过制造意外,以达成目的……”常书月习惯性咬住笔杆尖端,思索道,“倒是让我想到了命运领域。”   有玩家似乎也起了几分兴趣,询问:“你有听到那个司机描述,这个类人形怪谈的外表特征吗?”   “我想想……好像说‘它’是蓝色眼睛,长得像混血?”   听到这条特征,榆茵顿时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瞄了楚符一眼,似乎有所联想。   楚符:“……”   听着听着,楚符惊觉这群人还真的在思考半夜搭车刷新他的可能性,于是低低咳嗽一声,有意打断众人的思路:   “这个怪谈……你们可以不用考虑了。”   在玩家们惊异的目光中,楚符面无表情地解释:“因为这个怪谈里所谓的的鬼乘客,其实就是我。”   教室内陷入寂静,连常书月写字时发出的沙沙声都停住了。   玩家们脸上的表情顿时一片空白,由于一瞬间惊讶到了极点,反而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为什么,当他们还在努力搜集怪谈信息的时候,他们的同伴就已经悄悄混成了都市怪谈中的一员?   这就是打入敌人内部吗?   这就是遥遥领先吗?   主动提及这个怪谈的玩家感到尤为尴尬,他挠着脑袋,眼神躲躲闪闪地望向楚符:“不好意思啊,我、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原来怪谈里也会掺水啊!   “没关系,”楚符微笑回应,“不过,希望大家还是不要想着半夜去刷新我了,毕竟我也不是每天晚上都搭车的。”   常书月欲言又止,最后无力地提议:“以后你再制造出什么怪谈传闻,就在互助群里和我们说一声吧……”   免得他们费尽心思研究半天,发现原来研究的是玩家留下的足迹!   在玩家们为楚符的操作感到惊愕时,他们的直播间观众也将目光放到了楚符身上,各个电子屏上的弹幕飞速流动:   「哇哦,那个玩家感觉有点意思诶,别人在小心谨慎探索怪谈,他在吓NPC自己当怪谈?」   「没见过的操作增加了。」   「感觉看他的直播可能会很有意思耶,对不起啦现在的主播,我即将远航~」   「说起来,有没有去过8号直播间的朋友出来说说,那个主播咋样?」   「嗯?等等,前面的提醒我了,为什么一直没见过8号直播间的观众出来乱窜?」   「路过8号放映室,印象里好像一直是关着门的。」   「不会吧,一直没观众出来?」   「难道是8号主播有能力100%留住观众?那应该是真的很精彩了!」   「那个主播是什么观众魅魔,看过他的直播就都不舍得走了?」   「www更心动了!」   「不不不,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只进不出,听起来不是很诡异吗?」   「人类世界有一句话,宽进严出都是诈骗。」   「+1,同样觉得不太对劲,我还是不冒险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前面的想太多了吧……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主播而已,他还能隔着屏幕对我们做什么?」   「其他的不谈,你确定他普通吗?」   「别吵了别吵了,这样吵又不会死神,不如出去打一架。」   「有没有命运领域的神性生物啊?现场预知一下?」   「默默探头,我刚刚就试着预知了,但是结果很奇怪……关于8号直播间的未来,全部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之后,我们的命运融入其中,就像水融入大海那样无声无息……」   「?」   「你们命运领域都这么说话?」   「咳咳,简单来说,我觉得那个直播间很蹊跷,不建议贸然进去。」   「因为这种预知结果,有点像是涉及到了等阶比我高很多的存在。有时候预知的失败和模糊不清,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机制,赞美命运的眷顾!」   「神神叨叨的,命运领域刻板印象+1。」   「占卜不出结果?是前面的太菜了,还是8号主播位阶真的高于它?」   「呃,我忽然有个不妙的猜想……他的直播间里没有观众离开,是它们都不想离开,还是不能离开?」   「前面的别瞎想吧,一个有点意思的游玩者而已。」   「是啊,你们再脑补下去,是不是都要说他是行走人间的真神化身了?」   「笑死了。」   「我也是命运领域的,我的预知结果是:那个直播间是否有危险——有,且危险很大;是否值得我进去看看——值得,且是一次很宝贵的机会。」   「非专业人士,不懂就问,这是不是和前面那位的预知冲突了?」   「不一定哦,主播身上涉及高位阶隐秘、直播间存在危险、同时对我而言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这三者其实并不冲突啦。」   「命运好像在回答我,去吧去吧,包好运的……当然,对你们来说是否是好运,那就不一定了。」   在弹幕激烈讨论的时候,没有观众注意到,楚符仿佛能隔空感应到来自另一个空间的视线。   他不经意般抬头扫视一眼,静静地把这些注视他的神性生物收入眼底,在心里留了点印象。   系统提示楚符,刚刚诞生了一个新的怪谈雏形——名为“只进不出的放映室”。   只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积攒到足够多的神性生物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一则异闻,将它变成真正的怪谈。   8号直播间里,观众们也对其它直播间的动静有所猜测,幸灾乐祸起来:   「呵呵呵,我有种预感,我们坐大牢的队伍可能要扩张了……」   「来吧~来吧~相约8号直播~」   「可恶,我已经等不及了,速速都来陪我们坐牢!」   「主播刚刚抬头,是不是在看其它直播间的观众?」   「应该是吧,潜在被迫害的倒霉神性生物群体正在增加……」   「以后它们不用求福了,因为,它们的“符”就要来了!」   「好土的谐音梗,但yysy确实啊,遇到主播是我们作恶多端的福报()」   「我在此忏悔,以后再也不群聚,再也不瞎凑玩家的热闹了,从此成为一个乐于助人、友善正义的神性生物。」   「忏悔+1」   「……」   副本中,玩家们继续交谈片刻,差不多把情报都分享完之后,众人就渐渐散去。   榆茵站起身,本来也想直接离开,却察觉到楚符在认真翻阅社团成员名单,不禁装上眼球,好奇地看了几眼。   她坚信,这种古老大佬都关注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是无用的线索!   然而跟着看了半天,榆茵也没能从名单里看出什么东西。她正犹豫要不要直接开口询问,就见楚符悠悠合上名单,用看小辈似的宽容眼神看了她一眼,透露道:   “我的忠告是,不要相信社团里的所有成员。” 第123章   一间宿舍内, 门窗紧闭、窗帘落下,沉沉的黑暗在室内蔓延。   复制人浑身僵硬地坐在座椅上,它面朝着大门的方向, 一动不动,如同凝固在黑暗中不见光的雕塑。   忽然,它的瞳孔开始不安地颤动,双眼紧紧盯着大门,似乎视线能够穿透门板,直接看到门外的走廊。   “沙沙, 沙沙——”   它听见了!   门外那阵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是他,是他来了!   复制人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除了自身越来越快的心跳声、血流加速冲刷过耳部的嗡响, 就唯有门外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一声一声踏在它新生的心脏上。   最终, 脚步声停在宿舍门前。   随着门扉被推开,灿金的阳光如泼墨般涌进来, 驱散室内死气沉沉的黑暗, 同样也勾勒出门外那道令复制人倍感恐慌的人影。   楚符踏进宿舍,面露关切地问候道:“周晟, 现在感觉怎么样?”   楚符自认为态度亲切, 笑容友善, 和学校里任何一个阳光开朗、关爱舍友的大学生没有什么不同;   但在复制人的视角里,黑发青年背光而立, 淡墨色的阴影如帷幕般遮挡在半张脸前,将他嘴角的微笑晕染得模糊不清, 透出一股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一点也不亲切,只会让复制人一动也不敢动。   复制人没有回应, 但它腹部处却传出一道声音:“感觉还行吧,就是有点……不习惯。”   真正的周晟纠结片刻,觉得楚符应该还是能够正常沟通的,所以主动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我有点想起来了,我昨夜是不是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有意识?我现在这样还算是活人吗?”   “还有……”   周晟胆战心惊地顿了顿,咬咬牙继续道,“您不是我的室友,我记得我舍友其实根本不叫‘楚符’,也不长这个样子!”   “请问,您到底是谁?”   楚符反手关上门,打开灯,抽出椅子坐下,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周晟的疑问:“你确实本应该死在昨晚,但谁让我一向乐于满足他人的愿望呢?”   “它想成为真正的‘周晟’,”楚符指了指复制人的面孔,接着指尖下移,隔空指了指周晟的脸,“而你不想死。”   “那只要让你依托着它的血肉生长、直到取代它,就可以同时实现你们两个的愿望了。”   经过几个小时的生长,复制人的肚子上已经长出了一张像模像样的人脸,周晟的五官清晰可见,看起来怪异而荒诞。   或许是惧怕眼前陌生的存在,或许是还不习惯以这样诡异的形式与人交谈,周晟的表情有些紧绷,几乎不敢和楚符对视。   他恍惚道:“成为真正的‘周晟’……原来它就是校公告上提到的复制人?”   “我早该把那则公告放在心上、不随意外出的,那我就不会在醉酒后被它撕碎,亲眼看着它把我的腹腔剖开,啃食我的内脏,直到我的双眼也被扣下来……”   说着说着,周晟眼前似乎重现了当时鲜血淋漓的场面,仇恨的火焰在他眼底燃烧,令这张镶嵌在肚子上的苍白人脸增添几分血色。   他忽然畅快地大笑几声:“真可笑啊,不知道它在一口口咀嚼我的内脏时,有没有想到我会从那堆碎肉里黏合、生长出来呢?”   真是天道好轮回!   在感到解气的同时,周晟对楚符的敬畏感也随之上涨。   不仅是楚符这一手诡异莫测的力量令他震撼,还有这位神秘人对于愿望的歪曲解读……   简直让周晟联想到一些恐怖作品里的邪恶存在,比如传说中热衷于与人类做交易,再通过各种诡计和文字游戏把人拖进地狱的恶魔。   如果说楚符的解读正确,那复制人肯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但要是说他的解读不对,那周晟几乎要为这解读之精妙拍案叫绝。   ——让周晟本人在复制人的身体里苏醒,又怎么不算是让复制人“成为真正的周晟”呢?   不过感激归感激,周晟也深刻体会到一个教训:   不要轻易向未知的存在许愿望、做交易。   一旦联系产生,那决定权就不在弱势方手里了,所谓的“愿望”或“交易”,也不过是任由强者摆布的工具罢了。   从思绪中回神,周晟鼓起勇气问道:“那,那我真正的舍友陈沐……”   楚符想也没想就回答:“他已经不复存在了。”   周晟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说,但惊惧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   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好像那个被他彻底抹去存在的人,只如掌下拂去的尘埃一样渺小……   周晟忍不住开始头脑风暴,面前这位自称“楚符”的未知生物,到底为什么要代替陈沐?   总不会是单纯地想体验一下大学生活吧?   而且与复制人不同,他甚至能直接修改所有人的认知,让旁人自然地把有关陈沐的记忆和情感都替换成另一个人,仿佛从根源上否定了陈沐的存在……   连周晟一开始苏醒,都脱口而出“楚符”的名字,直到意识渐渐清醒,才意识到他的舍友根本不是楚符!   一想到这些,周晟就觉得毛骨悚然,看清楚符远比复制人可怕!   楚符对上他的眼神,顿时猜到周晟一定在暗自脑补一些惊悚的桥段。   但他也不好明说系统的存在,只能默默接过系统一键替换副本身份的大锅,无力地解释一句:“你舍友的死和我无关。”   他也没想到,周晟死过一次后,居然能从系统的干扰中清醒过来,回忆起真正的原身。   对于这些被选中给玩家提供身份的死者们而言,还有人能记得他们,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   周晟下意识想要点头,随即意识到他现在只剩下一张脸,于是出声道:“我明白的,您无需解释。”   楚符看着他将信将疑的眼神,心想:不,你不明白。   叹气一声,楚符的指尖轻轻敲击在桌面上,面上露出思索之色:“既然你能想起你真正的舍友,那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么吗?”   “比如——他为什么要在宿舍里摆那样一面全身镜?他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某些奇怪的怪谈传闻?”   “我好像有点印象,”周晟回忆道,“这好像是他们社团约好要一起尝试的仪式,叫那什么……”   几秒之后,周晟茫然的神色渐渐变得笃定,缓缓吐出三个字:   “镜中人。”   ……   另一边,常书月回到宿舍。   这是标准的四人间宿舍,上床下桌,此刻只有四号床下面坐着一个女生,另外两个舍友不见踪影。   常书月谨慎地观察着四号床的舍友,看她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午饭,觉得她不像是不存在的“鬼”,便松了一口气,语气自然地问道:“她们都出去上课了?”   “一个是去图书馆了,”四号床压低声音,指了指二号床的方向,“还有一个躺在床帘里呢,半天没下来过,也没出声,可能是昨晚玩累了吧。”   常书月连忙抬头,打量着二号床。   隔着一层浅粉色的窗帘,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一道黑影,像是整个人都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被高高拱起的被子能证明她的存在,一眼望去就像座黑漆漆的小山丘。   不太对劲。   常书月暗暗提起警惕,状似随口道:“都快中午了,还睡得这么沉?连姿势都不变一下的。”   四号床舍友不以为意,仍然是双眼紧盯手机屏幕,嘴上敷衍地重复一遍:“可能是昨晚玩累了吧。”   常书月摇摇头,想趁着现在还算安全,先整理一些生活用品和衣物,晚上就随便找个旅馆住一夜。   但她视线一扫,忽地注意到四号床桌上的饭菜,一丝危机感如电流般窜过全身,让她瞬间寒毛直立。   常书月咽了口唾沫,极力克制住心里的紧张,“之前都没注意到,原来你喜欢吃内脏吗?”   “是啊,”四号床仰起脸,嘴巴边的油污还没擦干净,对常书月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内脏很香,我最喜欢吃了,你要尝一口吗?”   只见舍友桌上摆着的饭菜,除了一盒白米饭,打包的就都是各式各样的动物内脏,鸡胗、鸭肝、鸭肠、猪肺、猪心……   有些内脏像是还没炒熟,透出些黏腻的暗红色,质地软烂地堆积在打包盒里,散发出一阵腥味。   这让常书月猛然联想到一条公告——   “复制人是一种肉食性怪谈,尤其喜爱生食内脏。” 第124章   宿舍里疑似有一个鬼魂、一个复制人, 这宿舍根本不能待了!   常书月连衣物都没心思拿,径直冲出宿舍,头也不回地离开宿舍楼。   路过公告栏时, 她还顺便拨打了公告中的热线电话,打算把复制人交给这个世界的专业机构处理。   走出校门,常书月的脚步一顿,接着根据昨晚的记忆,一路走到之前宿舍四人玩四角游戏的房间。   那是一间临时搭建在工地附近的毛坯房,在工地成为烂尾工程后, 这间简陋的房间也就孤零零地矗立在这里,经年无人问津……   “不对,”常书月喃喃着, 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样的房间, 怎么可能还有人为它交电费呢?”   她抬头看了看表面布满灰蒙蒙的灯泡,又试着按动墙上的电灯开关。   果不其然, 头顶的灯泡没有半分反应, 始终被一层灰暗的尘土覆盖着。   “仔细回想,那场游戏从头到尾都很蹊跷。人不会凭空联想到日常认知之外的东西, 这种尘土飞扬的工地显然是离学生们的生活很遥远的——为什么, 那群学生会想到来这么偏远的地方玩游戏, 而不是就近找一间空旷的教室?”   现在看来,也许那场游戏就始于怪谈的蛊惑, 而昨夜那间灯光温暖的房间,也只是让她们放下戒备的捕兽网……   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 常书月忽然开始呼唤二号床舍友的名字:“乔昕……乔昕!”   “你在这里吗?”   话音刚落,一阵阴冷刺骨的风呜呜地吹进来, 声如嚎哭,“啪”地一声甩上门。   此时明明是中午,窗外的光线却一点点暗下去,仿佛浓稠的黑夜翻涌而来,缓缓包裹住了这间小小的房间。   一股寒意同时自地面升起,模糊的直觉告诉常书月:有什么东西快要出现了。   “滋……滋滋……”   无人按动开关,头顶的灯泡却忽地亮起来,电流不稳似的一颤一颤,在视网膜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就在灯光明暗交界之时,常书月不适地眯起眼,隐隐看到面前原本空白的墙壁上,突然浮现出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形黑影。   就像有一个人被生生砌在了墙里,尸体内挤出的油脂晕染墙壁,渐渐洇出一片人形的污垢。   人形污垢之中,传出来那个失踪舍友的声音。   舍友惊惶无措地呜呜哭泣着,恍惚之间,常书月只觉得这哭声已经与呼啸的阴风融合在一起,风声就是她充满恐惧的哭喊。   “书月,你终于来找我了,我好怕……”   “这里好黑啊,什么都没有,我不明白只是玩了一个游戏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书月!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一阵悲惨的抽泣声之后,舍友的声音陡然变得尖细起来,像是有剧毒的汁液在她的嗓音里酝酿,流淌出恶毒的杀意,她尖叫道:   “书月,求你帮帮我吧!”   “你再去找四个人,让他们来这里玩一场四角游戏,就像我们昨夜那样……好不好?”   “只要你帮我带过来四个人,我就能够解脱了,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不再过这样独自生活在黑暗里的日子!”   常书月沉默一会儿,望向人影的眼神中透出悲悯,但她仍然坚定地拒绝:“抱歉,这种继续害人的事情,我不愿意做。”   舍友的声音一滞,随即不敢置信地质问:“为什么?我们不是亲密相处两年的朋友吗?”   “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我不人不鬼地活着!!”   说到最后,她的语调高得几乎在听者的头颅里回响。   常书月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叹息道:“乔昕,其实你也明白吧?从消失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四角游戏这个怪谈的一部分。”   “如果继续哄骗人来玩这个游戏,这场诅咒就永远不会停止,不断会有人迷失在这里,在这间黑暗的房间里一代又一代地寻找替死鬼……”   “我不知道这个怪谈会不会有彻底消失的那一天,但至少我不想主动扩散它。”   在快速闪烁的灯光中,常书月凝视着那道墙中的影子,真诚地说:“在这座遍地是怪谈的城市,愿你我最终能得到安息。”   说完,她弯下腰,在地面上放了一束路边花店买的白色雏菊,柔软的花瓣落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成为房间中唯一纯白无瑕的点缀。   在亡者凄厉而不甘的哀嚎中,常书月走出房间。   在门彻底合上的那一刻,盘旋的阴风与凄厉的尖叫瞬间停息,这间灰暗的、简陋的房间重归寂静,如同陷入了沉睡似的。   它像是在等待下一批走进它的人,或许就在明天,或许要等到多年以后。   离开房间没多久,常书月就在路口遇到了几位身穿特殊机构制服的人。他们面色严肃,向她展示了异常收容所的官方证件,接着询问常书月出入那间房间的目的。   “所以,您确认在昨天夜间与舍友们走进了房间,并且玩了四角游戏?”调查员皱眉问道,“你们没有看到请勿入内的封条,也没有看见围住门口的铁栏杆?”   常书月愣了愣,难道那个怪谈本来是处于管控状态中的?   她摇摇头:“没有,我们畅通无阻地走进了房间,而且那时的电灯居然是正常照亮的。”   “……看来,B-033‘四角游戏的房间’又突破收容了。”   常书月听见另一个调查员低声嘀咕:“这是第二次了吧?它好像在逐步进化,为它选中的客人们铲除所有阻碍,铺就通往地狱的大道……”   接下来,调查员又问了一些游戏细节,除了常书月也不知道这个游戏是哪位舍友最先提出的,其余问题她都一一如实回答。   在调查结束后,常书月没忍住问道:“既然那间房间吞没过不少人,那请问为什么不拆除它呢?”   “没用的,”调查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满是无奈,“那间房间只是一个不重要的载体。没了那间房间,怪谈会随机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继续邀请人踏入某间房间玩游戏。”   “想要彻底解决这个怪谈,恐怕要确保整个世界不存在任何长方形、空旷的房间,但这是不可能的。”   “保持现状,并给予最大限度的监控与收容,才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   几位调查员转身离开,其中那位站在最后面、始终保持沉默的调查员忽然抬了抬帽檐,隐秘地朝常书月比了一个手势。   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常书月很快抿了抿唇,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异常的表情。   察觉到暗处还有视线在监视她,常书月姿态自然地走进路旁的商店逛了逛,扮演出普通学生在经历怪谈后的心理活动,面部表情从心有余悸的紧绷渐渐放松下来。   在暗处观察的视线撤去后,常书月走进附近的茶室,包了一间僻静的小包间。   喝着茶等待没多久,包间的门就被拉开,来者悠闲地坐到了常书月对面的空位,正是刚刚那名调查员。   “好久不见啊,大记者!”   放下公文包,调查员随手摘下帽子,帽檐的阴影移去,露出俊朗的面容,他笑着与常书月打招呼,“真有缘分呐,没想到在这个副本偶遇了。”   “好久不见,白飞章,”常书月的视线上上下下打量他,不敢置信地提高音调,“你拿到的居然是调查员身份?”   对方明显愣住了,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制服,“怎么了?不行吗?”   “不,只是有一个问题,”常书月面色沉沉道,“我们很多玩家拿到的身份,都是桂音大学灵异传闻社的成员。”   “副本玩家共有二十人,而社团成员也正好有二十人,所以我们这些玩家在碰面后,就自然而然地认为所有玩家都是社团成员身份——换句话说,社团内部也都是玩家!”   “我们根本没想到,系统其实会把玩家们分散开,给出社团成员之外的身份……”   不管系统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都给玩家们起到了误导的作用。   白飞章也意识到什么,态度严肃起来,“那么,你们现在是否还能分辨出二十人的社团里,到底哪些是玩家,哪些是NPC?”   他没有进一步说出口的问题是:   这些NPC是人,还是怪谈的造物?是否可能怀有恶意?   会不会已经有NPC已经得知玩家的存在,蓄意混进玩家队伍里?   常书月思考一下,捏住茶杯的手指不自觉用力,连指尖都有点泛白:“很难一次性全部辨认出。但这次副本有几个我见过的玩家,我先私信他们,提醒他们不要相信所有社团成员……”   “也只能这样了,”赞同地点点头,白飞章话题一转,“对了,你们那个社团,听起来可能藏有一些线索,不然系统不会集中安排与社团有关的身份。”   “你能说一下社团全名吗?我刚刚就觉得听起来有点熟悉……”   常书月把社团全名重复一遍,接着问道:“以你调查员的身份,能不能得到更多情报?”   白飞章陷入沉思,忽然一拍脑袋,猛地抓起公文包翻找起来。他将一本记录册翻到特定的页码,推到常书月面前,“你看这两个怪谈,登记的汇报方都是你们社团。”   常书月感到几分意外:“没想到这个社团居然不是简单的作死青年聚集地,而是正正经经与官方机构有所合作的?”   “对,”白飞章回忆道,“我听同事们提到过,在南郊墓园、连星大厦、桂音大学里都设有合作组织,其中应该就包括这个灵异传闻社。这群学生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同时,也会将对怪谈的发现与监测汇报给我们,方便我们及时更新各个怪谈的动态。”   常书月感到自己似乎抓住了一条隐约的丝线,丝线另一段或许就是这个副本真正的背景。   她追问:“社团最近一次与收容所联系,是在什么时候,汇报了什么事件?”   “我看看……”   白飞章簌簌翻动记录册,目光定格在某一页,“是在半个月前,12月14日晚。”   “现任社长汇报,疑似在大学中发现了未记录过的怪谈,怪谈的存在形式疑似与镜面有关,并已经蛊惑部分学生与其产生联系。”   “‘我会去亲身验证它的存在,日后与你们联系’,这就是他与当时的值班人员说的最后一句话。”   镜面……   常书月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最初进入副本时,面对的那一面高大的全身镜!   “镜子、镜子,”常书月嘴唇翕动,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你进入副本的时候,对面是不是也有一面镜子?”   见白飞章点头,常书月终于确信,她把那条游丝般若隐若现的线索攥紧在手里了!   “这个与镜面有关的怪谈,可能就是一切发生的起点——我们每个玩家拿到的身份,都与它有关!”   常书月笃定道:“想要彻底弄清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绕不开这一则新怪谈。”   “而我们首先要查清的是,它到底是什么?”   ……   “镜中人……”楚符缓缓重复。   在周晟惊愕的目光中,他脸上的笑意倏然扩大,一阵莫名的低笑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使复制人和周晟都不敢出声打断,本能般地试图降低存在感。   此刻楚符豁然开朗——   怪不得命运指引他选择这个副本,作为厄命女巫登场的最佳舞台!   厄琉斯的异能同样与镜面相关,只要他先一步除掉真正的怪谈“镜中人”,再伪造线索、稍作引导,很容易就能让玩家们以为,贯穿副本导入背景、在幕后介入的神秘存在是复苏归来的厄命女巫厄琉斯。   而这个结果,将会是玩家们一步步主动探索、披荆斩棘得知的——这个层次的高阶玩家可能怀疑任何人,唯独不会质疑自己的智慧。   不光是玩家们会对他们的调查成果深信不疑,直播间内见证一切发展的神性生物们同样也如此。   届时,二十位高阶玩家,数百名神性生物观众,以及他们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阵营……   三者叠加在一起,足以让九大维度共同见证女巫的归来!   易逢初甚至不必多费精力,就能让厄琉斯无痛继承“镜中人”的恶名,塑造出一位怀有野望与异心、暗自谋求命运神位的反叛者形象。   于是,8号直播间的观众们就看着楚符原地沉思良久,深蓝的眼眸越来越亮,最后惬怀地感叹一句:   “命运果然爱我。”   命运,总会向他献上最好的。接下来,只要在暗中抛出线索,给出引导就好了。   就像提前准备好诱饵,引诱猎物循着特定的路径,一步一步抵达他设定好的终点……耐心的猎手,向来不吝于蛰伏与等待。   观众们不知道楚符的心理活动,弹幕围绕他的喟叹刷起了问号:   「???」   「什么意思?谁爱谁?」   「斗胆一问,这个命运是指的命运领域,还是那位“命运”……?」   「你想啥呢,不能是后面那位杀神吧。」   「+1,你能想象那条冷漠无情的巨蛇,吐着信子和谁深情款款地说“我爱你”吗?」   「别说了我要做噩梦了,感觉祂只会深情款款地说“我要吃你”……」   「呵呵,要是主播真的和真神有一腿,那就算他敢说,我都不敢听。」   「如果是指命运领域爱您的话,主播还是清醒一点吧,命运要是真的偏爱您,您现在就不该出现在直播间里了,而应该坐在神座上。」   「?勇士啊,用敬称公然嘲讽,还记得小命攥在谁手里吗?」   「我不管,我是命运之主最忠诚的信徒,现在到了用生命证明信仰的时刻了!我只臣服于一位“命运”!」   「666,狂信徒一位,抬下去吧。」   「欣赏这样敢说的品质,要是哪天被白孔雀噶了,我会帮忙收尸。」   「C位出殡是吧。」   「不过话说回来,主播竞争失败还能全须全尾回来,真没人造谣他和命运?」   「宿敌就是宿敌啊,宿敌是不能成为情人的……」   「在战场上,你是我最棘手的敌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你们继续造谣吧,小心明天就出门左脚绊右脚倒霉摔死。」   「终究是主播平时不怎么关注弹幕,给了你们胆子,你们不如造谣霸道主播x掌心宠观众。」   「那还是不敢梦的,生命价更高:)」   「真佩服你们这些勇敢的人,自从很多年前被白孔雀揍得满地拼触手,我对着他连呼吸都不敢……」   「笑了,我也是,现在就在直播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同情前面两位了,就当脱敏疗法吧(悲)」 第125章   在进入副本之前, 易逢初逐一设计过不同身份的性格、动机和关系,他耐心地填补着巨大拼图上的碎片,直到它们相连构成一幅完整的图景。   他首先设计的, 是厄琉斯在多年失踪期间的经历——   世间传闻她已被命运黑山羊吞噬,那她为何能够回来?   哪怕侥幸复苏,她又有什么倚仗敢质疑命运领域的神位结果,暗地里与真神拍板?   从写作手法的角度考虑,一个动机不成立的角色,是无法形象立体饱满地站到舞台上的;同样的, 不解释这些动机细节,也无法让朗基努斯的人信服。   斟酌过后,易逢初很快决定了厄琉斯的背景故事。   敢与真神针锋相对的, 是什么?   ——唯有另一位位阶为神的存在……即曾经吞噬厄琉斯的命运领域旧神, 黑山羊。   虽然黑山羊大概率已经被过去的他吃了, 但易逢初现在不介意把祂再拉出来演一场戏,反正神都死了, 唯一的解释权尽归于他之手, 他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因此易逢初对厄琉斯的设定是:多年前被命运黑山羊捕获并吞没,躯壳被留在祂的胃袋里, 后来黑山羊死而不僵, 将祂残存的精神、力量与女巫的灵魂融合, 驱使她重返人间,为祂谋划夺回命运领域的掌控权。   这样一来, 即便有曾见过厄琉斯的故人觉得她陌生,那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因为现在的“厄琉斯”, 本就不是原本的那一个!   黑山羊的精神根须早已深深扎进她残破的灵魂深处,让她像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游荡在人间的鬼魂, 自我意识和过往的记忆都被搅碎成粉尘,唯一的执念就是辅助伟大的命运黑山羊复活……   “我简直是写剧本的天才。”易逢初没忍住夸了夸自己。   【……】手机对他的水平优劣不做评价,只是默默吐槽,【以命运对你的谄媚程度,就算你设计得再蹩脚,命运也会合理化一切的。】   至于本次副本将要登场的楚符,易逢初之前就用这个身份现身了几次,但当时还没有统筹安排的概念,仅仅是即兴演出几场,人设全靠异管局那帮人脑补。   为了不和之前留给人的印象冲突,易逢初暂且将他设定为,生还后仍然保留着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不愿意明面上臣服于昔日的宿敌、如今的命运,自愿被放逐在诸神游乐场,再次以游玩者的身份四处流浪。   但他也感激于敌人对他及他的族群的恩典和宽容,所以暗地里也会为祂做一些隐秘的工作。   于是布莱斯担任使徒的职责,负责传达神谕、统领教会,在神的荣光下为祂服务;   而乌苏尔能活跃在诸神游乐场中,成为不忠于祂、却时而被祂牵制的猎犬,是机动性最大的身份。   手机发问:【你居然给自己编了一个不完全信仰自己的身份?】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大祭司,那他也不会愿意老老实实在我手下打工的。他不会信仰我,更不会信仰诸神,也不屑于伪装自己的信仰——但和诸神比,我在他眼里应该更顺眼一点,所以他也不吝于偶尔为我工作、送我一些小惊喜,为他捡回的那条命还债……当然,这是在他还活着的情况下。”   停顿一下,易逢初又摊手道,“而且,主不在乎。”   他从不在意别人是否信仰他、有多深的虔诚程度、信徒发展到了怎样的规模,他甚至很少在意旁人的评价。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或许比那位常常被评价“高傲”的大祭司更为傲慢吧。   “好了,两位主角的基础设定已经初步填补好。”易逢初漫不经心地晃着笔,在纸上勾勒出两个潦草的火柴人,其中一个脑袋上画了几笔短卷发,另一个穿着裙装、戴着巫师帽。   “接下来,就轮到角色们活动起来,做他们各自应该做的事了。”   ……   414路公交车站候车区,多了一位古怪的乘客。   陆续有几班公交车靠站停车,乘客来来往往,但只有混血长相的青年坐在塑料座椅上,始终没有上车的意思。   大腿上摊开几叠城市周报,楚符不紧不慢地翻阅着报纸,连报纸边角处的八卦投稿都看得津津有味,像是刻意消磨时间的无业游民。   时至黄昏,这处偏远的车站只剩下楚符一人。   又是一班公交车缓缓驶来,但与之前的车辆不同,这班公交的外表更为陈旧。   布满尘土的挡风玻璃、油漆斑驳褪色的车厢外壳、铁钉被锈迹侵蚀的干瘪轮胎……这辆暗红色的公交车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整个车厢发出不堪重负似的吱呀声响,慢吞吞地驶进站台。   由于玻璃窗脏兮兮的,令人无法从车外看清里面的情景,只能辨认出车厢里矗立着一些灰蒙蒙的人影。   鲜红的数字微微闪烁,显示在滚动屏上——那是镜面翻转后的“414号”。   折叠门打开,一股经年未通风的尘土味混合着汽油味,自车内弥散出来,令楚符略显嫌弃地耸了耸鼻尖,手掌在面前挥了挥。   驾驶座前,身着公交集团制服、肤色有些青白的司机转过头,木讷无神的双眼与车外等候的乘客对视,说话声音嘶哑而低缓:   “要……上……车……吗?”   楚符的表现与司机之前见过的人类乘客都截然不同。他丝毫不显得慌乱,草草整理一下腿上铺展的报纸,对司机笑了笑:“这就是传闻中的‘镜像414路公交车’,对吧?”   “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他如释重负般地叹息,然后带着那一大叠报纸登上公交车。   车厢内寂静得如同冰冷的坟墓,除了楚符轻快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就再也听不见其余乘客的声响。这些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乘客们纷纷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新乘客看,仿佛在审视他能否真正成为它们的一员。   顶着一车鬼的注视,楚符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靠窗空位,期间有一颗小孩的头骨碌碌滚到道路中间,青面獠牙,猩红的眼睛直勾勾仰视着楚符,似是在兴致勃勃地期待他的反应。   楚符低头,与小孩的脑袋对视几秒,耐心地开口:“小朋友,让一让,能别挡路吗?”   孩童的头颅:“……”为什么你这么淡定?   它可是只有头诶!没有人类是只有头颅的!   按照它过往的经验,新乘客应该会被它吓得屁滚尿流才对啊!   头颅面上的微笑淡去,仍然顽固地挡在道路中间,它看见楚符失望地摇摇头,叹息一声:“谁家的孩子,怎么教导得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然后小孩就眼睁睁看着青年的脸倏然远去,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它被楚符一脚踢到了车厢末尾,脑袋撞到后座弹了几下,才停歇下来。   头颅懵了一瞬,接着扯开嗓子哭嚎起来,“哇哇”的哭声拖得很长,成为安静车厢中唯一的噪音。   楚符无视小孩的哭喊,若无其事地找位置坐下,用笔在某张报纸上打了一个勾,喃喃道:“整座城市里,目前能找到8条与镜子有关的怪谈传闻,3条关于不幸、诅咒的传说,真假不辨。”   “让我找找看吧,厄琉斯,”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他轻声道,“你会藏在它们之中吗?”   公交车缓缓开动,楚符百无聊赖地望向车窗外,发现污渍遮挡住了大部分风景,于是开始闭目养神。   直播间里的观众们见他闭上眼,反倒活跃起来:   「厄琉斯?这名字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几千年前那位厄命女巫吧,早就失踪在黑山羊统治命运的时期了。」   「说起来,最近是听说命运之主派使徒降下神谕,命令信徒注意并警惕厄命女巫的行踪……没想到居然还和这个副本有关?」   「传说厄命女巫的力量与命运的混乱面有关,难道这个副本世界之所以遍地怪谈、混乱危险,就来源于她的影响?」   「这很河里。」   「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预言家会出现在这里了,原来是为主缉拿通缉犯啊。」   「等等,好像没有消息说他归顺了命运教会吧,命运教会宣传的宗教典籍里也没他啊!」   「可能是迫于那位冕下的威能,不得不冷脸打工(x)」   「同领域下位者为上位者服务不要太普遍了。毕竟,就算不是完全臣服的关系,也算是半个拿捏生杀大权的顶头上司。」   「竞争神位向来是赢家通吃,输家一无所有……白孔雀没成神还能活着回来,大概率是欠了命运一条命,正在开启勤勤恳恳打工还债的漫长生涯吧(悲)」   「嘶,如此穷凶极恶的大人物也要做打工仔,心里平衡了。」   「平衡个屁啊!真神拿捏他,他拿捏我们,你猜猜最惨的到底是谁?」   「呜呜呜呜所以我们就不幸撞到枪口上了,对吗?」   「往好处想,我们可能有机会见证高层次之间的对决呢!就当长长见识。」   「问题是围观了他的热闹,白孔雀真的不会杀人灭口吗?」   「呃……祈祷吧,祈祷他修身养性这么多年,脾气比过去好一点了。」   「祈祷」   「祈祷+1」   本来楚符只是假寐,但在暗中观察到直播间的猜测正在顺应他的计划发展后,他就真的安详地放空大脑,惬意地呼出一口气。   好好好,先下班一会儿。   接下来的工作,就交接给另一个分身努力了。   在城市的另一端,镜中倒映出厄琉斯朦胧的影子,墨绿眼瞳骤然睁开。   她缓步漫游于一面又一面镜子里,哥特风格的暗色裙角在身后飘曳,像一道光怪陆离的幻影。   最后,她停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室内,上半身显现在梳妆台前的圆镜里,视线向镜外投去——   在圆镜斜对角,有一个年轻学生正坐在全身镜前,用水果刀小心地削着苹果皮,烛火在苹果皮表面镀上一层奇异的光泽,显得它异常剔透、鲜红,仿佛要滴出淋漓鲜血一般。   在苹果皮被完完整整削下来后,年轻学生面对镜面,忐忑不安地呼唤了三次:“镜中的圣灵,请您降临吧。”   第三次呼唤话音刚落,学生在镜中的倒影就自行眨了眨眼,脸上透出一种不协调的笑意。   镜中人对它的召唤者说:“这一次,你想向我许下……”什么愿望?   还未说完,年轻学生就毫无征兆地昏迷倒下,露出他身后女巫的身影。   在与女巫对视的一瞬间,尖锐的危机感就传遍镜中人全身,仿佛每一条神经都在尖叫着逃离——如果它真的有神经结构的话。   “哈,”女巫轻笑一声,就像突然收到心爱礼物的少女,语气中溢满惊喜,“终于找到你了。” 第126章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 飞快地穿梭在一面又一面镜子里。   如果有普通人不经意瞥见,或许会将其看作一片掠过的光影,也可能明天就会有一个全新的灵异传闻流传开来。   镜中人能感觉到, 背后的恐怖存在姿态戏谑而轻慢,时而在快要抓住它的时候有意慢一步,就像在享受它的挣扎、它的恐惧、它的逃脱。   女巫装扮的人偶无比恶趣味,就像猫在戏弄一只慌乱无措的老鼠,并以此为乐。   它,它要逃……   极度的恐慌中, 镜中人的思想也有些混乱迟缓。它随即又想,可是它能够逃到哪里去呢?   它从未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作为以镜子为载体的怪谈,它能瞬间转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片镜面中, 向来比淤泥中的泥鳅还滑溜, 没有人或怪谈能够真正伤害到它的根本。   ……直到厄琉斯的出现。   因为她, 同样存在于每一面镜子里。   无论镜中人拼尽全力逃往何处,在它四面八方、大大小小的镜面中, 始终倒映出女巫那头仿佛散发出铁蚀血腥味的、如暗火般流淌的红发。   艳丽的色彩像是死神颁发的死亡预告书, 令镜中人远远看见就忍不住颤栗,甚至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与红色有关的事物。   逃不开了……   自诞生以来, 镜中人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滋味, 它的五官开始像流动的油彩画般扭曲, 大张的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   她无处不在——!!   终于,厄琉斯在镜中人面前缓缓打开乌木匣, 如同揭开一口缩小版的黑棺,来自墓地的阴潮、死亡的气息氤氲而出, 沉沉地笼罩在镜中人身上。   在乌木匣中,斜倚着一面如圆月般明亮的镜子。   就在这轮古老的“圆月”中, 镜中人看到了自身碎裂的场景。   “砰!”   在城市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面镜子骤然碎裂,碎片噼里啪啦散落满地。   古怪的是,碎裂的镜面涂层之中,居然缓慢流淌出来鲜红的鲜血。粘稠的血丝还黏连在无数碎片之间,就好像破碎的不仅仅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而是某种具有生命的东西……   这些鲜血,恍若镜中人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的最后一道醒目的求救信号。   镜子碎片中,手捧乌木匣的女巫身影一闪而过,宽大的巫师帽投下浓黑的阴影,将她的面目遮挡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眸仿佛燃烧着疯狂。   狩猎结束后,女巫珍爱地抚摸着匣子,口中哼着古怪、不连续的歌谣,渐渐消失在镜中。   她会耐心等待的。   等待人们的召唤——也等待玩家们发现她的存在。   ……   “咚、咚……”   一名中年调查员D女士迈着沉重的步伐,手提公文包,停在414号公交的停靠站台上。   全名为“镜像414路公交车”的怪谈,来源于一起严重交通事故。   据车载监控录像显示,当时车上的一位醉酒乘客与司机发生了激烈争执,并且很快就上升到肢体冲突。两人扭打时大幅度转动了方向盘,导致整辆公交车加速冲出护栏,带着十三位无辜乘客一同沉入冰冷的河道内。   打捞事故车辆多日未果后,这辆公交车却再度被人目击。   报警人声称看到它行驶在道路上,车厢内空空荡荡,既没有驾驶员,也没有任何乘客,就像一个从河底爬出来的幽灵。   由于车辆外形是经过镜面翻转后的模样,有调查员猜测,它可能是旧414号公交车坠入河流前,在水面之上的倒影。   起初,这只是一辆陈旧的、摇摇晃晃的幽灵车,它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城市各个角落,没人知道它的目的;   后来,它渐渐开始模拟正常公交车的日程,开始按照固定路线行驶、停车,也开始拟态出“乘客”。   以事故当天身亡的十五人为蓝本,414号的驾驶座和座椅上逐渐凝聚出模糊的人形,质地像是半凝固的汽油,身体时而垮塌、融化,并且散发出浓烈的异味。   随着司机机械式扭动方向盘的动作,这些黏稠如泥浆的汽油还会淅淅沥沥淋下来,油污顺着方向盘和座位淌下,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油光发亮的污渍。   ——414号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重温曾经的生活,让虚假的乘客和司机永远陪伴着它。   不断、不断、不断地驾驶,永无尽头。   每一次收容所观测414号,都会发现它变得更加聪明一点,拟态出来的细节也更加完善。   直到最后,车内司机和乘客们身体的半液体汽油质地渐渐消失,转为更贴近人类肌肤的色泽,几乎难辨真假。   它们与人类的区别,仅有面色死白、肢体动作单一、没有心跳和呼吸。   在414号出现后,收容所曾多次尝试控制、解决它。   无数调查员用血与骨,总结出了这一则怪谈的规律:   第一,414号不可损坏,无法被固定收容,无论将它关在哪里,哪怕是放逐到深海,它也会在24小时之内重新出现在公交路线上;   第二,幸运的是它不属于高危险性的怪谈,一般而言,只要汽油箱里还有汽油,414号就不会主动伤害误入的乘客——当然,这建立在乘客本身没有做出违反公共交通文明礼仪的行为上。   至少在收容所的记录中,那些不被公交车所喜爱的乘客,无一例外地成为了汽油箱内的燃料,在死后为414号发光发热、提供动力能源。   因此,收容所会派专人定期等待在414号停靠的车站,确保它始终有充足的燃料,不会伤害人类以继续“工作”。   车站处,调查员D女士低头看了看手表,想到接下来的特殊任务,她就感到心跳逐渐加速,不知不觉中攥紧了公文包提手。   她这次前来,是代表收容所询问近来怪谈反常复苏、活跃的缘由,让收容所能第一时间掌握重要情报,及时应对可能到来的灾难。   作为常年在城市四处游荡的怪谈,414号公交车本身就是一处优异的情报源,人类与怪谈的秘密都逃不开它的见闻。   它所掌握的情报数量之多,内容之丰富,都是人类难以相比的。   每当整座城市的怪谈发生大规模的异变、且异变来源和原因未知时,收容所就会派遣调查员踏进公交车,试图从414号那里探查情报。   孤寂游荡的414号往往不会拒绝主动与它交流的人,它不吝啬于分享情报,但它也不会做慈善工作,一切给予都会有所代价。   它热衷于与调查员们做一场简单的游戏——抛硬币。   前来的调查员需要带一枚硬币,在下车时抛掷硬币。   若抛到正面向上,则把硬币塞进投币箱里,当作车费和情报费,调查员能安全下车;   如若不幸抛到反面,调查员将付出异常昂贵的“路费”,即一枚硬币……与一条人命。   ——以二分之一的存活概率,赌一个真相,赌一座城市,赌一个未来。   调查员D浑身紧绷,站得笔直,近乎是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不久之后,在她的视线尽头,有一辆暗红公交车缓缓驾驶过来。   她曾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排演这个场面,但当这个时刻终于到来,她又出乎自己意料地冷静。   调查员D先是仔细检查了公文包内侧的夹层——确认里面有时刻开启的通讯设备,这样一来,哪怕她不幸地永远留在车里,她用生命换得的情报也能被同事们听到,发挥应有的价值。   然后,调查员D的思绪定格在她年幼的女儿灿烂的笑容上。   提着公文包的手紧了紧,她飞快打开手机,向一个置顶的聊天框发送了两条信息——   “以后要好好吃饭。”   “妈妈爱你。”   接着,她赶在泪水彻底模糊视野前,迅速熄灭屏幕,生怕慢了一秒泪水就会坠到屏幕上。   深吸一口气,调查员D难掩恐惧、却决绝地踏上踏板,折叠门在她背后缓缓合上,阻断外界夕阳笼罩下的光芒。   是否还能再次通过这道门,走到阳光下呢?   她不知道。   但还是要像无数前辈们那样,毅然决然地踏入这道门。 第127章   老旧喇叭带着沙沙的电流声, 阴沉缓慢地播报:   “连星大厦站,连星大厦站到了——”   听到感兴趣的目的地,楚符睁开双眼, 幽蓝的眼瞳有种如海雾般变幻不定的游离感。他懒散地打了一个哈欠,顺手把从后座凑过来的七窍流血的脑袋拍回去。   前排,有一位身披风衣的中年女人先一步起身,她紧紧攥着公文包,来到司机身旁。   司机转过头的姿势很古怪,只有脑袋扭过了一个角度, 脖子及以下的肌肉却纹丝不动,使它的头颅和身体看起来像是两端分离、可拆卸的部分。   它盯着调查员D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对方愈发剧烈的心跳声中, 阴森森地笑了几声:“这次, 你们想问我什么问题?”   调查员D嘴角下撇, 面部肌肉紧张地绷住,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镇定:“近来, 我们观察到很多怪谈反常地复苏, 活跃性及突破收容的概率大大上升,请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有位强大的存在正在苏醒, ”司机意有所指道, “我们因它诞生, 也理应为它服务……我们只是在响应它的召唤。”   旁听的楚符猜测,这个“强大的存在”大概率是隐藏在副本里的某个怪谈, 或许是真正的隐藏BOSS。   听起来,似乎是它的力量促使这座城市的怪谈如春笋般丛生林立。   当然, 这和刚刚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厄琉斯没有任何关系,但是……   楚符若有所思地想, 他能否暗中误导所有人,让他们认为厄琉斯就是司机口中的怪谈始祖呢?   那只未知的怪谈正在复苏,恰好厄琉斯也正在复苏——那让怪谈等于厄琉斯,这也很合理吧?   在楚符暗自点头的时候,调查员D也在思索司机给出的信息。   对于怪谈的诞生和来源,收容所自建立之初就有所猜测,早有人提出猜测:有没有可能所有怪谈都共享同一个源头,拥有同一位“母亲”?   因此,在收容所的记录档案里,还保留着一个空白的档案——“S-000号-‘母亲’”。   没想到,这个设想竟然在今天得到了验证!   这种亲手拨开迷雾、走近真相的快感令调查员D的呼吸急促几分,她连忙追问:“您是否宽容地告知我们,‘它’从哪里来?又有哪些特征?”   事实上,这个世界并非是自古以来就有怪谈存在的。   一切异变、灾难与恐惧的阴影,都集中爆发在近两百年之内。   所以,造成怪谈的力量很可能来自外部——例如天穹之外的茫茫星河……   必然有什么因素吸引了“母亲”的到来!   面对调查员D急切的追问,司机木讷无神的眼底似乎涌现出恶意,它提醒道:“算上你之前的疑问,你可是一共问了三个问题。”   “三个问题,三枚硬币,做好永远留在我身边的准备了吗?”   调查员D扯了扯嘴角:“对我和集体人类而言,这都是一个划算的买卖……哪怕是要和魔鬼做交易,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在心底默默补充一句,当然,她也已经在与食人的恶魔做交易了。   语调刻板僵硬地“哈哈”笑几声,司机说:“我喜欢你——你们人类的勇气。”   感慨过后,它刻意压低声音,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免惊扰到某种沉睡之物一般,语气严肃道:“没有怪谈知道‘它’具体从何处来,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它’必然不是这个世界的造物,而来自更为遥远、深邃的地带……”   “我也没见过‘它’,”司机坦诚地说,“不过听说,桂音大学内那座无穷无尽的图书馆,或许就是‘它’暂时沉眠的栖息之所。”   调查员眉宇舒展,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中悬着的巨石,能够平静地面临并接受一切结局。   “B-021‘永无止境的图书馆’么……”她低声说,“我没有更多问题了。”   “我在路程中寂寞太久了,与你交流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女士。”   司机如同对待亲切的老朋友一样对她微笑,但眼底透露出的却不是善意,而是骇人的贪婪:   “现在,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索取报酬了。”   “请吧。”   它装模作样地学着绅士,五指并拢指向一旁的投币箱。   调查员D克制住指尖的颤抖,从公文包里取出三枚硬币,沁出的冷汗将硬币表面浸得滑腻,于是她不得不更用力地抓取它们,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在掌心,带来一丝痛意。   就是这三枚小小的硬币,将决定她的生死。   她正要掷出硬币,旁边却忽地笼罩来一片阴影——陌生的青年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肤色苍白的手指抓着一只漆黑皮夹,随意地将皮夹倾斜,数枚银澄澄的硬币顿时倾洒出,噼里啪啦地滚落满地。   一瞬间,调查员D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的。   她甚至产生一种冲动,想要攥紧陌生青年的衣领,质问他是不是疯了?   在最为贪婪狡猾、喜欢钻空子的怪谈面前,但凡抛到一个反面,今天他们两个谁都出不去!   但当到视线扫过地面,调查员D却猛地愣住了。   随着金属坠地的沉甸叮咚声,只见无数银白的硬币在地面旋转、跳动,晃眼的光芒近乎刺目,仿佛车内下了一场银白色的瓢泼大雨。   等到银币渐渐停歇,调查员才发现这些硬币——   都是正面朝上,无一例外。   调查员D下意识在心中计算,一枚硬币正面朝上的概率是二分之一,那地上目测有近二十枚硬币,全部是正面的概率就是百万分之一!   这、这到底是单纯的幸运……还是对方拥有调控概率的能力?   公交车内的司机和乘客们都动作停滞住了,它们的眼睛齐齐盯着地上的硬币,甚至忘记了伪装出人类的神情动作。   恍然间,仿佛连空气都停止流动,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唯有个别硬币仍在地面上不稳地颤动,发出脆响。   过了几秒,车厢前的折叠门吱呀打开。   黄昏余晖涌入,橘红的光线在地上连成片的硬币之间流转、跃动,衬得硬币正面的人像面色愈发和蔼,对在场者露出象征胜利的笑容。   调查员D盯着硬币正面的人像微笑几秒,转头看向陌生的青年,发现他作为幸运到奇迹程度的胜利者本人,对于硬币结果的态度却异常平淡、稀疏平常。   他甚至没有低头瞥一眼,像是早就预见了结果,转身迈进如火烧般的黄昏。   “走吧。”听到他的声音,调查员D才回过神,连忙跟着下车。   下了车,楚符对身后神情僵硬的司机挥了挥手,“搭您的车也很愉快,下次再见~”   司机目光沉沉地凝视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牢牢记住、从此拉进黑名单,语气冷硬地回应:“不会有下次了。”   直觉告诉414号,无论让这个嬉皮笑脸的乘客抛硬币多少次,永远都会是正面朝上,让它血本无归。   哪怕它是怪谈,也不喜欢做注定亏本的生意。   楚符轻快地笑道:“那可不一定。”   一辆车经过哪条路段、路过哪个路口、拐向哪个拐角,这些概率都可以由他控制。   只要他想念这辆公交车了,无论它往哪个方向开,最终都会通往他面前的。   整辆公交车像是快散架似的耸了耸,如叹气般吐出一股暗灰的浓烟尾气,向远处开去。   不过这一次,414号行驶的速度远比之前都快,仿佛对什么避之不及一样。   此时,调查员D已经认出了楚符黑发蓝眼的特征,正是新收录的怪谈,暂定评级为B-062的“往生者”。   她面色复杂,用一种谨慎的眼神打量楚符几眼,终是没有上前,拎着公文包匆匆离开了。   系统出声提示:   「恭喜玩家成功收录怪谈“镜像414路公交车”,目前任务一进度4/7,请再接再厉!」   “嗯?这是第四个吗?”   楚符有些惊讶,他怎么记得之前只正式收录了一个“复制人”、创造了一个墓园搭车怪谈?   想了想,楚符将视线投向被他忽略已久的直播间,意识到“只进不出的放映室”应该已经成功积累到一定传播人数,从雏形进化为怪谈了。   分给虚拟电子屏一个眼神,他才发现直播间现在的人气值已增加到112人了。   隔着屏幕,楚符与直播间内的新观众对视良久,让观众们不禁拘谨地缩了缩身体,悔恨简直要把它们吞没。   该死的,它们只恨过去的自己为什么要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非要进来看一看!   现在好了,喜提大牢雅座一间,满意了?   楚符对它们激烈的心理活动并不感兴趣,秉承着不厚此薄彼的原则,他同样给每只新来的神性生物赏了一个“时时刻刻的注视”,确保它们足够安分。   神性生物的世界就是这样,除了铭刻在灵魂深处的信仰,就只有真切的武力威慑能让它们安静、听话。   所以对待它们,楚符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口,使对方能用恐惧和痛苦深深地记住他的规则。   果然,直播间顿时安静不吭声了,一切不安分的小动作也都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楚符满意地移开视线,转而仰望着面前高大的建筑,这就是他的下一个打卡地点——   传说藏有怪谈“镜廊”、“三叩首”的大型居民楼,连星大厦。 第128章   连星大厦, 由七栋参差错落、以廊桥相连接的大楼组成,每栋楼均超过三十层高,因从天空往下俯瞰酷似七星北斗而得名。   大厦里居民密度极高, 数以万计的人被塞进七栋楼内,平均每个人享有的空间之狭小,甚至比关在鸟笼里的鸟雀更为堪忧。   人与人的气息相互混杂,酝酿出令人窒息的浑浊,就像网兜里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鱼——这里也仅有扇动几下尾巴的空间罢了。   但就是这样拥挤的大厦,却有七号楼的一楼整层闲置, 入口处被长短不一的封条和乱七八糟的黄符封住,无人敢踏足。   在楚符抬头仰望大楼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老人杵着拐杖经过, 楚符顺口问了一句:“老人家您好, 请问七号楼上面的住户是怎么进出的?”   “瞧着眼生哇, 怪俊俏的,新租户?”   老人站定, 眯起眼睛打量楚符一圈, 伸手指了指七号楼与六号楼之间的连接处,“都要走连廊, 先到六号楼, 再坐电梯下来。”   “整栋楼的住户都不嫌麻烦?”   “房价砍一大半, 还嫌什么麻烦?贪舒坦就别住这儿!”   老人脾气暴躁地撇撇嘴,又多瞧了楚符几眼, 神色带上一丝狐疑:“你看起来,不像是会住这里的打工仔。该不会……你也是听了一些神神叨叨的传闻, 特意过来找刺激的吧?”   楚符面不改色道:“这倒不是,我一般不找刺激, 只给别人找麻烦。”   他也没说谎,那些怪谈对他来说还算不上刺激,倒是它们每次遇见他都不太乐意的样子,至少要被磨掉一层皮。   他就是来找怪谈麻烦的。   “哦、哦,原来是上门讨债的啊……”   楚符坦诚的态度成功打消了对方的怀疑,老人面色稍微霁,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脸上多出一种类似于“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的遗憾和嫌弃,摇着头嘀咕:“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   楚符张了张嘴,本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就默默认下了老人这个误会。   他追问道:“对了,您刚刚提到什么‘我也是来找刺激的’,难道是之前有人抱着探险的目的来过?”   提及这个,老人的面色顿时沉下来,怒气冲冲地敲了几下拐杖:“四个不知死活的小年轻!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看起来就不正经,还对着手机嘻嘻哈哈的,说是在开什么直播,要夜探七号鬼楼一层。”   “昨夜咱们居委会正好安排我值班,我熬到深更半夜,三番五次赶他们走,结果一转眼他们就擅自剪断封条,像泥鳅一样钻进去了!这哪里拦得住?”   楚符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凌乱的封条之中,已经有几条贴近地面的被剪断了,前面草草补了一些新的。   “这也太过分了。”楚符真心实意地赞同。   不像他,向来尊老爱幼。   得到旁人的附和,老人越说越来气,皱纹堆积的双眼望向封条之后漆黑无光的区域,眼底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直到现在,都过去一天一夜了,一个人都没出来!”   “作孽啊,作孽啊,”老人盘着一串刻着经文的檀木珠串,止不住地叹气,“也不知道他们还出不出得来……”   目送老人步履迟缓地远去,楚符快步走进六号楼,上楼、走连廊,抵达七号楼的电梯内。   在一楼出事之后,电梯里的“1”按钮就被扣掉了,按常理来说人们根本无法坐电梯来到一层。   但是,机器也会有出错的时候。   哪怕负责人员已经尽量将一楼从电梯指令中抹去,楚符也能够调整电梯在运行中犯错的概率,将亿万分之一的概率界定为现实,让电梯“错误”地停在不被保留的楼层。   楚符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他没有按任何按钮,只是左手拇指漫不经心地抛掷着一枚硬币。   银色的金属光泽在半空中起起落落,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忽地闪烁两下,随后电梯开始自动下滑,平稳停至一层。   刚刚踏进这一楼层,楚符就因烟尘弥漫的气息皱了皱眉,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道静默矗立在黑暗中的人影,而在重重人影背后,一条除了地面之外通体由镜面打造的长廊延伸进远处的黑暗。   楚符走近那些人影,随手用指节敲了敲,发出响亮的梆梆声,他下判断道:“普通的仿真木质模特而已。”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有几具木质模特“咔哒哒”扭过头,面部直直朝向陌生的闯入者。   楚符对此没什么反应,仿佛会动的仿真模特在他眼里是司空见惯的,他不仅没有被吓退,还像穿行在丛林里那样,与这些被遗弃在一楼的木质模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镜面构成的长廊。   ——这就是连星大厦鼎鼎有名的怪谈传闻,“镜廊”。   据楚符的了解,镜廊最先出自一位性情孤僻的服装设计师。   那位设计师阔气地包下了一楼的大半空间,并将许多分隔墙打通,用足够宽阔的长廊放置他的布料、模特和杂物等,打造成一个独属于他、与世隔绝的幻想天地。   为了方便能从多个角度观察模特身上的服装细节,设计师索性给长廊的两侧和顶端都贴上镜面,使得木质模特所展示的所有服饰细节都无所遁形,尽数清晰地呈现在他眼中。   据说,当时的装修工人都劝说设计师放弃这个邪乎的长廊装修和格局,但都抵不过雇主的坚持,最后以十天工期竣工,修建出了日后恶名昭彰的“镜廊”。   由于设计师鲜少与外人交际,直到他的尸体严重腐烂,蚊蝇环绕,臭不可闻,浓烈的尸臭在夏季弥漫到其它楼层,才有人发现他的死亡——   尸体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叩拜姿势,蜷缩在镜廊尽头,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四周镜面上,就好像……他是不断磕头撞碎额骨而死的。   可是,正常人怎么可能一直对着镜子磕头,直到把自己杀死呢?   设计师的死亡本就离奇,一时间让附近居民们谈之色变;   更别提在他死后,居民们纷纷表示会在夜里听到古怪的声响,就好像有人在一边用力磕头,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哭腔祈求着什么的原谅,时而还会夹杂着一些轻质物簌簌爬动的声响。   很快就有居民发现,在自家窗帘后、床底下、衣柜里……各个隐蔽的角落,都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那些曾与设计师日夜作伴的木质假人。   这些假人或是笔挺地躺在狭缝间,或是屈膝弯腰躲在柜子里,看上去就如同在有意识地藏匿进主人家、偷偷窥视人们的一举一动一样……   这些异常很快引来了收容所的注意。在仔细探查过后,他们将这种异象定义为一个整体,编号“A-013‘镜廊’”,并用未知的手段控制了它的活动。   楚符此次前来,初衷只是想过来晃一圈,在直播间面前表演出搜寻厄琉斯踪迹的行为。   如果这些有一定活性的木质模特不来烦他,他也能看几眼就过去了,但是……   楚符脚步蹲住,温和地提醒斜后方的模特:“能不能松松手?你把我的衣角捏住了。”   “……”   模特沉默,非但没有松手退开,反而是更多模特恍若被说话声惊醒,争先恐后地伸手抓向楚符——   抬腿扫开最近的木质模特,楚符顺势一脚踢碎角落处的消防柜。   在玻璃破碎的脆响中,他攥紧消防斧的手柄,骤然发力将近身的模特劈成两半。   一斧头砍下去,几具模特轰然倒地,木屑在半空飞溅如火星子,模糊了楚符漠然的神色。   他动作干净利落地抬斧、劈砍、收力,忽略过于凶残的举动,仿佛他只是在专注于一项机械式的切割工作,哪怕这些人形的模特在他眼前断成几截,他的眼神也不会产生半分变化。   “真是的,本来不想这么粗鲁的。”楚符不满地叹息一声。   无数只刷着白漆的手抓向他,构成一层又一层绵延不绝的波浪,又被楚符手起手落砍下,模特各个部位的残肢落在地上,为他铺出一条向前的路。   毫不客气地踏过这些肢体,楚符缓缓靠近镜廊深处。   弹幕:   「你们自己说说,惹他干嘛(指指点点)」   「想起来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啊!看着就好痛!」   「看来时隔多年,该孔雀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   「其实个人觉得,他这副没有表情的样子,还不如直接表现得杀气四溢呢……砍人砍物如切瓜,更恐怖了。」   「重拳出击,对主播来说就像喝水吃饭一样易如反掌。」   「笑死了,前面的怎么还和这种低级的小怪共情了?」   「说得好像你在他面前就不会被打一样。」   「虽然很可悲,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或许在主播的实力面前,我们和这些假人没什么质上的区别(笑)」   「预言家哥:小怪谈赏一巴掌,大怪谈促销打折价——把骨头都打折。」   「习惯了,以前他就这个风格,是人是神路过都可能被踹几脚……」   「生人勿近,熟人更是滚开(乐)」   「这就是我们武德充沛的命运领域吗?」   「赞美命运,主播威武——」 第129章   在楚符一路劈砍着仿真模特前进的时候, 玩家们也在积极地探索副本。   在常书月意识到社团的过去可能牵扯到一个贯穿副本的怪谈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进一步搜查原身的手机。   “一定还有被我们忽略的信息, 比如……”   指尖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常书月露出思索之色,随即眼眸微亮:“群聊——都什么时代了,一个联系紧密的社团,怎么可能没有社团群?”   她先检查了原身的列表,确认没有社团群聊的存在, 然后退出这个账号,来到社交软件的登入界面。   果不其然,在“常用账号”一栏, 还有隐藏着原身的另一个账号。   常书月利用忘记密码功能, 重设小号的密码, 很快就成功登上账号。   比起大号满满当当的聊天记录和联系人,小号的页面就简洁了许多, 通讯录里只有寥寥几条, 唯一常用的群聊被置顶在最上方,名为“灵异传闻分享社(20)”。   “大号负责与现实生活中的亲朋好友联系, 处理学校事务, 小号负责联系与怪谈、灵异相关的部门和人员么?”   喃喃自语着, 常书月点进聊天群,翻找过去的聊天记录。   虽说与官方收容所有一定合作, 但这个社团本质上还是由大学生组成的兴趣团体,平常也不会有那么多危险的怪谈需要这些学生处理。   所以群聊里的消息大部分很平常, 主要包括活动通知、闲聊交流等等。   不过,有一个细节引起了常书月的关注:   群里最新的消息, 要追溯到大半个月前,12月14日——也就是社团最后一次与收容所联系,汇报发现新怪谈的日期。   自此之后,不仅收容所失去了与社团之间的联系,这个群聊也陷入了诡异的死寂,就好像……   一夜之间,所有群聊成员都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常书月被脑袋里冒出的这个猜想吓了一跳。   如果那个“镜面”怪谈真的早在半个月前就夺走了社团全员的生命,那么在玩家们进入副本前,占有原身们身份、照常生活的“人”……到底是什么怪物?   深吸一口气,常书月收敛住脑海中各种恐怖的猜测,转而在群成员中点开社长的头像。   这应该也是社长的小号,朋友圈一片空白,昵称、地区都是乱填的。   头像同样很简单,白色照片上只有一个很小的黑点,像是随手对着一面长了霉斑的白墙拍了张照片,就上传成头像了。   “完全没有私信记录,”常书月支着下巴想,“是真的没聊过,还是全部删除了?”   这款社交软件和常书月原生世界的一款很相似,她用数据线连接电脑和手机,试图用电脑版软件恢复备份数据。   没多久,空白的聊天页里就逐渐弹出一条条气泡。   略过之前的闲聊,常书月重点关注12月14日前后的聊天:   「12月12日14:03」   「我:最近学校里好像流传起一个传说,说是对着镜子召唤一位神秘的灵魂,它就能满足召唤者的愿望。   我:听说还有人直接要到了期中考试的试卷![捂嘴笑.JPG]这会不会是新出现的怪谈?」   「社长:有这个可能。我会去调查一下,你也可以留意周围人对它的谈论,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信息。」   「我:好嘞好嘞,我问问同班同学。   社长:行动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安全。   我:[OK.JPG]」   「12月14日18:34」   「我:软磨硬泡两天,总算问到了!   我:那个同学告诉我的召唤方式是,确保独自一人处于封闭的室内,熄灭所有灯光,在黑暗的环境中坐到全身镜面前,点燃一支红蜡烛,再在镜子前完整地削完一只红苹果,最后重复三遍“镜中的圣灵”并邀请它降临。   我:注意!苹果皮千万不能断,不然可能会招致不好的后果!」   「社长:收到,辛苦你了[握手.JPG]」   「社长:既然学校里目前还没有出现伤亡事件,那就说明它要么只是一个传言,要么危险性不大。我打算今天晚上亲身试验一下,等我的消息。」   「社长:如果我一直没有联络你们,你们立即联系收容所的人,举报校园里疑似出现未记录、未收容的危险怪谈!」   聊天记录恢复到这里,忽然卡顿两下,黑白横线交错着浮现在手机屏幕上,像是老式电视机的雪花屏那样闪烁。   屏幕明灭的幽光打在常书月脸上,她看见对面发过来两条不应该存在的消息——   「12月14日21:11」   「社长:快去报警」   「社长: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话!#”%」   这两条信息后面都跟着鲜红的感叹号,说明信息根本没有发送成功……   那它们是怎么出现在常书月原身的聊天记录中的?   来不及思考,更多消息如井喷式地弹出来,这些聊天气泡被屏幕上的黑白线条分割得支离破碎,不稳的光线晃得常书月眼睛刺痛。   「12月15日8:45」   「社长:昨晚我试过那个仪式了,没什么危险性,我已经联系收容所商议收容措施了。」   「我:你没出事就好!昨天晚上你一直没发消息过来,吓得我都想今早冲到宿舍楼下找你了!」   「社长:放心,我没事[微笑.JPG]」   「社长:有调查员猜想,当它同时被多人召唤的时候,它的力量可能变得更分散,那就会是它最虚弱、最容易被控制住的时候。」   「社长:所以,你们愿意在明天晚上八点整的时候,配合我们共同召唤镜中圣灵,辅助收容工作展开吗?[微笑.JPG]」   「我:正好明天晚上没课,当然可以!」   「社长:明天见。」   看来从15日开始,出现的“社长”就不是本人了,很可能是那个怪谈控制或伪装出的产物……   想到这里,常书月倏然顿住,双眼紧紧盯着屏幕,闪烁的屏幕光照亮她错愕的神情。   只见弹出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居然就发送于今天——甚至是今天两分钟之前!   「刚刚」   「社长:我看到你了。」   ……什么?   一阵凉意自脖颈后升起,常书月视线偏移,这才注意到社长的头像中,那个黑色的小斑点竟然在迅速变大、越凑越近……   那哪里是什么黑点?   分明是虹膜中央的深黑瞳仁!   “他”的眼睛不仅在注视她,还在朝她逼近!   瞳仁靠近的速度异常快,猝不及防之间就近乎占满整个头像。   漆黑的圆孔贴着屏幕内侧,微微转动、颤抖几下,似乎是在透过某个窗口,窥视屏幕之外的景象。   鲜血自瞳孔中涌出,瞬间将白色的背景图涂抹成纯粹的红色,然后猩红的色彩如同源源不断般,一直渗出头像、淌过聊天框,直到温热的液体从手机屏幕缝隙中溢出来,滴滴答答浸透常书月的掌心……   常书月当机立断,掏出B级攻击型道具“轻轻敲睡清醒的心灵”,锈迹斑斑的撬棍顿时出现在她掌中,撬棍尖端猛地敲碎了手机屏。   蛛网状的裂纹蔓延,手机屏最后闪烁两下,彻底黑屏了。   然而,异常并没有就此结束。   正在待机的电脑忽然亮起来,照得常书月面色微微泛白,她看见电脑屏幕中心同样出现一个黑黝黝的瞳孔,下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血字:   “我看到你了。”   心跳加速的砰响中,系统在她耳畔提示:「恭喜玩家解锁怪谈——“我看到你了”。」   「祝您好运。」   ……   由于舍友都有问题,常书月最近暂住的地方是榆茵原身的公寓。   夜晚降临,榆茵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刚刚打开门,就发现公寓内像是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客厅里被席卷成一片狼藉。   四面墙壁都涂抹着凌乱的血迹,酷似杀人现场。   电视、电脑、手机等电器都被砸得满地碎片,而她好心收留的常书月则手握一把铁锈撬棍,弓着腰缩在角落里,面色异常严肃警惕。   “呃……”   榆茵喉咙间溢出一声惊叹,但随即想到这所公寓本来也不是她真正的资产,于是她的态度立即平静下来,小心翼翼发问,“为什么不开灯?”   常书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回答:“因为……在夜里开灯,会让它看到我。”   榆茵反应过来,大概是对方招惹到了什么新怪谈,所以不得不保持警惕。   看她高度警觉的模样,榆茵也不禁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绕过满地狼藉,走到常书月身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常书月瞥她一眼,竟在此刻严肃的气氛下开了一个玩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先来好消息吧,”榆茵感到有些不妙,下意识站直身体,“让我先高兴高兴,再说别的。”   “好消息是,我今天查出不少重要线索,包括社团集体之前的经历、遇见的怪谈,以及那个怪谈的具体召唤方式。”   榆茵屏息凝神地等待:“那坏消息呢?”   常书月伸手指向窗外,对面的那栋公寓楼正灯火通明,在黑夜的衬托下,每户人家都像是一个被塞进玻璃盒里展览的微缩模型,家里的家具陈设和人员走动都一览无余。   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她们能清晰地观察到每一盏灯下的住户在做些什么——而在平行的楼层,有一个女孩正面对玻璃窗,身体微微颤栗,用双手捂住眼睛,嘴巴不断张合,像是在念叨着一句话。   光线落在她脸上、手上,反射显现出两条亮晶晶的水痕。   榆茵辨认出女孩的口型,她应该是在一边哭泣,一边说:“一二三,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说完,女孩就一个激灵转过头,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恐惧又焦躁地确认着什么。   接连玩了几轮,榆茵她们就看到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女孩身后极近的位置,双手像两条黑水蛇似的,紧紧绞住女孩的脖颈。   那间房间的灯毫无征兆地熄灭,她们最后看到的一幕,就是女孩面色恐惧地望着她们,被黑影拖进黑暗深处……   “坏消息是,我刚刚发现你家对面也有个怪谈。它似乎在这片区域随机挑选住户,强制玩‘一二三木头人’,反正早晚会轮到我们头上,那不如我们主动去找它。”   常书月看着榆茵,挥了挥手里的撬棍:“所以,做好和我一起去对付它的准备了吗?” 第130章   凌晨三点。   常书月气喘吁吁地盘腿坐下, 握着撬棍的右手酸痛得有些举不起来,但仍然死死抵住地上的黑影。   “嘻嘻嘻,一二三、一二三……”   “木头人, 不许说话不许动……”   黑影不断发出儿童般尖细的嬉笑声,它由一团形态不定的黑雾组成,每当雾气翻涌、跃跃欲试着要再度凝聚出人形时,就会被常书月毫不留情地一撬棍打散,重新溃散成一团不成型的雾气。   旁边的墙角处,有几个昏迷不醒的住户正垂着脑袋, 歪歪扭扭地靠着墙壁——其中也包括之前与榆茵两人对视求救的女孩。   这些住户都是怪谈“木头人不许动”的受害者,榆茵简单地检查了他们的身体状况,判断道:“还好, 都伤得不严重, 主要是皮外伤和惊吓过度。”   在生命领域的异能者面前, 只要伤者是还会喘气儿的,就都能确保把人完完整整地救回来——要不是这个副本压制异能等级, 榆茵甚至能当场表演一下起死人、肉白骨。   榆茵操纵着受害者们身上的血肉, 治愈完所有人后,她也略显疲惫地坐到常书月身边, 语气抱怨道:“这个夜晚也太精彩了, 忙活大半夜, 连眼睛都没合过。”   “以这个城市的危险程度,一般人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常书月眼神微动, 似乎是从她的话中得到启迪,说道:“对啊, 这的确是个问题,要是怪谈一直高强度活跃, 这座城市根本不可能维持表面上的秩序与平静……”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在正常状态下,怪谈不会有这种程度的活跃和密集?”   榆茵陷入思索,“如果真的存在最近怪谈反常活动的情况,那这个异变的节点简直和玩家们的到来重合——同样也和灵异社接触到镜面怪谈的时间相近。”   “你说,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联系?那个镜面怪谈给人的感觉,真的是越来越像什么幕后关底BOSS了,真是哪条线索都绕不开它。”   “目前无法确定,”常书月杵着撬棍站起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收容所内部有一个我认识的玩家,手握更庞大的信息源,可以先问问他了解到的信息。”   “作为记者的直觉告诉我,有‘大新闻’潜质的真相正在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榆茵点头,刚刚萌生一种躺平的安稳感,就听常书月说:“我把他的号码报给你,等天亮后,由你来打电话和他联系。”   榆茵愣住了,下意识指了指自己:“我?”   “没错,”常书月解释道,“我新触发的怪谈,是以一切电子通讯设备作为载体的。只要我暴露在电子屏幕前、摄像头下,就会被它看见。”   “所以,以后通讯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常书月拍了拍榆茵的肩膀,笑道。   ……   镜廊深处,一个染着乱糟糟蓝毛的年轻人瑟瑟发抖地蹲在地上。   他已经快两天没有进食、休息了,极度的饥饿感在胃部熊熊灼烧,激起一阵阵胃酸泛滥到嗓子眼,高度紧张疲倦的神经更是如同一根随时可能崩断的丝线,将他折磨得濒临崩溃。   蓝毛抬起头,视野之内四处皆是层叠曲折的镜面,镜中倒映出无数个蓬头垢面、神情憔悴的他自己,狼狈得让他都不敢相认。   在一天前,他哪里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样命悬一线的境地?   悔恨填满他的心脏,让蓝毛忍不住哽咽出声:“我们,我们不该来这里的……”   自从擅自闯入这一层废弃已久的“鬼楼”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就在他与同伴面前展开,投下挥之不去、无法逃离的阴影。   回忆起刚刚踏进一层时,蓝毛他们还是很兴奋的。   想要博得网络流量的渴望驱使他们举着自拍杆,不知疲倦般地在楼层里拍来拍去。   这帮精神小伙是组团专门做探灵直播的,就连什么废弃医院、闹鬼学校都去夜探过,职业生涯中从没见过半个鬼影,哪里会把这区区“鬼楼”的故事放在心上?   虽然乍一眼看过去,他们也被那些矗立在黑暗里的假人模特吓得心一跳,但心底仍然是不以为然的。   为了给直播增添一点刺激的看点,这些青年还故弄玄虚地拍摄同伴们伪造出来的鬼影,时而爆发出浮夸的叫喊和笑声,不知不觉就朝着楼层深处走去。   当时的蓝毛还精神奕奕,和往常一样打开直播:   “观众朋友们别急,今天晚上我们就带大家探索桂音市凶名远扬的怪谈地,连星大厦七号楼一层!”   “关于这凶地的传闻是真是假,就让我们一起眼见为实……哎呦,谢谢观众6843号打赏的火箭!”   连星大厦的名气不小,直播间很快吸引来一批观众,左下角弹幕小字刷得飞快,让人很难时刻看清弹幕内容。   所以按照直播的惯例,蓝毛通常只会关注大方打赏的观众,读出金主们的留言。   收到了当晚第一笔价值不菲的打赏,蓝毛立即笑开了花,正要殷勤地与金主互动,却在看清对方弹幕内容时,面色一僵。   “主播小心,你背后的假人动了……”   蓝毛下意识读出这条弹幕,然后猛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刷着白漆的模特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角,维持着固定的姿势与他对视,没有活动半分。   “哈哈,朋友们别吓主播,主播可经不住吓啊!”   他干巴巴笑了几声,试图缓解心里逐渐加深的恐惧,脑袋里却倏然闪过一个念头——   之前那个模特,是恰好面对着他的吗?   蓝毛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后面的同伴开始争吵:   “你们谁拽着我的手?还举着杆子呢,我沉不沉啊?”   “今天真的有人发癫,刚刚还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吓唬谁呢?”   “老、老刘……你是走在最后的,后面根本没人会拉你啊……”   此语一出,几人面面相觑,逐渐意识到不对劲。   然后,分散在他们附近的假人模特就动了,没有具体五官的面孔直直朝向他们,惨白的四肢僵硬地活动起来,发出掰动骨头似的“咔嚓”声。   “鬼、假人会动,有鬼啊!”   “啊啊啊——”   慌乱之中,他们根本顾不上手里的直播设备,踏着坠落在地的自拍杆和手机冲出去,下意识拼命地往前面跑,最终闯进了一层深处的镜廊。   明明这应该是一条笔直延伸的长廊,但镜面反射、光线交错之间,镜廊恍然间成为一座有生命的迷宫,生长出数不清的岔路。   四处皆是一成不变的镜面,道路翻转移动,镜像倒影重重,眼前的景象如同万花筒般迷人眼,让这群年轻人彻底迷失在庞大的镜面迷宫里。   然而,追逐活人的假人模特和无穷无尽的镜面迷宫,都还不是最恐怖的。   更可怕的是……镜廊深处,似乎有一个邪恶的怪物正在吸引、呼唤着他们。   在蓝毛跟着朋友来到一条道路尽头时,他们看见了一尊端坐在神龛中,笑眯眯注视众生的古怪神像。   神像被塑造成一个肥头大耳、脖挂珠串、坦胸露乳的中年男子形象。   它手捧一只金灿灿的元宝,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狭小的缝隙,嘴角同样高高咧起,隆起两边异常突出的苹果肌。   整张面部的线条起伏十分夸张,布满深刻的沟壑和褶纹,再加上神龛两侧燃烧摇曳的烛光,光影在它笑嘻嘻的面上不断变幻……   不显得慈祥和蔼,反而显得诡谲阴森。   细缝般的眼角处仿佛反射着诡诈的精光,以一种黏稠而贪婪的目光打量着两位闯入者。   蓝毛双眼直勾勾地黏在神像手中的金元宝上,像魔怔了似的向前两步,情不自禁想要拜倒在神龛前。   但他嗅觉敏锐,忽地被一股直冲鼻腔的尸臭味惊醒,这才发现神龛附近的镜面上竟都残留着喷射状的血污,还有黑黢黢的苍蝇尸体黏在暗褐色的血污里,时隔多年仍然散发出恶臭。   而神龛正前方的地面上,还有一块色泽很深的圆形污渍,地面甚至有些微微凹陷,就像曾有什么圆形的东西狠狠撞击在这个位置,向四面喷溅出血迹……   ——是人头。   蓝毛很快联想到传说中,那个在镜廊深处叩拜而死的设计师,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他忍不住幻想,是人头曾重重磕在地面上,飞溅出的鲜血与脑浆涂抹在神龛前,后来尸体腐烂流出的油脂深深浸入地面,留下永远擦不干净的污渍……   感到害怕又恶心,蓝毛立刻像是踩到钉子般猛然后退。   他正想拉着朋友快点离开,却发觉朋友已经陷入不清醒的状态,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走到神龛前,拉都拉不住。   蓝毛眼睁睁看着朋友猛地跪下,恰好就跪在那个设计师曾经叩拜的位置,脖颈像是要向后折断一样高高扬起,接着猛地弯腰、以头颅撞击地面!   砰!   砰!   一下,一下,又一下。   朋友重重地叩拜在地面上,哪怕脑袋已经像是炸开的西瓜那样血流如注,喷涌的血液糊满他的脸庞和衣服,他也没有停下。   无尽血色与层层叠叠的镜像残影相交织,共同塞满蓝毛颤抖的眼瞳,在他呆滞的眼底描绘出一片庞大而恐怖的噩梦。   直到朋友的身体抽搐几下、彻底不再动弹,朋友也仍然双膝跪地,深深弓腰,血肉模糊的额头抵住地面,十指并拢撑在脑袋两侧——维持着一个虔诚叩首的姿态。   而镜廊尽头的神像笑意盈盈,两条弯钩似的眼睛注视着蓝毛,似乎在无声地笑着说: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向我叩首吧,直至死亡。’   “……”   从记忆中挣扎出来,蓝毛有点想不管不顾地放声哭泣。   但他想到那些假人模特似乎会追逐声音的来源,只能把哽咽声咽回肚子里。   饥饿与口渴让蓝毛浑身无力,四肢发软,可是强烈的求生欲促使他靠着镜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他想活下去……   哪怕四肢并用地爬行,他也想爬出这个鬼地方!   镜面再一次在他面前绽开几条岔路,蓝毛随意的挑选了一个方向,步履蹒跚地向前。   拐过一个拐角,蓝毛顿时僵硬在原地,深刻的绝望在心底蔓延。   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生路,不是出口——而是那尊邪异的神像。   神龛前,还有他朋友凝固在叩拜姿势的尸体,这似乎暗示着他的未来。   这一刻,蓝毛感到灵魂像是与身体分离了,他的灵魂在尖叫、拼命想要逃离,但身体却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神龛前,膝盖缓缓弯曲下跪。   就在蓝毛即将叩拜而下时,一阵劲风忽地从他头顶掠过,随即是劈砍硬物的巨响,像惊雷一般在他耳旁炸开。   控制他身体的力量消失了,蓝毛怔愣地抬起头。   首先入目的,是一柄闪着寒光、劈进神像脑袋的斧头,那神像明明是木料塑身,此刻却如血肉之躯般涌出暗红色的液体。   神像体内的污血漫过斧头锋芒处,衬得那只握着斧头的手更加苍白,红与白间产生强烈的对比。   蓝毛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只攥紧斧柄的手看着还挺斯文秀气的,但突出的拳峰凌厉如山,淡色青筋在皮肤下暴起,格外有种暴戾狂放的力量感。   视线再往上移,黑色卷发的青年漫不经心地低头,阴影笼罩中的五官更加深邃神秘,几滴来自诡异神像的血液点缀在脸颊边,像是某种猩红的装饰,幽蓝色眼眸低垂下来,朝蓝毛投来不带什么情绪的一瞥。   陌生青年周身骇人的气势,令蓝毛瞬间联想到恐怖电影里的斧头杀人魔,不禁小腿抖了抖。   楚符打量蓝毛几眼,有些理解老人为何评价这群人“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了。   一时间觉得有几分好笑,他勾了勾嘴角,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友善,向蓝毛伸出手:“你还好吗?”   只听“噗通”一声,蓝毛本来还没完全跪下的,这下被吓得结结实实跪在地上了。   楚符顿了顿,叹息道:“……倒也不必行此大礼的。” 第131章   行跪拜大礼后, 蓝毛战战兢兢地跟在楚符身后,一路见证大佬的战绩。   每当那些木质模特循声找来,如同苍白的海浪般涌进镜廊, 蓝毛就负责被吓得吱哇乱叫,而楚符负责淡然地手起斧落——   先把它们张牙舞爪伸过来的肢体砍去,再利落地拦腰砍断,踩着部分仍在地面抽动的残肢向前。   楚符甚至砍出了点节奏,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解压。   他以往的战斗方式要么偏向于站桩法师,要么用蛇身碾压、绞杀和吞食对手, 很少采用斧头这类直来直往的,与命运领域风格不符的武器。   不得不说,还挺爽的。   楚符神清气爽地想, 下手的动作简直快出残影。   弹幕:   「不是, 他这什么表情!越砍越愉快了是吧!」   「斧头杀人狂魔实锤。」   「有点害怕, 我们真的能全须全尾走出直播间吗……」   「呵呵,祈祷吧:)」   「祈祷, 只要不是出门就一把斧头劈过来, 来一个惊悚开门杀,我都能接受。」   「要求怎么已经低到只求体面的死法了(悲)」   「可恶, 我们好歹也是各领域的神性生物啊, 怎么能如此没斗志?我们要站在一起反抗!」   「前面的你就反抗吧, 放心,你的背后空无一人。」   「……」   而从蓝毛的视角看, 楚符的动作始终不慌不乱、极有条理。   仿佛他只是在慢条斯理地修剪路旁过于繁茂的枝叶,从这片畸形扭曲、由惨白人体构成的丛林中砍出一条能够踏足的道路。   “咔哒。”   蓝毛缩着脖子跟在后面, 不小心踩上一只仿真模特的断手,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只断手骤然收紧五指, 试图抓住蓝毛的裤脚,立即被他原地蹬了几脚,绿着脸甩开了。   他光是看着这些外表与人极为相似、断肢也很像人类部件的怪物,就感到遍体生寒。常识被未知事物入侵的悚然感,一度让他头脑空白,双腿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所以蓝毛也更加敬佩和好奇,心底冒出无数疑问:   面前如此生猛的青年到底是什么身份?   是见过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异常,才能磨练出这样的冷静?   难不成,那些都市玄幻小说里的内容都不是杜撰的,真的存在大隐隐于市的隐世高人?   更神奇的是,无论镜廊在他们眼前展开多少条岔路,楚符都能不假思索地选择其中一条,从不迟疑或退却。   而事实证明,被他所选中的,永远都是正确的道路。   透过镜面中的影像,蓝毛小心翼翼地瞄几眼楚符的神色,判断出他大概心情不错,就鼓起勇气搭话:“大、大师,请问这个走镜廊,是有什么诀窍吗?”   “没有,”楚符实话实说,“我也都是随便选的,只是运气比较好。”   蓝毛睁大眼睛:“啊?”   一时间,他觉得以前在路口纠结半天、最后还走到死路的自己像个小丑。   他暗自咂舌,这种百猜百中的概率,只能说是“运气比较好”吗?这也太谦虚了!   说这是幸运之神的亲儿子,都不会有人反驳吧!   巨大的震撼之中,蓝毛安静几秒,等再度开口时,他的语气变得低落几分:“还有,大师一路走过来,有看见和我差不多的人吗?”   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杂乱的蓝头发,比划着描述道,“就是头发颜色染得比较,呃、特殊,红黄绿都有,可能手里还握着自拍杆的……”   当时进入镜廊没多久,这一伙探灵主播就走散在无穷的镜面之间。   蓝毛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被镜廊吞噬,他估计结果应该不会乐观,但还是心怀一点期望。   楚符忽然转头看向他,眼底幽蓝的海雾之下,似乎有灿烂如日轮的金红色在波澜间翻涌,令蓝毛为之一怔。   在这一刻,蓝毛心里忽然产生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他觉得楚符的视线像是透过他,缓缓描摹出某种更为宏大、遥远而抽象的概念。   “你们一共来了五个人,”他听见楚符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不定,恍若从命运的细丝之中,编织出人们屏息等待的预言,“只有两人能活着走出这栋楼,另外三人已死去。”   “一人永远地叩拜在神龛下,一人被人形模特折断脖颈,还有一人自尽在镜廊深处。”   蓝毛心中一沉,悔恨、悲伤和恐惧填满心脏,相互挤压出近乎溺水般的窒息感。   大口喘息几下,蓝毛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刚想追问那个幸存的同伴的信息,就见楚符随意转着斧头的手停住了,指向某个方向:“喏,他来了。”   于是,队伍的配置变成:   楚符独自走在最前面,嘎嘎乱杀;   蓝毛和刚刚被捡到的黄毛两人嘎嘎乱叫,使得镜廊内鸡飞狗跳,无比热闹。   没过多久,一行人就在楚符的带领下成功走出镜廊。   时隔噩梦般的两天一夜,两位探灵主播终于看见了镜子之外的场景。   哪怕面前的是漆黑破旧的废弃楼层,时不时有蜘蛛、蟑螂等昆虫从脚边蹿过,也仍然让他们感动得眼泪汪汪,如释重负。   顿时,两人绵软无力的双腿都变得有力了,他们激动地向前走两步,却发觉楚符还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蓝毛紧张地停住脚步:“大师,我们不快点离开吗?”   “来都来了,给这里的怪谈送个礼吧。”   说着,楚符指尖窜起一缕深蓝色的火焰。   这是“楚符”这个身份自带的火系异能,他一直没怎么用过,如今终于找到用武之地——给怪谈添堵。   “卧槽,超能力!”   两个探灵主播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齐声发出没什么文化含量的惊叹。要不是手机早就没电了,他们差点职业病发作,抬起手机就想现场直播。   直播间标题他们都想好了,就叫《夜困鬼楼,偶遇隐世修仙大能出手相助!》,绝对吸人眼球!   只见那缕火焰在楚符手指间飘动,显出不合常理的乖顺,然后缓缓降落进镜廊中。   霎时间,那缕火以乘风而起的山火之势,迅速向四面蔓延。   深蓝火焰的色彩一寸寸覆盖平滑的镜面,恍若原本静谧的海面掀起了惊涛骇浪,一直席卷进镜廊深处!   被火焰灼烧过的镜子,都显现出异常黯淡的焦黑色,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扭曲空间,展开一座复杂曲折的镜面迷宫。   恍然间,蓝毛他们似乎感到地面震动几下,像是镜廊在无声地颤抖、咆哮。   楚符嘟哝一句:“这便宜异能,还挺好用的。”   这当然不是“楚符”本人两阶火系异能的水平,而是他利用命运领域的力量,将这个异能发展到五阶时的未来带到现实,暂时给它增幅了。   看看眼前的结果,楚符还是很满意的。   系统叮咚一声,提示道:   「恭喜玩家成功收录怪谈“三叩首”、“镜廊”,目前任务一进度6/7,请再接再厉!」   「另外,恭喜玩家点亮隐藏成就——怪谈扼杀者,获得所有怪谈威慑力buff。」   「预计一年内,您所在之处的怪谈活跃度将下降60%。显然,您的存在,已经让桂音市的怪谈们闻风丧胆,两股战战!」   楚符:“……”别啊!   它们不活跃了,他去哪里找怪谈传闻的麻烦?   于是,蓝毛两人就看着楚符忽地耷拉下眼皮,似乎心情陡然转阴,抬手将消防斧猛地掷进火中,在镜廊深处响起一系列镜面破碎的动静。   “走吧。”   楚符双手插进口袋,迈步走向电梯,长风衣的下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蓝毛和黄毛面面相觑,不敢出声,连忙跟在他身后。   ……   走出连星大厦,楚符就把两个幸存的探灵主播丢给了值夜班的安保人员,独自走到公交车站。   抵达时,站台上已经有了一位独特的候车乘客——一柄稳稳当当悬浮在空中的雨伞。   雨伞恰好悬在一人高的高度,时而晃晃悠悠地移动一段路,瞧起来就好像有个无形的人正撑着这把伞,悠闲地在车站徘徊等待。   路灯的光线倾泻而下,均匀地泼洒在红艳艳的伞面上,衬得红伞愈加艳丽。   楚符站在车站另一侧,本来与红雨伞井水不犯河水。   但偏偏有几滴凉丝丝的细雨飘到楚符脸上,他仰起脸看看阴云密布的夜空,估计着等会要下雨。   于是,他毫不见外地凑到红雨伞旁边,礼貌地询问:“请问能借一下伞吗?”   红雨伞:“……”   在楚符温和的注视下,红雨伞不安地往旁边飘了飘,接着停滞一下,恍若下定了什么决心,伞柄主动落到楚符掌中。   蒙蒙细雨中,一人一怪谈撑着雨伞,共同等候公交车的到站,场面算是一派和谐。   楚符在心底默念几个数,一辆熟悉的暗红色公交车就披着夜雾,缓缓驶向车站,滚动屏上的镜像“414”数字鲜红而醒目。   能明显看出,414号在靠近楚符后,灯光黯淡昏黄的车前灯闪了闪,车辆没有丝毫要减速的意思,径直略过车站,继续向前。   站台上,被忽略的乘客楚符挑了挑眉稍,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他仍然悠闲地撑着红雨伞,左手指间一枚银色的硬币翩飞,每一次硬币下落,似乎都在冥冥中更改着未来的轨迹。   几分钟过去,414号再度被迫路过这个车站。   这次它还是选择加速,飞快逃离两位乘客,只给楚符留下一道喷着车尾气的背影。   然而又过了几分钟,414号兜兜转转,仍是回到熟悉的车站。   “……”   414号有点怀疑怪谈生。   它觉得自己好像遇上鬼打墙了,但它没有证据,还是不信邪地继续往外跑。   来来回回拉扯好几次,最终414号还是不情不愿地停在车站,迎接两位乘客上车。   楚符给它投了一枚硬币,拍了拍投币箱:“下次记得更准时一点,不要再到处兜圈子了。”   司机和所有乘客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楚符,木讷的眼神里透出恼怒凶狠的意味,车内的发动机嗡嗡作响,像是气急了的颤抖。   公交车停在大学门口的车站,楚符顶着一车鬼恶狠狠的瞪视,面不改色地下车。   出乎意料地,那柄红雨伞也紧跟在他背后下了车,像是在为他遮雨,后面又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双鲜红高跟鞋。   “你们这是?”楚符上下打量两个怪谈,面露困惑。   红雨伞晃了晃,伞檐向下倾斜,指了指高跟鞋的方向,似是无声地催促它。   鞋头部位裂开一张扁平的嘴,高跟鞋无奈地开口道:“阁下,晚上好。”   “最近怪谈们都能感应到,孕育我们的力量源头即将醒来,如414号之类的怪谈持无所谓的中立态度,也有怪谈陷入恭迎它的狂欢,以证明它们的忠诚——而我和伞不同。”   “与其让素未谋面的强大始祖掌控着我们,让它时刻牵引着我们命运线的另一端,我们还是更想要扯断与它的联系、背叛自诞生以来注定的效忠。”   楚符有些意外眼前怪谈的独立思考,渐渐猜到它们的意图。   “所以你们跟着我,是想从我身上找到寻求自由的契机?”楚符问,“为什么选择我?”   “我们观察了一批又一批自称‘玩家’的外来者,从他们的只字片语中窥见一个更庞大的世界……我们渴望去往那里。”   顿了顿,红高跟鞋说:“在我们的观察与猜测中,您的实力远远强于至今出现过的任何玩家,甚至可能与我们的始祖相当。”   “——如果有一位存在能够斩断我们与始祖的联系,给予我们更广阔的世界,或许只有您可以。” 第132章   嗯, 该怎么说呢……   看着眼前的高跟鞋与红雨伞,楚符神情复杂地想,其实要是它们顺应召唤地走到“始祖”面前, 那时的始祖大概率也已经被厄琉斯顶替了,本质上还是他。   ——向前或后退,都必然会来到他面前,或许这也算一种缘分?   如此想着,楚符没有拒绝两位怪谈的请求。   就在楚符一手撑着鲜红的雨伞,一手提着淅淅沥沥往下淌血的高跟鞋, 在路人学生们古怪的视线里,神情自若回到宿舍的时候。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已经有人在震撼于他留下的传说。   “什么?”   由于通讯另一头透露的信息太过离谱, 调查员白飞章忍不住提高音量, 总结重复一遍, 以求对方确认:   “你是说,他大半夜从A-013‘镜廊’出来, 在车站撑着C-145‘午夜血伞’等车, 然后登上了A-077‘镜像414路公交车’,最后还毫发无伤地下车回学校了?”   充满惊异的声音在医院楼道内层层回响, 白飞章才骤然反应过来, 他现在是在医院执行对于几起怪谈事件受害者状况的观察任务, 不应该在凌晨四点多的楼梯道大呼小叫,做出扰民行为。   幸好此刻周围没人, 不然他就要喜提看神经病的目光了……   不过说起来,刚刚听到的离奇消息, 真的不是他熬夜值班熬出的幻觉吗?   然而,电话那边的调查员仍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起初听到巡逻人员的汇报时, 我们也觉得很离谱,特意调取了一路的监控,可以证明这不是巡逻人员被怪谈影响后产生的臆想。”   “补充一下,他下车后,还有血伞飘着为他遮风挡雨,身后还跟着另一个B级怪谈,‘流血的高跟鞋’。”   “另外……你还记得自己在公共场所吗?注意控制音量。”   “抱歉,”尴尬地咳嗽几声,白飞章立刻压低了声音,“那收容所对这位独特的怪谈,有什么看法?”   和常书月保持稳定联系后,白飞章其实是知道收容所记录的“B-062”是玩家的,而且疑似是一位来历不凡的神秘大佬。   现在看来,这位大佬的实力可能远比白飞章想象中的更强大,行事风格也更加肆意妄为,有种很难形容的……傲慢的洒脱感。   大概正是因为到大佬那个层次,不必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评价,所以才会如此我行我素。   除了自身所追求之物能被他放置在道路尽头,当作值得期待的、成功的奖赏,其余人和事物皆化作虚化模糊的背景,很难得到他的一个眼神。   白飞章相信大佬应该没有恶意,只是大佬的通关方式与一般玩家不同而已——   毕竟,大佬不需要采用多么迂回的手段,就能更轻松愉快地抵达结果。   当然,白飞章不可能和收容所提起玩家和诸神游乐场的存在。   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调查员身份,白飞章只能在围观同事们紧张地观察、分析大佬的同时,时不时出声引导几句,以防某楚姓玩家真的被视为人类的仇敌提防、管控。   电话那头的调查员说:“经过商议,我们一致认为之前对他的临时评级偏低了,他或许有A级、乃至A级之上的能力。”   这样的评价,无疑表明了收容所对楚符实力的忌惮和敬畏。   在目前记录的八十几条A级档案中,大部分怪谈属于占地范围较大的场景型或现象型怪谈,例如镜廊;还有一旦触发就不死不休的规则型怪谈,比如“我看到你了”……   而像楚符这类机动性强的“人形怪谈”是很稀有的,大多人形怪谈破坏力有限,评级止步于D至B级。   上一个被评为A级的人形怪谈,还是具有病毒式传染力和高级学习模仿能力的“复制人”。   白飞章心里感叹不愧是大佬,接着问:“那组织决定采用什么处理防范措施?”   “目前为止,没有措施。”   调查员的语气里透出疲倦,“从他最近的行为侧写来看,他对人类没有主动伤害的倾向,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他真的没有恶意……”   “我们没有精力去管控这位中立阵营的怪谈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调查员D带回来的情报,已经证明了怪谈始祖‘母亲’的存在。预估在不久之后,这整座城市的怪谈都将陷入不休的狂欢,将所有居民拖进由怪谈掌控的地狱,以恭迎‘母亲’的复苏,响应它的呼唤。”   “时间越往后,集体怪谈就会越活跃、越疯狂,所以我们最好赶在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之前,找到克制‘母亲’的方法……最好,让它重新陷入永久的、安静的沉睡。”   白飞章沉默,虽然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仍然感到几分感同身受的危机感。   他轻声问:“如果,我们找不到这样的方法呢?”   调查员的态度依旧冷静,似乎早就为最差的结果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所有对抗和防御行动都以失败告终,我们就只能紧急疏散群众。”   “从此,桂音市将彻底沦为一座死寂的怪谈之城,成为一片秩序崩塌的人类禁区……而这可能只是一个开端,假如影响不断向外扩散,将造就第二个、第三个桂音市。”   “但在此之前,我们都不会停止一切行动。没有人希望后世人回顾历史,会翻开这样一篇难以磨灭的、黑暗而痛苦的篇章。”   心情有些沉重,白飞章一字一顿地重复:“我们没有时间了。”   ——不管是对于这个副本世界的原住民们,还是对于短暂到来的玩家们而言,都是如此。   怪谈反常活跃起来,代表着任务难度会逐渐上升,死亡率同时增高,这对玩家很不利。   电话两头的人都沉默下来,一时间,只有电流沙沙的轻响划过耳畔。   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调查员努力挥散郁气,乐观道:“不过,也并非全都是坏消息。”   “由于B-062表现出压制、甚至毁灭其余怪谈的能力,也有人猜测,他可能是一颗降临在怪谈狂欢前夕的审判星,给怪谈们带来翻天覆地的打击。”   “上级提出修改他的评级和代号,现在他应该被称为S-003‘审判日’了——在最后的时刻,他或许将审判怪谈的未来,同样也审判我们人类的命运。”   “……”   白飞章嘴角抽了抽,不敢多说。   联想到大佬目前的行动轨迹,他觉得收容所的猜测在一定程度上还挺准确的……   大佬好像就是在怪谈世界称王称霸、平等创死所有怪谈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啊!   挂了电话,白飞章按低帽檐,继续在医院的几个楼层间巡逻,时刻注意着几个怪谈事件受害者们的身心状况。   在路过一间病房时,白飞章忽然用余光瞥见,玻璃窗上似乎有什么暗红色的倒影流淌而过。   ……像粘稠的血流,也像几缕卷曲顺滑的发丝。   他猛然转头,面色狐疑地看了看,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透过空无一物、干干净净的玻璃窗,能清晰地看见病房内的情景。一个年轻学生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而床头守着学生的母亲。   这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面色憔悴、两眼通红,显然是已经担忧地哭过几场了。   瞥一眼病房号,白飞章很快回忆起这位病人的信息——   年轻学生疑似是在出租屋内召唤了某种怪谈。在被同居室友发现时,他正不省人事地倒在房间里,身前散落着一地全身镜破碎的碎片,镜子框架前凝固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红蜡烛,手旁还滚落一颗削完皮的苹果。   经过医院检查,这个年轻学生的运气很好,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脑电波检测同样正常。   医生猜测,他应该只是惊吓过度,加之精力耗损,才迟迟没有醒来,大概率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就好了。   白飞章谨慎地在门外驻足,观察了一会儿。   正要离开时,就听病床上的学生忽然迷迷糊糊地喊了两声,嗓音干涩嘶哑:   “母亲!母亲……”   “哎!”听见孩子的呼唤,守在旁边的中年女人顿时直起身,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孩子的手,“妈在这里呢,别怕。”   门外的白飞章却皱起眉,觉得不太对劲。   正常家庭的亲子相处,会这么生疏而书面化地称呼“母亲”吗?   年轻学生的声声呼唤,不但没能让白飞章体会到融融亲情,反而让他联想到那位正在复苏的怪谈之始——代号“母亲”。   在得到温柔的回应和安抚后,年轻学生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像是陷入了黑沉的梦魇,不安分地挣脱起来。   他双眼紧闭,使劲挣脱了中年女人的束缚,双手高高举到空中,仿佛在热烈地迎接某位伟大存在的到来:   “母亲,母亲——所有怪谈的母亲……混乱与恐惧的主宰!”   年轻学生近乎歇斯底里,尖锐的声线像一柄尖刀,骤然划破凌晨时分医院的平静。在中年女人焦急又惊恐的目光中,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顿时鱼贯而入,试图摁住四肢乱动的学生。   幸好,他没有进一步做出危险性举动,双手放下,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似乎重新沉入安睡的怀抱。   直到最后,年轻学生双唇微动,如同梦呓般断断续续地呢喃,“从远古圆月下走来的……厄命女巫……”   “我们静候……您的归来……”   白飞章的神情恍若凝固,半晌,他才步履匆匆地走进安全通道,避开旁人的视线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完蛋,进这个副本前,也不知道关底BOSS是位阶这么高的存在啊?”   “那什么女巫,都是什么时代的古人了!”   现在,他只觉得好像脚下埋着一颗足以炸飞整个世界的巨型炸弹,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引爆,而这个消息还只有他知道。   紧张、焦灼、压力如山。   白飞章有点想抽烟了,拇指摩挲过烟盒,但看了一眼墙上醒目的禁烟标志,他还是放下了蠢蠢欲动的手。   冷静片刻,白飞章在通讯录中找到常书月的号码,想和她交换这些关键情报。   “嗯?”他奇怪地嘟囔一声,“怎么还换头像了?”   原本通讯录内的联系人都是清一色的灰色默认头像,但现在常书月号码的头像却被一张白底照片所替代,细看才会发现,照片中心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出于对密切合作对象的信任,白飞章没有多想,径直拨出号码。   然而电话拨通,另一头的人却沉默不语,对面的环境异常安静,连丝毫呼吸声都听不见。   “常大记者?”白飞章内心的违和感愈发浓重,皱着眉呼唤一声。   对面传来陌生的声线,它一字一顿,语气生涩地说:“我、看、到、你——”   忽然,这古怪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因为某些意外情况而慌忙地挂断电话,只留下一串忙音。   白飞章“喂喂”了好几声,再拨号也得不到回应,只能满肚子疑惑地收起手机。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背后的一扇玻璃窗上,浮现出一道红发绿眼的人影。   女巫的倒影坐在窗沿上,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帽檐下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正是厄琉斯吓退了顺着网线爬过来的怪谈。   白飞章怎么能在这个关头出事呢?   厄琉斯还等待着他把情报传递给玩家们呢——让所有人知道,她就是笼罩在这个副本上空的阴影!   厄琉斯恶劣地想,她很期待玩家们披荆斩棘,最后来到她面前的表情。 第133章   副本第三天, 楚符走出校门,发觉大街小巷已经清冷空寂了许多。   这是第一批居民初步撤离的结果。以桂音大学为中心,城市居民们将在最慢半个月内陆续撤离。   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回来, 也可能再也无法踏足此地,成为永远失去家乡的人。   街道上,理发店门口的三色旋转灯柱仍在舞动,各色彩灯和招牌闪烁出斑斓的光芒,甚至部分店铺门口的摇摇车还在循环播放朗朗上口的童谣,但几乎看不见几道人影。   隔着一层薄薄的晨雾望去, 唯有彩色霓虹灯如繁星般跃动,显得异常绚丽、迷幻。   楚符漫步在雾气里,很快蓬松的卷发就被浸得潮湿, 略显柔软地塌下来, 被他不太在意地捋向脑后。   路过商场, 有一个穿着Kitty猫玩偶服的人正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黑漆漆的气球。   见到楚符的身影, Kitty猫玩偶服摇摇摆摆地走过来, 试图把一只气球递给楚符。   楚符抬头看了一眼,那些黑色气球在空气中晃悠悠地飘荡, 时而相互挤压, 粗看起来, 就像乌泱泱凑在一块儿的人头。   细看就会发现,这些气球还真是人头。   似乎是感受到楚符打量的目光, 其中有几只气球还转了转,覆盖在球体表面的茂密黑发被风吹动, 露出一张张狞笑的人脸,直勾勾地盯着楚符。   “……这伪装得也太拙劣了, ”楚符嘟囔道,“今天商场都关门了,怎么可能还有工作人员发气球?”   这怪谈是把他看作傻子,还是瞎子?   Kitty猫玩偶服固执地伸出一只手,仍然态度强硬地要把气球塞给楚符。玩偶头套还算可爱,但与下装的连接处还沾着血迹,斑斑点点的猩红浸透了雪白的绒毛,有几分瘆人的味道。   更别提当它凑近时,头套上两颗深黑的豆豆眼就像黑洞一样,占满大半视野,投下的阴影给人带来可怕的压迫感。   楚符看它是打定主意不想放他走了,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在弹幕满屏的「啊啊啊默哀」中,转身从背包里掏出一双鲜红的高跟鞋,放到Kitty猫玩偶服面前。   “坚持到今天还在工作,真是辛苦了,”楚符拍了拍高跟鞋,示意它积极主动一点,“这双漂亮的鞋子送给你,千万要收下。”   玩偶服的动作停滞几秒,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反倒是它手中的人头气球齐齐发出尖锐爆鸣,脑袋攒动着要离楚符和红鞋子远一点。   被尖叫震得回过神,玩偶服连连后退,但高跟鞋已然姿态优雅地走动起来,对它寸步紧逼。   没过多久,人头气球怪谈就被撵得到处跑,疾驰的背影后回响着一连串人头的尖叫。   “真有活力啊。”   楚符目送它们的背影,颇为欣慰地点点头。   他是真心觉得,原本的街道还是太过空旷了——嗯,现在加个哀嚎逃命的怪谈,顿时就热闹、顺眼多了。   继续向前,一道人影猛地从拐角处窜出来。   楚符后退半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脸庞瘦削,眼睛里涨满了疲惫的红血丝,眼下挂着泛青的眼袋,下巴丛生着粗短的胡茬子,看起来有种疲于奔命的落魄感。   与楚符对视,他立即定在原地,警惕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微微猫着腰,做出随时能够攻击或逃跑的状态。   中年男人的目光扫视一圈,面露惊喜的神色:“你也是玩家?”   “也”?   楚符的面色有些古怪,不知想到了什么,但还是点点头。   “太好了!终于见到玩家了!”   只见中年男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表现出几分面对同类的亲近,“我一进副本,就被困在一个屠宰场外形的大型怪谈里,拼死拼活才跑出来,真的累死了!”   “我真的害怕自己已经和游戏进度脱节了,天一亮就到处转悠,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玩家,幸好……”   他一见到楚符,就像抓紧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拉着楚符说个没完,期间不乏倒苦水,埋怨这个副本简直是危机四伏。   “就这么站着说话,也不是个事儿,”说到一半,中年男人充满歉意地挠挠头,热情地说,“来来来,我们去那边坐坐,那里正好还有两间没关门的小餐馆,我们赶着再吃一顿。”   餐馆是个体商户开的,门面很小,招牌上的字也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但好在算是干净,让楚符还能克服洁癖落座。   临近关门,老板娘兼任厨师的态度并不热络,但中年男人毫不介意,一上来就点了很多荤菜。   等菜摆满桌子,中年男人一边迫不及待地动筷,几乎是脸埋进碗里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叙述他的经历:   “除了那个屠宰场,我还遇到另一个怪谈,那也特别吓人……”   “系统说,它叫什么‘复制人’,外表就是一团肉块似的东西,上来就啃了我几块肉,然后眨眼间就从手掌大的尺寸长成了人形,还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它一开始试图躲进人群里,但我再缺德,也不能放虎归山啊,就把它引到了人烟稀少的地带,想办法用异能和道具解决它。”   中年男人像是饿急了,眨眼间就把几盘菜一扫而空。   说话时,几块酱汁通红、肥嘟嘟的肉块还在嘴里咀嚼,但他还是时不时嘟囔几声“好饿”,胃口就如同无底洞一般,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好饿啊……”   中年男人摸了摸肚子,面上闪过一丝恍惚,接着回过神,“继续说!那复制人是真的很凶,我想杀它,它更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杀了我——用刀砍、用火烧、用绳子勒,各种手段都能使出来。”   “幸好,最后还是我技高一筹。它死前还不甘心,死死瞪着我,嘴里说着一些奇怪的话,说它才是真正的人……我也没太在意,可能怪谈的精神状态都不正常吧。”   就闲聊之间,中年男人以惊人的速度,把满满一桌子菜塞进了肚子里,肚皮却不见丝毫隆起。   残留的通红肉丝黏着酱汁,挂在白森森的牙齿上,使他看起来仿佛在茹毛饮血、生食人肉。   吃完一桌子菜,中年男人焦躁地攥着头发,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头皮生生掀起来,困惑又不安地自言自语:   “不对……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饿?”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啊!”   “怎么会这么饿!”   宽大的手掌一拍桌子,简陋的木桌和桌上的餐具顿时震动得叮当响。   中年男人猛地站起身,粗着声音询问后厨:“你家还有什么荤菜?”   老板娘安静一瞬,应该是有点被他反常暴躁的举动吓到了。   半晌,颤抖的女声才从后厨飘出来:“我家菜可多嘞!还、还有盐水鸭、酱猪蹄、卤牛肉……”   老板娘老老实实地报菜单,报道:“葱炒猪肝、韭菜炒鸡心……”   “猪肝、鸡心,”中年男人怔怔地重复一遍,眼底浮现出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贪欲,“就这些,心啊肺啊肝啊肠啊,全部要!”   惊吓之中,老板娘慌慌忙忙地炒菜、上菜,有几盘禽类内脏都没有完全炒熟,就被急匆匆地端上桌。   中年男人吃了一口半生不熟的内脏,惊讶地发觉,味道居然很好——比他之前吃的那些肉,都要美味千万倍。   看楚符没有动筷,他直接把盘子端到鼻子下面,大口大口吞食它们。   “好吃,老板娘手艺真不错!”中年男人并不吝啬夸赞,又把新端上来的菜吃完,仍然意犹未尽,“但还是,好饿啊……”   就在这时,始终坐在对面,静静看着他的楚符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觉得饥饿。”   “为什么?”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随即为自己解释,“我的身体向来没什么问题,大概是前两天在屠宰场里饿狠了,现在一吃就停不下来……”   “不是,”楚符摇头,否定了他的解释,“你应该也隐隐察觉到了吧?你觉得饿,是因为你真正的食物根本不是这些东西。”   “你喜欢吃内脏,刚刚从肚子里剖出来的、尚且血淋淋热腾腾的更好。当然,对你而言最美味的——还是人类新鲜的内脏。”   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颤动嘴唇:“什、什么意思?”   他感到十分恐惧,什么叫“人类的内脏”?他怎么可能吃这种东西?难道他自己不是人吗?   但紧接着,更让中年男人感到恐惧的是:   回想着楚符的描述,他心底真的涌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连口腔里也开始分泌唾液,似乎在等待吞食着什么……   一系列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难以继续麻痹、欺骗自己。   “你模仿得太投入、太沉醉了。”   楚符注视着他,口吻中透出若有若无的怜悯:“你反复沉浸在那个被你复制的玩家的记忆和情绪里,不断揣测着他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化,在你模仿并学习他的同时,他也在影响你,就像一颗种子在贫瘠的土壤中生根发芽……”   “以至于,你到最后甚至骗过了自己,误以为自己就是他,一个来自诸神游乐场的玩家。”   “你是我见过最接近人的复制人,”楚符评价道,“你是它们之中模仿得最为成功的——但也是最失败、最可悲的。”   “我……”中年男人扯了扯嘴角,眼神迷茫得近乎空洞,“怎么可能呢?我就是我啊,我怎么可能是一件拙劣的复制品!”   叹了一口气,楚符根本无需费口舌争辩,就能瞬间戳破“他”的幻梦。   “那系统呢?”   楚符直直地盯着他,锐利的蓝眼睛明明是接近深海的色彩,此刻却让中年男人感到火焰般的烧灼感,快要把他的躯壳、灵魂和自我意识全部融化。   楚符轻轻地问:“你仔细看看,你真的拥有系统吗?”   中年男人彻底崩溃了。   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淌过嘴角的油渍和血迹,晕染得浑浊模糊,说不出是狼狈还是可怜。   他现在才恍然发现,原来他根本没有绑定系统,也根本不是玩家啊。 第134章   楚符再度漫步在街道上, 鲜红的高跟鞋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如同忠诚的守卫,所过之处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和之前处理复制人一样, 楚符给予被吞噬者再生、并夺回命运的机会,不过……   这次的复制人,状况更加特殊。   它好像真心以为自己是人,拙劣模仿着,居然也长出了一颗类人的心脏——哪怕形状粗糙得就像刚刚脱离模具的塑像,但真切存在着。   有那么几个瞬间, 楚符隐隐从它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   ——非人之物,真的能长出一颗完完整整的心脏吗?   这也是易逢初长久思考过的问题。   这颗心脏不需要太庞大, 一个拳头的大小足矣;   不需要像钢铁铸就那样坚硬, 血肉构成的就可以;   它可以软弱, 但要会跳动,会权衡与同类间的距离;   当同类触碰它, 它可能流出欢欣的泪水, 也可能淌出被刺痛的血珠……   明明很小一个,但好复杂啊, 人类的心脏。   抱着想要观望结果的好奇心, 楚符也给了那个复制人继续存在的机会。   在用全身血肉孕育出那个真正的玩家后, 复制人将融化成阴影,作为忠于玩家的影子存在。   如果玩家和复制人相处得不错, 那他们或许会在漫长的磨合期中,成为彼此的助力, 最紧密的合作伙伴。   当然,要是两者相处得不好, 那等他们出了副本,游乐场里能找到千万种方法把人和影子剥离……甚至是杀死影子。   把他们的命运交给时间吧。   楚符轻松地想。   而在楚符随机偶遇并迫害怪谈,威名在怪谈世界流传开来的同时,直播间的观众们也在窃窃私语,讨论他的一举一动。   当然,它们根本不敢发弹幕,一切交流都以水母观众为中间站,用一种频道特殊的电波互相传递信息。   「我发现他对待人类的时候,好正常,但也好不正常……」   「是啊!他不是出身某个小世界的孔雀族吗?在过去,他只会为他的族群提供庇护和帮助吧?」   「按常理来说,他看人类,不应该就像人看其它物种一样,没太多想法和共情吗?」   这些神性生物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疑惑。   异族之间,关系再怎么和谐融洽,也不可能像同族之间共情共鸣,其中注定会隔着一道天堑般的屏障。   宏观来看,九大维度,无数种族……   哪怕不提迥异的文化和信仰,就算是同一位神灵属下的不同眷族,彼此之间也无法完全互相理解。   而神性生物看普通智慧生命,更是和看一只渺小的蜉蝣并无差别。祂们与其说是冷酷,不如说是漠视,毕竟两者之间的差距,堪比智慧生命和微生物之间的天壤之别啊。   有神性生物发出悲鸣:   「别告诉我,“暴君”真的转性变温柔了,但只是对我们残忍啊呜呜呜。」   「我不服!」   「不不不,我觉得他就算哪天性转了,都不可能转性的,一定有别的什么原因。」   「等等,他对人类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偏爱,人类……命运冕下是不是就是人类出身来着?」   「啊,原来命运以前是人类吗?震惊!」   「震惊+1,因为祂太恐怖了,完全看不出来呢,我还以为祂天生就是什么吞噬万物的巨蛇之类的()」   「这就说得通了,预言家是为命运冕下让步,迎合上司的偏好庇护人类吧。」   「很合理。」   「但我又觉得,可能没这么简单。   第一,预言家应该没有真的加入命运教会,流传在外的教典上也没有他的篇章;   第二,以预言家的性格,不像是会有意迎合谁的样子,就算在他以前最想帮族群摆脱危机的时候,他也没有向任何神低头求助。」   「咳咳,你们都没注意到吗?白孔雀处理这个复制人时的眼神……那种悲悯但抽离,冷静观察的目光。」   「我觉得他更像是在用这种方式,观察某些他心里的疑惑。」   「草,我忽然想到……他一次次堪称温柔地帮助人类,该不会是在借此体验,曾经作为人类的命运冕下放过甚至帮助他的心情吧?」   「啊?什么意思?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命运冕下放宿敌生还的行为,在我们眼里是无法理解的“仁慈”。」   「我们不理解,白孔雀应该也不理解,大概只有身为同类的人类,有可能体会祂的想法。」   「“为什么祂会放过我呢?祂在想什么?”或许是抱着这样的疑问,白孔雀一次次主动置身于相似的、角色颠倒的情景下,在强者对弱者、赢家对输家的宽恕和慈悲中,尝试代入命运冕下当时的角色和想法,试着解开心底的谜题。」   「……好怪,好复杂的心理,CPU要烧干了。」   「预言家对命运的情绪复杂也不奇怪,换成我被宿敌决战后放一条生路,我心情也复杂。」   「棋差一招的遗憾和不甘,在敌人默许下活着的耻辱、不解和感激……预言家看着平静,其实心底的情绪大概都能煮一锅粥了。」   「这就是人类说的“百感交集”吧!」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预言家可能都想半夜把命运揪起来质问,你放我走的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   「命运亦未寝(乐)」   「把前面的分析看了几遍,有点理解了,原来他是在角色扮演和亲身代入啊……所以你们在乐呵啥?还不如期望他真的变仁慈一点,好早点放过我们呢。」   「你发现了华点,不过我们本来也没对预言家的仁慈抱有幻想吧,所以无所谓了,只求全尸。」   「说起来,我们一群神性生物在这里讨论人性,是不是有点问题?」   「没事,这里有精通人性的神性生物导师一枚呀~」   「前面写小作文的导师什么时候出书?你的分析我看得云里雾里,但要是你写宿敌文学,我一定抢购十本支持。」   就在这时,也有观众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呵呵,你们还挺天真的,感觉是那种年纪轻、阅历浅的小神性生物。」   「那你多大啊?一开口就是倚老卖老的味道。」   「所以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也可能白孔雀的变化不是完全出于个人主观意识的?」   「我们都知道,智慧生命最早借用诸神的力量,就是利用“塑像”——只要塑造得足够相似,就能产生联系,进而承载神灵的意志与力量。」   「你们想,命运冕下疑似是人类出身,对人类有天然的庇佑,现在白孔雀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这种倾向——这真的不是上层对下级的精神干扰和污染吗?」   「他在变得越来越像祂!潜移默化中接受祂的潜意识、偏好和性格!」   「这么说也有道理,让我想到我的母亲……她曾是我们族群最强大的首领,后来获得了成为母神容器的殊荣,与母神合二为一……」   「然后呢?」   「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原本的母亲了,哪怕母神没降临在她体内,她的言行举止也渐渐让我感到陌生与畏惧,让我不敢再去见她。」   「那个还追问“然后”的,智商和情商真是感人啊,会不会自己推测一下显而易见的结果?」   「+1,我真是围观笑了。非要别神把每一环信息喂到嘴里,才肯咀嚼两下,也是蛮雷神的。」   「一圈听下来,感觉这个容器论最合理。」   「嘶,恐怖……该不会哪一天,命运冕下就真的降临在预言家的躯壳里吧?」   「那我们就更完蛋了,本来还有希望留全尸,命运一来,喜提一口闷。」   「呜呜呜求求母神,伟大而慈爱的创生女神,快来救救孩子啊——」   「神灵层次的事情,我们再怎么揣测也只是管中窥豹,说不准的。不如祈祷吧。」   「祈祷+1」   「祈祷+2」   「其实在这里祈祷也没用,不如一起赞美命运,这个准没错。」   「赞美命运冕下,一定要保佑我平平安安出去啊呜呜呜!」   楚符全程听完它们的各种猜测和脑补,觉得都在他的可接受范围之内,很多细节他懒得演,但合格的观众都会自行脑补,使其合理化。   不过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偏,楚符还是开口打断:“咳咳,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我的存在?”   放映室顿时重归死寂,随即发出谄媚的弹幕: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对对对,我们只是在感叹您与命运的慈爱而已。」   还有观众试图转移话题:「您的智慧渊博如深海,简直让我们捉摸不透,所以接下来我们去干什么?」   楚符好脾气地回答:“其实我很想现在就去‘永无止境的图书馆’,寻找那位通缉犯——但很可惜,厄琉斯大概率不会愿意与我见面,提早前往只会惊动她。”   “没办法,只能让玩家们先去麻痹她的警惕性,顺便拖住她了。”   楚符耸了耸肩道,“我现在只能先把外界这些响应她的召唤、试图进入校园帮助她的‘孩子们’除掉,以防关卡难度太高,玩家们过不去。”   观众继续吹嘘:「您的计划真是深谋远虑,令神赞叹不已!」   还没等观众们松一口气,楚符脸上就露出那种佯装温和体贴的、实则让它们遍体生寒的微笑:   “既然我耐心地为你们解答完了,那你们是不是要给出相应的报酬呢?”   观众们沉默。   怪不得他之前这么好说话,还好声好气地回应了它们的疑问……现在看来,一切回馈都是有代价的!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宰它们呢!   于是,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这群神性生物纷纷忍痛割舍积攒多年的积分,不要钱似的打赏进直播间。   部分家底薄的神性生物近乎倾家荡产,但它们都哭着表示,它们是“自愿”赠予主播的。   给它们补上最致命一击的,是系统突如其来的提示:   「检测到您的直播间收获大额打赏,数值之大,前所未有——想必,您的观众们一定都很喜爱您吧!」   「恭喜玩家点亮隐藏成就“高人气主播”,您的存在,使观众们的心脏都为之跳动!」   神性生物们敢怒不敢言。   任谁的小命被攥在主播手里,都会为他砰砰心跳的,好吗? 第135章   与此同时, 榆茵也在常书月的指导下,成功与白飞章取得联络。   如同两条分道而走的河流终于汇流到一处,玩家们之中探索程度最高的两方完成情报互换, 得出这个副本背景故事的全貌——易逢初安排他们知道的“全貌”。   心知厄命女巫的存在不是他们三个玩家就能抗衡的,但这位BOSS背后代表的完美通关奖励和相关隐秘情报,又实在是让人心动……   尤其是榆茵,她想到她的老师最近也在寻找命运领域高阶异能者,这无疑会是一次获得老师嘉奖的好机会!   于是,榆茵等人再次想到召集其余玩家, 寻求最终的合作。   而在命运的推动下,目前还有余力的玩家们也恰好各种缘由,聚集在学校内, 一切都发展得格外顺利。   就此, 楚符和厄琉斯两位主演即将就位, 数位群众演员和观众们也朝着各自的位置移动,整个副本就像是一座巨型的剧场舞台, 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桂音大学校内。   “以下播送一条重要通知。”   “由于危险袭击事件, 从即日起将施行全校停课,请还在校内的同学留在宿舍自习, 保持门窗紧锁、通讯设备正常, 非必要切勿出门, 尤其禁止靠近图书馆周围地带,否则学校将无法保证您的人身安全。”   “食物、饮用水等必需品将由学校统一分发, 分别于早上8点整、中午12点整、晚上18点整放在宿舍门口。负责分发物资的工作人员将敲击三下门作为讯号,若听到其余敲门声, 请勿回应。”   “特别注意,不要接听不明来电, 不要搭理宿舍外的声响,尽量保证2~3人集体行动,避免落单。”   “请同学们放心,本校采用特殊安保设施,只要不擅自打开宿舍门窗,宿舍内将是绝对安全的,一定能保护同学们的人身安全。”   “为了学校的秩序,也为了您的安全与未来,感谢同学们配合。”   “下面再播送一遍通知……”   榆茵一边听着通知,一边两指夹着一块血淋淋的生牛肉,投喂给身上的红裙子。   裙摆下顿时探出无数菌丝般细密的红血管,像热情的小狗一样扑上生牛肉,血管末端迫不及待地扎进肉块深处,眨眼间就把一大块牛肉吸成干瘪的肉干。   玩家们再度聚集在社团活动教室里,但常书月身负怪谈“我看见你了”的监视,无法到场,只能由榆茵暂代她做领头人。   作为赤树使徒的门徒、未来的生命神眷,由榆茵担任领导者的身份,其余玩家也没有提出异议。   榆茵扫视一圈,哼笑一声:“人来得比上次齐多了。去除可能已经不幸淘汰、或者被怪谈牵制住的玩家,应该都在现场了。”   “没办法,势比人强。这个副本的进程,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快。”   有玩家应声,面色沉重道,“第一天还算正常,应该是副本在给我们适应的时间;第二天,各处的怪谈就都活跃了起来,让人防不胜防;直到今天——”   “所有怪谈都在异常活动,朝着这所大学靠近,仿佛在响应某种呼唤,或者说‘召集’……连当地官方都在开始有纪律地组织居民撤离或防御了,如果我们再分散活动,风险只会越来越高。”   “显而易见,这个副本的关键核心一定位于大学内部,但我们不理解,怪谈们究竟在干什么?”   榆茵微微一笑道:“这些疑问,或许我能为你们解答。”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说出,瞬间仿佛一枚锋利的鱼钩,轻松吸引住所有玩家的注意力:   “经过我和常书月的调查,我们已经查明这些怪谈们在响应什么,甚至知道副本的核心位于哪里、我们将在那里面临怎样的存在。”   “这不是对抗型副本,在座的各位也都是朋友,我们完全可以共享情报,但有一个条件——”   在玩家们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榆茵顿了顿,随后加重语气强调:“共享情报的人,必须参与副本核心的探索,并在不威胁个人安危及利益的情况下,听从指挥。”   “不要想着钻空子,你们应该都知道常书月的异能吧?在此许下誓约,你们的心将无法泄密或背离。”   有个玩家投来探究的目光,试探道:“听起来,副本核心和那位关底BOSS一定很危险——危险到哪怕是你这样生命领域的玩家,也想要找人分担风险。”   “哪有副本BOSS是不危险的?”   榆茵坦然地摊手,“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听我提供的情报,出去单干,握着有限的线索和真相,随便找几个怪谈触发、再幸存,最后得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评分。”   “系统颁发的三条任务,都没有要求走近副本核心、直面那位棘手的BOSS——但我相信,一定有不少玩家和我们一样,有更高的追求和探索欲望。”   “笼罩住副本的最后一层面纱就在眼前了,难道你们不想亲手揭开吗?”   “……”   众玩家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片刻后,几人起身,无声地离开了这间教室;   剩下的玩家则看向榆茵,无需多说他们的选择。   “很好,朋友们,祝我们合作愉快!”   榆茵学着常书月的语气感叹,接着说:“买一赠一,我可以直接把任务三的答案送给你们。”   「任务三(支线):它们死了,但它们会回来的——请指认杀害它们的凶手。」   “‘它们’指灵异社全体成员,早在我们进入副本的半个多月前,他们就都死于一场怪谈的诡计。现在,部分社员被玩家顶替身份,部分则是来历不明的怪谈产物,要是遇见,一定要有所防备。”   “凶手是怪谈‘镜中圣灵’,也称‘镜中人’。”   有人忍不住出声打断:“虽然很感谢你慷慨地分享任务答案,但这和副本BOSS有什么关系?”   “据我们在收容所的线人透露,有位受镜中人影响的幸存者,在病床上无意识地喊出了一段陌生的尊名,尊名中有两句描述包含了极大的信息量。”   “其中一句尊名,是‘所有怪谈的母亲’。这证实了收容所档案中对怪谈来源的猜测——真的存在一位创造恐怖与灾难、孕育一切怪谈的‘母亲’,而她无疑是这个副本的基石。”   “另一句,则直接指出了BOSS的身份。如果了解过神秘界历史,你们或许也曾经听过她的传闻……那位消失在千年前,传说掌管着命运负面的厄命女巫。”   说到这里,榆茵不禁感谢那些被导师摁着头看《神秘学编史十二部》的日日夜夜。   不然哪个年轻玩家记得几千年前的人物啊?   果然,这类古老的名号一出,立即就能试验出哪些玩家是史盲。   不过,他们也不需要知道厄命女巫的具体事迹,很多信息都能从尊名的含义中推测一二。   某种意义上来说,神秘世界的“古老”就与强大、危险直接挂钩;而“命运负面”这样的关键词,就足以推测出这位BOSS大致的能力领域。   榆茵继续说:“怪谈们都在自发靠近学校,更准确地说,它们是在靠近它们‘母亲’的栖身之地——位于学校图书馆内部的大型场景怪谈,‘永无止境的图书馆’。”   “我们的行动很有挑战性,但隐藏的回报也是极为丰厚的。完美通关副本,我们不光能得到更高的评分和积分奖励,还有概率得到隐藏成就、光环和道具。”   “更重要的是,这个副本很可能涉及命运领域高位者的最新情报。”   比起积分道具等等诱惑,最令其余玩家们心动的,反而是最后一句话。   情报就代表着先知先觉,若是在一场胶着的斗争中,甚至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在神秘世界,除了力量是永不过时的通行证,涉及高位隐秘的情报同样有市无价——更何况是厄命女巫这样状态特殊、销声匿迹多年的古老存在?   思绪活络的玩家已经发散思维,联想到近来命运之主降下神谕的传闻……   四舍五入,厄命女巫可是真神亲自出口警告、与祂为敌的通缉犯。   要是能先一步了解到她的状态,再进献给手下教派势力日益强盛的新神,说不准能获得所有命运教徒的友谊,乃至命运的眷顾和青睐……   这可是与一位真神联系的纽带啊!   至于风险,在场的玩家都等阶不低、来历不凡,手里总有那么几件保命的道具,必要时刻还有强行登出副本的特殊道具——有风险,但仍然能够承受。   一番权衡利弊之下,玩家们的探索欲望愈加高涨。   他们都是果决的性格,一旦确认目标,就不会再拖泥带水。以防时间越往后、怪谈越危险,玩家们没有再耽搁时间,很快来到学校图书馆。   此时,已是上午九点多。   但清晨时起的薄雾非但没有在阳光下消散,反而越来越浓厚,就像一层堆积在低空中的厚毛毡。   浓雾环绕在图书馆周围,将天空与日光都遮蔽,一眼望去尽是灰蒙蒙的景象。   人走在雾里,就如同被丝丝缕缕的水线缠绕,皮肤表层有种浸水般的滑腻感,吐息间也都是潮湿的水雾。   “真是令人不快的天气。”榆茵喃喃道,仰望着面前的图书馆。   这座图书馆是仿西欧复古式的高塔设计,两座尖顶白塔对称而立,酷似两位遥相对望的白衣双子,中间以廊桥等结构连接。   如今白塔隐没在浓雾中,几乎要融为一体,像是一头静默的巨兽。   呼呼——   就在玩家们谨慎观察环境的时候,一阵阴凉的风吹过,附近的雾气顿时散开几分,隐隐露出雾气后的影子……   那是一尊纯白的雕塑。   雕塑以某位在医学领域获得杰出成就的校友为原型,一身手术服的装扮,医用口罩上方雕刻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左手持一叠病历资料,右手握着一柄手术刀。   “等等……”   有个玩家凝神看去,忽然出声:“这尊雕塑,我记得之前不是放在那个位置的!”   话音未落,那尊雕塑就骤然看向他们,恍若被赋予了生命,以一种抬腿抬臂幅度、频率都相同的姿态,步伐沉重,但速度极快,径直奔向玩家们!   这尊雕塑的冲锋,就像战场上挥舞着的、代表进攻的旌旗,彻底撕裂表面上的平静。   在雕塑之后,更多阴影显现在雾气中,都是各式各样的怪谈——   有脖颈周围缠着一圈圈肠子的肿胀尸体,有唾沫直流饥肠辘辘的人面鬣狗,还有一股无形的恶臭开始蔓延……   系统的提示声不断刷新,恍然间应和着玩家们急剧加速的心跳声:   「恭喜玩家解锁怪谈——畸形医生、掏肠者、人犬、无形腐臭……」   「由于进一步触及副本核心,额外奖励探索度20%。」   「祝你们好运。」 第136章   另一边, 缺席玩家集会的常书月轻盈地落在校园围栏上,像灵巧的猫一样瞬间稳住平衡,同时甩出撬棍, 轻轻敲了一下监控摄像头。   这件道具属于寂静领域,其作用正如其名,能通过“敲击”赋予事物寂静、沉睡、罢工的状态,时限长短与事物本身的力量等级成反比。   对付普通的科技造物,撬棍大概能让它们罢工到本轮副本结束。   与撬棍触碰的瞬间,摄像头中心的红外线光点顿时熄灭。   常书月警觉地四处观察, 确认附近再也没有能让怪谈看见她的电子设备,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凝神望向校园之外。   “你们那边还算顺利吗?”   常书月垂头, 对着挂在衣领口的耳朵问道。   这是榆茵为了时刻与她取得联络, 特制的通讯器——在常书月的脖颈周围, 挂一圈血丝编织的圆环,末端托举着一只外形神似耳朵、侧面又长着缩小版嘴巴的器官, 乍一看像是教师讲课时会用的脖挂式无线耳麦。   榆茵的声音从“耳麦”中传出来:“还可以。”   “我们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了四个怪谈, 起初有点难对付,部分玩家受到伤害, 但在摸清怪谈们各自的规则和攻击形式后, 想要齐力牵制住、继而解决它们并不难。”   “现在我们已经来到图书馆内, 传说随机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眼睛凑近那条缝隙向外窥视, 就有机会窥见怪谈‘永无止境的图书馆’内部的景象。”   “我们正在试验……”榆茵的声音忽地中断,随即低声咒骂一句, “该死的,又有怪谈冒出来了!”   “该说关底BOSS不愧是怪谈之母吗?她手下稀奇古怪的怪谈可真多, 还一个个忠诚得像看门犬!”   透过“耳麦”,常书月能隐约听见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关切地询问:“你们那边能应付吗?”   “目前来看,没有问题,”榆茵反问,“你那边呢?”   当时她们商议计划的时候,就确定常书月因受到“我看见你了”的追杀,不便参与集体行动,只能东躲西藏地进行单人任务,所以她给自己安排了另外的工作——   监视校园外怪谈的行踪,及时将情况告知榆茵那边,使图书馆的玩家们不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当然,她也会尽可能阻挠外来怪谈成功进入图书馆,成为其余玩家的负担。   虽然常书月只有一个人,但她思维敏捷灵活,这是胜于绝大多数怪谈的优势。   想要独自解决掉它们,很难;但利用它们的规则,绕着圈子把它们耍得团团转,那未必不可能做到。   此刻,常书月的视线穿透灰沉沉的雾气,密切注意着校园出入口附近的动静。   没过多久,雾中隐隐勾勒出一道人影。   常书月暗自提起警惕,握住撬棍的手微微用力,却在看清那人的模样之后,惊讶地睁大双眼——   黑发蓝眼的青年朝着校门口走来,看似浑身松懈、步履悠闲,实则在常书月看见他的一瞬间就有所察觉,回以注视。   对视的刹那间,常书月感到那双眼睛异常锐利,如刀锋般割开重重迷雾,直入人心,令她不由自主地绷紧全身肌肉、寒毛直立。   好在下一瞬间,楚符似乎就判断出她没有敌意——同样也没有与他为敌的实力和勇气。   那种锐利藏锋的眼神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度变得懒散、随和,仿佛之前的交锋都是常书月的错觉。   慢悠悠地打了一个哈欠,楚符甚至朝常书月摆了摆手,好像他们不是相遇在随时可能撞见怪谈的副本街头,而是在绝对安全的集市里偶遇,于是就随手打了招呼。   ……太日常了,放在副本里反而很违和啊!   在这位疑似和赤树使徒同辈相交的前辈面前,常书月莫名有些坐立不安。   等楚符走近了,常书月下意识摆出后辈在师长面前的老实态度,干巴巴地问候道:“楚先生,上午好。”   “上午好,”楚符颔首,“看到我,你似乎有些意外?”   “……是。”   常书月坦诚交代:“我本以为,您会出现在更核心的位置。”   毕竟楚符在副本内的一系列行为,给旁观者的印象就是——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怼天怼地怼全世界,哪里危险去哪里,不像是那种甘愿徘徊在副本边缘的人物。   楚符勾起唇角,笑容有几分狡黠:“对待潜逃通缉犯最好的方式,是在她以为你只是猎物的时候,再给她致命一击。”   通缉犯?   是指厄命女巫吗?   看来,这位前辈心里早就有谋划了……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常书月的视线忽地凝固在远处一点,握紧撬棍。   “来了。”她低声道。   寒风搅动浓雾,雾中有一辆暗红色的陈旧公交车缓缓驶来,随着车轮滚滚靠近,414号的轮廓也渐渐变得清晰——它如同游荡在迷雾中的幽灵,车上满载着特殊的乘客们。   哪怕隔着覆盖灰尘污渍的玻璃窗,常书月也能感受到满车怪谈的注视,这些视线充满恶意,令人如芒在背。   幽灵般的公交车渐渐靠近,车里搭乘的数十个怪谈叠加在一起,带来极端阴冷、危险的气息。   就在常书月已经开始清点系统背包里的道具,以为要苦苦缠斗一番的时候,414号却骤然减速,最终停在距离校门口不远不近的距离。   常书月愣住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它们在忌惮楚符的存在。   原来怪谈,也会感到畏惧吗?   正在感慨之际,常书月忽然眼尖地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楚符身后的背包里扭动。   先是一柄雨伞顶开背包拉链,悬浮而起,艳丽的伞面撑开,像是在向对面示威。   然后又见一双红色高跟鞋从脱开的拉链缝隙中跳了出来,一路不徐不疾地迈着步子,一路鞋面淌出源源不断的鲜血,猩红刺目的色彩恍若无形的威慑。   “……?”   常书月一瞬间没控制住表情,目瞪口呆地想,怎么会有人随身带着两个怪谈啊?   不对,为什么怪谈还会挣脱忠于“母亲”的本能,反水帮他们守校门?   两方阵营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对视,气氛长久凝固,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风平浪静。   沉默片刻,楚符率先打破僵局,轻笑一声,语气和善地邀请:“414,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不过来陪我玩玩吗?”   414号继续沉默。   它现在一看到楚符的笑容,就联想到那个被迫在同一片区域兜圈子、直到搭楚符上车的夜晚……   它能够确定,这家伙折磨怪谈是很有一手的,而它并不想亲身体验他的手段。   车上其余怪谈见414号沉默不语,也察觉到事态不对。   而且不知为何,怪谈们面对着那个面带笑意的人类男性,总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再一打听对面那个人类的身份——这不就是捣毁“镜廊”和“三叩首”的怪谈杀手吗?   众怪谈面面相觑一阵子,终是无怪谈下车。   414号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这批留到最后才回应始祖召唤的怪谈,本就对始祖没有太大的忠诚和执念可言,被最近在怪谈世界声名鹊起的楚符吓退也很正常。   公交车黄橙橙的车前灯亮了亮,它眺望几眼远处的图书馆,下定决心忽略始祖尖锐的“呼唤”。   于是在无声的对峙之后,暗红公交车缓缓调转车头,向远处驶去,黑影再度消失在雾里。   常书月望望自行退去的怪谈们,再看看楚符冷静的背影,不禁手有点痒,想写新闻报道了。   比紧张刺激的对决更高级的是什么?   那就是敌人在看见某个人立于对面的那一刻起,就已然熄灭挑战的欲望,躬身为其让路!   以文娱工作者的视角看,神秘的身份、古老的来历、强大的实力、远扬的威名……把这些写进报道或文章里,有大爆的潜质啊!   楚符没有在意常书月忽然兴奋的表情,他若有所感地望向图书馆,感应到另一边的分身开始行动了。   听见“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楚符低头看了看红高跟鞋,发现它的迈步频率加快,似乎有些躁动不安。   “这位,呃……高跟鞋女士,”常书月也察觉到高跟鞋的异状,好奇地询问道,“您怎么了?”   高跟鞋踏了几步,鞋尖朝向学校的方向:“我们听到……始祖在尖叫。”   停顿一下,它又困惑地补充:“但很奇怪,始祖在重复发出相互矛盾的指令。”   “它时而急切地催促我们过去,焦急、愤怒而恐慌,比起高高在上的命令,倒像是某种求救;时而又释放出平和的信号,命令我们不必前往、不必聚集,也不用擅自在城市里行动。”   “此时此刻,大概所有怪谈都在感到疑惑吧,”高跟鞋说,“到底应该听从那一条指令呢?”   常书月闻言,皱起眉头,听起来那位BOSS怎么像是精神分裂似的?   当然,比起怪谈之母的精神状态,她更担心图书馆那边的玩家因此遭遇异变,连忙提醒榆茵注意警惕。   只有楚符没什么反应,垂下的眼眸中没有半分困惑的神色,反而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当然会矛盾了。   楚符想。   因为仅有求救部分的指令,才是真正的怪谈始祖发出的,另外的指令——   都是厄琉斯控制它发送的啊。   ……   “无穷无尽的图书馆”中,一排排塞满各色书籍的高大书架向远方延伸,长得看不见尽头。   这里的地面、书架,以及高高的穹顶都是纯白色的,色彩单调、圣洁到极致,像是梦境里才会出现的景象。   唯一浓重的色彩,是悬在书架之上的黑色丝线。   这些丝线通体散发出不详气息,密密麻麻地交织成数张宽大的蛛网,而这些蛛网又以不同的角度在空中相交,筑成一个鸟巢似的温暖巢穴。   巢穴中,一只巨大的黑蝴蝶扑扇着翅膀,口器颤动着发出频率特殊的哀鸣,一遍又一遍朝它孕育的孩子们传递指令……或者说,求救信号。   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的手抚摸上它的蝶翼,动作是如此轻柔,就像在小心翼翼地触碰一朵合心意的玫瑰,却瞬间让这双展开时足足有十余米宽的翅膀僵住了,恐惧不安地接受厄琉斯的轻抚。   “叫得这么急促,是在期待你的孩子们来救你吗?”   厄琉斯含笑着询问一声,不等黑蝶回应,就倏然叹息,“真可惜,其实我还是有点喜欢你的——我喜欢一切美丽而绝望的事物。”   “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急迫地想要逃离我。”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如同不满的嗔怪。   黑蝶在厄琉斯掌心下抽搐,巨大的体型逐渐不受控制地缩小,直到变成自然界中普通蝴蝶的大小。   灵智被同时抹去,这位真正的怪谈始祖在空中扇动两下翅膀,表现得就像真正人畜无害的蝴蝶那样,乖巧地停在厄琉斯的指尖,柔软的触角轻轻触碰着她。   厄琉斯满意地点点头。   现在彻底掌控着怪谈始祖,谁还能说她不算是怪谈们的“母亲”? 第137章   图书馆这边, 玩家们逐渐在合作中适应彼此的异能特性和战斗节奏,度过了最艰难混乱的时期,形成有序的分工协作。   他们有序地试探出各个怪谈的规则与弱点, 再有针对性地进行牵制、驱逐、解决。   最先被解决的怪谈,是名为“畸形医生”的雕塑。   榆茵很快观察到,它异常执着于想割断对手的脖颈,习惯把人体按倒平躺在地上,再用类似于做手术的手法剖开腹部。   在牺牲几个道具「替死娃娃」后,榆茵还发现, 畸形医生一旦得手,就会专注于眼前的猎物,期间不会分心攻击他人, 甚至会降低对外界攻击的警惕性。   在一片血肉横飞中, 畸形医生始终专心致志地握着手术刀, 动作平稳地切割、断头、剖腹、掏空内脏……   恍若它真的是一位爱岗敬业的医生;只是正常医生延续生命,而它歌颂死亡。   联想到畸形医生的名称, 榆茵产生一个奇妙的猜测:有没有可能, 这个怪谈的主观想法并非虐杀人类,而是真的在“做手术”?   只是怪谈的认知与常人不同, 在畸形医生眼里, 那颗膨胀在脖颈之上的沉重头颅就是病变部位, 如同鼓胀而饱含汁液的肿瘤,而腹腔内满满当当的脏器就是累赘——   所以畸形医生坚持, 每个人类都有“疾病”,需要得到它的“救治”!   摸清它的攻击规则, 榆茵就主动将头颅转移到其它位置,又把内脏扔到一边。   这样的姿态, 果然没有再受到畸形医生的关注。   哪怕她就站在它面前,也会被它当作空气忽略,因为她不算是它的治疗对象了。   直到榆茵贴在它背后,手臂化作的骨刀砍下它的双臂,红裙子底下伸出的血管钻进七窍、搅碎面部五官的雕刻,畸形医生也仍然执着地面朝着远处的玩家,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   “治疗……你们需要治疗……”   话音刚落,它就轰然倒地,碎裂成几块石膏块。   然后是两位火系玩家联手杀死掏肠者,一位谎言领域玩家困住了人犬……   这些怪谈中,“无形腐臭”最为难缠,它是一股无形无状的腐臭味,会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并通过鼻腔钻进人类体内,以人体为养料酝酿更恶心的臭气。   随着时间推移,人体的发肤、血肉、内脏……全部都会散发出无处不在的恶臭,整个人也会被怪谈同化,身体彻底消融,成为无形腐臭的一部分。   幸好,在场有一位风系异能者控制风向,将无形腐臭锁死在固定范围内,再由木系异能者催生出满地变异的巨型绿萝和铁线蕨,疯长的绿植拔地而起,几乎在瞬间把图书馆前的广场变成丛林。   合作之下,两人有惊无险地净化了这个怪谈。   没过多久,玩家们就成功突破怪谈们的封锁,闯进图书馆内部。   他们一边联手对付新冒出来的怪谈,一边不断抽出书本,透过书脊间空出的缝隙寻找“永无止境的图书馆”。   忽然,有个玩家凑近书架看了一眼,惊喜地喊叫道:“我找到了!”   两指宽的间隙之后,一座格外庞大的纯白图书馆呈现在玩家眼前,恢宏高远的穹顶下,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排列,一直延伸向远方,仿佛没有尽头。   但玩家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感到眼前明亮的光线倏然一暗——   是一只墨绿色的眼睛,堵在了间隙对面!   猝不及防对视的刹那,玩家的心脏蓦地加速跳动,险些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由于距离太近,玩家甚至能看清对方虹膜表面的细微纹路,深邃的绿眼眸好奇地眨了眨,透出些许笑意。   空灵的女声跨越大型场景怪谈的边界,在耳畔响起:   “你们,是在寻找我吗?”   恍若被这句话惊醒,玩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直面了未知的存在,连连后退几步。   她刚想提醒其余玩家提高警惕,就感到脚下的地面一阵剧烈摇晃,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撞倒了身后的两排书架。   整座图书馆都开始大幅度颠簸,书架与书籍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玩家们同样毫无防备地东倒西歪,眩晕感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有些玩家眼疾手快,很快扶住了桌子、书架等重物,勉强稳住身形,但也有人摔了个底朝天,和各种杂物一起滚落在地。   “什么情况……!”   榆茵为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住了,跌跌撞撞着扶住墙壁,随后判断出这种震感与地震不同,带有明显的上升趋势,就好像……   这整座图书馆,都在某种巨力的操控下缓缓上升。   榆茵艰难地靠着墙挪步,缓慢移动到窗户边,惊觉窗外的教学楼、道路和绿化植被等景象都消失了,需要靠着窗沿向下俯瞰,才能勉强看见缩成巴掌大的楼房顶端。   她顿时感到寒毛直立,到底是什么力量,把图书馆连带着他们所有人一起举上了高空?   又惊又惧之际,这种混合着晃动的抬升感渐渐停止,随后是水泥崩裂、钢筋扭断的刺耳鸣响,蛛网状的裂纹在墙壁上蔓延,紧接着四周墙壁彻底拦腰开裂!   在这距离天空极近的高度,先是耀眼的光束透过墙壁裂开的大小罅隙照进来,一时间明亮得玩家们难以睁开双眼;   然后是疾风灌入,吹得散落满地的书籍簌簌翻动,还有轻质物体直接被卷出图书馆的残骸,像展开羽翼的白鸟般纵身消失在云霄间。   这时,玩家们才惊惶地反应过来——图书馆的塔顶被掀开,直接被巨力掀开了。   后背紧紧贴在墙上,榆茵的头发被吹得蓬乱,她眯起眼睛仰望,透过纷飞的发丝看清了举起图书馆的存在。   那是一位身形庞大得难以形容的女性,此刻她正微微低着头,一手将图书馆捧在掌心,另一手则握着被她用蛮力掰断的半段白塔残骸,充满好奇地俯视着玩家们。   一座足足有八层之高的塔型建筑,在她手里却像是一件精巧玲珑的微缩模型。   女巫庞大的身影仿佛是直接矗立在地球之外、乃至星空之中,光是投下的影子就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极具存在感和压迫感。   平心而论,这位存在的容貌无疑是精致美丽的,纤长睫羽投下一片阴影,显得墨绿的眼瞳更加深邃幽暗。一只黑蝶点缀在宽大的女巫帽上,茂密的暗红卷发自帽檐下垂落,让人想到黑夜中将灭未灭的篝火——   但在这样夸张的体型和力量差距下,谁又敢欣赏她那张如同被艺术家精心雕琢而出的面容呢?   精致得没有生机的脸庞、庞大得超乎常人认知的体型,再配上她手肘和十指指节处相连的球状结构,使得她带给人的恐怖谷效应放到最大,给人一种似人非人的诡谲感。   直视越久,心头对女巫的恐惧就越是如野草般疯长,直到彻底压过人类对于美的欣赏追求。   在女巫现身的瞬间,所有玩家均感到本能般的颤栗,系统的提示声在他们耳畔响起:   「恭喜玩家们直面副本最终BOSS,触及副本真相!获得奖励积分总数x200%、称号“见证者”、神秘学秘典《怪谈全图鉴》……详情可见系统背包。」   事实上,系统所说的“BOSS”是指停在厄琉斯帽檐上的黑蝶——但这一点,除了易逢初又会有谁知道呢?   所有见证者都将如他所愿,见证错误的“真相”!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面前巨大的人影,榆茵只觉得头皮发麻,望而生畏。   榆茵克制住人类在庞然物体面前本能的颤栗,咽了一口唾沫,心想:   这就是镜中的圣灵、怪谈的母亲、活跃在古老时代的厄命女巫——厄琉斯!   厄琉斯像女孩捧起新得的玩具那样,将图书馆高高举在胸前,视线饶有兴致地扫过每一个玩家的脸,将他们脸上或是惊惧、或是警惕、或是绝望的表情收入眼底,轻声笑了笑。   进一步俯身,红发丝丝缕缕垂下,如同一场从天而降的暗红大雨,浸透血色的、冰冷的发丝近乎垂到玩家们头顶。   让人忍不住想要逃离,却已然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扫视一圈,厄琉斯的视线最终停在榆茵身上。   暗红发丝继续垂下,冰冷的触感拂过榆茵的额头和眼眶,令她下意识想躲避,却生怕触怒这位古老强大的存在,生生僵硬在原地。   “你和我的孩子之一共生……它很喜欢你呀,”厄琉斯的语气透出几分意外,含笑的声音自上空传来,恍若天外来音,“嗯,我也有点喜欢你了。”   “毕竟,我是一位偏爱孩子的母亲嘛。”   如此感叹着,厄琉斯手上的动作却毫不留情,像摁死一只只恼人的蚂蚁般地碾死剩余的怪谈们。   怪谈们的残骸消散为无数细密的黑色颗粒,这些颗粒在空中弥散,又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汇聚到一只停在女巫帽檐上的黑蝶体内。   黑蝶的身形同样巨大,但在女巫的衬托下,它就显得小巧无害许多,一点也不起眼。   它扇动翅膀,轻盈地绕着女巫飞了一圈,然后重新落在帽檐,充当一件乖巧的配饰。   “好了,现在孩子们再度与我融为一体,再也不分你我……”   “而你们,做好被我接管命运的准备了吗?”   厄琉斯温柔地询问,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的意见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只见那些卷曲的红发无风自动,如同一条条剧毒的纤细红蛇般,在空中优雅地游动,将要缠绕上玩家们的四肢与脖颈。   高远湛蓝的天空,高空中残破的洁白高塔,塔中渺小如蚊蝇的人影,以及如同天火倾倒般、丝丝缕缕蔓延垂落的暗红……   一切都构成一幅构图奇异,色彩瑰丽的画面。   而如果这幅画有名字的话,此刻它只能被命名为《灾难》。   哪怕是身处地面上的人们,也无一不在仰头远眺,被这幅危险又美丽的画面所震慑。   女巫投下的黑影仿佛也笼罩在他们心上,深黑的、庞然的、亘古的……   永远无法驱散或远离。   被这些红发追逐,玩家们感到一股自灵魂深处生出的寒意,连思维都有些凝滞迟钝。   这种不详的预感,仿佛他们的命运即将脱离原本秩序的轨道,落入女巫阴潮而冰冷的怀抱中……   已经有不少玩家捏住了特殊道具,随时准备强行退出副本。   忽然,游动的红发蓦地停滞住。   危险暂时被摁下停止键,许多玩家因此决定再苟一苟,留下来观望。   只见厄琉斯的面容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注意力终于从玩家们身上转移开,目光望向远处。   “原来还有命运领域的高位者,在抢夺你们命运的支配权啊。”   厄琉斯瞳孔微微缩小,聚焦在远处的黑发青年身上,缓缓勾起一抹讽刺的微笑。   “让我看看,嗯……”她语气轻快道,“是一个同样被命运抛弃的家伙。” 第138章   两位高位存在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 区区空间的阻隔,对他们而言毫无影响。   墨绿色的眼瞳微微转动,视线就穿透层层云雾, 从万米高空俯冲而下,径直撞进一片幽蓝的深海。   在厄琉斯庞大得如同海市蜃楼的身影面前,楚符的身躯近乎渺小成一个黑点,但在气势方面却不落下风。   或许是从陌生青年身上隐隐察觉到威胁,厄琉斯左眼的巩膜由白染黑,像是黑夜拱卫着一颗苍绿的宝石, 而眼睛最中心的瞳孔也开始横向扭曲、拉长,变成狭窄的长方形瞳孔,显得说不出的邪性。   那是山羊眼瞳的独特形状。   下方的榆茵目睹了这一变化, 不禁产生疑惑:   难道, 厄命女巫的神性生物形态与山羊相似?   榆茵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传说记载中从未提及这一点啊,倒是《神秘学编史》里有隐晦地描述女巫为“黑夜中掀动不详风暴的蝴蝶”……   而历史典籍描述出错的概率, 小得微乎其微。   除了天生的神性生物, 那些从普通智慧生命晋升到神性形态的强者们,其非人形态几乎都与各自独特的能力、性格倾向和生活经历密切相关。   因此, 高位者们的神性形态大多是很有标志性的, 一旦形成, 就不可能轻易更改。   神秘世界往往视神性形态为“第二张面孔”,在记录那些曾在神秘界留名的大人物时, 也会尽量如实描述。   可以说,在历史记载里记错人物的神性形态, 那就和记错人名一样,属于最低等的谬误。   所以……为什么曾被权威史料描述为“黑夜蝶”的厄命女巫, 此刻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类似于羊的特征?   难道——   榆茵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苏醒归来的厄命女巫,现在并没有完整、独立的自我?   是否还有某位形似“羊”的高位存在,正在影响、甚至掌控她?   周围的玩家之中,也有不少人微微垂下头,露出思索的神色,显然是产生了各自的猜测。   榆茵还能隐约听到,有人兴奋地压低声音感慨:“太好了,单单这条信息,闯这一趟也值了!”   “可惜最开始的一段出场,还没来得及录下来,不然也能卖出天价……”   榆茵:“……”   这就是玩家们在完成所有主线任务、得到额外奖励的承诺之后,随时能用道具登出副本的松弛感吗?   都给她放严肃一点啊——他们可是还被厄命女巫提溜在天上呢!   没有理会掌心上小蚂蚁们的骚动,厄琉斯定定地凝视着楚符,两只眼睛巩膜一黑一白,凸显出非人的惊悚感。   她缓缓勾起唇角,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暗含讽刺道:“现在命运领域的后辈,都沦落至此了吗?”   “高阶的灵魂,就如此狭仄地塞在二阶的肉身里,真是狼狈啊。”   虽是仰望着厄琉斯,楚符的神情却莫名透出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   他回以一抹虚伪的笑容,很快反唇相讥:“那还是不如你狼狈的——明明比我早生那么多年,在同时代并无其余竞争者,却早早消失在竞争神位的决赛圈之外,连神座底下的台阶都没能触碰到。”   “每每想到这些,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活脱脱像个笑话?”   跨越空间的阻隔,两位强者之间的对话并不依赖于声波的传导。   他们的意志如同恢宏的鸿音,直接降临在附近所有生灵的心灵世界,溅起层层叠叠的回响。   ——这既是宽容的恩赐,也是可怕的折磨。   胆子大的玩家兴奋得双眼发亮,恨不得当场掏出纸笔,把两位高位存在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当作稀有秘闻珍藏;   胆子小的人,则恨不得自己一个标点也听不见,生怕日后被随手灭口,可哪怕紧闭双眼、捂住双耳,也无法阻挡这些信息量灌进他们的意识里,堪称霸道地留下痕迹。   所有人都清楚,之所以两位高位存在的交锋不避讳旁人,不是出于其它原因,只是因为——   那两位并不在意他们罢了。   此时此刻,能有资格被两位强者看在眼里的,大概只剩下位于同一层次的彼此,其余众人皆是可忽略的尘埃、薄雾,无法产生任何威胁。   楚符饱含讥讽意味的话语落下,令所有旁观者都吓得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仰头打量红发女巫的神色,唯恐她高涨的怒火会先蔓延到他们身上。   幸好,虽然厄琉斯唇角的微笑淡了些许,但她还存有理智,算是态度平静地回应楚符的话:   “听起来,你应该参加了最终的战局……但你也没有获得胜利,不是吗?”   “命运的冠冕落在你的对手头顶,而你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借用一个低阶异能者的身体苟延残喘。”   “同为一无所有的输家,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   校门口,常书月听见这句句如刀锋般直戳心窝的话,猛然扭头看向楚符。   她在心底哀叹,这两位前辈真是不给彼此留任何情面,几句话之间就火药味十足,相互捅刀子且刀刀见血。   难道命运领域的存在,都具有如此刻薄而富有攻击性的一面吗?   问题是,两位前辈针锋相对的态度,让附近无辜的旁观者们看得心惊胆战啊!   常书月甚至已经开始估计,要是两位动起真格,那副本世界能在他们的交手中支撑多久……   然而出乎意料地,楚符没有动怒,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厄琉斯的状态,坦荡荡地承认:   “我确实没有资格。事实上,无论我们如何攻击对方,落在真正的赢家眼里,都像是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不过,我自认为还是比你好一点的。”   楚符的口吻里增添几分若有若无的怜悯,听着令厄琉斯更为恼火,“好歹我还清楚自己是谁、又想要做什么,而你呢?你现在还能确定自己是谁吗?”   “是原本的厄命女巫,还是——复苏的旧神傀儡?”   此语一出,无疑蕴含着惊人的信息量,也隐隐佐证了部分玩家心底的猜测。   厄琉斯轻轻触碰左眼,如山羊般横向狭长的瞳孔微微收缩,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半晌,她放下手捋了捋胸前的发丝,既像在说服他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主带我重回世间,而我承载祂残留的精神与意志……这是一桩公平的交易。”   “‘公平的交易’?”   楚符缓缓重复最后几个字,一针见血地指出:“可你理应明白,下位者与上位者间的交易天平,是不可能真正平等的,它永远会倾倒向分量最重的那一方。”   沉默半晌,女巫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茫然与挣扎,但这些情绪很快就像陨落的流星,被象征着恶魔的山羊瞳孔吞没。   厄琉斯的语气明显冷了下来:“真可惜,我们的境遇实际上是相同的,都是不被命运领域真正眷顾的人,都这么可怜可悲……”   “我原以为,我们有机会成为彼此帮助的盟友,但现在看来,你好像执意要站在我的对立面?”   楚符不为所动:“请把‘可悲’的评价留给自己吧。”   他的神色依旧漠然而傲慢,“我从来不需要任何怜悯——感到可怜的,只有你。”   很显然,哪怕是如今蜗居在脆弱的人类躯壳里,甚至暂时抛却曾经的姓名与身份,漫无目的地在游乐场中流浪——乌苏尔也从不觉得自己居于弱势。   对于乌苏尔这样高傲的性格,任何自作多情的同情或安慰,都只会被他视为轻视与耻辱。   顿了顿,楚符又补充道:“况且依我之见,比起那位残暴冷酷的旧神,还是现任命运更顺眼一点……当然,最好还是两者都滚远点,都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所有在场的旁观者,以及直播间内的观众,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样轻慢的态度……真的能用来评价一位强大的真神吗?!   说者漫不经心,但听者还是很胆怯、很惜命的,求求他别再继续输出亵渎之语了!   “……很好。”   厄琉斯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高空的云层为她披上一层模糊朦胧的面纱,使她嘴角的笑容显得遥远、冰冷、令人捉摸不透,“就凭借你如今残破而弱小的躯体,也要与我为敌。”   “——我敬佩你的勇气。”   位于楚符身旁的常书月,立即感到一道极端危险的视线锁定住他们,恐怖的危机感沿着脊骨寸寸攀升,寒意浸入脊髓。   常书月顿时双腿有点哆嗦,声音虚弱地询问:“楚、楚先生,您有把握击败她吗?”   在常书月像看救命稻草一般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楚符摇了摇头,摊开手:“如你所见,我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二阶异能者。”   “……”完了。   仅存的希望骤然落空,常书月眼神放空,双唇微微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逐渐变得煞白的面色,楚符轻轻叹了一口气,暗含宽慰道:“但我也从来没说过,我有和她硬碰硬的打算——放心,我还准备了一份压箱底的礼物,想要送给她呢。”   说着,楚符高高举起双臂,一步步向厄琉斯靠近,而在他手臂之间,有一抹灿烂的日轮虚影缓缓升腾而起。   熊熊燃烧的日轮如同生于烈焰的飞鸟,瞬间升至高空,轮廓愈发凝实,挥散的光芒映照在所有人抬起的眼眸中,恍若天际升起的第二轮太阳。   日轮虚影的光线照彻天地,穿透云层,辐射出瑰丽的橘红色,仿佛一片殷红黄昏骤然降临,笼罩在高楼城市的上空,美如幻梦。   只是仔细看就会发觉,这轮太阳的表面遍布着细密的血管组织,血管隐隐约约扎入苍穹,仿佛这轮太阳是一只自天幕生出的、闭合的眼睛。   “厄琉斯!”   嘴角带着恶作剧即将得逞似的微笑,楚符呼唤着对手的名字,随后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绅士礼,彬彬有礼地解释:   “这是我在家乡黄昏时,曾录下的影像。这样的场景陪我的祖祖辈辈度过数年,一度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如今——请诸位一同观赏。”   面对黄昏虚影不断向外辐射的光与热,厄琉斯感知到衰亡力量的降临,面色陡然变化。   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黄昏景象?   ——这分明是衰亡领域真神,“黄昏天灾”过去的影像! 第139章   什么东西最容易被点燃?   ——自然是木质的人偶。   此时此刻, 厄琉斯只需要站在那里,就会成为天然的最佳燃料。   这场黄昏异常盛大,连天与地之间的界线都被无穷无尽的余晖晕染得模糊, 人们只能看见恍若占据整个世界的黄昏——以及在黄昏中逐渐被点燃的庞大身影。   黄昏的日轮在厄琉斯身前熊熊燃烧,占据了厄琉斯的全部视野,灿烂的霞光在卷曲茂密的红发间流动反射,仿佛要引动那头暗红的长发、深绿的双眼一同燃烧,直到化作灰烬。   真神“黄昏天灾”的影像本就伤害性极大,再加上楚符用异能“未来界定”, 把影像造成的伤害一股脑全部锁定在厄琉斯身上……   哪怕厄琉斯第一时间试图防御,四周浮现出无数粼粼的镜面,也仍然难逃被衰亡的黄昏灼伤。   衰亡的力量迅速在厄琉斯身上蔓延, 长发恍若失去光泽的蛛丝, 白皙的面部也逐渐显现出网状的裂纹, 如同一块块白瓷从表面剥落,露出底下焦黑、空洞的结构。   在黄昏的笼罩中, 厄琉斯动了动手指, 发觉关节之间的连接结构已经像是被漫长岁月锈蚀一般,发出哑然的声响。   “这具身躯啊……又要报废了。”   厄琉斯兴味索然地放下手中的图书馆与玩家们, 半张脸仍然美丽无暇, 另外半张脸则遍布焦黑的蛛网状裂纹, 像是被打碎的精美瓷器,显得怪诞而惊悚。   唯有那双绿宝石质地的眼睛, 尽管淬过火,也锐利得令人心颤, 其中如有沉郁的疯狂与仇恨在烧灼。   厄琉斯隔着耀眼的黄昏光线,直直地凝视着楚符, 叹息道:“第一次见面,就给女士送来这样危险的礼物,真是一点也不浪漫。”   楚符挑了挑眉,似乎是在欣赏厄琉斯于黄昏之中燃烧、衰朽、融化的过程。   他戏谑道:“恕我直言,您也未必有判断浪漫的天赋——例如您一手缔造的怪谈世界,品味也就这样吧。”   “只是你不理解悲剧的浪漫罢了。”厄琉斯遗憾地摇摇头。   她的身影在黄昏中逐渐变得虚幻,裂纹不断在白皙的肌肤表面蔓延,但她的神色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加平静,甚至带上一丝如同沉醉在幻梦中的朦胧笑意。   她有些恍惚地开口,仿佛在描述一个美梦:“让每个生灵都蒙住双眼、戴上脚铐、穿行在泥沼之中,越下沉越挣扎,越挣扎越下沉……直到竭尽全力、彻底触底,万事万物都抵不过最终坠落的宿命。”   “你不觉得这样很美丽吗?只有在这样绝望而混乱的土壤中,才能培育出最为夺目的鲜花。”   楚符沉默片刻,评价道:“你要么是被命运黑山羊污染得太严重了,要么是失踪几千年被逼疯了。”   “我疯了吗?或许吧。”   厄琉斯用那张布满裂纹的可怖面庞,露出微笑,“在往上攀升的过程中,我们也唯有做到比其余竞争者都更疯狂,怀有更刻骨铭心的执念,才能踩着他们的尸骨上升。”   “所以,我就暂且把‘疯狂’的评价看作是赞誉吧。”   “……随你。”   楚符冷哼一声,不想做多余的口舌争辩,只是意味深长地提醒道:“继续逃亡吧——而无论逃往哪里,你都已经暴露在命运的视线下了。”   “祂向来最擅长追猎,期待你能支撑得更久一点,最好让祂玩得足够尽兴,没空暇时间找我的麻烦。”   常书月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位的交谈,面色逐渐有些微妙。   要是把每个字都拆开、仔细解读,那信息量也太大了……   还有两位高位者之间的态度,同样变幻莫测,令人琢磨不透。   两者时而像是针锋相对的死敌,时而又像是叙旧闲聊的老朋友,似乎隐藏着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或许这种层次的强者之间,态度总是如此模糊而暧昧吧?正如两条并行奔涌的磅礴河流,在一方彻底吞并另一方之前,都会谨慎地留有一线回转的余地。   似乎他们的友谊、敌意与杀机,都永远留在最后一刻才暴露;   而在鲜花、笑容与赞誉的背后,也悄然藏着闪烁寒光的刀尖。   看到现在,常书月隐隐有些看明白了,楚符和厄琉斯之间并没有非要你死我活的冲突与仇恨。   楚符对于后者的针对,更重要的是在向命运领域的真正主宰——命运之主表明态度,证明他绝不可能站在祂的对立面。   看似精神状态古怪的厄琉斯,似乎也读懂了楚符的态度。   两人在互相讥讽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推测出对方的状态,并且隐约达成共识——   意思意思就行,他们都没有处于实力巅峰状态,同为某种意义上的“弃子”、“囚徒”,根本没必要在这种情况下斗个头破血流。   真复杂啊。   常书月暗自感叹,这些高阶强者简直个个都是极难揣测的角色。   对话时,厄琉斯的身影已经消解大半,深黑的、尚带余温的灰烬纷纷扬扬落下,如同无数纷飞坠落的黑蝴蝶。   她询问陌生的预言家:“我是否能知道你的名字呢?这位不礼貌的先生。”   “我现在的名字是楚符,”楚符颔首道,“而在久远的过去,我的真名是乌苏尔——随时恭候您的回礼。”   轻轻念出对方的真名,厄琉斯缓缓点头:“我记住了。礼尚往来,先送你半个‘回礼’吧,至于以后的……我会亲自去找你的。”   话音刚落,一面圆镜在厄琉斯的双手之上凝聚,镜面折射着耀眼的日光,一时间如明月般澄澈明亮。   而就在镜面之中,隐约浮现出千千万万种恐怖、荒诞的死法,所有死亡方式都指向同一个黑发蓝眼的身影。   “我的朋友,我允许你自己选择这份‘回礼’送达的形式。”厄琉斯温和道。   常书月猛然望向楚符,也不知道他究竟选择了什么,面色骤然变得惨白。   风缓慢吹过,隐约的血腥味就渐渐弥漫开来。   厄琉斯恶劣地笑了笑:“希望你喜欢我的礼物,再会。”   说着,她得体地提裙屈膝,仿佛身处一场临近尾声的盛大舞会,正在优雅地行礼退场。   垂头间,宽大的巫师帽在黄昏中燃烧殆尽,露出厄琉斯头顶生出的两根弯曲的黑羊角,使她整个人都像是古老传说中被火焰净化的恶魔。   “——我终将归来。”   在身影彻底消失前,厄琉斯如此宣告。   一句简短的话语,却在世人心头蒙上难以忘却的阴影。   自此之后,厄琉斯的名字和身影将与混乱、不幸、灾难挂钩。   她的恶名将重新传播在无数个世界,被无数人饱含恐惧与敬畏地一遍遍谈起——   “带来无尽灾难与混乱的告死女妖”。   但此时此刻,常书月来不及思考以后的影响。   “楚先生!您怎么样了?”   她面露担忧地打量着楚符,很快就看见一片潮湿的暗红色在他胸前扩散、晕开,空气中浮动的血腥味愈加浓烈。   楚符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陈述道:“啊,没什么……只是心脏被掏出来了。”   “那还好,原来只是——”   常书月被他镇定自若的表现蒙骗了一瞬,随即话音顿住,反应过来,语调不可抑制地上扬:“您说什么?”   平静得好像受致命伤的人并不是他本人,楚符语气淡淡地重复一遍:“只是心脏被掏出来了。”   “对了,”他看向不知所措的常书月,礼貌问道,“你有杯子之类的容器吗?最好宽敞一些,足以容纳我的心和血。”   常书月大脑一片空白,木着脸点点头:“有、有的……”   ……   几天之后,玩家们陆续撤出副本世界。   楚符留到了最后,本意只是想看看恢复正常秩序的桂音市,但玩家们却私下里窃窃私语,一致得出结论:   大佬的闲逛,那能叫普通溜达吗?   他这么做,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道理!   说不定是在四处寻找并拔除厄命女巫留下的后手,杜绝她卷土重来的可能,当然也可能出于其它隐秘的计划和图谋……   楚符:“……”算了,随便他们脑补吧。   这天,楚符照常漫步在街上,只见色彩斑斓的灯光与招牌下,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   他站在不起眼的街角,静静旁观一会儿。没过多久,就有一位提着公文包、风衣干练的中年女人驻足在楚符身旁,轻声道:“这样的场面,很美好吧?还要感谢您的庇护,这样幸福美好的景象,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所有人都会铭记那个日期的——在那一天,‘母亲’彻底被驱逐出我们的世界,创造并维持怪谈们的力量源泉就此消失,世界上从此不会再诞生新的怪谈了。”   “不用感谢我,”楚符慢吞吞地回答,似乎并不适用这样直白的感谢,“我只是在针对我看不爽的家伙而已。”   调查员D无奈地笑了,顺着他的意思说:“好吧、好吧……总之是在您的助力之下,新的怪谈不再诞生,旧的怪谈正在消退。”   “由于力量源泉的断绝,所有怪谈都在进行不可逆转的衰弱,甚至已经有怪谈陆续陷入永无苏醒之日的沉睡。目前我们观察到,镜像414号已经变成一辆普通的报废公交车,还有几个地点固定的场景怪谈,也呈现出逐渐自我封闭的趋势。”   “前几天陆续接到报案,部分‘人’忽然在公共场合崩溃成一团肉泥,经鉴定为A级怪谈‘复制人’;以及数位大学生离奇消失,后确认他们都是灵异社团的成员,而他们的亲友也回忆起他们应该早已死亡、甚至入土安葬的事实。”   “这些惊吓和悲痛,都像是我们的世界在重新步入正轨的阵痛。”   “——或许用不了多久时间,怪谈就会彻底消失,这座城市将重新属于人类。”   定定地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调查员D描绘出她期望已久、如今也即将降临的未来:“到时候,城市各地都会变得更加安全,不会有莫名其妙的禁忌与传闻,不会再有人忽然以诡异的死法死于非命……”   楚符瞥了调查员D一眼,插话道:“也不会再有人为了守护身后平和的假象,甘愿步入怪谈中换取情报?”   调查员D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捋了捋发尾:“原来您都知道啊。”   楚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鼓励道:“继续努力生活吧,命运会眷顾每一个心怀希望的生灵。”   低低地应了一声,调查员D忽然注意到楚符左手端着的容器——这是一盏窄腰宽口、样式复古的金杯,金灿灿的表面雕刻着复杂的纹饰,看起来简直像是应该出现在博物馆展厅里的珍贵文物,与现代社会的日常格格不入。   金杯口沿上,蒙了一层白纱,使得杯子内部的景象朦胧不清,显得有些神秘。   这成功勾起了调查员D的好奇心,她没忍住疑惑地出声:“楚先生,请问这是……?”   “你问这个啊,”楚符自然地揭下白纱,将金杯捧到调查员D面前,“你要看看吗?”   调查员D毫无防备地低头一看,差点心脏骤停。   在色彩灿烂的黄金之中,暗红的血色顺着楚符递杯的动作摇晃,如同海潮般起伏,又质地粘稠而厚重缓缓降下,浸润着杯中那颗拳头大小的心脏。   那颗心脏早已停止跳动,也没有任何温度,但由于金杯是一件具有存储功能的道具,心脏始终停留在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不曾腐败。   出于谨慎考虑,调查员D多问了一句:“……这是人类的心脏吗?”   “是我的心脏,”楚符想了想,不太确定道,“嗯,应该算是人类的心脏吧?”   调查员D沉默了。   怎么会有楚符这样,连自己是不是人都不敢打包票肯定的存在啊!   她甚至觉得自己此前见过的任何怪谈,都没有楚符诡谲荒诞……   不过往好处想,好歹这是一位善意的存在,他只是捧着盛有自己心脏的金杯到处闲晃而已,又没有去掏别人的心脏!   这么一想,调查员D激荡的心情就重新稳定下来。   楚符如愿见到对方惊悚的表情,重新把白纱蒙上,等待下一个经得住惊吓的受害者。   平稳住呼吸,调查员D深深地看着他:“最后,我还是要代表收容所集体、以及桂音市全体市民感谢您。”   “终于有这么一天,收容所的记录档案再也不会诞生新的篇章了。”   收容所的资料员已经郑重地把记录存进档案袋里,放进带锁的档案柜。   最后一份档案,记录了楚符的存在——S-003“怪谈审判日”、“灾难的终焉”。   人类实在是善于遗忘的生物,但至少在几百年之内,这个世界的人们都会世世代代传颂他的名,感谢他让一切怪谈、恐惧和灾难远离。   而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看,或许终有一天,那些在后世看来惊惧或离奇的故事,都会被漫长岁月封存,化为一张张泛黄的纸页。   陪着楚符站了十几分钟,调查员D低头看了看手表,笑着与他告别:“不好意思,家里孩子放学的时间到了,先走一步。”   “先生,再见!”   潇洒地挥挥手,调查员大步走出街角,迈入明媚的阳光中,随着人群奔向未来。   阳光反射在每个人的发丝之间,如同一个个流动的光点,汇流成川流不息的河流。 第140章   在副本世界停留几天后, 楚符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倒影。   这具身体的肤色本就透出不常见阳光的苍白,如今被掏出心脏、生命体征消失, 更是显得毫无血色,惨白如纸。   仔细看,他的瞳孔也不自然地放大,眼神涣散无神,巩膜表面浮现出黯淡的黄灰色三角形阴影。   ——这些都是人死后的尸体变化特征。   他已经采用一些手段,尽量延缓了这具身体走进死亡深处的过程, 但乌苏尔毕竟状态不佳,也并非时间、生命或死亡领域的异能者,终是难以彻底暂停这个过程。   楚符捏了捏手臂的肌肉, 感到弹性明显下降, 不禁叹气道:“真是麻烦, 又需要找一具合适的身体了。”   听到他的烦恼,至今还被锁死在直播间里的观众们立即积极地出言划策, 毫不掩饰讨好的意味:   「尊敬的预言家先生, 我认识生命领域的神性生物,可以帮忙引荐, 让它为您量身定做新的身体!」   「虽然不了解生命领域, 但我也能为您服务。如果您实在喜欢现在这具壳子, 我能做到小范围内逆转时间,让它恢复成完好健康的状态。(鲜花)」   「我能为您奉上多年珍藏的道具, 还有更多积分。」   「系统提示:观众158号打赏积分x12000点。」   「总之您有任何需求,都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为您排忧解难!」   “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   系统认证的“超人气主播”楚符欣慰地喟叹一声, 婉拒道:“不过身体这方面,就无需你们费心了……等到合适的契机到来, 最适合我的选择自然会被命运之河的波澜推到我面前。”   「命运领域特有操作+1」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吧。」   「赞美命运,赞美末日预言家!所以,那个……要是您高兴的话,能不能放我们离开呢?」   「是啊是啊,您看这次副本都结束几天了,一直关着我们也不是个事儿啊(大哭)」   「+10086,卑微神性生物在线祈求。」   楚符定定地凝视直播间片刻,存在感极强的注视感令观众们纷纷毛骨悚然,只觉得这道视线像是要把它们解剖开来,衡量着它们还有多少价值能为他所用……   但幸好,楚符很快露出微笑,宽容地表示:“你们已经上交足够的赎身费、啊不,打赏了,我当然会放你们离开。”   “愿命运永久地注视着你们。”   说完这句细思恐极的祝福,荧幕上的黑发青年就倏然垂下脑袋,幽蓝的眼瞳彻底失去生机。   在他手旁,那盏承载着心脏的金杯凭空消失,唯有命运领域的神性生物能看到,是虚空中代表众生命运的河流卷走了它,无形的波澜裹挟着金杯顺流而下,等待着合适的契机再度出现。   ——显然,乌苏尔的灵魂已然离开,在观众们眼前的只剩下一具空壳。   与此同时,神性生物们感到某种封闭的桎梏被解开,一直以来紧闭的放映室大门也缓缓敞开,展露门后自由的天地。   来不及多想,它们就如潮水般拥挤地奔向大门,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间困死它们几天几夜的恐怖直播间。   几小时后,一个帖子浮现在游乐场论坛中。   >>诸神游乐场>>禁区>>秘辛   等级限制:神性生物方可入内   【秘辛】先对个暗号,只进不出的放映室,看懂的朋友请进   №0(楼主):   撞上预言家还能全须全尾地归来,这明明是一件诸神保佑的好事,但为什么让我辗转难眠呢?   本来想先沉睡个几百年,远离世事纷扰的,现在却在忧愁地发呆……   №1:   楼主我懂你,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我们在哀悼逝去的积分呢?   №2:   呜呜呜说到这个我就想哭,是什么让我腰缠万贯地进去,身无分文地回来?   №3:   是暴力,是胁迫,是恐惧!   №4:   没记错的话,整个直播间两百号神性生物不到,总计打赏了至少一百六十万积分……   №5:   我去,路人经过震惊了,那可是一百六十万积分啊!是谁不眠不休做任务的日日夜夜?   №6:   吓死神了,你们被集体打劫了?   №7:   呵呵,吃瓜路人能不能滚远点,一想到你们居然逃过一劫,我就浑身难受。   №8:   (阴暗扭曲地蠕动)(凄厉癫狂地嘶吼)(绝望徒劳地摇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子)   №9:   回答一下路人,是的,我们被打劫了:)   №10:   被系统邀请做直播间副本的观众嘉宾,本以为是惬意度假的开始,还能偶尔逗弄一下玩家们取乐,万万没想到遇到了那位末日预言家……   №11:   然后,我们自己就成了乐子(小丑)   №12:   嘶,已经脑补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默哀三分钟。   №13:   我就说那些命运领域的家伙都很恶劣!!   №14:   受害者流泪了,按理来说,命运不应该是偏向于控制、辅助的领域吗?   №15:   回楼上,可能是因为只有性格足够强势,同时实力过硬,才有可能依靠命运领域规则下的非攻击型异能,攀升到神性层次吧……   №16:   而我们都知道,现存的几位命运领域高位异能者,都是普通智慧生命攀升上来的……   这代表着他们必然都足够狠辣,且很擅长厮杀(悲)   №17:   楼主乐观点想,好歹平平安安回来了嘛,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我朋友的太奶奶以前在副本里和白孔雀狭路相逢,头盖骨都被掀了一半,再也没能回来。   №18:   (点蜡)   №19(楼主):   蒜了,不再想积分损失这些烦心事了。   №20(楼主):   有没有人想理讨一下,预言家现在和命运冕下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最后还说什么“愿命运永久地注视着你们”……总觉得阴恻恻的,怪让人害怕的。   №21:   害怕+1,求放过。   №22:   我觉得真相已经很明显了,预言家和命运一定有某种程度上的联系与交易,比如命运容忍他的存在,而预言家游离在命运教派之外,暗地里替祂做一些不方便直接出手的事……   №23:   像这次就是,如果命运的信徒或眷者直接进入副本,应该第一时间就会被厄命女巫察觉,很可能打草惊蛇;   但预言家的立场模糊不清,曾经与命运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就更方便降低厄命女巫的警惕,进一步试探了。   №24:   同意,感觉祂俩暗地里应该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共识……   №25:   还有预言家在最后拉出的黄昏天灾影像,我记得他本人的异能偏向于预知和影响未来,应该没有过往再现之类的能力?   而命运法则中的“过往”,只能让我回想起另一位故人……   №26:   秒解码。   №27:   命运领域总共就那么几位高阶存在,25L还遮遮掩掩的,和明码有区别吗?最讨厌说话说一半的谜语人了。   №28:   ……不好意思,所以这是在说谁?年幼神性生物迷茫了。   №29:   应该是在说曾经的“万界吟游诗人”、“过往见证者”,现在的命运使徒布莱斯?   №30:   解码正确。   我猜想预言家应该是通过提前祈祷之类的方式,借用了命运使徒的“历史的回响”吧……   №31:   毕竟是重现包含了一位真神的过往,哪怕有预言家提供记忆蓝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不是命运之主亲自降下的神迹,那大概率是专业对口的布莱斯提供了帮助。   №32:   而能让命运使徒赐下奇迹,那必然有命运之主的默许。   №33:   有道理,说预言家和命运没联系,狗都不信。   №34:   看预言家在直播间表露的态度,他和命运达成的共识说不定是——总不能让别的更糟糕的家伙上位吧?先把旧神踢出局(乐)   №35:   笑死了。   黑山羊表示:???请打开麦克风交流。   №36:   这样想的话,命运冕下拯救白孔雀的族群,并将之收为眷族也很耐人寻味……   №37:   说实话,你们之前就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   №38:   自古以来,只有新神上位后把敌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挫骨扬灰、斩草除根的,从未见过这样反过来庇护的状况。   毕竟血缘的传承,不仅代表仇恨的种子会长久延续下去,还代表着敌人也可能依靠血脉的联系,使后人继承其力量和意志,乃至真正复生……敌人的亲属和同族,注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39:   草,之前我还感叹过,命运新神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没想到是祂还有更深的谋划!   №40:   讲个笑话,威名赫赫的银白天灾心慈手软()   №41: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就流泪了)   №42:   我笑得不行了,39L未免太过幽默和天真。   №43:   你们都别笑了!现在我只觉得脸都要被打肿了!   №44: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命运冕下为白孔雀族提供的庇护,究竟是真的宽容开恩,还是交换质子?   №45:   这样的话,就算预言家还有异心和野望,也得稍微想想自己的族群还在命运手里讨生活呢……   №46:   想想也很唏嘘,好不容易所有族人都得到了拯救,哪怕是最心狠冷酷的野心家,也会有些不忍打破得之不易的平和生活,只为再拼一个希望渺茫的翻盘吧。   №47:   哎,这就是真正的神灵吗?   祂的给予既是恩赐,也是筹码的一部分……   №48:   对了,还有很多朋友提出的神降容器论。   如果这个猜想成立,那预言家和厄命女巫对峙的时候,算不算是表面上两个人对决,实际上整个战场有四个意志?   №49:   这是否有点过于地狱了()   №50:   啧,该说不说,慕强神士听了这些阴谋论分析,反而觉得更兴奋更带感了……(舔)   №51:   楼上你()   №52: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53:   噫,好变态的品味。   №54 命运暴君激推:   怎么能说是变态呢?!慕强者最终臣服在命运冕下的神座前,这是肯定的必然的权威的毋庸置疑的!   №55 命运暴君激推:   我甚至都在想,什么时候可以让命运冕下吞食我就好了(羞涩)   被祂银白的鳞片绞紧,然后在溺水般的窒息感中被吞吃入腹,这是我最理想的死法之一~   №56:   难评(抱拳)   №57:   ……   №58 命运:   ……   №59:   ……   №60:   等等!上面是不是混进来什么了不得的id?!   №61:   救命啊啊啊真正的恐怖故事!   以前论坛有id是“命运”的神性生物吗?!   №62:   好像……应该……没见过……   №63:   也没人敢随便取这么有指向性的id吧?   №64:   (惊恐)(惊恐)   №65:   赞美命运!请问是我们伟岸强大、慈悲仁爱命运冕下吗?   №66 命运:   是我。   №67 命运:   有时候觉得你们脑子里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也挺有趣的(微笑)   不过55L还是婉拒了。   №68:   命运冕下英明。   №69:   恭迎命运冕下莅临论坛指导。   №70:   赞美命运。   ……   №132:   ……我靠,刚刚谁来了??   №133:   有生以来居然能见证真神在论坛神降,也算是人生经历了(笑哭)   №134:   翻一翻上面的阴谋论楼层,就觉得自己完蛋了啊啊啊啊啊   祂也没说祂会看论坛啊!   №135:   其实祂也没说过祂不看(轻轻)   №136:   呵呵,所以预言家最后说的“愿命运永久地注视着你们”,原来是这个意思??警告我们谨言慎行,小心哪天命运来敲门?   №137:   应该是吧。(点蜡)幸好我习惯潜水,没怎么说不该说的。   №138:   这件事验证了论坛第一定律——“id越短,事越大”。   №139:   如果没记错,我记得所有直接取领域名的id,好像都是系统为各位真神预留的,虽然祂们很少出现()   №140:   论坛果然藏龙卧虎,诚不欺我…… 第141章   副本结束, 榆茵踏进传送门中,耳旁响起系统播报的声音:   「恭喜您通关A+级副本“都市怪谈直播间”,评价结算中……」   「探索度:125%(100%主线探索+25%核心隐藏BOSS探索)」   「任务一:探索收集7个怪谈事件。(8/7·已完成)」   「任务二:你的直播间人气排名为3/20, 获得积分打赏总计660点,人气值判定通过,恭喜你成为一位受观众欢迎与好评的新人主播!(完成)」   「任务三(支线):它们死了,但它们会回来的——请指认杀害它们的凶手。   成功指认凶手“镜中人”。(完成)」   「评价:你的探索能力与超强行动力值得称赞,几乎掀开了笼罩在副本之上的大片面纱!只是,你或许还忽略了一些什么……」   「恭喜你获得积分20000(10000×200%)点。」   「额外奖励称号“见证者”:当你佩戴该称号, 自身存在感下降10%,同时偶遇特殊八卦、隐秘事件的概率上升25%,你可能收获价值极高的情报, 也可能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 从而惹上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额外获得B级道具“红裙子”(已绑定, 目前无法解绑),如果你能满足它对血肉的渴望, 它并不介意被你利用。当然, 你们和平共处的前提是——不要让它陷入狂躁的饥饿状态。」   转眼间,榆茵就被传送到了原生世界的公司厕所隔间里。   她低头看了一眼异常鲜艳的红裙角, 伸手扯了扯, 心知一时半会单靠她的力量, 是不可能摆脱它了。   无奈地叹一口气,榆茵推开隔间门, 回到办公室工位上。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就接连有两位同事被红裙子蛊惑, 不由自主地想要抚摸上裙角。   榆茵还不想公司发生离奇命案,连忙披上长外衣, 勉强把醒目的红裙摆遮住。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在工位上烦恼地趴一会儿,榆茵打起精神,打算联系导师求助。   由于最近赤树使徒在忙着寻找那位神秘的命运领域高位者,榆茵也很久没有与导师见面,接受导师的直接教导了。   榆茵在念诵尊名留言和写信这两个选项之间犹豫几秒,最终觉得信件更方便传递较大的信息量,便打开了游乐场系统的信箱功能,兴冲冲地联系导师。   她写道:   “敬爱的导师:   见字如晤。   救救救救命啊!您的学生在副本里撞见大麻烦了!   这是一件可恶又贪婪的红裙子,牢牢扒住我不放。虽然它无法吸取我的血肉,但它自带的蛊惑和攻击能力已经给我的日常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   要是您再不出手,恐怕我的公司很快就会传出有人浑身鲜血被抽干而死的恐怖新闻了……   另外,您绝对想象不到,这次我参加的副本有多么精彩!   我不仅再次在副本中遇到了那位命运领域高位者楚先生,还有幸见到了另一位古老的存在——那位失踪多年归来,现今正在被“命运”的势力通缉的厄命女巫。   有幸旁听完两者之间的对话,我才知道,原来楚先生居然曾经走到半步成神的位阶吗?这可比我一开始想象的普通神性存在要厉害多了!   能和这种存在成为同一届的玩家,共度两个副本,我何德何能啊……   目前看来,楚先生的立场态度十分微妙,似乎并没有臣服于命运之主,游离在各个势力之外,但他坚定地站在厄命女巫的对立面;   而厄命女巫应该早就隐藏在这个副本里了,她创造出许多诡异的怪谈,驱使它们传播不幸与恐惧,又毫不留情地抛弃这些忠于她的怪物,真是一位如恶魔般的‘母亲’。   我认为,厄命女巫的精神状态应该不太对劲。   她扭曲又偏执的执念、与过去不同的神性生物形态,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在她的背后,还有一位更强大的邪恶存在,正在操纵她的想法和行动……   在副本的最后,楚先生召唤出疑似是‘黄昏天灾’的虚影,将厄命女巫暂时击退了,但她许下承诺,她总会再次归来的。   但愿她重现人间的那一天,能来得晚一些。   如果您想要了解更多详情,可以等我们见面之后,我会复制出储存那些记忆的神经元,让您能够直接读取所有信息。   在信件的最后,依旧让我们赞美伟大的生命之树,愿灵与肉永存!   ——始终追随您的门徒,榆茵。”   点击“发送”之后,榆茵又跳转到与常书月的私信页面。   「社畜,也是生命信徒:你驻守在校门口,没有直接探索图书馆,还能收到系统的额外积分奖励吗?   :如果没有的话,我转你八千积分和““见证者”称号吧,毕竟你才是真正查明真相的人。   :说起来,其实我用不太上这个称号,但它和你的职业挺搭的。」   信息发出没多久,榆茵就得到了常书月的回复。   「AAA随时联系交流情报:放心,系统判定我也参与了核心探索,额外积分是有的啦~   :我确实对那个称号很心动,可以用别的称号或光环和你交换。」   两人确定交易后,常书月又询问:   「对了,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说一说作为近距离直面厄命女巫的目击者,你有哪些看法和感想吗?采访内容会被全程记录,还需要有摄影证明。」   「社畜,也是生命信徒:这么好的上报纸机会,当然可以。(捂嘴笑)   :我们约个时间地点见面吧,完成你的采访任务,顺便把称号给交易了。」   「AAA随时联系交流情报:好的,万分感谢。(鲜花)   :正好我要去第二维度出个差,我们可以约在……」   闲聊一会儿,常书月告诉榆茵,她已经初步打好新闻稿的初稿,定下关于厄命女巫的报道该叙述哪些方面了。   「标题初拟为《是厄命归来,还是恶魔复苏?背后疑有古老力量操纵!》,希望能帮助更多世界的人了解厄命女巫的存在,并心存警惕。」   「不过我在想,配图该用什么好呢?我亲手拍摄的照片,只有她在黄昏中燃烧的模样……直接用这个,会不会太过挑衅了?」   看到常书月的疑问,榆茵的神情变得无奈。   在副本内外,常书月的性格一向谨慎、沉稳、可靠,属于愿意统领玩家们相互协作,达成效率最大化的领导型玩家;   但一遇到新闻方面的工作,常书月就会显现出大胆不怕死的本性,什么都敢采访、什么都敢报道。   也正是因为这个特性,常书月才会在短短几年之内,一跃成为《大世界新闻》报刊的著名记者之一,很快就有望升职成主编。   想想她以前那部分话题敏感的报道,榆茵只能说,常书月直到现在还能活蹦乱跳,也是有点运气和实力在身上的。   榆茵连忙劝说:「还是别太嚣张了,万一被那位记恨并诅咒怎么办?你也不想哪天深夜一睁眼,女巫就站在床头,笑眯眯地给你看镜子,让你选一个死法吧……」   「你不如去联系其它玩家啊,他们手里一定有更合适的照片,大不了花点积分或道具贿赂。」   「积分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啊!」   为了让常书月快点遗忘这个作死的念头,榆茵尝试转移话题:「话说回来,除了我之外,你现在打算联系哪些采访者?」   不出所料,对于新闻事业的热爱,瞬间转移了常书月的注意力。   她满怀着一种即将写出大新闻的兴奋感,极度的专注与热情像海浪般充斥脑海,让她头脑阵阵眩晕,如踏云端,整个人显出异常的痴迷。   常书月絮絮叨叨地叙述着目前的安排:   「想要完整地还原、深挖本次事件,我打算从三方势力入手——厄命女巫,楚先生,以及隐藏在幕后的命运之主。」   「在第一主角厄命女巫这方,除你之外,我还会再联系一个近距离接触到厄命女巫的玩家,这个倒是不难。」   「楚先生那边的话,我自己就可以提供情报,但需要引用部分权威史料来佐证他的身份——真要感谢他慷慨地透露了真名,让考据工作顺利许多。」   「最困难的,还是“命运”那方势力……」   等等。   榆茵顿时产生了不妙的预感:「你该不会想要通过祈祷的方式,直接采访命运之主吧?!」   常书月:「……」   「我看起来是这么作死的人吗?」   榆茵在这一头疯狂点头。   在涉及写报道的时候,这位爱岗敬业的记者女士还真是啊!   常书月有些无奈地补充:「放心,我还不至于彻底昏了头。跑去采访真神,这和预约一个神罚有什么区别?」   「我的想法是,和命运最近、最有资格说些什么的角色,不就那么几位吗?」   「命运现在没有正式任命的教宗、教皇,而普通信徒和教会神职人员也难以揣测祂的态度……那就只剩下命运使徒,以及论坛传闻中的命运子嗣了。」   榆茵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她扶住额头缓了缓,才颤抖着手打字:「所以,你想采访的是哪一位?」   常书月很快回复,显然是早有准备:「命运使徒踪迹莫测,除非他主动现身,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不过那位命运神子的位置,根据那几个经典帖子的帖主个人信息,还是很容易推测到的……」   「看传闻记录,这位神子应该还算平易近人,我会尝试去接触他一下。」   「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我就试试。」   榆茵缓缓闭上眼,她就是担心常书月的“试试”成为“逝世”……   为这位兼具谨慎与鲁莽两种性格特征的记者朋友,榆茵不禁低声祷告:“愿生命庇护她……千万不要被神子打死了!” 第142章   易逢初收回乌苏尔和厄琉斯两个马甲, 渐渐从沉浸于剧本和表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本体放松惬意地睡了一觉。   清早醒来,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打了一个喷嚏。   “奇怪, ”易逢初皱起眉,面露疑色地轻轻耸动一下鼻子,自言自语,“这是命运在向我警示,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虽然理论上,易逢初能精准预知到未来的一切走向, 但为了保持每一天生活给他带来的惊喜感,他很少会时时刻刻关注自身和周围人的未来。   无所谓,反正要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的潜意识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提醒他。   ——就比如现在这种情况。   谨慎地停在家门前, 易逢初花了几秒钟犹豫是否要临时取消出门的行程。   但直觉告诉易逢初, 即将面临的事件并不严重,所以思考再三之后, 他还是照常出门了。   和往常一样, 易逢初会利用周末时间,去异管局逛一逛, 顺便拜访一下那些离开他就变得躁动不安的隐秘档案和道具们。   刚刚踏入异管局分局大门, 一阵激烈的争执声就传进易逢初耳中:   “我是跨维度权威机构的官方记者, 是有记者证明的!你们凭什么拘留我?”   “女士,我们不管您的身份和来历, 只是严格遵循法例执行——按照《异能者通用管理条例》第二章 第一百六十条,所有进入我们世界的异能者, 一经发现,都需要登记个人信息、停留观察24小时, 并向局长的异能‘誓约天平’宣誓,不会用异能制造混乱……”   “但我还有公务在身,根本耽误不了24小时啊——说起来,你们真的没听过《大世界新闻》报刊?是你们的世界刚通网吗?”   “请不要发表疑似带有世界歧视意味的言论,否则您的观察时间可能上升为48小时及以上。”   “天呐,时间就是金钱,你们这是什么强盗作风?通融一点都不行?”   只听那道令易逢初感到万分熟悉的女声哀求道:“大不了等我采访完,你们再给我拷上行不行?这样我就可以一边被拘留,一边撰写新闻稿了,不耽误工作……”   易逢初辨认出那是常书月的声音,顿时感到几分意外。   该不会命运提醒他的“意料之外的事”,就和她有关吧?   易逢初大致能猜到,常书月应该是准备写关于厄命女巫的新闻——事实上,这也是他提前设计好的一部分。   常书月代表着舆论的掌控,正是易逢初早在表演开始之前,就选定的重要配角兼观众之一。   闲暇时间,他也看过几篇她的报道,知道她足够大胆,也足够懂得如何吸引大众的眼球,是他需要的人才。   要以最短的时间打出厄琉斯的威名,那么借用媒体报道的力量,不就是最便捷的途径?   等等。   易逢初微微皱眉,觉得这事并不简单。   常书月想写报道,不去采访其余玩家,来这个世界干什么?   她说自己是来采访的……采访谁?不会是他吧?   那边,常书月正无奈地垂着头,手里还拿着一本随身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些零碎的信息,全部摘取自王霖、罗笙乐两人发的“神贴”以及后续不小心透露的个人信息。   一条条弧线跨越纸张,在经过一系列整合和推测后,最终指向命运神子的大概位置:   第三维度,第一宇宙,银河系,地球,通用语为华语的国家,同时所在城市的大学还设有专门的民俗、宗教类学院……   得出这些信息,再耐心地一点点缩小范围,常书月不难精准定位到A市。   她可以做到,其余有心的异能者同样也可以。   一直以来,易逢初没有得到任何打扰,全是因为哪怕最狂热的命运信徒,或者最激进憎恶命运的异端教徒,也不敢贸然舞到真正的神子面前罢了。   某种程度而言,这颗星球甚至成为了第三维度最为安全、最远离神秘界纷争的地带。   无形之中,它已经被打上属于命运主宰的标志。   “糟糕,预想到了一切状况,唯独没有想到这个国度另有严格的律法规定……”   常书月烦恼地挠乱头发,低声抱怨道:“刚刚接触游乐场的新手世界,往往如此。”   像常书月频繁活动的那些世界,早就对诸神游乐场、玩家和异能者的存在见怪不怪了,连跨越世界的旅行也变得普遍而常见,根本不会得到当地执法机构的另外管理。   甚至许多世界和国度的最高权力机构,其实就是诸神的教会,哪怕是最尊贵的帝王或首领,也要向教皇与其背后的神像卑躬屈膝。   就在常书月苦恼于如何脱身的时候,她听到一位陌生的青年轻声询问:   “这是怎么了?”   清冽的声线如同混着碎冰的溪水,冰凉的触感淌过常书月的脑神经,令她忽地打起精神,一个激灵抬头望去。   那是个黑色短发的年轻人,清俊的面容上,那双异常黝黑深邃的眼眸格外让人印象深刻,仿佛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帷幕挡在他与外界之间,透出说不清的疏离感。   易逢初随意地瞥了常书月一眼。   不知为何,一对上视线,常书月就感到莫名的拘谨,下意识微微屏住呼吸,像是生怕惊扰某种正在憩息安睡的恐怖生物。   常书月甚至隐约觉得,那一瞥之间带来的压迫感……要比楚先生还恐怖得多!   而能比楚先生那种层次更高的存在,除了真正至高无上的神灵,还有什么?   常书月心底刚刚浮现出一个猜想,下一秒,这个念头就得到了证实。   只听那位之前与她激烈辩论的官方异能者惊诧道:“易先生?您今天也来了啊,真是辛苦了。”   “这位是从其它世界入境的异能者,据说是什么新闻报的记者,但我们按照规则办事,也不能随意放行啊!”   官方异能者嘟哝道:“说起来,她的异能等阶似乎还挺高的,要不是正好降落在‘全视之眼’的观测范围之内,又有另一件A级道具坐镇,我们也很难逮住她……”   对方话里话外在感叹她倒霉,但常书月此刻已经无暇思考太多了,她眼睛有些发亮地盯着易逢初,激动地趴在铁栏杆上:“‘yì’先生?您就是论坛里提到的神子殿下,E同学?”   原来是同音代号啊!   她庆幸那两位帖主没有取其它更隐晦的代称,不然她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把眼前人和论坛中的“传说人物”联想到一起。   “易先生,你们认识吗?”官方异能者神情谨慎,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还是她单方面在骚扰您?需要我们替您处理吗?”   被惊喜暂时压制住的理智重新占领高地,常书月脸上的笑容一僵。   她能够猜到,如果这位神子明确表现出对她的不喜,那么无需命运之主亲自出手,当地异管局对她的措施就足够她喝一壶了。   所谓的的“处理”,必然不会再多么温和……   常书月的心情瞬间高高悬起,握住笔记本的手指紧了紧,在纸张边角压出折痕。   幸好,这位传说中的神子态度还算是温和,他朝异能者颔首:“先让我和她单独聊一聊吧。”   “好的。”   官方异能者毫无疑义地起身,离开时还为两人带上了门。   紧绷的心弦微松,常书月轻轻吐出一口气,但也没完全放松。   她立即向易逢初说明了来意,得到易逢初一刹那间变得微妙的眼神。   “你是说……”易逢初顿了顿,他没想到常书月还真敢直接找上门,迟疑地重复一遍她的诉求,“你希望能得到一个采访我的机会?”   “是的,尊贵的殿下,”常书月清了清嗓子,危襟正坐,“放眼九大维度,又有谁能比您更有资格,得知并转述来自命运的只字片语呢?”   说实话,但凡换成任何一位真正的神嗣,都会为常书月这番吹捧而倍感荣光、心情大悦。   在所有神嗣或眷族心目中,“与神灵靠近或相像”这类评价,是它们能够得到的最顶级、最光荣的赞誉——很有概率让它们忽略凡人贸然的拜访和打扰,愿意与对方多说几句话。   不过,易逢初既不是神灵子嗣,也不是什么神眷或眷族,自然也不会为这种夸奖动容。   对他来说,这和别人夸他“你很懂你自己啊”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废话吗?   所以易逢初不为所动,直言道:“我可以配合你做一下简短的采访,希望你的最终报道不会让我失望。”   “当然,殿下。”   常书月连连点头,心底对易逢初的评价也产生了变化。   嗯,这是一位脾气温和、素养极佳的神性生物幼崽,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好应付。   易逢初平淡的回应,让常书月察觉到他不容易被言语打动,也不会轻易沉迷在声声虚荣的赞美里……   难缠。   这可比许多脾气不好、但性情偏好明显的神性生物难对付多了。   正式开始采访,常书月按例提问了几句易逢初对厄命女巫的看法,得到的回答也是中规中矩,和之前采访玩家得到的回复差不了太多。   在简单的预热之后,常书月鼓起勇气,问出第一个与之前不同的问题:“请问您是否能猜测到,命运冕下对厄命女巫的存在有何态度呢?”   易逢初动作微顿。   被人这么正经严肃地打听另一个自己的想法,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经历……   但他只微不可查地停顿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现在的易逢初,已经今非昔比了。   ——他已经能灵活自如地适应不同身份,并接纳各自的设定!   “祂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太多,”易逢初说,“只能透露,与厄命女巫为盟友,即是选择站在命运的对立面;而一时间的愚蠢决定,或许将由一生偿还。”   笔尖簌簌地记下这段话,常书月职业性地夸奖:“我们能够窥见,伟大的命运冕下对敌人坚决而残酷的态度。”   “那么我们进行下一个问题:对于疑似操纵着女巫的命运黑山羊,祂又有何想法呢?”   易逢初刚想开口,就听见手机在脑海里插话:【噗,事实上这些命运啊、黑山羊啊、女巫和受采访人,都是四位一体的同一人。】   【……笑什么?】   易逢初脑海中的一条分身发出示威般的“嘶嘶”声,争论道,【生活枯燥无味,多些身份点缀,这有错吗?】   一人一机互损几句,而在对面的常书月看来,就是易逢初的双眼忽然失去了几秒焦距,视线空茫地落在空中,仿佛陷入了某种与外界隔绝的恍惚状态。   就好像……他在聆听什么外人听不见的声音。   ——总不会是在直接聆听神谕吧?   常书月被头脑里蹦出来的猜测吓了一跳。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代表着: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之前都仍远远低估了这位神子的受重视程度。   对待唯一的血脉子嗣,命运之主似乎不吝啬给他一切优待,甚至让他像是普通人的孩子一样,在一个宜居的世界平凡而安稳地长大,并且能够时时刻刻听到父亲的话语……   “抱歉,刚刚走了一下神。”   易逢初的声音及时拉回了常书月越飘越远的思绪,他笃定地说,“属于那位旧神的时代已经远去,祂能杀死旧神一次,就能杀死对方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敌人再也没有力量和勇气站在祂面前。”   “过去、现在、未来,都将归于命运。”   常书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下意识地记下谈话内容,嘴上习惯性追问:“慈爱的命运还有向您透露更多信息吗?”   没有了。   易逢初在心底默默回答,命运之主阁下已经懒得再编更多官方回应了。   “祂还另外向我透露过——”   故意吊足常书月的胃口,易逢初才轻飘飘道,“如果有莫名其妙的异能者纠缠我,可以如实汇报给祂。”   “……”   “莫名其妙的异能者”常书月沉默了。   易逢初的本意,是让常记者见好就收,有分寸地主动快点结束采访,但这话落在常书月的耳朵里,就觉得——这怎么一股子回家找家长告状的威胁意味?   对孩子的关注欲和保护欲太强不是好事啊,命运冕下!   适当独立地接触神秘世界,也是神性生物幼崽走向成熟的必要步骤……   难道溺爱孩子,是连神灵都逃不掉的育儿倾向?   常书月在心底暗想,当然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胡乱猜想,面上还是露出得体的微笑,如易逢初所愿道:“好了,我没有更多问题了。”   “十分感谢您的配合。为了表达真挚的谢意,未来至少五十年内,您都会是《大世界新闻》报刊的VIP会员,享有完全免费的期刊准时配送服务,并能了解感兴趣的最新资讯……”   VIP待遇的结果是,只隔两天,易逢初就在家门口收到了最新一期的报纸。   怀着期待和好奇的心情,易逢初带回报纸,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下惬意地抖开报纸。   淡淡的油墨香蔓延,四周都充满了暖融融的气息。   精准找到常书月撰写的新闻稿,这篇稿子拥有一个醒目的位置,带有“厄命女巫”关键词的标题加大加粗,正文则洋洋洒洒占据了整整两大面的篇幅。   一目十行地看过常书月对玩家们的采访、引经据典的分析及个人推测感想,易逢初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然后他就差一点把茶水喷出来。   因为,易逢初看到了关于自己的采访——   不提具体内容,就那张采访配图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其余受访人的配图都是采访现场的单人照或记者合照,只有他的是一张线条圆润卡通的幼蛇简笔画,蛇尾还搭着一半破开的蛋壳?   易逢初不禁有些怀疑蛇生,原来常书月眼里的他,居然是这样的形象吗? 第143章   >>诸神游乐场>>禁区>>宗教专区   等级限制:神性生物方可入内   【宗教·命运】有撰写圣典及传教经验的朋友们请进~   №0(楼主):   首先介绍一下, 这里是伟大的命运主宰的眷族,守卫着命运之河秩序的孔雀冠蛇族。   我们族中的祭司库尔特大人,有幸肩负着为命运冕下撰写圣典的光荣使命。起初的工作都很顺利, 毕竟主的仁慈与威能都是毋庸置疑的,想要赞颂这些并非困难之事。   但直到最近要编写我主麾下的重要侍奉者时,我们族人内部产生了分歧,争辩多日没有结果,所以想来问问大家的意见。   №1(楼主):   当然,如果能遇见外界的命运信徒, 收到你们的建议就再好不过了!   共同的信仰在我们灵魂之内流淌,这是能够远甚于血缘的纽带~(捧脸笑)   №2:   哇哦,这算不算是间接参与真神圣典的撰写工作?   №3:   好有趣啊, 虽然不算是完全虔诚的命运信徒, 但也来凑个热闹。   №4:   向我主的圣典贡献智慧, 这是我们的荣幸,让我们赞美命运!   №5:   赞美命运+1   №6:   赞美命运+2   ……   №16:   咳咳, 大家停一停。想要赞颂不如另开一栋祈祷楼, 这里还是先讨论楼主的问题吧?   №17:   附议,想要赞美命运可以点击以下链接哦, 欢迎大家来打卡~   №18:   链接:#【祈祷帖】今日我们赞美命运了吗?#   №19:   楼主在哪?还没说遇到的分歧到底是什么呢。   №20(楼主):   我回来了, 刚刚在斟酌语句。   №21(楼主):   最大的分歧是, 第二卷《圣灵书》的第一篇,应该首先记录我主座下的哪位存在?   №22(楼主):   其中一派以祭司大人为首, 认为唯有命运的独子,生来就注定共享我主的荣光, 位于距离神座最近的阶梯上;   但也有族人考据得知,我主还有一位忠诚的命运使徒, 替祂行走在维度万界,践行祂的意志,如此身份和功绩也应当被记载于第一章 。   №23:   嘶,这个问题确实很重要,毕竟是在神灵教义里出现的顺序前后,这能直接代表这些侍奉者的地位高低吧……   №24:   何止呢?虽然对旁观者来说,这可能只是第一篇和第二篇之间微不足道的差别,但对忠诚而狂热的神眷者而言……这可是距离主近一步还是远一步的差别!   №25:   没错,没有虔诚信徒能忍受这么一步之差的,这是信仰、尊严和地位的问题。   №26:   想象一下,如果我有幸能被写进主的圣典,我也不能忍受被别人莫名其妙压后几页!!   №27:   而且根据我的经验,这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好,说不定会直接打起来(笑)   №28:   +1,问就是真的经历过……   №29:   hhhh楼上是不是在说生命之树座下的三位使徒?   №30:   是的(笑哭)   当初生命教会重修圣典,随机定下的篇章顺序是赤树-生息-灾异,惹得后面两位极为不满,所以大打出手几天几夜,最终才根据战胜顺序重新定了圣典篇章,变成生息-赤树-灾异……   №31:   当时这事儿闹得挺大的,毕竟是使徒之间的纷争嘛,有点年纪的神性生物应该都听说过。   №32:   能说吗?其实我觉得两个派系说的都很有道理(头晕)   №33:   非要选一个的话,我可能支持神子派?   №34:   +1,你们都没看最新一期的《大世界新闻》吗?   №35:   里面记者就有写到:“神子殿下无疑拥有命运冕下的全部宠爱与信任,在聆听神灵的神谕后,殿下表示……”   疑似都能现场得到神谕了,在场的还有谁听说过第二位有此殊荣?对命运来说谁更重要,这很清楚了吧?   №36:   雀食一目了然!   №37:   哇!这就是掌上明珠独子的待遇吗?   №38: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银白天灾这样凶残的存在,目前看来居然真是一位爱护子嗣的慈父形象……   №39:   ……真的没想到啊,我以前觉得祂会属于那种“孩子就是储备粮嚼着嘎嘎香”派的神灵(x)   №40:   我也,难以想象天灾也有这么温情的一面(阴暗地蠕动)   №41:   可恶,我不信!祂对神子越慈爱,就更衬托得对我们像是秋风扫叶般冷酷了(大哭)   №42:   楼上你谁啊,和命运冕下有半毛钱关系吗?别乱碰瓷哈。   №43(楼主):   友情提醒一下,这里是命运信徒的聚集地,楼上几位请勿用我主的黑称,同样切忌阴谋论揣测,禁止以谣传谣,共同维护帖子风气神神有责,谢谢(抱拳)   №44:   支持!   №45:   就是说啊,哪怕是对命运冕下有什么意见或偏见,也别在信徒浓度高的聚集地贴脸开大吧,太不礼貌了……   №46(楼主):   感谢家神们的支持~扯回正题,大家还有更多看法吗?   №47:   神子党应该占多数吧?单单从目前传出的传闻,就能感觉到命运对独子的宠爱和宽容了。   №48:   同样投圣典第二卷以神子开篇一票!时刻聆听父神的教诲,而且完全无痛无副作用,就问还有谁?   №49:   呃,其实我站使徒来着。   №50 翻开时间:   其实我也是……果然现在活跃在论坛里的,都是新一批年轻神性生物了吗?居然没人记得使徒布莱斯和命运的关系了。(点烟)   №51:   !说来听听!   №52 翻开时间:   说来话长,这是一个关于陪伴、忠诚和牺牲的故事。   在很多年之前,布莱斯尚且还是一个刚刚踏入神秘世界的中低阶玩家,那时他就已经是陪伴、侍奉命运冕下多年的门徒了。我们那个时代的神性生物都知道,银白的群蛇之王身边总会跟随着一个脾气温和、喜爱吟唱史诗的金发年轻人……   №53 翻开时间:   后来,布莱斯的等阶越来越高,常常以落魄吟游诗人的装扮行过各个世界,见证不同世界不同文化的过往,再像讲故事那样传播到各地。   有人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增益自己的异能,因为他能调动过往与回忆的力量;但也有人自称曾和布莱斯相遇在酒馆,闲聊中询问过他不断穿梭在各个世界的目的,而布莱斯本人的回答是——   “我只是想知道更多世间的故事、转述给老师罢了,希望这些用过往编织的人间缩影,能让老师不再孤独吧。”   №54:   ……命运在上,我泪目了。   №55:   不知道怎么说,第一反应是震惊命运冕下那样强大无匹的存在,居然可能产生类似于孤独的情绪吗?   №56:   所以我们才距离祂很远吧,我们与祂之间隔着无尽岁月、无数传说、信仰或敬畏,只有命运使徒知道“祂会孤独”……   №57:   呜呜呜53L前辈描写得本来就感人,再配上楼上的解释,一下子变得更好哭了啊!!   №58:   等等,我意识到一件事,“陪伴”和“忠诚”都已经能从故事里感受到了,还有“牺牲”是……?   №59:   草,不妙的预感,补药刀我们啊!   №60 翻开时间:   这个啊,我本来以为布莱斯已经陨落了,所以对他的印象更悲剧和惋惜,不过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那这事情倒是没你们想象中的那么悲壮。   №61 翻开时间:   你们也都知道,命运冕下到处吞噬神性生物的行为,其实很招仇恨吧?   在争夺神位的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的时候,不少神性族群和教派都一度反对命运冕下成为最终的胜利者,所以使出过不少手段,发誓要让命运冕下血债血偿……当然,我觉得这些势力的动机也不只是报仇,背后应该存在着更多利益和合作关系的牵扯。   №62 翻开时间:   有一次闹得太狠,哪怕是命运冕下,也难以在未达到真神位阶的情况下以一敌众。其实从利益上分析,布莱斯同为命运领域顺位者,完全可以坐视老师重伤或陨落,自己谋求神位……但他没有。   据说布莱斯主动挡住了许多神性生物,让老师先撤退。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再也没有听过布莱斯的音讯,一直以为他早已陨落了。   №63:   现在看来,当初的结果应该是好的吧?   №64:   最终能双双存活真是太好了(流泪)   №65:   那也难说,我们这种老家伙就知道,世上的结果并非只有生与死,还有更多介于两者之间的可能性(笑)   №66 翻开时间:   看起来至少留着一条命,总会有点希望和奇迹发生的。   №67 平平无奇记录者:   看感动了差点忘记工作……不行,我要投使徒一票!   №68:   我也!相互陪伴、信赖数年,“你带领我一步步走向强大的高位,而我回馈给你纯粹的忠诚与关爱”——这么温柔的使徒大人,值得被写进第一章 !   №69:   没错,明明是使徒大人先来的!   №70:   我不服,地位和感情也不看时间先后排序啊,最受宠的血脉亲子怎么可能输?   №71:   你们别打啦,这样打是打不死神的~   №72:   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那不如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我提议,第一章 可以写白孔雀,感觉白孔雀和命运的反应都会很好玩(乐)   №73:   白孔雀大概会被恶心到()   №74:   好消息:上真神圣典了。   坏消息:是过去死敌的座下侍奉者篇章。   №75:   草,挑衅力道拉满。   №76(楼主):   看来大家也都有不同的意见呢,真难办……我再观望一下,大家继续吵一吵吧?   №77:   楼主用平淡纯良的语气,怎么说出了这么火上浇油的话?   №78:   楼主也是白切黑,实锤命运领域的都不好惹(刻板印象+1)   №79:   使徒大人似乎还算温柔?   №80:   命运领域的温柔值共八斗,疑似使徒阁下独占一石,其余几位倒欠两斗(大拇指)   ……   №466:   都吵了四百多楼了,所以楼主那边有没有得出一个结论?   №467:   蹲蹲,楼主再不现身说结果,我就要怀疑这是什么新型引战钓鱼手段了。   №468:   +1   №469(楼主):   不好意思啊大家,这几天忙着和族人沟通,疏于关注论坛了,分享一下祭司大人最终定下的方案吧~   №470(楼主):   祭司大人决定利用神秘界手段,让圣灵卷内的所有篇章没有固定排序,每个篇章换到任何位置的概率都是相等的,所以每一次翻页都可能得到不同的结果,真正做到了把一切交给命运安排!   №471:   ……呵呵,我们争论几百层,硬生生没想到能用神秘手段。   №472:   真的,最终被这群神棍打败了(笑哭)   №473:   吵架几百楼,吵了个寂寞。谁能说这不是命运的恶作剧呢?   №474:   诶,只有我挺喜欢这个处理方式的吗?很新奇、很有命运领域的特色呀,虽然之前不信仰命运,但有点想重金购置一本命运圣典放书房了……   №475(楼主):   等圣典正式编写完成,欢迎各位命运信徒、以及想要了解我主事迹教义的朋友们购买,不过注意尽量不要出于玩乐目的收购哦,这是对神灵的不虔与不敬。   №476(楼主):   在此感谢大家的积极讨论与热心帮助,为了避免争吵进一步发酵,决定向系统申请封贴,命运会让我们再会~   №477:   楼主的语言风格倒是始终很一致,总带几句神神叨叨的话()   №478:   领域特色如此,大家谅解习惯一下。   №479:   所以到底谁才是命运最宠爱的孩子?!   №480:   没有答案呢,现在变成随机摇号了(笑)   「系统提示:楼主申请已通过,此贴已处于封禁状态,不可回复、不可跟帖……」 第144章   回响着悠扬古典乐的画廊中, 鲜花与香水混合成淡雅的馨香。   来往的观众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静默,沿着地上柔软的红地毯向前,移步欣赏着展览的画作, 只偶尔发出赞叹的低语声。   在形形色色的观众们之间,有一位红发的女士格格不入。   她身着华丽的西式复古裙装,手肘、指节处都有木质人偶般的连接结构,面部更是被大片焦黑的网状裂纹损毁,显得诡谲又美丽,恍若是从油画中钻出来的人物。   然而, 没有任何人对这些显而易见的异常投以注视。   所有人的视线都径直掠过厄琉斯,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   人群流淌到她跟前,就会像溪水绕开鹅卵石那般, 自然而然地自行分道。   厄琉斯就这样隔绝于正常观众之外, 她慢条斯理地展开手中的信件, 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它来打发时间,视线总会在落款处停顿一会儿——   “朗基努斯敬上。”   这正是她今天为之等待的对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幅油画的表面忽地漾开涟漪, 如同一道虚幻的帷幕在厄琉斯眼前缓缓揭开。   涟漪的中心,先是伸出了一截手臂, 然后是胳膊、肩膀、脖颈……   最后, 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男人像变魔术似的从画里探出上半身, 礼貌地朝着厄琉斯脱帽致敬。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尊敬的女士。”   笑脸男的语调抑扬顿挫, 比起日常谈话,他更像是在表演歌舞剧, 在安静的几秒钟之内,他谨慎而好奇地观察着面前古老的存在, 随后说道:   “老实说,您愿意接受我们的邀请函、欣然赴约,真是让我们倍感荣幸……也有些不解。”   “毕竟,与您存在的时间相比,我们组织就和挥舞着玩具刀枪的孩子无异,太过短暂与渺小。”   面对试探,厄琉斯平淡地回答:“我复苏以来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就是不要小觑任何新生的事物。损坏我这具躯壳的年轻预言家是如此,他背后的那位真正胜利者也同样如此。”   “更何况……命运新神的势力正在全力通缉、驱赶我,我同样需要有人站在我的身旁,成为我的伙伴与朋友。”   笑脸男高兴地抛起礼帽又接住,接受了厄琉斯这番动机,语调浮夸地上扬道:“时间会向您证明的——选择与我们结伴,这是一个多么智慧的选择。”   厄琉斯点点头:“真让我期待。”   在她尚且完好的小半张脸上,唇角笑意加深,似乎是真心诚意地期待着与朗基努斯合作。   笑脸男绅士地伸出手,示意厄琉斯扶住他的小臂,然后就带着厄琉斯穿梭在画中的世界。   一路上,厄琉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虽然她常常穿梭在镜面中,但那种体验感还是和画面穿梭截然不同的。   穿行在一幅幅油画构建的锚点中,一抹抹或绮丽、或淡雅的色彩在她身旁流淌,就像是油彩颜料被浸在清水中,飞快地肆意蔓延开来。   而这些色彩,便构成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画中世界。   两人时而踏过幽香静谧的睡莲池,时而闯入漫天纯白的雪国风光,在真正身临其境地观赏过近百幅画作后,厄琉斯终于双脚踏上实地,来到一条未知金属打造的长廊上。   “这里就是我们组织的重要基地之一,代号‘永恒画作’。”   科技感十足的金属走廊中,挂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油画,厄琉斯目睹不少人影匆匆地冒出来、又纵身消失在画面里,看起来异常繁忙。   “请原谅他们的失礼,”笑脸男解释道,“‘永恒画作’是组织的交通中枢,以它为原点,无数错综复杂的道路通向各个世界。出现在这里的同伴们,大多是有要事在身,才会疏忽于欢迎您的到来。”   厄琉斯宽容地点头,表示理解。   她还能不宽容吗——她可太惊喜了!   在厄琉斯的预料中,朗基努斯初步接触她,必然不会让她看到什么核心的成员或力量,这个组织的秘密至少要等到一段时间后,才可能在她面前展露出来。   此刻能亲眼看到朗基努斯的交通枢纽,进一步了解这种以画为媒介的奇特传送方式,简直是意外之喜。   仔细想想,或许是厄琉斯与命运之主都明确地表达出对彼此的对立态度,这让朗基努斯放松了警惕——   谁能想到,一位被旧神操纵的古老女巫,可能会和新生的神灵联手做戏呢?   甚至,两者背后是同一个意识!   而表面上彻底与神灵为敌的厄琉斯,无疑是朗基努斯心目中的完美合作对象。   哪怕合作被撕毁,朗基努斯也自认为有把握利用女巫与命运之主的矛盾,让她先一步付出背叛的代价。   观察眼前忙碌的景象片刻,厄琉斯询问道:“‘永恒画作’这个名字,是有什么来历吗?”   “能被冠以永恒的头衔,还能够支撑起这么庞大的传送系统,至少也是近8阶的力量。”   笑脸男看向厄琉斯,面具下的双眼故作神秘地眨了眨:“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们组织中上层并不是秘密。为了体现我们愿意与您缔结友谊的诚意,这个秘密自然也会与您分享。”   “您苏醒不久,或许未曾听闻过一位重构领域的高阶存在……这些画作中的道路,就全部依托于祂的力量诞生并维系。”   “祂是我们最忠诚的伙伴、最能证明我们理想的范例。”   “祂是成功窃取神灵荣光的画家,忠于朗基努斯的伪神——画中倒影。”   厄琉斯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伪神大多指距离神座极近的存在,对于绝大多数生灵来说,伪神的威能几乎与真神无异,反正都是众生无力反抗的层次。   可笑脸男提及画中倒影,语气却透出些许随意,仿佛在夸奖一条忠实而有用的看门犬,或者一件绝不可能产生异心的趁手工具。   甚至相较而言,厄琉斯觉得朗基努斯对画中倒影的重视和忌惮程度,还不如刚刚复苏的她……   这让厄琉斯不禁产生好奇:这位隐于幕后的伪神,究竟处于何种状态呢?   祂到底是真的忠心耿耿,绝不背叛朗基努斯,还是……   根本没有背叛的能力或意识?   ……   孟司游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又在沉入那抹诡异的梦魇中。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被死死捆缚住四肢,然后坠入深不见底的湖水中,只能任由冰冷的触感漫过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沉重的挤压感密不透风地包裹住身体。   不断下坠,下坠,朝着漆黑的噩梦下坠……   不能动弹,无法反抗,不可挣脱,只能浑浑噩噩地任由潮水冲刷一切。   孟司游知道,这应该是来自某位危险存在的吸引和诅咒。   上一个副本里,他主要活动在一栋年代久远的阴沉古堡里。   就在孟司游闯进古堡走廊,手起刀落斩下怪物的头颅时,瞬间血污喷溅横飞,溅到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上。   那一刻,孟司游立即察觉到一道恐怖的注视。   似乎画框中有什么东西被血污惊醒,骤然睁开眼盯着他,带来令他头皮发麻的危机感。   自那之后,每一个夜晚、每一次睡眠,孟司游都被迫以清醒的状态“下坠”,无法阻止,亦无法醒来,直到被拽下一片沉沉的黑暗中。   而在无尽黑暗的深处,总是静静漂浮着那幅被他不小心弄脏的油画。   油画表面的血污恍若被未知的力量牵引,粘稠的猩红缓缓流淌,凝聚成一只紧盯孟司游的眼睛。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孟司游才能从梦中醒来,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现实。   孟司游注意到,每一次看见那幅画,“它”就会离他更近一点。   估摸着今夜,“它”就要正式来到他面前了。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孟司游一面自认倒霉,一面也感到好奇:   这样危险的存在针对他,难道就因为他不经意间破坏了那幅画?   与之前相同,孟司游毫无还手之力地沉进梦境最深处的黑暗。   他本以为,这次又会重复以前一模一样的流程,但一阵细微的水流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水声,这是之前都没有过的……   梦魇似乎产生了新的变化,这是因为什么?变化会对他有利吗?   孟司游小心翼翼地循着水流声向前,不知走了多久,一条异常庞大的河流出现在他眼前。   这条河流通体银白,水波静谧,散发着虚幻的柔光,如同月光裁作的绸缎一般,悠悠淌向未知的远方。   其河道之宽大,哪怕是孟司游极目远眺,也难以窥见全貌——似乎凡人竭尽全力,也只能窥见河流的边角,无从得知它来自何处,又流向哪里。   在粼粼的银白水波之中,孟司游敏锐地捕捉到一个隐约的灿金光点。   起初距离太远,金色的光点渺小得就像一粒星子;   随着它顺流而下,越来越近,便变得耀眼如灼烧的日轮,成为照亮一片漆黑梦境的光源。   孟司游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那灿金物体的轮廓——   这是一盏华美的金杯,宽口窄腰、雕刻繁复。   金杯稳稳地浮在银白河流之上,随着波澜起伏间,孟司游看见杯中有鲜血在轻微摇晃,闪烁着血腥的光泽。   要不是鲜血之中还隐隐露出一颗心脏,孟司游差点将血错认成醇厚的美酒。   在黑暗的衬托下,红与金的配色异常夺目,牢牢吸引住孟司游的视线。   在他的注视下,金杯里那颗死寂的心脏恍若重新获得生机,开始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跳动起来……   “怦、怦、怦……”   这本来是有些诡异的场面,但不知为何,孟司游莫名觉得移不开视线。   那颗心脏不仅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还像是正贴着他的耳朵怦怦跳动,带动耳膜一同震颤鼓噪,渐渐将他的心跳和血液流速同调,让他失神地看不见其余任何事物。   “怦、怦、怦……”   心跳声愈发响亮。   等孟司游终于从这种异常的状态里脱离出来,他惊觉杯子里的心脏已经消失不见,但腥甜的气息却从未远离。   甚至,血腥味反而越来越浓郁了,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就好像、就好像……   孟司游的脑海中,闪过这样恐怖的想法——就好像他整个人都浸泡在羊水般可供呼吸的血液里!   他猛然后退两步,惊惧万分地观察四周,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漆黑的梦境四处都被染成猩红——   他就像一只小小的蚊蝇,被包裹在甜蜜、温热、跳动的心脏里!   怪不得金杯中的心脏消失了,因为他竟已身在其中!身处“房间”内部的人,又怎么可能看见房间外部的全貌呢?   在毛骨悚然的颤栗中,孟司游隐隐察觉到,金杯所代表的力量与那幅诅咒他的油画,说不定出自两位截然不同的高位存在……   他下意识还想后退一步,后腰却被什么坚硬冰冷、凹凸不平的东西硌了一下。   孟司游缓缓回头,果然看见了那幅熟悉的画像,随后就是意识逐渐模糊,将要从梦境里醒来。   “‘画中倒影’么……”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孟司游听见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对方的语气若有所思道:“命运指引我来到这个小子这儿,难道是因为那个伪神?” 第145章   事实证明, 哪怕是真神,也有可能难逃网络和熬夜的诱惑。   凌晨三点,易逢初的公寓内仍然灯火通明。   他抱着柔软的抱枕, 斜倚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刷着手机论坛。时不时有几条小蛇从他身上窜出来,蜿蜒爬动的白影往来于厨房和客厅之间,勤勤恳恳地帮本体端茶倒水。   “库尔特撰写圣典的时候,居然产生了这样的忧虑么?”易逢初同样刷到了眷族寻求建议的帖子,自言自语, “怪不得,这几天它祈祷的时候,语气似乎有些低落……”   “虽然这几个身份并不会为了谁排在序章而打起来, 但随机排序的想法就很好。”   毕竟, 现在也只剩下他自己了。   笑过之后, 易逢初盯着手机屏幕出神片刻,夜晚的风似乎也渐渐透出寒意, 在窗外呜呜地盘旋不去。   半晌, 他自我安慰道:   “幸好还有李兰阴和库尔特能被写进圣灵卷,不然所有圣灵全部都是由我一人扮演的, 这也太冷清了吧?”   或许是时间晚了, 易逢初沉迷于论坛的兴致逐渐低了下来, 手指百无聊赖地划拉屏幕。   忽然,他感到那盏随手抛进命运之河的金杯被触动了, 立即将意识投向那道托举着金杯的波浪。   以乌苏尔的身份,他借口称要让金杯随波逐流, 直到他寻到一具崭新的、契合他的躯壳;   但实际上,易逢初在掷下金杯的刹那, 为其赋予的宿命是——   当他进一步探寻朗基努斯的契机到来,当乌苏尔这个身份需要再度登上舞台时……这盏金杯自然就会被无处不在的命运之潮推上河岸,以未知的形式重现人间。   不过易逢初也没想到,这个玄之又玄的契机到来得如此之快……   联想到厄琉斯那边听闻的“画中倒影”,易逢初不禁产生一些猜测,随即让提前安睡在金杯之中的分身苏醒。   于是在无尽漆黑的噩梦中,那盏灿烂澄金的容器出现在孟司游眼前,杯中盛放的心脏开始缓缓恢复搏动,跳动一下,又一下……   心脏深处,一条蜷缩在猩红包裹中的纤细小蛇睁开双眼,恍若从一场短暂的冬眠里苏醒。   鳞片摩挲之间,它朝外游弋而去,带动心脏更为剧烈而响亮地跳动。   然后,就有了孟司游在脱离噩梦之前,听到的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语。   这也是易逢初在翻看编剧工具书时,学到的小技巧:每一幕故事的开端,都需要一段设置悬念的引子。   否则,又怎么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出观众兼配角的求知欲和探索欲呢?   ……   在近乎振动耳膜的心跳声中,孟司游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下意识蹬了一下腿,差一点就从椅子上弹跳而起,把椅子掀翻。   愣了愣神,孟司游才反应过来,他之前是在熬夜写汇报书的时候犯困了,直接趴在书桌前睡了一觉。   这种情况放在异能者身上,就显得很不寻常。   一般而言,中阶及以上的异能者都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超乎寻常的掌控能力,如果他们想的话,甚至能够精准控制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的收缩与发力,迅速调整自身的心跳与呼吸频率,哪怕睁着眼高强度工作几天几夜,也不至于无意识睡着。   但是自从孟司游被那幅怪异的画像诅咒,他就无法克制自身的睡意了。   每当夜幕降临,就有莫名而来的吸引力拉拽着他的精神,试图把他引入那片深黑下坠的梦魇。   孟司游特意观察过时间,他至多熬到午夜十二点四十五分,就再也无法抵抗那阵来势汹汹的困倦之意。   梦境会如同泛滥的潮水,转瞬间间他原本清醒的意识淹没。   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孟司游低下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呼吸都停住了——   他刚刚惊醒时猛然抬腿,膝盖和桌底碰撞出“砰”一声巨响,把桌面上摆放的咖啡撞倒了!   眼看着褐色液体在桌上蔓延,即将浸湿他好不容易写了几千字的汇报,孟司游一个激灵抽出纸巾,手忙脚乱地擦拭咖啡。   慌乱中,他听见脑海中响起一声轻笑。   就像是有人透过他的双眼,看见了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并且毫不掩饰地发出看戏似的嘲笑。   这声音……   孟司游擦桌子的手顿了顿,眼前浮现出梦境中所见的银白河流、河上的金杯,以及那颗不断跃动的巨大心脏……   一切奇异的画面纷至沓来,如同纷飞的蝶群般涌入脑海,令孟司游一瞬间脊背生寒:   这道声音,怎么在他的脑海里?   难道那位与金杯有联系的神秘存在,跟着他进入物质世界了?   不知道是否是察觉到他脑海中正在翻腾各种危险的想象,孟司游只听那道声音“啧”了一声,慢悠悠提醒道:“与其胡思乱想,我还是建议你先抢救你的桌面。”   那道声音低声嘟囔:“希望我暂住的身体,都能够维持爱好干净的好习惯。”   ……好吧,金杯里的“恶灵”不仅跟着他来到现实了,还在好心地提醒他注意个人卫生。   这个风格也太违和了!   和孟司游一开始想象中的邪恶、神秘、充满恶意截然不同!   孟司游只觉得目前的状况越发奇幻了,木着一张脸整理好桌面,渐渐地从脑海中声音的语气里,辨认出几分熟悉的味道。   他迟疑一下,试探着呼唤:“是……楚符先生吗?”   “是,也不是。”   脑海中的声音顿了顿,回应道,“作为‘楚符’的那段人生已经落幕了,现在你可以叫我乌苏尔,或者‘预言家’。”   “乌苏尔”,这是对方的本名吧?   孟司游心想,怪不得他的声音变得这么陌生,恐怕也是脱离了“楚符”的身份,恢复到原本的声线了。   由于这是先前就打过交道的高位存在,孟司游略微松了一口气,谨慎地询问道:“预言家先生,请问您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当然,孟司游其实也想打听一下名为“画中倒影”的伪神。   难道预言家降临在他的梦境里,正是奉行幕后那位叙事者的意志,将要为祂铲除敌对或不恭的伪神?   思绪百转千回,孟司游却不敢直接问出口。   在神秘世界,私自探寻不属于自己层次的隐秘消息,这同样属于一种逾矩。   强者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随和宽容,并不代表旁人能随意僭越,孟司游深知这个道理。   “可能是,你身上带有某种能让我达成目标的契机?”   乌苏尔沉吟一会儿,随意地补充:“其实我也无法确定——或许一切都是命运的指引吧。”   孟司游:“……”   这样的答案,和没有回应有什么区别?   可恶的谜语人!   就在这时,乌苏尔似乎感应到什么,突兀地岔开话题:“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孟司游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道:“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你暂时不用担心汇报的事了。”   乌苏尔的声音中透出笑意,真心诚意地恭喜他能摆脱繁重的文书工作。   然而,孟司游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往往与好消息如影随形的,那不就是……   深吸一口气,他暗暗做好心理准备,继续询问道:“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你被‘画中倒影’——一位窃取过真神权柄的伪神标记过了,很快就会被祂的力量拉进一个特殊副本里。”   “大概鲜少有玩家能得此殊荣,踏足于此,感到荣幸吗?”   “什么?”   孟司游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惊愕地提高音量,“我前两天才刚刚通关一个A-级副本,按照系统的惯例,应该能休息至少半个月不进副本——”   话音刚落,一股眩晕感猛然涌上心头,孟司游的眼皮难以抑制地往下耷拉,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   视野中的书桌、台灯、水笔……所有事物都在旋转扭曲,融化成光怪陆离的色块海潮,浩浩荡荡涌向孟司游。   他甚至来不及惊讶,更来不及挣扎,最后的清明就被潮水淹没,灵魂被伪神诅咒的力量拉向另一个维度,只剩下空荡荡的躯体倒在桌前,不省人事。   在最后一刻,孟司游隐约听见乌苏尔叹息的声音。   整个世界都在飞速模糊、离他远去,只有这道声音清晰如初,平静地承诺道:   “放心,我会庇护你的——哪怕是在那个伪神徘徊的世界。”   ……   “孟娜、孟娜?快醒醒!”   “今天是公爵家小姐挑选玩伴的日子,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中年女人急促的呼唤声穿透耳膜,让孟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狰狞的面孔。   她的呼吸顿时停滞,只见伏在床边的中年女人,上半张脸尚且完好,下半张脸却像是经过烈焰的炽烤,近乎烤焦成黑炭的碎肉根本遮不住底下的白骨,露出惨白的下颌骨。   白骨带动着两排尖牙一张一合,漆黑的口腔内部蠕动着布满血泡的舌头,如同一条伤痕累累的柔软的肉虫。   肉虫灵活地舞动出女人的催促声: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妈妈?”   半面白骨的女人见女儿醒来,还笑着凑近她稚嫩的面庞,亲昵地扶着孟娜坐起来:“既然醒了,就快些起来打扮一下吧,要是被厄尔诺斯小姐选中了,我们一家都不必再为衣食住行发愁了,你也能跟着小姐读书、学画,过上体面的好日子……”   ……妈妈?   外表只有十多岁的女孩呆呆地坐在床上,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孟娜困惑地想,为什么她面对亲生母亲,心里生不出半分喜爱与亲近呢?   但过往的记忆又告诉她,这正是辛辛苦苦做农活、用汗水哺育她长大的母亲……   但孟娜还是感到不安、甚至害怕。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极为陌生而危险的,本能里的危机感如同一根根纤细的针芒,尖锐地刺进孟娜后背,引得她一阵毛骨悚然。   孟娜懵懵懂懂地被母亲拉起来,按到一面陈旧的镜子前,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原来她有一头浓密而卷曲的棕发,瞳色继承自母亲,是晴朗天空般的湛蓝,哪怕是带着锈迹的黯淡镜面也遮掩不住这抹明媚的色彩。   母亲烧焦的脸贴在孟娜耳侧,裸露外翻的血肉与白骨扯出扭曲的笑容:“赞美自然雕刻者!我的孟娜简直像是一位可爱的天使……”   被夸赞的孟娜却没有露出笑容,她就像一个乖巧的木偶人,任由母亲为她梳理长发,双眼盯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发怔,心底蓦地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真的长这个样子吗?   明明是她自己的影子,为何却让她倍感陌生?   盯着镜子久了,孟娜总觉得镜中棕发蓝眼的女孩也在注视着她,眼底溢出难以形容的恶意。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镜中的自己嘴唇微动,做出口型——   “小偷!”   “偷窃身份的小偷!”   来不及细想,母亲粗糙的手指不经意间扯住了一缕棕发,孟娜头皮一痛,惊呼一声,等她再眨眨眼看向镜面,镜中奇异的景象就消失了。   镜子内的女孩静静与她对视,似乎刚刚只是孟娜没睡醒时产生的臆想。   没过多久,中年女人已经为孟娜编好漂亮的发辫,接着把一条做工精致的蓬蓬裙塞进她怀里,“这是特意托镇上的老裁缝缝制的,快穿上试试吧?”   “穿上漂漂亮亮的裙子,你一定要表现得端庄听话些,尽力讨厄尔诺斯小姐的喜欢,牢牢把握住这次难得的机会……”   母亲在耳旁絮絮叨叨,孟娜却呆滞地坐在原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孟娜攥紧这件漂亮的粉色蓬蓬裙,裙角精美的刺绣扎着掌心,她却浑然不觉,注意力全被潜意识深处的羞耻感占据了……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裙子! 第146章   母亲握紧孟娜的手, 带她经过木质的低矮房屋、棚屋下圈养的牛羊等牲畜、农田里大片沉甸甸地垂着脑袋的金黄麦穗。   踏出第一步。   晨露从饱满的麦穗尖滚落,农人们扛着农具,大汗淋漓地在田间劳作, 头顶羽翼洁白的飞鸟掠过晴空,在他们身上投下一闪而过的阴影。   踏出第二步。   飞鸟隐没在羊毛毡般厚重的云层里,孟娜惊愕地看见麦穗被烧尽,裸露出寸草不生的焦黑土地,几具衣衫褴褛的焦尸和骨架缓缓转过头,似是在对孟娜与她的母亲露出笑容。   鼻尖能嗅到肉类与木材烤焦的气味, 耳畔能听见嘶哑难听的乌鸦哀鸣,死亡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在这里蔓延。   踏出第三步。   孟娜眼中的场景再度恢复正常。   就这样走了第四步、第五步、第六步……   人间与地狱的图景不断来回切换,理智告诉孟娜, 她应该害怕, 应该警惕!   但理智的警告声很快微弱下来, 仿佛有另一道力量压过畏惧,在安抚她, 在麻痹她, 在温柔地诱惑她:   为什么要恐惧呢?   不必害怕,我的孩子——你就像田野里的麦穗一样, 是在这片土地诞生、成长、成熟的呀!   烧焦的田地里, 焦尸近距离地对孟娜微笑, 但她这次没有半分畏缩,司空见惯地回以问候。   “这就对了, 我们家孟娜向来是村庄里最礼貌懂事的孩子!”   母亲欣慰地摸摸她的脸蛋,嘴角向两边拉扯, 露出更多森森白骨:“虽然早上起来时表现得有些奇怪,但妈妈很高兴你恢复了正常。”   “你是这片土地的孩子, 你会真正适应它、融入它的。”   孟娜略感新奇地睁大双眼,观察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物,脑海中那些仿佛被生硬灌输进来的苍白记忆一点点染上颜色,愈发鲜活地展现在她眼前。   她回想起刚才对母亲和自己身份的怀疑,不禁觉得好笑。   她就是母亲最宠爱的小女儿,从小就在这片土地长大,这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呢?   村庄内的每一栋房屋尖顶上,都悬挂着质地厚重的红底旌旗,四角的金色流苏随风飘动,一下子吸引住孟娜的注意。   旌旗上绣着两个图腾:   上部是一只展开宽大双翼的狮鹫,足下踏着它征服的山脉与河流,这是孟娜所在的神圣莱恩帝国的皇室图腾;   下部是一丛花瓣如蝶翼的鸢尾花,这些花朵繁复而有规则地相互纠缠,组成一个环形,花环内嵌着边框带有抽象纹路的画框。   鸢尾花环与画框,代表着统治这片领地的大贵族——鸢尾花家族。   孟娜成长的村庄,世世代代都是鸢尾花家族领地内的农奴,为公爵的庄园供给新鲜的粮食、牛奶与美酒。   而这次公爵千金来村庄挑选玩伴,相当于是选择照顾小姐生活起居、陪伴她学习玩耍的同伴,要是能够留在公爵府邸,无疑是一个改变自身命运、甚至整个家庭命运的机会!   这么一想,孟娜心中对于蓬蓬裙的抵触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这一刻,她终于发自内心地认同自己是“孟娜”!   母亲带着孟娜赶到村庄门口时,已有三辆马车前后停在那里。   马车前,有数十个精心打扮过的孩童整整齐齐排成两排,面露拘谨,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命运的挑选。   孟娜被母亲推了一把,连忙站到孩子们之中。   和这座村庄的异常一致,这些孩子时而是正常人的模样,时而是一具具死状各异的尸体。   距离孟娜最近的孩子,面部近乎被烧得血肉模糊,肌肉像融化的蜡塑一般软塌塌地垂挂在脸上,上下眼皮融在一起,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恶臭。   这孩子太过紧张,经常凑近孟娜,说几句悄悄话缓解压力。   于是,他脸上凹凸不平的创痕和燎泡也在孟娜眼中无限放大,她还看见一些白花花的细小蛆虫在伤口深处爬动,享用着死亡赐予它们的美餐。   孟娜仍然神色如常地与对方闲聊,只是偶尔在恶臭逼近时屏住呼吸。   不知从何时起,孟娜似乎已经对这种状况习以为常了。   母亲说得对……   她正在融入这片土地、这个村庄。   不过,孟娜也会感到有点好奇:   在别人眼里,她也会偶尔变成尸体的模样吗?   那她是怎么死的?   也是烧死吗?   与身侧的“同龄人”相比,孟娜的心态意外得冷静,还有余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马车,隐约能闻见昂贵的香水味。   没过多久,一个颧骨高凸、脸颊瘦削的女人从中间那辆马车里下来。   绣着鸢尾花家纹的车帷掀起又落下,孟娜来不及看清车里的人影,只捕捉到一片花瓣般层层叠叠的华美裙角。   高颧骨的女人姿态优雅地站定,微微抬着下巴,双唇紧抿、唇角下撇,眼神刻薄而挑剔,扫过这些紧张不安的孩子。   “这个,眼角边有疤痕,回去吧。”   “这个腰背佝偻,也不要了。”   “还有这个……”   挑挑拣拣一阵,不少孩子因为外表及礼仪方面的瑕疵而淘汰,哭着被失落的家长领回家。   当女人挑剔的目光停在孟娜身上时,孟娜没来由地感到惶恐,下意识挺直腰板,双手端庄地叠放在裙子前。   某种直觉告诉孟娜——   如果她同样遭到淘汰,那就不只是回家那么简单了,任务会直接失败,她将永远留在这里……   等等。   思绪一顿,孟娜的眼神变得迷茫。   “任务”是指什么?   为什么这个词汇会凭空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莫名觉得熟悉?   高颧骨女人挑剔的视线在孟娜身上来回扫视,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女人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没有把孟娜淘汰。   孟娜立即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放松几分,她知道,这个关口暂时算是过去了。   最后,马车前剩下五个孩子。   其中四个都是与公爵小姐同龄的女孩,有机会成为小姐的贴身玩伴;   另外一个是身体硬朗、五官端正的男孩,被选为公爵府邸内干体力活的男仆。   孩子们被高颧骨女人安排坐进最后面的那辆马车里,启程前往公爵府。   在马蹄声中,村庄在孟娜眼里变得越来越小,那些布满焦痕的残垣断壁渐渐缩成一个小点,然后被远远地抛在马车之后,再也看不见。   路程过半,三辆马车中途停下,让众人休息片刻。   “哇——”   坐在孟娜身旁的女孩面色惨白,在一路颠簸中头晕目眩。车刚刚停下,她就猛然探出车窗,呕吐起来。   高颧骨女人来这里看了一眼,嫌弃地扭过头,用手绢挡住口鼻。   她随手指向面色最自然、看起来最不容易晕车的孟娜和另一个雀斑女孩,让她们改坐前面那辆马车,陪厄尔诺斯小姐解闷。   这辆马车更为宽敞,内部装饰也更为奢华,连扶手都是镀着真金的,地面上铺着整张羊毛地毯,柔软的座椅上放着色彩和谐的靠枕,角落还摆放几本画册和故事书,鲜明地体现出其主人的爱好。   仔细打理过的白色卷发披在身后,厄尔诺斯小姐拥有一双鸢尾花般色彩昳丽的紫色眼眸,彰显着她不凡的出身。   孟娜两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马车,雀斑女孩起初还试着与这位尊贵的小姐搭上话,但只得到几个冷淡的眼神,以及出于礼节性的简短回应。   渐渐的,雀斑女孩也不敢说话了,整个车厢陷入异常的安静,只有厄尔诺斯翻动画册的轻响。   马车再度启程。   忽然,厄尔诺斯抬起头,对两个玩伴说:“你们谁愿意去前面看一看,我们到哪里了?”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个指示,孟娜两人都感到惊喜。   她们没有多想,全部心神只想抓紧这个与小姐拉近关系的机会。   就在孟娜即将起身时,她忽地听见一道陌生的男声在脑海中响起,厉声提醒:   “不能去!”   “——会死的。”   孟娜怔了怔,雀斑女孩快一步起身,唯恐孟娜赶上似的。她掀开前方的车帷,半个身体都径直探出车厢,右手扶着门框稳住平衡。   “已经能看见您居住的府邸尖顶了!我们在穿过一片丛林……”   话音未落,厄尔诺斯就朝雀斑女孩的后背扔出一本画册。   画册坚硬的棱角重重敲在女孩的脊背,只听一声痛呼,女孩的脊背顿时痛得抽搐几下,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一头栽出车厢。   整个过程都太快了,快得孟娜根本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摇晃的车帷后。   “咔嚓”几声,似是马蹄毫不停顿地踏过人体骨骼,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脆响,随之是某种液体喷涌而出的声音。   刹那间,孟娜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窖,麻木地僵硬在原地。   这一刻,她才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车厢两侧本就有窗口,如果单纯只是想知道现在的位置,车里的人完全可以透过车窗看到外界。   那为什么,厄尔诺斯要特意指示她们走到前方,冒着跌下车厢的风险探出头看?   舍近求远,这本就不合理!   除非……厄尔诺斯原本的目的,就是让她们中的一人跌下马车。   哪怕幸运地躲开马蹄的践踏,巨大的冲力也足以折断她们脆弱的脖颈,夺走她们的生命。   可是,公爵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孟娜与厄尔诺斯之间只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她能听见对方清浅的呼吸,同时,厄尔诺斯也是孟娜目前为止见到的唯一一个不会露出死状的“正常人”。   但此时此刻,孟娜觉得对方远比任何野兽、尸体、骷髅都更加可怕,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身体,试图降低存在感……   “你刚刚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事与愿违,公爵小姐的目光投向孟娜,那双紫色眼眸静静地凝视她,问出让她冒出冷汗的问题,“为什么?”   孟娜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总不能直接说,她的头脑里刚刚有个男人在说话,警告她不要过去送死吧?   没有得到孟娜的及时回答,厄尔诺斯似乎也并不介意。   她甚至微微一笑,眨了眨眼道:“你的运气很好,免于那场不幸的意外。”   孟娜在心底想,这是意外吗?   这明明是一场毫不犹豫的谋杀!   厄尔诺斯听不到她充满恐惧和愤怒的心声,淡淡道:“愿伟大的自然雕刻者保佑,只希望——”   “你能永远维持这种幸运。” 第147章   接下来的路程中, 孟娜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会步雀斑同伴的后尘,脑袋也像是烂熟坠地的瓜果那样四分五裂、血浆四溅。   好在厄尔诺斯小姐没有再为难她, 低下头专注地翻阅一本新画册,时不时若有感悟,手指在画面上勾勾画画,气质恬静文雅。   只有孟娜知道,这只看似是为艺术而生的手,指尖所蘸取的不仅是名贵的颜料, 还有猩红温热的鲜血。   胸膛内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下来,孟娜深吸一口气,转而想起那一道及时阻拦她迈入死亡的陌生声音。   孟娜确信, 那不只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产生的臆想, 那道声音应该是真实存在的, 如同上天的神谕般降临在她耳畔,庇护她免于坠亡的结局。   但她想要弄清楚的问题是……那道声音到底是什么?   那究竟是神灵或天使对于无辜孩童的怜悯庇佑, 还是民间恐怖传说中引诱世人的无形恶灵?   现在, “他”是否还在她的脑海里呢?   孟娜在心底试着呼唤几声,却都石沉大海, 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仿佛之前脑海中的声音, 仅仅是她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 骏马喷出湿热的鼻息,马车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园前缓缓停下。   在门口恭候多时的仆人们一拥而上, 有人负责牵马,有人在马车前摆上垫脚的马凳, 有人殷勤地搀扶厄尔诺斯下车。   孟娜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跟在厄尔诺斯身后, 钻过车帷。   或许是因为雀斑女孩坠车给她留下的阴影,孟娜直到双脚稳稳当当地踏上实地,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终于落下。   孟娜抬眼望向前方,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片由专人精心打理的花园。   自然雕刻者的教义崇尚自然、创造与美,因而在这个国度,设计精巧美丽的花园与建筑随处可见,大贵族府邸的庭院更是无数园艺工作者智慧与汗水的结晶。   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道旁丛生着象征家族的紫色鸢尾花,花朵随风摇曳间,如同一只只蹁跹起舞的蝴蝶。   整片草毯如新绿的波浪般起伏绵延,在晴朗的天空下铺展开来,延伸向不远处华美的尖顶城堡。   这些和谐的色彩交融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幅优美的风景画。   孟娜眨了眨眼,很快就从对于美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整个庄园被烈火焚烧成废墟的景象,残垣断壁带着被烈火燎烧过的痕迹,矗立在植被燃尽、荒芜焦黑的大地上。   来往的仆从也都化作白骨,甚至有一具骷髅被卡在歪脖子树上,像是一颗沉甸甸的、狰狞恐怖的果实,在树枝下微微摇晃。   被这样诡异的场景冲击,孟娜心底沉了沉,原本的喜悦不知不觉地消退殆尽,只剩下恐惧与忧虑。   ——好像她即将踏入的不是奢华的庄园、富足的生活,而是一口埋葬无数生命的棺材。   孟娜耳旁,隐约传来仆人们的议论声:   “就挑了这么几个粗鲁的农户之子,来贴身侍奉小姐?还不如让我们陪伴尊贵的小姐……”   “哈哈,看看她们身上的着装打扮,那是皇都二十年前才会流行的款式吧?”   “咦,马蹄铁和车轮上,怎么沾上了新鲜的血污?……啊!还有一团黏着头皮的头发!”   “别提了,听说是有个孩子途中贪玩地探出车厢,不小心被甩下来了……”   “好端端地坐在马车里,干什么要做那么危险的动作?”   “谁知道呢,可能是第一次坐这样宽敞奢华的马车,太兴奋了吧?这些没眼界的家伙,做出什么怪事都不稀奇。”   “苏菲,你别对逝者太刻薄了!那不幸的孩子应该和小姐同龄,才十一岁上下吧?”   “哦,愿自然雕刻者保佑那个可怜的孩子,让她的亡灵化成风、降为雨,融入塑造自然的万种色彩,得到真正的安宁……”   真相才不是这样!   孟娜握紧拳头,几乎忍不住想要大声揭露事实:   那个孩子的死亡,根本不是意外事故!   她明明是被厄尔诺斯故意推下马车的!   幼童纯粹而冲动的愤怒驱使之下,孟娜险些就要克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举止,做出一些鲁莽的事情来。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一行行淡金色的印刷体,仿佛有一本无形的书凭空展开,及时打断了孟娜冲动的行为。   她错愕地愣在原地,下意识辨认着这些像细烟一般,轻飘飘悬浮在空中的文字——   「序章·命运的拐点」   「你是鸢尾花家族领地下的一家农户的小女儿,有幸被挑选为公爵小姐的玩伴,脱离了条件艰苦的家庭。」   「然而,同伴爱丽丝“意外”坠车身亡,让你充斥着喜悦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你逐渐意识到,你的命运确实已经来到十字路口,但它或许并不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传闻中温和有礼、醉心于绘画的厄尔诺斯小姐,居然是一个双手沾着鲜血的恶魔、杀人犯?”」   「怀着这样的困惑、痛苦和愤怒,你踏入外表金碧辉煌的公爵府邸,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来的是灿烂的前程,还是黑暗的深渊……」   「你是否能摆脱死亡的宿命,探寻到这个世界背后的真相呢?」   「下章预告:第一章 ·庄园异闻,一段时间后即可解锁下文。」   「整篇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将由你用行动书写,目前命运改写值为6.75%,请再接再厉!」   孟娜呆滞地看着这些金字,感到自出生以来的世界观都像是被塞进了碎纸机,嗡嗡几声碎成渣渣……   这个时候,她已经无暇思考心底蹦出来的“碎纸机”是什么了,脑袋里只剩下一个问题——   这又是什么东西啊?   她该不会真的被恶灵缠上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无法理解的事情吧?!   ……   另一边,易逢初难得有些发愁。   当孟司游被塞进小女孩孟娜的皮囊里时,他在围观;   当孟娜打扮得漂漂亮亮,对于周围环境的态度从警惕陌生转为熟悉亲近时,他在围观;   当孟娜彻底认同现在的身份,与众NPC一同登上马车时,他还在……   不,他不想围观了啊!   通过那缕隐藏在孟司游意识深处的分身,易逢初数次试图与孟司游对话,唤醒他作为玩家的真实人格。   然而,孟司游所在的副本世界较为特殊,它似乎是那位伪神画中倒影的神国雏形——   在这里,【重塑】领域的高层次力量,无时无刻不在重塑着玩家的精神与认知,给一切外来者蒙上一层“认知过滤”的轻纱。   只要孟司游仍然认为自己是副本世界的原生住民“孟娜”,那他与易逢初、乃至是游乐场系统之间都始终隔着那道无形的滤网。   任凭易逢初如何与他联系、交流,孟司游也无法听见易逢初的声音,看见系统任务面板。   因为在设定上,这些东西是孟娜本不应该接触到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   这种状况与罗笙乐曾经遇见的有些相似,但是易逢初总觉得,这个副本世界与咒噩之父的神国“旧相册”有所不同。   他能隐约感知到,在这个属于画中倒影的世界里……原本就存在着一个与他有紧密联系的锚定点。   随着孟娜登上马车,距离公爵府邸越来越近,那个锚定点也在随之靠近,让易逢初能够一点点冲破那层认知滤网,短暂地传达一些信息。   简而言之,就是易逢初和孟娜之间的信号时好时坏,但总体上还是有在改善的。   因此,他才能在孟娜差一点作死之前,及时出声喝止。   但只发出了这么简短的两句话,易逢初就又被迫进入了禁言状态。   易逢初:“……”   喂喂喂?真的听不见他说话吗?   这样什么都做不了的旁观体验,可真是糟糕。   无奈地叹了口气,易逢初开始无聊地翻阅孟司游的命运线,见证了老同学无数种死亡的可能性。   在0.75%的可能性里,孟娜因在母亲面前表现出了直白的质疑和异常,被砍断了脖颈,女孩美丽的头颅被捧在镜子前,由母亲哼着歌梳理浸血的长发。   在1%的可能性里,孟娜会因礼仪出错,被高颧骨的女仆长淘汰,永远无知无觉地留在任务失败的副本世界。   在5%的可能性里,孟娜会代替那个雀斑女孩,被推下马车,脑袋被疾驰的骏马踩烂,骨碌碌滚在草丛里。   还有更多的3%,5%,10%……   无数可能性累积到一起,易逢初能观测到的孟司游生还的概率,简直微乎其微——   如果没有易逢初的干预,可以说是彻底为0。   “太容易死了啊,老同学。”   易逢初无奈地感叹,“或者说,只要他还处于‘孟娜’的身份和行为模式下,就必然会走向死亡的结局。”   根据孟司游时不时看到的NPC的死状,易逢初不难猜测到:   也许这整个神国,都是基于一段令画中倒影印象深刻的、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历史重构的。   那就代表着,这些NPC在真实的时间线里,一定都已经死亡了……   ——包括孟司游现在拿到的身份“孟娜”。   按照一位死者生前的行为轨迹活动,怎么可能真正逃过死亡的阴影?   易逢初若有所思道:“或许,我应该想办法引导他跳出‘孟娜’正常情况下的思维和行动……”   哪怕孟司游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清醒,也需要让他做出对“孟娜”而言不正常、ooc的行为!   易逢初正思索着该怎么办,马车终于停在了庄园大门前。   在庄园深处,似乎有某种莫名的联系在吸引着他……   顿了顿,易逢初很快判断出,那个来自过去的未知锚定点,应该就位于庄园内部!   “很好,信号增强了,那我能够操作的范围就大很多了……”   起初易逢初有考虑过,是否要再次在脑海中与孟娜直接沟通。   但考虑到孟司游本性中的谨慎多疑,他们之间必然要花大量时间,从零开始建立基本的信任。   万一到关键时刻,易逢初指向东方,可多疑叛逆的青春期少女“孟娜”偏要往西,那可怎么办?   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孟司游甚至有可能将易逢初误认为是邪灵,举报给神圣莱恩帝国的主流教会——信仰自然雕刻者的“自然颂歌会”,试图让一位伪神在神国里构造的虚假真神教会成员净化他……   思考再三,易逢初还是暂时放弃了这个效率低下、且不可控的联系方式。   犹豫片刻,易逢初征求手机的意见: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应该或多或少都幻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遇到不可思议的奇遇,超脱于庸庸碌碌的普通人群,成为奇幻冒险故事里的主角吧?”   【据我观察,除了你之外的人类小孩,大多是如此,】手机回答,【你想干什么?】   “我在想……”   易逢初拨弄着孟司游那些错综复杂的命运线,说道:“一个具有神秘力量、恰好可能帮助他解决心中的疑惑与恐惧——同时还疑似没有自我意识的道具书,会不会更容易让他信任、接纳呢?”   毕竟在人们的认知中,会说话的人或非人可能骗人,但一本没有意识的书籍绝对坦诚而无害。   而易逢初,恰好能利用他在孟司游身上看到的命运,编写一本这样的“命运之书”。 第148章   直到跟着同伴们住进仆人房, 孟娜仍然一脸怔愣,引得那位面相刻薄的高颧骨女仆长频频看向她,不满地皱着眉。   可孟娜已然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了。   她的视线不断在那些悬浮半空的金字上打转, 完全无法克制内心的好奇。   这究竟是什么?   它就像一本只有她能看见的故事书,一个只属于她的神秘奇遇……   如此想着,孟娜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与众不同”的优越与兴奋感,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效仿那些冒险故事里的主角们,开启一段奇妙的冒险!   所以,孟娜只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 就趁着其他孩子都在打扫房间,尽力维持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形象时,独自偷偷溜出了房间。   当一个好孩子有什么用呢?   孟娜有些骄傲地想, 在母亲讲给她听的那么多传奇故事里, 没有主角会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   既然无形之书预告的下一章名为《庄园异闻》, 那她应该能在四周听见一些重要的信息吧?   她是否能探索到厄尔诺斯小姐杀人的真相呢?   仗着身形矮小,孟娜弯腰屈膝, 躲进了花园旁茂密的灌木丛里, 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观察来来往往的仆人们。   不知为何, 明明这是她第一次干这种偷窥、偷听的事情, 孟娜的行动却异常熟练, 仿佛本能般地克制住呼吸频率,近乎和灌木丛融为一体。   两个女仆正在附近清扫落叶, 顶着烈阳工作片刻,她们就东张西望地确认四周没人注意她们。   在孟娜偷窥的目光中, 两人悄悄凑到一起,杵着扫帚闲聊起来。   “今天太阳真大啊, 明明都快到丰收季了,怎么天气还是这么热?”   “说起丰收季,我昨天打扫二层走廊的时候,好像听见公爵阁下又在与伊西铎少爷争吵丰收季的支出分配……吵得真厉害啊,价值二十万金币的进口瓷器,就这么被怒气冲冲的少爷摔了个粉碎!”   “天呐,怎么又吵起来了?这都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还不是那些流浪画家和雕塑家的问题!神与教会推崇美与艺术,公爵阁下就出大额赞助费,长期资助教会和大街上那群疯疯癫癫的落魄艺术家——外面的人都猜测,老公爵是想用金钱堆出下一位教会的圣徒、神明身侧的侍奉者呢!”   “但伊西铎少爷似乎并不赞成这样的行为。”   “是啊,少爷认为,这笔钱用来建设领地边缘的不冻海港更好……依我看,少爷远没有他的父亲虔诚。”   “嘿,不管这些金钱怎么用,都是普通人不吃不喝十辈子也赚不到的财富!他们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共享不好吗?”   孟娜一字不漏地听完两人的对话,总结出如下重要信息:   一,老公爵与少爷伊西铎疑似关系不和,近几月发生多次激烈争吵;   二,老公爵是自然雕刻者与其教会的忠诚信徒,每年会拨出大款资金用以支持教会;   三,伊西铎则主张把金钱投入海港建设,扩张海外贸易。   孟娜略显兴奋地睁大双眼,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这些八卦有什么用处,但她觉得自己好像离一切谜题的答案更近了一步!   两位女仆伸手挡在额头前,为自己遮阳扇风,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唠家常。   就在孟娜的脑袋开始往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时,她忽地捕捉到感兴趣的信息——   “对啦,”更年轻的女仆好奇地询问同伴,“以你的资历,不是一般都负责打扫室内区域吗?那活计可舒服多了,至少不用和我一起晒太阳……”   年长些的女仆叹了口气:“哎,公爵阁下今天似乎要招待一位贵宾,天还没亮就紧急吩咐我们打理好一切事务,然后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只留下两位管家和六位女仆长随时候命。”   “哇哦,上次侯爵前来拜访,好像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吧?会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呢?”   年长女仆四处张望几眼,压低声音道:“我远远瞥到一眼,好像是一个黑发的东方人,长得很俊美,但是、但是……”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中难掩恐惧:“但是他的双眼,是像蛇类一样的尖细竖瞳!”   “眼睛颜色还是金色的,比黄金的色彩浅淡一些,又比我们头顶的烈焰冰冷几分,他只是遥遥地朝我望过来,就让我浑身颤抖,感到可怕极了!”   哇。   孟娜无声地惊叹。   她直觉这会是一位重要的人物,仔细记住女仆对这位“神秘贵客”的描述。   在孟娜的记忆里,接触过的最接近“神秘”的人,就是跟随母亲去教堂礼拜时,见过的几位神职人员。   那些牧师同样拥有在常人眼中不可思议的力量,能让破碎的镜子顷刻间重归于圆满,也能在自然雕刻者的赐福下重塑事物的形状。   但是他们无一例外——从外表上看,与正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似乎在神秘生物与人类之间,他们还是更靠近“人”。   所以孟娜难以想象,长着一双金色蛇瞳的贵客,可能掌控着怎样神奇而强大的力量呢?   注视着这边状况的易逢初,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他迟疑地开口:“呃,我怎么觉得这个描述……过分熟悉了呢?”   手机自动为他调出摄像功能,然后把镜头翻转向他:【你自己看看,熟不熟悉?】   “怪不得,我一直明显感应到庄园里存在一个锚定点,能够与我产生联系……”   “现在看来,锚定点可能是过去的我的影像?”   易逢初有些奇怪地嘟囔,“我以前,居然和画中倒影有过交集?”   手机却没有感到意外,态度稀疏平常:【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毕竟在你成为“命运”之前,你就已经在诸神游乐场及各个世界里游历很多年了。】   【漫长岁月里,你的某一段足迹与其它高位存在产生过重合,那也不奇怪。】   易逢初了然,难怪命运的河流会指引他来到这里。   看来这个副本真是来对了,他也很想看看,以前的自己途经这个世界都干了些什么……   灌木丛深处,孟娜并不知道易逢初的好奇与期待。   维持下蹲的姿势太久了,她不适地揉了揉酸麻的双腿,最后索性屁股往后一坐,引起树丛一阵簌簌的响动。   好在女仆们只是随意地望过来一眼,没有发现灌木丛里居然隐藏着一个孩子。   孟娜想找个时机悄悄脱身,但没想到,她还没等到两位女仆离开,就先等来了那个面容瘦削严厉的女仆长。   女仆长眯着眼睛,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两人:“你们各自的工作都完成了吗?”   “完、完成了!”两位女仆顿时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如捣蒜般连连点头。   “那就去后厨帮一下忙,公爵大人将带贵客参观花园,不想要有旁人打扰,”顿了顿,女仆长冷哼一声,“……别让我再抓到你们两个在偷懒,想一想你们的月薪!”   两位女仆连忙握紧扫帚,缩着脖子快步离开了。   孟娜在心底哀求女仆长也快快走远点,好让她溜回房间,但很可惜,女仆长在灌木丛前站定了,没有半点要挪动的意思。   两人隔着茂密的枝叶一站一坐,距离最近的时候,孟娜几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裙子后摆处针线的纹路,不禁紧张地微微屏住呼吸,脸憋得通红。   ……难道这么快,她就要见到老公爵和那位神秘客人了吗?   就算是紧张刺激的探险故事,这进度会不会也太快了一点?   激动之余,孟娜又忐忑不安地想,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地紧盯着灌木丛之外的景象。   ……   “‘先知’先生,这边请。”   当今鸢尾花家族的家主,弗朗西斯公爵难得地表现出谦恭的姿态,微微躬身,为身后尊贵的客人引路。   在公爵英俊的面容上,岁月的刻刀刻下了暗含沧桑的细纹,夹杂银丝的棕发整整齐齐梳向脑后,透出成熟稳重的气质。   而被公爵如此尊重对待的,却是一位在帝国名不经传的年轻人,外表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八岁。   “先知”先生留着一头如黑夜般深邃漆黑的长发,发丝随意地披散下来,有几缕隐没在斗篷下,还有部分在纯白的布料前随风飘动。   与衣着讲究华美的贵族相比,他仅仅身披一件毫无装饰的纯白斗篷,内着简单的衬衣、长裤,显得干净利落。   公爵与“先知”一前一后地走近,孟娜抿着唇屏住呼吸。   就在她的视线缓缓上移,试图看清“先知”的容貌时,忽然有几条细小的银蛇从“先知”的斗篷下钻出来,几双冰冷的鎏金眼瞳观察着四周,蛇信嘶嘶作响。   “……!”   孟娜浑身僵硬,她确信其中有一条蛇,隔着树丛与她对视了几秒……   他已经发现她了!   刹那间,她心底产生一种弱小动物被猎食者盯上的危机感,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您在看什么?”   公爵敏锐地察觉到,“先知”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疑惑地问道。   “我在看,您的花园打理得相当完美啊——”   孟娜近乎吓得心脏骤停,就见“先知”徐徐走到灌木丛前,右手抬起一根纤细的银质手杖,寒光闪烁的杖尖划过最外层的枝叶,若有若无地停顿在孟娜双眼的高度。   不知道是否看见了孩子惊惶的眼神,他很快收回手杖,移开视线,淡然地补充道:“生态也很好,保留了许多可爱的‘小动物’。”   “您谬赞了。这要赞美伟大的自然雕刻者,赐予我们对美的创造力。”   公爵面上微笑着,心底却仍然残留着疑惑。   事实上,他很怀疑这位能让国王也以礼相待、疑似位阶高得堪比神灵圣徒的强大存在,真的还保有正常的审美观念,能体会到凡人世界中的美吗?   当然,公爵不会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质疑,礼貌地接纳了这声夸赞。   他根本不会想到,对方竟默许了一个农奴家的孩子隐藏在树丛里,旁听他们之间的谈话。   寒暄几句之后,公爵忍不住提起正题:“传说,您拥有一双预知未来的眼睛……我是否有那个荣幸,能获得您的预言与指引呢?”   “可以,我向来不会拒绝友善而合理的请求,”“先知”回答,“不过,向我索取预言,并非毫无代价。”   公爵面露喜色:“当然,我很荣幸与您进行交易——只要鸢尾花家族能负担得起,您能提出一切要求。”   “那么,您想从命运的河流中,获得什么启示与先兆?”   公爵说:“如您所见,我的家族和领土是多么强大和富足,但随着年龄增长,我总担心这样的状况难以长久延续。”   “尘世的金钱与权势,终有一天会化作尘土。也许会在一百年之后,也许就在十年之内,我所骄傲的一切就都会被时间磨灭。”   “在这样痛苦的思想中,我终于在某一天领悟:唯有神秘,是永存不朽的。无论更换多少代权贵,神灵的教会都永久地矗立在皇都最中心,享有信徒的信仰、神灵的庇护……”   “先知”轻笑:“看起来,您无比期望能在目前的势力之内,培养出一位在神秘学有所建树的人。”   “没错,”公爵点头,“所以哪怕家人们不理解,我也总是拨出巨款资助那些有天赋的艺术家,期望他们中会有一位得到自然雕刻者的眷顾,成为超脱尘世的圣灵,也成为鸢尾花家族的后盾。”   公爵有这样的计划并不奇怪。   据“先知”所知,自然雕刻者座下的使徒花海圣徒,正是一个流浪画家出身,因在美学上登峰造极的不懈追求,而有幸得到神灵的眷顾。   说到这里,公爵苦恼地摇摇头:“只是没想到,我没能在外界找到这样一位天才,是因为那份奇迹早已降临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我的小女儿厄尔诺斯,有幸得到了自然颂歌会的关注。”   “有位主教透露,我的女儿无论是在绘画方面,还是在神秘之道上,都具有远超常人的天赋。”   提及这些殊荣,公爵却没有表露出得偿所愿的喜悦,面色渐渐凝重。   “先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您在担心,您的女儿反而会过早地夭折在探寻神秘世界的道路上?”   “是的……请原谅我作为一个父亲,对于子女过分的忧虑。”   公爵叹息道,“不知道您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厄尔诺斯真的能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顺利行走到神灵之前吗?”   “先知”沉默良久。   那双金色的眼睛似乎透过物质世界,观测到了更为隐秘的信息。   片刻后,他回答:“她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存在,强大、亘古、无处不在,笔尖描绘出世间万物的色彩。”   公爵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先知”意味不明道:   “……但这未必是吉兆。”   “这是什么意思?”   “先知”描述道:“在我看到的未来里,在您女儿背后,始终有她的母亲如影随形,紧密地拥抱着、陪伴着她……”   听到这里,公爵脸上的神色彻底凝固了,恍若化作一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先知”没有在意他的异常,只是平静地指出:“但据我所知,您一直对外宣传妻子早已病故,不是吗?”   “……”   说话间,两人渐行渐远,交谈声也随之远去。   女仆长跟随其后,侍立于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   孟娜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灌木丛深处,满脸呆滞怔愣。   在“先知”用手杖尖端拨动枝叶的瞬间,她看清对方的脸了——   除了那双奇异而冷酷的蛇瞳,这张脸令她感到无比的熟悉,就好像……   好像曾经见过许多次!   孟娜不断回想着“先知”的面庞,渐渐地,这张脸开始变得更年轻、更鲜活、更温和,耀眼的金眸被一片黝黑沉静的深黑覆盖。   ……这,这是谁?   被压制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翻涌,过往的碎片深深扎进孟娜的意识深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紧紧抱住脑袋,全身蜷缩起来。   而与痛苦同时到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孟娜”——不,孟司游猛然睁开双眼,震惊地意识到:   老公爵毕恭毕敬对待的“先知”,居然长着一张与易逢初一模一样的脸! 第149章   “先知”的面容, 如同一击重锤般捶打在孟司游脑海中,骤然驱散蒙蔽住心智的迷雾,使他清醒过来。   ……这是一张不应该出现在副本里的脸。   据异管局所调查, 易逢初从未被目击到进入诸神游乐场的副本。   对此,他们所有知情者都猜测:这是叙事者对于子嗣的庇佑,祂不愿自己的孩子也成为闯关者中的一员,踏入永不止息的纷争。   所以,刚刚出现的“先知”究竟是谁呢?   孟司游愣在原地,不断在大脑里对比“先知”和易逢初的相貌、身形与气质, 惊觉“先知”的外貌更为成熟冷锐——   比起成长在和平社会、像正常人一样按部就班接受教育的神子,“先知”更像是一把久经锻造的利刃。   鲜血的洗礼使刀身更雪亮,白骨的磨砺使刃锋更锐利, 单单是遥远地望他一眼, 恍然间就有种被刀锋割伤咽喉的畏惧感。   那不是孟司游认识的易逢初, 应该具有的气质。   因此,哪怕两者拥有别无二致的五官, 孟司游一时间也没有联想到他们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   排除掉易逢初本人这个正确答案, 孟司游不难想到:   神子,会与谁相似呢?   ——自然是他的父亲, 那位向来居于幕后的叙事者、命运主宰。   不过……哪怕是血脉相连的亲子, 父子俩的长相近乎一模一样, 这是否也有点不太正常?   孟司游陷入沉思。   在繁杂的思绪之中,有几句话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那是他曾从本领域第十顺位者口中听过的劝诫:   ‘你维持现在的顺位排名就很好,再往前, 就会更接近我们侍奉的神灵……’   ‘走向祂,接纳祂……最终, 成为祂。’   ‘越是与祂联系相近、表里相似,我们就越是能成为容纳祂最多力量的完美躯壳。’   霎时间,触电似的颤栗感传遍孟司游全身,使他阵阵头皮发麻。   他想:   易逢初和叙事者如此相似,真的仅仅是因为血脉联系吗?   在游乐场众多神明子嗣之中,易逢初也无疑是最受父神看重、宠爱的那一批——这也仅仅是因为神明单纯的“父爱”吗?   对于高高在上的神灵而言,虚无缥缈的亲情,究竟能有多少分量?   有没有一种可能,易逢初备受优待的原因,其实是他比其余任何存在都更加特殊,对叙事者更有价值?   ——例如,他可能是与叙事者最为契合的备用躯壳、神降容器。   这样想来,叙事者那次及时地在霖河县蜂蟻村神降,是不是同样利用了易逢初的存在?   孟司游越是回忆分析,越是觉得他的猜测很合理,仿佛一条细线将所有散落在过去的珍珠串联到一起,组成一串异常完整严密的逻辑链条。   面色愈发凝重,他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洞悉了神灵隐藏的意图,不禁产生无数忧虑。   孟司游既是畏惧自己有朝一日被杀人灭口,也是担忧易逢初本人是否知道这些事。   万一易逢初是真心敬爱那位表面上待他宽和爱护的“慈父”,那么在得知他或许只是一件较为重要的工具之后,他会产生怎样的想法?   甚至最可怕的结果,就是易逢初的意识可能在神灵伟力的冲刷之中,逐渐消融于无,最终彻底无影无踪。   在叙事者面前,哪怕是生而拥有神性的神子,也不过是像那些被黑洞捕获吞噬的小行星一样……   “……你在想些什么?”   围观孟司游一系列复杂的表情变化,易逢初忍不住用乌苏尔的身份询问道。   孟司游踌躇片刻,才开口:“预言家先生,请问您是否了解命运之主目前唯一的神子?”   易逢初对他突然冒出来的疑问感到匪夷所思。   他甚至猜过孟司游可能怀疑叙事者就是他,但现在看来,对方的脑洞可能通向了意料之外的方向……   乌苏尔停顿一下,谨慎地回答:“不太熟,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司游一脸欲言又止,最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他和乌苏尔之间的信任,还不足以让他吐露出那些惊人的猜测,那可是有关神灵的秘辛!   还是等他离开副本,再次见到易逢初时,再想办法试探这对父子的态度吧……   暗自下定主意,孟司游转移话题:“在进入副本之后,您也一直存在于我的意识深处?”   乌苏尔轻笑一声,学着孟娜母亲的赞叹语气,戏谑道:“当然了,我们‘可爱的小天使’孟娜小姐~”   孟司游:“……”   怎么会有这么恶趣味的高层次强者?   早已被忽略的羞耻感重新涌上心头,孟司游泄愤般地扯了扯身上的蓬蓬裙,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呵呵,还要感谢您之前的及时提醒,否则我就要以孟娜的身份死去了。”   “对了,那些出现在我眼前的金色字迹……”   “是我的作品,”乌苏尔欣然承认,“我更愿意将它称之为——命运之书。”   “它会书写出一定范围内人与事物的发展状态,根据人物的行动预测未来,并且与曾经真实发生在这里的历史原型进行对比,计算出这片区域的命运偏差值。”   孟司游沉默一会儿,语气透出些艰涩:“这个副本有对应的历史原型?”   他早该想到的,原来他时不时看见的地狱般的图景,预示着所有人死亡的未来……   也怪不得,他刚刚居然直面叙事者还安然无恙,因为这里的“叙事者”也只是一片来自过去的影像!   乌苏尔肯定了孟司游的猜测:“在真实发生的历史里,你眼前的一切都即将在大火中灰飞烟灭,除了那位日后成为神明的存在,几乎无人生还——也包括你。”   孟司游缓缓握紧拳头,神情变得严肃许多。   他动作狼狈地从灌木丛里爬出来,裙摆、膝盖处都沾上泥土和碎叶,儿童细嫩的肌肤表面被树枝尖端刮出几道血痕,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有心思顾及这些。   他拍了拍裙摆,抖落灰尘,问道:“如果命运之书的改写值达到更高的数值,我是不是就能改变这个噩梦?”   虽然孟司游不知道,为什么那幅画背后的神秘存在将他带到这个副本,在这里一遍又一遍重演着这段历史……   但他似乎能隐隐感受到,这里承载着伪神的怀念、执着与恐惧。   这个副本世界,恍若是一场旷日持久、永不醒来的噩梦。   “你的行动,将书写这本书未来的剧情走向,”乌苏尔含笑道,“让我见证吧,凡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能够改写这段原有的命运?”   ……   另一边,“先知”应邀与公爵一家共进午餐。   餐桌上,一家人之间的氛围异常僵硬,“先知”静静睁着那双令人生畏的金色竖瞳,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的言行举止。   白斗篷下,时不时探出几条手腕粗的蛇,有的张口吞下几颗新鲜的水果,有的把椭圆形脑袋扎进银质酒杯里,像水管一样咕噜咕噜地牛饮,被“先知”嫌弃地敲打两下蛇头。   见到这奇异的场面,周围侍立的仆从纷纷低垂脑袋,不敢多看,生怕忍不住发出惊叫。   “先知”注意到,刚刚用餐十多分钟,公爵长子伊西铎就面色冷淡地起身,态度随意地朝父亲颔首示意,匆匆离开了。   “请您见谅,伊西铎他不是故意对您不敬的。”   公爵露出一抹苦笑:“他是一个优秀的好孩子,只是近些年,我们之间的观念有所冲突,让他变成现在这副阴郁而寡言的样子……”   “青春期的年轻人,确实让人捉摸不透,”“先知”支着下颚微笑,似是深有同感般地点点头,蛇瞳中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炫耀,“好在我收养的小门徒,向来懂事体贴。”   公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得另起话题:“感谢您赐予我预言,那么您想从鸢尾花家族获得什么呢?”   气质神秘莫测的“先知”沉吟片刻。   在他沉默的间隙中,公爵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略显不安地转动着指间的族徽金戒,唯恐“先知”像传说中的恶魔那样,提出一个他绝对承担不起的索求。   半晌,“先知”终于拿定主意,在公爵渐渐加快的心跳声中开口:   “有什么十五岁的男孩会喜欢的东西?名贵的衣物、健壮的马驹,还是锋利的宝剑?”   公爵颇为意外,没想到“先知”会提到这么生活化的普通物品,试探地问:“您是想要为您的门徒带些礼物吗?”   “是的,布莱斯快要过十五岁生日了,”“先知”说,“本来我还想与你探讨一下,对待孩子的教育方式……现在看来,我还是自己摸索比较好。”   公爵无力地争辩:“……伊西铎以前,真的是一个人人夸赞的好孩子。”   “先知”微微笑着,悠悠重复:“哦——‘以前’。”   公爵无话可说了,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他既为“先知”提出的简单要求感到放松,又隐隐有些无奈于自家的现状。   食欲全无地放下刀叉,他转头吩咐仆人:“将伊西铎十四岁至今的所有礼物都准备份一模一样的,献给这位尊贵的阁下。”   女仆连连点头,正要下去准备,就听一阵刺耳的尖叫从远处响起,通过装潢奢华的长廊层层回响,传到安静的餐厅。   “发生什么事了?”   神情一肃,公爵立即起身,皱眉望向尖叫声的方向。   周围的仆人们同样面露惊疑之色,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能隐约嗅到暴风雨来临的晦暗气息。   唯有“先知”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前,连眼睛都没有转动一下,似乎早已看见未来的景象。   “是、是伊西铎少爷……”   一个女仆趔趔趄趄地奔过来,她的双手、衣裙上都染着显眼的血迹,甚至随着她的步伐淅淅沥沥滴落在地,惊得旁人低声惊呼。   女仆歇斯底里地喊叫道:   “伊西铎少爷——杀人了!” 第150章   「第一章 ·庄园异闻」   「刺耳的尖叫在大厅回响, 可怜的女仆疑似目击了一场谋杀案,带着满身鲜血,踉跄着奔向正在会客的家主, 汇报她所见所闻的一切。」   「“艾瑟尔、艾瑟尔太太被少爷推下楼梯,摔死了……”女仆抽泣着说,惊惧的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   「公爵脸上的神色凝固了——他不敢置信,备受期望的长子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而最重要的是,鸢尾花家族可以拥有一位刀不血刃的野心家继承人,但不能有一位恶名远扬、亲手杀死乳母的杀人犯做未来家主!   鸢尾花带着纯净晨露的花瓣上, 绝不能容有任何污点!」   「在知情的仆人们乱作一团、公爵阁下焦头烂额的时刻,■■■先生只是安静地旁观这一切,祂知道, 这背后隐藏着更为庞大的阴影……」   「接下来的故事, 将由你续写。」   「目前改写值:6.75%」   孟司游的视线停在那团被涂抹掉的■■■上:“这是指……叙事者先生?”   “是啊, ”乌苏尔语气嘲讽地回应,“这段历史里本来就有祂过去的残影, 现在你再多念叨祂几次, 我就不用再故意打码了——因为祂说不定都能直接降临到我们面前了,这是你期望的吗?”   “……抱歉, 我不会再随意提及祂了, 哪怕是代称。”   尴尬地咳嗽一声, 孟司游犹豫着开口:“呃,不过您之前的说话语气, 似乎没有现在这么……尖锐?”   “准确来说,从承载我心脏的金杯流淌到你的梦境中那一刻起, 你才开始认识真正的我,而不是一道必须适应陌生容器的影子。”   说着, 乌苏尔冷笑一声:“‘命运’真是令人憎恶。”   孟司游不敢接话。   他一时间无法判断,乌苏尔咒骂的到底是单纯的命运,还是掌控命运的那位神祇,生怕不经意间的附和会引来神罚。   同时,孟司游也从乌苏尔提起叙事者的态度中,察觉到异管局内部流传的乌苏尔或许曾是后者神眷,这大概只是一个谬误。   现在看来,两位高位者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他们之前猜测的更加复杂……   出神片刻,孟司游收敛住险些飘远的思绪。   当务之急,还是要探索眼前的副本。   根据命运之书的指引,孟司游想先去其中写到的谋杀案现场看看,但他刚刚走进府邸,就被加紧巡逻的侍卫和女仆长逮住了。   “让你们乖乖打扫自己的房间,你到处乱跑什么?浑身这么脏,是去泥地里打滚了吗?”   那位面容严肃的女仆长亲自提溜着孟司游,无视他挥舞着短胳膊短腿的无力抗争,把脏兮兮的农村孩子扔回了仆人房。   关上门前,她厉声警告道:“要是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你就会被赶回那座农庄,永远失去踏入这里的机会!”   孟司游无奈地意识到,现在并不是最佳的调查时机。   他能做的,唯有等待。   表面上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孟司游实则一直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自那以后,就有一片无形的阴霾笼罩在金碧辉煌的公爵府上空,仆人、侍卫们步履匆忙地来来往往,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敲击出暴雨降落大地般的鼓点节奏——根本没有半分间隙能让孟司游悄悄出去。   或许是防止孩子们添乱,女仆长下定决心不让他们出房间,连晚餐都由专人送到门口。   于是,孟司游只能心情焦灼地“坐牢”。   这样的情形直到晚上八点,才有所改变。   就在房间里的老式机械钟弹出一只木质猫头鹰,报时八点整的瞬间,孟司游感知范围内的脚步声、交谈声、呼吸声……一切细微的响动,尽数消失。   孟司游小心翼翼推开门扉,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走廊上仍然灯火通明,但看不见一个人影,使他分不清是其余人全部人间蒸发了,还是他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孟司游仅仅犹豫一秒,就愉快地踏出房间。   ——管它什么情况呢,这不正是探索公爵府邸最好的时机吗?   他慢悠悠地向前走,一路四处张望。   走廊内空荡荡的,异常安静,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落在地上,溅起清浅的涟漪回响,透出一股莫名令人不安的氛围。   经过无数名贵的雕塑、花瓶、植被等装饰品,孟司游走进一条挂满画像的回廊。   除了公爵搜集的收藏品,这里按照时间次序陈列着每一位家族重要成员的画像,他们的眼瞳均是紫色鸢尾花般鲜艳的紫色,极具标志性。   不过奇怪的是,在现任公爵的画像旁,有幅画被特意撤去,墙纸上还留有隐隐约约的画框轮廓。   “一般而言,画像能与家主比邻并肩的……是配偶?”   唯独公爵夫人的画像消失了,这背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孟司游陷入沉思。   他没有注意到,在身后的画像中,一双双紫色的眼瞳忽地转动,齐齐望向他的背影!   就在这时,一滴凉丝丝的液体飘落在他脸庞,孟司游下意识抹了一把脸,发现那滴水黏腻腻的,就像……   孟司游浑身紧绷起来,迅速抬头往上看,对上一张自屋顶垂下来的、惨白的脸。   ——果然,那滴水是怪物口中淌出的粘稠口水!   察觉到孟司游已经发现它的存在,怪物口中发出尖啸,猛地携着一阵冰凉的疾风扑过来。   骤缩的瞳孔中倒映出怪物不断放大的影子,孟司游拔腿就跑,时不时回头看它一眼,试图观察出它的弱点。   这只攀附在屋顶的怪物身形古怪,它的脑袋与身体反着连接,头颅像是过分沉重的果实,压得脖颈向下歪斜,仿佛随时可能彻底断开。   但这并不影响它的活动。   怪物肋骨两旁都生着瘦长的节肢,如同蜘蛛腿那样灵活地贴在墙壁上,节肢交替爬动。而它真正的双手则紧紧捂住眼睛,再加上枯黄的头发乱蓬蓬披散在两边,让人只能看见下巴附近惨白的肌肤。   孟司游现在受“孟娜”的身体条件限制,哪怕走位熟练灵活,两条腿也难敌八只蜘蛛腿,几次险些被怪物抓住。   近距离脸贴脸的时候,他看见了怪物干瘪的嘴唇,心中产生一个猜测:   或许,这个怪物原本是一位老人?   再联想到今天死于坠楼的死者是伊西铎的乳母,这年龄也能对上!   乌苏尔在孟司游的脑海中感叹:“你想方设法溜出来看她,她也跟着你穷追不舍,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双向奔赴呢?”   孟司游气喘吁吁,在心底崩溃大喊,谁想要这种要命的“双向奔赴”啊?   他好想念自己的异能!   没过多久,孟司游就感到双腿沉如灌铅,酸麻感逐渐加剧。   孟司游骤然意识到:不行,他不能再继续盲目地逃跑了——   孩童的体力是有限的,可怪物却拥有无尽的精力和时间,尤其是在孟司游还不熟悉府邸内部地形的情况下,再追逐战下去,只可能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他最终会被追上!   于是孟司游疾奔过拐角,脚步一转,迅速矮身,躲进了楼梯后的狭小空间。   他开始重新梳理思绪,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是什么呢?   怪物出现后的所有画面都在眼前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怪物的特殊之处上——那就是它的双眼。   哪怕是身死之后,它也死死捂住眼睛,为什么?   难道她正是死于看到了一些不能外传的隐秘信息?   此时此刻,孟司游没有余力去探究这个问题,他更加在意的是:   既然它捂住了双眼,那它是根据什么定位到孟司游身上的?   这时,一阵嘶吼由远及近,是那个怪物又追上来了。   孟司游立即排除“听声辨位”这个可能性,转身就要逃离,却蓦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那是一幅被弃置在楼梯下的画像,画中的天使正隔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埃,对孟司游展露慈悲的微笑。   “是画……”   在终于触碰到真相的瞬间,孟司游不由得呼吸加快。   他忽然意识到,只要他跑到有画像的地方,怪物就都会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他。   因为这些画像的双眼,即是怪物的眼睛! 第151章   “少女”的身影在长廊中疾奔, 一幅幅画像被他甩在身后,画中面容各异的人们纷纷转动眼球,紧紧盯着孟司游的背影。   这些画像里手执遮阳伞的淑女、亲昵抱着小狗的孩童、身姿笔挺的正装绅士……他们均定格在原本的姿势和表情, 只有眼珠子会活动,瞳孔缩成一个狰狞的针尖,拼命往眼角边上挤,仿佛要直接从眼眶里脱落出来。   在孟司游如今的身形衬托下,这些挂满墙的画像都显得异常高大、诡异,整体走廊都蔓延着恶意的浪潮, 随时要将他吞没。   来到拐角,孟司游有意缓了缓脚步,打算试验他刚才的猜测。   果然, 蜘蛛状的怪物再度出现, 哪怕中间有拐角遮挡视野, 它也能毫不停顿地扑向孟司游所在的位置。   这验证了他的猜想,这些画像就是怪物的眼睛!   孟司游心里很快有了计划, 他迅速打开系统背包, 从中取出一件压箱底的道具——   「道具:隐形墨水(D-)   状态:已绑定   介绍:正如它的名字,这瓶墨水将在4h之内彻底挥发, 消失得无影无踪。曾有一位可怜的学生, 在假期结束前错误地使用了它, 最后不得不把整本作业抄写第二遍……   使用条件:只需接触,即能留痕;时效一过, 痕迹无踪。」   掌心多出一小瓶盛满墨水的玻璃瓶,孟司游猛地扬起手, 洒出墨水。   空中掠过一道乌黑的弧线,墨水挥洒在画像表面, 精准地划去了画中人物的双眼。   怪物抓向孟司游的节肢顿时停滞,似乎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孟司游见措施有效,立即趁热打铁,一边跑一边泼墨水。直到长廊中的每一幅画像都被一团团浓黑遮盖,他才停下脚步。   多余的墨汁沿着画框溢出,如同画中人溢出的血泪,淅淅沥沥淌到地面,肆意流淌。   在墙壁、地面无数凌乱的墨线中,怪物的腰逐渐弯下去,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摸索、打转,表现得就像一个骤然失明的普通老妇人——如果忽略它怪异的外形的话。   真正地失去了眼睛,怪物先是又惊又怒地尖叫着,刺耳的声音近乎像刀尖般刮过耳膜。   孟司游忍住不适,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观察它,发现它渐渐恢复了安静,节肢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四周,像是在辨别方向寻找着什么。   “少……爷……”   它口中吐出几个含糊的单词,一边踉踉跄跄向前摸索着,一边声音低哑地念叨着。   “少爷,杀了、杀了……”   期待它能说出什么关键情报,孟司游在附近逗留片刻,但怪物来来回回只会说那么几个音节,最终让他遗憾地离开。   看来,他还是需要去老人坠楼身死的现场看一看。   一路上谨慎地给所有画像、雕塑的眼睛涂抹墨水,孟司游来到螺旋楼梯前。   怪物的嘶吼与低语渐渐远去,环境再度恢复安静,只剩下孟司游的脚步声。   真是令人安心的寂静啊。   孟司游如此感慨着,一边用意念打开乌苏尔赐予他的命运之书。   浅金字迹漂浮而出,如实记录了孟司游刚才的所有行动轨迹与心理活动。   孟司游看着看着,觉得自己好像只是执笔者笔下的一个虚拟角色,不禁感到有些心惊。   单是这本书的力量,就足够诡异了;很难想象,要是制作命运之书的乌苏尔对他产生了恶意……   不敢再想下去,孟司游掠过之前的记录,跳到最后。   命运之书的更新速度很快,孟司游才刚刚来到楼梯前,它就已经写到了实时的剧情。   「……经历重重危难,你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目的地,亲眼见到了那位年老的忠仆死亡的地方。」   「虽然死者的尸首已自行离开,徘徊在府邸各处,但这里仍然保有命案发生过的痕迹。」   「你不难注意到,扶手一侧有轻微的凹陷,木屑内部还残留着暗红的色泽——那是未擦拭干净的血痕,你猜测,应该是死者坠楼时头部曾撞击到这个位置,巨大的冲力瞬间令她头破血流。」   「“如果是在楼梯上起了争执,那老女仆坠楼挣扎的时候,正常反应大概会下意识抓取附近的墙壁、扶手吧?”这么想,你仔细地观察血痕附近,却没有发现任何疑似指甲抓挠的刮痕。」   「再仔细回想怪物捂住眼睛的双手,你也忽然意识到,它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没有指甲抓挠、断裂过的痕迹。」   「太奇怪了……是老女仆死前来不及挣扎,还是根本没有挣扎的意愿?」   孟司游沉默一瞬。   这部分文字所叙写的,都是他还没做的事情,但所有心理描写,都像是他真的会产生的……   看得他头皮发麻,就像世上还有一个未知的存在,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捕捉到他眼底未消的惊惧神色,乌苏尔奇怪地嘟囔道:“你这什么表情?我早就说过,它可能根据状况预知一定范围内的未来了,只是你运气不太好,现在才触发这个功能而已。”   “上面书写的,都是百分百你未来会思考和行动的,只是节省了部分步骤和时间。”   想了想,乌苏尔轻松地说:“嗯,你可以当做自己按下了一个跳关skip按键。”   孟司游欲言又止,最终叹气道:“感谢您宽容大方的恩赐,只是……”   “我们一般人,还是不太适应自己像个小说人物那样,每个举动都被提前写下来的。”他无力道。   “是这样吗?”   乌苏尔难得语气惊奇,“可是在命运看来,你们确实如此——有清晰可循的设定、剧情和轨迹,似乎和小说人物没有太多区别。”   “……好吧。”   孟司游放弃和命运领域高位者争辩这个问题了。   他觉得一直以来,所有异能者还是低估了命运领域……   这个平时存在感不高的“辅助系”,说不定才是最恐怖诡异的领域啊!   配合着命运之书,孟司游埋头调查信息,开始地毯式搜索。   正低着脑袋,忽然又有几滴冰冷的水淋在他后颈,这熟悉的情况如同历史重演,使孟司游身形一僵。   他僵硬着脖子,维持着低头向下看的姿势,猛然发现脚旁光可鉴人的暗色地砖里,隐约绘制着眼睛状的图纹……   ——借用这双“眼睛”,怪物又看见他了!   “弯腰向右!”乌苏尔厉声道。   这一刻,孟司游根本来不及思考或犹豫,他甚至看都没向后看一眼,本能般地完美执行了指令。   疾风自背后向他扑过来——最后擦着脸错过,距离最近时,孟司游几乎能看清怪物脸上的毛孔,以及尚不明显的尸斑。   如果从第三视角看,他简直就像提前预知了怪物的行动轨迹,无比巧合地躲过了来自背后的攻击。   “砰砰”几声巨响,怪物以扭曲的姿势滚落楼梯。   也不知道是不是与死前相同的经历唤醒了仅存的理智,在怪物坠下楼梯的刹那间,它破碎的话语终于重组完整:   “少爷杀了我吧……”   “她在——”   怪物轰然坠地,脑袋摔得与身体反折,一动不动地趴在地面上,话音随之戛然而止。   孟司游愣在原地,一时间还没回过神。   他猛然发现,原来老女仆反反复复的念叨,并不是在怨毒地重复着死亡的真相。   恰恰相反,这其实是一句包含真情的请求,如同老人死前对膝下子女的真挚遗愿——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自杀的!   看起来,老女仆作为养育少爷长大的乳母,已经与伊西铎情同真正的母子,那必然有一个理由,让她不得不急切地杀死自己。   那么问题来了,老女仆究竟发现了什么不得不死的理由?   在她未说完的话语中,“她”又是谁?   究竟是什么执念,驱使老女仆哪怕在死后异化成怪物,也要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   思索之际,老女仆趴在楼梯下的扭曲肢体逐渐变得透明。   孟司游趁着它还没彻底消失,迅速跑下楼梯,掰开女仆捂住眼睛的双手。   在那双早已失去神彩的眼睛里,孟司游看见瞳孔中心有一点将灭未灭的莹绿色,像是坟茔间亮起的幽幽萤火,透出诡异的气息。   但没等他进一步细看,老女仆惨白的身躯就消失了。   不远处的人声如海潮般涌来,孟司游顿时意识到——他回到那座真正的公爵府了。   愣了一下,他连忙跑到记忆中老女仆摔死的地方,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线从孟司游身后响起,那是“先知”略带困惑的声音。   “你是那个躲在树丛里的孩子。”   “很少有人能引起我的好奇心了——你究竟在调查些什么?” 第152章   “你究竟在调查些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孟司游瞬间脚步一滞,有些不知所措。   哪怕知道“先知”只是一抹存在于过去的剪影,他还是不免有种直面真神的惶恐感, 两只脚近乎失去知觉地钉在原地。   深吸一口气,孟司游缓缓转过身,嗫嚅道:“先、先生,晚上好……”   一袭白袍的先知从阴影中走出来,神情漠然的脸庞令孟司游感到熟悉又陌生,璀璨的鎏金眼瞳凝视着他, 如同捕捉到了感兴趣的猎物。   先知仍然手持那根银杖,现在距离近了,孟司游看清手杖表面还雕刻着蛇类图纹, 一条条纤细的蛇形沿着杖身蜿蜒爬动, 头颅攒聚至顶端, 线条流畅而优美,仿佛这些蛇正在有生命般地在水波中游弋。   “晚上好。”   先知颔首回应了孟司游的问候, 但没有就这样放过他, “你一直在有意识地观察些什么……你不是真正的‘孟娜’,甚至应该不是真正的孩子——你究竟是谁?”   危险!危险!   尖锐的警报声在孟司游脑海中响起, 危险不仅来源于过去的叙事者, 还来自这整个副本世界。   在被质疑身份的刹那间, 孟司游感到周围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恍若被赋予生命,无数暗含杀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过来, 如同蛛丝般一层层缠绕着他。   他猛然意识到,这个副本需要他维持“孟娜”的身份——   如果失去一个能合理出现在这里的身份, 那他将被整个世界发现、针对、驱逐!   存在于历史中的先知,自然无法意识到这点。   他沉吟片刻, 在孟司游惊惧的目光中,平静地问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这里不是真实的时间,对吗?”   “这座府邸、这个世界……乃至站在你面前的我,都并非真实存在的,而是时间倒映出的倒影——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副本,而你是玩家?”   这一刻,孟司游彻底失去表情管理,难以描述内心的震撼。   怎么会有虚拟NPC活过来的情况啊?   按理来说,历史的影像不应该最大限度地还原过去的轨迹,只能在符合逻辑的情况下,小范围与外界互动吗?   而且,这位真神预备役是怎么如此平静地推测出,自己只是一道影像这个惊人事实的?   这就是晋升真神的强者的心理素养吗!   孟司游匪夷所思地瞪大双眼,表现得比推测出副本真相的先知本人还震惊。   与此同时,那些针对孟司游的恶意也消散不见了。   因为副本的清除机制已经被更大的超游bug所吸引,没有余力关注孟司游这个小小的玩家了。   隐约有一股震荡在副本世界中回响,孟司游甚至看见有点点涟漪在空气中蔓延,水波扭曲着目力所及之内的一切景物——唯有先知所在之地,如同锚点般稳定,手执银杖的身影在涟漪震荡中依旧保持清晰。   孟司游似乎能感觉到,支撑这个世界的力量被惊醒了。   伪神朝这个方向投来注视,望向那道挣脱祂掌控的幻影,惊愕而茫然。   近神层次的注视带有无形的压力,一点点压弯了孟司游的脊背,使他浑身上下寒毛直立,肌肉紧绷。   他近乎要以为,即将有一场接近神灵层次的战斗,在他面前拉开帷幕……   幸好,孟司游预想中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这整个世界苏醒、沉默几秒,便默默合上眼,似乎并不奇怪先知超出原本轨迹的举动。   孟司游愣了愣,从中品味出了点意思——   ‘啊,如果是祂的话,就不奇怪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层层涟漪褪去,孟司游眼前的万事万物再度恢复平静、稳定。   “……你怎么了?”   先知显然对自己刚才掀起的风波毫无察觉,他目睹了孟司游从惊讶到恐惧、再转为放松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开口询问道。   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淡然无波的,但趴在他肩头的小蛇十分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暴露出本体内心的情绪波动。   孟司游委婉地请求道:“请您不要再在这里提到……超出‘游戏’范围的事物,好吗?”   “好,我不介意配合这场‘游戏’,小小姐。”   先知顿了顿,观察到“女孩”眼底闪过的一丝不自在,立即改口,“好吧——小先生。”   “噗。”   孟司游发誓,自己听见乌苏尔在他脑海里憋笑的声音了!   按理来说,他相当于受到了一位真神的温和礼遇,但获此殊荣,为什么他却一时间高兴不起来呢?   郁闷过后,孟司游像接受检阅的士兵那样站得笔挺,老老实实地靠着墙角,向先知交代了目前的情报。   “所以,”先知若有所思地说,“你现在想要查明,伊西铎和他的乳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司游连连点头。   经历数个副本的直觉告诉他,这背后必然隐含着关乎调查进程的重要信息。   “我明白了。”   先知点头,转身向二楼走去:“走吧。”   孟司游怔住一瞬,随即惊喜地眼睛一亮,亦步亦趋地跟在先知身后。   这位真神过往的影像,是打算带他去见伊西铎!   ——毕竟,还会有谁比当事人之一更了解当时的情况呢?   ……   “谁?”   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响,伊西铎不耐烦地扭过头,“我都说了让我一个人……”   在看清门口的人影时,伊西铎硬生生咽下暴躁的呵斥,有些不敢置信地愣住了。   从小接受严格的贵族教育,伊西铎现在只是与父亲关系不和,这不代表他是毫无眼色的傻子。   虽然他对于教会和神灵的态度不如老公爵敬畏、虔诚,但他同样深知,神秘世界强者们的恐怖之处。   据伊西铎所知,自然颂歌会的主教便可抬手重塑山脉地形,建造大半座城市的建筑,他可不认为能让父亲小心翼翼招待的“先知”先生,其威能会比主教逊色。   甚至老公爵隐晦地向伊西铎透露过,先知可能是未来有机会角逐神位的大人物……   平时挑衅父亲、表示不满没有大碍,但要是真的惹恼这种危险人物,那十个公爵都护不住他——这点道理,伊西铎还是认得清的。   伊西铎没想到这位先生会忽然拜访他,连眉宇间的郁气都消散几分,语气错愕:“先知先生?”   大半夜不请自来,先知却表现得像进自己的房间一样从容。   他示意跟在后面的孟司游关上门,然后径直坐到床对角的沙发上,将手杖斜倚在扶手旁,姿态悠然。   先知开门见山道:“冒昧地打扰一下,关于中午那场不幸的意外,我想了解一下当时的状况。”   “……”   孟司游的眼神呆滞一瞬,就这样直接问吗?   别说当事人伊西铎了,就连他都觉得猝不及防……这可太冒昧了!   孟司游下意识抬眼望向伊西铎,果然见对方默默攥紧了拳头,拳峰间青筋暴起,眉头同样快速抽动几下,显出本人又惊又怒的情绪。   短暂的沉默之后,伊西铎终究是没有一怒之下做蠢事。   他清楚,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他根本就没有拒绝先知的资格,就像家中的仆人们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一样。   于是,伊西铎胸膛剧烈起伏一阵,片刻后重归平静,他朝先知俯了俯身,姿势略显生硬,似乎并不习惯展现出卑微的姿态:   “是……遵循您的意愿。”   紫色眼瞳渐渐变得沉静,伊西铎陷入回忆:   “坠楼的艾瑟尔太太,是从小抚养我的乳母。我母亲早在我八岁前,就不知所踪了,一直以来都是乳母给予我照顾和关怀……她对我来说,近乎就像亲生母亲一样。”   “今天中午我提前离席,打算去书房处理一些事务,却在楼梯上遇到了艾瑟尔太太。”   说到这里,伊西铎皱起眉,目露不解道:“坦诚地说,她当时的状态有些奇怪。”   “她不断地用手指重重碾压、揉搓眼睛,把周围的皮肤都摩擦得泛红浮肿,指甲几乎要刺进眼皮里。”   “我当时怕她感染了某些眼部疾病,就握住她的手,劝告她不要再揉眼睛,最好去找家庭医生看一看。”   “没想到,她忽然就反常地激动起来了!她牢牢抓紧我,用力把我的双手摁到她的脖颈周围,不断喊叫着,让我、让我……”   眼底闪过一丝痛意,伊西铎沉重地闭了闭眼,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请求我,一定要快点杀了她。”   先知思索道:“你不可能轻易同意这个奇怪的请求。”   “当然,她可是我的乳母!”   伊西铎面露痛苦的神色:“我那时觉得,她可能发疯了——而我们当时正在楼梯中间,这太危险了!所以我立即试图带她回到平地上,但她不断扭动着身体挣扎,最后一脚踏空……”   “接下来,就是您所看见的闹剧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家族未来的继承者,就这样成为一个恶名昭彰的杀人犯!”   “哪怕父亲把我锁在房间里,我仿佛也能隔着墙听见,仆人们正在窃窃私语,讨论、揣测我的罪恶……”   指腹缓缓摩挲着手杖顶端,先知问道:“她有提到,为什么她想要你杀了她吗?”   伊西铎回忆片刻,不确定地说:“她好像说……‘她一直在看着我’?”   他显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当是乳母精神错乱时的胡言乱语。   ——艾瑟尔太太从小陪他长大,她当然一直在看着他啊?   “不,”先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真是一个巧妙的误会……”   “我猜测,艾瑟尔太太口中的‘她’,大概率不是她自己。”   停顿一下,先知以开玩笑般的口吻暗示:“联想到她死前不断揉眼睛的举动——或许一直以来,都有另一个‘她’透过艾瑟尔太太的双眼,静静看着你呢?”   伊西铎面色顿时僵住。   如果让孟司游形容,那伊西铎现在就是一副半夜听鬼故事的表情。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随着先知说出他的猜测,某种令人不安的氛围正在迅速蔓延。   孟司游也不禁抱住手臂,感到背后有点发凉。   只有先知若无其事地起身,向伊西铎挑了挑手中的银杖,微笑道:“开个玩笑,不必放在心上。”   “晚安。”   孟司游跟着先知,一边体贴地替少爷关好门,一边在心底吐槽:   你平静地说出了这种诡异的事情,还让人家怎么能安心入睡啊?!   沿着回到一楼,孟司游习惯性地询问先知的下一步指示:“请问接下来,我们去做什么?”   先知低头瞥他一眼,关怀道:“时间不早了,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先回房间睡觉吧。”   孟司游:“……哦。”   这位神灵的性格,一直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吗?   孟司游不禁胡思乱想,会不会易逢初小时候,也是被叙事者这么赶回房间睡觉的? 第153章   孟司游回到仆人房, 正想休息一番,为次日的探索做好准备。   然而,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透过墙壁, 自隔壁房间传来。   这阵动静很轻微,但在安静的夜晚里,一切细小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如同石子投进平滑的湖面,惊起一圈又一圈波澜。   起初,孟司游试图无视它, 用厚厚的枕头盖住双耳,暗自祈祷这阵噪音快些结束。   但那声音恍若永不停歇,像是有人正伸出手指, 指尖无比耐心地一点点剐蹭过墙壁;也像是有无数蠕虫攀附在房间各处, 细小的疣足在墙上轻轻地律动……   孟司游越是想无视它, 这些声音就越是明显!   迷迷糊糊地缩在被子里,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耳朵麻麻的, 好像有小虫子直接在耳道内外爬动……   凌晨, 孟司游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先是满脸困倦地打开命运之书, 但这次命运没有赐予他预言, 底部只有一行字——   「接下来的故事, 以后再来探索吧~」   孟司游:“……”   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他爬下床, 点燃床头的煤油提灯,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   门扉虚虚掩着, 轻轻一敲,就“吱呀”一声向内敞开。   孟司游朝门缝里探了探, 只见门后一片漆黑,只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愈发清晰明显。   “……安娜?你睡了吗?”   暗暗提起警惕,孟司游一边呼唤着隔壁房女孩的名字,一边提着灯,缓步踏入黑暗的房间。   随着他的步伐,煤油灯心的火焰摇曳几下,昏暗的光线洒在房间里,但看不清具体的场景,只能勉强勾勒出安娜的身影。   安娜此刻的姿势十分古怪。   她面朝墙壁站着,脸部紧紧贴在墙上,双脚却定在离墙根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腰部怪异地往下塌陷,下半身与墙壁、地面构成一个三角形。   维持着这样反人类的姿势,她的双手就挤在身前狭小的空间里,似乎正在拨弄着什么,发出那阵令孟司游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孟司游立即从系统背包取出一件匕首状的道具,刀刃反射出一道幽暗的寒芒。   他掂量两下匕首沉甸甸的手感,安全感顿时充盈了内心,使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靠近安娜:“你在做什么?”   安静片刻,就在孟司游以为他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安娜竟然开口回答了。   她的喉咙像是生锈卡顿的齿轮,在黑夜中一字一字迟缓地吐出话语:   “我在、寻找……”   “好烦……为什么、找不到?”   孟司游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你在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眼睛……眼睛里、有东西……”   安娜手里的动作似乎更加用力了,发出抠挖着什么东西的轻响,夹杂着汁液从烂熟果实里淌出来的噗嗤水声,又滴滴答答落到地面。   她缓缓转过身,煤油灯昏黄的光照亮她的面部,使孟司游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安娜的脸上,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双眼睛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空洞。   暗红的血液从眼眶中溢出,像眼泪般划过脸颊,将安娜嘴唇两边晕染成一片血红,乍一看像是口红在她嘴上涂抹了一个大大的夸张笑容。   “我的眼睛、好痒啊——”   安娜向孟司游伸出手,掌心里捧着一颗被抠得血肉模糊、破破烂烂的眼球,十指指尖都沾满血液和某些眼部组织碎片——很显然,这颗眼球是被安娜自己抠挖成这副模样的。   安娜将眼球捧到孟司游面前,在浓烈的血腥味中,他听见女孩正带着哭腔尖叫:   “好痒好痒好痒好痛痛痛痛!!”   “你快帮我找一找、仔细找一找……我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见安娜没有率先攻击的意图,孟司游就像哄哭闹的孩子那样,轻声安抚住安娜的情绪。   随后,他强忍着恶心和反感,真的凑近端详了那颗眼球一番。   肌肉撕裂、神经被撕扯外翻,整颗眼球正如同一颗表皮黏黏糊糊、破破烂烂的烂西红柿,内部的玻璃体已经破裂,透明□□顺着窟窿潺潺流出,顺着安娜的手掌往地面滴落。   这颗眼球被摧残得太过稀烂,孟司游废了一番功夫,才勉强找到眼球正面——   在漆黑的虹膜中心,安娜的瞳孔深处闪烁着若隐若现的荧光,荧绿的色彩在黑暗中反而更加显眼。   这令孟司游瞬间回想起,艾瑟尔太太化作的怪物消失之前,眼里也呈现着相似的光泽!   这时,安娜忽然上前一步,俯身吹灭了孟司游手中的煤油灯,让整个房间归于黑暗。   “你看,”安娜在他耳畔轻声道,“你看墙上,有好多、好多斑点,这些都是我从眼睛里抠出来的……”   “你快回去、检查一下,你的眼睛里……会不会也有东西?”   孟司游握紧灯把手,望向安娜刚刚面朝着的墙壁。   如今灯光熄灭,他才看清,有无数莹绿色的光点在墙上亮起,如同某种会发光的苔藓类植被,密密麻麻地覆盖住整片墙壁!   孟司游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听见隔壁墙上窸窸窣窣、仿佛指尖不断划动的声音?   为什么安娜会把眼球抠挖成这幅破烂不堪的模样?   因为正如她所言——她在寻找,她在一点点用指尖挖出眼球内部的血肉等组织,然后如作画般均匀地涂抹到墙上。   整面墙的荧光,就是她苦苦寻找的结果!   这些诡异的幽绿光点,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是否和这座府邸存在某些联系?   无数疑问填满了大脑,孟司游不禁抬手摸了摸眼角,难免有些惶恐不安地怀疑:   此时此刻在他自己的眼睛里,是否也已经像苔藓繁衍蔓延那样,生长出了这些荧光?   安娜不再搭理他,继续低垂着头,仔仔细细地翻找着眼球里的荧光物质,将这颗眼球戳得更加稀烂。   孟司游恍恍惚惚地离开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对于今夜发生的一切都有种在梦游般的迷幻感。   他躺回床上,刚刚闭眼没多久,就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他刚刚只看到安娜的一颗眼球?   安娜的另一颗眼球,去哪里了?   孟司游睁开眼思考一会儿,联想到安娜一开始紧贴着墙壁的古怪姿势——老实说,那个姿势有点像是安娜在透过墙上的空隙,偷窥着孟司游所在的房间……   不会吧?   ……她不会真的有在偷窥他吧?   不妙的预感在心底扩大,孟司游再次轻手轻脚地起身,缓缓来到墙壁前,与安娜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他比划着安娜的身高,微微弯腰凑近墙壁,果真在墙壁表面发现了一个近乎微不可查的小孔洞!   若非孟司游已经产生了相关的怀疑,恐怕会把它当作墙体表面小裂纹的一部分,根本不会把它放在心上。   “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孟司游试着安抚自己,喃喃自语,“这个小孔就一丁点儿大,像个针孔,应该没有深到贯通两个房间……”   说着,孟司游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对准孔洞,朝里面望去。   一点荧绿闯入了他的视线,由于距离很近,这点比萤火虫还小的光点恍若成为一片光海,照亮孟司游骤然缩紧的瞳孔。   他的大脑空白一瞬,才反应过来——墙壁深处,镶嵌着安娜的另一颗眼球!   那颗盛放着萤火的眼球也不知道是怎么钻进墙体里的,它有些兴奋似的微微颤动,进一步朝孟司游逼近。   明明这只是一颗光秃秃的眼球,没有眼睫、没有眼皮,但孟司游却从它那闪烁幽光的瞳孔里,辨别出了一丝诡异的、狰狞的笑意。   ‘你看见我了吗?’   眼球几乎要贴上孟司游的角膜,它含笑着问道,随后又自言自语地回答,声音随着绵延不绝的荧光,在孟司游脑海中不断冲刷。   ‘——你看见我了,成为我的眼睛吧。’   荧绿的海洋如此邀请道。 第154章   ‘成为我的眼睛吧。’   荧绿的光海在孟司游眼中不断放大, 萤火般的影像逐渐占据他的整个瞳孔,海浪浩浩荡荡奔涌而来,淹没他的意识。   孟司游甚至来不及逃跑或挣扎, 瞬间失去了意识。   “哎……”   易逢初叹了一口气,盘踞在孟司游意识深处的虚幻小蛇骤然睁开双眼,立起上半身,示威似地吐了吐信子。   随着蛇类阴冷低哑的吐息,时间的权柄潺潺流淌,自墙壁内部往外蔓延的无数光点定格, 奔涌的荧光浪花停滞在半空——   这片荧绿光海,彻底凝固在了即将侵蚀孟司游的那一刻。   随后时光逆流,闪烁的光点如同退潮一般, 寸寸倒退缩回墙里的瞳孔深处。   墙体表面的裂纹渐渐变得浅淡, 那颗即将冲破墙壁而出的眼球重新回到原位, 在砖石黑暗的包裹中陷入沉睡状态。   替老同学解决这次死局,易逢初想了想, 又让分身短暂地控制孟司游的躯体。   棕发蓝眼的小女孩扶着墙直起身, 姿态略显僵硬地爬回床上,还贴心地为这具身体盖上被子, 摆出一副端正安详的睡姿。   ……   次日清晨,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 照在孟司游紧闭的眼皮上。   孟司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发呆几秒, 然后猛地坐起来,匆匆奔到镜子前, 仔细观察自己的眼瞳。   “没有?怎么会没有?”   他用两指撑开眼皮,近距离凝视着镜中眼睛的倒影, 将眼白上的血丝、虹膜表面的细微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捕捉到那抹诡谲的荧光。   “难道,那单纯只是一场噩梦?”   神色有些恍惚,孟司游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副本中的梦境也大概率和线索相关……”   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乌苏尔出声打断道:   “别想了,那不是你的幻想——墙上的孔隙还保留在那里呢,不过,我不推荐你再贸然靠近。”   回想起昨晚的经历,孟司游仍然感到惊魂未定,呼吸不知不觉中加快。   要不是乌苏尔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他说不定就要栽在这个副本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的眼球里也会长满绿苔藓般的荧光,密密麻麻地在黑夜中闪烁着幽微的光点……   想到这些,孟司游就感到毛骨悚然,不禁觉得现在这对原装的眼球真好。   定了定神,孟司游感激地垂下头,真诚道:“感谢您的帮助!”   同时他也明白,高位者的帮助不可能是毫无代价的慈善,但他手里的道具、财产,对乌苏尔而言或许并无意义……   想了想,他郑重地承诺:“如果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请尽管吩咐,我一定竭尽全力做到。”   乌苏尔含笑道:“目前为止,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我们算是‘乘客’与‘载具’的关系——你为我提供落脚点和契机,我时不时维持一下载具的完整和清洁,这很公平。”   孟司游沉默了。   所以在这位强者眼里,他主要起到一个交通工具的作用吗?!   乌苏尔沉吟片刻,接着补充道:“非要说的话,你尽可能多和那位‘先知’接触吧,但注意不要暴露我的存在。”   “您是指,先知先生吗?”   孟司游有些惊讶地确认一遍,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更感到奇怪了。   据他之前的观察,只要过去的叙事者先生出现,他脑海中的乌苏尔就会变得异常沉默,连嘲笑他时都会克制音量,低调许多。   所以孟司游一直以为,乌苏尔对先知的态度不算正面。   无论是出于不喜,还是出于对同领域真神的敬畏,乌苏尔应该都不会愿意看见先知不断出现在视野范围之内。   但此刻乌苏尔的要求,打破了孟司游的猜测。   乌苏尔察觉到孟司游欲言又止的神色,好奇地问:“你又在想什么?”   他只是想近距离观察一下过去的自己,借此唤醒失去的记忆而已,这不是很正常吗?   但孟司游不知道预言家和叙事者是同一个人,自然觉得不太正常——这是什么表面关系不和、实则阴暗窥视的诡异行为?!   孟司游当然不敢说出来,只是摇摇头:“……没什么,我会践行您的期望。”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门后站着那位严肃的女仆长,此刻她眉毛紧皱,嘴唇不安地抿着,瘦削的脸庞显得更加古板阴沉。   她语气严厉地问:“孟娜,你昨晚有没有听见隔壁发出什么古怪的声音?”   孟司游犹豫一下,隐瞒了部分事实:“我好像隐约听到一点……像是老鼠、虫子爬动似的轻响。”   “当时时间很晚了,我也只听到一点动静,然后就睡着了。”   “你确定没有听到更多声音?”女仆长有些焦虑地抱住双臂,斟酌语句打探,“比如,一些从未听过的低语、祈祷声,或者是曲调古怪的歌声……”   孟司游意识到,安娜的异状已经被发现了!   双眼被挖出,破碎的眼球组织被大片涂抹在墙上,这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谋杀。   他猜测,公爵和上上下下的仆人们,可能是怀疑安娜之死与神秘学上的恶灵、邪神有关?   “不,除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孟司游佯装出迷茫而害怕的神色,捂住嘴低声惊呼,“天呐,难道附近有邪教徒?”   女仆长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别乱说话!我们都是自然雕刻者的信徒,受神灵的荣光庇护,庄园里怎么可能出现那种邪恶的魔鬼?”   话是这么说,女仆长眼底却透出些惶恐不安,似乎她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   呼出一口气,女仆长显然不想和一个孩子过多谈论那件令人惊骇的事。   她转头瞥一眼墙上的挂钟,连忙催促道:“现在已经八点十五分了,厄尔诺斯小姐会在八点半开始上绘画课程!你快点洗漱干净,打扮地得体一些,准备陪小姐上课!”   “要是无法让小姐满意,你也不用待在这里了!”   孟司游连连点头,打开衣柜挑挑拣拣,最终在乌苏尔嘲讽的笑声中,挑出一件最朴素简单的裙子,认命地往身上套……   准备就绪出门后,孟司游特意朝隔壁房间望了望。   只见几个女仆提着刷子、扫把等清洗工具,在安娜的房间里忙里忙外;   还有两个男仆拎来几大桶清水,哗啦啦地泼在安娜房间的墙壁、地面上。   黏在墙上的眼球碎片渐渐被冲刷干净,血水黏腻地淌下来,渐渐被清水稀释,只能隐约在水中看到几缕血丝。   地面汇聚出一层浅浅的积水,无数支离破碎的经脉、肌肉和晶状碎片在水里沉沉浮浮,一旦水被搅动,这些血肉组织也随之在水涡中旋转。   “呕——太恶心了!”   举着刷子刷墙的女仆弯下腰,左手捂住口鼻,试图驱散周围萦绕不散的腥臭味。   眼中难掩恐惧,她压低声音嘟囔道:“这绝对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除了恶灵的诅咒,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深更半夜抠出双眼,再像挤番茄汁那样,把自己的眼球抠挖、碾压成这副鬼样子,大片大片涂抹在墙上?”   孟司游看了看,认同她的观点。   别的不谈,光看那红红黄黄的色彩一直从墙根底部往上蔓延,最高的位置近乎连接到房顶——这个高度,就完全超出以安娜的身高能够触碰到的范围。   怎么看也不自然、不科学、不合理。   另一个身材圆胖的女仆接话:“听说,那个女孩被发现的时候,还是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脸紧紧贴在墙上的,四肢都已经僵硬了……”   “明明才过去一个晚上,她却像是死了很久,尸体腐烂浮肿,双手、脸上、甚至眼眶里,都长着一层毛茸茸的绿藓!”   这位女仆似乎与负责检查尸体的医生相熟,早早得知了一些详细内情,此刻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如愿收获了同事们的惊叹,不禁愈发得意。   仆人们分神听着传闻,手里清扫的动作不知不觉地慢下来。   孟司游则暗自记下关于尸体的信息,原来那些寄生在眼球里的东西,还可能在人体表面繁衍……   呃,感觉更恶心了。   默默感慨着,孟司游看时间已经不早了,连忙赶往后厨找点早饭吃,准备陪伴那位同样行为异常的贵族小姐上课。   孟司游不知道,在他离开以后,仆人们之间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胖女仆看向一位始终沉默不语的同伴,疑惑道:“你今天怎么一直不说话?”   她询问的对象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是这里资历最浅、年纪最轻的家仆。   年轻的女仆平时也爱笑爱聊天,很受同伴们欢迎,身体里仿佛蕴藏着使不完的精力,鲜少表现得这么安静。   此刻,娃娃脸低低垂着脑袋,正在认真拖洗地板,时不时伸手揉揉眼睛,泪液盈满眼眶。   “唔,”娃娃脸含糊地回答,“我总觉得,眼睛好像有点不舒服……”   “眼睛里,有点痒痒的……”   “会不会是有绒毛飘进你的眼睛了?”   胖女仆立即放下刷子,双手关切地捧起年轻女仆的脸庞,表现得像母亲般慈爱:“亲爱的,快让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把东西吹出来!”   说着,胖女仆凑近看过去,两双颜色、形状不同的眼睛距离极近,倒映出彼此的模样。   对视一眼,两人的动作都微不可查地停顿一下。   啊,原来她们是一样的……   ——或者说,这座府邸中的所有仆人,都是一样的。   周围的仆人们纷纷好奇地望过来,包括两个女仆在内的所有人,瞳孔深处都隐约闪烁着一点幽幽的萤火。 第155章   怎么连大贵族的后代, 都逃不过早课的折磨?   在被迫经历半个小时的《帝国美术发展简史》和一个小时的《颂歌会新编美学原理》的洗礼后,孟司游托着腮帮子,眼神呆滞木讷, 昏昏欲睡地怀疑人生。   期间,他还因为坐姿不够端正、礼仪不规范等理由,数次受到家庭教师的斥责与瞪视。   本来早起听课就已经很痛苦了,还一对一私人化教学,不许弯腰、不许翘腿、不许走神……   礼仪规则一大堆,这真的是常人能够忍受的日常课程吗?!   孟司游偷偷瞄了厄尔诺斯几眼, 看她一脸习以为常,端庄平静地听讲、记笔记,不由得有些佩服。   理论课程结束后, 厄尔诺斯有两个小时的绘画练习时间。   画室里只剩下两个人独处, 孟司游强打起精神, 时不时帮小姐洗画笔、挤颜料,做个勤勤恳恳的小跟班。   厄尔诺斯坐在画板前, 画笔落下, 在纸张上晕开斑斓色彩,没多久, 灵动舞动的颜料就勾勒出一抹高挑的女性形象。   她细细描绘出画中女人卷曲的金色长发、颈前光泽璀璨的宝石项链, 以及贵妇风格的华美裙装, 背景铺以大片艳丽的红色,似乎是想画一丛盛放的玫瑰花丛。   这幅画面很唯美, 但唯有画中女人的面部,始终是一片空洞的白色。   孟司游围观半天, 发现直到厄尔诺斯开始细化女人袖口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也没有为人物补全面部——准确来说, 是没有画上眼睛。   半晌,孟司游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您的画技很纯熟,但是……请问为什么不画上人物的五官呢?”   “因为,不能画眼睛。”   随口回答一句,厄尔诺斯扭过头看他,紫色眼眸微微颤动,似乎是在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双眼。   在确认某件事情后,她冷漠的神色如冰雪融化般缓和几分,侧身凑到孟司游耳旁,神神秘秘地低声警告:   “在这座庄园里,‘眼睛’无处不在,它们会一直注视着所有人……”   顿了顿,厄尔诺斯认真地重复一遍:“所以,千万不能画眼睛。”   孟司游愕然。   看起来,厄尔诺斯居然知道一些庄园内异常的情况?   “眼睛”与“视线”,这两个元素贯穿副本始终,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内情呢?   孟司游下意识想追问,但不巧的是,午餐时间到了。   贴身女仆准时敲门入内,提醒厄尔诺斯小姐下楼用餐;   而孟司游则带着满肚子疑问,被侍卫礼貌而强硬地驱赶回家仆们生活与用餐的区域。   直到坐到长长的木质餐桌前,孟司游仍然在琢磨着庄园、眼睛和知情者厄尔诺斯三者之间的关系。   一边思索,孟司游一边漫不经心地舀着浓汤喝,时而还分神留意周围的动静。   午间聚在一起用餐,大概是仆人们最放松的时候。   有人掏出偷偷带来的葡萄酒,拔出木塞的瞬间,酒香倾泻而出,混合着新出炉的面包的香气,在袅袅热气中流淌。   豪爽的笑声在餐桌上回荡,其间夹杂着轻轻的交谈声——孟司游偷听到,不少仆人都在讨论安娜的死亡。   许多人都用夸张的语言和肢体动作,渲染出恐怖、诡异的氛围,只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反应与众不同,引来孟司游的关注。   和其余家仆们相比,那个中年男人打扮得异常邋遢、不修边幅,他听着众人对庄园混入邪教徒的猜测,嘴角时不时勾起一抹嘲讽似的冷笑。   他伸手在桌面摸索几下,摸到酒杯,然后就粗犷地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完满满一大杯酒水。   酒精下肚,深色肌肤很快被酒气熏得微红,中年男人大着舌头嚷嚷:   “哈,当年把那个不详的女人带回来……这金贵的贵族老爷,早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早就把诅咒带回来了!……是他亲自招惹来的!”   话音落下,餐桌上诡异地安静一瞬。   所有人纷纷停住手里撕面包、舀汤、切烤猪排的动作,像雕塑一般身体凝固,唯有眼球转动着,面无表情地看向醉酒的男人。   这一幕无疑是异常而诡异的,连缩在角落的孟司游都心跳一滞。   他猜想过,庄园里或许还有其他人被荧光寄生,存在问题;   但他真的没想到,人数可能如此庞大——几乎是“全部”!   这醉汉三言两语之间,疑似直接把隐藏BOSS给挑衅出来了……   孟司游暗自为中年男人捏了把汗,但后者是双目失明的盲人,对于周围的异常毫无察觉。   在酒精的麻痹中,中年男人或许根本没有发觉四周猛然安静了下来,只是自顾自喝着酒,下巴处乱糟糟的胡须都沾了酒水。   静静凝视他片刻,所有仆人又都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继续如常交流、谈笑。   一想到自己正被“眼睛”包围,孟司游就浑身寒毛直立,有些僵硬地握紧勺子。   或许是注意到了孟司游的不自在,坐在他旁边的娃娃脸女仆露出明媚的笑容,亲昵地揽住他:“是不是被老约翰吓到了,小孟娜?”   “不必把他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府邸上下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因为眼盲而疯疯癫癫的落魄男人。”   孟司游抖了抖,终是没有甩开娃娃脸的手臂,勉强回以微笑。   他装作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天真孩子,问道:“他满身酒气,看起来可干不了什么活,为什么还能留在庄园里呢?”   娃娃脸回忆着,答道:   “据说,老约翰年轻时身手矫健,尤其擅长驯马和射箭,在公爵阁下的亲卫队中任职。”   “只是很可惜,他在一次跟随公爵外出打猎的途中,为保护公爵摔下马……虽然他幸运地在马蹄下保住一条性命,却被树枝刺瞎了双眼。”   “公爵阁下感念他的忠诚、勇敢与牺牲,因此纵容他占据一个闲职,整天守在后院边缘的树林附近,唯一的‘任务’就是听到有人擅自伐木,就尽快汇报给巡逻侍卫。”   娃娃脸耸耸肩,不以为然道,“这个老家伙,清醒时就无所事事地瞎晃悠,酒后更是胡言乱语,嘴里的话没有半句可信的。”   孟司游觉得,有一条线索应该就在中年男人身上了。   于是借口吃饱了,孟司游提前离开餐桌,装模作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又避开所有视线翻窗出去,悄悄溜向后院。   庄园面积很大,他躲躲藏藏地走了很久,视野尽头才出现一片茂密的树林。   树林旁矗立着一间小木屋,瞧起来老旧却结实,屋外还横着一个空酒桶。   孟司游估摸着,这里大概就是中年男人平时工作的地方。   躲在木屋后等待一会儿,孟司游终于听见一串踉踉跄跄、一只脚重一只脚轻的脚步声。   那醉鬼抱着只酒桶赶回来,刚刚打开木屋的门,扶住门框要钻进去,就被一只从旁边伸过来的手拽住了衣角。   “约翰先生,”“女孩”稚嫩的声音响起,语气严肃道,“请问我能与您谈一谈吗?”   打了个酒嗝,老约翰的笑声如同打雷般轰隆隆响起:“小家伙,我和你能有什么好谈的?要我给你讲午睡前的睡前故事吗?”   说完,他不耐烦地挥开孟司游的手,却在摔上门前顿住了。   他听见孟司游冷静地开口,表现成熟得不像普通孩子:   “我想与您谈一谈,许多年前那个被公爵带回庄园的女人——不知道关于这个话题,您是否有兴趣呢?”   ……   在孟司游努力调查的同时,先知正在书房里与公爵交谈。   短短两天,这位坐拥无尽财富与权势的公爵就变得憔悴、苍老不少,若非他天生发色近白,恐怕鬓角也会增添一些斑驳的苍白痕迹。   他面色凝重地坐在实木书桌后,不断拧动着手指间象征家主地位的金戒,动作间难掩焦躁不安的情绪。   如果说老公爵周身氛围压抑,如同沉沉阴云下酝酿的狂风骤雨,那么先知则截然相反。   身披白斗篷的年轻人姿态放松,悠闲地喝着红茶,看起来好像和公爵处于两个分离的时空。   片刻后,老公爵语气疲惫地叹息道:“这两天府邸内发生的一系列闹剧,您大概都看到了。”   “我无法理解,鸢尾花家族治理的地域之内,怎么可能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   “那个来自农庄的女孩——她离奇地死于房间内,可夜间来往巡逻的侍卫、附近房间的人们,却都没有听见任何求救、挣扎或尖叫的声音!”   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老公爵望向先知:“我在此向您发出真挚的请求——”   “您是否愿意透露一些命运的启示,告诉我,究竟该如何驱散笼罩在这座府邸上空的邪恶存在?”   先知不紧不慢地搁下骨瓷茶杯,露出温和的笑意:“公爵阁下,我想您应该知道,真挚的请求应当建立在一定程度的坦诚上。”   “您对我始终有所隐瞒,于是命运也向您隐而不显。”   说话间,先知的食指有规律地轻点着桌面,清脆的敲击声令公爵浑身一颤。   这一刻,他只感到先知鎏金的眼瞳恍若无形的刀刃,能够轻柔而准确地剖析开表层,窥见他内心的一切秘密、怯懦与躲避……   公爵握紧微微颤抖的手掌,脊背忽地弯了下来,颓废地后仰靠住椅背,无力地妥协道:“抱歉,这是我的错误。”   “为了寻求您的帮助,从此刻开始,我与我的家族在您面前,都将毫无隐瞒。”   公爵起身,来到书桌对面的高大书架前。   不知道拨弄了哪些摆件,沉重的书架忽然向两侧分开、移动,在一阵闷响中,一片隐藏的空间出现在两边书架之间。   隐藏空间不大,只放置着一口木箱,还有一幅被黑布蒙住的画。   “年轻时的许多事,我都很久没有向别人提及了。”   公爵屈膝,半蹲在画框前,眼神既像是怀念,又隐含着某种痛苦。   半晌,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抬手揭下那层覆盖画面的黑布。   上好的布料如同流水般滑动,流淌出柔和的光泽。黑布褪去,露出画框中笑容静谧的女人——她留着一头茂密的金色卷发,长相秀丽,眼眸呈浅淡的鸽灰色,显得宁静而神秘。   不过有些违和的是,她的瞳孔呈现出特殊的莹绿,颜色过分明亮鲜艳,与周围一圈鸽灰色的虹膜形成醒目的反差。   “许多异常,或许要从我与……我妻子的初见说起。”   先知听着公爵的追忆,视线却落在画中公爵夫人衣襟前的胸针上。   这枚胸针外形独特,形似一支钢笔,半透明的笔杆周围散发着星辉碎光,笔杆上则连接着一颗形似眼睛的球状物。   ——这是朗基努斯的成员标志,“锚定之眼”。 第156章   在老公爵的追忆中, 他与妻子的初遇就像一场浪漫而迷幻的美梦。   年轻时的公爵热爱打猎,他享受在烈马疾驰掀起的疾风,热衷于在心脏演奏的剧烈鼓点声中品味刺激。   那种体内激素飞速分泌、快感直冲头皮的快感, 能冲淡一整个月的无趣与疲倦。   为了确保自身安全,公爵特地组建了一支擅长骑射的亲卫队,负责在每次野外打猎时护卫在他周身,偶尔辅助他狩猎驯鹿等大型猎物。   “邂逅我的妻子——赫卡特那天,本来是一次平平无奇的狩猎。”   说到这里,公爵面露怀念之色, 不知道是回想起了妻子的模样,还是在追忆那段自由驰骋在丛林间的年轻岁月。   停顿一会儿,公爵叹息着说:“但在临近黄昏的时候, 我因执着于追赶一只野兔, 偏离了往常的围猎范围, 不知不觉中就与亲卫队一同迷失在昏暗的树林里。”   深黑的夜幕,在天空中缓缓铺展开来。   直到最后一丝余晖被吞没, 满月挂上树梢, 他们也没能找到走出树林的道路。   亲卫队中,有不少侍卫是在野外辨别方向的好手——   但那个夜晚的星象十分异常, 透过层层黑暗树枝间的缝隙, 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一片璀璨却缭乱的繁星, 像盐粒一样毫无规律地洒在夜空中。   期间,他们试图骑着马寻找前路, 可这些训练有素的骏马难得表现出焦躁不安,马蹄畏缩地踏在枯枝落叶上, 仿佛树林深处有某种令它们畏惧惶恐的危险生物。   帮公爵安抚受惊的马匹时,那个名叫约翰的年轻人还不幸跌落马背, 被地上的枯枝刺瞎了双眼。   一阵慌忙折腾之后,公爵及侍卫们不得不承认:   他们彻底迷失了方向。   ——就在这星象异常的黑夜中、幽暗无人的树林深处。   “就在我们近乎不抱任何希望,准备好就地度过一晚的时候,赫卡特出现在我们眼前。”   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公爵只觉得眼前仿佛又亮起了那盏摇晃的提灯,和那个提着灯缓步走来的黑袍女人。   在无边夜幕之下,灯芯摇曳的烛火,成为万千繁星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火光随着提灯者的步伐晃动,将一袭黑袍的陌生女人晕染得朦胧、神秘而美丽,独特的鸽灰色眼眸里透出温柔的笑意,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恍若油画中的美人款款走出画框。   “你们是迷路的旅人吗?”   圆月挂在女人身后的树枝上,她在银月的光晕中微微笑道,向他们伸出援手:“我是赫卡特,能带你们去附近的小村庄过夜。”   “在那里,你们无需畏惧在黑暗中饥肠辘辘的猛虎野狼,有无穷无尽的美酒为你们暖身,有温暖舒适的棉被让你们安睡。”   轻柔的声音自灯火与阴影纠缠的交界处传来,在危险的幽林深处描绘出一片柔软的美梦。   公爵与侍卫们面面相觑,心中仍然保有一丝警觉和疑窦。   然而,与赫卡特描绘的容身之所相比,这荒无人烟的林间是多么冰冷难耐?   再仔细想想,他们人数众多,有健壮的侍卫、尖锐的武器和高大马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于是,公爵一行人选择暂且相信这位出现得过分巧合——甚至巧合得有些可疑的女士,跟随在她身后,来到她口中的村庄。   “……这里居然真的有村子?”   来到村庄前,有人低声惊叹,目光流连在那些亮着灯的漂亮木屋之间,不敢置信地喃喃:“为什么我记得,这片森林应该根本没有人常住?”   是啊,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可村庄真的存在着,那些结实的木柱、平坦的石阶、温暖的灯火,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或许是夜色太深,公爵后来的记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他只记得,所有人都像是行走在虚幻而美好的梦境里——恍惚之间,这座偏僻无名的林中村庄,仿佛变得遍地是黄金、宝石、美酒……   任何人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存在或不存在的美好之物,尽数能在村庄中寻找到。   美酒如同溪流般在地面无穷无尽地流淌,烤肉和面包的芳香无时无刻不在充盈鼻腔,一行人流连着,狂欢着,不知疲倦地谈笑,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而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身披宽大黑袍的赫卡特一直提着灯,保持着温柔静美的微笑,静静地凝望着他们。   有侍卫醉醺醺地开口:“感谢您好心的收留,赫卡特女士!”   “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履行了承诺。”   赫卡特摇摇头,略有些苍白的脸庞上红唇微弯,意味深长地回答:“为你们带来……一场没有恐惧、磨难或艰辛的美梦。”   那个夜晚是如何走到尽头的呢?   没有人说得出细节。   所有人只知道,精疲力尽的他们最后陷在那些平常农户人家根本无法享用的层层软垫与毛毯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直到抵达梦乡。   次日,太阳升起。   离开丛林的道路终于出现,但他们甚至感到有些依依不舍,忍不住沉溺于村庄的美好。   而公爵那时还是一个英俊而有朝气的青年,他无法抵抗地对赫卡特心生爱慕之情。   临走前,他邀请赫卡特与他一起回到领地,并宣称要与她结婚,在自然雕刻者的注视下许诺相守一生的誓约。   “……”   听到这里,先知插话提醒道:“你当时其实也察觉到了,她身上隐藏着不小的秘密和隐患。”   “是啊,我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   公爵低低笑了一声,语气中饱含自嘲,“从带回赫卡特的第一天起,就有各种可怕的流言开始蔓延,很多人都在暗自讨论——领主带回了深林中的邪恶魔女,她将会给鸢尾花家族带来可怖的阴影与灾祸。”   “我知道,他们是对的,”公爵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一种妥协,“可已经太晚了……我的灵魂早已被赫卡特捕获了。”   赫卡特不但来历不明、一无所有,而且出现得过于诡异,许多人都尝试过劝导年轻的公爵放弃成婚的想法,但无一不被他异常执拗的态度抵挡住。   短短一个月后,公爵就与那位身份神秘的女人在自然颂歌会的教堂里,正式缔结婚姻。婚戒上镶嵌着一种罕见的鸽灰色宝石,与赫卡特同色的眼眸相映衬,彻底摄住了公爵的心神。   先知:“……”   他不理解。   先知脸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看来哪怕是预知未来的先知先觉之人,也难免对恋爱脑感到无语。   “伊西铎和厄尔诺斯,是我与赫卡特血脉的联结,也是我最珍视的珍宝……”   公爵顿了顿,吐露一个惊人的秘密:“但这两个孩子,并非是自然出生的。”   先知放下茶杯,坐姿调整得更端正几分,严肃地点点头:“请您继续讲述。”   在公爵与赫卡特成婚两年后,赫卡特忽然提出:“我想要一个孩子。”   公爵正感到有几分羞赧,却听妻子说:“所以,给我一滴血吧。”   “什么?”公爵不禁错愕地问。   “给我一滴血,我就能用某种手段,制造出一个继承你我血脉的孩子。”   公爵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拒绝,毕竟这种奇诡的“手段”,听起来太像是一些危险的邪教手段了!   可赫卡特从背后抱住他,长长的金发散落到公爵肩头,如同密不透风的蛛网一般,将公爵笼罩在阴影中。   她在公爵耳畔温柔地低语:“亲爱的,你会满足我的愿望的,对吗?”   这次、下次、永远。   先知沉吟道:“所以,你居然真的让家族接纳了两个来源不明的孩子?”   “我对外宣传赫卡特有孕,前往僻静的小镇修养,然后在九个月后把她和伊西铎接回了府邸,”公爵说,“由于伊西铎有一双象征血脉的紫色眼睛,并没有人对他的身份提出过质疑。”   “另外,我的两个孩子也不算是来源不明,我大致能猜测到,他们是如何‘诞生’的。”   “在我接回赫卡特的时候,她一手抱着安睡的伊西铎,一手提着那盏熟悉的提灯——灯芯上的火焰是血红色的,火焰深处不断塑造出婴儿模糊的脸庞和肢体。”   先知若有所思道:“看来她制造出厄尔诺斯的时间,远比伊西铎长?”   谁能想到,兄妹两人本质上诞生于同一年,但厄尔诺斯要晚八年真正降生呢?   “是的,”公爵眼底透出些许愧疚,“赫卡特曾对我说过,完美的躯体和灵魂需要更长时间锻造,而厄尔诺斯是她最满意的……‘作品’。”   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公爵双手交叉,沉重地垂下头。   这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与惭愧——他最引以为傲的孩子们,最初或许是以非自然的手段、作为某种工具诞生的。   而他为了挽留这场虚幻的爱情美梦,只是懦弱地逃避这些事,在一无所知的孩子们面前扮演着普通父亲的形象。   沉默片刻,先知语气疑惑道:“你真的没有发现吗——只要在赫卡特面前,你就变得很奇怪?”   公爵一怔。   金眸中闪过一丝嫌弃,先知语速加快:“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一切都是爱情的魔力吧?   “在我看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像爱侣,不如说像某些邪神与被祂们蛊惑的狂信徒,灵魂和自我意志都被扭曲,最后被外力塑造成一个陌生的自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先知指尖点了点桌面,凭借丰富的经验判断,“她或许是【梦魇】、【谎言】或【阴谋】领域的异能者,并且位阶不低……”   “她是被你亲手邀请进家族的‘邪神’。”   另一边,孟司游也成功说服老约翰,两人坐在那间弥漫着酒气的狭窄小木屋里,听老约翰缓缓说出当年的经历。   而这是一个……与公爵的叙述相差甚远的诡异故事。 第157章   树林旁的木屋空间狭小, 内部的陈设只有一张木桌、一把椅子和满地零散滚动的空酒瓶。   于是,孟司游和醉汉两人索性席地而坐,在满屋浮动的浑浊酒气中, 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徐徐展开。   “在那些该死的树杈尖端刺进双眼后,我立即痛得昏了过去,由几位同僚轮流照顾。幸运的是,当时有人身上随身携带着用来应急的止痛药剂和纱布,还有人在丛林中意外采到一些避免伤口感染的植被,替我处理了伤口……不然, 我失去的就不可能只是双眼了。”   “等醒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正趴在马背上,而队伍在朝着某个方向行进。我激动地询问周围的人, 是不是找到了出去的路线。”   “但当时为我牵马的朋友回答, 一个自称赫卡特的女人, 承诺带我们去附近的村庄休息一晚……”   难得有人愿意倾听他的“疯言疯语”,老约翰常年被酒精侵蚀的大脑清醒几分, 空荡荡的眼眶似乎也颤抖着张大几分, 成为一个恐惧的黑洞:   “我听着他们与所谓的‘赫卡特’交谈,但我只能听见同伴们的笑声、话语声——自始至终, 都没有女人的声音在回应他们!但似乎只有我能发现这一点!”   “我、我太害怕了, 起初怀疑耳朵出了问题, 后来又疑神疑鬼地怀疑自己在做噩梦;但渐渐的,我开始确信, 他们描述中的那个年轻而美丽、提着煤油灯的黑袍女人,实际上并不存在……”   “死死握紧缰绳, 我不敢起身,也不敢抬头, 生怕被那个可怕的妖魔注意到。”   “我紧紧贴着马背,仔细听周围的声音,发现每次有人与‘赫卡特’说话,后面就会跟着一阵窸窸窣窣的,仿佛某种植被快速增殖鼓胀、相互摩擦的轻响——”   “那才是真正的‘赫卡特’,一个或许连人形都没有的怪物。”   孟司游联想到他半夜听到的,安娜房间里的窸窣动静,大致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斑驳摇晃的树影下,一个在所有人面前展现出美丽身姿的女人,实则真身可能是一大片不断增殖、闪烁的荧绿光点,如同庞大的萤火虫群一般向前舞动,澎湃的光海一点点漫过树林。   而那些被它蛊惑的人类,根本无法察觉到恐怖的蔓延,无视骏马们焦躁不安的鼻息与脚步,着魔般跟随在光海之后。   或许就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光点也在渗透进他们的双眼。   正如绿苔藓落在了适宜繁衍生长的沃土,荧绿的光点迅速在人们眼球内部扎根,铺展开一片毛绒绒的绿毯……   只有年轻时的约翰被刺瞎双眼,反倒是因祸得福,能够感知到最真实的状况。   “马匹带着我向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周围越来越寒冷,潮湿滑腻的气息扑在脸上,让我止不住地发抖。”   “没过多久,同伴们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声——他们告诉我,我们终于抵达了‘赫卡特’描述中的村庄,那里到处都是结实明亮的房屋、饱满香甜的面包、醇香浓郁的美酒……可我伸手探向四周,只摸到了一片冰冷粗粝的石壁。”   “石壁上覆盖着一丛丛厚厚的茸茸苔藓,它们在潮湿的环境中旺盛生长,时不时有水滴淌过石壁和藓类,滴在我脸上、身上。”   “我猜测,我们当时应该是被带到了一处空间宽阔的石洞里,至于其余人口中的村庄,根本不可能存在!”   “同伴们熟悉的谈笑声回响在山洞里,他们像品尝新酿的小麦酒那样,欢欣地喝着洞里流淌的溪水,大口咀嚼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他们也热情地催促我吃一些,可塞进我手里的,却是一团毛茸茸的苔藓团……”   “我能摸到它冰凉光滑的表面,绒毛细细的、短短的,内部由无数圆球状的绒粒凝结而成,它们、它们……它们好像在跳动,在膨胀,很快填满我的手掌,紧密地贴在掌心,吓得我立刻丢下那鬼东西!”   “无法想象,其他人是怎么把这种东西塞进嘴里的?这些诡异的苔藓团,会随着溪水滑过他们的喉咙,在他们胃里扎根繁殖吗?”   说着,老约翰仿佛再度被丢回了那个恐怖无助的夜晚,抱着酒桶的双手不可抑制地发颤。   呼吸因恐惧而紊乱,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借酒水麻痹瑟缩的内心。   “疯了——当时我想,所有人都疯了!说不定我也疯了,永远走不出那片荒芜的山林……”   “我无法体会到同伴们近乎狂欢的喜悦,甚至完全不敢出声,只敢蜷缩在角落里,默默祈祷这个魔幻的夜晚快些过去。”   “随着时间变晚,四周环境也变得越来越冷,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只有耳旁的轻响越发清晰……”   “——是那些苔藓!它们在山洞里疯狂地生长蔓延,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如‘赫卡特’的低语,最后长出一张无边无际的软毯,将我们所有人紧紧地包裹在里面,沉入梦乡……”   咽下几大口酒,老约翰的眼神再次变得迷离,语气有些飘忽道:   “后来再醒来,我已经回到了庄园,不知道中间都发生了什么。”   “哈哈,公爵有幸捡回一条命,换作是我,我一定带着财产跑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再回来!但他居然还把那个怪物带回了庄园,坚持和它结婚!”   老约翰不可置信地惊叫道。   要不是他双目失明,离开庄园根本难以谋生,他一定不愿意继续逗留在“赫卡特”所在的地方。   或者说,所有人能态度平常地面对公爵夫人,也仅仅是因为他们会被怪物蛊惑罢了。   没有人能看见,公爵夫人窈窕优美的身姿背后,延伸出一片异常庞大、臃肿的影子。   “过了几年,他们居然还拥有了两个健康的孩子……”   老约翰隔着有些萎缩的眼皮,摸了摸内部空荡荡的眼眶,自嘲一笑:“这种时候我就会想,幸好我已经看不见了,不至于亲眼见证那两个小怪物长大!”   接下来,老约翰不断喝酒壮胆,很快就烂醉如泥,歪歪扭扭地倒在满地空酒瓶中。   孟司游向他道谢,在走前轻轻地帮他带上了门。   在进入这个特殊的副本后,孟司游根本联系不上系统,更看不见通关的任务条件,只能依靠命运之书提醒副本探索进度。   命运之书如实记录了老约翰的叙述,随后叙写道:   「……终于倾诉完隐藏多年的秘密,老约翰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灵魂被醇香的酒液牵引进迷蒙的美梦中。」   「在真实的历史中,可怜的老约翰至死没能说出那段可怕的经历。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满嘴疯言疯语的眼瞎醉鬼,而当流言被重复千万次,虚假的也会成为真相——所以到最后,连老约翰自己也相信,他或许只是一个落魄狼狈的醉汉。」   「只有夜深人静时,庄园里隐约传出的植被窸窸窣窣生长的声响,能证明他所言非虚。」   「第二章 ·幽林往事已完结,目前命运改写值为24%(+N%)。」   改写值上升了不少!   孟司游猜测,其中有部分是改变了老约翰至死无法说出真相的命运,还有部分大概是“孟娜”躲过了荧光海的侵蚀……   不过括号里的“N%”,是什么意思?   在孟司游疑惑的询问下,乌苏尔回答:“你的行动轨迹,意外导致一位早就应该离开庄园的高位存在,选择了留在这里。”   “N%无法得到明确的数值,是因为祂可能造成的影响无法被估量。”   孟司游恍然大悟。   所以,如果他当时没有鬼鬼祟祟地躲在树丛里偷听,先知就不会被勾起好奇心……   在原本的时间线上,祂应该仅仅是途经此处,在与老公爵交易之后很快就离开了?   继续翻动命运之书,孟司游惊醒地刷新出了全新的一页。   「下章预告,第三章 ·燃烧的丰收季,已解锁章节开端如下:」   「昨夜,被■■■的恐怖“玩笑”吓得彻夜未眠,伊西铎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方才敢合眼入睡。」   「一觉睡到下午近两点,伊西铎才悠悠转醒,但刚刚睁开眼睛,他就察觉到几分异常。」   「……为什么他的嘴巴里,好像留有一股血腥味呢?」   「抱着这样的疑问,伊西铎来到镜子前,惊骇地发觉自己嘴巴周围沾有大片不均匀、不规则的猩红血迹,干涸后的血液有些黏腻,将某种生物的绒毛粘在嘴角——仿佛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生吞了什么活物。」   「这个念头闪过,伊西铎顿时面色苍白,感到胃里一阵翻涌。」   「干呕出一些黏着毛的血水,伊西铎疯了似的冲到床头,掀开枕头找到一只被活生生啃掉脑袋的鸟雀,又在床头柜旁找到一根被咬断的鼠尾巴……」   「这些……难道都是他干的?伊西铎怔怔地想,头部的剧痛近乎让他眼前出现层层叠叠的幻影,他吃痛地跪在床边,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惊恐和怀疑。」   「眼前出现的幻影之中,伊西铎仿佛看见了一个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他们站得远远的,难掩嫌弃地用手绢捂住口鼻,对他指指点点:   “公爵的长子,原来是一个茹毛饮血的疯子!”   “鸢尾花家族,怎么能由他继承?”   “听说他发疯时还会杀人,一手带大他的乳母,是不是被他亲手推下楼的?”   “……”」   「疯子、杀人犯、恶魔……所有人们能想象到的恶名,都会被加至他的名字前。」   「于是,伊西铎恍恍惚惚地想,他一定要把这些被啃食一半的“食物”藏好,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但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敲响了。」   「后续剧情,敬请期待。」   孟司游愣了愣,竟然从伊西铎的经历中,品味出一些熟悉的味道。   这背后隐含的手段,相当于一点点地在心理层面施压,随着来自外界的质疑和打压逐级加码,受压者本人也会心理动摇,开始怀疑自己或许真的不正常……   这不正是老约翰多年以来,同样正在经历的境遇吗?   老约翰被所有人嘲笑为满口胡言乱语的醉鬼,而伊西铎可能被指认成疯狂残暴的疯子——本质上,他们受到的隐性胁迫和残害,都是一样的!   不管幕后BOSS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都不能让它如愿。   它想让伊西铎的“恶行”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中,用外界的拷打逼疯伊西铎,那孟司游就偏偏要阻止这一切发生!   “糟糕,现在几点了?一定要抢在门被敲响前,处理好这次危机……”   领悟到这一点,孟司游不敢耽搁,转身就向府邸跑去。 第158章   在孟司游狂奔回府邸的路上, 秒针滴答滴答走着,很快来到14:38。   卧室内,伊西铎面色惨白地跪在床前。   忍受着大脑被极端负面情绪塞满的剧痛, 他试图聚焦视线,将地上那根弯曲的、末端留有牙齿啃食痕迹的老鼠尾巴捡起来。   但视野中的事物都在不断产生重影,让他难以稳住剧烈抖动的手指。   捡起来,捡起来捡起来捡起来……   快动起来啊,一定要把这些痕迹统统藏起来!   伊西铎不停催促自己,咬紧牙关忍住呕吐的欲望, 尽量不去想象胃部都留有怎样的“食物”。   神啊,他近乎绝望地祈祷——   如果神灵真的对他保有半分怜悯,就请给予他启示和庇佑吧!   他该怎么办才好?   ……   一楼书房。   老公爵同样脸色难看, 他怔怔地坐在座位上, 脑海中回响着先知的那句叹息:   “她是被你亲手邀请进家族的‘邪神’。”   这句话在老公爵的心灵世界酝酿成庞然飓风, 瞬间粉碎了许多被矫饰为“爱情”的回忆。   曾经美好的记忆碎裂成万千碎片,裂纹在妻子赫卡特的脸庞上蔓延, 使她姣好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 唯有鸽灰眼眸中那一点荧绿的瞳孔异常醒目。   醒目得令老公爵冷汗涔涔,昂贵的丝绸衬衣被汗水浸湿, 冰凉凉地贴住后背。   怔愣良久, 公爵动了动手掌, 指间代表家族荣耀的金戒反射出一道光弧。   灿烂金芒照在脸侧,可公爵却下意识偏过头, 躲避起来,似乎羞愧于暴露在鸢尾花家族的光芒中。   脊背深深弯下, 这一刻的公爵看起来比之前更苍老。   他将家徽金戒摘下来,妥善地存放好, 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没有资格承担它的重量了。”   “尊敬的先知先生,请问您是否还有其余想要知道的细节呢?”   先知定定地凝视着赫卡特的画像,指尖隔空指了指她的胸针:“她有向你提过,她来自哪里吗?”   公爵苦笑着摇头:“说来可笑,我对她的来历,确实一无所知。”   “这个标志我见过,这是‘万物解构会’的重要标志,他们信奉万事万物皆可研究解析,将科学、艺术与神秘尽数视为能被衡量、测定、实验的范畴,曾导致过几件骇人听闻的实验事故,因此被多方势力列为危险恐怖组织,遭受跨位面的通缉。”   先知向来淡漠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困惑:“但据我所知,这个组织早已分崩离析,其成员分裂成两大派系,一方主张自我净化,一方主张寻求新的容身之地,但最终都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中……”   “所以,这个标志怎么会出现在赫卡特身上?”公爵惊讶道,“难道她是那个组织流落在外的一员?”   同时,老公爵脸上也流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   先知提到了“实验”……   难道伊西铎与厄尔诺斯,也不过是赫卡特所制作并观测的实验品?   他正想继续询问,却见先知忽地顿住,眼眸转向斜上方某个方向,突兀地发出一声感叹:   “公爵阁下,您真的需要好好关心一下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了。”   “什么?”公爵目露愕然。   先知没有回应他的疑问,只是轻轻晃了晃手指,示意公爵噤声。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这位在外界眼中坐拥无数金银珠宝和权势的大贵族瞬间静默无声,把冒到嘴边的问题都咽了下去。   先知的竖瞳微微收缩,近乎缩成一条熔金中的漆黑罅隙,让公爵不禁屏息凝神,想到丛林深处那些危险的、进入狩猎状态的野兽。   他的视线透过物质世界的阻隔,看见了每一级楼层、每一条走廊、每一个大厅中穿梭的人们。   其中有个女仆忽然神色恍惚一瞬,眼瞳中心的荧光闪烁又隐没,无形地操纵她产生一个念头——   该去少爷房间,问问是否需要准备下午茶了。   于是,她不知不觉中遗忘了刚刚正在做的事情,转而向二楼卧室走去。   可怕的是整个过程中,女仆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她的所有行为和想法都出自本心、合情合理,没有受到任何外力的干扰或影响。   先知微微笑了笑,对这样隐秘的操纵手段生出几分兴味,握着手杖轻轻点地。   以杖尖为中心,命运的河流开始泛起涟漪,涟漪向外层层蔓延,在人们的生活中掠过清浅的痕迹。   涟漪同样扩展到女仆身上,她刚刚踏上一阶台阶,就被恰好路过的女仆长之一叫住了。   “你去哪里?现在手头上有事吗?”   “啊,”女仆吃惊地愣了愣,慢吞吞回答,“我、我看少爷这么久没出门了,就想敲门问问他,是否需要准备一些茶点……”   “这是你平时做的活吗?”女仆长狐疑地挑眉,不耐烦地招招手,“别管那些职责之外的事了,快过来帮忙晾衣服!”   女仆定定地站在第一阶楼梯上,在女仆长的催促中如梦初醒,她看了看楼梯的方向,最终转身跟随女仆长离开了。   而在这个女仆之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如果能从府邸上空俯视,就会发觉她们像是被触发某种程序的木偶人——接二连三地想到各种理由脱离集体,前往伊西铎的房间,然后又被各式各样接踵而来的“意外”绊住脚步,没有一人抵达房门之外。   先知代表着天命因果的至高规律,赫卡特是对人心与思维的无上掌控……   这场【命运】与【阴谋】之间的较量,以偌大的鸢尾花家族领地为棋盘,以无数家仆为媒介,一切锋芒都显现于无形之中。   就在两道力量拉锯之际,孟司游气喘吁吁地跑到府邸内。   他一路异常顺畅地直奔二楼,期间很巧合地避开了所有侍卫、仆人,来到伊西铎少爷的卧室门前。   “还是晚了几分钟……”   飞快看了看走廊角落的座钟,孟司游忐忑地攥紧手心,在门口左右张望一阵,确认四周静悄悄的、荧光海的阴谋还没有得逞,终于心弦一松。   但只是守在门口,孟司游还不能完全放心,他打算利用神秘学手段阻止有人打开这扇门。   在系统背包里浏览一会儿,孟司游选中一件能帮得上忙的道具,一根长针顿时出现在他手里,被他插进房门前的地板缝隙里。   「道具:避人针(C)   状态:已绑定   介绍:这是由一位极度社恐的命运领域异能者发明的道具,针里附有“生人勿近”的因果……有了它,绝望的社恐终于能避开旁人的打搅!   使用条件:将避人针固定在某一位置,在一米为半径的范围内,除绑定者之外的任何人形生物都不会靠近,有效时间持续15分钟。」   安置好道具,孟司游彻底放松下来。   他揉了揉跑得酸麻的双腿,随意靠坐在房门旁,静静等待房内的伊西铎冷静下来,处理好房间内的异常。   十分钟以后,命运之书最新章的那行「但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敲响了」被一行横线划去。   悬浮的金字骤然溃散成点点星屑,重组出全新的内容。   「伊西铎暗自祈求着神灵的庇佑,而在■■■的干预之下,他获得了充足的时间,得以清理好眼前的一片狼藉。」   「藏好那只断头的鸟雀和半截老鼠尾巴,伊西铎站在水池前,一点点冲洗干净双手的污渍,仔仔细细抠尽指缝间的血污。当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恢复正常、得体的模样,混沌的大脑也渐渐冷静下来,找回了平常的理智。」   「“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伊西铎怔怔地想。」   「他确信在过去的十几年之间,他从未有过严重梦游、吃生食之类的状况。   他向来恪守着鸢尾花家族严明的信条与原则,待人接物都维持着良好的教养,所有人都认同他是一位优秀的继承人——仅有的叛逆和不驯,都施展在了父亲面前。」   「一切的异常,都从忽然疯癫、坠楼而亡的艾瑟尔太太开始。」   「坠楼前,乳母揪着伊西铎的衣袖反复警告,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还存在着一个“她”,一直在看着他……」   「“我是正常的,”伊西铎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双眼,语气变得愈发笃定,“是那个‘她’,在想方设法让我变得不正常,让所有人都指认我不正常!”」   「但问题是……“她”究竟是谁?藏在哪里?」   「后续情节敬请期待。」   「目前命运改写值为58%(+N%)」   孟司游怔愣一瞬,随即咧开惊喜的笑容。   命运改写值成倍增长,果然,逼疯伊西铎是BOSS计划中十分关键的步骤!   联想到章节名为“燃烧的丰收季”,以及他时常能看到的NPC焦尸状态——   孟司游猜测,或许BOSS是想推动伊西铎产生大量负面情绪,最后在疯魔的状态中,将公爵府邸及周边村庄都付之一炬……   现在伊西铎的命运已经得到改变,说不定BOSS会通过其它方式,招致那场毁灭所有事物的大火。   孟司游默默在心底把“丰收季”和“火灾”两个关键词圈画出来,暗暗提起警惕。   危机暂时解除,孟司游收回避人针,正想偷偷离开,但房门倏然从内打开——   “是你?”   在看见孟司游的瞬间,伊西铎的神色有刹那的戒备紧绷,但他很快认出这是昨晚跟在先知身后的孩子,大概率不是敌人,便语气缓和下来:“这个时间点,你怎么在这里?”   孟司游开始斟酌该找什么理由蒙混过关,却见对方似乎脑补了什么,了然道:   “嗯——是先知先生命你前来的?”   孟司游有些惊讶,这是把他当作被先知另眼相看的门徒预备役了啊……   成为一位未来真神的门徒,被祂亲自提点、教导,他可没有那个资格!   但为了方便行事,孟司游一时间没有否认伊西铎的猜测,只是保持沉默。   于是伊西铎愈发确信,或许神秘的先知早已看透笼罩在府邸中的阴霾,特意在关键时刻,派遣这个孩子来到他面前……   面露思索之色,伊西铎意识到,目前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和能力范围。   神秘世界的问题,还是需要交给专业人士解决。   想到这些,伊西铎对孟司游的态度也变得郑重几分,以此展示对其背后的先知的尊敬与诚意。   他单膝跪地,与孟司游保持平视,严肃道:“请替我向先知先生表达诚挚的谢意,我明白祂在提示我什么了——后续再有‘她’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沉默一下,这位从未真正信仰过神灵的贵族继承人似乎下定某种决心,垂下了头:   “只祈求,我能得到祂的垂怜与庇佑。” 第159章   孟司游沿着螺旋楼梯往下走, 脑海中响起乌苏尔轻缓的声音。   “隐藏在庄园里的存在,执着于要用大火埋葬一切。”   “丰收、火,以及大量人口的死亡, 这些元素同时出现,你会想到什么?”   思索一瞬,孟司游惊诧地睁大眼睛,答案脱口而出:   “一场规模庞大的神秘学仪式——或者说,‘献祭’!”   大火如同自大地深处升起的烛光,金黄的麦穗、丰收的水果、精美的建筑以及数量庞大的智慧生命的灵魂……一切美好的事物, 都会在火舌的舔舐中燃烧殆尽,成为向高位存在示意的献礼。   真神的信徒繁多如星辰,散落在各个维度, 这使神灵鲜少能注意到凡人微小的祈祷声, 更不可能随意给予回应。   一个人的祈祷或呼唤, 于祂们而言就像蚂蚁拼命摇晃的触须,不值得投来一瞥——   但是, 如果加以许许多多灵魂的哀嚎为砝码, 用整片公爵领地的丰收成果为薪柴……   那规模就截然不同了。   神灵或许对单个生命的呼喊不屑一顾,但要是脚下有一大群蚂蚁的尸体摆出了特定的符号或形状, 就有更大概率引来祂们的关注。   正因如此, 才会有那么多行为极端的教徒, 热衷于用大型屠杀、献祭等方式,证明自身信仰的纯粹。   孟司游不禁喃喃自语:“那些‘眼睛’的主人, 是想向谁献祭呢?”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某些出了名的热爱死亡与杀戮的神灵, 却得到了乌苏尔无情的嘲讽。   “这片领地上的人们,世世代代信仰自然雕刻者、并且践行祂的教义——在雕刻者的地盘上, 这场仪式还可能指向哪位存在?”   “换句话说吧,小朋友,”乌苏尔嘲笑道,“你敢在缄默歌者的教堂附近,向其余神灵举行大型仪式吗?”   “……不敢。”   孟司游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何等的作死行为!   哪怕是荧光海这种高阶异能者,也承受不起正面挑衅神灵、引来神罚的代价。   而且看这位BOSS目前的行事风格,荧光海更擅长于隐藏在暗处,通过推动一个又一个普通人的情绪变化和微小行为,最终构成影响不可估量的连锁反应,达成它的目的。   它耐心而谨慎,应该不会想到做出这种张扬的挑衅行为。   非要说的话,孟司游甚至觉得与荧光海相比,此刻暂住在他脑海里的乌苏尔更像是会嘲讽、玩弄神灵,恶意摘下祂们的冠冕再踩一脚的性格……   孟司游握拳抵住嘴唇,掩饰住脸上尴尬的神色,踟蹰着提出一个疑问:   “但是自然雕刻者,似乎不像是能被鲜血取悦的神灵……”   恰恰相反,自然颂歌会的教义推崇创造、艺术与美。   而用大规模纵火毁灭一场丰收季庆典,同时销毁公爵府邸中无数珍贵的画作、雕塑等收藏品,这种毫无美感可言的仪式根本不可能取悦这位神灵。   “所以,这场献祭的最终目的并非取悦祂。”乌苏尔语气中透出尖锐的冷意,“——而是欺诈祂。”   “她想欺骗自然雕刻者注意到此地、倾注力量,借此达成自己的目的。”   “不过,我倾向于她还有其它手段,毕竟单单只堆砌死亡人数,未必能成功引来神明的关注,以她展现出的作风,她应该会安置一个保险机制。”   “保险机制?”   孟司游缓缓重复一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走到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拐角时,乌苏尔提醒他往下看。   或许是命运的旨意,透过楼梯栏杆间的缝隙,孟司游看见了他正在思索的谜题答案。   ……   一楼大门前,女仆长与管家都早早等候在两旁,在他们饱含敬意的目光下,一辆小巧的马车缓缓停住。   引人注目的是,那匹拉着马车的雪白骏马,居然并非是真正的生物,而是由木头雕刻的木马。它那每一寸肌肉走向、每一根蓬勃搏动的血管都被雕琢得栩栩如生,表面刷上均匀的白漆,看起来俨然是一匹精神奕奕的健壮白马。   马车停下,一个穿着白底绿纹教袍的矮小老人从车内钻出来,衣襟前绣着刻刀与画笔交叉的新绿图腾,这是自然颂歌会的标志。   老人的头发与胡须皆是花白,面上笑容和蔼爽朗,冲着接待的两人挥挥手:“好久不见,老朋友们!感谢自然雕刻者始终庇护着我们,丰收季快乐!”   说着,他屈指敲了敲木马的马背,霎时间,整辆马车连带着马匹都缩小成一尊手掌大小的精美塑像,被老人随手揣进衣袖里。   管家连连点头,问候道:“好久不见,埃里克大主教!”   “是啊,感谢神灵庇护,今年领地下的各个村庄也顺利迎来了大丰收……”   丰收代表大自然的馈赠,因此丰收季是自然雕刻者的教义中,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节日,也是整个帝国民众最重视的时节。   按照惯例,赞美丰收的盛典将持续整整三天——   第一天,由领地内有名望的神职人员主持盛典开幕、向众人赐福,接着由领主发表演说,总结一年以来的政绩与来年计划,最后臣民们共同唱响颂歌,献给自然雕刻者。   第二天,人们会点燃一堆堆秸秆,在一丛丛艳丽的篝火与缭绕的青烟之间载歌载舞,火焰直到深夜也不会熄灭,将夜幕映照得亮如白昼。   第三天,还会有花车巡游、歌舞表演、马戏团杂技……   当然,最重要的是,盛典期间的所有美食与美酒,都是领主免费提供给治下臣民的——这也是人们如此期待丰收季的原因。   由于盛典规模庞大,领地上下往往会提前一个多月进行准备,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而喜悦的笑容。   如果,没有发生艾瑟尔太太和安娜的事情就好了……   想到这里,管家眼底的笑意消退几分,但还是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主教大人,辛苦您千里迢迢赶来,主持盛典了。还是安排您住之前的房间吗?”   “这些都由你们决定就好。”   埃里克主教眯起眼,乐呵呵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这都是我调任来到这片可爱的土地的第二十年了……我很乐意为领地上众多勤劳而虔诚的人们赐福,也祝愿鸢尾花家族永沐主的光辉。”   说话间,一行人渐渐行远,孟司游难以再听见他们的交谈。   这种时候,命运之书的伟大意义就凸显出来了——   它不仅能赐予孟司游一定程度的“上帝视角”,窥视到主教等人后续的话语和行为,还会用类似于小说插叙的笔法,补全一些重要人物的信息。   仿佛命运也时常灵感大发,是世上最亘古、最永恒的戏剧作家。   金字在空中洋洋洒洒地书写,孟司游怀着感激的心情,急忙往下看。   「提及“调任”一事,埃里克主教惊觉,在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这件事了。」   「午后明媚的阳光被长廊立柱切割,光影交错着投在埃里克的眼皮上,使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不禁闭了闭眼,恍惚一瞬。」   「在过去的数百年里,埃里克有幸作为自然雕刻者的神眷,在帝国最中心的皇都教会总部任职。」   「在神灵的眷顾中,他也曾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少年天才,一度以为自己能一路走到神秘之道的终点,叩拜在神灵座下。   但在某一次清剿邪教徒的任务中,埃里克不幸重伤,从此灵魂受到邪灵的诅咒,等阶永远停留在6阶的水准。」   「在几十年毫无寸进之后,埃里克知道,他是时候离开了。」   「埃里克想,他宁愿在无人知道的地方传播主的光辉,直至死去,也不愿倚仗神灵的眷顾,没有尊严地享受着资源的倾斜与供养。」   「于是,他以年老为理由,自请调任,在清风的叹息、阳光的轻抚下,从皇都来到鸢尾花家族的领地。」   「这片土地确实是可爱的。远离皇都纷争的平静生活,如潺潺清水般洗涤着埃里克充斥不甘、自厌的灵魂,一过二十年,他也渐渐变得平和了。」   「这就是他能抵达的终点了,埃里克平静地想,但他永远不后悔参与那次清剿任务,也不后悔调任到此地。」   「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并非毫无意义——丰收季上人们幸福的欢笑声,盛典中回响的自然颂歌,都是他可贵的宝藏。」   「“主教大人,这就是您的房间了,”这时,管家的声音把埃里克飘远的思绪拉扯回来,“房间已经提前打扫过了,如果您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及时呼唤我们,相信所有家仆都十分愿意为您效劳。”」   「埃里克回过神,露出慈爱可亲的笑容:“哦,谢谢!还记得我第一次来主持盛典的时候,也是住在这间房间……”」   「他将衣袖里的马车模型放在桌上,轻轻抚摸着桌面上微小的划痕,花白的胡子随着唇角上扬而翘了翘:“都是老朋友了,对吧?”」   孟司游在脑中处理这些信息。   曾蒙神眷的大主教,被烈火扭转成献祭仪式的丰收季……   “看。”   乌苏尔慢条斯理地开口,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她’确保自然雕刻者会投来关注的保险机制出现了。”   “——如果一位曾经的神眷者,在赞美祂的盛典上被当场烧死,那必然会引来祂愤怒而疑惑的目光吧?” 第160章   杀死神眷者?   孟司游被乌苏尔的猜想吓了一跳。   荧光海居然计划在众目睽睽之下, 挑衅般地献祭一位虔诚而有功的神眷者?   除了荧光海本身始终潜踪隐迹之外,这和直接狠狠地打自然雕刻者的脸有什么区别?   刚刚为这位阴谋家的胆大与狡猾倒吸一口凉气,就有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过来, 搭上孟司游的肩膀。   隔着衣物,他也能感到那只手冰冷的触感,如同某些覆盖冷硬鳞片的冷血动物,顿时身形一滞。   下一刻,先知略显好奇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你在看什么?”   孟司游神色僵住,看了看眼前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命运之书, 心想:   不是吧,怎么先知也能看见这本道具书?   孟司游过去一直以为,这些文字只存在于自己的意识深处, 仅有他和乌苏尔能够看见。故而, 他也从来不设防, 大大咧咧地在各地打开这本书,没想到在先知这里翻了车……   作为一个副本虚拟的NPC, 哪怕这位与现实里的命运真神有关, 是否也超模太多了?   思绪顿了顿,孟司游愈加面如死灰——完蛋了, 乌苏尔之前还特意交代过, 不要在先知面前暴露他的存在!   仗着成年人与孩子之间的身高差异, 先知的手掠过孟司游的头顶,指尖虚虚停在命运之书的表面, 饶有兴致地低语一句:“很有意思的创意。”   随后,先知手指收紧, 似乎捏住了无形的书页或书脊,径直把命运之书从虚空中抽了出来!   孟司游愕然地张开嘴, 无意识地做出一个“啊”的口型。   ……啊?   原来命运之书,竟然是存在实体的吗?   怔愣之际,先知已经开始哗哗翻动书页,食指时不时轻轻点在某个段落,像是一位严谨的评论家正在沉吟。   两条小蛇从斗篷下窜出来,新奇地围着命运之书打转,嘶嘶地吐了吐信子,无暇的纸张、浅金的印刷体都隐隐倒映在细密的银白鳞片中。   命运之书里的内容并不长,先知很快就从头到尾地浏览一遍,若有所思地望向孟司游:“这本书,是谁给你的?”   命运领域人才凋零,有权限抽取一定范围内人们的命运线,并将之编写成一本情节时刻更新的“互动小说”的高位者更是少见。   在先知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出几位老对手的身影,然后又被他接连划去。   这些“老朋友”们,都不像是会对其余玩家开这种玩笑的家伙。   非要说的话,这本书的创造者最像是——先知自己。   像是他一时兴起时,可能做出的小玩意。   先知若有所思地盯着孟司游的双眼,仿佛能透过这双透出敬畏与惶恐的眼睛,一直向内窥视,直到与孟司游大脑深处的另一个存在对视。   孟司游支支吾吾地没能给出答案,他几乎担心,如果乌苏尔与这个时间点的先知是对立关系,会不会当场触发一场大战。   好在,先知没有继续深究。   他伸手抚过命运之书,仿照着书籍记叙的格式,填补了一章新的章节,然后把命运之书重新放回孟司游眼前的虚空之中。   先知悠悠地拍了拍孟司游的脑袋,“这本书很有意思——我想,不管它的创作者是谁,都会和我很聊得来的。”   “只是很可惜,看来对方目前不想出现在我面前。”   孟司游欲言又止,目送先知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心想,自己脑袋里的这位可能并不这么想。   果然没过几秒,孟司游就听见乌苏尔轻哼一声。   语气听起来不像是高兴,也不像是多么抵触,似乎先知所说的“聊得来”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无聊话题。   哎,孟司游暗自摇摇头。   高层次大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不是他能够揣测的,还是专心研究这个副本吧。   孟司游翻了翻命运之书,发现先知在「第二章 ·幽林往事」后面新增了一章番外,名为「钟情幻觉」。   「人们常把焚烧自我的毁灭与狂热,错误地称之为“爱情”……」   接下来,番外就以老公爵的视角,记叙了一行人在丛林中遇见荧光海的全过程。   老约翰与公爵的视角叙述相互补充,如同两片分散的拼图终于拼接到一起,孟司游也由此得知当年完整的真相——   原来荧光海的真实身份,就是外界传闻中早逝的公爵夫人,伊西铎与厄尔诺斯的“母亲”,赫卡特!   这么看来,荧光海制造的这两个孩子,应该也是她计划中重要的一部分……其中被她用更多时间精心“锻造”的厄尔诺斯,大概尤其关键。   赫卡特在女儿的身躯或灵魂上,做了什么手脚?   在厄尔诺斯身上,究竟藏有怎样的不同之处?   无数疑问塞满了孟司游的大脑,直到第二天,他再次陪厄尔诺斯上课,仍然在琢磨这些问题。   他全程神游,满脑子都在想:距离丰收季只剩下两天,荧光海还会使出什么手段?她会对她的孩子们做什么吗?   所以,当厄尔诺斯用那双鸢尾紫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冷不丁开口的时候,瞬间惊得孟司游肩膀一抖。   “你是怎么做到的?”   孟司游没有反应过来她在指什么,茫然地张开嘴:“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在这次‘噩梦’的轮回里,导致了这么多变化?”   厄尔诺斯耐心地重复一遍,掰着手指细数道:“在过去的二百四十六次噩梦里,没有一个玩家曾让那位未来的命运之主留下来,更没有人改变过哥哥逐渐疯癫的结局。”   “其中八十个玩家,他们甚至无法觉醒自我意识,浑浑噩噩地接受了这个世界给他们安排的身份,葬身火海;”   “还有五十六个玩家,隐隐查到了‘眼睛’的存在,然后无法抵抗地被她侵蚀,成为‘眼睛’中的一员……”   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孟司游浑身一震,惊愕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她居然知道副本和玩家的存在?   她甚至拥有这个副本过去所有“历史版本”的记忆……   也就是说,从孟司游还以为自己是“孟娜”开始,厄尔诺斯就始终在无声地观察着玩家的一举一动?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我的梦境。”   厄尔诺斯平静地回答,话音顿了顿,又补充道:“应该算是‘我’吧。准确地说,我就是祂,但祂不是我……”   “我只是祂在噩梦中的倒影,祂的一部分记忆和自我。”   自始至终,厄尔诺斯的语气都如同死水般毫无波澜,仿佛在叙述别人的经历。   孟司游能够确定,厄尔诺斯目前对他没有恶意,于是很快冷静下来,思维开始重新流动。   他正是由于弄脏了伪神的画,才被祂的力量丢进这里的,自然对这个副本的创造者画中倒影有所关注和猜测。   之前他就知道,画中倒影无疑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但对于祂的身份,孟司游迟迟无法确定。   整个副本里,明显与绘画关系密切的NPC,就是厄尔诺斯了,而且玩家来到庄园的身份,同样也与她有关……   这些信息的指向性都很明确,但孟司游仍然找不出实质性的证据,甚至一度为厄尔诺斯极具欺诈性的外表感到迷惑。   毕竟,看着这样一个十岁左右的安静孩子,让人很难想象,她就是一位伪神年幼时的影像……   紧接着,孟司游也回想起,乌苏尔曾经向他透露过,画中倒影被称为“窃取神灵荣光的画家”!   历史中,厄尔诺斯是否就是在十一岁这年,被那只幕后操纵的手强制推向了更高的位阶?   这个猜测刚刚形成,就得到了命运之书的肯定。   虚幻的命运书页在半空翻飞,乌苏尔的声音在孟司游脑海中响起,如同吟诗般读出了新的内容——   「在燃烧的丰收季上,在领地上万千臣民们的哀嚎中,年幼的孩子奇迹般地窃取了自然雕刻者的力量,获得神性。」   「燃尽的麦穗,烧焦的尸体,以及房屋的余烬,这些狰狞的残骸融合并凝固在一起,铸成画中倒影的冠冕……一顶象征着神秘与强大,同时凝聚着绝望与痛苦的美丽冠冕。」   孟司游回望着厄尔诺斯平静得近乎死寂的双眼,忍不住想:   如此以死亡、欺骗和毁灭的形式获得的力量,是厄尔诺斯所愿意承受的吗?   从神秘世界的角度看,这个女孩无异于一步登天,在稚嫩无知的年纪就实现了自身生命层次的大跃迁,来到无数异能者苦苦追寻也难以抵达的终点;   但实际上,孟司游似乎只看到了一件毫无自主权的摆件,它被人为地塑造、装饰、镀上黄金,但这也仅仅使它成为一件更有价值的工具罢了。   乌苏尔满是讽刺意味地说:“摆件的想法并不重要,它只需要精美地展示在玻璃柜里,彰显主人的底蕴与权力。”   “赫卡特妄图人为地制造出,一个完全处于掌控之中、为她所用的近神存在。”   “……”   赫卡特胆敢用计谋求神灵的权柄,并且有把握掌控一位伪神……   在她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大的图谋与势力?   孟司游一下子吸收了太多信息,花了几秒整理思路,询问厄尔诺斯:“您为什么会向我透露这些?”   “因为你似乎与之前的玩家都不同,你做到了许多他们没能做到的事。”   厄尔诺斯表现出极好的脾气和耐心,再次询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犹豫一瞬,孟司游悄悄暗示乌苏尔的存在:“其实,我有幸蒙受一位命运领域高阶异能者的眷顾,获得他的馈赠与帮助……”   不然,他早就在直面荧光海洋的瞬间就完蛋了!   不,甚至可能还要更早,“孟娜”就会被厄尔诺斯推下马车……   厄尔诺斯面露了然之色:“原来你是命运的信徒?怪不得先知会因你停留,也怪不得你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   听到脑海中一声冷笑,孟司游再次欲言又止。   他该如何澄清,现在庇护他的存在并非叙事者,而是疑似对祂感情复杂、简直是爱恨交加的预言家呢?   思索再三,孟司游只能选择保持沉默,放任对方暂时保留这个误解。   在与厄尔诺斯分开前,他没忍住问出了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请问您当初在马车上,为什么要对我动手呢?”   “来到这里的所有玩家,永远只面临三条死路:要么惊惶地葬身火海,要么被同化成‘眼睛’,要么遗忘自己的身份,永远留在一轮又一轮重演的噩梦里。”   厄尔诺斯露出一抹微笑,令孟司游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为了快些结束每一次噩梦——既是‘我’的噩梦,也是你们的噩梦,我一般都会提前解决你们,让你们在经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前,离开这里。”   孟司游扯了扯嘴角,他已经发现了,厄尔诺斯对玩家确实没有主观上的恶意,但这建立在她扭曲的观念上。   她似乎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毁倾向,也认为毁灭别人是一种救赎的途径……   “所以,您现在放弃杀死我了吗?”孟司游问。   厄尔诺斯缓缓摇头:“无论重复多少次,大火永远会如约而至——在你葬身火海前,我会亲手杀死你。你有命运的眷顾,或许还有希望在这场噩梦之外重获新生。”   “我不希望,再有更多灵魂被火焰炼就成钻石,点缀在我的冠冕上……它现在已经足够沉重了。” 第161章   接下来的两天, 公爵的庄园内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但知情者们都知道,赫卡特只是在先知带来的压迫感面前,选择了暂时蛰伏——她就像在阴潮角落里无声无息繁衍的苔藓, 薄薄一层、微不可查,可当人们无法再忽视它的存在时,它已然密密麻麻地遍布、覆盖整个房间。   她不再有动作,但这并不代表危机已然远去。   她只是在等待,耐心地等待这场注定要以悲剧收尾的丰收季,正如她前十几年之间所做的那样。   孟司游不敢放松半分, 深谙“BOSS静悄悄,必定在作妖”的真理。   利用丰收季前的两天,他仔细调查了府邸上下的信息, 几乎把每个仆人的工作、行动和人际关系都摸得门清, 生怕有什么异常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晚间八点。   随着钟表报时, 府邸内来来往往仆人们的嘈杂声再度消失,只有指针滴答滴答转动的轻响, 显得格外诡谲,   孟司游推开门,确信自己又来到了那座生人回避、死者徘徊的公爵府。   这片异空间……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孟司游一边熟练地用墨汁蒙蔽画像、雕塑的双眼, 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   如果整个副本世界都是画中倒影的噩梦, 那么这片空间, 会不会是梦境更深层的“梦中梦”?   梦境常常是不连续、时常跳跃的,或许在祂的梦境表层, 不断重现出童年时生活的场景、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而在梦境深层,祂潜意识里知道, 这片土地已经没有活人存在,唯有在表层死去的NPC, 可能在深层行尸走肉般地徘徊……   既然是梦境深层,那是否有可能隐藏着更多他还没挖掘到的线索呢?   孟司游听到不远处有东西窣窣爬动的声音,立即机警地躲进角度,卡着对面的视线死角瞥了一眼。   是那个坠楼而死的女仆,它凌乱干枯的头发散落在脸颊两侧,随着背后那些纤长的蜘蛛腿活动,发尾垂在半空轻轻摇晃。   与上次不同的是,还有一个穿着染血睡袍的女孩跟在艾瑟尔太太身后——那是抠掉双眼死去的安娜。   即便是在死后,安娜纤细的手指也仍然深深地插进眼眶里,一刻不停地搅动、抠挖着,嘴里不断喃喃着:   “眼睛,眼睛好痒……里面有东西在生长……”   “谁能帮我看看、我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   孟司游躲进阴影里,直到女孩带着无助哭腔的请求声渐渐远去,他才继续向前。   穿过富丽堂皇的画廊与大厅,孟司游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上次他被艾瑟尔太太追赶,仓促逃命,只来得及在一楼转了转,这次他打算去二楼看看。   对于画中倒影而言,画室应该是一个承载祂许多回忆的地方,这也是孟司游走进的第一间房间。   刚刚推开门,一阵燥热的风就扑面而来,令孟司游脚步一顿。   只见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近乎有一人高的画框,画中的壁炉熊熊燃烧,火焰不知餍足地将高高堆积的煤炭、木柴吞噬殆尽,源源不断地向画面外传输光与热。   ——这幅庞大的画,竟然是“活着”的!   而在壁炉旁,还画着一把木藤编织的摇椅,椅子摇摇晃晃,上面坐着一位怀抱婴儿的女人。   长长的金发如瀑布般披散在女人肩头,螺旋状卷曲的弧度中反射着明亮的火光,她低垂着头,唇角温柔地勾起,一手紧紧地搂住裹着襁褓的婴儿,一手轻轻拍打婴儿的背部,看起来正像是一位慈爱的、哄孩子安睡的母亲。   这幅画鲜活而完整,唯有女人的双眼没有被画上,面部有部分空白,透出几分说不出的诡谲感。   孟司游认出,这就是厄尔诺斯之前画的站在玫瑰花丛前的金发女人——公爵夫人,赫卡特!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孩子……”   摇椅轻晃,赫卡特柔和的嗓音在寂静的画室内回响,安眠曲的曲调配上古怪的歌词,让人不自觉地心底发寒。   “剥下信徒虔诚的皮,为你裁作华衣;   掏出血亲癫狂的心,为你染出滚烫的红袍;   烧尽一座城的珍藏,为你铸造华美的皇冠;   点燃三天三夜的大火,为你浇筑无缺的躯体;   窃取神灵倾泻的怒火,为你铺就攀升的台阶……”   “睡吧、睡吧,我的孩子。”   赫卡特轻声哼唱,喉间溢出愉悦的笑意,“你生来要走上比任何人更高的位阶,成为潜游在画中的倒影,执掌色彩的主人……”   她怀抱中的婴儿,浑身被厚重的襁褓包裹,看不清具体面目,只能看见婴儿的肢体动作渐渐变少,似乎沉入了安宁的睡眠。   赫卡特爱抚着婴儿的脸庞,缓缓俯下身,将耳朵贴到婴儿跳动的心脏前,喃喃道:“我爱你——我最亲爱的孩子,我最完美的作品。”   说罢,画室有片刻的寂静,但这仅仅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下一刻,赫卡特竟举起双手,毫不犹豫地把婴儿抛入了熊熊燃烧的壁炉中!   婴儿顿时惊醒,“哇”地一声嚎哭起来,四肢无力地挣扎起来,却难逃烈火极具毁灭性的拥抱。   襁褓被燃尽,孟司游看清婴儿白嫩的肌肤在火舌中寸寸皲裂,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完整,如同塑像被打碎、又粘合在一起,破碎而完整。   孟司游惊奇地目睹着,那些火焰如长蛇般游走,纷纷顺着婴儿表面的裂纹钻进体内。   不一会儿,壁炉中就火势渐小,火焰颓靡地缩成一团,一蹶不振;   与之相对的,是愈发明亮的光线自婴儿肌肤内透出来,隐约可见灼灼的火光在孩子体内不断流淌,但没有泄露流出半分,像是被牢牢地禁锢在了容器之中。   婴儿渐渐不再挣扎,安静地伏在火堆中。   此时此刻,比起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婴儿更像是一尊美丽、富有创意的艺术品,甚至像是一轮新生的小太阳。   “我的孩子,”赫卡特面朝炉火的方向,见证自己的孩子在烈火间痛苦地挣扎,唇角微笑的弧度却未曾变过,笑容始终温柔、慈爱、欣慰,“我的孩子……终于长成了。”   孟司游愣住。   这幅画,是不是在隐喻着什么?   按照赫卡特的计划,厄尔诺斯将会在燃烧的丰收季中获得神性。   献祭的火焰,也许在当事人“画中倒影”眼中,具有与众不同的意义。   画里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是否就代表着自然雕刻者原本完整而强盛的权柄?   而赫卡特将孩子投入火中,就暗示着她会将孩子当做容器,窃取重塑领域的“火光”……   同时,孟司游也注意到,火焰一旦进入婴儿的躯体,似乎就无法再沿着缝隙溢出,这是否暗示着厄尔诺斯拥有某种特殊的体质——例如让神秘力量只进不出?   思索间,孟司游扭动一下脚腕,脚跟忽地踢到了什么。   ……什么东西,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头皮一阵发麻,孟司游屏住呼吸扭头看去,径直对上一张惨白的面容!   ——是许许多多苍白的雕塑,堵住了他背后的门口!   这些雕塑静默地立在黑暗中,身姿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有丰腴健壮的女性形象,也有英俊笔挺的绅士……   可无论外形如何,它们都睁着一双由石料雕刻出的无神眼瞳,弯臂做出拥抱婴儿的姿势,僵硬地轻轻摇晃手臂。   “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它们的嘴巴张张合合,发出与赫卡特相似的柔和声线,繁多的话语交叠响起,仿佛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令人窒息、名为“爱”的网。   “妈妈爱你,妈妈在成就你啊……”   “妈妈亲手将世上最珍贵的一切捧到你面前,你不幸福吗?”   “怎么能不懂妈妈的爱?怎么能不听妈妈的话呢?”   “不要害怕,不要痛苦,作为凡人的过去没什么值得你怀念的,躺在妈妈怀抱里安睡吧……”   “你会成为妈妈最完美的孩子。”   重重声音叠加在一起,环绕回响,汇聚成令人头晕目眩的呓语。   空气中传来阵阵震颤——仿佛一颗畏缩的心脏在跳动。   是画中倒影……   孟司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祂在恐惧?   原来,哪怕已经半步接近神灵,祂仍然会害怕母亲温柔或严厉的话语,仍然处于这种“权威”的掌控之下……   孟司游僵在原地,发觉这些雕塑似乎只是堵住去路,没有要主动伤害他的意思。   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艾瑟尔太太窸窸窣窣爬过来的声音,后面还跟着安娜请人帮她看眼睛的哭泣声。   孟司游木着脸与雕塑们的眼睛对视。   完了,他又暴露在艾瑟尔太太的注视下了!   “快掏出你万能的墨水吧!”   在他脑海中,乌苏尔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声。   ……   与此同时,梦境表层的公爵府邸中仍然人来人往。   一个女仆端着托盘匆匆经过画廊,她没有注意到,擦肩而过的画像里凭空多出了一抹身影。   白发男人悠悠行走在画框之间,金红的眼眸如同落日余晖,路过画中鸢尾花家族的先祖们。   期间,乌苏尔的动作顿了顿,似乎在聆听远方的动静,确认孟司游那边能招架得住之后,他便继续走向他的目的地。   在一幅又一幅画像中穿梭,预言家最后钻进了先知的房间。   房间内整齐摆放着几口红木箱,箱口半开着,里面满满当当叠放着少年适用的衣物、书籍和玩具等物件,这是公爵向先知承诺的回礼。   红木箱旁,先知坐在正对画框的单人沙发上,手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件旋转木马造型的微缩玩具,在精巧的齿轮结构下,憨态可掬的小马在色彩斑斓的圆盘上,一刻也不停歇地跳跃、旋转。   齿轮相互咬合的轻响,是房间内唯一的声音。   乌苏尔驻足在画中朝外打量,画外的先知也抬头回望他。   只看了一眼,先知就微微笑着,语气平和而笃定道:“你不是乌苏尔。”   油画里,白发金眸的祭司顿了顿,有些好奇地发问:“怎么看出来的?”   “想要成为最终的赢家,我唯有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的敌人。”   先知回答:“你的本质,比真正的乌苏尔平和多了,没有他那种从末日中不管不顾晋升上来的愤怒、仇恨与锐利感。”   “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是乌苏尔来到这个副本的话,他是不会轻易出现在我面前的——在终局之战到来前,王不见王,以避免不必要的消耗或斗争,这是我们几位顺位者的共识。”   随着先知的话语,画中的大祭司仿佛未干的颜料被清水冲洗晕染,苍白的长发、金红的眼眸尽数融化,色彩在画面里流淌,描摹出另一个形象。   表层的假象消融、褪去,露出一张与先知相同的,只是更为年轻的脸庞。   “和自己说话的感觉真是奇妙……”   易逢初轻声嘀咕一句,随后向先知致意:“晚上好,过去的‘我’。”   先知严谨地纠正性格更年轻的自己:“准确来说,我只是一抹过去的幻影。”   “我已经去鸢尾花家族的领地边缘看过了,以一面高墙为分界线,里面是瑰丽的花园、富丽堂皇的城堡和忙碌的农庄,墙外却被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覆盖。”   “那些没有色彩的建筑与粗糙人形,就像凝固的雕塑模型……”说着,先知略带嘲意地叹息一声,“不,它们也的确也只是模型——这个世界上包括我在内的一切事物,都不过是真实世界的倒影罢了,从不曾真正鲜活过。”   面对自己并非真实存在的事实,先知的表现异常平静,鎏金眼瞳静静地望着画中的自己:“我已经在这里陪着这个世界反反复复重演许多次了,是吗?”   易逢初点点头,不免有些好奇:“你一直这么平静吗?”   易逢初自身的情感波动就不大,但先知的情绪远比他更稳定,甚至稳定过头……显出一些不合常理的疯狂。   “你是未来的我吧?”先知含笑道,“你出现在我面前,就代表着我的目标、我的理想最终成功了。”   “在我想要实现的那个世界面前,我本身如何,这并不重要。”   顿了顿,先知脸上平和的微笑消失,透出几分不满的意味。   他戳了戳一旁旋转的木马玩具,皱眉补充道:“不过,下次再塑造这种幻影,能不能帮我多加一个布莱斯?我还想亲眼看见,他收到生日礼物时的表情呢。”   “……”   易逢初还处于失忆状态,自然也不知道历史上的布莱斯有过什么反应,但他还是听从直觉,语气自然道,“他很高兴,很少见到他笑得那么灿烂。”   “那就好。”   先知欣慰地喃喃自语,似乎能想象到小门徒惊喜的表情,只可惜他无法亲眼看见。   安静下来,易逢初站在画框里,定定地注视着过去的自己。   恍然间,他感到自己像是站在一辆列车里——这辆列车被时间推动着向前驶去,永不停歇、永不回还,只有过去的剪影停留在这一中转站,隔着车窗与他微笑对视。   易逢初无端有些忐忑地想,他现在……成为过去的他所期望成为的人了吗?   怀着这种不确定感,易逢初向前踏出一步,走出那幅优美的风景画,如同一位时间的旅人踏出车厢、走进中转站暂作停歇。   两张相仿的面容对视一眼,先知忽地笑了一声:“想知道过去的‘我们’,都经历了什么吗?”   易逢初停在他面前,投来莫名的眼神。   先知嘴角的微笑扩大,戏谑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想知道什么,就自己去寻找吧!”   几条蛇在他肩上嘶嘶吐信子,像是在发出恶作剧得逞的窃笑声。   说着,先知展开双臂向前,身形与易逢初交叠。   窗外的风仿佛止息一瞬。   不,不只是风,整个副本世界的人与事物尽数有一刹那的停滞,穿透云层的光线定格在特定的角度,花园中摇曳的鸢尾花瞬间凝固,府邸内外的仆人们维持着或迈步、或弯腰的姿态,连半垂的睫毛都停在固定的弧度,各种神色都凝固在眼瞳中。   以过去的倒影为锚定点,真正的“命运”在此降临。 第162章   易逢初降临在自己过去的倒影身上, 第一时间检查了浑身上下藏有哪些东西。   在手机的介绍下,他得知先知随身携带的手杖,是由他的蛇牙与鳞片锻造的S-级命运领域道具, 名为「赌誓银杖」。被银杖攻击到的对象,将被迫与手杖持有者赌幸运值高低,输者的运气会被尽数划给赢家。   简而言之,这简直是一件为命运领域异能者量身定制的道具,能让易逢初越战越幸运,同时让敌人越打越不幸, 直到最后,对手甚至可能左脚绊右脚原地去世。   除此之外,先知披着的白斗篷、内侧隐藏口袋里的怀表和放大镜也都是高阶道具, 分别是梦魇领域B+级的「裁梦衣」、时间领域A级的「逆时之钟」和窥秘领域A+级的「窥破迷雾的镜片」。   可以说, 先知看起来衣着简洁, 不带装饰,实际上全身都挂满了道具。   要是有位窥视领域异能者经过, 朝他看一眼, 恐怕能一眼看到各领域力量散发出的五颜六色的黑。   在价值连城的神秘道具之中,易逢初还从口袋深处掏出一件格格不入的物品——一只巴掌大的普通木质小火车玩具。   是想带回去送给布莱斯的啊……   易逢初眼神复杂, 盯着掌心上小小的火车半晌, 叹了口气, 放在先知刚刚摆弄的旋转木马模型旁。   房门打开又合上,卧室内变得空无一人。   只有旋转木马仍然在圆盘上不停歇地跳跃、转动着, 发出齿轮旋转咬合的咯吱轻响。   易逢初来到花园里透透气,在月色下漫步于花间小径, 雪白的斗篷尾摆随风飘扬,如同一段流动舒展的月光。   在明亮的银月下, 他伸手停在半空,指尖轻轻拨动着人们命运的丝线,演奏着常人无法听见的乐章。   透过那些仆人、侍卫们的命运,易逢初溯源而上,顺着赫卡特以荧光在众人眼底繁衍、监视留下的痕迹,追溯到了她本人。   刹那间,易逢初看见了赫卡特的所在之地。   她存在于——这片领地范围内的每一寸土地上。   赫卡特的神性形态像萤火,也像散发荧光的苔藓,但不管是哪一种生物,都具有繁衍能力极强的特征。   在与老公爵相遇后的近二十年时间里,赫卡特足以耐心地根植在这片土地深处——使得每一捧土壤下都隐藏着荧绿的植被,每一块砖瓦深处都滋生出若隐若现的荧光。   她藏身于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中,或许连风和雨里,都隐藏着她的根系。   易逢初转身望向金碧辉煌的公爵府,那里也不例外。   在洁白如童话的府邸墙壁内部、湛蓝如天空的塔尖之下,都遍布着赫卡特的一部分!   所有人口中早已失去踪迹的公爵夫人,实际上从未远离过公爵府邸,从未远离过她的“家”。   自始至终,她都近距离地看着她的丈夫与孩子,用一种奇特的方式陪伴着孩子们成长……   易逢初攥住赫卡特的命运线,与普通人相比,她的线更为繁多复杂,无数通体散发出淡绿荧光的细线相互交错、纠缠,没那么容易一眼摄取到她命运中的所有讯息。   如果说普通人的命运,只是一道浅浅的涟漪、一束涓涓的细流;那赫卡特这种等阶的异能者,其命运就像气势汹汹的海浪,冲刷而下。   ——但这海浪仍然无法抵抗地,被命运之主握在手中。   一条手腕粗的银蛇顺着肩膀无声无息地滑下来,一口咬在赫卡特的命运线正中,弦断似的声音回响在命运河畔,惊起剧烈的波澜。   赫卡特根本来不及反抗,那些遍布各地的薄薄苔藓就尽数枯死,表面闪烁的荧光黯淡下来,变成一层毫无弹性、黯然无光的植被。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   就在赫卡特的气息彻底消失之后,恍若有一支无形的画笔落下,在赫卡特的神性形态上涂抹了一笔生机盎然的新绿色。   「重塑」的力量在画中倒影的梦境中蔓延,将梦里这个死亡的“赫卡特”重塑复活,眨眼间就变得活蹦乱跳。   易逢初:“……”   他有些匪夷所思,明明母亲是画中倒影一生噩梦的来源,也是祂充满畏惧、渴望逃离的对象,但为什么祂还勤勤恳恳地复活梦里母亲的倒影?   就好像祂明知道会被灼伤,仍然不愿意离开这带来不幸的火焰。   易逢初不信邪,又用各种方式杀死过赫卡特。   第二次死亡前,赫卡特已经意识到,有某位不可违逆的存在对她产生了杀意,荧绿光点部分钻入河流、隐没在云层之中,却都被命运层面的手段秒杀;   第三次死亡,赫卡特凝聚出了人形,试图与自己的“眼睛”们交换身份,隐藏在领地上的众多臣民们之中,但身上的提灯形高阶道具「新生熔炉」却毫无征兆地失控,火焰瞬间反噬、吞没了她的生命力;   第四次死亡,赫卡特没用自己的身体,而是将荧光主体塞进一只不引人注意的野兔体内,可在最脆弱的同化过程中,野兔受惊地逃窜于丛林间,一头撞死在树干上,连带着赫卡特的主体意识一同溃散;   后来还有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易逢初站在月光中,鎏金双眸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不禁啧啧称奇。   居然还有点好玩啊。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不断看赫卡特逃命下去,看看她还能达成哪些死法……   但世界底层开始传来层层震荡,如同巨型机器崩坏前的嗡鸣轰响,令易逢初很快清醒过来。   易逢初遗憾地收回手,叹息一声:“不能再玩了!再玩下去,整个梦境都要碎了……”   他目前的目标,是策反画中倒影,帮助祂脱离朗基努斯的掌控;   而不是在画中倒影的梦境里反复雷点蹦迪,导致自己被彻底踢出梦境,一切从头再来……   于是,易逢初克制地握住拳头,按捺住玩心,认真分析刚才的现象:   “一直以来,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这是画中倒影的梦境,既然是梦,那逻辑和事实有时候就并不重要,会在一定程度上为祂的主观印象让步。”   “只要在梦境主人的潜意识里,‘赫卡特’是不可战胜的、不可杀死的,并且她的阴谋永远会顺利实现,那赫卡特就真的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梦境被外力入侵,易逢初能够杀死赫卡特千千万万次,下一个“赫卡特”也将在画中倒影的梦里站起来,这几乎是梦境底层的规则之一。   “所以,我最应该对付的对手并不是赫卡特,以她的等阶,她还够不上格。”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喃喃:“我应该对付的,是真正主宰这个世界设定的梦境主人,以及祂潜意识里的牢固印象……”   作为一个未成年伪神,易逢初都不抱期望画中倒影能主动挣脱朗基努斯的控制,但至少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噩梦里,祂不要坚持不懈地帮倒忙吧?   沉吟片刻,易逢初转身回到公爵府邸中,敲响了埃里克主教的房门。   时间不早了,一把年纪的埃里克主教已经在做安然入睡的准备。   于是,出现在门后的老人面露困倦之色,清瘦的身形外罩着一件宽大的睡袍,头上戴着水母般鼓鼓囊囊的睡帽。   老人眯起眼睛,疑惑地打量着这位午夜而来的神秘来客,辨认出易逢初似乎是一位强大的异能者。   嗯,等阶很高……甚至似乎、可能、也许,比他曾有幸面见过的教皇殿下更高……   呵呵,门外这位看起来年轻俊秀,实际年龄说不准比他还大许多呢!   埃里克在心底得出这么一个惊骇的结论,随意握着门把的手不自觉松开,略显拘谨地贴到身处:“夜安,阁下。请问您是……?”   “我也是公爵的客人,您可以叫我‘先知’。”   易逢初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以前的自己的代号,朝埃里克主教露出一抹微笑:“明天就是丰收季了,真是一个万众瞩目的节日啊。听说这是您主持的第二十次盛典,是么?”   “是、是啊。”   老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捉摸不透这位陌生强者有何企图,只是怔怔地点着头,连带着睡帽鼓起的圆弧也一弹一弹,活像一只翕动的水母。   “我有一个有趣的提议。”易逢初笑着微微俯身,投下的阴影给即将入睡的老人带来几分心理压力,让埃里克睁大眼睛,紧张地聆听。   只听神秘的来客语气中透出兴味,如同在与同伴分享恶作剧计划,显出表里如一般的年轻:   “一成不变的开幕是多么无趣?这次的盛典,主教先生是否有意愿换一种全新的主持开场的形式呢?”   埃里克主教是个内心保有童趣的老顽童,闻言眼睛一亮,认为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能给人们带来惊喜的主意,表面上却维持着沉稳。   他谨慎地打听:“您的意思是?”   “我这里,确实有个计划……”   易逢初抬手间控制时间的流动,在两人周围构造出一片与外界隔绝的地带,详述了他的想法,微微笑道:“请问您意下如何呢?” 第163章   丰收季当日, 天空尚且蒙蒙亮,缥缈的晨雾还在大地上徘徊,鸢尾花家族治下的领地就已然苏醒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庄、城镇里赶来, 无论是驾着神气十足的马车的,还是一鞭鞭赶着破旧驴车的,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相同的、喜悦的笑容。   按照惯例,盛典将在一处无比宽阔的广场上举行。   站在场地里极目远眺,远处是一道道随风摇摆的金黄麦浪,田边堆着小山坡般起伏绵延的秸秆堆;   近处的广场中心, 则矗立着自然雕刻者的神像。   在神像温和的注视下,层层石阶堆砌而上,形成一座便于神职人员主持典礼并赐福的圆台。   “真期待盛典开场啊……赞美自然, 赞美丰收!”   一位农夫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 抓起草帽轻轻挥动, 驱散面前的一只蚊蝇。   忽然,他感到手肘似乎触碰到了身后的路人, 连忙一边道歉, 一边转头看去,随后神情怔了怔——附近村镇的居民大多相互认识, 可这位静静站在农夫斜后方的女士, 却令他感到异常陌生。   陌生女人戴着一顶黑色宽边圆帽, 发髻整齐地盘在脑后,只有几缕淡金的卷曲碎发留在耳侧。   帽檐投下的阴影模糊她的面容, 但一双独特的鸽灰色眼眸格外引人注目,荧绿的瞳孔恍若会发光, 眼底盛着清浅的笑意。   农夫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这位美丽的女士, 您是从远方的城镇赶来参加盛典的吗?”   “是啊。”   戴着黑圆帽,身着红黑两色长裙的赫卡特轻轻颔首:“今天,将是我的孩子彻底长成的日子——我特意来此见证。”   “您的孩子恰好出生于丰收季吗?”农夫把赫卡特的话语理解成了,这位夫人的孩子会在今天度过宝贵的成年礼,于是祝贺道,“那真是值得期待的一天。”   “感谢祝福,”赫卡特意味不明道,“也要感谢……有你们参与祂的诞生。”   什么“祂”?   农夫疑心自己听错了,正想再问,赫卡特却已经提起裙摆,随着人流步入广场。   她抬头仰望着高大的神像,一想到神灵的部分权柄即将被她攥在掌心,蓬勃的野心顿时开始鼓胀。   血液逐渐加速流淌,将炽热感传播全身,冲刷掉赫卡特心中莫名而来的恐惧和不安感。   不知道为什么,从昨夜开始,赫卡特潜意识里就总觉得——有一位很恐怖的存在正在针对她。   那种感觉,仿佛她已经被对方反反复复杀死、碾压过许多次,濒死的痛苦和绝望在灵魂深处烙下阴影,一旦被隐约触碰,就给她带来无法言喻的畏惧。   但是……为什么呢?她在怕什么?   她是不是遗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赫卡特自己也感到茫然。   作为梦境里的NPC,她已经被自动清除不该存在的记忆,更不记得自己昨晚刚刚在死亡边缘仰卧起坐过。   只有在反复死亡中酝酿的恐惧残留了下来,如阴影般笼罩在赫卡特的心头,似乎在对她做出最后的警示。   但随着赫卡特步步迈向广场中心,计划胜利的曙光映入这双野心勃勃的荧绿瞳孔,这最后的半点不安也被喜悦覆盖,让赫卡特露出近乎明媚的笑容。   上午九点前,人们乌泱泱地汇聚在广场里。   赫卡特皱了皱眉,悄然引导一些路人侧过身,为她让出一条道路,径直来到演讲圆台前,站在人群中最靠前的几排。   时至整点,远方钟楼传来悠扬浑厚的敲钟声,无数停歇在广场周围的白鸽被钟声惊起,猛然展开双翼冲向云霄。   白鸽投下的影子与阳光交错,埃里克主教整理一下绣着教会图纹的衣襟,一如往年那般,郑重地登上圆台。   这位慈爱的主教在当地颇有名望,他刚一登台,喧哗的人群就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只剩下老人和缓而有力的声音传遍整个广场。   “感谢自然雕刻者,庇护我们迎来丰收,也让我们同胞聚集在这里……”   除了赫卡特之外,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倾听主教的话语。   因此,也没人察觉到——在圆台上,泛着一层微不可查的反光,似乎某种液体还未完全挥发,在地面留下发亮的水渍。   这当然也是赫卡特的杰作。   在太阳还没升起时,她操纵了一个烂醉如泥的醉鬼,让他跌跌撞撞地离开酒馆,带着满怀叮叮当当的酒瓶子来到广场,斜靠着圆台喝酒。   盛典开幕的场地周围,自然会有侍卫彻夜巡逻,严加看守。   尤其考虑到丰收季点燃秸秆的习俗,守卫们会着重控制易燃物的进出,不会放任醉醺醺的男人擅自靠近。   不过,那是在没有神秘力量介入的“一般情况”下。   当天凌晨,侍卫们眼底都浮现出荧绿的光点,如同夜间纷飞的萤火虫落在了眼瞳中,蒙蔽了他们的视线。   于是,侍卫们竟然纷纷像是看不见醉鬼的身影那样,放任他用满身的酒气亵渎演说台,酒瓶杂乱地散落在神像前。   常年被酒精侵蚀神经,醉汉的双手常常不可抑制地颤抖,所以当他喝得尽兴、对月高举酒瓶时,手摇摇晃晃,不小心泼出大半瓶酒液。   接近无色透明的酒水浇在圆台上,漫过石台边缘所雕刻的谷穗、太阳、树藤等图腾,将赞颂神灵的小天使形象浸透得模糊不清,汇聚成浅浅的水洼。   隔着晃荡的酒水,醉汉与平台表面那一张张被浅浅水波扭曲的天使笑脸对视,混沌的意识倏然清醒几分,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生怕被侍卫队追责,他没有对外声张,立即鬼鬼祟祟地抱起酒瓶,猫着腰逃离了场地。   而在赫卡特的介入下,接下来经过的路人、巡逻的侍卫、最后前来检查场地的官员,乃至于真正登上圆台的主教本人……   他们都出于各种理由,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圆台本身的异常。   【阴谋】领域想要隐瞒的事物,注定不会为人所知——哪怕那层酒液始终在原地反射着微光,也具有十足的隐蔽性。   所有负责场地事宜的工作人员都想:   几十年以来,丰收季从未出过任何差错,而神职人员又掌握着神灵赐予的力量,怎么可能遇见危险呢?   更何况,领地上都是虔诚的信徒……往年的经验告诉所有人,根本不会有人尝试破坏丰收季。   在赫卡特的蓄意引导中,每一个轻视懈怠的念头都像一片雪花。   ——当雪花堆积得足够多时,就是雪崩真正到来的时刻。   思绪回到现在,赫卡特微微笑着,察觉到埃里克主教的演说即将来到尾声。   时间差不多了……   她在心底嘀咕一声,朝着前方的某位子爵投去幽幽的视线。   中年的子爵先生站在人群最前端,滚圆的肚子撑起外套的纽扣,在梳理整齐的两撇胡须下,露出焦黄的牙齿。   当赫卡特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子爵忽地喉间微痒,烟瘾如同海啸般毫无预兆地汹涌而来,催促他着魔般地摩挲指腹,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烟斗、烟草和火柴。   好痒啊,喉咙好痒,好难受……   真是浑身都不舒坦,如果,如果能吸口烟草的香气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把子爵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在丰收季的开幕上,在自然雕刻者的神像前,吸烟斗是多么亵渎的举动?   但烟瘾发作的焦虑就像口渴,只要不得到满足,就永远无法平息。   子爵的双眼渐渐失去聚焦,不知不觉中,冷汗已经打湿了名贵的丝绸衬衣。他神经质地、焦虑地抠着手指,浑浑噩噩地想:   不,他只要吸一口,只要一口……就能让他感觉好很多!   让他避开旁人的视线,悄悄吸一口吧,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不会有损他往日的虔诚和体面!   如此想着,子爵心虚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微微俯下身,急不可耐地掏出口袋里的火柴,双手颤抖着将火柴擦亮。   火星被点燃,一股巨力忽地撞击了子爵的手臂,让那根火柴脱手而出,精准地滚落到圆台上。   如果时间停滞在此刻,人们就能看清——   子爵如梦初醒般的愕然神色;   在酒精滋养下瞬间窜起的焰火;   还有无知无觉地进行演说的白发老人。   每个人都在无意识间,完成了赫卡特计划中的一个微小环节,最后串联成环环相扣的链条,在神灵的见证中,上演一幕最为荒诞的戏剧。   “我们在此共同感谢自然……”   埃里克主教的声音仍在继续。   风势助长下,火焰迅速在那层酒精表面蔓延,烧成灼热的火圈。   台下的旁观者们都没来得及反应,烈火就如同一只从地缝中伸出的火红巨手,合掌间将主教瘦削的身影拢住。   人群寂静一瞬,只听有人惊恐地喝道:“快救火!”   唯有赫卡特仍然微笑着,甚至笑意逐渐加深。   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连赫卡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那个新来到庄园、能够躲过她的“繁殖”的农庄女孩,还有那位莫名停留此地的命运领域第一顺位……这些不定因素,居然都没出现。   或许今日,连天命也站在她这边吧。   唯一的缺憾,就是赫卡特原本认为,让她的亲生儿子亲手点燃大火,将这场献祭仪式推向最高潮,能够更加深刻地震动厄尔诺斯的内心,让女儿的心灵彻底孤立无援,只能依靠母亲、听从母亲……   不过这点小小的缺憾,仍然在赫卡特的忍受范围之内。她只需要在主教被烧死之后,在混乱的人群里随便挑选几个心灵薄弱的人,就能达成同样的目的。   ——或早或晚,大火注定会降临。   赫卡特抬眼望向主教,以目光为媒介,让荧绿的光点在主教体内迅速繁衍。   简单的火焰,当然不足以烧死【重塑】领域的中阶异能者,但她能利用自身的神性形态,刹那间禁锢住主教的一切反抗与活动。   在蛰伏的十几年间,赫卡特从来没有在神职人员们身上动过手脚,生怕引起神灵的注意。   唯有今天,她就是要让自然雕刻者愤怒,然后窃走祂倾泻的怒火!   认为计谋即将得逞,赫卡特正要露出胜利的笑容,却发觉台上发言的“主教”,仍然在声音机械地重复:   “我们在此共同感谢——感谢——”   在身躯崩裂的咔嚓声中,“主教”的身体倏然裂开,如同一尊被火焰烧毁的雕塑,露出胸腔部位处盘踞的一条细蛇,以及中空的躯体内部存放的大捧鲜花。   人群哗然,只见火焰顺着缝隙侵入雕塑,点燃那些娇艳的鸢尾花,花瓣在烈火中扭曲,化为一束束艳丽的彩光冲上天空,绽开一朵朵美丽的烟花。   哪怕是在白昼,这些经由“重塑”力量塑造的烟花也足够醒目,星星点点斑斓的焰火在空中交织重组,最后在天幕中组成一行清晰的字迹:   “让我们共同赞美自然!”   字迹出自某位神秘的先知,如游蛇般潇洒飘逸,后面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似乎在对赫卡特露出嘲弄的笑意。   在震撼中安静几秒,人群跟着惊喜地欢呼起来,共同高举手臂祈祷:“赞美自然!”   咔嚓、咔嚓……   ——这不仅是“主教”外形的仿真雕塑裂开的声音,也是赫卡特的微笑彻底崩裂的声音。 第164章   昨晚, 易逢初向埃里克主教提出的建议便是:“您已经亲身主持过十几次盛典了,这次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新的开场方式呢?”   “例如……让一具与您一模一样的雕塑上台主持,然后在致辞末尾时, 绽开一朵朵漂亮的烟花,给所有观众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于是,在易逢初友好的提议下,就有了赫卡特眼前的这一幕。   如果单单是埃里克主教用【重塑】力量雕琢的仿真塑像,那也只能做到徒有其表;   但当命运之主亲自为雕塑编织虚假的命运线,给予它有心跳、有思维、有命运的假象……   那它就能以假乱真——至少, 足以蒙骗过赫卡特的感知与判断!   怎么会这样……   欢呼祈祷的人群中,赫卡特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后颈逐渐僵硬、酸麻, 但她始终一动不动地死死紧盯着天空上的那个微笑表情。   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支撑不住, 两颊仿佛被当面扇了一巴掌那样火辣辣的。   怎么会连她的荧光, 都没能发现自己正在一具死物中繁衍?   能做到这一点的,必然是位阶远高于她的存在!   反复死亡留下的恐惧烙印再度滚烫, 赫卡特下意识想要逃离, 身躯渐渐溃散成一团庞大的荧绿光点。   光点如同萤火虫般回旋、舞动,试图遁进人们心底的秘密与阴谋, 将自己分散藏在每个人的心灵世界。   然而, 流动的时间在赫卡特周身凝固起来, 就像空气在变得黏稠、胶质,封锁从物质世界到心灵世界的所有逃生路径, 将她彻底禁锢起来……   毕竟,生命怎么可能逃得过时间?   哪怕是阴谋领域的神性生物, 也不行!   纷飞的荧光僵住,一道轻笑自赫卡特身后传来, 饶有兴致地询问:   “为什么不笑了,赫卡特?”   “我还以为,你会很欣赏我为你特意设计的,别开生面的盛典开幕。”   易逢初口吻遗憾地感慨。   就在这时,和之前易逢初对赫卡特下杀手时一样,阵阵涟漪般的震荡自世界核心传来,天边舒展的云层、空中展翅的白鸽、喧闹的人群,以及台下满意地捋着胡须仰望烟花的埃里克主教——   万事万物,都因梦境主人的意志而停滞下来。   而在孟司游眼前的命运之书上,就是命运改写值在飙升到85%后,又开始极速跌落。   一行行金字被抹消,一章章被改写的新篇章变得虚幻,孟司游在怔愣中意识到:   是构造这场梦境的伪神,正在潜意识里否认这样的结局!   对于母亲日积月累的恐惧和臣服,令画中倒影下意识觉得,母亲赫卡特是不可战胜的……   这样根深蒂固的底层逻辑,哪怕是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也仍然成立。   以至于,当赫卡特的阴谋得到落空时,画中倒影的第一反应并非是终于能够结束这场噩梦,而是开始怀疑梦境逻辑的正确性,并试图纠正且重启这个bug。   一时间,孟司游倍感荒谬,几乎要笑出声。   这还怎么打?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梦中的赫卡特,甚至远比现实中的原型更为强大,简直立于不败之地!   孟司游习惯性扭头,寻求先知的建议或指令,发觉这位高位者的神情始终淡然自若,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先知以手杖轻轻点地,庞然的压迫感,瞬间如溃堤之潮一般无穷无尽地涌来,一抹银白的色彩自杖尖为起点,飞速向四面八方蔓延,眨眼间就涂抹了这场梦境的二分之一。   以他们所在之处为分界线,整个副本世界的一半色彩尽数被银白覆盖——   色彩缤纷而和谐的天空、麦浪、房屋皆被抹去,目力所及之处,唯有圣洁、纯粹到极致的白色,如同大地覆雪。   而就在那片茫然无尽的银白中心,一座尖顶高塔拔地而起。   白塔周身被一条银白的巨蛇环绕,恍若传说中的通天之塔,一直从大地深处升起、顶立至高远的苍穹,散发出令孟司游几乎迫切想要俯身叩拜的气势。   那条环绕塔身的巨蛇过于逼真,洁白的鳞片映在人们眼瞳深处,带来烈日灼烧般的痛意,孟司游险些要以为这是哪位神性存在的真身。   远眺着这浮现在梦境里的银白国度,孟司游神经深处不断回响起尖锐的警报声,仿佛千万把轻薄的利刃剐过耳膜。   在极端尖锐、刺入骨髓的危机感之下,他的思绪卡顿一瞬,随后心底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降临在半边梦境中的,似乎是……伟大的命运之主、群蛇之王、叙事者的神国!   庞大的力量从外界强行灌入,命运的神国与伪神的神国雏形相互碰撞,哪怕易逢初已经有意识克制收力,画中倒影的梦境也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的边缘。   但层层叠叠的正无穷符号在命运神国中浮现,如同一片片雪花般自银白大地间飘起,赐予画中倒影的神国雏形“首尾相连”、“时间轮回”的概念,一次又一次强行逆转这种崩溃的倾向。   大地震颤,天空哀鸣,两座神国的边缘不断相互倾轧、排斥又融合,最终被易逢初拉回介于毁灭与新生之间的状态,维持住一种诡异的平衡。   在神国相撞的余波中,孟司游死死按住双耳、紧闭双眼,以防御的姿势蜷缩起来,大脑一片混乱。   他想,先知居然能召唤神国……祂真的是他最初见到的“先知”吗?   能拥有如此庞然、以权柄概念构筑的神国的,只可能是真正的神灵!   想到这里,孟司游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立,冷汗直冒。   他脖颈僵硬地朝先知——不,叙事者的方向转过一个微小的弧度,又在极端的颤栗感中,硬生生止住动作。   所以,这位神灵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真身降临在过往的幻影身上的?   他一直无知无觉地面对了真神多久?   孟司游开始拼命回忆,他自认为向来谨言慎行,应该没有在叙事者面前做出过什么不敬之举吧?   易逢初无暇理会孟司游心中的震惊,维持两个神国间的平衡就像在走钢丝,对于力量把握的精准度要求极高,祂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一条粗壮的银蛇从斗篷下钻出来,自行从易逢初身上脱落,在祂掌心之中化为一柄弯月般光辉皎皎的短刀。   易逢初垂下金色的眼眸,将短刀递于厄尔诺斯面前,在对方惊愕茫然的目光中说:“这场噩梦,已经持续太久了。”   “我愿赐你斩断痛苦轮回的刀刃,予你一个重新踏上命途的机会。”   神灵的叹息声缥缈如烟,恍若隔着遥远的时空传来,但也真切地敲打在厄尔诺斯心头,击起圈圈涟漪。   易逢初猜测,作为局外人,没有人能够在画中倒影的梦境里,杀死祂潜意识里不可能战胜的对象。   ——除了代表祂的部分自我意识,有一定梦境所有权,并且与祂交融又分离的厄尔诺斯可以。   命运轻笑着说:“现在,你可以选择举起这把刀,斩断轮回悲剧,也可以选择放下它,从此永坠噩梦的怀抱。”   “我期待着你的选择。”   厄尔诺斯的目光落在月光般的刀刃上,瞳孔微微颤动,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   她……她能有选择的权力吗?   她甚至只是画中倒影分隔出来的微不足道的童年意识,从来都只是噩梦里随波逐流的NPC,上演着一场场结局早已注定的悲剧……   所以,她也能拥有权力做出自己的选择,并且替代主体终结梦境吗?   不知过了多久,厄尔诺斯忽然动了。   她近乎虔诚地双手捧起刀刃,神赐的利刃触感异常冰凉,像是由高山之巅最为纯粹的坚冰打造,这种寒冷直接穿透物质、传感到灵魂深处,冷得令厄尔诺斯肩膀一颤,却仍然用力地握住短刀,不肯放开。   新月状的刀锋锐不可当,厄尔诺斯肩头有几缕银白长发垂落,刚刚拂过刀锋,就被整齐截断,轻飘飘落到地上。   厄尔诺斯意识到,这把刀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锋利,而是自锻造之初就附带着“斩断”的因果概念。   万事万物,只要经过刀刃,就必然会被不可逆地分开,哪怕是流水也将无法再度汇流。   握紧短刀,厄尔诺斯感到自己像是把一轮朔月攥在了掌心,刀刃朝灵魂散发的阵阵寒意,恰能让她从浑浑噩噩的麻木之中惊醒,提醒她——   她还活着,她还有举起尖刀的力气,她还能发出诞生至今的第一声呐喊!   在命运无声的注视与鼓励下,厄尔诺斯缓缓来到荧光海面前,点点荧光见逃脱无望,便汇聚成赫卡特的身影。   “厄尔。”   哀伤地呼唤着女儿的昵称,母亲的眼睑之间第一次溢出晶莹的泪水,如同一池令人沉溺的、母爱的潮汐。   “你真的要用刀刃对准,一直以来支撑你、关注你、爱着你的母亲吗?”   “我挑选最恰当的时机与你父亲相遇,就是为了准备你的诞生;   我用整整八年呵护着熔炉中孱弱的火焰,是为了确保你能健康无暇地降生;   我抛弃了曾经熟悉的丛林,在坚硬的砖缝深处生根繁衍,是为了能时时刻刻见证你的成长……”   被困于时间的囚笼里,赫卡特表现得就像一位普通的慈爱母亲,指尖拭去泪水,情真意切道:“哪怕是今天,或许你不理解母亲在做什么,但你也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你从我的血液中滋长而成,这是我们永远依偎在一起的纽带……而在今天,你真的想要斩断这段纽带,从此孤身一人,面对庞大得可怕的世界吗?”   厄尔诺斯嘴唇轻颤,紫色眼瞳中同样溢出伤感与怅然。   “妈妈……”   握紧刀刃的手指松了松,似乎动摇了一下,她无言地张开双臂,扑进母亲怀里。   赫卡特轻抚着女儿的银发,眼神仍然充满爱意和悲伤,但嘴角却有一刹那的轻微扬起。   用人心的情感编织罗网,这是阴谋领域的异能者向来最擅长的。   在拥抱的瞬间,赫卡特的心微微安定下来,她近乎傲慢地确信,厄尔诺斯已经重新归于她的掌控之中了。   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利用厄尔诺斯与那位命运领域的强者周旋,趁机寻找脱身的……   赫卡特的思绪骤然断裂。   瞳孔猛地收缩,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那柄朔月般散发银辉的刀刃,径直从她的后背穿过胸膛,只露一丁点儿刀尖。   刀锋恍若穿透赫卡特的灵魂,让她感到自己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死亡,代表本质的荧绿光点开始黯淡,构成身体的苔藓开始枯萎。   “妈妈,”厄尔诺斯仍然埋在赫卡特怀里,仿佛一个渴望接受母亲哺乳的孩子,只是洒在她脸上的唯有猩红的血液,她释然般地露出笑脸,“妈妈,原来您也会流血吗。”   “我也爱您,只是……我不再敢相信您承诺的爱与未来了。”   厄尔诺斯握紧神赐予的刀刃,这也是她仅有的能够握紧的东西。   ——此为终结轮回之刀,此为斩断宿命之刃,此为……   新生之钥。   厄尔诺斯握紧这把“钥匙”,以此打开命运的新篇章,寻找到通往画中倒影所在的噩梦核心的道路。 第165章   银蛇化作的弯刀被厄尔诺斯送进母亲的胸膛, 正如一把钥匙插进了对应的锁孔,将梦境世界真正的核心呈现在众人眼前。   丰收季热闹的场景变得扁平,化作一副笔触细腻逼真、庞大得描绘进世间万物的油画。   易逢初抬手, 轻轻触碰挡在天地之间的巨幅油画,指尖染上流动的斑斓色彩。   他并不讨厌这样漂亮的力量呈现方式,但一到他手上,这些色彩就失去了重塑的性质,变成普通的颜料。   略感失望地叹一口气,易逢初抬起手杖在画布上切割出一人高的细缝, 如同地球神话中的摩西分海般,骤然分开这些缤纷的色彩。   易逢初最先迈步,穿透这层画布, 随后孟司游和厄尔诺斯便如梦初醒, 立即紧随其后。   在缤纷绚丽的色彩背后, 是一片被黑暗所笼罩的荒芜大地,曾在丰收季中死去的灵魂们身形透明苍白, 面色迷惘, 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   在这些游魂中,孟司游也捕捉到了几道熟悉的人影——   艾瑟尔太太的脖颈不自然地歪折向一旁, 脑袋沉重无力地耷拉在脖子末端;   安娜的双眼被抠挖去, 只剩下一双鲜血淋漓的血洞, 盲目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还有孟司游此刻使用的身份“孟娜”,在母亲口中长相精致得像小天使的女孩, 死相却是全身遍布烧焦的痕迹,大大小小的燎泡使她面目全非……   易逢初的视线扫过这些静悄悄的游魂, 抿了抿唇,没有言语, 继续向前。   孟司游沉默地跟随着叙事者的步伐,在重重苍白的亡魂之间穿梭。   恍然间,他感到自己像是在穿过一道道悲剧落幕后降下的帷幕,所能触碰到的,唯有这场悲剧留下的冰凉余烬。   荒芜的大地上毫无遮挡,一行人很快行至这个世界的尽头——   那里矗立着一幅流光溢彩,仿佛由纯金打造的画框。   七柄巨大的刻刀歪歪扭扭地钉在画框上,锋利的刀刃穿透一道漆黑影子的胸膛、头颅和四肢,使影子只能紧紧背靠着画框,固定出一种类似于被钉在刑架上的“惩戒”姿态。   人影浑身都被污浊的黑色覆盖,只有头顶的冠冕仍然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这顶强大却罪恶的冠冕由整片领地的建筑、珍藏和生命浇筑而成,框架中能隐隐辨认出教堂的尖顶、公爵庄园的城堡,以及数不清的高低错落的平民房屋。   凝视冠冕几秒,就能看见无数哀嚎扭曲的脸从光辉熠熠的宝石中浮现而出,其中也不乏孟司游曾见过的脸庞。   这就是梦境的主人,画中倒影了……   厄尔诺斯抬头仰望着主体,还沾着母亲鲜血的脸庞上,露出了感同身受的悲戚神色。   两者同出一源,她比谁都更为清楚,画中倒影本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窃来的冠冕,终将以血的代价偿还。   届时,梦境世界将与冠冕上的领地轮廓一齐坍塌,伴随画中倒影的神魂溃散,成为陪葬品。   易逢初同样看出画中倒影的状态差得出奇,看来以凡人之躯承载自然雕刻者的力量,实在是给祂带来了过重的负担与诅咒——体内不属于祂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奔腾、怒嚎,如剧毒之物般由内而外地侵蚀身心,留下满身伤痕。   金眸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伪神,易逢初叹息一声:“画中倒影……你现在,还剩下多少清醒的意识呢?”   “……”   这还是第一次有生命能够勘破梦境表里,一路来到画中倒影面前。   画中倒影积年累月被侵蚀的意识,久违的清明了一刹那。   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祂似乎恢复了一些与人交谈的能力。   “主体!”   厄尔诺斯最先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激动之情,匆匆向前几步,急迫要与另一个自己分享好消息:“赞美命运赐我以刀刃,我终于做到了……我终于能够鼓起勇气,亲手杀死噩梦中一次又一次禁锢我们的牢笼!”   “噩梦,终于迎来了结束的这一天。”   厄尔诺斯流下喜悦的泪水,声音透出些许哽咽,“我们无法释怀悲剧也会终结的,我们能够等到迎来新生……”   “杀了我。”   画中倒影的话语如此孱弱,却又如此清晰地在荒原上回响。   厄尔诺斯关于未来的畅想被打断,双唇无意识地颤抖着,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画框中的黑影。   “求你们……杀了我。”   显然,画中倒影已经不再能听见外界的声音,祂的意识近乎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磨灭,只剩下一抹绝望却清晰的念头——   祂在请求站到祂面前的所有生灵,能够彻底了结祂的生命与痛苦。   厄尔诺斯被彷徨无措的情绪淹没,她下意识扭头,看向赐予她利刃、承诺她新生的命运之神,表现出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依赖和信服。   “一切生灵都有其宿命,我不会干涉你们的选择。”   顿了顿,易逢初又平静地询问道:   “不过,你杀死母亲的幻影、一路走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求这样一个毁灭的结局吗?”   厄尔诺斯张了张嘴,习惯性地想说:可是创造她的主体都已经决心走向毁灭,她还能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话没说出口,她手中神赐之刃的寒意就再度传遍全身、穿透灵魂,给厄尔诺斯带来惊醒般的颤栗感。   她意识到,仁慈的神灵愿意赐予她新生的机会,主体“画中倒影”的故事已然不可逆转地走向尾声——可她的命运,还没有。   此时此刻,命运将选择的权力平等地放在她与主体面前,主体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毁灭的按键……那她呢?   她不再被主体代表,不再被任何其余人左右,命运在静候她的答案——只是她自己的答案。   一抹前所未有的光彩,在厄尔诺斯的眼眸深处亮起,如同昏黑的天际终于亮起晨曦,象征着一天的开端、万物的新生。   “我……”   犹豫着吐出一个音节,厄尔诺斯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寒冷如坚冰的刀刃紧紧贴着掌心,却给予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与勇气。   “我愿接过主体的一切遗憾、痛苦与重担。”   厄尔诺斯望向荒芜的焦黑大地,以及大地上无数徘徊不去的亡魂,一字一句承诺:“我愿付出一切代价,带着祂所珍视却无力挽回的人与事,走上祂未能走完的道路。”   她不想再困于噩梦,也不想再囚于过去——   这一次,厄尔诺斯渴求追逐未来。   命运之神轻轻颔首,旁人无法从祂莫测的神色中揣测,祂对这个结果是满意或不满。   下一刻,只见那支雕刻游蛇的银杖倏然洞穿了画框上的人影,将伪神定格在永不再流动的时间里。   就像从树上摘取一颗沉甸的果实那样,易逢初抬手摘下画中倒影的冠冕,在手中轻掷、掂量两下。   冠冕在祂掌心掷起、又落下,仿佛只是一件随意抛掷的玩物。   有那么一瞬间,易逢初确实想到了不幸丢失部分权柄的自然雕刻者,但是……   对方守不住自己的领域,关祂什么事?   祂看起来像是那种,无偿归还丢失权柄的大善神吗?   现在权柄碎片落到了祂手里,虽然【重塑】与【命运】不太兼容,两个领域之间并无吸引力,但让易逢初就这么白白送还给别的神灵,那还是有点亏的……   要是自然雕刻者想找回力量,那就带着诚意亲自前来,征求祂的意见吧!   于是,易逢初只经过了极为短暂的思索过程,便笑着对厄尔诺斯说:   “或许,我的神座下还缺少几位从神侍奉?”   怔愣一瞬,厄尔诺斯立即以虔诚的姿态跪下,顺从地压低头颅,银发纷纷散落,垂落至地面。   “侍奉您,是我无上的荣幸与归宿。”   额头轻轻碰了碰神灵跟前的地面,厄尔诺斯克制住因感激而颤抖的声线,郑重承诺:   “我愿在尘世、在画中、在无尽虚空,传颂唱响您的名,千千万万次。”   神灵微笑首肯,冠冕自祂的指尖无声落下。   就此,命运座下的从神诞生。   与此同时,命运之书在孟司游眼前簌簌翻动,叙写着终章:   「这里没有光辉的殿堂,没有恢弘神圣的音乐,但在命运的见证中,神灵亲手为祂的侍从加冕。」   「愿祂的功绩与尊名永垂不朽。」   作为旁观者,孟司游也不禁感到几分激动,心脏在胸膛内加速跳动。   他想,他这算是见证了命运之主的从神诞生、臣服到加冕的全过程吗?   自此之后,神秘世界谈及重塑领域,也绕不开叙事者的影子……祂无声无息地站在幕后,却悄然掌控了复数个领域的话语权!   神灵之间的权柄交替与加冕礼,他居然能成为唯一的观众,这何其有幸……   就在孟司游以为这里没他的事儿了,他只需要静静等待副本结束的时候,叙事者忽地向他投来视线。   “乌苏尔,你完成任务的效率比我想象中的更高,这次,你想获得怎样的报酬?”   在神灵专注的视线里,孟司游无措地僵在原地。   预言家虚幻的身影从孟司游脑海深处浮现,安抚般地拍了拍他僵住的肩膀。   白发金眸的祭司手捧那尊盛放心脏的金杯,毫不客气地回答神灵的问题:“我祈求真正自由的命运,以及一具与过去相同的、与我完全契合的躯体。”   对于一位神灵而言,预言家的语气和态度可算不上多么恭敬,这使得孟司游心中一紧。   幸好,叙事者看上去并不介意这点,宽容而随意地颔首:“我应允了——厄尔诺斯,重塑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是。您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   忽地想到什么,叙事者又补充道:“荒原之上徘徊的灵魂,你也可以着手为他们塑造身体了——我会给予他们一段崭新的命运线。”   短暂的怔愣后,厄尔诺斯的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赞美您的仁慈!”   她深深地向侍奉的主人欠身,随后对预言家腼腆地笑了笑:“乌苏尔先生,愿为您效劳。您有任何疑问或要求,都请及时告知我。”   祭司抬眼瞥她一眼,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哪怕是要借你的冠冕用用,你也情愿?”   厄尔诺斯面露迷茫,小心翼翼地端详一下主的神色,斟酌语句道:“本质上,这部分权柄是主的恩赐、战利品与所有物,我只是暂代执掌。只要主没有意见,我就没有意见……”   “只要主同意,如果您需要的话,我现在就能把冠冕给您。”   定定地凝视厄尔诺斯几秒,预言家判断出她的回答句句发自内心,懒散地摆手道:“重塑的力量我可不会用,你先自己留着吧。”   易逢初满意地想,成功收获一个勤勤恳恳打工人……不,从神。   那祂或许能把信徒们关于建造教会、塑造神像等琐碎祈祷,丢给厄尔诺斯完成,解放自己和分身?   这样,祂的分身们就不用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轮班待机了!   一旁,孟司游尽量减少存在感,默默想:   看起来,叙事者先生与预言家的关系,似乎还是很不错的。   不然,以叙事者看似随和、实则强势的性情,也不会默许预言家拿祂的从神打趣吧?   他甚至觉得,预言家已经得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纵容……   如果可以,孟司游甚至想多旁观一会儿,像海绵一样,汲取这些高位存在不经意间透露的神秘知识。   可惜的是,副本倒计时一结束,失联许久的系统就精准地找到了孟司游,把他传送回原生世界。   在被传送走前,命运之书还有意无意地吊他胃口:   「将重塑领域的伪神收为从神,■■■先生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将目光投向那个掌控画中倒影多年的组织。」   「不过很可惜,你貌似没有收到这次剧本的邀请函……」   「接下来的故事,有缘再来探索吧~」   孟司游:“。”   既然不打算透露给他,也不打算让他参与,那为什么还要留个开头给他看?   他居然从一本书上,品读出了浓浓的恶趣味! 第166章   现实世界, 朗基努斯的基地“永恒画作”中。   赫卡特正穿梭在一幅又一幅色彩鲜艳的油画里,她即将参与一次高层会议,商议是否要让厄命女巫接触到更核心的隐秘。   她熟门熟路地走过错综复杂的通道, 最终停在一幅水池睡莲的油画里,静美张合的素色花瓣下,水波荡漾,粼粼水面倒映着一轮虚假的皎洁月光。   赫卡特无心欣赏美景,正要迈步踏出这幅画,却只触碰到了一片粗糙而冰冷的画布。   ……什么?   愕然怔住半晌, 赫卡特才缓慢意识到:通往目的地的通道,忽然被关闭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她试着向左、向右、向后, 尝试回到其它画作里, 但都在抵达边缘时, 被一片无形的力量阻隔住。   这一刻,睡莲池所在的夜色宛如无穷无尽, 构筑起一个美丽、静谧却绝望的囚笼, 将赫卡特彻底困死在画里。   连丝毫求救声,都无法传递出去。   “厄尔诺斯, 我的女儿。”   赫卡特的心情渐渐沉下来, 但面上却露出慈爱的微笑, 她仰头望向四周,恍若在隔空注视一时闹小脾气的孩子:“是你吗?你在看着妈妈吗?”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话, 也无需使出这种招数,等妈妈开会回来, 自然会去找你,就像承诺的那样, 永远陪伴着你……”   在赫卡特看来,这只是向来好用、趁手的工具突然罢工了,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安抚住她可爱的孩子。   然而,这次的状况显然与以往不同。   理论上在画中世界无处不在的画中倒影,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乖顺而虚弱地回应母亲的话语,或是哭泣着呓语祂正在承受的痛苦。   睡莲池上静悄悄的,唯有花瓣在以固定的频率微微摇曳,漾开一圈圈水波。   夜空的寒意一点点浸透赫卡特的身体,就在这时,她猛地抬头望向天边的银月。   月亮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动了?   赫卡特眯起眼,果然捕捉到有一道银白的光芒隐约闪烁,近乎与月色融为一体,圆月逐渐在夜幕中放大,有什么东西正在月光的掩盖下,悄然接近!   等距离近了,赫卡特才隔着朦胧缥缈的夜雾看清,那闪烁的光点——是一片片反射着危险寒光的鳞片!   一条又一条银蛇在月光中游弋,鎏金的兽瞳在黑夜中发出悚然亮光,如同在烈火中淬炼到极致的耀眼熔金。   群蛇游动的姿态蜿蜒优雅,看似缓慢,实则转瞬间就用冰冷的身躯缠住了赫卡特的脖颈和四肢,冷得赫卡特猛然一颤,从怔愣中惊醒过来。   赫卡特下意识挣扎起来,双手死死扼住蛇身,想要挣脱束缚,但这些蛇的身躯正如磐石般不可动摇,而且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哪怕以赫卡特的等阶,不用呼吸也能够存活,但仍然一时间产生了两眼一黑的窒息感!   银蛇细密鳞片覆盖下的肌肉异常矫健有力,若非赫卡特已具有神性、不是纯粹的人类,她的脖子恐怕会在瞬间被绞断,身首异处,成为群蛇的美餐。   与此同时,更多蛇张开血盆大口,獠牙轻而易举地深入血肉,如同刀叉切开甜美柔软的红丝绒蛋糕,鲜红的“果酱”淌出,给赫卡特带来被分食的剧痛。   画中世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意料之外的强大敌人?   赫卡特的下一个反应,就是溃散为无数荧光的神性形态,退可分散逃脱,进可侵入对方的双眼,扰乱群蛇的精神、与之缠斗。   她的身形顿时变得虚幻,散作无数荧绿的光点闪烁、纷飞,部分光点试着沉入睡莲池,隐藏好生机的火种,以免所有荧光全军覆没。   只要,只要有一个光点留存下来……   赫卡特执着地想,那她就不会真正死去!   那条原本缠住她脖颈的蛇抬起头颅,注意到荧光分散的趋势,不耐烦地拍了拍尾巴,霎时间将荧光禁锢在一片有限的空间里。   荧绿的光海惊惶地抖动,开始在脑海中翻找与之相关的隐秘情报。   神性形态为蛇类,而且力量疑似属于【时间】之类的领域……   越是猜测群蛇的由来,赫卡特越是感到心惊。   难道,是命运领域的那位新生真神?!   来不及品味内心的绝望,荧光海洋的声线恢复平静,她忍受着许多荧光被敌人一口口吞噬的痛苦,尝试与这位一照面就进行绞杀的冷血掠食者交谈:   “这位尊敬的阁下……或许,我们能试着谈一谈?”   “我们显然不处于同一个领域,甚至从未谋面,嘶……我们之间大概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赫卡特的声音断断续续,但仍然坚持表达出了祈求的意愿,听起来诚意十足。   群蛇面面相觑,似乎在进行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商议。   在几秒令人忐忑不安的寂静后,其中一条蛇嘶嘶吐出蛇信子,发出戏谑的陌生男声:   “‘谈一谈’?”   “不,我认为要对付一位狡猾的阴谋家,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给她开口争辩的时机。”   另一条蛇牙尖犹带血丝,张口吞没荧绿如苔藓的光点,嘴巴咧开的弧度恍若一抹惊悚的笑容,接话道:   “更何况,智慧生命发明语言,是为了相互理解与沟通——可在阴谋的世界,语言只是为了欺瞒、掠夺与进攻。”   “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群蛇游动,如同暴风雨中海面上升起的浩荡漩涡,鳞片相互摩擦间,发出轻笑般的簌簌响动。   在它们的啃食之中,赫卡特毫无还手之力,构成神性形态的所有部分都传遍了细密的剧痛。   感官错乱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经受火焰舔舐、灼烧般的痛苦,恍若——   百年前她于人间放的那把火,时隔多年,终于在此刻烧进了她的骨髓。   半晌,涟漪交叠、动荡的睡莲池恢复平静。   盛宴结束,群蛇如同退潮的银浪般缓缓离去,退出画框。   油画外,易逢初还维持着先知的装扮,拄着手杖站在画框前,姿态悠闲,脊背挺拔,如同一位为欣赏艺术而驻足画廊的绅士。   但在白色兜帽投下的阴影中,祂却睁着一双野兽般冰冷的金色竖瞳,神情异常专注地凝视着油画,见证荧绿的光海如何在画里翻涌、挣扎,最终却难逃被分食殆尽的结局。   “嗯……”一条条分身蛇融入祂的身体,易逢初品味一下,若有所思地喃喃,“居然是抹茶蛋糕的味道吗?”   泛着荧光的苔藓物质口感绵软,带着奶油似的细腻口感,只是有点偏苦——   以易逢初的口味,如果更甜一点,或许会更美味。   点评之际,最后一条蛇也从画框里钻出来,嘴里还衔着一只样式复古的提灯,这是赫卡特手持的S级生命领域道具“新生熔炉”。   指腹摩挲着提灯表面的灯罩,易逢初微微笑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感谢您的款待,赫卡特女士。”   提灯中火焰摇曳,祂的身影也随着光影晃动,消失不见。   ……   “组织的一位高层成员,在昨天会议前被确认失踪了。”   “据一位时间领域异能者的追溯,她最后留下踪迹的地方,就是‘永恒画作’——可怜的赫卡特,她踏入了一幅画像,然后再也没能出来。”   厄琉斯听着对方暗含怀疑的话语,精致的面庞神色微动,挑起眉梢。   这些日子里,厄琉斯都没有再得到朗基努斯的联络,大概处于某种观望、考核期;   没想到,先前负责接待她的笑脸男再一次出现,居然是为了探查赫卡特的死亡。   她很快意识到,朗基努斯是在……怀疑“厄琉斯”这个身份,在画像里动了什么手脚?   这倒也在易逢初的预料之中。   毕竟“永恒画作”在此之前从未出错过,朗基努斯也不知道新任“画中倒影”已经是命运之主的从神了……   从他们的视角看,大概就是刚刚给磨合期的合作伙伴展示了这些通道枢纽,不久之后就发生了奇诡的命案。   更何况,赫卡特位阶不低,能力同样诡异难缠,那么能无声无息地解决赫卡特、甚至让她连求救或警示都无法传递出去的“杀手”,必然实力尤为可怕。   赫卡特是阴谋领域八阶,而能让她消失无踪的敌人,要么是能够争夺神位的九阶伪神,要么就是背后有真神加持的八阶强者。   ——而被命运黑山羊侵蚀附身的厄命女巫,恰好符合后者的特征。   笑脸男从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浮夸地做出抹眼泪的动作,哀叹道:“赫卡特向来是我们组织忠诚而核心的成员,她的失踪,实在是让我们人人自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知道您是否听闻过她的名字呢?”   红发的女巫端起红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神色,只听她语气漠然道:“我苏醒不久,对于如今神秘界的许多人或事,都并不了解。”   不等笑脸男继续说些什么,厄琉斯就倏然转动双眼,黑色巩膜中的山羊瞳格外邪气横生,使笑脸男感到脊背发凉。   她决定先发制人,主动轻声询问:“特意来问我这些,是在怀疑我吗?”   在极具压迫感的气场震慑中,笑脸男讷讷开口:“请您理解,组织上下都很重视这件事……这、这只是对每位成员的例行检查罢了……”   “那祝你们快些排查出真相,”厄琉斯冷笑道,“如果你们内部已然混入一些真神的走狗,而你们甚至无力辨认敌人与朋友,那我或许要考虑终止与你们的合作关系了。”   “只怕我无法得到你们的助力,反而会遭到拖累……其实没有你们,我也不过是需要更加谨慎一些,多花一些时间来重新熟悉、布局如今的形势罢了,十年、百年还是千年,我都等得起。”   厄琉斯正是要摆出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让朗基努斯反倒更珍视与她的“合作”,从而减轻自己的嫌疑。   其实仔细想想,赫卡特本来也不是她杀的啊……   本体易逢初动的手,关她厄命女巫什么事?   这么想着,厄琉斯顿时更加不心虚了。   说话间,以球状结构连接的纤长手指微动,有节奏地敲击在桌面上,“啪、啪、啪”的轻笑给人带来说不出的紧迫感。   果不其然,在无形的施压之下,笑脸男已经逐渐忘却他是来怀疑、观察厄琉斯的了。   恍若“调查方”与“被调查方”的身份被置换,涔涔冷汗浸透笑脸男的后背,他连忙陪笑道:“请您相信,朗基努斯绝对拥有与您同行的实力和诚意!”   说了一堆套话以表敬意,笑脸男低头看了看手表,起身向厄琉斯鞠躬,态度中增添几分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恭敬:   “我已经打扰您许久了,在此与您告别。”   “如果有什么事务要联络,您可以对着油画呼唤我的代号,‘彩绘笑面’,我会很乐意为您这样的淑女服务的。”   说着,他脱下帽子行了一礼,退进挂在墙壁上的油画里。   厄琉斯望着彩绘笑面消失的方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本体没有让厄尔诺斯直接封锁所有画像空间,一锅端了朗基努斯,就是为了查明这个组织背后的秘密和来历。   她有预感,朗基努斯的核心在离她越来越近了……   “赫卡特消失,那她在组织里占据的席位呢?”   厄琉斯支着下巴,微微歪头,如暗火的红发纷纷滑落肩头,“是不是应该轮到我坐一坐了?” 第167章   >>诸神游乐场>>禁区>>闲谈   等级限制:游玩者限行   【理讨】最近的星象, 大家还看得懂吗?   №0(楼主):   如题,本人是从业四百年的资深星象师,但近来的星象变动好大、好凌乱啊, 问问同行们都怎么看?   №1:   楼主是说这个吗?[附图:窗外夜空照片.jpg]   不乱啊,这不是和往常一样吗?   №2(楼主):   ……不,楼上可能误入了,我说的星象,是指神秘世界的虚幻星空,从里面能窥探到领域的掌控权和变迁、高位存在的动向等隐秘讯息。实体的星空, 万界均有不同;但神秘含义上的星象,是无论在哪个世界看,都是相同的。   №3(楼主):   通俗来说, 如果普通人和玩家的生命重量只是一粒沙, 那八阶及以上的高位存在, 祂们的生命形态就像璀璨的星辰、燃烧的烈阳甚至是吞噬一切事物的黑洞……   祂们单单只是存在着,庞大的能量就能够辐射、影响无数事物, 巨大的质量使无形的时空弯曲, 最终在虚空中照亮一片黑暗,组成“星象”。   №4 纷争煽动者:   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1L是哪家跑出来的小朋友?连星象是什么都搞不清楚, 快回家抱着奶瓶找妈妈, 在睡前听一听《神秘界基础常识》吧!   №5:   纷争哥一如既往的攻击性极强呢。   №6:   楼上上的戾气别太重了, 星象本身也是挺冷门一学科,如果没有涉猎, 那不了解也很正常。   №7:   没错没错,毕竟看星象很容易看到不该看的, 然后轻则疯癫,重则暴毙, 这年头谁还研究星象啊(爽朗地笑)   №8:   这年头谁还研究星象啊(爽朗地笑)   №9:   这年头谁还研究……等等,原来是我自己啊,不嘻嘻。   №10 群星观测会:   楼主观测得没错,最近的星象变动太大了,预估高层的力量大概会出现一次大洗牌。   就在前几天,对应阴谋领域的星盘中,一颗比较亮的星辰毫无预兆地陨落了,我们也不敢猜到底发生了什么……   №11(楼主):   啊,果然各位同行看到的星象都这样吗!原来不是我熬夜占星把脑子搞坏了啊。   №12:   哇哦,听起来好神秘~大佬们方便说说,星象有哪些变化吗?   №13:   只靠观察,就能猜测到许多隐秘信息,可恶,有点心动了!想学!   №14:   楼上冷静一下,据权威机构统计,星象师的死亡率高达78%,是所有神秘学职业里最容易暴毙的职业,顺便一提,第二名是69%的民俗学者……   这样能打消你作死的念头吗?   №15:   草,死亡率比民俗学者还高九个百分点,此职业大凶()   №16:   果然人数稀少的冷门职业,都是有其冷门的原因的……谢谢14L防沉迷,差一点入坑了。   №17(楼主):   对,占星这门学问比较危险,如果没有专业人士的指导和保护,不推荐自己尝试哦。   你们只是好奇的话,我可以分享一下我的占星结果。   №18:   好耶!(欢呼)   №19:   lz大善人,守护宝藏帖!   №20(楼主):   除了之前的朋友提到的阴谋领域星象变化,还有重构领域的星盘,变动得也很奇怪。   从几百年前开始,代表自然雕刻者的主星就变得黯淡了,有另一颗新星分去了祂的光辉,呈现出少有的双主星系统。   №21:   什么?代表真神的星辰也可能黯淡?!   №22:   “分去了光辉”……该不会是有高位存在篡位?   №23:   这么说的话,怪不得近几百年来,自然雕刻者的教会规模好像缩减了,神迹也逐渐不显于人前,原来一切冥冥中都有星象对照……细思极恐啊。   №24 群星观测会:   关于这个,我有话说!   №25 群星观测会:   由于情况罕见,我特意长期观察过重构领域的星象。那颗新星的状态一直很不容乐观,光芒时明时暗,周围还环绕一层灰黑色的浓雾,和原本的主星互相吸引、排斥又碰撞,很难预测接下来的发展。   №26(楼主):   没错。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双星系统星盘的结局,无非就是一颗主星吞没另一颗……   №27(楼主):   但没想到,大概就在阴谋领域那颗星辰坠落的前几个小时,新星忽然光芒大涨,位置发生了巨大的偏移——祂居然横跨大半虚幻星空,被吸引进了命运领域的星象里。   №28:   救命,命运那位又有大动作了?   №29:   哈哈哈,原来是命运冕下啊,那就不奇怪了(战术性后仰)   №30:   好可怕……这是也被银白天灾吃掉了吗(恐惧)   №31 群星观测会:   看着不像。要是被吞噬的话,应该会直接湮灭陨落的。   №32(楼主):   硬要说有的话,更像是成为下级从属了?   №33(楼主):   现在的命运领域星盘,是主星异常能量集中强盛,就像一个质量无穷大的黑洞(可能和命运冕下实力强大有关),周围环绕着四颗附属星辰,其中两颗是死亡和重构领域,对应着命运座下冥河圣灵和那颗新星,另外两颗均是命运领域,应该是命运使徒和眷族祭司。   №34:   路过插一嘴,命运使徒布莱斯殿下的那颗星辰也挺怪的,时隐时现,有时候能观测到濒临陨落的征兆,可能状态不太好哦。   №35:   可能是以前神战的后遗症?   №36:   啊啊啊布莱斯大人是命运领域少有的良心担当了,千万不要有事啊!   №37:   应该没事,命运冕下会庇佑使徒兼门徒的吧?   №38:   祈祷ing   №39:   等等!lz是不是少说了一位?命运神子呢?   №40:   +1,小道消息看,神子位阶必然也很高,不应该没有对应的星辰啊。   №41(楼主):   关于这个……其实我问过周围的同行,从未有过能观测到神子殿下的星辰。   №42(楼主):   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命运领域似乎具有一定程度上干扰、隐匿星象,屏蔽观测和占星的能力。例如命运冕下登上神位之前,那些命运顺位者们的星象都是无法被观测到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用了“隐身”状态。   直到命运之神诞生,祂的力量实在是太醒目了,加之可能也没有再隐藏的必要,我们才能看见命运星盘。   №42 群星观测会:   没错没错,所以我们业内都猜测,神子的星辰被祂的父神隐藏了……因此还诞生一个神秘的说法,“命运之暗星”。   №43:   嗯,保护未成年(?)神性生物幼崽的个人隐私……这很河里!   №44:   楼主楼主!想问问命运领域的星盘里,能找到末日预言家和厄命女巫的星辰吗?   №45:   同问,这两位就不是命运冕下的追随者了,他们的星辰会以何种方式体现呢?   №46(楼主):   这两颗星星,位于距离主星的更远一点的边缘地带。   №47(楼主):   由于力量形式不同,厄命的星辰散发着危险的暗紫色光芒,会带动周围的细小尘埃、星屑无序运动;而预言家的星辰……运动范围就比较大了,时常跑来跑去的,我也说不准这代表着什么。   №48:   笑,别人的星辰都稳固在一个位置或轨迹,预言家的星辰却在满地图乱跑是吧()   №49:   普通的叛神者——老老实实躲在暗处不被发现;   最猖狂的不臣于神者——在星盘里跑马拉松,让神时而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前窜过去了(大拇指)   №50:   好啊,所以预言家表面上对命运冕下嗤之以鼻,实则和祂藕断丝连的??   №51:   关注点歪一秒,原来占星术那么强大,可以看出这么多高位阶的隐秘讯号吗?   №52:   其实不是……我也是星象师,但根本看不见那么多情报的,大部分星盘都像是被迷雾笼罩,什么都看不见。   主要是楼主很厉害,应该属于行业顶层的大佬了(点烟)   №53:   dl,楼主这个水准能无偿分享占星结果,我们就偷着乐吧,要雇佣这个水准的星象师,至少要一次百万积分(抱拳)   №54:   好家伙,我们论坛这么藏龙卧虎?!   №55:   坛除我佬()   №56:   宝藏帖,且看且珍惜!   №57 平平无奇记录者:   路过说一下,命运领域的那两位就是藕断丝连……暗地里,绝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或协议!   №58:   哦?这有什么说法?   №59:   是不是有新瓜?(兴奋)   №60:   朋友,有瓜,速来.jpg   顺便给51L递板凳扇风~   №61 平平无奇记录者:   前几天,我正在记录者小屋里平平无奇地工作着,忽然遥遥感到一阵海啸般的力量震荡,而且还是很熟悉的命运领域力量……   我小心翼翼戴上过滤精神污染的道具,探头一看啊,哦豁,原来是一个特殊副本又爆了,而罪魁祸首的神国虚影还停留在副本世界之上,那里有一座巨蛇环绕的白塔——没错,正是命运冕下的神国。   №62:   然后呢?我好急啊!   №63:   (在房间来回踱步)(对空气打出几拳)(焦急地等待)   №64:   另外提一嘴,记录者小姐也是胆识过人,居然敢顶着被精神污染、力量余波爆头的风险,坚强地站在第一线……   №65:   吃瓜人是这样的(确信)   №66:   这才是真正的战地记者(大拇指)   №67 平平无奇记录者:   然后?然后我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没错,是我的防护道具一瞬间全部报废了(笑)   №68:   人没事就好(祈祷)   №69:   不过还是有点点失望的……就这结束了?   №70 平平无奇记录者:   当然没有结束,瓜友们!   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去向管辖那片区域的同事要了副本记录……题外话,我本以为同事会因副本销毁而崩溃写检讨,没想到当事人情绪异常稳定,据说是那个副本情况很特殊,忽然坍塌消失也不需要记录者负责……赞美命运,放过了一位可怜无助的打工人!   №71:   乐,对命运的期望已经从“求求不要报废副本了”,变成了“求求报废一些不需要负责的特殊副本”吗?   №72:   没办法,人们总是喜欢折中的(敲木鱼)   №73 平平无奇记录者:   说回正题,根据副本记录看,这次玩家进入副本时状态特殊,意识深处多带了一位命运高位者的灵魂。   而众所周知,命运领域一共就这么几位有名有姓的强者……究竟是谁呢?好难猜哦。   №74:   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桀骜不驯的预言家!   №75:   肯定是了,上次见他和厄命女巫对峙,抛弃了一具新躯体……大概是灵魂暂居在有缘玩家的意识里了。   №76 平平无奇记录者:   所以你们不觉得巧合过头吗?预言家前脚偷渡进副本,后脚命运的神国就降临了……我觉得,预言家根本就是目的性极强地进入了那个副本,为了替命运查明某些事情,起到探路、搜查的作用。   №77:   好他个浓眉大眼的预言家,嘴上说着什么不臣服于祂、不做命运的奴隶,暗地里就为老朋友冲锋陷阵了……   №78:   原来真正每天胆战心惊,随时可能被命运冕下迫害吞食的,只有我们这些弱小无助的神性生物(哭)   №79:   我倒是有点看懂了,命运冕下这样的布置,相当于把对的任务交给对的人——明面上的工作,交给使徒与教会,让祂们带领信徒为祂征战、歌颂祂的尊名;暗地里的谋划,要是不方便直接摆到台前的,就交给预言家。   №80:   +1,而且预言家混迹在游乐场,某种程度上情报可能更灵通吧,能从各个玩家、势力那里捕捉到风吹草动……命运冕下的布置,恐怖如斯!   №81:   所以,这就是星象上预言家满图乱跑,和主星若即若离的原因?   №82 翻开时间:   感慨一下,命运的势力也是飞速发展起来了啊,教会规模和影响力不断扩展,手里的王牌也越来越多了。   №83 翻开时间:   使徒主传达神谕与引领教会,祭司主编写教典和统领眷属,冥河圣灵主防御与惩戒,预言家主暗处工作和情报讯息,还有那位不知将起到什么作用的新从属……   №84:   明明命运还算是新神吧?可已经逐渐有老牌神灵的底蕴和从容了!   №85:   亏我还一直以为,祂的日常就是狩猎一点小零食,没想到不知不觉中,祂就已经做了这么多……原来真正蠢的是我(笑)   №86:   要不然怎么人家能成神呢?   №87:   命运冕下恐怖如斯!   №88:   命运冕下恐怖如斯!   ……   [系统提示:经楼主申请,此帖涉及高位隐秘情报,已被删除。]   [请各位用户安全上网~] 第168章   厄琉斯意识到, 光是成为朗基努斯的合作伙伴,还远远不足以接触到组织的核心。   走上向他人表示诚意、积攒绩效、换取信任的常规晋升通道……   这样的效率,太过低下了。   一旦把希望寄予“向xxx证明自己”, 就无异于把主导权亲手交给对方,这是她——以及她背后的本体都不愿意,同样也不屑于做的。   与本体一脉相承的性格与思维模式,让厄琉斯更习惯于把主导权把握在自己手中。   现如今,厄琉斯想取代赫卡特在组织高层中的席位,也自然而然地想:   要她努力争取朗基努斯的接纳吗?   ——不, 恰恰相反,她要让朗基努斯不得不祈求她的加入与帮助!   那么,她应该怎么做呢?   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厄琉斯抬起墨绿的眼眸, 若有所思地望向墙上的油画装饰。   从先知记忆里的“万物解构会”到朗基努斯, 赫卡特均能稳定地占据一片举足轻重的位置,而她手里最大的底牌, 无非就是她掌控的画中倒影。   依赖这些隐蔽性极高、错综复杂的画作通道作为后盾, 朗基努斯的根须才能无声无息地遍布九大维度,最大程度上保证成员集会、交流、通行的安全与便捷。   现在赫卡特这位“伪神缔造者”已死, 朗基努斯应该急迫地需要一个保险手段, 保证画中倒影能继续稳定而忠诚地为他们服务。   目前在易逢初的示意下, 厄尔诺斯还没有暴露自己已经恢复清醒意识、并且反水的事实,仍然维持着“永恒画作”的正常运行, 所以朗基努斯的需求还不够急迫,仍有缓冲、思考、权衡的余地。   但厄琉斯想, 或许她能在背后推一把,让朗基努斯面临的事态更加油煎火燎——   紧迫得哪怕不信任厄琉斯, 也只能微笑着邀请她走上高层席位,把许许多多保密程度不低的秘密展现在她面前。   “厄尔诺斯。”   另一边,命运的声音在从神耳畔含笑着响起,使她骤然睁开紫罗兰色的眼瞳,朝那些错综复杂的画像通道投下冰冷的注视。   “是时候闹出一场乱子了。”   ……   几天之后,一个帖子无声地出现在论坛某个角落。   >>诸神游乐场>>闲聊区   【理讨】上司疑似暴毙了,应该着手准备跳槽吗?   №0(楼主):   首先大致说一下前情提要吧~众所周知,九大维度包含万千神秘组织,而lz正是其中某个组织的一员。   听起来是不是很神秘,很高大上?   №1(楼主):   而且,就和小说里喜欢描写的那样,lz所在的组织同样拥有独特的理想信念,不懈地朝着不为人知的远大目标前行着……   但是以上这些,统统和lz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lz,只是一个迷迷糊糊被招进来的苦命打工人!   №2:   听起来有点意思,抢下板凳吃瓜~   №3:   我坐地板!   №4:   www楼主我懂你,谁还不是万千NPC中最普通的一个呢?   №5:   平平淡淡才是真()   在神秘世界执着于远大理想什么的,听起来不是热血漫主角就是反派啊!   №6:   有点好奇啊,楼主自称普通打工人,那是怎么阴差阳错进组织的?一般而言,这些神秘组织的标准都比较严苛吧?   №7:   +1,感觉楼主应该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8(楼主):   这个啊,你们不要想得太复杂了……再怎么神秘的组织,总归也是需要平凡而劳碌的工蚁、默默干普通工作的后勤人员的,对吧?   №9:   传下去,楼主是邪恶组织的后勤位杂兵!   №10:   真正的后勤杂兵看到这里,已经感同身受地流泪了(心碎)   №11:   哎,拍拍楼主,我们打工人NPC都不容易啊(点烟)   №12(楼主):   出于保密的需要,不方便透露更多具体的信息,只能说,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这个组织需要大量绘画相关的人才……   而lz本人,是一个父母双亡、穷困潦倒的美术生,恰好从初中开始接受了组织内部成员的匿名资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lz大概被默默观察了几年,意外得到资助人的青睐,然后一毕业就稀里糊涂地被引荐上岗了。   №13:   啊这,说得好听是“青睐”,说得不好听一点,其实是看楼主的家庭状况最好拿捏吧?   №14:   有一说一,换我是神秘组织成员,我也觉得招楼主这样的人最省心。   №15(楼主):   所以,大家能看出lz在组织里是个什么地位了吧(扶额苦笑)   №16:   看出来了,可有可无的底层地位()   №17:   楼主实惨,姐妹/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的话~   №18:   不过,lz居然懵懵懂懂活到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精神正常地发帖,只能说傻人有傻福了,也蛮幸运的……   №19:   沾沾lz福气   №20(楼主):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21:   那还是无福消受的,本人目前做散客玩家正好,一身轻松~   №22:   诶诶诶大家别再歪楼了!   所以楼主标题中提到的暴毙上司,到底是什么情况?   №23:   疑问+1,这种在危险边缘反复试探的组织,有什么人员折损、流动,都很正常吧?   №24:   冒个泡,其实就说游乐场最普通的玩家吧,前一天谈笑风生,后一天只剩下黑白遗照,那也一点都不奇怪……   №25(楼主):   不不不,放到别人身上都很正常,但放在前上司身上,只能说状况很诡异!   因为楼主的上司,是一个位阶很高的存在,厚码一下描述,大概是位阶比记录者、审判官都只高不低,和其他高位强者干架丝毫不虚的水准……   №26(楼主):   据我所知,上司已经在组织里面就任高职几百年了,而她本人存在的时间就更加久远。可最近,她却无声无息地失踪了,连一声求救都没能留下……你们说,组织是不是要变天了?   №27:   雾草lz这个描述!!   №28:   我天呐,如果楼主所说属实的话,那组织层次确实很高了,不像是什么十八线小集会……   №29:   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这些事是我应该听的吗?   №30:   lz在编吧?   №31:   对啊,什么高层次强者是我上司的套路,听听当个笑话就得了,你们还真信啊?   №32:   回ls,要是lz叙述的是什么强者爱上我的爱情故事,或者龙傲天老土爽文,那肯定一眼假。但lz意料之外地透露“这么强的上司忽然暴毙了”,就不太像演的……   №33:   对,要吸人眼球的话,lz编其它走向都更能投杂志变现,可lz疑似在认真考虑要不要跳槽,就……就感觉像是亲身经历()   №34:   楼主详细说说,上司的死呢?   №35(楼主):   觉得我在编故事的朋友,我也不想花时间辩解什么,麻烦你们就当看个热闹好了,不要打扰我和其他坛友好吗?   №36(楼主):   上司的死亡,在组织里保密程度很高,我们都不知道更加具体的细节。只知道上司当时是要去参加高层会议,和往常一样走进传送通道,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直到组织派人来调查,很严肃地抓住我们盘问了一遍,我们才后知后觉:好像出事了。   №37:   我靠,无声无息干掉了一个大佬,那这可能是更恐怖的大佬……   №38:   直说吧,楼主你们组织可能摊上大事了,能跑就快点跑吧(抱拳)   №39:   是不是“通道”里有埋伏?   №40(楼主):   但问题是,我们组织的交通通道都经过特殊处理,相当于一个绝对安全、隐蔽的封闭空间,而上司正是掌控这些通道的人。   按理来说,谁出事她都不可能出事的。   №41:   在与世隔绝的隐秘空间里,在对方掌控并熟悉的“安全”地带,进行了一场近乎碾压式的无声谋杀……这也太恐怖了。   №42:   好奇凶手会是何许人也?这作风太狂了!   №43:   大概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杀手的实力远在lz上司之上……   №44:   细思极恐,lz你要不还是快点逃吧?   №45:   我们这届坛友劝分不劝和,lz跳槽大胆跳!   №46(楼主):   啊啊啊我也想跑啊!现在天天坐在工位上,闻到的都是风雨欲来的气息!但是想跳槽,程序也不简单啊……   №47:   确实,这种隐秘组织,必然是严进严出的。   №48:   一个没搞好,说不定lz不用等风波来,就被组织以“你知道的太多了”为理由灭口了()   №49(楼主):   朋友们,你们可以不要对一个瑟瑟发抖的社畜说恐怖故事吗?   好吗?好的。   №50:   好的。   №51:   lz加油啊!住进楼里围观lz的跳槽保命生涯!   №52:   住楼+1   ……   №95(楼主):   救命,本来想看看人事处什么时候情绪稳定下来,好让我趁机提出辞职,但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96:   lz回来了?   №97:   捉到一只新鲜的楼主~   №98:   发生什么事了?听起来形势不太乐观啊!   №99(楼主):   之前不是说过,组织有特殊的交通途径吗?   这些通道几百年都没有出过差错,但在上司死后,可能是由于掌控它们的人消失了,这些通道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100(楼主):   无数组织成员被关在通道里,或者迷失在变得混乱无序的空间中,原本能稳定连通A地与B地的道路,逐渐蔓延向未知的荒郊野岭,让组织一下子乱成一锅粥……最后,几乎是以暴力拆解将近一半通道的代价,才终于把成员们放出来,   №101:   听起来真是多事之秋……   №102:   为楼主祈祷(点蜡)   №103(楼主):   更可怕的是,一旦在“通道”内逗留两小时以上,生命体就可能表现出异化的特质,皮肤变得像纸一样,身体轻飘飘的,变得扁平……   №104   草草草,这是变成纸片人了?   №105(楼主):   差不多吧(苦笑)好在这种异化是可逆的,修养一段时间能恢复正常,不然就永远留在“通道”里了。   №106:   ……我们还是那句话,lz你抓住机会快点跑吧!   №107:   附议。刚刚给lz的组织算了一卦,结果是大凶……   №108:   虽然和lz的联系不够深,算卦结果难以保证准确,但这显然也不是什么好预兆。   №109(楼主):   呜呜呜只能再等等了,现在情况太乱,组织上面反而开始严加管控了,不想撞在枪口上。   №110(楼主):   呜呜呜呜呜呜我补药被灭口啊!!   №111:   摸摸楼主,同为苦命打工人,简直是感同身受……   №112:   #她不想死也想去跳槽#   №113(楼主):   诶等等?   №114:   ?   №115:   又肿么了?   №116(楼主):   我一直以为,上司死后我们这批手下会被放养,或者分配到其它部门……结果刚刚传来新消息,要来新上司了?   №117:   嘶,很难说这是转机还是噩耗。   №118:   这个混乱的关口空降的上司,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更何况,看lz这个组织的规格,本身领导层也都是厉害的大人物了)   №119(楼主):   嗯,打听了一下。   №120(楼主):   好像说,新上司本来只是组织刚刚接触的合作对象,但她出手平息了“通道”的混乱,让它们恢复正常运转,所以组织虽然和她并不太熟,但也只能主动邀请她上任,还承诺了她不少好条件。   №121:   哇哦,“让组织主动邀请做部门领导”?感觉这比起从属关系,更像是相互合作、牵制呢……   №122:   听起来也是个很厉害的大佬。   №123:   啧,可我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124:   是啊,我觉得问题在于,新上司的出现……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125:   +1,而且新上司甚至不是组织知根知底的人,却在形势所迫之下,一跃成为高层之一……简直像是命运也在给新上司创造时机。   №126(楼主):   我听周围人好像也都在讨论这个,能感觉到组织无法信任新上司,但实在是形势所逼,除了新上司没人能解决问题了。   №127:   听起来,组织和新上司之间真是维持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啊。   №128:   不过,面对这样一个空降领导,lz的辞职之路会不会通顺一点?   №129:   有道理,毕竟新上司大概也很难说有多么忠于组织、多么坚持组织所谓的理想目标吧,说不定会更轻松放走lz呢?   №130:   !对哦!!   №131:   嗯……给lz运势的卦象改变了,这对lz来说,可能是好事也说不定呢。   №132(楼主):   真的吗?!!   №133(楼主):   呜呜呜我素未谋面的新上司,我要追随您……   №134:   lz也别半路开香槟,不如打听打听新上司人怎么样,有什么爱好可以投其所好吧?   №135:   替lz祈祷,最好不要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   №136(楼主):   谢谢大家的建议!我去了,等我消息!   №137:   lz加油!(握拳)   ……   №201(楼主):   汇报,现在已经和新上司见过几面了。   №202:   情况怎么样?   №203:   很好奇在混乱中一举上位的新上司,究竟是怎样的人~   №204(楼主):   怎么说呢?新上司在传闻之中,可以说是恶名昭彰、作恶多端,战绩听起来比前上司还恐怖,引得我紧张了很久。   但真正接触后,我感觉她好可爱啊,精致得像人偶一样!   №205:   lz你……你没喝中药。   №206:   精致、人偶……这些词真的能和“恶名昭彰”同时出现吗??   №207: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lz还有好色昏君的特性?不要被强者美丽的外观所蒙蔽双眼啊!   №208(楼主):   没有啦,你们不懂!   真正接触过后,新上司给我的印象,真的神秘、悠远而安静,除了有时候眼瞳深处会流露出几分邪异的气息,其余时间都很好相处,真的像一尊经过精心雕琢是人偶,和传说中的邪恶暴戾一点都不一样!   №209:   这,这还是被蛊惑了吧……   №210:   好小众的语言,无法想象新上司的形象啊。   №211:   I can't understand 思密达。   №212(楼主):   最关键的是,新上司不会说那些“组织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要加倍工作来回报”、“虽然是节假日,但组织为你们提供了培训和学习的机会,你们要好好把握”之类的PUA话术,这真是太棒了!(TvT)   №213:   草,一看这些话就拳头硬了。   №214:   所以,旧上司都是这么对lz说话的?怪不得lz丝毫不为她的死亡而哀悼呢……   №215(楼主):   说到这个就一把泪,前上司是控制欲极强的老古董类型,同时异能也与掌控人心有关,真的是最最最可怕的领导类型了()   №216(楼主):   相比之下,新上司把80%的精力用在和上层扯皮、周旋上,不嚯嚯我们这些打工人,不要求加班,也不要求每周写工作汇报,主打一个到点随便走人,说话也很温柔优雅。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了辞职一事,她的反应也很平和,安慰我不要担心,我很快就有机会自由的……   №217:   救命,听着听着我也爱上了——哪个打工人能拒绝这种类型的上司?!   №218:   懂了,新上司是虽然在外风评恶贯满盈(?),但对lz等普通人态度挺好的。   №219:   嘶,优雅、古老、人偶……   №220:   这些关键词结合在一起,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组团打A级副本call我,你怎么看?像不像我们上次副本遇到的那位?   №221 组团打A级副本call我:   我靠,真的太像那一位了!(尖叫)   №222 组团打A级副本call我:   冒昧问一下lz,你上司是不是红发绿眼?   [系统提示:该楼层已被用户自行删除。]   №223 组团打A级副本call我:   算了,想想还是不问了,我PTSD犯了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224:   刚刚是不是有刷A级副本的大佬飞过了?   №225:   怎么有楼层被删掉了?   №226(楼主):   我也没看清。   №227:   想想能让222L犯PTSD的,果然lz上司并非良善之辈吧!   №228:   雀食,lz滤镜太厚了,完美新上司疑似是跳槽不成后产生的幻觉……   №229:   也说不定新上司对下属的确不错呢?毕竟lz的运势卦象不是变好了嘛。   №230(楼主):   啊啊没想到偌大论坛,居然还能被疑似认识上司的人刷到,有点慌了……   为保命先删帖了,以后有机会可能回来开新帖,分享最新消息~   №231:   诶?好突然啊,舍不得lz!   №232:   但想到lz特殊的境遇,果然还是谨慎一点删帖比较好吧   №233:   没错,之前就想提醒lz,小心被组织成员看到来着。   №234:   虽然很不舍,但还是到分别的时候啦,楼主再见~   №235:   楼主再见,祝跳槽顺利!   ……   [系统提示:经楼主申请,此帖涉及现实隐私,已被删除。] 第169章   “永恒画作”基地, 厄尔诺斯的意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幅画之后。   将绚丽的色彩作为双眼,她在窥视着画外的长廊。   走廊尽头,戴着笑脸面具、身穿得体西装的彩绘笑面走在前方, 态度恭敬地为一位中世纪女巫装扮的红发女人引路。   厄尔诺斯的视线落在红发女巫身上,目光中带着几分困惑。   在离开噩梦的囚笼后,厄尔诺斯为了能跟上时代、紧跟主的步伐,一次性翻遍了近几年的神秘世界权威报纸,把一些重要事件记在心里——其中,就包括厄命女巫厄琉斯的复苏报道。   所有人都以为, 这位女巫拥有命运旧神的山羊之瞳,自然毫无争议地站在命运主宰的对立面,为旧神高举旗帜而战……   连之前的厄尔诺斯, 都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主命令她在“永恒画作”内掀起巨大的混乱, 又配合女巫的行动, 装作被再度掌控、回归浑浑噩噩的乖顺状态,厄尔诺斯才意识到:   原来世人眼中的“旧神傀儡”厄命女巫, 同样也是命运的侍从, 为祂而服务。   ——在众目睽睽之下,命运之神主导了一场精彩的戏剧表演, 和预言家、厄命女巫联手, 骗过了所有人!   越是深入了解, 厄尔诺斯越是对主的手段感到叹服心惊。   也不知道这位来自远古时代的女巫,又是因何而臣服在主座下的呢?   厄尔诺斯抱着画板, 好奇地朝画外望去。   只见视线中的女巫若有所感般的,微微扭过头, 沉静的墨绿眼眸回望过来。   “!!”   哪怕知道油画是她的领地,外界看不到画内的场景, 厄尔诺斯还是心里一惊,连连后退几步,层层叠叠的蓬松裙摆扬起又落下,点缀的珍珠串不安地摇晃着。   厄尔诺斯下意识蹲下身,只留眼睛露在画框之上,不确定地想,对方是不是同样感应到她了?   真是可怕的敏锐力和直觉,简直和命运冕下一脉相承啊……   命运领域的高位者,都是这样吗?   低声嘀咕几句,厄尔诺斯转身消失在画中世界深处,等待主的下一次传唤。   画像外,厄琉斯淡淡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彩绘笑面在前方引路,喋喋不休地与她搭话:   “真没想到啊,上一次带您过来,您还是我们尊贵却陌生的客人;这次走在相同的道路上,您却已然是‘永恒画作’基地的主人了……能够接待您,我感到万分荣幸!”   “我先带您熟悉一下基地环境,然后在下午两点整,安排有一场正式交予您职务的高层会议,届时将由我提醒您,并为您带路……”   “啊,对了!”   彩绘笑面猛地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窄长的小盒子,递到厄琉斯面前,“这是赫卡特留下的组织标志物,现在由您继承了。”   厄琉斯打开盒子,里面铺着细腻柔软的黑绸缎,绸缎中放置着一支熟悉的笔,这是朗基努斯的标志“锚定之眼”。   拾起钢笔,仔细端详片刻,厄琉斯发觉眼前的这支锚定之眼,与之前学者手里的有所不同——   厄琉斯掌心中的这支笔,蕴藏的力量比那支更强,看起来也更加陈旧,笔杆末端的黄铜笔夹布满划痕,仿佛经受过漫长岁月的洗礼,只能朦朦胧胧地映出人影。   敏锐地摸出笔夹上存在着凹凸不平的痕迹,厄琉斯眯起眼细看,辨别出上面的刻痕:   “寻觅净土,解构永续。”   联想到她这些天补习的历史中,万物解构会在面临多方势力的抵制与通缉后,最终分裂成两个派系,一派是主张改变自身行动准则、约束自我的“净化派”,另一派则主张寻找新的容身之地,开启全新的实验场……   难道朗基努斯现在的统领势力,正是属于后者?   扮演“厄琉斯”的易逢初分身冷静地握紧锚定之眼,垂下眼眸,心想:   就当他自私吧——   他不愿意相信,曾经的布莱斯被他口中“志同道合的朋友”欺骗了,遥远记忆里门徒充满希冀的笑容,也建立在谎言之上。   他更情愿猜测,朗基努斯在建立之初还是正常的,布莱斯的那位创始人朋友真的怀有崇高而远大的志向。   但后续经历了未知的变动,这个组织逐渐被罪行累累的万物解构会左右、蚕食,直到被彻底掌控……   所幸,命运的直觉同样提示易逢初,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并没有出错。   “噢,您在看上面的刻字吗?”   彩绘笑面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厄琉斯端详锚定之眼的举动没有特意避开旁人,引来彩绘笑面随口的介绍:   “这是组织第二代首领开始,就一直使用的标志物,象征着探索、研究与解析的伟大精神。”   第二代?   眼底的神色闪了闪,厄琉斯抿唇不语,没有打断彩绘笑面的话语。   “正是在这些精神的引领之下,朗基努斯才能规模日益扩大,一一征服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   “庸人们往往屈从于神秘,而我们——解析神秘,并加以利用。”   彩绘笑面的语气中不无骄傲:“我们会是一切奥秘真正的主人。”   厄琉斯回以一抹浅淡的微笑,对于朗基努斯远大的理想不置可否。   接下来,彩绘笑面带着她熟悉了“永恒画作”基地的大致结构。   路过办公区域时,厄琉斯看见一片宽敞的办公区域,每张堆着文件的实木办公桌旁,都还放置着画架、颜料盒等画具。   坐在工位上的人员都是低阶异能者,其间还夹杂几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他们手上都留有常年握画笔的厚茧。   这些画家表面上带着礼貌体面的微笑,坐姿笔挺端正,如同士兵般准备接受新上司的检阅,但厄琉斯仍然能从他们的目光深处,捕捉到几分惶惶不安,以及小心翼翼的观望。   “这是组织一手培育的绘画者。”   彩绘笑面介绍道,“‘永恒画作’需要消耗大量油画,它们都出自这些绝对忠于组织的画家们。”   “偶尔,也会有些画作流入外界市场,经过销售、拍卖,被引导着来到特定对象手里,以此掩盖组织数量异常的画作需求。”   “在外界,这些画家名义上属于著名艺术集会‘彩画集’,远离神秘世界的视线。”   厄琉斯点头,表示认可:“很智慧的伪装表皮。”   毕竟,有谁会把一群手无缚鸡之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艺术家,和一个野心勃勃、解析万物的神秘组织联系起来呢?   “这是当然!”   彩绘笑面显然是组织的狂热追随者,此刻也与有荣焉般地仰起头,夸张地咏叹,“朗基努斯绝不出错!”   厄琉斯轻笑一声,好心地没有提醒他,这里刚刚出过一场画中通道紊乱的乱子,所有人都对忽然发难的九阶伪神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由她出手平息的。   对于这类彻底抛弃自我思考、全心全意神化崇拜对象的狂热信徒,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不要戳破他们的一切幻想——   他们无力面对泡沫破灭之后,展露的庞大而迥异的真实世界。   “好了,这就是您的办公室了,”彩绘笑面打开一扇木门,露出一间宽敞豪华的房间,“很期待下午的会议。”   厄琉斯缓缓勾起唇角,看起来像是橱窗里忽然动起来的人偶。   她真心诚意地感慨:“我也很期待。”   ……   下午两点整,厄琉斯在彩绘笑面的引路下,准时落座在会议圆桌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猩红的房间,从地面、四壁到天花板,都被纯粹而浓郁的红色所覆盖。   细看就会发现,墙壁内部遍布着细小的血丝,有规律地发出泵送某种液体的弹动声——就好像,整个房间都处于一个巨大生物的肉体之内,在它的经脉与血肉之间,构筑起了这间正正方方的会议室。   厄琉斯若有所思地想,难道朗基努斯高层还有生命领域的高阶异能者或道具?   她的目光同样扫过她的新“同僚”们。   除她之外,围坐在会议桌旁的还有三人,厄琉斯能根据他们体现出的外貌、性格和领域特征,在脑海中把这三人分别与彩绘笑面的介绍一一对应起来。   坐在厄琉斯左侧的生命体,无法从外表辨别性别——亦或者说,它根本没有性别之分。   它的身材高挑纤细,目测有两米多高,但肩膀又比常人细窄,看起来如同林间枯树投下的瘦长影子。   它的面部是一片纯白,仿佛焊了一张白色金属打造的面具,双眼的位置只有一只大得惊悚的眼睛,虽然唇角向上弯起,却无法让人感到任何友善的情绪,透出一种似人非人的诡异感。   在营造“恐怖谷效应”这方面,它说不定会与人偶厄琉斯很有话题。   厄琉斯判断,它应该就是彩绘笑面口中的研究司司长,代号“真理之钥”。据说,它生来就是真理领域八阶的混血神性生物,带有血脉“堕落知识”。   微微眯起眼,厄琉斯在模糊的记忆里找出几个碎片——她的本体,好像曾经还杀过一只完整体堕落知识来着?   而坐在厄琉斯右侧的高层,则是一个浑身上下裹着裹尸布的女人,斑斑点点的污渍在泛黄的白布上蔓延,没有腐臭味,但有股浸泡过福尔马林似的刺鼻气味。   注意到厄琉斯的观察,女人紧紧裹在布料里的面孔转过来,沙哑的声音从裹尸布下传出来:“心灵之影。”   在彩绘笑面的介绍中,这位是人员监察司的监察长,负责透过梦境监视成员的实时思想,杜绝不忠与背叛。   厄琉斯对裹尸布微笑,虽是询问,语气却万分笃定:“梦魇领域的人?”   裹尸布礼貌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另一旁的老人插话道:“影的前身,以前可是梦魇主宰的三位教皇之一,梦魇领域八阶的神眷者!”   “可惜,自从她死过一次,再从人们充斥恐惧的梦魇深处复生归来,位阶就跌落到了七阶,还失去了神眷,沦落到和我们这群逆神者厮混到一起……”   厄琉斯下意识扭头,本以为心灵之影可能会被冒犯,但出乎意料的,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仿佛真的只是一具陈旧的尸体。   沉默几秒,心灵之影简明地补充道:“不,那不是我——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个‘我’在那次死亡中已经消失了。”   厄琉斯理解为,眼前的心灵之影,或许是从一位八阶强者的尸体里诞生的新意志,就像骸骨之下发芽长成的麦穗,由死而生,却并不相同。   不过尽管如此,心灵之影的脾气依旧很好,居然没有想打口无遮拦的同僚一顿么?   那个插话的老人似乎也笃定不会遭受报复,懒散地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小腿差一点晃到桌面上,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虽然白发苍苍,难掩老态,但老人的行为举止却显得异常年轻,好像一个永远年轻的灵魂被塞进了老态龙钟的躯体里。   这是代号“金石之王”的高层成员,与同僚们相比,他的位阶低得可怜,仅是土石领域五阶。   但作为坐拥几个世界私产的维度级富豪,他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便是提供大量资金与资源,供应朗基努斯展开各项研究。   大概这正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   接着,厄琉斯将视线投向上首——在那个代表首领的位置上,迟迟无人落座,始终空无一人。   难道首领不会前来参加会议?   真遗憾,她本来还很好奇,将万物解构会带进朗基努斯的现任首领,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思索之际,真理之钥看向厄琉斯,硕大的独眼充满好奇地转一圈,直白地询问:   “听说您曾经被旧神吞噬,时隔多年却再度复苏……所以被神吞入腹中是什么感觉?死亡是什么感觉?被神杀死,会与普通的死亡不同吗?”   “或许根据您和影的经历,我可以收获一份研究报告呢。”   真理之钥脸上维持着面具般的僵硬微笑,手指在桌面上写写画画,专注地喃喃自语,“嗯,研究的课题,就是死亡……” 第170章   “嗯, 研究的课题,就是死亡……”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滞几秒, 如胶质物般黏着、沉闷地缓慢流动。   所有视线都隐秘地落在厄琉斯和真理之钥身上,这让厄琉斯倏然想到丛林深处,野兽群中的生存法则——   群落内的地位高低,总要在搏杀、鲜血与死亡之中决定,直到弱势的一方彻底被折断獠牙、磨平利爪,奄奄一息地跪趴在强者跟前, 没有尊严地摇尾乞怜,两者之间的地位方才确定。   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谋划,在场同为八阶的真理之钥被推到台前, 恰好能试探厄琉斯的实力与处事风格。   厄琉斯挑了挑眉, 居然感到有些新奇。   在此之前, 几乎从未有人敢这么直白地挑衅、激怒她。   圆桌之上的气氛恍若拧成一根紧绷的弦,不知何时就会“啪”地一声, 彻底应声崩断。   忽然, 一道茫然的声音插进来,闷闷响起。   “首领不是让我们好好招待新成员吗?”   沙哑的声音从裹尸布下传来, 仿佛带着一股化学试剂的气息:“一见面就问这样的问题……是不是不太好?”   厄琉斯愕然。   她猜想, 首领口中的“招待”, 应该并非是友好待客的意思,而是暗含着深意吧?   怎么似乎, 心灵之影非但没有理解到表层以下的含义,还直接当着她的面、在这个时机说出来了?   千言万语在厄琉斯心头汇聚, 最终指向一个疑问:   心灵之影她,一直这样吗?   与充满活人气息的同事们相比, 这具裹在布里的尸体简直老实得有些可爱了。   “……”   显然,比厄琉斯更加不敢置信的,还另有其人。   真理之钥还好,它的面部像是由金属铸造的,嘴角平滑上扬的弧度纹丝不动,令人捉摸不透它的情绪变化;   但金石之王的反应,就要明显很多了。   老人惊诧地瞪大眼睛,随后弓起腰,扶着桌子,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手掩在胡须前做掩饰,金石之王断断续续地轻声提醒:   “影……咳咳!我想首领祂恐怕……”   然而,心灵之影没有收到旁人暗示的讯号,反而把水杯推到老人面前,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停顿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隔着厚厚的布料也能看出她的迷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不,你没有。”   厄琉斯对心灵之影露出一抹安抚般的微笑,转而看向其余两人,眸色渐渐冷了下来,左眼眼眶中的瞳孔隐约有些拉长,呈现出异化成邪异山羊瞳的趋势。   她轻笑一声,不辨喜怒:“还要感谢你告知我,原来我的合作伙伴们对我的态度是如此‘热切真诚’呢。”   一轮明月般清亮的银镜隐隐在厄琉斯双手上凝聚,她漠然地凝视着真理之钥,平淡道:“如果好奇死亡,我大可以帮助你亲身体验。”   镜面反射的光辉映在真理之钥的独眼之中,令它瞳孔骤缩,镜光恍若一根根尖锐的银刺般扎进它的骨髓,带来排山倒海的危机感。   ……会死的。   快逃!!   这样的警报声在心底拉响,真理之钥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死亡——它好像已经能嗅见坟墓之内阴潮腐烂的气味,鼻尖触碰到死亡蹁跹、扬起的漆黑裙摆了。   “哈,”无法忽略的颤栗感席卷全身,真理之钥眼中却浮现出狂热,发疯般地自言自语,“我从来只站在研究者的位置上,还没做过试验的小白鼠耗材呢……”   “但要是被您亲手送进死亡,或许会是世间难得的体验?错过这个机会,好像就再难遇见相同的试验条件了……”   作为“堕落知识”的后裔,真理之钥的三观、思维和情感显然与正常人迥异。   它生来就是为了追寻自己认定的课题,并不惜一切代价地完成研究,将万界当作试验场,将万物当作无需怜悯的实验品——在极端情况下,也包括它自己。   一滴冷汗顺着老人的额角淌下,金石之王被厄琉斯陡然爆发的气场逼得缩进椅背深处,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连忙劝架:   “没必要动手啊,和气生财嘛!我们都因各自的利益和理想坐在这里,没必要一见面就打破这种紧密的联结……”   厄琉斯笑而不语,只是手中的银镜里已经开始倒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   在场所有人的心底,都产生一种恐怖的预感:   当人影彻底凝实,演绎出他们的死相,那便是死亡的命运真正降临的时候。   这时,他们终于直观地感受到“远古的厄命女巫”、“执掌命运负面的魔女”代表着什么——   哪怕是在八阶以上的高位者之中,厄琉斯的实力同样也是最顶尖、最靠近真神的一档。   她的杀意,正如山峦在头顶崩塌而下,命运河流中的所有不幸、灾厄与恐惧都像溃堤之潮,能够瞬息间将旁人覆灭,而真理之钥等普通八阶存在,甚至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如此强大,也如此可怕……   一时间,会议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等阶最低的金石之王直接两腿一迈,以不符合老迈年纪的矫健姿态,徒劳地躲到了长背椅后面,只露出白花花还有些脱发的头顶;   裹尸布下的女人左看看右看看,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捅了娄子,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身后显现出具现化的深黑梦魇,半个身子隐没进了噩梦世界;   思维情感最为异于常人的真理之钥,则同时表现出求生本能带来的恐惧,以及对全新实验选题和条件的兴奋,上半身后仰逃避,脸上的独眼却专注地观察着镜面,像是跃跃欲试想知道自己会迎来哪种死法。   至于厄琉斯,若非她还想进一步接触到组织首领,了解到朗基努斯背后的状况……   她还真的有考虑过,要不要就现在发难,反正也就是顺手团灭的事儿。   就在这时,陌生的声音自穹顶响起。   这声音像是直接产生在房间四处的肉壁内部,音量不大,却带着隆隆的回响:“女巫小姐,我代表朗基努斯向您致歉,只求您暂时不要将利刃对准身边的同僚。”   “至于真理对您擅作主张的冒犯,我会给它适当的惩罚。”   陌生声音轻笑着,语气中透出虚伪的友善和礼仪,绝口不提分明是他提前下达了指示,让真理之钥试探、“招待”厄琉斯的。   话音落下,真理之钥脸上的独眼骤然爆裂开来,像是熟透了的果实遭受重击,混合着白色杂质的血红粘稠地溢出眼眶。   瘦长的苍白人影低低地痛呼一声,双手遮挡在创口前,拭去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浆与血肉组织。   厄琉斯抬眼望向穹顶,她意识到,首领的声音正是来自这间猩红房间的内部——或者说,这整个房间可能都是首领的一部分。   高层会议的地点,竟然就在首领本人的躯体里!   果然,朗基努斯的现任首领,是生命领域的高位存在么……   怪不得当时在雪山试图盗取命运蛇蜕的玩家之中,就有一个命运线短得异常的克隆人。   虽然陈晖身上带有焚灭净土的标志,但众所周知,这个恐怖组织只专精于暴力和破坏,几乎不可能研发并掌握成熟的人造人技术——而如果朗基努斯与焚灭净土进行合作,传授给他们这项亵渎生命的科技,那就解释得通了。   能够与那种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达成合作,真是让人很难相信,朗基努斯正在朝着美好、合理的目标前行啊。   收敛眼底思索的神色,厄琉斯哼笑一声,银镜虚影在掌心消散,她讥讽地叹道:“当然,我相信您的‘公正’性。”   首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做多余的解释。   从招揽厄琉斯的那一刻起,他就心知,这位女巫并非是他能用理想、集体等口号说服的;甚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需要任何好感或信赖做纽带。   很多时候,高位者间的合作,都无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只有利益足矣。   在首领看来,朗基努斯暂时找不到第二个厄琉斯这种层次的强者来掌控“永恒画作”,而厄琉斯也找不到第二个胆敢与命运为敌的朗基努斯……这就够了。   对于他们这些站在神灵对立面的叛神者而言,他们都没有更多选择。   唯有一面把刀刃戒备地抵在彼此腰间,一面相互紧靠着后背着力,在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撷取自己的目标。   不过,为了安抚住新加入的成员,首领仍然抛出一个诱饵,借此获得女巫更大限度的宽容。   “我当然会证明,我的公正与诚意。”   四面八方猩红的肉壁缓缓蠕动,首领的声音就从中传出来,“听闻您身负旧神的意志,希望在命运中播撒混乱和不幸,让无常、堕落的命运负面重新统治生灵——在这一点上,我们已经获得了初步的研究结果。”   安静一瞬,厄琉斯嘴角上扬,仿佛一朵黑夜中绽开的花朵,昳丽却危险:“愿闻其详。”   首领自信满满地开口:“命运的本质,是无数因果概率汇聚的集合。”   “针对单个个体来说,其身上具有千万概率不同的可能性,正如河流末端延伸而出的分岔河道,通往不同的未来。随着命运的河流向前流淌,在抵达分岔口的时间节点,河流会选择一个可能性,流进某个确定的支流,由此固定了一个未来……这就是命运恒定不变的法则。”   “那么您是否想过……如果这个规则被打破呢?”   “例如,在命运已认定某个可能性、却未真正汇入支流的瞬间,对个体命运施加‘异变’的力量,强行让河流流进另一条错误的分支……”   “哦?很有意思的想法。”   厄琉斯的上身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圆桌边缘,绿眸盛满兴味与笑意,似乎真的对首领提出的方案倍感兴趣。   她思索片刻,回应道:“我想,这或许会对命运之河造成一些错乱?”   “不过,这点错误的波澜还是太小了,就像一滴溅出海面的水滴,很快就会被庞大的全体命运抹平,甚至纠正。”   “没错,单个可能性的错乱,或许微不足道,但我们能让这些微小的错乱蔓延开来……正如一场卷席瘟疫。”   鲜红墙壁中心,忽地鼓出一个凸起,生长出一条长长的血管,卷着一瓶铅灰色漂浮旋转的颗粒物质,放到厄琉斯面前。   “如果我们在众多生灵的命运深处,都埋藏一颗混乱之种,让无数个体的命运纷纷脱离应有的轨道,形成一场规模浩大的集体错乱——”   “这就像在命运的河流中,下了一滴又一滴剧毒,哪怕每一滴的分量都微不足道,但它们的毒性累积在一起,足够让整条河流变得无序、混乱……甚至让那条驻守河岸的衔尾巨蛇染上沉疴,影响祂对于权柄的掌控力。”   “这与您的期望不谋而合,不是吗?”   首领低低地笑着,让厄琉斯联想到一条颜色鲜艳斑斓的毒蛇,“我想,我们可以共同展开这个‘瘟疫计划’。” 第171章   首领用如此稀疏平常的语气, 谈及在九大维度掀起一场命运概念上的瘟疫,没有半个字提到,那些被异变力量侵蚀的个体可能迎来怎样的后果。   仿佛在他眼里, 这些被牺牲的无知生命,不过只是一串印在实验报告单上的冰冷数字——   而用一串数字就能“毒害”一位真神,这听起来无疑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厄琉斯垂眸盯着桌上的玻璃瓶,瓶子里的铅灰色未知物质,不断轻盈地上下飘动着,隐隐沿着逆时针方向卷成一个小小的暗灰风暴, 彰显它们能够带来重大破坏的潜质。   像蛀虫。   厄琉斯想,这些铅灰物质就像细小而贪婪的蛀虫,而在它们一点点蚕食、蛀空一棵参天树木的同时, 也将伴随着无数被裹挟在命运之中的、微小的生命死去。   但朗基努斯显然不在乎这些。   无论是实验场里豢养的实验品, 还是各个世界川流不息的人群, 在这些傲慢至极的“实验者”看来,都不过是树下一批又一批, 死干净还会长出来的燃料罢了。   他们是实验样本, 是材料燃料,是资料数据, 是能够随意利用、践踏的物件……   唯独不是一个个有思想、有情感、值得尊重的“人”。   要是朗基努斯名下的研究司中, 有自愿留在这里的人类研究员, 那他们对待同类的方式,可能比诸神和神性生物还要残忍得多。   厄琉斯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玻璃瓶, 在玻璃弧面的反光中,她看见了自己仍然纹丝不动维持住微笑的嘴角。   “你们的创意, 确实令我惊奇。”   厄琉斯平静地说,“接下来就让我看看, 朗基努斯还能为我带来多少惊喜吧。”   ……   会议结束后,厄琉斯回到她的办公室。   她仔细观察那瓶悬浮物质,经过神秘力量加持的视力,能够比肩、甚至超越科技测的高精度仪器。   刹那间,物质世界存在的射线、粒子都分毫毕现,又在厄琉斯的调整中变得模糊。   最后,她看清了那些铅灰颗粒的具体形态——大致呈球状,外表遍布着凹凸不平的突起,内部则具有迷宫般复杂细微的结构,接近中心的位置还有一个更小的球体,像是核心。   这似乎是一群……放大到肉眼能够观测到色彩的细胞。   厄琉斯不确定地猜测,这该不会是生命领域的首领,从他自己身上提取、研究出来的吧?   在他的瘟疫计划里,首领反复提到“异变”这个词……   他是否和生命之树座下的灾异使徒存在某种关系?   怀着种种疑惑,厄琉斯以这些细胞为媒介,沿着命运的线溯洄而上,由“果”看到“因”。   她看到这些怪异的灰色细胞,被血肉蠕动着排进玻璃瓶的景象;   她看到这些细胞诞生之初,被母细胞分裂生出的模样;   无数细胞在眼前产生、活动、分裂、衰老和死亡……   一代又一代细胞组织的生命历程,恍若构成一条环环相扣、紧密联结的锁链,链条这一头是厄琉斯所处的现在,而另一端,连接着那位未曾真身示人的首领。   透过这些微小的媒介,厄琉斯的目光一直看到了久远的过去,窥见朗基努斯首领埋藏最深的秘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根系密密麻麻扎入天幕、倒悬生长的赤红巨树,艳丽的红色树叶簌簌作响,恍若一捧火在无声燃烧,将月色也浸染出一层薄薄的浅红。   根系扎进天空,巨树茂盛的树冠则垂落下来,低低地悬在地面之上几寸处,旁边波澜不惊的湖面映出它庞大的身姿。   这场景既诡谲怪诞,也透出说不出的神性。   任何人或物看见这棵巨树,第一反应都不会是惊惧,而会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就像面对抚育万物的母亲。   厄琉斯一眼不眨地注视着这一幕,对于巨树的身份隐隐有所猜测。   不知过了多久,树旁的湖面上泛起一圈涟漪……有人踏足了这片神异的土地。   涟漪悠悠地荡漾开,一道人影就踏着这粼粼的水波而来,平稳得如同走在平滑镜面上。   人影轻盈地站到巨树跟前,呼唤出赤树使徒的真名:   “萨琳娜。”   “灾异?”树叶簌簌作响,有韵律地组合成语言,回应这位意料之外的访客,“自从我们理念不合,你就鲜少踏足我的世界了……”   “这次前来,还是为了你身上的诅咒么?”   人影点了点头,兜帽随着祂的动作滑落,露出额头两侧的昆虫触角。   灾异使徒指了指脚下,只见湖面映出的灾异倒影,竟在异常而剧烈地摇晃着,像是电视屏幕故障后疯狂抖动的模糊影像,也像是有一个陌生的意志即将从祂的影子里挣脱出来,不甘心只作为“倒影”存在。   “诅咒越来越严重了,”灾异语气沉沉,“起初,我的影子只是时不时做出与我相悖的简单动作,但渐渐的,它开始产生独特的思维,通过本体与影子之间天然的联系汲取力量,甚至尝试平分我的位格……”   “看起来,你的影子正在挣脱。”赤树使徒的语调慢悠悠地说。   触角焦躁地抖了抖,灾异使徒难掩惶恐道:“是的,它渴望来到现实,从此成为独立的存在,不仅如此——”   “它甚至想要取代我,认为它才是真正的‘灾异’……我能感觉到,离它真正脱离我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赤树垂下一条藤蔓,晃晃悠悠地抚了抚灾异的脑袋,祂对于包括同事在内的所有生灵,都怀着一颗慈母般关怀爱怜的心,下意识地进行照顾和安抚。   萨琳娜提议:“为什么不向我们伟大的女神祈祷呢?”   “我不希望让主看见这污秽的诅咒产物,也不愿在主面前露出狼狈无能的一面。”   灾异低声提出诉求:“与我相比,你更擅长掌控灵与肉——你是否能帮我,切割出我的影子?”   “我看看……”   赤树沉吟片刻,每一片树叶上都长出一只眼球,密密麻麻的视线从茂密树冠之间投出,专注仔细地观察着灾异。   半晌,祂缓缓道:“要做到分离这道影子,的确不难……”   “但是,影子与你的关系过于紧密了,分离必然会带来负面影响。自诞生开始,影子就注定与主人形影不离,影子没了主人便不复存在,相对应的就是,人没了影子也不再完整。”   “影子几乎是生灵自身的投射、灵魂的碎片——想要彻底割舍它,就相当于你要放弃部分灵魂。”   灾异的触角又往下耷拉了一点,浓重的阴霾笼罩在祂面前。   赤树叹息着告诫祂:“而你应该明白,对于我们这种层次而言,缺少部分灵魂代表着什么。与灵共同消逝残缺的,还有一定力量、天赋乃至于位格。”   “如果与倒影分离,你不仅会成为我们三使徒之中,毋庸置疑最弱势的一位,还可能在未来被后来居上者赶超、顶替使徒的位置。”   “……”   沉默许久,灾异褪下外衣,露出底下宽大垂至脚踝的翅膀,如同身着一件灰黑色的长袍。   由于能力中异变的特性,祂当初获得神性时,选择的神性生物形态参考了桦尺蛾,一种能够迅速根据环境需求变异颜色的昆虫。   灾异坚定地回答:“你提到的后果,我都明白。可时至今日,我与影子之间早已没有回转的余地。”   “我渴望杀死它,它也渴望杀死我——这段我们不得不共生的生活,简直像是枕着尖刀入眠,连夜晚都无法真正地安然合眼,无时无刻不在相互防备,相互斗争!”   说着,灾异向前一步,朝眼前赤红的巨树张开双臂,“来吧,快开始分离吧!”   “无论是我还是它,都再也无法忍受相互绑定的日子了!”   风将树叶的海洋吹得上下浮动,像是萨琳娜在缓缓点头。   “如你所愿。”   接下来,厄琉斯似乎看见无形的力量切开空间,劈砍在灾异脚下——那与倒影连接的地方。   没有鲜血喷溅,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道影子就没有重量地翩然飘落,像是一片被风吹落的落叶,沉沉浮浮地浮现在湖面上。   整个过程异常顺利迅速,像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分娩。   厄琉斯注视着水中的影子,意识到:   朗基努斯的现任首领,竟然是灾异使徒分裂出来的倒影。   诅咒赋予他自我意识,灾异传承他生命领域的力量,赤树为他接生……   那他一步步走到今日,又是为了满足怎样的欲望呢?   为什么这样一位出身独特的高位存在,居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在神秘世界留下过痕迹和姓名?   思忖片刻,厄琉斯忽地明悟。   究竟是影子自诞生之初,就有意识地隐姓埋名、潜伏起来,还是……   他根本无法留下更多痕迹,不得不维持这种无名的状态?   从表面上看,被诅咒的对象只有灾异使徒,影子却完完全全从中获益,得以获得自己的思想,与本体独立开。   但作为目前掌握一部分诅咒权柄的神灵,厄琉斯却清楚一个事实——诅咒之下,不可能产生纯粹的受益者。   严格来说,遭受诅咒的不仅是灾异使徒本人,还有祂的影子……   影子在一方面获得的好处,必然会在另一方面悉数偿还!   厄琉斯瞬间回想起会议时,所有高层对首领的认识,似乎都只是一道在红色房间内发号施令的声音,一个代表权力中心的模糊印象。   她本以为,这是首领的谨慎作风造成的结果,是首领在有意识地防备所有人;   但现在看来,首领会不会是根本无力和外界进一步地直接接触,无法留下更多、更具体的印象?   ——诅咒赐予他新生,但也令他始终以一道模糊影子的形式存活于世。   始终痕迹浅淡,始终不完整,就像他作为灾异倒影的日子。   而驱使首领一路向前的欲望,或许就是,他想真正意义上完整地存在着。   从蛾神到咒噩之父,都不过是为他探路的试验品,他不满于自己目前的存在形态,试图二次创造自己。   剥开层层崇高而虚伪的理想口号,首领自始至终渴求的,只是让自己变得完整、完美、鲜活! 第172章   目睹完灾异倒影的诞生, 厄琉斯顺着时间线往下捋,看到首领形单影只地在偌大维度之间漂泊,居无定所;   看到影子试图与不同的生命打交道, 但关于他的印象总是转瞬间被模糊,前一天新认识的朋友们,第二天就会开始逐渐淡忘他,直到他对竭力维持联系感到精疲力尽,两者之间的缘分也彻底断绝,仿佛从未存在;   看到他意外遇见“万物解构会”, 与那群癫狂而丧失底线的科学家们共舞,那一张又一张白纸黑字的实验记录,似乎成为他能够在世上长久留下的唯一痕迹, 令他迷失在其中;   看到他在解构会分崩离析后, 带着赫卡特等延续派的成员潜伏起来, 寻找重新开展实验的净土,最终将目光投向彼时创始人刚刚死亡的朗基努斯;   看到他引诱朗基努斯的继承人信仰他, 盲目地为他献上一切, 包括躯体、灵魂和世俗意义上的身份,鸠占鹊巢地成为“第二代首领”, 一手建立了第二个解构会。   站在命运长河的彼岸, 厄琉斯见证首领在时间里摸索向前, 趔趔趄趄,兜兜转转, 也犯下很多罪恶……   而在这样无人记得、无人依靠的漫长岁月里,首领的性格同样受到负面影响。   尽管他鲜少以实体示人, 厄琉斯也能从他的行为举止中体会到,他在变得越来越乖僻无常、执拗极端。   在他的世界里, 不存在任何能够相互信赖的亲密关系,唯有他紧密的掌控、震慑的威吓、伟大的成就,能够在渺小的下属们心底烙下恐惧的痕迹——让遗忘也无法抹去那一点烧灼般的疼痛,这才能证明他真正活着。   或许在影子诞生之初,他还有希望长出一颗血肉之心,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灵;   但他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亲手把自己改造得冷血自私、暴戾可怖……变成一个血债累累的怪物。   厄琉斯叹息一声,想继续看看首领是如何创造出那瓶铅灰色的细胞毒液的。   一般而言,生命领域规则下的“异变”,只能对物质世界的生物或非生物产生作用,无法作用于【命运】这样虚幻的概念。   因此,厄琉斯并不觉得,那瓶铅灰颗粒完完全全是首领一个人的研究产物——它们的原材料确实脱胎于他,但不可能只出自他之手。   毕竟,要是首领真的那么能耐,可以把变异的力量作用于其余抽象概念,那他还至于龟缩在朗基努斯内部?   他不得直接干掉灾异使徒本人,甚至一路弑神上位?   厄琉斯倾向于认为,首领应该还有至少一位帮手,辅助他改造自身的细胞,创造了铅灰悬浮物。   然而,就在她继续观测首领的命运时,她眼前的一切倏然中断了。   中断得毫无预兆,就像电器被猛然拔掉了插头,有什么关键的信息被未知的外力刻意屏蔽了。   厄琉斯皱起眉,难得感到惊讶。   这种情况不应该出现……   命运之河于易逢初们而言,几乎和后花园无异,里面的每一道涟漪、每一朵波浪都该被祂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什么能够逃过祂的有意感知。   “……难道是分身权限不够?”   厄琉斯低声嘀咕,意识回归现实,收起了那瓶灰色物质。   满怀困惑,她却不方便在朗基努斯的眼皮子底下向本体祈祷,以免惊扰某些无形的耳目,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百无聊赖地待在办公室,厄琉斯甚至开始翻找赫卡特留下的遗物,借此打发时间。   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得很快。   嘀嗒,嘀嗒……   钟表的指针不停歇地转动,渐渐指向代表黑夜的区间。   深夜。   “永恒画作”基地的画家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工位,工作区域被一片寂静的黑暗笼罩。   只偶尔有组织成员从油画中跳跃出来,在画廊中匆匆走几步,随后又闪身进入另一幅油画,寥寥几声脚步声如同投入平静池水的石子,惊起短暂而清浅的涟漪,很快消失不见。   唯有厄琉斯仍然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半分歇息的意思。   在命运撰写的剧本里,厄命女巫的灵魂是来自久远历史的幽魂,身躯是名匠雕刻打磨的木偶——而为了扮演这些人设,厄琉斯几乎不休息,不进食,可以称得上是生活最清苦、也最违背常人作息的一个分身。   手肘支着桌面,掌心托起下巴,厄琉斯无聊地翻阅着赫卡特的日记本。   感谢赫卡特,还给她留了一本日记打发时间!   懂事的好猎物,就应该写日记!   「首领给我一件S级道具“生命熔炉”,他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比如,我可以开始亲手试验造神?」   「经过多年锻造,一具能够最大限度地承担并且锁住神灵力量的躯体诞生了!她真可爱啊,她会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厄尔会理解母亲的,我让她成为了千万世界最尊贵、最强大的存在之一,与之相对的,她也应该给我回报,让我享有“神之母亲”的荣光……」   一目十行地看过赫卡特的心路历程,厄琉斯忍住打哈欠的冲动,翻到下一页。   忽然,她顿住了。   只见这一页的内容,与先前志得意满、扭曲自负的心声不同,恍若久居安逸的潮水终于在脑海里褪去,使赫卡特察觉到滩涂上许多不易察觉,却嶙峋锋利的碎石。   发挥出阴谋领域对人心的微妙把控和感知力,赫卡特不安地写到:   「仔细回顾了这些年的经历和作为,明明朗基努斯正在以不可阻挡的势态扩张规模,取得许多不可思议的成就,但我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就好像朗基努斯发展的背后,还存在着另一道庞大而无形的阴影,无形地影响着我们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乃至每个稍纵即逝的想法,推着我们向某个方向前进……」   「这样的手段,和我们阴谋领域有些相似,但又不同——“它”潜移默化影响的,似乎不仅仅是人心深处的情感和想法,还有更多更多。」   「那是……可能性?概率?」   「命运领域?」   这行字下方带有深刻的下划线,显然日记的主人曾在此处停顿沉吟许久。   「首领他知道这一点吗?亦或者,这有没有可能只是我神经过敏的错觉?毕竟这段日子里,我也常常心悸不安,数次梦见有无形的东西在一口口蚕食我的身躯,仿佛直觉在对我发出危险的警示。」   「高位阶的梦境,往往暗藏无比重要的讯息……算了,等这阵子的危机感过去,再在会议上找个机会,和同僚们说起这件事吧。」   这就是赫卡特死前的最后一篇日记。   至此,日记中断——连带着赫卡特隐约的发现,和她从未与人提及的猜想,一同埋葬。   厄琉斯陷入思索。   赫卡特的心悸和噩梦,大概是隐约预感到了死亡将至,是命运在夺走她的生命前,发出的最后预兆。   不过,赫卡特感知到的“影响所有人的阴影”,倒是和厄琉斯关于瘟疫毒液的猜测相吻合,它们都指向同一个可能——   在首领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强大、更隐蔽的意志。   而且,对方同样属于命运领域,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她观测特殊个体的特定命运片段……   会是谁呢?   除了陨落的旧神,还可能是谁?   眉心一跳,厄琉斯忽地将脸埋进双手,低低的笑声在办公室内回荡。   怪不得,本体在设计“厄琉斯”这个角色时,灵光一现地想到借用命运黑山羊的背景……   原来在暗地里,真的有一个与旧神密切相关的存在复苏了!   如果真的给那个存在足够时间,潜伏在朗基努斯背后暗暗操作,说不定它还真能在命运之河上掀起一场瘟疫,给易逢初造成一些麻烦。   可惜的是,厄琉斯来到了这里,提前察觉到幕后躲躲藏藏、可能威胁到本体的身影。   发生在易逢初身上的一切巧合,皆是指引。   从厄琉斯的详细设定诞生,到她取代赫卡特的身份走进朗基努斯,一切都是命运冥冥之中的指引——   命运要把真正丰盛的“正餐”双手奉上,呈到主人的眼前!   合上日记本,厄琉斯心情愉悦地哼着歌,已经开始期待揭下敌人面前的帷幕,毁灭对方的计划了。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股陌生的力量延伸过来,轻轻触动了她的精神世界。   这是【梦魇】领域的力量。   怔了怔,厄琉斯往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瞬间沉入与梦境勾连的潜意识中。   果不其然,她看到一抹裹在泛黄裹尸布内的身影——心灵之影驻足在厄琉斯的意识边界,沉默地等待着。   见到厄琉斯,裹尸布还礼貌地点点头,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明来意:   “首领让我窥视您的梦境和精神,看看您是否有对朗基努斯不利的打算。”   “……你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吗?”厄琉斯默然一瞬,问道,“你所见的结果呢?”   明明心灵之影的外形和气质都充满了非人类的神秘恐怖感,但她莫名给厄琉斯一种老实巴交的感觉。   她直白地问:“所以您有背叛的打算吗?”   “当然没有,”厄琉斯露出过分标准的笑容,“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好的。”   心灵之影点点头,转身就迈入更广阔复杂的梦境世界。   “我问完了,您没有背叛的意图,那我就去巡逻其余梦境了。”   厄琉斯:“?”   所谓的监察司,就这么草率? 第173章   不得不说, 心灵之影异常的坦诚态度,确实引起了厄琉斯的兴趣。   怀着些许好奇,厄琉斯盯着逐渐沉入深黑梦魇的背影, 忽地开口道:“在梦境之间行走,是什么感觉?”   心灵之影的脚步顿住,裹尸布的边角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弧度,她转过身认真回答:“没什么特殊感觉……非要说的话,梦境似乎更接近死亡的感觉,又黑又冷, 其中不存在时间或空间的正常规律。”   “听说您也曾经历过死亡,应该能明白吧?”   厄琉斯点了点头。   她不是真正的厄命女巫,不曾死于旧神之手, 但她想到了本体蛰伏在黑山羊体内的无数岁月——   在绝对与世隔绝的环境里, 个人的情感、记忆是如此脆弱, 甚至连生命和时间的概念都会被消磨殆尽,被可怕的死寂吞没。   所谓的死亡, 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不知道是不是厄琉斯的错觉, 她发觉心灵之影在获得肯定之后,整具尸体的肢体动作都变得放松、自然许多, 裹尸布也无风自动, 轻盈欢快地飘动着。   在相似的经历面前, 心灵之影似乎逐渐认为厄琉斯是她的同类,甚至暂时克服了内心深处对交际的抗拒, 主动邀请:   “如果不嫌弃的话……您想体验一下梦境穿梭吗?”   厄琉斯毫不犹豫:“好。”   一来,她发现这道隐藏在层层布料之下的沉闷人影, 比她预想中的更有趣;   二来,这也是一个难得的, 能够走近所有朗基努斯成员的机会……   没有人会比这位监察司司长,更加了解每一个成员的身份、方位和精神世界了——哪怕是首领也一样。   于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梦魇、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穿梭着。   前方飘动的裹尸布阴沉而诡谲,如同一闪而过的亡灵衣角;   而女巫暗红燃烧的长发扬起,短暂地照亮了一个又一个黑沉梦乡。   心灵之影性格沉闷,在一段安静的旅程后,厄琉斯率先出声:   “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为朗基努斯工作呢?你不像是会追求那些研究的存在。”   “因为,首领救过我。”   心灵之影平静地回答,“我刚刚诞生的时候,被梦魇教会认定为亵渎教皇尸体的邪灵,遭到严重追杀……被逼到绝境时,是首领帮我渡过难关,引导我好好地隐藏起来,不被敌人们发现。”   “我什么都没有,也给不出什么回报。幸好首领是个好人,他说我可以为他工作还债。”   “所以我就加入了朗基努斯,在首领的指示下,担任什么‘监察司司长’……具体工作内容听起来很复杂,但应该是让我一直在成员梦境里巡逻的意思吧?”   心灵之影慢吞吞地思索道。   厄琉斯:“……”   这确定不是首领白得一个高阶劳动力的阴谋吗?   七阶的存在,到外界可是有大批势力重金都抢不到啊!   厄琉斯欲言又止,感觉自己好像听了一个《朴实的失忆乡下人遭遇资本家坑蒙拐骗打工多年》的心酸故事,甚至当事人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个新生儿,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或引导……   就在这时,心灵之影停住脚步,望向某个方向:“啊,到了。”   “永恒画作名下的一个年轻画家的梦境。”   她带着厄琉斯踏入梦境,只见梦里的场景是放大版的员工办公室,异常大的桌椅给人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在一堆堆同样巨大化的文件山中,梦境主人吃力地从白花花的纸张下面爬出来,满脸惊恐地拔腿狂奔。   画家背后,还有一张张空白画纸和画具上下飞舞,对她穷追不舍。   “啊啊啊啊!”画家发出尖叫,“ddl不要追我了!我不想工作了!”   “跳槽,跳槽——我要跳槽!”   听到首领耳提面命让她关注的关键词,心灵之影立即严肃起来。   她现身在画家面前,挥手让那些凌乱舞动的画具消失,裹在陈旧布料下的脑袋垂下来,问画家:“你刚刚是不是说,你想跳槽?”   “啊……是的。”   沉溺梦中的人不会撒谎,只会一五一十地吐露心声。   所以画家仰头,呆呆地回望着面前怪异恐怖的人影,点了点头。   听到回答,心灵之影的身形拔高一截,语气更严厉,像是冬日的霜雪:“再确认一遍,你想背叛朗基努斯,是吗?”   “不然呢?”   画家回过神,愤愤不平地抓着头发,崩溃的怒吼声在梦境中回荡,甚至让梦境场景都断电似的闪动、扭曲了一瞬。   “这个破组织,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要保险有加班,要假期有开会,句句不谈薪资,条条不离奉献!”   “说到底,组织的理想啊、抱负啊,到底关我们屁事儿啊!”   心灵之影被怒嚎声震慑了一下,她的身形又一点点矮下去,声音同样虚弱下来:“哦、哦……这些话被首领知道的话,他会生气的吧?”   “首领、处死……?”   画家眼神茫然,垂下头喃喃自语:“对,我的想法不能被首领、以及组织其他成员知道……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会被‘处理’掉!”   厄琉斯静静地看着心灵之影,好奇她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决定。   心灵之影似乎回想起自身经历的死亡,心有余悸之余,很能理解画家的恐惧:“恐惧是正常的,因为死亡很寂寞,很痛苦。”   “我该怎么办?”画家迷茫地问,“我有种预感,组织乱起来了,留在这里,我也可能会被牺牲……而且,难道我要待在这里一辈子吗?”   梦境深处的人很容易情绪化,眨眼间,两行热泪就从画家眼眶中滚落,很快发展成嚎啕大哭,晶亮的泪水映出心灵之影诡异而狰狞的外表。   “别哭……别哭了!”   裹尸布一阵不安地抖动,心灵之影手足无措地后退几步,暗示道:“我可以不把这些告诉首领,只要你,呃……在人类世界,那是叫‘贿赂’吗?”   身形再度拔高顶到天花板,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渺小可怜的人类,发出自以为邪恶的恶魔蛊惑声:   “嗯,贿赂我!”   “向我描述活人感受的世界,用鲜活的感官贿赂我,你就不会死了。”   “……”   片刻之后,心灵之影和厄琉斯离开画家的梦境。   厄琉斯忍不住询问:“你不把你监测到的一切,上报给首领么?”   “一定要上报吗?”心灵之影表现得比厄琉斯还吃惊,“首领不是只让我时刻巡视梦境吗?”   怔愣一瞬,厄琉斯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在心灵之影的观念里,担任监察司职务,就仅仅是位于这个位置上吗?所谓的巡视,也仅仅是看过就算了?   幸好首领没有梦境相关的力量,否则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的司长作风,恐怕得当场气死。   心灵之影定定地看着厄琉斯的反应,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我理解的意思?”   她懊悔地嘟囔:“你们的交流,都好复杂,明明——梦境和尸体,都不会这样。”   厄琉斯逐渐有些明白,在心灵之影的世界里,梦境永远会毫无保留地呈现出真实;而如她一样的尸体呢,它们也不会说话、不会说谎、不会隐瞒,更不会总是说一半留一半,需要听者自行解读。   首领习惯于和“聪明人”或“野心家”对话。   可心灵之影只是从死亡、梦境和尸体中,诞生的非人意识而已。   她像白纸,也像石头,无法理解智慧生命约定俗成的规则。   想通这些,厄琉斯明白该如何让心灵之影反水了。   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厄琉斯和善地提到:“你很好奇活人的世界?”   “……嗯。”   由于话题跳跃得太快,心灵之影稍微慢了半拍,才点点头:“真理之钥在研究死亡,可我只好奇,‘活着’究竟是什么感觉?”   “会很温暖吗?会快乐吗?还是会难过?我也见过很多人在梦里哭泣……”   自诞生以来,死亡就和心灵之影时刻相伴,她已经体会得足够多了,所以比起死亡,鲜活的生命反而让她更感新奇。   长久地存活在裹尸布的包裹中,“活着”是她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厄琉斯若有所思,或许,这正是撬朗基努斯墙角的绝佳契机。   “如果你一直停留在朗基努斯,那你几乎不可能明白生命,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一个蔑视生灵的地方。”   厄琉斯像在注视懵懂的孩童,耐心地引导,“你想过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世界吗?”   “可是我答应了首领……”   厄琉斯没有直接指出,她这个监察司长,当得就和不存在没有任何区别,而是吐出一串灵魂发问:   “你工作多久了?有合理的薪资和休假条件吗?当时首领有明确告知你,工作的期限吗?你要工作多久,才能偿还清债务?”   “这些条件,哪怕我刚刚复苏没多久,都略有了解,难道首领竟然从未与你谈过吗?”   心灵之影顿住了。   她蓦地意识到,她从未想过这些,因为时间的概念于她而言,本就模糊!   “如果我猜得没错,首领应该很久没有提过你的债务了吧?”厄琉斯笃定道,“另外,在真理之钥已然触怒过我的情况下,首领当日就指示你过来监视我……或许在他眼里,你早就没那么‘好用’了,只是碍于迟迟找不到能力与位阶相似的下属,否则,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更换掉。”   厄琉斯甚至觉得,研究院说不定早就在研究心灵之影的替代品了。   在高层之中,心灵之影显然没有什么说的上话的实权,唯一的倚仗仅有位阶——虽然厄琉斯印象里的敌人个个位阶极高,但放眼世界,能上七阶的存在寥寥无几,异能还恰好与朗基努斯的需求契合的,那就更少了。   就算有这类强者,他们也大多精明谨慎,会选择进入教会或其余正当组织,不会像心灵之影一样莫名其妙地被拐进朗基努斯,一打工就是多年,还很“听话”……   尽管这种听话,只限于最浅显的字面意思。   “总之,这一切都说明,你早就偿还清债务了,有去任何地方的自由。”   心灵之影呆呆点头:“那我应该,去哪里?”   “你可以加入我们。”   厄琉斯矜持地颔首:“我承诺你,届时你无需再担心梦魇教会的追杀,无需躲藏在梦境世界,能够自由地走在你向往的‘活人世界’。”   生平第二次接到聘用合同,心灵之影严肃起来:“请问您的组织是?”   厄琉斯微不可查地顿住。   作为厄命女巫,她好像不太方便直接说“命运教会”吧?   从一个日渐成熟的剧作家的视角看,这个人设想要真正改信命运,也需要一些时间,以及一系列转变。   况且厄琉斯想到,本体那边好像确实有打算,在明面上的教会体系之外再构建一个可控的、更灵活的机构……   这个目前的空壳组织,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耳畔恍若再度响起首领信心满满的“瘟疫计划”,厄琉斯倏然决定:“十日谈。”   “名字取自人类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书中的青年男女们躲避尘世间流传的瘟疫,而我们——抵抗命运河流的瘟疫与风暴。”   吃一堑长一智,心灵之影虽然有些心动,但还是谨慎地问:“这次的工作,有时限、假期和薪资吗?”   “有,等你真正脱离朗基努斯,我们会给你明确的合作条约。接受与否,留下或离开,都是你的自由。”   厄琉斯心想,让傻子全年无休,那是犯法的……   不对,任何人都不应该全年无休!   “那我加入,”心灵之影缓缓吐出一口冰冷的吐息,如释重负道,“感谢您的邀请,您真是一个好人啊。”   厄琉斯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并没有感到多么高兴。   她可还没忘记,上一个心灵之影口中的“好人”,还是朗基努斯的首领呢!   心灵之影:“我有什么可以为组织做的吗?”   “让我想想,第一件事——”   尾音拖长,厄琉斯的眼底闪过一丝恶趣味,“你应该很擅长编织噩梦吧?”   ……   模糊的光影在视野中晃动,就好像溺水的人在隔着水波,仰望水面之上的光点。   渐渐的,色块开始变得清晰,勾勒出四周环境的轮廓,人的意识也渐渐清明起来,恍若从迷蒙梦境中苏醒。   “呼——”   空茫的双眼逐渐恢复聚焦,研究员A猛地坐起来,喘着粗气左右打量。   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冰冷的金属制地面上,这是一个正正方方、长宽高都大约七八米的房间,看起来很像他们研究院的实验室,不过内部空无一物,没有复杂的实验器材。   在房间边缘,环绕着一圈凹陷下沉的水槽,槽里盛满清水,但更深处一直向下延伸往黑暗,看不清具体有多深。   这是哪里?他怎么会在这儿?   研究员A努力回想,他之前应该是在实验室对比一组数据,看着看着就熬到深夜,于是他就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趴在桌前休息……   再然后,等他的意识再度清明,他就已经身处这个古怪的房间。   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把他带过来的?   研究员A提起警惕,试图用通讯设备联系外界,未果;   他又尝试神秘界的手段,但无论是绑定的游乐场系统,还是呼唤研究司司长的尊名,都没有得到回应。   半晌后,研究员A不得不承认——他被困死在房间里了。   既然无法得到外界的援助,研究员A只能把希望寄于自救,在四处转了一圈,他最终停在房间里的另一个角落。   在角落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浑身被紧紧包裹在纯白束缚衣里,双手、双脚都被黑色牛皮带死死捆住,面部同样被布料覆盖,只露出一双神色茫然的眼睛。   研究员A对这种束缚衣很熟悉,实验室里常常要用到一些人类或类人智慧生物作为实验体,为了确保他们可控,就需要用到这些特质的束缚衣。   除了限制行动,这种衣服经受过神秘力量处理,还能限制异能的使用,让衣中人无法反抗、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甚至连自主进食和排泄都无法做到,只能依靠专用的营养液等设施维持生计。   刚刚入职时,研究员A也曾对这些同类的遭遇感到本能的不适。   但当他亲手处理掉一排排束缚衣里的人,剖开一具具身体来观察他们的内部器官变化,观察一串串人体实验数据来进行分析……   看得多了,他也渐渐习以为常,生命似乎也就浓缩成一个渺小的数字。   不仅是研究员A,其余研究员都是如此。   在习惯把实验体当作耗材之后,他们甚至能笑着称呼实验体为“人牲”,和小白鼠没什么两样。   研究员A谨慎地观察那个裹在束缚衣里的人一会儿,确认对方没有丝毫行动力,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说明目前为止,对方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在陌生未知的空间里,这毫无疑问是个好消息。   研究员A走向正对面的唯一一扇金属门,门严丝合缝地镶嵌在墙体内部,周围没有任何输入密码或指纹的解锁屏,门上也没有锁扣或门把,似乎只能由某种程序决定是否开放。   抬手捶了捶大门,金属门纹丝不动,“哐哐”的巨响在房间里颤动回响。   “欢迎来到女巫之匣。”   思索之际,一道含笑的女声从房间上空响起,使研究员A下意识抬头寻找声源。   但整个房间的六面没有任何缝隙,也没有看见广播系统的影子……真正的与外界隔绝。   只有那道声音,恍若直接降临在人们脑海深处,异常清晰。   “想要离开这里,需要和我玩个游戏——”   “每前进一个房间,你们都需要放弃一些什么,通往自由的大门只有在得到满足条件的供奉之后,才会敞开。”   这个游戏,听起来简直像是与恶魔的交易。   研究员A很容易联想到,说不定要割舍人体器官、乃至灵魂,才能争取离开这里的机会。   反复咀嚼着神秘声音的话语,研究员A湛蓝的眼睛忽然一亮,试探地问:“但我的同伴,似乎没有行动或说话的能力?”   “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   女声回答,“你可以选择为他解开束缚,两人共同商议决定;也可以选择维持现状,由你担任与我交流、做出决策的话事人……规则没有对此限制。”   研究员A的唇角忍不住上扬。   那就说明,无论大门有多么严苛的要求,他都可以尽量让“同伴”付出代价,最大限度保全自己。   反正只是人牲罢了,他漠然地想。   “唔——唔唔唔!”   角落里一直安静的人忽然开始剧烈挣扎,但也仅仅能做出一些轻微的动作。   他一边惊恐地仰视着研究员A,飞速地眨动着充斥绝望的蓝眼睛,一边拼命摇头,像是要暗示研究员A什么。   研究员A没有理睬,甚至踹了那人一脚,警告对方不要制造出噪音干扰他。   只听墙外的人缓缓地,对研究员A宣布:   “第一道门的要求是——”   “随机献上你某一天的记忆,或者……一根你同伴的小手指。” 第174章   一回生, 二回熟。   在第八扇金属门前,研究员A娴熟地将部分人体组织抛进房间四周的水槽里。   丝丝缕缕的猩红顿时在水里蔓延开来,那部分血肉在水面中摇摇晃晃地翻滚, 很快就沉入漆黑无光的水槽底部。   这些房间内的水槽似乎是相通的,越是往前,水面就越是浑浊不堪,在灯光下泛着一层难以忽略的、不详的血色。   槽壁边缘,还攒聚着一团团泡沫,泡沫里夹杂着细小的器官碎片, 甚至飘着一两片残破的指甲。   研究员A捏起衣角,一边擦拭着手术刀上的血迹,一边庆幸地想:   幸好, 他习惯性地随身藏一柄刀, 不然可不方便处理那个人牲。   原本雪亮的刀刃, 哪怕被反复擦拭、冲洗,也仍然透出污浊的浅红——而当它映出研究员A的脸庞时, 仿佛他的双眼里也带着恶魔般的红光。   起初他们面对的两道门, 提出的要求都并不严苛。   第一道门,向通关者索要一天的记忆或一根小手指。   研究员A怕之后的门提出“一双完整的手”这样的条件, 所以选择牺牲自己的一天记忆。   然后他就发觉, 他完全不记得昨天都干了些什么, 仿佛那一天被彻彻底底抹去,不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任何痕迹!   这让研究员A不禁想到, 要是大门再索要一年、十年的记忆……   如果不断剥离舍弃,直到最后, 他还剩下什么?他还是原本的自己吗?   就算能逃离这个鬼地方,他也会变成一个几十岁的无知“婴儿”, 又该怎么在组织和游乐场中立足?   研究员A愈加意识到这个游戏的险恶之处,也更加抵触从自己身上获取贡品。   因此,当第二扇门向研究员A索要名下的一半积分,或是同伴的三片指甲的时候……   研究员A近乎毫不犹豫地,对困于束缚衣的同伴举起了刀。   在动手时,他很快就代入了往常在实验室里的身份,把对方当作毫无人格主义、也无需怜悯的小白鼠。   为了防止人牲挣脱束缚衣,给他们后续的“合作”带来麻烦,研究员A没有为同伴解开任何一道束缚,只在需要动刀的地方划了口子,熟练地切割、剥离、撕取。   在拔下指甲的瞬间,研究员A与人牲仅露在外的眼睛对视了,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似乎是痛苦得有些恍惚麻木。   这是研究员A很熟悉的眼神。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人牲望向A的眼中居然没有多少痛恨,反而沉淀着浓郁的悲怆和绝望。   就好像,研究员A不是手握主动权的加害者,而是处于和人牲相同的境地。   一丝违和感闪过心头,研究员A的动作顿了顿,凝视着对方的双眼,忽地感到莫名的熟悉,仿佛他曾在某些时刻,面对过这双眼睛无数次……   怔了怔,研究员A摇摇头,心想:   这种熟悉感,难道是因为对方的眼睛和他的一样,都是明亮的蓝色?   亦或者,对方是某个经过他之手的实验品?   来来往往的实验体太多了,研究员A根本记不住,感到一丝熟悉但记不起来,那也情有可原。   摇摇头,研究员A很快就把这些思绪抛到脑后。   一旦开了个头,在之后的行程中,研究员A就更加没有负担地牺牲同行者了。   第三道门前,研究员A割掉了同行者的舌头;   第四道门前,他又剜去对方那双湛蓝的眼睛;   然后是第五道,第六道,第七道……   祭品一一被投入水槽,沉进望不到底的深渊。   时至现在,水槽中的水已经彻底染成浓郁的猩红,就像泼洒的红颜料,粘稠而浑浊地翻涌着。   血水之前,第八扇金属门也无声地敞开,露出门后的一段弧形走道。   就像拖着待宰的牲畜那样,研究员A暴力地拖拽同行者,来到走道尽头,前方连接着一模一样的空旷正方体房间。   同行者此刻已经气息奄奄,黑漆漆的眼眶直直望向前方。   他的四肢已经都被献祭,说不了话,也无法动弹,躯干被包裹在厚重的衣物下,显得束缚衣空空荡荡的。   或许是这个房间蕴含着奇异的魔力,竟让他始终没有死去,只是神志不清地歪着嘴,混合血色的涎水沿着嘴角淌下,在原本雪白的束缚衣上浸出斑驳的血迹。   第九个房间,女声再度悠悠响起。   这次,女巫索要的祭品——是一颗头颅。   研究员A毫不犹豫地结束了同行者苟延残喘的生命,为了避免弄脏双手,他直接举起裹在布里的头颅,抛进水槽里。   头颅在水面摇晃、翻滚两下,旁边传来金属门缓缓滑动敞开的声响,研究员A近乎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露出即将逃离女巫之匣的笑容。   然而,就在这时,松垮裹住头颅的布料被水波推开,皱巴巴地浮在水面上,露出那颗脑袋的真容。   研究员A脸上的笑容蓦地凝固了,仿佛化作一座水泥浇筑的人像。   那张脸……   那张脸,哪怕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眶,面上凝固着斑斑点点的血痕,研究员A也能一眼认出来——   那张脸……就属于他自己!   那张与研究员A别无二致的面孔在水中晃动着,苍白得毫无生机,很快就和之前的祭品一样沉入水槽更深处。   呼吸急促起来,研究员A的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叮咚”一声,手术刀应声落地,研究员A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恍惚低头,看向自己十指指尖的鲜血。   红色,都是红色。   在实验室工作太久,他已经失去对生命流逝的同理心——胸腔内这颗麻木的心灵,难以看见鲜血的猩红,也难以感知到血流的滚烫。   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手上的鲜血像火焰一样,在灼烧,在刺痛。   这些红色冲击视网膜,又在视野中旋转、模糊,使研究员A的头脑里涌上一阵阵窒息般的眩晕感。   ……怎么会这样?   他刚刚一点点肢解、杀死的人,究竟是谁?   是他自己吗?   “不、不可能……”   研究员A不敢置信地大叫一声,忽地想到什么,瞳孔缩成针尖似的小点,他弯腰蹲下,就着指尖的鲜血,开始在地面上勾勾画画。   他努力抑制住大脑的胀痛,仔细回忆着每道门后的弧形走道,再试着勾勒、重现出它们的轮廓。   指尖颤抖着勾画完,地面上出现一个有些歪扭的、鲜红刺目的正无穷符号,恍若一双眼睛在凝视研究员A惊惧狼狈的模样。   正无穷……轮回!是轮回!   恍然间意识到某个可怕的真相,研究员A再猛然抬头看向金属门,只觉得面前的大门不再通向什么自由,而是地狱在人间的单向通行道。   他像被脑内恐怖的预想和极端的情绪逼疯了,死死按着头发,嘴里发出和那些被逼进绝境的野兽一样的,含糊不清、歇斯底里的吼叫。   向前不会有好结果的,研究员A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但向后呢?   后方的大门也都已经关闭,他早已没有退路了。   瘫坐在原地良久,研究员A浑身颤抖,迟迟不敢闯进面前的最后一道门,走进理论上的第十个房间。   可墙壁在扭曲,在挤压,仿佛女巫无声的催促,洞开的大门缓缓向前逼近,一点点吞噬房间里剩余的空间,主动而热切地朝着研究员A靠近。   没多久,整个房间就被压缩成一条细线,研究员A的后背紧紧贴在后方墙壁,但大门已然近在咫尺,像是巨兽暴露在外的漆黑咽喉般,一口吞下了研究员A。   霎时间,他失去了意识。   等再迷迷糊糊醒来,研究员A发现自己四肢被紧紧捆住,身体被某种结实的布料贴身包裹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尝试挣扎,但身上的特制束缚衣让他连动一根手指都艰难,衣服铸就一个忠诚、沉默的牢笼,对曾经那些被嘲笑被折磨的“人牲”而言是这样,对研究员A本人也是如此。   身处这个无法挣脱的牢笼,研究员A终于意识到:   原来,他和那些实验体没有区别啊。   原来他并没有高人一等,原来他和实验体们是同族同类,原来他们都会难受、会流血……   那之前的他,为什么会对那些生命如此轻视呢?   仅有双眼暴露在布料之外,研究员A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四四方方的金属房间里,正在茫然而谨慎地打量四周环境。   “欢迎来到女巫之匣。”   和上一个轮回一样,熟悉的、含笑的、恐怖的女声正常响起。   在这一刻,研究员A终于读懂女巫之匣内真正的规则了,那就是——   【你是如何对待他人的,你就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对于恶人们来说,这是一个无法逃离的死亡漩涡,一个缓慢折磨自己的猩红轮回。   研究员A被困在束缚衣里,绝望地凝望着另一个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果不其然,另一个他在短暂的沉吟后,试探着问出那个问题:   “……但我的同伴,似乎没有行动或说话的能力?”   研究员A眼中的希冀渐渐黯淡,而匣外的女巫在循环外注视着这一切,透着笑意的声音穿透束缚衣,落在A耳中,增添了几分玩味。   “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   厄琉斯依旧如此回答。   她双手捧着匣子,视线能透过乌木匣的阻隔,看见里面一个又一个组成正无穷形状的噩梦房间,以及里面一个又一个困在自身恶意里的人。   他们想走向自由,还是地狱?他们会在地狱中走多远?   一切选择的权力,都交给通关者们自己。   但那些良心彻底泯灭的人,总是会亲手把自己推进地狱最深处。 第175章   “呼, 呼——”   冰凉的空气吸进鼻腔,见习研究员B猛然坐起来,眼前诡异的金属房间已然消散, 只剩下与往常并无不同的员工宿舍。   刚刚是……噩梦吗?   研究员B捂住头,不确定地想。   她刚刚好像梦见了一间四四方方的房间,四壁全部由坚不可摧的金属构筑,房间内空空荡荡,只有无声环绕在四处的水槽、她,以及……   一个被困在束缚衣里的女人。   来自房间穹顶的神秘声音恍若还在耳畔, 研究员B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位自称女巫的存在,回想起她吐出的每一个字、说话间含着笑意的语气和停顿:   “欢迎来到女巫之匣。”   “想要离开这里,需要和我玩个游戏——”   而游戏的规则是, 想要向前, 就需要舍弃一些东西, 献祭给紧闭的大门。   第一道门,向房间内的人索要随机一天的记忆, 或是一根小手指。   听起来就是很邪异的要求。   思索间, 研究员B的视线扫过房间各处,同样注意到了那个束缚衣里的女人。   女人看不清面目, 只见她忽地动弹一下, 就像一只在地面轻微蠕动的大白虫, 吓得研究员B下意识后退一步。   她把手插进口袋,摸到了一件细长、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作为曾经的医学生, 研究员B对这件东西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一柄小巧的手术刀。   她手指一抖,锋利的刀刃就在指腹中心留下浅浅的伤痕, 红色沁出那道弯形的伤口,像是一轮血红的新月。   研究员B迷惑起来, 她身上为什么会有手术刀?   虽然在她读书的时候,她常常在实验课握住刀柄,进行精细的解剖训练,但自从她经由博导引荐,被吸纳为朗基努斯研究院的一员……   她就很久很久没有碰过手术刀了。   这是研究员B第一次目睹人体实验遗留的PTSD。   当时她满心喜悦,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工作,但跟在导师身后踏入实验室的第一秒,那些像被包裹在巨茧里的人体、那些身体被改造成怪物的实验品、那些笑着把人称为牲畜的未来同事们……   一切狰狞的现实扑面而来,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就像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尾,让她瞬间意识到,这里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正规的研究机构。   研究员B当场呕吐出来,后续又表现出了高度生理性不适、精神创伤等一系列副作用,而引荐她的导师则摇着头,惋惜道:   “真可惜,我本来很看好你的研究天赋……可就这么临门的一道槛,你怎么就迈不过去呢?”   在导师失望的目光下,研究员B心底却生出了叛逆般的窃喜。   是啊,她迈不过那道门槛。   她越不过自己的人性。   精神创伤最严重的时候,研究员B甚至无法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任何刀具,或者尖锐反光的物体,成功用疯子似的、歇斯底里的喊叫,打消了导师最后的期望。   她终于被“放弃”了,成为研究院眼中的废物。   由于被评定为综合素质过低,研究员B一直以来只能接触最简单的打杂工作,如清点实验用具数量、清理实验室卫生、打印文件并跑腿……   当然,她更想回归正常的生活——她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了,亲人、朋友们的面容都在时间流逝中变得模糊不清,就像过曝光的旧照片。   但朗基努斯不会允许她……他们所有人离开的。   组织的原则是:一旦加入,所有人都将成为沉默的守密人,成为或宝贵或廉价的资产,注定将一切献给组织,包括生命、智慧与自由。   接触组织最多核心秘密的研究人员尤其是这样,唯有当他们变成无法开口、无法泄密的尸体,才能得到离开组织的机会。   研究员B握了握口袋里的手术刀,小心地打量四周。   所以,这个陌生的房间代表着什么?   这是一个与朗基努斯无关的变数,还是更深邃的深渊?   “女巫之匣”,总不会是研究院的某个新项目的代号吧?难道她因为价值太低,也沦为实验品了?   压下胡思乱想的心绪,研究员B将目光投向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她也很容易想到,游戏的规则要求两人共同献上祭品,那大概率会导致两人相互竞争、甚至残杀,但是……   在空旷的房间里,两个囚徒之间的博弈,真的存在意义吗?   研究员B当然没那么善良,敢承诺由自己承担一切献祭,换取大门的打开、陌生人的存活;但她也没那么自私残忍,能漠视另一个人始终被困在束缚衣里,毫无行动和反抗能力。   作为一个从小接受道德教育的普通人,研究员B只是觉得,对方也应该有选择和发声的权力。   于是她克制住内心的抵触,握紧手术刀,尽量让双手下意识的颤抖降到最低,划开了捆绑另一个人四肢的皮带。   这种束缚衣很难解开,层层包裹,而且为了防止实验体挣脱,还需要从脚部、背后开始解开。   研究员B的动作并不快,但出乎意料地,对方也异常配合,始终温顺而耐心地缩在束缚衣下,甚至会配合她努力转身。   ——就好像,束缚衣里的人早就认识她,也无比信赖她,不会对自身造成伤害。   将最后禁锢住头颈的布料解开,闷热沉重的束缚衣落到地上,研究员B倏然睁大双眼。   衣服下的人,居然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瞬间,研究员B的意识变得模糊。   之后的梦境里,她好像迷迷糊糊地被捆住了,很难受,只能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金属墙的反光在她眼前不断晃动,似乎有人帮她解开了束缚,身体一点点变得轻盈起来……   再然后,研究员B就醒来了,回到熟悉的宿舍里。   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古怪的梦境。   挠了挠头发,研究员B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早上6:30。   缩回被窝里又睡了两小时,她就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准备开启糟糕的打杂日程。   等推开宿舍门,研究员B却吓了一跳——   今天研究院里的人,怎么这么少?   整条走廊都静悄悄的,几道宿舍门甚至直接敞开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是主人离开匆忙,没来得及合上门。   但是,这些门是敞开了一晚上吗?   好奇怪。   研究员B的目光在几扇门上逡巡,总觉得从昨晚梦里的“女巫之匣”开始,就有什么她无法理解的异常发生了。   她来到那些敞开的门前,想试探性地呼唤几声房间主人的名字,话涌到咽喉间,猛地卡住了。   等等……   住在她对面的人,都叫什么名字来着?   晃了晃脑袋,研究员B拼命挤压着记忆,却惊恐地发觉——   她不记得这些人的信息了!   恍若具体的人被转化成一个个模糊的剪影,在她的记忆中迅速淡化,让她下意识忽略他们的存在,甚至下意识忽略“遗忘”的现象本身!   “等等。”   研究员B后退几步,缩回自己房间,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喃喃自语:“有两张床、两张桌子,这是标准的两人寝,洗漱台上也有两只漱口杯……我应该有一个‘室友’啊!”   “她去哪里了?”   猛然意识到这个事实,研究员B吓得浑身颤栗。   她走到室友桌前,试图通过翻找出对方的实验室身份卡、照片等物品恢复记忆,但她的手指却径直穿过桌面上的物体。   室友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在研究员B的指间变得透明,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如同一个个被戳破后就再也没有踪影的泡沫。   研究员B站在原地怔愣许久,根据眼前的现象推断:   或许,不是她的记忆出问题了。   而是,有些人的存在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抹消,就像一点点地抹去窗户上的浮灰,最终只剩下照常运转的世界。   研究员B喃喃道:“难道,和女巫的游戏有关?”   说着,她把手插进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几下指腹,倏然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   “嘶!”   研究员B立即抬手看了看,只见在明亮的灯光下,她指腹中心还留有一道鲜红的划伤,像是一轮小小的弯曲红月。   那是女巫留下的痕迹。   ……   对于真理之钥这类因追逐知识而生的神性生物来说,分析大量数据几天几夜不踏出办公室,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是普通生命眼中的折磨、对精神的凌迟,可真理之钥只觉得,这是无与伦比的享受——没什么比将知识咀嚼精细,然后再像萎缩干渴的海绵一样吸收它们更加美妙了!   这种一步步离真理更近的快感,令任何带有堕落知识血脉的生物上瘾。   在连续四天的研究后,真理之钥终于回过神,打算出去看看各个实验室的进展。   今天的实验室似乎比往常安静、空旷,少了几分人气。   不过几个身着白色工作服的研究员匆匆行过,脚步声踏碎了真理之钥心底生出的一丝违和感。   嗯,没错,这就是它所熟悉的研究院!   虽然真理之钥隐约感到,这几个研究员的相貌都有些陌生,但是它本就不太能理解和分辨人类的五官——正如人类无法分辨水母的美丑。   所以,它也没有把这种陌生感放在心上。   在研究院内部,真理之钥自信它的位阶具有绝对的、碾压性的优势,这让它不会对庸庸碌碌的小蚂蚁们投以更多关注。   在它眼里,实验体是耗材,而研究员也只是更高级的工具罢了。   工具不值得被关注,不值得被记住,更不值得被提防。   他们唯一的价值,是用人类有限得可怜的智慧,替它完成实验中简单的运算和重复枯燥的步骤。   那几个研究员走进06号实验室,真理之钥迅速想到,这个实验室正在开展“精神海集合意志”项目。   如果这个项目成功,所有组织成员的精神和灵魂将被联结在一起,被剥夺在上位者眼里多余的“自由”和“个体意识”,改造成一个类似于蜂巢的庞大集群意识。   届时,朗基努斯将无需再忧心背叛。   因为每个成员的精神,都会处于集体的掌控之下,成为一个个沉默、忠诚而能干的“工蜂”。   到那个时候,监察司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心灵之影将被用在其余领域,或者……   成为高级实验体之一,成为第二个“蛾”这类实验成果的养料。   想到这里,真理之钥就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   虽然真理之钥的上一个成果“01-诅咒领域·蛾”失败了,陨落在达到它期望的高度之前,但它的实验积极性却没有被打击,它仍然渴望创造出一位神灵!   ——不是像赫卡特那样走邪门歪道,靠窃取权柄孕育出的伪神,而是亲手从零打造出一位真正的神灵。   神灵执掌无上权柄;   而真理之钥,渴望成为掌控神灵的存在。   只有真正掌握名为“造神”的至高技术,它才算是在研究、知识与真理方面登峰造极,凌驾于所有同族、乃至万物之上!   于是,真理之钥叫住了那几个研究员:“你们项目的进度如何?”   研究员们的身形顿了顿,其中一位领头的缓缓转过头,遮挡住下半张脸的口罩蠕动两下,似乎是他笑了笑:“进展得很顺利,您想进来视察一下我们的成果吗?”   真理之钥硕大的独眼盯着那个研究员,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只见研究员脖颈往下的身体纹丝不动,脑袋却向后旋转了180°,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望着它,露出邀请的微笑。   哪怕真理之钥分不清人类的脸,它也掌握着许多生物常识——它知道,人类的头颅是不可能在脖子上转180°的! 第176章   面对恐怖片降临现实似的场面, 神性生物的心态很稳,反应速度很快。   几乎在意识到异常的一瞬间,真理之钥就情绪稳定地抬手, 把大量构成它本体的腐化知识塞进几个研究员的大脑里。   腐化、堕落的知识自带严重污染,它们不仅能扭曲生灵的精神和灵魂,还能通过精神污染物质世界,使得生灵的肉体产生不可控的畸变。   霎时间,几个研究员如同高温加热的蜡塑般融化,鼓包在全身上下耸动凸起, 生长出不属于人类的身体结构。   不一会儿,他们的身躯就畸变成了怪物——   一个变成长着两个脑袋的鸡,呆滞通红的眼睛歪斜着, 直勾勾望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抖动一下不规则排布的三双翅膀, 沾着黏腻暗黄油脂的羽毛就簌簌飘落在地;   一个变成覆盖地面、墙壁的藤蔓植物,中心隐约还能看出人形, 无数触须从人形边缘延伸出来, 密密麻麻地爬向四处,绿油油的触须末端柔软地抖动着;   还有一个变成圆滚滚的肉球, 肉球表面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耳朵, 当它在地面滚动, 这些薄而软的耳朵顿时像海浪般起伏,组成一片粉色的耳朵海洋……   真理之钥对眼前恶心的变异生物司空见惯, 脸上仍然像是镶着一张金属打造的笑脸面具,嘴角微笑的弧度纹丝不动。   在它的审美中, 研究员们现在的模样,可比之前那躯干短小无力、长有两只眼睛的长相顺眼多了。   真理之钥平静地迈过畸变的研究员们, 径直走进06号实验室。   实验室里的排风系统仍在呼呼作响,停在数据回归分析的电子屏幕仍然散发出幽幽的光芒,旁边一杯咖啡白烟袅袅,仍有余温。   ——好像研究员们上一秒还在照常忙碌,下一秒就毫无预兆地人间蒸发,被异常的阴霾笼罩。   在它醉心于研究的这段时间里,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理之钥的独眼困惑地旋转一周,第一时间看向沿墙根整齐摆放的玻璃密封舱,确认实验体们是否依旧安安静静地待在舱室里。   一条条电极片贴满实验体剃光发的头部,电线复杂交错地交织,试图把他们的意识串联起来,人为地构造成集体意志。   实验体们面孔惨白,没有表情,配上纯白的束缚衣,如同一个个破茧失败的死蛹,沉溺在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泥沼。   很好,宝贵的实验资产还在。   真理之钥满意地点点头。   它正想靠近密闭舱,仔细检查一下资产们的状态,却在打开舱门的那一刻头晕目眩。   周围的景物瞬间扭曲,如同孩童笔下线条歪歪扭扭的画作,而那道真理之钥亲手打开的、细细的缝隙,恍然间竟化作深邃而漆黑的黑洞,巨大的漩涡把真理之钥的意识吸入其中。   眼前一黑,意识断片。   等真理之钥再度恢复清醒,它惊觉自己又回到了办公室。   下意识转头瞥了一眼时间——   电子钟上跳动的数字,正是它之前放下研究资料,打算出门的时刻。   分毫不差。   ……不对劲,情况很不对劲!   真理之钥嘴角定格的微笑弧度终于降了下来,枯树枝般过分细长的手指划过桌面,显出几分焦躁。   它既为研究院内突如其来的异常感到不安,生怕会遗失一些宝贵的资料和财产,又隐隐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   堕落知识的本能就是追求知识,那么探索眼前未知的境地,又何尝不是一种“追求新知”呢?   “无法与外界通讯,疑似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打开舱门后不合常理的景物扭曲、意识模糊、空间观念错乱,这里很可能不是真实的物质世界……梦魇?时间逆流?轮回?”   真理之钥下意识开始分析,脑海中浮现出一位同事的身影。   “心灵之影的异能,‘愚人之梦’,似乎就能蒙蔽生灵的意识,使梦境中的一切强行合理化,构造出一个完成由她掌控的梦境世界。”   但心灵之影比真理之钥低一阶,这一阶之差,不仅是力量的差距,更是生命层次的跃迁,她能够在它的精神里构筑这么稳固、真实的世界,必然是获得了强大外力的帮助……   真理之钥冷哼一声,如果真的是心灵之影出手,那其余高层还真是一直小瞧了那个懵懂无知的傻子。   谨慎地探索完办公室内部,真理之钥考虑到这里疑似有一个时间轮回的机制,就伸出尖锐的指尖,在桌子下沿划了一道痕迹,用来记录自己的“重来”次数。   做完这些,真理之钥就起身离开办公室,瘦长的身影消失在渐渐闭合的门缝之后。   如果它在桌前蹲下,抬头往上看,就会发现——   桌子下沿,密密麻麻遍布着许多划痕。   这并非是它的第一次轮回了。   ……   真理之钥第二次开门。   走道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低级工作人员站在通道中间,弯腰垂头,双手握住拖把,慢吞吞地拖地。   冷白的光线笼罩下来,衬得工作人员身上的清洁服更加惨白,近乎反射着骸骨般瘆人的幽光,他戴着口罩,又压低帽檐,面部只能看见一片模糊而扭曲的阴影。   “唰——唰——”   拖把拖过地面,留下一串冒着泡沫的水渍。   提前做好清洁工也不对劲的准备,真理之钥试探地问:“你的工作编号是多少?”   “……”   安静片刻,清洁工旁若无人地念叨着,“要清理……清理干净……”   “把脏的。乱的。脏的乱的,污垢,全部清理、清理清理干净——”   话音未落,清洁工的脑袋就骨碌碌滚落,恰好掉进旁边的红色塑料水桶里。   脑袋在洗拖把的黄灰污水里沉沉浮浮,不断被水波推挤、拨弄,它的眼睛却仍然木讷地睁大,嘴巴张张合合:“脏的东西,都会被清除掉……”   没了头颅的清洁工不受任何影响,仍然弓着腰,费力而缓慢地拖动拖把,把混合自身鲜血的污水涂在地上,一遍遍涂抹出大片暗沉的污渍。   真理之钥盯着那颗浮在桶里的头颅,听见它用毫无起伏的语气陈述:   “都会被清理掉,清理掉……包括你和我。”   电力告罄的低沉轰响响起,白炽灯从走道尽头开始一盏盏熄灭,让长长的走廊一截截地被黑暗吞没。   黑暗再一次吞没真理之钥,本轮游戏结束。   真理之钥第三次开门。   走道上没有研究员,也没有清洁工,它直奔06号实验室,继续检查实验体的状况。   它没有贸然打开密封舱,而是隔着坚硬的玻璃,仔细观察实验体的状态。   这次真理之钥终于发现,密封舱里有张脸,给它说不出的熟悉感。   它缺少分辨人脸的能力,但也能记住部分特征。比如,这张面孔的嘴唇右下角,有两颗一大一小的黑痣。   而在真理之钥的记忆里,06号实验室的主负责人、每周都定时向它当面汇报进度的资深研究员,嘴角右下方同样有两颗大小不一的黑痣。   这是一张属于真正的研究员的脸——   却出现在密封舱里,出现在“实验体”的脸上。   独眼微微震动,真理之钥视线扫过这些整齐静默的密封舱,扫过这些它无法辨识的面孔,缓缓意识到:   这些所谓的“实验体”,也许……   都是研究员。   但它由于种族之间巨大的差异,根本无法辨认,也无法证明这个猜测。   真理之钥久违地感到震惊,还有一丝后知后觉的恐惧,就在这时,这些“实验体”齐齐展开双眼,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睛直直朝它看来!   眼前的一切再度扭曲,黑色的眼睛恍若交叠在一起,汇聚成茫茫无际的深黑海洋,波浪翻涌着逼近,淹没真理之钥。   意识又一次归于混沌,本轮游戏结束。   真理之钥第四次开门。   随着门扉敞开,走道中喧哗的声响也涌进来,让真理之钥不禁恍惚一瞬。   它回到真实的世界了吗?   那个异常空间充斥着诡异的现象,但也真实得可怕,力量稳定得牢不可破,连它也很难辨别真伪。   走道里来来往往的研究员们见了真理之钥,立即收敛脸上的神色,恭敬地问候。   “院长好,”有人怀抱一沓资料,眼神流露出真理之钥熟悉的景仰、敬畏,低声询问,“这是我们03号实验室最新的成果,您现在要过目吗?”   这里,似乎就是真理之钥熟悉的研究院。   紧绷的心弦松了松,真理之钥随手接过资料,却翻开文件夹的瞬间动作一滞。   资料上的内容,并不是正常的数据和表格,而是……它自己的脸。   真理之钥定格着僵硬微笑的脸,被黑白灰的油墨印在白纸中心,显得异常诡谲。   按住资料的手指微微用力,真理之钥按捺住内心的惊怒,飞快地翻阅完所有资料。   一张张属于它的面孔在视野内迅速滑动,每张图都有微妙的差别,它们在视网膜上残留的剪影连成动态,使这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金属质地的面部逐渐蔓延蛛网状的裂纹,坚硬的外壳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暗色的血肉,然后血肉开始萎缩,里面冒出一点点脓包似的凸起。   凸起内部,白花花如同盐粒的蛆虫扭动身躯,像是充满生命力的种子,一点点啃食掉血肉,破土而出,在它硕大的眼眶里爬进爬出,渐渐爬满白纸上真理之钥的面容。   ……这样目睹自己腐烂的感觉,很奇妙。   就好像……它已然是一具沉入永眠的尸体。   哪怕真理之钥是天生的神性存在,此刻心底也生出一些不适感。   但它来不及解析内心陌生的情绪,就见资料上高度腐烂的面孔大大张开嘴巴,像是一个连通坟墓的漆黑洞口。   自尸体大张的嘴中,黑暗伴随着浑浊腐臭的吐息涌来,本轮游戏结束。   ……   一道,一道,又一道划痕出现在办公桌下沿。   细密的划痕交织成网,缠绕、包裹、挤占着轮回困兽的生存空间,网里只剩下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漫长的噩梦轮回,足以消磨任何生命体的理智。   于是,在真理之钥再一次推开门之后,它近乎泄愤般地爆发异能,让源源不断的污秽知识倾泻而下,力学知识压弯层层的特制金属墙,霎时间毁灭整个研究院基地。   在尖锐回响的警报声里,真理之钥独自在废墟里等待了很久。   可是——   这次,没有黑暗涌来,   没有轮回,   它也没有再回到办公室。   怔愣半晌,真理之钥仅有的理智告诉它:   它好像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了。   它好像……亲手毁掉了研究院、毁掉了它的全部心血。 第177章   “研究院出事了, 真理之钥那个家伙忽然发疯,亲手葬送了我们这些年来近乎所有的宝贵成果,所有实验体和研究人员都不知所踪……你们怎么看?”   血红的会议室里, 只有心灵之影和金石之王两位高层,战战兢兢地坐在座位上,人形不显于人前的首领语气沉沉,仿佛有一场风暴正在房间内酝酿。   瘦弱的身躯缩在座椅深处,金石之王一边不可抑制地发抖,一边硬着头皮开口:   “我、我所能为您提供的信息, 真的仅有您刚才所见的那段录像了。”   “监控器显示,真理之钥这些天一直正常待在办公室里,直到大概今天8:02, 它忽然走出门, 神色状态很不对劲, 然后就……就毫无预兆地爆发异能,毁灭了整个研究院, 同样包括我赞助的那些监控器……”   “看当时的状况, 那些密封舱里的实验体很难存活,至于能够自由行动的研究员们——那个时间点, 他们大部分还停留在住宿区, 不巧的是, 那个区域的监控器数量较少,我们很难掌握他们的动向……”   顿了顿, 金石之王还是留了点余地,委婉道, “当然,如果足够幸运、反应足够快、手里道具足够, 他们中的极小部分可能……呃,有小概率逃出生天。”   金石之王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言下之意,他其实对全体研究员的存活率不抱期望,但也不排除有奇迹发生的可能性。   仿佛能感受到首领无形的目光重重压在他身上,老人咽了一下口水,缩缩脖子,为自己苍白的话语做出解释:   “请您理解,再如何顶尖昂贵的设备,也抵抗不住八阶的‘污秽知识洪流’啊!”   沉默许久,首领询问:“那还有其它仪器呢?有没有任何异常?”   “例如——捕捉到真理领域之外的力量波动?”   金石之王立即意识到,首领是在怀疑真理之钥毫无征兆的发狂背后,还有其余存在的教唆或控制。   作为整个朗基努斯的金主,金石之王几乎供应了组织60%的资金,其中也包括建造研究院的资源,故而他手里掌控着研究院四处监控器的调查权限。   他不敢怠慢半分,通过通讯设备命令属下,查看所有仪器最后发出的监测讯号,很快得到了准确的回应。   “没、没有,只有真理之钥自己的力量波动……”   会议室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由于在场的另一位同僚只是一具尸体,金石之王只能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不知不觉中扣紧手指,变得更加紧张了。   半晌,首领终于转移目标,墙壁中心长出的眼睛移向心灵之影:“你有什么看法?之前让你注意过厄命女巫的精神世界,你觉得她暗中动手的可能性大吗?”   在首领看来,不仅是这次严重事故恰好发生在厄命女巫初入组织的关头,而且她和真理之钥之间还发生过一些摩擦,让人很难不产生怀疑。   在首领的注视中,心灵之影很快坐立不安。   裹尸布边缘不断向内收缩,像是面临外界威胁而缩起来的含羞草,要是她还活着,或许心率早就飚上120了。   “我……我按照您的吩咐做了,”这是真话,心灵之影为自己打气,腰板挺直几分,“她没有背叛组织的意愿!”   她的撒谎技术并不高明,但好在此刻金石之王和她一样战战兢兢、吞吞吐吐,甚至把她衬托得更为可信了。   金石之王垂头思索着,忽然提出一个猜测:“在事发前,真理之钥正在照常研究,然后在某个瞬间,它忽然变得癫狂古怪起来……”   “这样的表现,像不像是被高层次的知识污染了精神?”   “你的意思是,真理之钥可能在发疯前,研究出了一些禁忌的真知?”   首领若有所思地喃喃:“可它拥有堕落知识的血脉,能让这种脱胎于污染的种族疯狂,那是何等禁忌可怕的知识?”   那么高层次的知识,首领只能联想到真理之钥一直以来的野望——   创造神灵。   难道它真的研究出了造神的核心、世界终极的隐秘?   “或许,我应该亲自前往研究院废墟,探查现场……”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首领就愣了一下。   仔细回想,他好像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再凝聚出人形了。   因为自身永远被遗忘的特质,加之对隐藏保密的考虑,首领并不热衷于与外界交互,而是长久地用一栋血肉建筑的形态,漂泊在荒无人烟的维度边界。   唯有在开会时,才会有几位高层通过画作通道,来到他体内,与他对话……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单单只是“没有兴趣”这样的理由,真的能支撑他在漫长的岁月中,都抛弃用更方便的人身行动吗?   就好像,首领被无形的力量抹去了“外出”这个念头,亲手创造了这间血红房间,又反过来成为房间的奴隶,一直一直被困在这里……   但在今天,那股无形的力量似乎逐渐削弱,让首领再一次想到,其实他是拥有出行的自由和能力的——比起这些不靠谱下属的信息汇报,他本应该更信赖自己的双眼!   沉吟片刻,首领逐渐从脑海中搜寻出更多异常,但他掌握的信息不足,无法联系到命运黑山羊的影响上,只能暂且搁置这些突如其来的怀疑。   既然可能有力量在阻挡他外出,那他反倒是更想亲身外出看看了。   收拢万千思绪,首领的语气变得更为笃定,重复一遍:   “我会亲自前往研究院废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只通体黑色的、布满奇异花纹的山羊角颤动嗡鸣,仿佛在发出声声哀叹。   山羊角没有明确神智,只有命运领域与生俱来的强烈本能,而现在,本能告诉它:   某种颓势已然势不可挡了。   它将重归沉寂。   ……   另一边。   正如少女清点梳妆盒中心爱的珍珠,女巫正在仔细视察她的乌木匣。   匣子内部,被分为上下两层。   下层漂浮着无数虚幻的猩红“∞”,它们沉沉浮浮,相连成一片不详的血色海洋。   人们随着血海的波浪而沉沉浮浮,被困于这些小小的符号里,更是困于自身恶意筑造的噩梦。   端详良久,女巫轻轻合上这一层。   随着匣盖沉沉闭合,咔嗒轻响——   一切哀嚎的、惨叫的、绝望的声音;   一切灾难、不幸、混乱与恶意……   都被尽数锁进匣里。   木匣原本乌黑发亮的表面,多出几分暗沉的红,恍若镀上了一层不详的血色,不知道是因为倒映着厄琉斯垂落的红发,还是真的饱饮鲜血。   而在匣子第二层,躺着一面月亮般明亮的银镜。   镜面微光闪烁,浮现出一张张静静安眠的脸庞。   在真理之钥摧毁研究院的瞬间,包括密封舱玻璃在内的所有反光面,都成为厄琉斯掌控之中的镜子——镜中的倒影纷纷朝外伸出手,像传说中的水中妖精,以拥抱般亲密无间的姿态,带着镜外的本体沉入镜面,安眠于此。   等他们再度醒来,或许整个朗基努斯都将不复存在。   或许是感受到痛苦的阴霾正在远去,不少陌生脸庞的嘴角边,都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厄琉斯偏头看了一会儿,同样合上这一层,将希望、生机与未来暂存在匣中。   匣子上下,仅有一层之隔。   可一面是无尽绝望的地狱,一面却是凝结着救赎的静谧之地。   这样的反差,似乎与生灵内心的善与恶、命运的正面与负面并无不同,同样是一念之差。   心底漂浮起朦胧的领悟,厄琉斯倏然感应到,自身的力量增强了。   她屡次降下灾祸、将他人命运引往不幸方向的举动,恰好践行、贴合并驯化了命运负面的概念,推动本体对“命运”整体的掌控进一步增强。   与此同时,易逢初的胸腔内,那颗蛇蜕化作的七层心脏同样发生了变化。   最外层浅银色的心脏逐渐变得透明,像是初春暴露在阳光下的薄冰,无声地融化、消解,融入易逢初体内。   霎时间,易逢初冥冥中听见了潺潺的水声。   漆黑的眼瞳深处,广阔的命运之河倒映在其中。   这一次,他不仅看见了河流表面缓缓推进、规律有序的波浪,他还能更清晰地看见河流之下,某些不和谐的、隐蔽的漩涡,听见部分命运变动的错音。   在秩序的第一原则下,易逢初进一步接纳并掌控了命运中不可避免的变幻无常,将最可怕的混乱藏进匣子里。   唯有最为罪孽深重、穷凶极恶的人,灵魂会通过匣子的缝隙,坠入不幸与祸乱深处。   命运河畔。   祭司库尔特身旁散落羽毛笔和羊皮纸,手持一把竖琴,应和着河流之声拨动琴弦,在清澈透亮的乐声中构思圣典的下一卷。   忽然,它拨出一声突兀的音节,一根琴弦在指间应声崩断。   库尔特无心关注这些,它翠绿的眼眸虚虚凝望着河面,眼神恍惚缥缈,如同看见了某种隐蔽的启示。   没过多久,翠绿宝石般的眼瞳之下,淌出两行血水。   “祭司大人!”   附近的族人发出惊呼,蛇尾游动,焦急地赶到库尔特身侧。   库尔特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视线定格在某个方向,哪怕眼瞳像被烈焰烧灼,它也丝毫不在乎。   任凭血痕在脸上凝固,它忽地露出灿烂的笑容,高声朝族人宣布:   “我获得了启示!……命运的启示!”   “自此之后,世人可尊称祂为命运主宰、世外衔尾者、银白群蛇之王;亦可尊称祂为混乱的领主、不幸之匣的掌控者、命运错音的拨弦之神……”   “我看到,祂将为罪孽者降下应得之罚——哈哈哈,祂会是命运永恒的主人!永恒!!”   这层次过高的启示,在库尔特的精神世界掀起动荡风暴,令它暂时抛弃理智,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沿着命运河畔跌跌撞撞地游弋,放声大笑,将主的永恒光辉播撒向更远的维度。   这一刻,无数命运领域的异能者恍然间听到库尔特的笑声,情不自禁顺应直觉,跟随它低声吟唱:   “混乱的领主、不幸之匣的掌控者、命运错音的拨弦之神……”   “主将永恒……”   而无数星象师观测中的命运星盘,主星光芒愈发强盛,威压节节攀升,明亮得即将彻底驱散星盘内所有隐藏的阴霾,明亮得让他们齐齐闭上眼睛,躲避这过于刺目摄人的光彩。   众人之中,当代最强的星象师——星体领域七阶的阿丝忒洛伊兹所能观测到的内容最多。   她的眼眶里同样涌出汩汩鲜血,身体颤抖痉挛着蜷缩在地,声音混合着含糊不清的痛呼,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   痛楚之中,连星象师自己都难以确定,她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式地张口闭口,借由凡人之躯传达世界更为隐秘深邃的奥秘:   “隐患将灭……啊啊啊……加冕之时即将来临……”   “而剿灭之时,已至!” 第178章   维度边界, 飘荡着一栋外形古怪的、纯粹用猩红血肉构筑的建筑。   经脉血管撑起红房子的框架,森白骨骼承受每层楼的重量,大片肉块堆砌起它的外墙。   它已经在虚空中飘荡了漫长的岁月, 但在今天,红房子忽然开始震动了。   肉墙之内生长出无数血管,这些血管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像红色毛线编织出一件完整的毛衣那样,血管飞快地由内而外、从下而上组合,织成一个具体的人形。   直到最后, 人体已构建完整,但它的头颅处是打开的,还只是一具没有承载意识的空壳。   这具躯体被一根脐带连接在红房子上, 轻飘飘地在虚空摇晃。   肉墙沉重地蠕动着, 几条更加粗壮的血管从中伸出, 捧起那颗隐藏在墙壁最深处的,代表首领意志的大脑。   大脑被塞进打开的头颅里, 落下时弹动两下, 自行调整位置,终于完美地契合。   久违地拥有人形, 首领不适应地握了握拳, 试着迈出几步, 步伐从一开始的生疏变得流畅。   维度边界,只留下失去主意识掌控的红房间仍然在漂泊。   隐隐有号角震动般的低鸣, 仿佛是在对首领做出最后的警示和挽回,可都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   ……他不知道, 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作为神性生物,首领在虚空中全力移动的速度, 是极快的。   他与部分世界擦肩而过时,如果世界内孕育了足以观测到宇宙全局的高级星际文明,他们可能会观测到,宇宙不断扭曲、坍塌、膨胀的边缘之外,隐约有一道红影极速掠过,恍若一颗特殊的红色星体。   若非研究院摧毁,通往那里的画作通道关闭,首领甚至可以更便捷地抵达,根本无需肉身赶路。   没过多久,首领就抵达目的地,停在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前。   一想到,这片残垣断壁不仅代表着不计其数的资源和金钱投入,还凝聚着这么多年的期待和心血,首领就抑郁得想呕血。   实验成果尽数销毁,主导重要实验的负责人真理之钥下落不明……   他耐心等待了几百年,只期盼能研究出让自己变得完整的方法,可现在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稳住心态,首领不死心,继续飘荡在残垣断壁之间,试图找出残留的研究资料。   他只能寄希望于:   真理之钥毫无征兆地陷入癫狂,是不是终于得出了一些突破性的禁忌成果?   就在这时,一道强悍的力量波动自身后传来,生生撕裂空间,化作一道“门”。   首领心头一跳,不妙的预感沿着血管冲刷全身。   他机警地转头,看见一个金发灰袍的男人从门中走出,左臂怀抱着富有光泽的里拉琴,指尖漫不经心地弹拨两下琴弦。   仅仅几声琴音,却恍若直接拨动了首领的命脉,令他莫名感到颤栗。   “命运使徒殿下……”   首领很快反应过来,命运应当还不知道他暗地里做的那些亵渎实验,还没有非要与他不死不休的理由,于是恢复镇定,问候道:“您途经这里,是为了播撒命运之主的光辉?”   使徒抬起血红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首领,嘴角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   “在主的指引下,我是来找你的。”   “——代表命运,予你终末。”   首领猛地一惊。   他心知事态不好,没有尝试与真神使徒正面对抗,而是转身就拼尽全力地逃亡。   但是没用的。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首领注定只能是挣扎得头破血流的困兽。   布莱斯甚至无需亲身追赶,只是驻足原地,神情依旧柔和地垂眸,像每一个以音乐谋生的流浪吟游诗人那样,娴熟地轻轻拨弄琴弦。   里拉琴的琴声如流水般潺潺淌下,随着乐声共同倾泻而出的,是八阶异能——【历史的回响】。   过往的力量蔓延,层层叠叠的虚影浮现在废墟上。   那些来自过去的人或事物,在残垣断壁间忽隐忽现,使周围的环境骤然扭曲,像是时不时断带卡顿的录像,呈现出“现在”与“过去”的交叠状态。   首领竭尽全力地向远处逃跑,但始终被丝线般的琴声紧紧缠绕。   每迈出一步,他的力量就变得孱弱几分,动作也在混乱的时间里一卡一顿,还时而回退几步,如同身处一个报废的电视机里,在陈旧紊乱的屏幕上,做出荒诞而可笑的表演。   最可怕的是,首领感到,他的存在感正在变得越来越稀薄。   就像阳光照射下逐渐消失的影子,哪怕拼尽全力,也难以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   “不——!!”   头脑中理智的丝线蓦地崩断,首领发出绝望而不甘的吼叫。   发生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在……变回一抹无知无觉的影子!   首领疯狂地掏出所有能利用的道具,拼命抵抗,但“录像”里的存在,又怎么抵抗更高层次的、录像机之外的倒退键呢?   无论做出什么,首领的状态仍然在不可逆转地倒退回过去——   一直、一直倒退回,他诞生的起点。   遥远的虚空之中,红房子彻底沉入死寂,像是一头陡然死去的巨兽。   它的血管不再泵送鲜血,细胞不再分裂新生,原本生机蓬勃的肉壁也变得无比安静,甚至逐渐产生萎缩、腐烂的趋势。   而在布莱斯面前,首领的人形也彻底消散,只剩下一道突兀地停在空旷地面上的黑影。   徒有阴影,上方却没有实体,活脱脱一个恐怖故事。   布莱斯想了想,决定把黑影带回给本体,再考虑如何处理它。   袍角伪装成褴褛布条的触手伸展开来,在空中灵活地游动,把影子扒拉进布莱斯脚下的阴影笼罩里。   又一阵空间撕裂的波动,使徒踏入漆黑深邃的门扉,不见踪影。   ……   鲜红的会议室中,墙上的油画里忽地泛起一圈圈涟漪。   在厄尔诺斯的操控之下,画作通道尽数为女巫敞开,红发绿眼的身影从油画中浮现,踏入会议室。   之前,厄琉斯始终难以定位到旧神残留的意识。   因为无数命运线在血肉墙壁间凌乱地交织,不同存在的命运密切地重叠在一起,让人无法分清哪些属于首领,哪些属于那位隐于幕后的意识。   丝线交织,织成掩盖黑山羊存在的天然屏障。   虽然据厄琉斯所知,这位旧神生来没有理智、甚至没有思维活动,只是一具凭借本能搅动众生命运、被权柄倾向支配的强大躯体,但命运领域自带的趋利避害的本能,也让祂能够在必要的时刻,表现得足够“狡猾”。   命运领域的高位者,总能自然而然地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道路。   而能够在现任命运的眼皮子底下,隐藏自身的最好方式是什么?   ——当然是用一个异常,掩盖另一个异常。   一直以来,祂有意识地抹消首领外出的可能性,正是在借对方混乱残缺的命运,掩盖自身的复苏!   可如今首领消失,祂的位置已经彻底暴露在厄琉斯的视线里,无所遁形。   女巫墨绿的眼瞳转动,她伸出手,拨开首领那些断裂成两截的黯淡丝线,循着剩下完好的命运线向前,毫不停顿地向前。   停在一面肉墙前,她的手臂径直伸进墙壁里,所过之处血肉飞速萎缩、凋零,塌缩成一个空洞,恰好能让手臂穿过。   空洞的尽头,悬浮着一只漆黑的羊角。   羊角根部大概有碗口粗,螺旋向上转成尖角,表面遍布无数凹凸不平的复杂纹路,透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厄琉斯指尖触碰到黑羊角的瞬间,羊角低鸣震颤,角内旋转中空的管道如同号角,嗡嗡地推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红房子最先受到波及,内部支撑的白骨吱呀作响,所有血肉组织都于刹那间腐烂坍塌,在黑羊角之后塌出一段逃生的通道。   在急促的号角声中,羊角表面弥散出细小的黑色颗粒,它们如同平地升起的黑雾,凝聚出一只黑山羊的虚影。   黑山羊如受惊般一跃而起,近乎慌不择路地跃进茫茫虚空之中,向前奔跑。   眼神恍然一瞬,一段久远的记忆在厄琉斯眼前浮现。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易逢初远没有晋升成神灵的时候,他也曾遥望黑山羊的影子。   不过那时的黑山羊,身形远比现在庞大巍峨,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脉般横贯在命运之河尽头,恐怖磅礴的力量引动众生命运下坠,身旁萦绕着永无止息的悲哭。   ——曾经那样高大强悍的黑山羊,也死于他之手。   如今厄琉斯面对的,仅仅是旧神一道复苏的碎片、一只流落在外的羊角……   争斗的结果,毫无悬念。   从记忆中回神,厄琉斯不慌不忙地追赶而上,暗色裙摆在身后蹁跹摇曳,恍然间像是一条游动的蛇尾倒影。   虚空中,缩小版的黑羊虚影疾步如飞,掠过许许多多的小世界,吸引来四面八方的隐蔽视线。   附近的神性生物、高阶异能者都注意到了这阵动静,或是好奇,或是谨慎地投来目光。   身处目光聚焦的中心,厄琉斯甚至有闲心,打算在舞台中献上落幕前的表演。   手指陷进左眼眼眶中,女巫面不改色地抠出那颗山羊瞳孔的邪异眼球,在掌心碾碎。   鲜血溢出空洞的眼眶,像是一道哭泣的泪痕,可她的脸上却露出一道近乎灿烂的笑容,像是在拥抱某种期待已久的东西……拥抱祈求已久的自由和解脱。   ——世人眼中的旧神傀儡在此,公然宣告她对“主人”的反叛。   “是的,您赋予我新的生命,”厄琉斯对黑山羊虚影说,“可尽管如此,我不愿做您的傀儡或附庸。”   黑山羊:???   要不是它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思维能力,它必然会倍感荒谬地反驳:   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现在是……谁在追杀谁啊?   但黑羊角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情感,它只是像运行过程里出错的程序,茫然地面对它无法理解的状况——一场突如其来,把它卷进来担任反派角色的表演。   女巫失去旧神力量的支撑,身躯逐渐溃散,朦胧的身影散作一群蹁跹的黑蝴蝶,蝶翼上带有漂亮的墨绿色纹路,在虚空中也折射出细碎如星屑的光点。   当蝶群扇动双翅,就像一双双墨绿色的眼睛在轻轻眨动,让偷偷旁观的观众们不禁联想到女巫最后的微笑。   “我生来就注定与无尽灾难同行,谁要强令我屈膝,我就将谁卷入这混乱与不幸的漩涡。”   “——哪怕是,原本至高无上的神灵。”   在山羊面前,蝶群显得美丽而脆弱,但它们数量众多,蝶翼相碰,连成一片壮观的黑影,携着前所未有的、几乎同归于尽的勇气,簌簌扑向旧神。   蝶翼扇动间,众人听见女巫含笑的声音落下。   她用上谦卑温柔的语气,用上尊敬的称呼,却问出一个无比狂妄的问题:   “我很好奇,被逼到绝境时——生而尊贵的旧神冕下,也会对我卑微求饶吗?” 第179章   观众们此生不会忘记眼前的场景。   两道力量剧烈的震荡之中, 命运之河罕见地在非本领域的异能者面前,显现出其银白的、宽阔无际的河面。   无数黑蝶振翅,在河面掀起陡峭的浪峰, 仿佛一柄柄雪亮的利刃拔地而起,相连成巍峨壮观的滔天浪墙。   群蝶压低身姿,近乎贴着巨浪飞舞,带有墨绿花纹的蝶翼随着澎湃波浪起伏。   恍然间,银白的、深黑的、幽绿的色彩被搅碎在一起,翻涌成一片奇异美丽的蝴蝶海。   万千浪峰渐渐收拢, 如同无数只手掌心相贴、缓缓合拢,簇拥着蝴蝶环绕某个原点盘旋翩飞,卷成一个巨大而汹涌的漩涡, 将黑山羊的虚影一点点地卷入其中。   发出一声悲鸣, 黑山羊急促地踏着蹄子, 试图挣脱。   可一片又一片黑蝶落在祂身上,看似轻盈脆弱, 实则紧紧地包裹、禁锢住祂, 给予一个透出死亡意味的拥抱。   片片黑蝶落下,很快就覆盖住黑山羊全身, 不剩下半分空隙, 只能看见无数镶嵌了绿宝石似的蝶翼轻轻颤动, 像是女巫深邃的眼眸。   命运之河的波澜与众生命途相连,但数不清的蝶翼构成了一道帷幕, 阻隔了两者之间的斗争对众生命运的影响。   小世界里,那些命运细流被波及到的人们, 只是在某个瞬间,隐约看见一只漂亮的深黑蝴蝶——   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蝴蝶抖动翅膀, 身躯溃散成细腻的粉末,纷纷扬扬落在人们身上,吻在天真孩童们的眉间,触感微凉,如同降下一场黑色的细雪。   也如同一场无声的告别。   有旁观者忍不住从虚空中伸出一只手,也试图接住一只力竭坠落的蝴蝶,或是接住一捧黑色微凉的余烬。   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有接住,注定只能担任沉默的观众。   ……毕竟,“观众”又怎么可能改变舞台上表演的进程呢?   在浪峰与蝶群的簇拥之中,女巫就这样与掌控她的旧神纠缠、相拥,共同沉入命运之河的漩涡深处。   目睹两位存在被漩涡吞没,大部分观众仍然心怀希冀,期盼会有某个身影再度冲出河面,成为斗争胜利的那一方。   可他们等啊等,只等到命运之河的波浪平息下来,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   只剩下半片残破的蝶翼,轻飘飘落下,在银白水面上慢悠悠地旋转一周,溅起涟漪。   像是画出了一个象征结束的句号,也像是演员在戏剧落幕时,脚尖在地面划过收尾的舞步。   轻而薄的蝶翼在水面沉浮几秒,很快也沉入水里,消失不见了。   在非命运领域的存在眼中,命运之河再度归于隐匿。   即使对故事的结尾抱有无限好奇,旁观者们也只能捶胸顿足,满怀遗憾地散去。   能够预想到,接下来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里——   所有异能者、神性生物们,都会热衷于谈论这场斗争。   无论是“誓要为世人带来无尽混乱与不幸的女巫,最终却用灾难葬送自己和仇敌”的悲情性;   还是“高高在上自认为掌控全局的旧神,最终却死在被祂驱使的傀儡手里”的戏剧性……   都足够惊人,令人感慨。   足以让厄命女巫的恶名得到一定程度的逆转,让她的故事落在无数作家的笔尖,随着墨汁一同源源不绝地流淌而出,再被雪花般繁多的书页承载,飞入一个个读者的梦境。   无论如何,这场戏剧,似乎暂时落幕了;   但时间还在滴滴答向前走,其余人的故事也还在继续。   ……   某个高科技世界的顶级病房里。   金石之王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短短几天之间,他就忽然变得苍老憔悴许多,像是一棵即将枯死的病树,只能依靠最先进的仪器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他变成这个样子,不仅仅是因为组织一夜之间分崩离析,给他带来的打击巨大,还是因为……   再也没有首领为他更换年轻、健康的身体了。   金石之王出身于一个跨维度级别的财阀豪门,血亲均是手握重权、等阶不低的异能者,对这个孩子宠爱有加。   自出生开始,一切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财产、资源、人脉,对他来说都是戳手可得、随意抛掷的东西。   唯有一件东西,是金石之王得不到的——那就是健康。   不知道是否受到了神秘因素的影响,他生来就异常孱弱,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缠绵病榻,哪怕服用大量珍贵的生命领域药剂,也难以挽回他体内不断流失的生命力。   他的生命像是一个小小的沙漏,一点一滴消逝。   才刚刚到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沙漏里的沙子就快流尽了。   医疗团队面对他的全身检查单叹了又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建议他提前将意识上传云端,从此抛弃身躯,活在科技构造的虚拟世界里;或者用类似的方法,结合机械仿真技术,换一具人造的身体。   但金石之王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更想拥有常人那样鲜活、充满生机的身体,更想活在现实的世界里,长长久久地把他生来就有的一切攥紧在手中,而不是沉溺在虚假的世界里。   就在他最痛苦纠结的时候,金石之王遇见了朗基努斯的首领。   “他们不敢为你做的,我都可以实现。”   这位不请自来的陌生客人傲慢地说,抬手掀起窗帘,示意他看看落地窗外奔跑的人们:“你中意怎样的身体,我都能帮你得到,从此跳跃、奔跑,甚至是你想都不敢想的极限运动,都不再是问题。”   “就像房产、土地和金钱一样——这些健康的人体,也是你能换取的资源。”   “只要与我合作。”   首领抛出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事实上,金石之王在以前就寻找过生命领域异能者,明里暗里地打听过,能否用神秘力量为他换取新的身体。   但低阶异能者做不到这点,中高阶异能者则被生命之树的三大教派垄断,他们坚持着信仰,认为金石之王的生命力流逝是神灵的安排,都不愿随意做出违逆自然规律的事。   只有首领承诺他:   那些鲜活的生命,也是能供他随意挑选的“商品”。   与此同时,首领还向他透露,组织名下有一个规模巨大的研究院,由八阶的“堕落知识”负责,能够分出一个独立的实验室,专门为他研究病情。   毫无悬念的,金石之王心动了。   从此他换了一具又一具年轻有力的身体,就像更换中意的衣服,终于体验到轻松无病的人生。   由于身体与灵魂不适配,这些身体的衰老速度是常人的几倍……不过无所谓,无非是多耗费一些消耗品罢了。   每隔十年,金石之王就会变得白发苍苍,派人寻找到下一具适龄的身体,在法律上做完领养、遗产继承等一系列手续,为下一段人生做好充分的准备。   那些年轻人都误以为自己撞了大运,或是傻乎乎地笑着,满怀期待地规划着未来的生活,或是感激流涕地握紧“继父”的手,在他的病床边忙前忙后,和外界不明内情的媒体一样赞美他的慷慨仁慈。   以往每当这个时候,金石之王都会露出微笑。   是的,这些年轻人会继承他的财产——但只限于他们的身体。   然而今天,金石之王丧失了以往的从容。   他惶恐地盯着病床对面的钟表,浑浊的双眼里透出病态的执拗和不甘。   “滴答,滴答……”   秒钟转动,发出细碎的轻响,每一秒的逝去都令老人心底生寒……   他有预感:首领不会再出现了。   他将随着朗基努斯的覆灭,永远地沉进死亡的怀抱。   房门被推开,金石之王转过头,目眦欲裂地瞪着大步走进来的养子,枯木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指向这个幸运得让他恼恨的年轻人。   他的财产,他的健康,他的青春——本来应该都是属于他的!   “我的、我……”   耳畔响起医疗仪器尖锐急促的警报,金石之王看着一群医生护士蜂拥而入,围在病床前的人影重重,摇晃得让他头昏脑涨,但他还是不甘地吐出几个字,“财产,我的……”   他提前定下的继承人坐在最近的位置,牢牢握紧他颤抖的手,不明所以地安抚道:   “父亲,放心吧,我会妥善保管好您的资产与心血——您一生热衷做慈善,我也会继承您的精神,每年拨款去建立学校、医院,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不,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金石之王的内心如有烈火烧灼,但他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了,望向天花板的眼睛逐渐涣散。   灯光和凑过来的人影在晃动、晃动,变得模糊而遥远。   恍惚间,那些凑到他面前的脸庞开始扭曲,居然变成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是那些曾被他夺走身体的年轻人的脸!   它们面色惨白,伸出一只只柔软得如同没有骨骼的手,死死抓住金石之王。   随着它们的靠近,冰凉的气息缠绕着老人四周,像是恶鬼在迫不及待地拖他下地狱……   “啊啊啊!不要抓我!!”   金石之王发出嘶哑的惨叫,试图挣扎,可孱弱的身体只能做到在床上扭动抽搐,引得周围的医护人员惊叫,连忙按住病人的手脚。   在冰凉的手彻底覆盖住面部之前,金石之王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离开了医院,被这些恶鬼拉扯进一个诡异的纯白空间。   空间顶部被掀开一条缝隙,缝隙后露出半张朦胧的脸。   缝隙外的人显得如此庞大,衬托得金石之王异常渺小,让他仅仅是望了一眼,就忍不住颤栗起来。   暗绿的眼睛朝下瞥了一眼,空间外的人似是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再度合上缝隙。   吱呀——   在老人绝望惊骇的目光中,外界的光线彻底消失。   无人能够逃离女巫的匣子。 第180章   >>诸神游乐场>>禁区>>闲谈   等级限制:游玩者限行   【理讨】傀儡蝴蝶会捶爆电子山羊吗?懂的进   №0(楼主):   如题, 近来命运河畔的那场战争,大家都关注了吗?   №1(楼主):   我先说说自己的感想吧。我的家乡曾流传过一些邪神的信仰,导致无数悲剧发生, 所以我本来对于厄命女巫这样的古老存在,是毫无好感的。   但是没想到,她会选择反过来把剑指向旧神,甚至与神灵同归于尽……心情有点复杂,问问大家有什么看法呢?   №2:   这么大的动静,整个神秘界都要传疯了吧?当然有关注了。   №3:   谢邀, 本人当天运气好,正好赶上窥视现场(理理领带)(清清嗓子)(骄傲上台)   №4:   好羡慕楼上。当时我朋友也在附近,隔空使劲摇我来着, 但是祂们打起来之后, 周围的力量波动和污染实在是太强了, 浮现到物质世界的命运之河几乎封锁了周边区域,于是遗憾地没赶上……   №5:   +1, 只能听别人转述了, 可恶,好不甘心啊!   №6:   看了看了, 我看的录像!   №7:   ?楼上怎么还有录像?   №8:   搁这儿看高位阶倾情出演的电影呢?   №9:   回lss, 有好心的现场观众, 用留影石给这场争斗录了影像,也算是给大事件留了珍贵史料~去论坛交易板块就能找到, 根据影像质量不同,价格也略有不同, 但最贵的也就20积分。   №10:   好耶,现在就冲去买个最清晰的前排影像看看, 咱也不差这点积分!   №11:   同是看了录像,且看且珍惜吧,说不定,这就是厄命女巫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影子了。   №12:   emmm看完了,和楼主一样,心情也有点复杂……   性格这样乖张危险的坏女人,要做坏人就做到底好了呀,为什么要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恶棍的情况下,突然做一件好事呢?   №13:   是一件,也可能是最后一件。(蜡烛)   №14:   回12L,或许做了一辈子的坏人,偶尔也想以一个光辉的结局落幕吧(叹气)   №15:   哎,如果女巫只是普通的恶灵归来、报复世界,那诸神游乐场从来不缺少这类丧失人性的恶魔,没有太多的记忆点,但现在这样……是真成忘不掉の黑月光了()   №16:   我上个月还和朋友吐槽,这个世界纷乱不休,其中80%的混乱都要归功于厄命女巫这样恐怖邪恶的存在,结果……呜呜呜对不起,是我吐槽太早了qwq   №17:   摸摸楼上,也不是你的错啦。   №18:   毕竟谁又能想到,厄命会选择这样的落幕方式呢?   №19:   她可是“执掌命运负面的魔女”、“带来无尽灾难与混乱的告死女妖”啊!   №20:   把灾难带给至高无上的旧神,怎么不算是一种带来灾难呢?(笑哭)   №21:   很出乎意料的转折,让我流泪不止……   №22 游乐场扭曲厨:   啊啊啊啊我不理解啊!厄命怎么能忽然变得这么好?牺牲自己和旧神同归于尽什么的,这太悲壮了,根本不像她!她为什么不继续遵循异能带来的毁灭本能,或是麻木听从旧神的掌控,为了生存而做恶到底?这是要让人继续憎恶她,还是感激、哀悼她?   №23 游乐场扭曲厨:   我好迷茫,想不通,一点也想不通……明明一下子少了厄命和黑山羊两个高危分子,应该是双喜临门才对,可是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我是不是要精神分裂了?   №24:   呃,楼上(欲言又止)   №25:   lss句句是恨她,但你的文字还爱她,建议改名叫“厄命女巫扭曲厨”(x)   №26 游乐场扭曲厨:   ……你们以为我不想改名吗?但是那个id已经被占用了!   №27:   草,这id居然这么抢手??   №28 厄命女巫扭曲厨:   呵呵呵没错,正是在下。   №29 厄命女巫扭曲厨:   那个邪恶又自我牺牲的女人,您真是把我们所有人的喜怒哀乐玩弄于股掌之中啊。我不会忘记您的,我会一直、一直盯着您,盯着您……   (眼睛)(眼睛)(眼睛)   №30:   噫,好恐怖,和之前看到的命运冕下扭曲厨一样(惊恐)   №31:   不懂就问,命运领域的存在都这么吸引扭曲信徒的吗?   №32:   谁知道呢(摊手)   №33(楼主):   咳咳咳,大家别歪楼了!   我还是在纠结,女巫明明没有动机,以死反抗旧神啊?   №34:   来正经分析一下厄命女巫的想法吧,我认为,一直以来都有一点被忽略了——那就是厄命女巫本身的意愿。   №35:   她究竟在想什么呢?没人能知道,我们之前看见的,都是被旧神操控、指使的她。   死亡也好、复苏也好,从头到尾都是服务于旧神的野望,而不是她自发的行动……可是,这样古老而强大的高位存在,真的甘愿成为一具提线木偶吗?她必然有自己的高傲和尊严,大概并不甘愿,做黑山羊的傀儡吧?   №36:   宁愿在尊严和自由中死去么……很有趣的观点。   №37:   爬楼下来,我觉得大家也不必把女巫看作什么纯粹的善良救世主,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她曾经的恐怖传说也并非虚传啊。   №38:   同意,更何况强者也无需这种“洗白”式的怜悯——事实就是她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但毋庸置疑是一位有魅力的强者。   №39:   +1,我有种感觉,无关善与恶,也无关旁人的目光或评价,女巫最终都是会选择这么落幕的——   疯狂、盛大、位于所有视线的焦点,拉着高高在上的“掌控者”一同沉沦……或许这也符合她的死亡美学?   №40:   就像女巫亲口说的:“谁要强令我屈膝,我就将谁卷入这混乱与不幸的漩涡。”   №41:   佩服,好厉害的勇气,好强的行动力。   №42:   不得不承认,我有点被这种亦正亦邪的魅力迷到了。   №43:   不提别的,单是这场战争本身,女巫的表现也很惊艳!光是看录像就足够震撼了,难以想象现场版是怎样的。   №44 平平无奇记录者:   我有幸在现场!该如何描述呢?   №45 平平无奇记录者:   蝴蝶在命运的河面、黑色的羔羊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不堪一击,可偏偏就是翩飞的蝶群,把旧时的神灵拖进了深渊……   №46:   顺便感叹,记录姐真是消息灵通,哪里有戏看去哪里啊。   №47:   我坛御用前线记者之一,还说这些?   №48:   就像山羊不会防备被蝴蝶杀死,旧神大概也没有预料到,祂会被自己的傀儡反杀吧?   №49:   天生的神灵,最是轻视祂们掌心中的微小之物;也往往会忽略,许多伟岸的庞然大物,正是被微小之物杀死的。   №50:   蜉蝣撼树啊……   №51:   等等,我发现了盲点!既然厄命女巫从头到尾都没有臣服于黑山羊,那她在之前那个怪谈直播间的副本里,和白孔雀的对峙算什么?   №52:   严重怀疑是两人合起伙来演的,就是演给黑山羊看的()   №53:   也怪不得当时双方似乎都没动真格了,原来是队友啊。   №54:   笑死了,演员,都是演员!   №55:   黑山羊:哈喽有人为我发声吗?   №56:   没人喂祂花生,快点好死吧(冷酷)   №57(楼主):   说起来,之前是不是有个观星象的帖子,提到过最近可能发生大变动的?是不是应验了这一事件?   №58:   哪个帖子?有链接吗?   №59:   我有印象,帖子叫#最近的星象,大家还看得懂吗?#,简直是民间大佬做慈善,帮忙解读了好几个星盘,可惜后来删帖了。   №60:   啊,好可惜……不然好想问问那位楼主,能否再帮忙看看厄命女巫的星辰呢。   №61:   说起来,其实斗争的结局还没出来吧,为什么你们都默认厄命女巫大概率陨落了?   №62:   因为她面对的敌人,可是曾经掌控权柄数亿年的命运黑山羊啊!   №63:   印象里,除了如今的命运冕下,从未有存在战胜过这位天生无知无觉的强大神灵,更别说本身就受其污染的厄命女巫了……单单是产生“反抗”这个念头,都是很了不起了。   №64:   所以,最乐观的结局也是同归于尽;最差的情况,说不定黑山羊还没死绝……   №65:   喂喂喂,怎么越说越悲观了啊qwq   №66:   别管了,插支蜡烛哀悼一下。。。   №67:   (蜡烛)   №68:   (蜡烛)   №69 星星的秘密:   探一下头,我是隔壁楼主。   大家不必太悲观啦,从星盘上看,厄命女巫的星辰黯淡了一点,但没有彻底消失哦。反倒是黑山羊的阴霾,已经完全被清除了。   №70:   哇!膜拜星象师大佬!   №71:   大佬人真好,总是及时告诉我们情报……万分感谢!   №72:   我要追随大佬,我也要学习星象!(握拳)   №73 星星的秘密:   贴贴楼上,但还是不建议随意学习星象,有很大的危险。   №74:   哈哈哈,星象师真的每次出现,都在苦口婆心劝诫大家不要进深坑呢。   №75:   大楼,窗户,快跑.JPG   №76 星星的秘密:   另外,我的老师还从星辰中得到一句启示——“午夜圆月下,黑蝶将从河畔升起。”   №77:   !!   №78:   什么意思?是说女巫会在圆月时回归吗?   №79: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80(楼主):   等一下,圆月的话,每个世界都不一样吧?这个时间好模糊啊。   №81 星星的秘密: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这也是命运给予的谜题呢?请保持期待吧。   №82:   总之,欢迎厄命女巫小姐重新回到熙攘人间!   ……   在常人观测不到的地方,命运之河仍然照常流淌。   银白的水流像是一片凝为实质的月光,静谧、明亮而朦胧。   忽然,河面中心隐约浮现出一点漆黑,像是墨水滴进了池水,并且缓缓蔓延扩大——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上浮,离河面越来越近。   流水声中,掺杂了一些细微的声响,像是无数蝴蝶一齐震颤翅膀,抵抗着水压游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两片蝶翼猛然破开水面的桎梏,深黑带有绿纹的翅膀上反射着一层晶亮的水光。   黑蝶抖落沉甸甸的水滴,轻盈地飞起来,在空中翩翩旋转几周。   在它之后,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蝴蝶群自河面升起,恍若一层平地升起的黑雾,墨绿眼睛似的花纹蹁跹,显出一种神秘幽邃的氛围。   黑蝶在命运之河上空盘旋,最终聚集成一道身着长裙、怀抱黑匣的人影。   暗红长发落下,厄琉斯若有所感地转头,看向河岸边等候多时的同事。   乌苏尔看着另一个自己,想到“十日谈”的建设工作即将有分身和他分担,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快走吧,组织那边就等你了。”最重要的是,帮他工作!   催促一声,乌苏尔刚刚迈出一步,又突然想到什么,微笑着向女巫伸手,如同宴会舞厅中邀请共舞的绅士。   “还有——欢迎你重回人间,厄琉斯。” 第181章   >>诸神游乐场>>闲聊区   【闲聊】失踪人口回归, 背后竟与神秘组织有关……   №0(楼主):   先介绍一下背景,lz家隔壁曾住着一个特别聪明的姐姐,比lz大七岁, 从小到大都是家长嘴里的“别人家的小孩”,寒门出身一路考上名校,好像是选了医学相关的专业,后来读研读博,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前途无量。   直到某一天,姐姐回来收拾行李, 据说是导师给她介绍了一个在科研机构工作的机会,本以为是一件好事,没想到她从此以后就彻底失联了, 再也没回过家。   №1:   前排兜售瓜子饮料~   №2:   (抓一把瓜子嗑)lz说的这个状况……不会是被骗去从事违法工作了吧?   №3:   呃, 我的第一反应, 居然是姐姐被卷进诸神游乐场了()   №4:   楼上说得也没毛病,游乐场和法外之地的区别是?居然达到了惊人的0%!   №5:   催更催更, 所以后来怎么样了?看标题, 邻居家姐姐失踪多年还活着回来了?   №6(楼主):   大家别急,听我娓娓道来~   №7(楼主):   姐姐失踪的这些年, 她的家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 一直密切关注各种失踪人口网站、看新闻报纸、还有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发寻人启事。   为了防止某天姐姐回来找不到家, 这家子也一直没搬家,也正是因为这样, lz才有机会见证奇迹发生,一家人终于团聚。   №8:   失踪这么多年, 还能和家人团聚,真是幸运啊。   №9 赞美命运:   愿命运永远眷顾祂的子民。   №10:   emm这是个感人的故事, 所以和神秘组织有什么关系?lz别是标题党吧。   №11:   别太心急啊,lz不是说了先介绍背景吗?什么故事不需要时间和篇幅展开?   №12:   顶楼上,这么没耐心还吃什么瓜。   №13(楼主):   到这里,大家应该会产生许多疑问,比如:姐姐当年到底是因何失踪?她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又为什么最近能够回来了?   lz当然也好奇这些问题,跟着家人去探望邻居家几次,一直忍不住观察姐姐,没想到独处的时候,姐姐忽然开口问我……   №14:   急急急急急,我是急急国王。   №15:   说话断在最关键的地方,lz怕不是真的营销号出身吧(小丑)   №16:   猜一猜,难道姐姐说的是“疯狂星期四V我50”?   №17:   要真是耍我们的,lz你给我等着(微笑)   №18(楼主):   ……什么鬼啊!我要告楼上诽谤!!   姐姐问的明明是——“你是游乐场玩家,对吧?”   №19:   !好突然!!   №20:   不知道楼主怎么想的,如果是我的话,在现实里被冷不丁地这么问,真的会心脏猛地跳一下……   №21:   +1   №22:   看之前的描述,姐姐更像是普通人吧,她居然知道诸神游乐场吗?   №23:   卧槽,莫非3L竟是真正的预言家?刀了刀了。   №24: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25(楼主):   当时一听到这个问题,lz的大脑就空白了一下,因为lz很确定姐姐不是异能者……冷静下来,lz意识到,她的失踪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牵涉到神秘世界的、庞大的秘密,于是尝试和姐姐进一步交流。   №26(楼主):   提到之前的经历,姐姐就沉默下来,然后问我有没有听说过“朗基努斯”。   №27:   朗基努斯?传说里的弑神之枪?   №28:   不可能聊着聊着忽然拐到神话话题吧?个人猜测朗基努斯代表着什么……比如一个势力或者组织的代号?   №29:   好家伙,什么神秘世界的组织敢以弑神之枪为名啊,太狂了吧?   №30(楼主):   没错,lz也觉得太狂了,所以很惊讶地追问,但姐姐不愿意透露更多信息,只是告知我,她就是被这个掌控着强大神秘力量的组织控制住,无法与外界联系的。   她还画下了“朗基努斯”标志的示意图,让我如果以后见到这个标志,立即能多远跑多远。[配图:白纸上画着一支钢笔的简笔画,钢笔尽头有一颗眼球。]   №31:   这个标志……码一下。   №32:   总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lz请继续。   №33(楼主):   lz盯着简笔画看的时候,听到姐姐恍惚地说:“不过,它或许已经不复存在了。感谢……毁灭了它。”   №34(楼主):   中间有部分,lz没听清,但很在意。虽然还不知道朗基努斯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它能把手伸向姐姐这种普通人,这就说明它除了异能者,还有吸纳大量底层科研成员的需求,再结合它的名字,这个组织必然图谋不小、规模惊人……   可这样的大型隐秘组织,居然被无声无息地毁灭了?那是怎样更恐怖的势力能做到的?   №35 万界清洁工:   等等!楼主楼主,你看这里的标志,和你姐姐画下来的是不是很相似?   [配图:瓦砾碎石之中,坍塌的墙壁上印着一个模糊的标志。]   №36(楼主):   就是这个!这是哪里找到的?   №37 万界清洁工:   前几天,有位记录者报告,他的监测范围内爆发了高强度的知识污染,疑似是真理领域高位者发疯,后来又出现命运使徒,似乎是奉命杀死了另一个生命领域的高位存在。   我的工作……你们就理解为清洁工好了。我一如既往地过去收拾烂摊子,清理一大片废墟,结果在摸鱼刷论坛的时候,忽然扭头看见了熟悉的标志。   №38:   这么巧,难道这就是朗基努斯的遗迹?   №39:   前十几楼还在感叹它好狂,现在发现它原来已经有逝了(蜡烛)   №39:   哈哈,毫不意外呢()   №40:   这帖真的有种一步步挖掘真相的爽感,住下了。   №41:   +1,谁懂啊!在清洁工发出那张废墟标志图的时候,好像两边的信息在相互呼应、吸引,这种宿命感让人一瞬间头皮发麻!   №42:   我在意的是,怎么还有命运使徒的事?使徒必然践行神灵的意志,覆灭朗基努斯,难道是命运冕下的旨意?   №43:   如果是捣毁了一个无端侵犯普通人人身自由的邪恶组织,那真是一件好事啊。   №44:   别管了,先赞美一下命运。   №45:   赞美命运。   №46:   清洁工朋友方便的话,能不能描述一下废墟的信息?   №47 万界清洁工:   我看了看,这片废墟是被知识污染瞬间摧毁的,坍塌弯曲的金属墙、压在下面的不知名仪器……这应该是个大型实验室?   №48(楼主):   怪不得姐姐会被盯上,她虽然没有觉醒异能,但在科研方面真的很有天赋,已经发表过一区论文了。   №49:   不愧是“别人家的孩子”(抱拳)   №50:   莫名有点难受。   №51:   确实难受,这还只是楼主身边的,很难想象在众多世界,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受害者被迫离开原生世界,与亲朋好友分离……   №52:   已经脑补出恐怖电影里的疯狂科学组织了(x)   №53:   这个鬼组织现在是不是没了?祝它好死哈!   №54 万界清洁工:   救命,好恶心啊!!   №55:   发生什么了?   №56:   为清洁工大佬端水递茶.JPG   №57 万界清洁工:   刚刚找到一个角落,恰好四面墙壁坍塌的时候形成三角结构,所以内部设施保存得比较好,里面有些打碎的瓶瓶罐罐,玻璃瓶里装着一些很猎奇的组织。   什么像木耳一样连在一起的大脑、一大只翅膀上长着人脸的蛾子标本、还有一颗长着鱼鳃半人半鱼的人头……   №58:   呃呃呃,这是在研究什么啊?!   №59:   还用人体实验……朗基努斯死了(微笑)   №60:   朗基努斯死了+10086   №61:   有个可怕的猜想:要是姐姐继续待在组织里,她会不会有某天因为是普通人,被转化成实验体,榨干最后的价值?   №62 万界清洁工:   哎呀,刚刚试图拍照上传,结果因为血腥暴力被系统屏蔽了……不是,游乐场系统怎么还有净网的概念?这还是副本里那个使劲坑玩家的系统吗?   №63:   摸摸清洁工哥/姐,闲聊区确实是禁止上传刺激内容的,可以去情报交流区、乱战区或禁区发。   №64 万界清洁工:   算了算了,太麻烦了,我文字描述一下吧。   №65 万界清洁工:   我怀疑这个组织在进行人工赋予、改造异能的实验,因为找到一具实验体标本,是一具身高长达两米三的人类男性尸体,他的身体比例很奇怪,上半身异常长,由于这具标本被剖开腹腔、挖掉内脏,我可以直接看见他的脊椎骨……数了一下,比常人多了十几节,一看就是后天异变、生长的结果。   标本体内的力量波动也很奇怪,不像普通异能者那样均匀,而是集中在脑部,就像是……人为地“安置”进去的。他可能死于外来的力量源与肉体之间的污染、排斥反应,头颅异常膨胀,遍布着凸起的经脉纹路,好像一颗熟透、快要炸开的西瓜。   №66:   啊啊啊,他一定死的很痛苦……这种研究,我记得应该是明令禁止的吧?   №67 理性,理性:   没错,以前也有学者提议过,能否研究出制造、转移、甚至定制异能的方法,但是事实证明,一切力量本质上也是污染,接受实验的受体无一例外产生了可怕的变异,要么在痛苦中死去,要么成为没有理智的癫狂毁灭机器。   №68:   没想到各大教会都禁止的反伦理、反自然的研究,直到现在还有组织在暗地里进行,一想到死于这些实验的人或许数量众多,就有点不寒而栗……   №69:   那些异能应该是直接从活体身上取下来的吧,强盗啊??好可怕(惊恐)   №70:   感觉路过被朗基努斯抢了异能(x)   №71:   路过被朗基努斯抢了异能(复读)   №72:   总之继续吟唱,朗基努斯好死!   №73:   等一下,想问问这个组织大概毁灭于哪一天?   №74 万界清洁工:   从汇报时间看,在系统公然时的七天之前。   №75:   我天,我也想到了,怎么正好是七天?   №76:   你们到底想到了什么,能不能不要说话说一半啊啊啊!   №77:   之前厄命女巫那件事,你们关注了没?正好也在七天前。   №78:   同一天……你们信这是巧合,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79:   有个猜测,没什么具体证据,只是直觉——有没有可能,那一天发生的重大事件,本质上是两方势力的交锋?   №80:   交锋(x)   碾压()   №81:   lss的想法有点离谱吧,全靠主观臆断?直觉值几个钱啊。   №82:   呵呵,我是79L,命运领域五阶,虽然实力没多强,但命运给予我的直觉和灵感还从未出过错。   №83:   ……打扰了,我承认之前是我说话太大声了(滑跪)   №84:   这么看来,难道朗基努斯和黑山羊是一伙的?好像也不奇怪,这俩凑一起是反人类的平方。   №85:   贱的平方(确信)   №86:   但总不可能厄命女巫和命运使徒是一伙人吧?太荒谬了!   №87:   并非不可能。   №88:   其实想想也挺合理的,毕竟女巫敢在命运之河上反杀旧神,应该离不开命运之主的默许。   №89:   那就合理了,怪不得前几天厄命女巫生还归来,是从命运之河升起的,原来是有命运庇护。   №90:   所以命运之主、布莱斯、厄命女巫,都是站在黑山羊和朗基努斯对立面的?   №91:   再加上白孔雀吧,隔壁帖子有扒出来,他和女巫之前的对峙大概率也是演戏……   №92:   搞了半天,只有黑山羊被演??   №93:   祂太作恶多端,没人为祂发声(手动闭麦)   №94:   笑死了,演员组合及其受害者。   №95(楼主):   这样的话,我可能还见证了一个了不得的新组织的诞生……   姐姐说,在组织毁灭后,许许多多像她这样被迫留在那里的人,都恢复了自由,幸存者们会永远记住拯救他们的厄命女巫——以及女巫背后的神秘组织。   №96:   什么什么?女巫也有势力归属了?   №97:   该不会,这几位命运领域高位者一起成立了一个神秘组织吧?   №98:   组织叫演员请就位(不是)   №99(楼主):   我问了,但姐姐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在临别前,悄悄递给我一本书——《十日谈》。   №100:   十日谈,这应该就是组织名字了?   №101:   听起来不错(大拇指)   №102:   细思极恐啊,那这个组织的出道战,岂不是直接干掉了一位旧神的残影?   №103:   666   №104:   这是真的很强了,单是有厄命女巫坐镇,这个组织就不可小觑,更别说预言家、命运使徒的协助……   №105:   我嘞个顺位者开会!   №106:   不懂就问,这个组织是有什么准入门槛八阶的标准吗?有点恐怖了。。。   №107:   很高端的组织是我配谈论的吗?   №108:   ls放轻松,这里可是随意指点江山的论坛(墨镜)   №109:   好奇命运信徒怎么看?你领域高位者怎么都集合在一起了。   №110 赞美命运:   命运信徒笑而不语,一切必然都是我主的安排。   №111:   lss别问了,命运和祂的教会都赢麻了——命运永远不会让自己输。   №112(楼主):   无论如何,还是赞美命运,让罪恶的组织得到终结,无辜的人能够回家!   №113(楼主):   在看见隔壁家阿姨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泣不成声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些欢欣的泪水,更有意义了。   №114:   命运冕下想要的,大概也是这样没有缺憾的世界吧?   №115:   赞美命运,赞美十日谈! 第182章   厄尔诺斯拘谨地坐在座椅上, 觉得这个世界有些魔幻。   准确来说,这种魔幻感开始于几天之前,心灵之影把那面隐藏着所有朗基努斯受害者的银镜递给她, 腼腆地开口道:   “您好,厄琉斯小姐让我把镜子交给您……您也是十日谈的成员吗?”   “……?”   厄尔诺斯脸上标准的贵族礼节性微笑僵住了。   什么“十日谈”?   不应该是命运教会吗?   她觉得自己和心灵之影之间,大概是存在什么误会,所以谨慎地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厄尔诺斯小心翼翼地收起银镜,找了一个理由请心灵之影等待片刻,然后就迅速钻回油画里, 向侍奉的神灵祈祷。   而她得到的神谕是——   没错,厄琉斯和心灵之影属于一个全新的组织“十日谈”。   命运之主还随和地表示,厄尔诺斯也能以相互交流的名义, 见证十日谈的第一次正式会议。   厄尔诺斯沉默两秒, 小心翼翼地问:“请问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   在群蛇细微的嘶嘶吐信声中, 神灵发出轻笑——在这些日子里,厄尔诺斯已经初步察觉到这位宽容温和的神灵, 骨子里实则隐藏着一些隐秘的恶趣味。   祂饶有兴味地反问:【这不是很有趣吗?】   话音刚落, 祈祷的联系就中断了,燃烧着蛇形火焰的蜡烛逐一熄灭, 只留下厄尔诺斯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反复琢磨主的意图, 厄尔诺斯认为, 或许“十日谈”是在主的默许之下,独立于命运教会、而为祂服务的隐秘组织……   这大概是主的新计划吧。   而回顾过去, 祂的每一个决定无疑都是正确的,胜利的天平永远会向祂倾斜。   想到这里, 厄尔诺斯郑重地挺直腰板,心想——   主把十日谈的雏形告诉她, 是不是代表着对她的信任?   而主让她见证这个组织的正式诞生,是否也是在暗示她,能够在原则范围内为十日谈提供帮助,并且起到监督进程、确保万无一失的作用?   思绪千回百转,厄尔诺斯感到肩膀微微沉重,仿佛被赋予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于是,她重新钻出油画,与心灵之影约定,共同参与三天后的十日谈聚会。   三天后的此刻。   厄尔诺斯早早就坐到会议席位上,态度拘谨,却难掩好奇。   她来的时间很早,便趁着会议还没开始,滴溜溜地转动紫罗兰色的眼眸,打量四周的景物。   会议场地开阔,被设计成小型剧院的模样——柔软的红丝绒幕布低垂,前方是木质半圆形舞台,舞台上没有浓妆艳抹的歌舞剧演员,而是悬浮着一片流淌的、璀璨的星海。   星河之上,还高悬着一柄利剑,剑锋闪着寒芒,显得异常锐利,似乎是起到标志性的作用……莫非十日谈的标志,将是一柄审判之剑?   厄尔诺斯好奇地凝视着星海,却没有上前探究这些星辰究竟是什么,仍然维持着良好的礼节,坐在位置上。   忽然,厄尔诺斯眼前的光线暗了暗——是一道蒙在裹尸布里的人影,心灵之影不知何时竟已来到舞台下,抬手轻轻触碰一颗米粒大的星光。   霎时间,星光在指尖旋转,光芒大盛,近乎把半片星海朦胧的光点压下去,化作一道高大的光幕。   光幕上浮现出破碎的画面,厄尔诺斯隐约瞧见了涌动的人群、一张张或喜或悲的陌生面孔,甚至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和植被……   厄尔诺斯心底明悟,这是——某个小世界正在进行的“命运”。   心灵之影收回手,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只憋出一个表示震撼的感叹词:“哇。”   厄尔诺斯:“……”   所以,这家伙是什么时候离开座位,转悠到舞台前的?   这么随意吗?   厄尔诺斯不禁反思,难道作为命运教会派来的“联络者”,她竟然是态度最严肃的那一个?   定定地观察心灵之影许久,厄尔诺斯不禁产生疑虑,怀疑裹尸布下的脑袋内部,说不定是空空荡荡的。   不,不能这么想,随意腹诽未来的半个同僚,这可不符合她从小受到的道德教育……   厄尔诺斯努力移开目光,开始观察舞台下的摆设。   与普通剧院的长排座椅不同,这里为了方便组织成员相互沟通、进行会议,放置了一张宽大的木质圆桌,圆桌中心摆放的银质烛台造型精美,几条纤细的蛇攀附在蜡烛周围,在跃动的火光下显得栩栩如生。   圆桌前围着六张高背座椅,椅背配有柔软的靠垫,简直像是一个绝妙的下午茶场地。   厄尔诺斯顿了顿,垂眸向下看——   哦,其实桌上还真的摆有陶瓷茶杯,一旁的茶壶嘴口冒出氤氲的白雾。   耸动两下鼻子,厄尔诺斯用丰富的茶会经验判断出,茶壶里应该是醇香的红茶。   挺直的脊背微微松了松,她犹疑地想,虽然这个组织规格不低,神秘莫测,但好像……   风格还挺随意的?   这时,大门被推开,厄尔诺斯下意识望过去。   只见两道熟悉的身影走进来,一人白发白袍,唯有金红的眼眸色彩昳丽,恍若两轮会发光的落日;   另一人红发绿眼,哥特风黑色裙摆在身后摇曳,身上的装饰比起预言家要繁琐许多。   两位命运领域高位者,皆是满脸虚假的笑意,一边走一边相互谦让:   “厄琉斯小姐,还是由您担任领头人最为合适,这里谁能比您资历最深、来历更古老呢?”   “……呵呵,但我还是认为,年轻一代的异能者更有活力和激情,像我这样的老古董,已经落伍了。”   “您可是亲手杀死旧神残魂的存在,过于谦虚可不好啊。”   “乌苏尔,难得从你嘴里冒出这么多夸赞,不就是想把更多事务推给我?”   “您知道就好。”   “……”   厄琉斯气极反笑,反唇相讥,很快引起新一轮争论。   旁听到争吵的厄尔诺斯,神情麻木。   原来,首席位置不仅悬而未决,还同时遭到两位高位者的嫌弃和推脱?   这个十日谈,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和外界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在已经积累足够的震惊之后,后续再多的意外事件,也无法再让厄尔诺斯改变一下表情了。   ——包括最后到来的两位成员,真实身份竟然分别是命运使徒和灾异使徒这回事。   落座后,灾异使徒如此解释自己的身份:“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影子居然造成了这么大的混乱,甚至屡次进行母神严令禁止的禁忌实验……这些问题,我同样难辞其咎。”   “因此,我已向伟大的母神引咎辞职,不再是为祂统领信徒的使徒之一了。在弥补完过错之前,我都只是十日谈的普通成员,在生命……与命运的见证下,维护众生命运的秩序。”   “在之后的共事中,你们直接叫我灾异就好了。”   命运使徒布莱斯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   “一切都是命运的旨意。”   这是命运领域的基本操作,一句话说服了所有人。   成员全部落座后,会议准时开始。   能够看出,最终预言家先生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推上首席的地位。   红发女巫抱臂坐在圆桌边,面带胜利的微笑,闲适地靠着椅背;   在她斜对面,预言家背对舞台站立,脸上的笑意有点敷衍,但还是用优雅如颂诗般的腔调,一字不落地徐徐念出开幕词。   开幕词并不冗长,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组织构成、成员身份和行动目标等基本信息,能从中窥见撰稿人利落干净的作风。   倒是意外地与十日谈的风格相适配——随意,不拘于形式,但关键时刻切中要害,简单利落。   厄尔诺斯和灾异都听得聚精会神,心灵之影也在认真地记笔记……虽然脑子不一定能记住,但是至少能回去多复习几遍。   “……我们组织的原则是,时刻注视人间与命运,铲除一切企图引起灾难与混乱的‘命运瘟疫’。”   顿了顿,乌苏尔抬起眼,神色透出庄重与锐利:   “——如果未来的某一天,瘟疫来自命运的主宰本身,也不会例外。”   听到这句不敬神灵的宣言,厄尔诺斯猛地睁大双眼,下意识看向命运使徒,征求对方的意见。   对上使徒依旧温和平静的眼眸,厄尔诺斯定了定神,很快压下惊愕无措的心绪,继续听预言家的话语。   “当然,这也是命运本身的意愿。”   乌苏尔停顿住,向下方的布莱斯点点头,似乎是在表示对神灵的致敬,也像是在进行某种旁人听不懂的、默契的交流。   “还是由我来解释,主的意愿吧。”   布莱斯柔和的嗓音响起,声音中流淌着溪水般的音律,安抚住所有倾听者:   “朗基努斯的堕落历史,也令我主产生诸多思索……尤其是关于初心与力量之间的关系。”   “在我们向上晋升、获得力量的同时,力量也在潜移默化地异化我们——当抬手间就能够影响众多生灵的时候,我们又该如何珍视一片雪花、一个灵魂的重量?”   “这也是我主思考的问题。”   “比起征伐的神灵、遥远的神灵、冷酷的神灵……我主更愿做庇护众生之神,而祂也正是因此而晋升的。”   “主降下神谕,如果某天祂也在力量中迷失,成为第二个残暴不仁的‘命运黑山羊’,那我们将成为最后唤醒祂……亦或是终结祂的审判之剑。”   “而这把剑,是我主亲自赋予‘十日谈’的。”   布莱斯语气淡淡地叙述,思绪渐渐飘回几天之前,本体进一步掌控命运权柄的时候。   ……   随着胸腔内的心脏融化一层,易逢初的脑海中,也逐渐浮现一些过往的画面。   他看见了久远的过去——   在他还没有成为命运的时候,他曾来到命运之河的尽头,仰望那位庞大如山峦、残暴如雷霆的天生神灵,命运黑山羊。   他沉默地望着祂,正如仰望一座注定要以血和骨跨越的高山。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记忆里的大祭司漫不经心道:“哪怕是你,面对祂也没有胜算吧?”   “我们这些顺位者并不热衷于相互屠戮,正是因为我们都明白……在道路的尽头,我们真正需要苦战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祂。”   大祭司嘲讽地笑了笑:“多可笑?偏偏是这样痴愚无知的存在,却生来掌握无上的权柄,这是否也是命运对众生的愚弄?”   “……”   易逢初等待许久,才听见曾经的自己开口:“我会杀死祂的。”   他的视线偏移几分,停在黑山羊腹部的位置,语气毫无波澜地陈述:   “——赌祂先消化我,还是我先蚕食祂。无论如何,总要有新的命运诞生。”   他会是战胜黑山羊路上的一柄利剑,但新生的命运,未必一定要是他。   这要取决于,他能否活着回来。   大祭司听懂他的言下之意,金红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惊愕:“要是你先一步陨落了呢?”   “那就恭喜了。”   “……什么?”   过去的易逢初微笑道:“恭喜你,很可能成为新的第一顺位,乃至于新的命运。”   真正的乌苏尔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有几分古怪,好像在观察一个从未见过的神奇生物。   良久,大祭司追问:“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你真的甘心吗?”   “不甘心。”易逢初飞快回答。   “因为不甘心,所以……如果你成为一位无情漠然的神灵,那我就会拼尽一切,从命运之河的河底爬上来,向你索要神位。”   过去的易逢初情绪波动很小,声音始终淡漠,但似乎仍然坚持着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幽默感:“或许某天,你坐在神国里打理羽毛时,会发现你的孔雀翎之间,居然长出了一层细密的蛇鳞,于是在恐惧中等待我的归来。”   “……哦。”   乌苏尔沉默很久,恶寒似的抖了抖,轻声嘟囔,“听起来真糟糕。”   易逢初感到自己的嘴角动了动,大概是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后抬步向前,朝着黑山羊的沉眠之地前进。   就当他以为,记忆里的这段交集已经结束的时候,乌苏尔忽然在身后开口,语气格外笃定:“你会赢的。”   攀在肩头的小蛇歪了歪头,易逢初转过身,饶有兴致地问:“是你看到的未来?”   “不,只是直觉告诉我——在你下定决心的瞬间,我们就都输了。”   孔雀族的大祭司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不屑于伪饰本意,坦诚地承认:“除了你,不会有任何存在有这样的决心和疯狂,主动走进神灵的胃里了。”   不等易逢初回应,大祭司又说:“在命运之河的见证下,我们许下承诺吧。”   “如果我成为命运,我会庇护第三维度你所珍视的人类;反之,你也应该拯救我的族群。”   “好,我记住这个承诺了,”易逢初点点头,随后叹息,“乌苏尔,你是一位可敬的敌人。”   可惜,命运注定他们无法做真正的朋友,而只是仇敌。   “这点还需要你说?”   乌苏尔扬起一边眉梢,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停顿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回答:“……你也是。”   易逢初笑了一声,声音比之前多了几分愉悦。   他这次没再回头,一直向前,涉过命运的河流,经过扭曲奔腾的瀑布,踏着一圈圈涟漪,来到沉睡的命运黑山羊面前。   再之后,就是在神灵腹中漫长的、不知日月的蛰伏和等待。   正是因为回想起这段过往,易逢初忽然想,他想成为一位很好很好的神灵……至少不能忘记初心,差到让曾经的自己想从河底爬上来索命的程度。   于是“十日谈”的存在,不仅是命运主宰为方便行动而设置的教会编外组织,还是一个保护机制。   ——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承诺,不要忘记曾经怀有的理想,也不要忘记,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里的。   ……   会议结束。   灾异最为忙碌,率先离席,计划在一周之内做完教团首领的交接工作;心灵之影在得到厄琉斯的允许后,同样快步遁入梦境世界,不见踪影。   厄尔诺斯看向前方,只见预言家做完首席演讲,却仍然站在舞台前,仰头望着舞台之上高悬的审判之剑,似乎是正回忆出神。   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打扰。   她心中有难以言喻的震撼,就像无数蝴蝶挤在狭小的胸腔里扇动翅膀,惊起阵阵震动。   厄尔诺斯从未见过这样的神灵,亲手把利剑交给旁人的神灵……   在那一刻,厄尔诺斯比往常更为清晰地听见了,信仰在心里开花的声音。 第183章   >>诸神游乐场>>宗教专区>>基建日常   【基建】祝贺“命运巡礼”第三十六座大教堂完美建成!   №0(楼主):   如题, 在命运的庇护中,在教会各位大人的帮助下,官方第三十六座教堂终于完美建成啦!   #分享定位:第三维度·第二宇宙·天鲸星系·常青星·索因帝国·万械之城   №1(楼主):   本教堂暂定名为“神圣礼赞”, 沿用了命运教堂以往经典的银白主色调,辅以金色点缀,配上彩色玫瑰花窗穹顶,确保外界光线能够透过玻璃窗,时刻照耀在巨蛇神像的双眼中,让祂鎏金的眼瞳熠熠生辉。   神像后方, 悬置着许多高低错落的蜡烛,当夜幕降临,烛火燃烧辉映, 会汇聚成一条蜿蜒美丽的星河。而在轮回的力量下, 这些蜡烛永不熄灭, 星海永不坠落,赞美命运!   欢迎各位虔诚的信徒, 亦或是感兴趣的友好的朋友们, 前来参观~   №2:   命运信徒不请自来,鼓掌鼓掌!   №3:   好耶, 教会的同胞们辛苦了!(喝彩)(喝彩)   №4:   眨眼间都建到第三十几座了?好惊人的效率。   №5(楼主):   这要感谢教会高阶强者的帮助, 神圣礼赞教堂从规划到建成, 全程只用了十天——其中八天用来规划地址、交涉宣传、设计雏形,最后的两天, 来了一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大人,她用画笔在空中勾勾画画, 教堂的轮廓就凭空浮现出来了,好像画里的世界在一点点进入现实, 特别神奇!   №6:   没错,有幸旁观,当时真的大为震撼……   №7:   听描述,这至少得六阶往上的实力吧,重构领域?梦魇领域?   №8:   建个教堂就能轻松动用高阶人才……这就是真正高端的基建吗?!   №9:   这太高端了,我不李姐(摇头)   №10:   印象里你们命运教会,不还是新诞生的小教会吗?怎么已经这么有实力了??   №11:   起猛了,看到命运教会也能被称为“小教会”了。   №12:   lss村刚刚通网?可以去论坛搜索“命运”或者“命运巡礼”关键词,好好补一下课,不然要跟不上时代了。   №13:   这个教会真的是很少见的那种……一不留神就又壮大了很多!   №14(楼主):   我好像听到主教尊称那位大人为“厄尔诺斯殿下”,她好像是新编圣典中提到的从神,画中的倒影、涂抹万物的色彩、主亲手加冕的侍从?   №15:   什么,居然是从神亲降前来吗?   №16:   怎么幻视新员工就职冲业绩www   №17: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职场。   №18:   完蛋了,我之前看她皱着眉涂涂改改半天,疑似陷入强迫症的美术生,还随口搭讪,夸她可爱呢……从神殿下应该不会被冒犯吧?   №19:   放心,感觉命运冕下和祂的眷属、侍从们,脾气都挺温和的~(特殊战斗状态除外)   №20:   ls好谨慎地打补丁啊。   №21:   没办法,包括命运冕下本人也是嘛,日常状态温和宽容,但是战斗的时候……   №22:   不管了,就这个战斗爽!武德充沛命运教会!   №23:   说起来,lz定位里的“万械之城”,是那种机械技术发达的蒸汽朋克风城市吗?   №24(楼主):   呃,这个……   №25:   咦,难道不是吗?怎么lz诡异地沉默了啊!   №26:   本地人默默冒个泡,这个“械”不是机械的意思,而是指枪械……   №27:   很喜欢坛友们的一句话——啊?   №28:   啊?   №29:   这名字的由来,我是真的没想到……   №30:   这是历史原因了。在一百多年之前,我们这里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处于帝国与邻国的边界地带,常年纷争战火不断。那时人人家里常备枪械,甚至民间改良出许多新品种的枪支弹药,进行大量军火交易,我们城市也因此得名“万械之城”……   不过近几十年,情况已经好很多了,进入和平时代了,只是偷窃、抢劫、暴力事件等犯罪率略高一点而已(笑)   №31:   草,什么小哥谭(战术性后仰)   №32:   什么是哥谭?是ls的原生世界里独有的词汇吗?   №33:   emm你们可以简单理解为,那是一个同样混乱、武德充沛的城市()   №34 咕噜呱:   我也是万械之城的居民,自从命运教堂定址之后,似乎治安变得更好了。   №35:   教会还管这个?   №36(楼主):   无需特地出手,命运自然会惩戒不良之举。   №37:   不愧是命运的信徒……求一个大白话版的解析(跪下)   №38 咕噜呱:   lz想表达的,大概是神灵的力量会自然而然地赐予不法之人不幸?   比如前几天,我邻居家遭遇小偷入室偷窃,本来愤愤不平觉得抓不到凶手了,结果小偷被霉运持续折磨三天,最后带着赃物左脚绊右脚,直接摔进了警察局……   №39:   摔进警局笑得我肚子疼哈哈哈哈哈   №40:   这只是命运教会扩张中的一小步,却是偷窃行业的寒冬(悲)   №41:   听起来好棒啊……我这边治安也比较乱,我主的教堂什么时候也能建到这里(流泪)   №42:   羡慕+1   №43:   呵呵,你们也别把神灵想的太好了,等哪天教会一手遮天,渗透进政治、社会的方方面面,你们就老实了。   №44:   ls也不必这样一路滑坡、设想到糟糕的未来吧?   №45 咕噜呱:   诶,感觉命运教会不像是那样的势力……已经在和亲友们商量,要不要尝试信仰命运了。   №46(楼主):   不知道别的教会如何,但我教信奉尊重各个世界、文明的不同发展进程,也是顺应命运的一部分,因此在当地制度并不违反人性道义的情况下,我教坚决不干涉当地的发展。   当然,当地居民们的信仰也是自由的,欢迎ls前来打卡了解,哪怕不信仰我主,我主也会庇佑你们的。   №47:   那真是很随和了。   №48:   坦诚来说,命运已经是我见过的,对普通智慧生命最宽和的神灵了……   №49:   祂真的,我哭死。   №50:   啊啊啊啊好羡慕!比我家乡驻扎的生命教会-创生派好多了,她们真的一过来就鼓励男男女女生孩子……   №51:   ?ls细说男的怎么生。   №52:   大概是利用生命领域的力量,在男性体内构造子宫吧……听说有些生命信徒还会劝说男性接受阉割、变性,因为在生命的教义里,能生育的女性状态是最为完美、接近神灵的。   №53:   谢谢,我也觉得我的身体很完美,但能不能不要劝说我的丈夫也变成女人呢请问(笑)   №54:   ……ls的文字看起来好崩溃,你都经历了什么?   №55:   我甚至觉得创生派还不错,比我这里拼命推广数学、物理、化学、哲学科目的真理之谬教会好多了……   №56 知识受害者联盟:   没错,生命教会范围内的人还可以选择不生孩子,但真理那位是真的要求我们做题啊!!   你们懂什么是一手卷起教育水平、五年就让分数线翻倍的含金量吗?孩子们都要学死了!   №57: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是吧。   №58:   哦莫,太惨了。   №59:   如果非要选择的话,果然还是命运教会来我们这里吧……   №60:   +1   №61:   正在神圣礼赞教堂前打卡~偶遇广场上有位吟游诗人,穿着破旧灰袍很穷的样子,请问lz你们这里一般打赏多少?怎么没看见用来装打赏的帽子、箱子或者碗?   №62:   ls先别急着给钱,让我烧烤一下,灰袍、吟游诗人……   №63:   如果没猜错,他是不是还有一头金发?   №64:   应该还有一双罕见的红色眼睛吧(笑)   №65:   这这这、、、应该不是普通的流浪吟游诗人吧?!   №66(楼主):   啊啊啊啊61L住手啊!布莱斯殿下不是乞丐!!是前来主持教堂建成仪式的使徒殿下啊!   №67:   哈哈哈哈哈哈哈   №68:   lz已吓得伸出尔康手   №69:   命运使徒の环位面奇妙旅行,day1奇遇——被当成乞丐打发了。   №70:   ……原来是这样!我是61L,幸好刚刚没有真的上前!   №71:   摸摸ls,放心吧,布莱斯殿下特别温柔的,不会在意无恶意的误解或冒犯的。   №72:   (此时的lz暗暗松了一口气。   №73(楼主):   啊对了,今天下午14:00整,将在教堂中举行由布莱斯殿下主持的集体祈祷仪式,祝贺教堂建成,届时会有免费的美酒、饮料和水果哦,欢迎大家前来观礼~   包括现在,也有教会唱诗班正在表演^_^   №74:   正在现场听,很美妙的歌声!   №75:   好听!   №76:   等一下,刚刚领唱的两位成年歌手,他们的意识是不是有点奇怪?好像有无形的管道,把他们的精神世界连接在一起了……这是人为的改造吗?   №77(楼主):   这是前不久来到教会的新成员,据说是曾被邪恶组织迫害,经历了一些痛苦的人体实验,他们的意识也近乎不可逆地连接成一个整体,在被救下后就留在了教会。   一开始他们不太愿意和我们交流,后来我们排演合唱的时候,他们忽然提出想要试着参加合唱……事实证明他们很有天赋,现在,他们已经是唱得比任何人都更加整齐、动听的领唱了!   №78:   哇,在痛苦的伤疤里,居然找到了适合自己做的工作呢……   №79:   呜呜呜忽然觉得命运教会好治愈啊!   №80(楼主):   当然,毕竟我们的教义是——只要仍然心怀希望,主就会赐予庇护与幸运(笑)   №81:   好美,在苦难的土壤中,萌发的未来啊……   №82:   不过有点好奇,这附近的命运领域异能者也就算了,怎么重构领域的浓度也这么高?   №83:   我也有这个疑问!刚刚又遇见了一个自称“埃里克”的老人,正在用力量修剪教堂外的树木花草呢。   [附图:一个白发老人站在花坛前的背影]   №84(楼主):   那位老人,似乎是跟着厄尔诺斯殿下一起来的,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应该也是蒙主恩赐的同胞?   №85:   咦,这个背影……总觉得有点熟悉……   №86:   难道这也是哪位有头有脸的大佬?ls的脑子快快动起来啊!   №87:   emmm…印象太模糊了,实在想不起来,告辞(抱拳)   ……   №191:   芜湖,快到下午两点了!   №192:   嘿嘿,坐等祈祷仪式开始ing   №193:   你们都涌去第二宇宙了?这么积极?   №194:   废话,这可是由使徒亲自主持的仪式啊(震声)可遇不可求!   №195:   没错,应该不少人是冲着面见使徒来的,朝拜神灵在人间的代理人……   №196:   诶?我眼花了吗?   №197:   ls看见什么了?   №198:   刚刚回头的时候,看见后排角落里,好像坐着一位红发绿眼的女士,因为长得太漂亮了,就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但是才移开视线几秒,怎么忽然就不见了?难道是我的幻觉吗?   №199:   在真神教堂内,不太可能看见邪祟引起的幻觉吧。   №200:   等一下,红发……?   №201:   卧槽,红发绿眼!不会是那位吧!   №202:   198L你看到的红发女人,是不是长得异常精致,精致得不太像人?是不是穿着华丽复古的暗色裙装?   №203:   是的,你们知道她是谁?   №204:   ……罚ls去补最近十期的《大世界新闻》!   №205:   当然是厄命女巫啊!!(歇斯底里)这不是命运冕下的教堂吗,她怎么也会来观礼?   №206:   都说了,整个命运领域要么是命运厨,要么是命运扭曲厨(x)   №207:   所以女巫是独自来的?   №208:   不,我回头看的时候,她好像在和旁边的男人说话?那个男人有一头特殊的白色长发,用丝带系起来垂在肩侧,脸没看清,被礼帽帽檐投下的阴影挡住了。   不过依稀记得,他笑得有点特殊的意味……有点冷冷的嘲讽?   №209:   好家伙,怎么预言家也在啊!   №210:   看来这新教堂,是不得不去了!我也好想偶遇这些传说级强者!   №211:   远看是信徒聚集,近看是命运顺位者开会(乐)   №212(楼主):   咳咳,总之,欢迎大家都来看看!   №213:   现在命运教会也算是第三维度的一大特色了,别的不说,光是教会结构设计,也是很有品的(大拇指)   №214:   没错,蜡烛星海是真的惊艳!   №215:   途经第三维度不来参观命运教会,就像地球文明的西方失去耶路撒冷,没有灵魂! 第184章   信徒规模日益壮大, 亿万祈祷如同沙漠中涌动的沙粒,散发着点点微光,细碎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意识深处响起、又熄灭, 请求神灵赐下力量或启示。   其中,还夹杂着“命运巡礼”神职人员的祷告——这些异能者们的灵魂更为明亮有力,掺杂在繁多的沙粒中,像是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珍珠散落在各个维度。   随着教会覆盖的世界数量变多,又多了一个新的问题:   不同世界的教会分部之间,很难进行及时、便利的信息交流。   在双方神职人员互不相识的状况下, 他们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无法使用游乐场系统的私聊功能,但要是依赖神秘学手段, 也不是所有异能者都具有跨位面级别的通讯道具的……   这导致, 每一次很简单的协商沟通, 都需要神职人员们亲自穿梭在不同世界之间,耗费物力人力, 甚至不得不祈求高层次强者的协助。   易逢初特意留意过, 单单是转达消息的祈祷仪式,布莱斯就在短短几天之内处理过两百余次。   ……可怜的吟游诗人, 往日温和的微笑都变少了, 灿烂的金发似乎也黯淡下来, 仿佛太阳逐渐失去光彩。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易逢初下定决心,不能沦为班味浓重的打工蛇!   “时代正在改变。”   目光移向手机, 易逢初若有所思,连部分权柄化作的命运冠冕, 都能以手机的形式呈现众多功能……那祈祷为什么不行?   “或许,是时候建设现代化、科技化、信息化的命运教会了。”   易逢初开始考虑, 在教会内部构建一个庞大的内部交流频道,支撑起一张覆盖数个世界的、便捷而稳定的信息网。   这样一来,教会内部事务也不会经由游乐场系统,更具安全性和保密性。   “可以参考企业群聊,但层次会更加复杂……”   易逢初兴致勃勃地构想:“类似于游戏聊天频道,可以根据功能需要,分层为私聊频道、教会分部频道、总频道。”   “等等,这不就是我的‘全服广播’神谕精细版?”   手机呵呵一笑:【只能说不愧都是你,连脑回路都如出一辙。】   有了明确的构想,真正的实践并不困难。   教会频道的神秘学原理,其实很基础简单——本质上只是构建“联系”。   教会成员对于易逢初共同的信仰,天然就构成了一条条紧密的联系;   而易逢初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链接他与神职人员的双向通道串联起来,转化成神职人员之间的内部联系。   就像一把散落的珍珠被耐心地串起,一条条单独的“联系”被神灵亲手编织,织成一张庞大的巨网,将教会的每一个重要节点包罗其中。   易逢初花了几天时间,断断续续地建好教会频道,还顺便抽空给十日谈也构建了一个私密小频道。   出于谨慎,他没有立即把交流频道投入使用,打算先屏蔽掉其他人,用自己的几个马甲试验一下,确认无误后再颁布神谕,将之赐予信徒。   然而,忙着试验成果的易逢初没有注意到,他不经意间把周围几个异能者也拉进了频道。   代表通讯连接的光点正在缓慢闪烁,一下又一下,恍若一颗银色的星辰。   ……   公寓楼外。   孟司游正坐在长椅上,墨镜遮挡下的双眼时不时抬起,遥遥望向某个方向,眼底闪过纠结的神色。   这是他徘徊在易逢初活动范围附近的第四天了。   前不久,异管局检测到一阵剧烈的力量波动,源头正是这栋公寓楼。   全视之眼给出的判断是,这阵力量波动疑似属于命运领域的祈祷仪式,而且极大可能是仪式学中最高层次的——得到真神回应的仪式。   异管局高层不难联想到,近来各个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黑山羊之死。   甚至有人提出猜测:   有没有可能,那位叙事者在又一次迎来胜利之后,通过仪式把什么神秘道具或力量赐予神子保管?   对此,在异管局代号“先兆盲者”的江宥进行了预知。   这位命运领域的预言者,把自己关在全封闭的黑暗房间里一整天。等房间门再度打开,他已经在玄之又玄的预知状态下,不可自制地咬断手腕,将自己的鲜血涂满房间四壁。   这些猩红的色彩反反复复勾勒出同一句话——   “斩落的羊角,胜利的号角,尽归于祂。”   可“祂”具体是指什么呢?   是隐于幕后的神灵,还是神灵宠爱的孩子?   没人能给出确定的解读……连写下这句话的预言者江宥本人,也不行。   这也是绝大部分命运领域异能者的常态,若是没有神灵的恩赐,他们就只能从命运中获得这样模糊、意味不明的启示,甚至可能因为错误解读,而被误导向更糟糕的结局。   在激烈的讨论后,异管局暂时将预言解读为:叙事者或许将黑山羊再一次陨落的部分战利品,赐予了神子。   而那可能是神灵层次的神秘道具!   考虑到其对现实世界的影响,异管局决定派遣高阶异能者,前来小心地观察周围环境变化,以确保及时应对一切可能的变故。   而孟司游恰好抱有关于神降容器的疑虑,也有拜访一下老同学的打算,便主动请缨,接下了这次观察任务。   经过几天的远远观察,孟司游还真的察觉出几分异常——   为什么易逢初时常会双眼放空,陷入空洞出神的状态?   这似乎是过去没有的症状。   孟司游不知道易逢初正在捣鼓什么教会频道,不禁把这些异常的举止归因于……叙事者力量的干扰。   难道叙事者已经在对易逢初动手了,正在将他潜移默化地改造成自身力量的容器?   无数猜测在脑海里沉沉浮浮,孟司游感到坐立不安,时不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引来路人莫名的目光。   现在人是来到同学楼下了,但他该怎么和易逢初交流呢?   他总不能直接对易逢初说,“小心点,你爹可能把你当工具人”吧?   那么,或许都不需要暗中关注的叙事者降下神罚,易逢初会首先请他去精神病院看看……   纠结时,孟司游忽然注意到,视野右上角多了一个银色的图标正在闪烁。   他疑惑地晃了晃脑袋,发觉图标是一个首尾相连的衔尾蛇标志,虚幻而又顽固地烙在视网膜角落,跟随视野的摇晃而移动。   孟司游辨认出,这是命运巡礼教派的标志性教徽……   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暗自警惕起来,孟司游试图用意念点击图标。   一面半透明的银白面板在他面前展开,最顶上的标注是“相亲相爱一家人”,而下面则浮现出几条聊天信息……   【叙事者】:分享文章链接《你知道吗?80%的父母缺少子女的陪伴》   【叙事者】:分享文章链接《别让等待成为伤害——中年人声泪俱下,曝光此生最后悔的事是……》   【叙事者】:分享文章链接《长辈为什么都爱唠叨?年轻人不理解的心酸故事》   “……”   孟司游觉得,如果自己是一个游戏NPC的话,此刻头顶冒出的“?”必然能够顶到天空……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中老年人最爱看的营销号文章集合?   难道还有人胆大包天,敢用叙事者的名号招摇撞骗吗?   就在这时,一条新消息在孟司游震惊的目光中,无声地弹了出来。   【易逢初】:TD   孟司游沉默了。   他几乎能够想象到,这位性格冷淡的老同学摆出怎样一张臭脸了……   等等,要是对面真的是那位叙事者,这样毫不掩饰敷衍的回应真的没问题吗?!   就在这时,另一个默认头像弹出来,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发言了——   【枢机主教·莱娜】:祈求神子殿下对命运冕下耐心一点qwq……祂真的很珍视您,希望您也能多给主一点关爱!   【易逢初】:。   下一刻,孟司游眼前一花,聊天面板连带着那些奇怪的信息,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瘫坐在长椅上许久,默默摘下墨镜,手掌捂住眼睛。   “刚刚……应该是幻觉吗?呵呵,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都开始白日做梦了……”   孟司游不愿意相信,自己是“有幸”误入了神灵级别家庭的聊天页面——他自己窥见太多隐秘了!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害怕自己哪天被叙事者杀人灭口啊!   不过,难道之前的神降容器猜测都是他想太多了?   看叙事者和易逢初的相处模式,简直就和世界上任何一对和睦的普通亲子并无区别,甚至叙事者大概算是一位极为溺爱孩子的父亲……   高高在上的神灵,也会这样一面吗?   祂也会珍视名为“爱”的锚定点吗?   一阵胡思乱想,孟司游缓过神来,看见一个女人匆匆经过,口袋里滚落一只小巧的白色药瓶,恰好骨碌碌滚到孟司游跟前。   他捡起药瓶,看清上面印着“万能潮汐药业集团有限公司”的企业名,而在下方本应标明服用方式、药品作用及副作用的位置,则是一片空白。   ……这个药瓶,看起来就是无良小作坊草草贴了一个公司名称,接着以不正当途径倾销的产物。   孟司游下意识仔细端详,凑近时嗅见一股从瓶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腥臭味——就像高温天气下,卖不出去的鱼挤在桶里腐烂的鱼腥味。   咽了咽口水,孟司游觉得有点恶心想吐,就听见女人焦急的声音传来:   “那是我的药吧?你在干什么?” 第185章   “那是我的药吧?你在干什么?”   女人充满警惕地开口质问, 抱紧双臂,呈现出典型的抗拒、防御的姿态,用一种“年纪轻轻怎么就偷鸡摸狗”的痛惜目光扫视孟司游。   原本观察药瓶的思绪被打断, 孟司游友好地笑了笑,镇定自若道:“我刚刚就一直坐在这里没动,药瓶是从你口袋里滚出来的——就右边那个裤子口袋,可能有点浅,下次装东西需要小心一点。”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抬手隔空指了指, 引得女人低声惊呼,下意识掏了掏空瘪的裤子口袋。   “对,我之前是放在这里的……原来是不小心掉出来了, ”女人面上的敌意逐渐褪去, 懊恼地道歉, “抱歉啊,错怪你了!”   “还要谢谢你及时捡起来了, 不然滚到什么犄角旮旯里, 就更难找了。”   孟司游把药瓶递给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好像很重视这瓶药, 是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它的药效很好吗?”   “这个……”   女人攥紧药瓶, 咬了咬唇, 面露犹豫之色,“个人隐私, 可能不太方便透露。”   盯着女人躲闪的眼神,异能者的直觉在提醒孟司游:   这瓶带着奇怪鱼腥味的药物, 大概率有什么问题。   就算药物与神秘世界无关,它看起来也是一件三无产品, 孟司游作为公职人员,有义务进行了解、上报。   “好吧,”孟司游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先前我看我妈也在使用类似的药物,很担心她的身体出了问题,但几次询问,她都把药藏得严严实实的,让人更加担心她是不是上当受骗,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保健品……”   “你不愿意透露就算了,我已经打算明天就带着我妈的药,去医院咨询一下了。”   女人面色一僵,忽地紧张反驳:“不、不能带去医院!”   此时,恰好一阵风起,推着厚重的云层遮挡住太阳。   在变幻的光线中,孟司游隐约注意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女人的眼球深处动了动,黑色的虹膜如同被搅动的池水,显出深浅不一的波澜。   但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异变。   等孟司游再眨眼看去,女人的眼睛已然没有任何异常……似乎刚才的变化,仅仅是他在光线变化时,产生的错觉。   动作一滞,孟司游心底对药物的警惕更上一层,语气疑惑道:“为什么不能带去医院?”   “总不可能……这真是什么三无产品吧?那种东西可不能乱吃啊!”   两人在路边交谈一会儿,已经引起周围闲聊的老大爷、老大妈们的注意,现在孟司游又满脸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   女人一时间觉得如芒在背,第一时间把药瓶放进手提包,用力拉上拉链,为难地犹豫半晌,最终咬咬牙压低声音:   “算了,我就告诉你吧——你千万别到处乱说,也别把药送去医院!”   “这些药珍贵得很,是国外医药公司研发的顶尖产品,现在国内想要购买,还需要一点人脉和手段呢!”   顿了顿,女人连忙补充:“当然,它们绝对是安全的、健康的,只是暂时没有进入国内市场,国外最近可都抢疯了,大几千美金,才买得到这么小一瓶!”   孟司游适时追问:“那么,这种药是治什么病的呢?”   “什么都能治啊,”女人自然地回答,“一切疾病或不健康因素,包括肥胖、脱发、失眠、暴食厌食……都可以用这些胶囊得到解决!”   “……”   孟司游嘴角抽了抽,心想,最离谱的无良保健品,都不敢打出这么离谱的广告!   怎么可能存在药物,是真正意义上包治百病的?   它甚至还能治愈人类的一生之敌——脱发!   真的会有人相信这种离谱至极的宣传?   “其实,我一开始听说这个,也是不相信的。”   女人看孟司游满脸不可思议,颇为理解,但坚持劝说道,“但是,只要试一试……只要服用一颗胶囊,就会发现,有关它的宣传都是真的!”   “它会帮助我们——成为真正完美的自己!”   女人透出些许狂热的声音落下,惊起路旁两只忙着啄食种子的麻雀;不远处,一只黑猫猛地弓起背,两只眼睛瞳孔紧缩成缝,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对着女人的方向连连哈气几下,接着迅速跳进灌木丛,不见踪影。   孟司游的脑海里忽然“叮咚”一响,系统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恭喜玩家触发B+级现实副本“母亲的隐忧”,祝您好运。」   「玩家人数:目前65人(仍在持续增加中)」   「副本介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是一瓶万能的良药,也是一位母亲在特殊情况下对子女的忧患。」   「任务一:查明万能胶囊“包治百病”的原因及其来源。」   「任务二(支线):阻止■■■■■■的蔓延。」   「注意:此为限时任务,七天之后药品的推广将不受控制,此世界有概率成为某种神性生物繁衍的巢穴。   事关玩家们的原生世界,请谨慎对待本次任务!」   听到最后,孟司游的神色骤然凝固了。   ……   楼道里回响着一阵重物碰撞的声音,时不时撞上墙壁,震感像是无形的涟漪般向四处传递。   易逢初推开门,听见楼下有人低声咒骂了几句,伴随着搬送工人低声下气的道歉声。   他开着门静等片刻,就见三个大汗淋漓的搬运工爬上楼,气喘吁吁地扛着几桶纯净水,一桶、两桶、三桶……   粗略扫了一眼,易逢初估计,这是运了至少十桶最大装的纯净水。   而且在他开门前,他们还运了两批水……   是谁家有这么大的纯净水需求?   这是要在家里开水族馆吗?   领头的工人抬眼看到易逢初,愣了愣,立即下意识解释一句:“抱歉啊,我们很快就完事儿了,不扰民。”   “没事,”易逢初微微笑了一下,“你们继续。”   他目睹搬水工吭哧吭哧地上楼,过了一会儿,十几桶水终于沉甸甸落地,几乎整栋公寓楼都在闷响中轻微地震了震。   完成一项大单子,一行搬水工松了口气,擦着汗下楼。   路过易逢初家门前的时候,领头工人大概是看陌生青年面色和善,露出朴实憨厚的笑容,搭话道:“小兄弟,吵到你们午休了吧?”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其实也难得在居民区里,接到这种几十桶水的单子……”   易逢初向上瞥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们送水的那家人,家里正在做饭吗?”   “啊?”工人愣住一瞬,摆摆手,“没有啊,哪有什么饭菜?窗帘都拉得死紧,明明是大白天,屋里却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下子要囤这么多水,地上挤得都快放不下了,不是整桶的纯净水,就是歪倒的空水瓶……我怕单主是不是弄错数量了,还特意问一句,结果被凶巴巴地吼出来了……”   领头工人正滔滔不绝说着。   忽然,后方一个年轻的搬水工出声打断:“头儿,上面规定,不允许透露雇主信息……”   “啊、对,对。”   经过提醒,领头工人整个人都顿了一下,迷惑地拍了拍脑袋,心里泛起几分古怪——   往常干体力活一天都要累死了,他哪里会有心情在工作中途,随意和人闲聊这么多?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对上陌生青年黝黑的双眼,在对方带着笑意的目光中,领头就觉得嘴巴不受控制地一张一合,一句句话语异常通顺、流畅地从嗓子深处涌出来,源源不断地吐出……   现在清醒过来想想,真是吊诡……   某种源自本能的潜意识,让领头不去细思、不去回想,下意识地维持内心的蒙昧和麻木,远离眼前陌生的黑发青年。   他匆匆地向易逢初告别,转身就带着两个工人消失在楼梯道里。   易逢初仍然站在原地,望向楼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蛇类会常常吐出细长的信子,在空气中收集、分辨复杂的气味颗粒,以此熟悉环境、追踪猎物、感知危险;   此时此刻,易逢初单单是驻足在此,就能够听到部分命运线被外力拨乱的杂音,感知到混乱的因子汇聚、席卷、酝酿风暴的前兆。   而他之所以询问搬水工,楼上是不是在做菜,则是因为——   从他们身上,易逢初闻到了一股海潮的气息。   香甜的,美妙的,食物的味道。   易逢初退回屋里,关上门,脑海中浮现出一道人影……那位最近一直偷偷跟踪他的老同学。   “就是你了,”他独自在房间里展露微笑,“——本次事件的调查员先生。”   楼下。   孟司游正打算回异管局报备,眼前就凭空翻开一本熟悉的书,那是预言家留给他的“命运之书”。   透过那些逐一显现的浅金色文字,孟司游近乎能想象到,对面高位存在漫不经心的笑意。   「或许,你们的世界需要一些帮助:)」   「走进距离你最近的公寓楼,顶楼602室,在那里会有你需要的线索。」 第186章   602室门前。   异能「无声令」如同一层无形的帷幕笼罩而下, 范围之内所有信息都以独特的声波形式流动,所有生物、非生物的低语都逃不过孟司游的双耳。   他很快拼凑出公寓主人的信息:“性别男,三十岁上下, 体型肥胖。”   “三天前从国外回来,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门,反常地订购大量纯净水……”   水。   孟司游皱了皱眉,鼻尖恍若又萦绕着那股奇怪的鱼腥味。   公寓主人的异常,应该也和服用了所谓的“万能胶囊”有关?   为了记录调查全过程,孟司游打开胸前口袋里的执法记录仪, 调整一下角度,确定录像足够清晰,才开始行动。   他先是礼貌地敲了敲门, 没有得到回应, 接着就掏出系统商城的道具「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咔嚓”两下打开公寓门,无声地踏进光线昏暗的公寓。   刚刚进门, 孟司游的动作就猛然一顿, 险些踢倒一只塑料空桶——   低头一看,只见地面上杂乱地挤着一堆纯净水水桶, 有些还没开封, 有些已经空空如也, 有些立着,有些倒下, 几乎没剩下多少落脚的空间。   玄关处的鞋柜上,有两张叠在一起的账单, 可以看出公寓主人于昨天下午刚刚订购五桶水,又在今天上午紧急加购了三十桶, 简直像是不要钱似的囤纯净水。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传来。   声音微弱得像是沉睡前的梦呓,有气无力、模模糊糊的,夹杂着晃荡的水声:   “水,水……还要好多好多水……”   “好渴,咕咚咕咚……还是好渴……”   察觉到事态不对,孟司游顾不上保持行动的隐蔽性,连忙踢开满地水桶,三步并两步地奔到走廊尽头,拉开卫生间的门。   霎时间,浓稠的水雾铺面而来。   高密度的水分子,织成一张如有实质的绸绢,细细密密地裹住人的口鼻,带来闷闷的窒息感。   孟司游下意识眯了眯眼睛,适应卫生间内昏暗而白雾蒙蒙的环境,视线向下移动,落到浴缸里。   里面不仅盛满一缸子水,还躺着一个……外形极为古怪的人。   缸中人浑身赤裸,身体边缘的皮肤与肉体分离,表面透出蜿蜒如浪花般的淡色肥胖纹,薄薄的皮肤随着水波轻飘飘地起起伏伏,如同一层半透明的薄纱,又像是鱼类用以游动的鳍膜;   而与松垮宽大的皮相比,缸中人的肉紧巴巴地缩在里面,就像纤细的身材外罩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唯有肚皮高高鼓胀起来,把腰部的皮撑得紧绷,仿佛随时可能撑裂、破开,暴露出满肚子鼓鼓囊囊的内脏……或者是其它什么外来物。   与其说是活人,眼前的人更像是一具泡得浮肿苍白的尸体。   联想到公寓主人原本肥胖的体型,孟司游不禁产生一个可怕的推测:   泡在浴缸里的人,或许在短短三天之内,就以极快的速度消瘦了下来。   这种速度太快了,快到——他身上被撑开的皮肤,甚至完全来不及随之收缩,而是毫无弹性地松垮下来,甚至与肉分离,像鱼鳍似的飘荡在水里……   听到开门的动静,浴缸里的人转动一下眼球,目光却仍然呆滞,毫无聚焦。   他的双眼异常凸起,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膜状物,像是长出了某些鱼类眼睛的黏膜,让人一看就觉得这双眼睛应当属于某种水生生物,而非人类。   隔着一层粼粼的水面,缸中人与孟司游对视片刻,却没有做出任何看到陌生人擅闯家中的正常反应。   或者说,他唯一的反应,就是像鱼一样翕动着嘴巴,咕咚咕咚地大口吞咽着水,让高高鼓起的肚皮又涨大几分。   那肚皮几乎撑得青紫透明,能隔着皮肉看见里面一条条纤细的青筋。   孟司游真的害怕,对方再这么继续喝水,肚子会像烂熟的西瓜那样炸开……   他急忙伸出手,下意识想尝试把公寓主人从浴缸里拎出来,却被一行浮现在眼前的金字打断了。   「你可以先仔细看看,浴缸里的“水”,到底是什么。」   伸出的手悬停在距离水面近在咫尺的地方,孟司游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凉意,缓缓低下头,看向浴缸内部。   凑近细看,才发现浴缸里看似清澈的水流异常油亮,表面浮着某种亮晶晶的物质。   它们粘稠地流动、荡漾,在浴缸边缘聚集出一个又一个饱满的圆形油膜。这些大大小小的圆形挤在一块儿,油腻的光泽在孟司游眼底摇晃,反射出类似于泡沫在阳光下呈现的斑斓色彩,迷离而绚丽。   与此同时,一股带着奇异香味的油味冲入鼻腔,让人联想到肉汤冷却后的气味。   孟司游愣了愣,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水里混合的……是油脂。   那是……缸中人体内流失的脂肪。   不知道公寓主人已经在浴缸里浸泡了多久,或许很多脂肪已经被水流冲进下水道,只剩下一些油脂经过清水稀释,轻飘飘浮在水面上,形成一个个轻盈斑斓的油膜……   所以他闻到的味道……岂不是人体脂肪的油香味?   他还差一点徒手浸在面前的油水里!   孟司游瞬间寒毛直立,恶心地干呕两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透过水面荡漾的水面,他看见了自己此刻的倒影,面色泛白,嘴唇紧抿,瞪大的双眼里浮现血丝,瞳孔缩紧成针尖大小。   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孟司游的意识逐渐变得恍惚,仿佛理智被水面上那些油腻的圆圈所捕获,随着它们旋转、晃动、头晕目眩。   孟司游无法控制地盯着油脂,盯着它们分裂、分裂、分裂……   分裂成细密的、更小的油膜,在水波的荡漾中咕噜噜飘动,时而又挤到大油膜边缘,被重新吞并、重组、归于完整。   在这个过程里,孟司游的灵魂似乎也变得轻飘飘的,变成一个比指甲盖更小的油泡,被万千油腻腻的泡沫共同挤压,意识被难以名状的力量搅碎,分裂,再与陌生的部分重组……   眩晕。   恶心。   不知不觉中,他已然低低俯身,像是将要把自己溺毙似的,面部快要浸入油腻的水里。   「快醒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骤然响起,如同劈开混沌黑夜的惊雷,让孟司游打了一个寒颤,恢复清醒。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也会主动浸泡进浴缸里……   孟司游感到恶心又后怕,连忙直起腰,后退到卫生间门口。   此时再朝里看,缸中人面上竟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微笑,凸起的眼球毫无聚焦地望向孟司游的方向。   在暗沉的光线、黏腻的水声中,这抹微笑格外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一开始他就是微笑着的吗?   孟司游努力回想,但在经过巨大的冲击之后,他的大脑就好像生锈的铁匣子,哪怕吱呀吱呀地撬响锁扣,也无法从中摸索出更多细节的回忆。   「别想了,」乌苏尔叹息道,「联系你所属的官方组织,让他们派生命领域的异能者过来。」   随着他与预言家打交道的时间变长,孟司游对这位高位者的信任与服从也与日俱增。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现在已经很少警惕预言家对他不利,而是会潜意识地遵从对方的建议——尤其是在面临一些极端的、危险的情况时。   当人类的常识与智慧不再生效,他只能求助于这位非人类的友善的建议。   “是,我立即联系总部……”顿了顿,孟司游真挚道,“还有,万分感谢您及时唤醒我。”   乌苏尔若有若无地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说:“脱离你的意识后,我还有更多事情要做——希望以后这样不得不打扰我的情况,能少一些。”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未来遇到预言家不得不插手的险境,他仍然会出手相助?   虽然语气不情不愿,甚至称得上不耐烦,但行为上却很友善呢……   孟司游的嘴角上扬一瞬,又被用力压下去,他咳嗽着点点头:“当然。”   异管局的行动组办事效率极快。   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生命领域异能者前来治疗缸中人、把公寓主人送往医院、封锁现场等一系列动作。   孟司游还从卧室床头柜里,搜查出一只熟悉的白色药瓶,里面还剩下两粒胶囊。   轻轻摇晃着药瓶,孟司游看着瓶子里两颗蓝色胶囊碰撞,若有所思地低语:   “我记得之前那个女人说过,一瓶药里有十粒胶囊……这样看来,公寓主人不出意外应该服用了八粒,为什么这么快就产生了异常反应?”   他动用异管局的资源,翻遍国内外关于万能胶囊的信息,几乎没有找到类似案例——而以“缸中人”场景的猎奇程度,如果还有其它案例发生,几乎不可能毫无痕迹和报道。   这就代表着,公寓主人可能是第一个出现异常的服药者。   万能胶囊必然有不可预料的副作用,这并不奇怪;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公寓主人会成为第一个异常者?   他身上具有什么特殊性?   孟司游对此十分重视。   因为“第一”,往往就代表“特殊”,是需要仔细分析的珍贵事例,要是能很快研究出背后的原因,说不定能阻止未来更多人重蹈覆辙。   思索之间,孟司游把装着一粒胶囊的药瓶送回总部,寻求专业人士的检验;   自己手上还留了一粒,戴上能够隔绝力量污染的特制手套,小心翼翼地旋开胶囊。   “啵”一声轻响,胶囊从中间打开,里面的药物顺着缝隙流出来,落进玻璃瓶里。   鱼腥味越发浓重,孟司游盯着瓶子里的物质,神情变得困惑起来。   胶囊里……居然只有水。   准确来说,是混合着鱼类腥臭和淡淡咸涩味的——海水。   除此之外,并无其它。 第187章   当天晚上, 胶囊的鉴定结果就出来了。   胶囊壳内部的物质,就是带有微量溶解盐的水,俗称海水, 并不含有其余特殊物质。   而经过全视之眼的观测,水里仅仅含有十分微弱的【海洋】领域力量反应——但这种程度的轻微力量,也只比自然界的海洋高出一丁点,能给人带来的污染效果有限。   然而在之前的调查中,这种胶囊不仅让第一位受害者全身异变,副产物油水还能干扰异能者孟司游的神智……   怎么看, 都不像是鉴定结果里的那么无害。   孟司游对着系统任务面板沉吟片刻,试探着填写信息:   「胶囊的主要成分,是带有【海洋】领域力量的海水」——错误。   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 孟司游思索一会儿, 又重新填写:   「胶囊的主要成分, 如果暴露在空气中,会溶解成带有【海洋】领域力量的海水。」——正确。   任务一的进度条推进了10%。   “嗯, 还需要查明胶囊内的物质在溶解前是什么, ”孟司游盯着进度条估计,“或许, 还需要填上物质导致人类异变的具体条件……为什么第一个出事的会是602室住户?”   抱着这样的疑问, 孟司游派下属调取公寓附近的监控, 查到下午那个让他触发任务的女人的信息,并通过短信联系她。   【许女士您好, 这里是万能潮汐药业集团华国代理商,感谢您支持我们的药品!方便向您确认一下, 药品目前的使用还正常吗?】   对面的许女士似乎没有任何怀疑,立即热情地夸赞了万能胶囊的效果:【自从服药, 我就再也没有失眠过了!脱发的问题也好多了……】   【您的鼓励,就是我们继续研发新产品的动力[爱心],】孟司游用客服的口吻询问,【那么接下来,方便占用您几分钟时间,了解一下您在服药后的体验和感受吗?更详细的调查,能够帮助我们后续的产品开发。】   许女士显然已经是万能胶囊的忠实狂热粉丝,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孟司游象征性地抛出几个问题,例如有无过敏反应、心悸症状等,接着才问出他真正想要探寻的问题:   【最后,请问您产生过容易口渴、皮肤干燥等症状吗?】   屏息凝神等待几秒,孟司游紧紧盯着手机屏幕,看着对面的回复弹出来:   【口渴?没有啊,就和以前一样正常喝水。】   ……居然不是所有服药者都会感到“渴”、极度需要水吗?   甚至看许女士的自述,自从服用胶囊之后,她的身体状态还真的越来越好了……   孟司游感到有些失望,但礼貌地道别:【您的状况我们都了解了,感谢您的配合[鲜花]祝您生活愉快。】   异管局在了解到万能胶囊的存在后,立即动用【窥秘】和【命运】两领域的成员,很快列出了一条华国境内的服药者名单,印着个人信息的单子像雪花一样堆满地,白花花地占满整个房间。   接着由一位能力与电子网络相关的异能者同时与数位服药者取得联系,如法炮制,以“客服调查”的名义,询问服药者的状况。   在大量数据的支撑下,孟司游很快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大多数女性服药者,表示没有任何口渴缺水的状况;   而不少男性纷纷表示,最近饮水量有或多或少的增加……其中肥胖人群的症状格外明显。   有个胖子被“客服”的问题吓了一跳,急切地连环质问:   【你们不问我还没意识到,是不是你们的药有问题?不然我最近怎么这么渴,浑身也不怎么出汗了,闷得慌!】   【果然我就不该相信什么万能药,都是骗人的玩意!现在回想,当时就是猪油蒙了心,不仅信了,还没怀疑到药有问题上!】   “客服”无奈道歉,给出一模一样的回复:【亲,很抱歉,经过核查发现,你们这一批次的药确实是有些问题呢。】   【麻烦把药品购买编号和物流地址发过来,我们即将进行药品回收,并且承诺重金赔偿[抱拳]】   在异管局总部的统筹安排下,各个城市分部陆续把管辖范围内的服药者送进医院全身体检,但结果都显示他们很健康——异常健康,甚至连过去就有的各种毛病都不治而愈了,包括理论上无法根治的慢性病。   目前来看,在官方组织的插手之下,局面似乎得到了基本的稳定。   但是,所有知情的异能者都明白,事情远远没有得到解决,只是陷入了僵持。   只要现实副本的倒计时还在,系统的警告就像悬在这个世界之上的斩首铡刀,危机仍然在暗地里滋长、蔓延……   经过一天的忙碌,此时夜幕已然降临。   孟司游走出异管局,习习凉风拂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笼罩的阴霾。   “女性与男性,正常体型与肥胖群体……这些服药者之间,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   孟司游百思不得其解。   他可不觉得,神性生物还会在乎人类的性别、体型之分,并且差别对待——当然,崇尚生育的生命领域除外。   所以,服药者的症状差异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一边思考,一边漫步在街道上,孟司游不知不觉中回到了A大附近的公寓楼。   他盯着面前一片祥和的居民区,沉沉地叹息一声,不知道这样安全而平和的景象,还能维持多久。   正想转身离开,乌苏尔忽地出声,笃定道:“留在这里,再等十分钟。”   “?”   孟司游满脸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路灯下多站了十分钟。   手表的分针一格格转动,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让孟司游联想到无形的、更为宏大的命运齿轮,一点点相互咬紧的声音。   如预言家所言,十分钟后,一个熟悉的女人出现在孟司游视野中。   半天没见,许女士的面色似乎变得更加红润,她拉着一只沉重的行李箱,双眼神采奕奕,精力充沛地大步向前走。   见到孟司游的瞬间,女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好巧,又见面了。”   孟司游心里猜测,对方更想说的其实是“怎么又是你”,但面上还是乐呵呵地打招呼,随后目光落在女人身侧的行李箱上:“这是打算去旅行休假吗?”   “是啊,”女人把碎发捋到耳后,露出灿烂的笑容,眼底也迸发出憧憬的光彩,“我要去……大海。”   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语速明显慢下来,像是在唇齿间反反复复地、满怀爱意地咀嚼“大海”这个词汇。   ……有些不对劲啊。   孟司游警惕起来,现在是初春时节,虽然天气有所回暖,但仍然不是一个适合去海边度假的时间。   他问道:“为什么忽然想到去海边?”   女人显然被问住了。   她眼神放空地望向前方,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看起来就像游戏里遇到bug、底层逻辑冲突的NPC,卡顿许久,才颠三倒四地回答:   “我、我不知道……”   “想去,因为……一定要去大海。”   “……对,我要去大海。”   怔愣片刻,女人倏然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手表,懊恼地惊呼:“快要赶不上车了!”   顾不上其它,她径直拉起箱子离开了。   只留下孟司游停在原地。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凉风拂过,衣服贴上冷涔涔的脊背,他才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根据生物学知识,人的思维、情感和偏好,实则是体内菌群、细胞和器官等众多复杂的结构共同运作并影响的结果。   例如,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忽然很喜欢吃海带,那很可能是肠道内的菌群缺少某种微量元素,产生相应的变化,而一系列生理变化最终都传达到大脑,让大脑认为自己“应该喜欢吃海带”。   从这个角度看,女人忽然执着要去海边……   ——这真的是她自己的想法吗?   还是某种东西隐藏在她的身体里,催生出这些想法和行为呢?   孟司游惊觉,他之前无意识地走进了一个误区。   他误认为,除了602室户主及出现口渴症状的人,其余服药者身上暂时没有发生异变。   但其实,所有服药者都在服下胶囊的一瞬间,就已经开始发生或显性,或隐形的变化。   不过存在未知的条件,会对这些服药者的具体症状进行“筛选”……那不是异变的条件,而是异变走向两个不同方向的条件。   孟司游忽然想到什么,面色沉重地打开手机,登录社交软件,输入“大海”关键词。   在点击搜索的一瞬间,无数帖子纷至沓来,发布时间都集中在最近一周内,相似的文字烙进孟司游眼中:   【最近天气很好,去海边旅行吧~】   【以前对大海不感兴趣,但最近忽然想去看海了,有没有旅游攻略?】   【突然好喜欢大海啊,拥抱海洋的第一天!】   【……】   在黑夜里,手机屏散发出冷光,这些帖子如同一个个发光的窗口,映出形形色色的人们。   他们来自不同地区,长相、气质迥异,或是年轻靓丽的都市青年,或是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但望向屏幕外的眼睛深处,都燃烧着相同的狂热。   他们的嘴唇张张合合,恍若两条肉嘟嘟的、灵活扭动的无鳞鱼,最终都着魔似的,指向同一个朝圣之地。   ——大海。 第188章   “近来, 冬季末尾突如其来的‘海滩热’,在社交媒体上掀起一阵热潮,引起人们广泛的关注……”   随着主持人的介绍, 电视屏幕上呈现出一片海滩的景象。   海鸥低低盘旋,在洁白羽翼掠过的阴影下,游人如织,数量空前。   镜头俯瞰而下,密密麻麻的脑袋攒聚在一起,沿着海岸线流动, 恍若汇聚成一片人头组成的海洋,里面盛满对海水的渴望。   易逢初坐在电视机前,久久凝视这样的场景, 眼前却闪过一些相似的、碎片式的画面。   在很久之前, 他好像……面对过类似的状况。   是什么呢?   易逢初紧紧盯住屏幕, 电视里仍然白浪起伏,海风徐徐, 浪花的形状在他眼底逐渐变化, 扭曲成一个空洞的漩涡——而他选择放任自己,被拉扯进久远回忆的漩涡里。   渐渐地, 海风似乎掠过屏幕的阻隔, 把潮湿咸腥的气息带进鼻腔, 与过往的某一刻重叠……   在那时,也有人群、海风、海洋。   不过准确来说——应该是“尸群”。   只有一具具苍白浮肿的尸体被海浪卷起、又放下, 上方盘旋着啄食尸体的腐食性鸟类。   再凄厉的哀鸣声,也划不破厚重的阴云, 于是阴沉的天空便与大海一样,都维持着愠怒般的铅灰色。   那是2026年的冬天, 易逢初曾经历过的“世界末日”。   也是被新生的命运否定、抛弃并重启的时间线。   在那条原本到来的时间线上,随着诸神游乐场的降临,神秘而危险的力量很快入侵了世界,各种人类无法理解的神性生物紧随其后,一步步挤占人们的生存空间。   从此——   天空不再友善,云层中翻出一颗颗细密的眼球,阻断了人类仰望星空的视线;   大地不再温厚,孕育出无数前所未见的变异植被,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如同一抹抹血腥的狂笑;   大海不再宁静,海浪永远愤怒,雪白的浪花像是镰刀划过的寒芒,收割一批批生命……   连空气都是有剧毒的。   空气里蔓延着复杂混合的气息,海腥味、腐臭味、火燎味……还有各式各样无法描述的气味,裹挟着未知的污染向四处蔓延。   忽略那些在【生命】的干扰下,变得繁衍异常快、体型异常大的蚊虫,许多人单单只是呼吸,就已经被污染,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易逢初就曾目睹过,一个邻居全身皮肤干裂、蜕皮,在伤口上长出半软的鱼鳞,最终浑浑噩噩地主动踏进海洋,再也不见踪迹。   秩序完全崩塌之后,那是诸神及神性生物统治的世界。   人类的声音很快变得微弱,   那时,他……他应该只有五阶,能够预见不少未来,却无法挽回那么多死亡与毁灭。   继续回想,易逢初还想起了更多零碎的细节。   例如,“末日”正式爆发的第一天,恰好是他这一届的毕业典礼——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在演讲台上整个人炸开,红的、黄的、白的……温热的肉体碎片洒向观众,仿佛是庆贺末日拉开序幕的礼炮。   人群在惊叫中散去,只有当时还很年轻青涩的易逢初,茫然无措地坐在观众席,冥冥中听到了世界崩坏、塌陷的轰响。   接下来的末日与副本,都像是加了快进键,在脑海里飞速掠过,不知道是易逢初真的已经淡忘了,还是潜意识不愿意回想。   那些记忆无比细碎。   有坚定相握的同伴的手,有猛然扑过来的变异生物,有一句句声嘶力竭的“活下去”,也有大片猩红的鲜血……有别人的血,也有他的血。   起初,在最孱弱、最无助的时候,易逢初或许也曾产生过几秒钟的幻想——   要是……要是有一位对凡人友善的神灵,那就好了。   但幻想转瞬即逝,面前的现实还是残酷。   就像水滴汇进河流,过去的易逢初适应能力很强,飞快习惯了神秘世界的逃亡与厮杀,大脑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带着他走来的原生世界,掠过荒芜的死亡之地、末日之影,继续活下去。   “……”   从回忆中挣脱,易逢初再度睁开眼,胸膛内的第二层蛇蜕已然无声融化。   他的眼睛短暂呈现出蛇类的竖瞳,鎏金的色彩异常冰冷、璀璨。   “潮汐之母,”易逢初喃喃自语,“果然,还是对你提不起任何好感啊。”   当然,他其实很难对诸神之中的任何一位,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好感……   呵呵,最好全部都陨落了,连带着祂们孕育创造的神性眷族一起陨落。   易逢初暂时不想看到海洋,抬手关掉电视机,转而望向窗外的某个方向。   透过分身的感官,他不难得知:另一边,正在探索现实副本的玩家们,又遇到了一些难以解决的困难。   神色柔和下来,易逢初宽容地叹息。   好吧,虽然过去的他,没能遇到一位似乎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愿意提供庇佑的友善神灵……   但他现在——不介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   医院特殊病房。   602室户主已经苏醒,肉体上的伤口被治愈,松垮的皮和肉重新贴合到一起,但精神层面的创伤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合。   无论询问他什么,他都只是睁大木讷的双眼,恍恍惚惚地重复一句话:“咕噜咕噜……在响……”   “咕噜、咕噜咕噜……”   一个成年人,滚动咽喉发出这样一串串单调的发音,显不出任何童趣或可爱之处,而是像在拙劣地模仿青蛙鼓胀鸣囊,诡异的余音在房间里回响。   配上他呆滞无神、微微凸起的眼睛,整个人还真像是一只缩在被褥深处的大青蛙。   眼看着从受害者口中问不出线索,孟司游头疼地按住太阳穴,转头询问:“主刀的医生有没有说过,他异变后鼓起的肚子里,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由于涉及未知的神秘力量,当时采取的是剖腹处理,”异管局属下的五阶【窥秘】异能者——沈媛抬手推了推黑框眼镜,“但是,在他的肚子被剖开的一瞬间,从中涌出的东西……只有水。”   顿了顿,她皱起眉,像是回想起了恐怖的画面:   “对,连血都没有,只有很多很多清水……等水排空,他的肚子就彻底瘪下去了,里面空空荡荡的,连本该存在的器官都消失了,就好像被溶解了。”   “他现在使用的内脏和皮肤,几乎都是利用【生命】力量塑造的。”   “能捡回一条命,也是幸运,”孟司游感慨一声,接着问,“那你的眼睛,有没有从他身上看到什么?”   沈媛的异能“心神透视”,向来擅长从神秘事件亲历者的心灵深处,窥见许多隐含的情报。   但这一次,她沮丧地摇头:“我甚至目睹了受害者做手术的全过程,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孟司游陷入思索。   虽然602住户精神状态极差,但孟司游不觉得他口中反复念叨的音节,是完全无意义的。   他更倾向于认为,受害者在异变状态下,与“万能胶囊”里蕴藏的神秘力量产生了异常紧密的联系,并且记住了某些信息。   哪怕受害者现在神志不清,甚至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超出常识的“信息”……他也在无意识地重复它、传递它。   沉默片刻,沈媛忽地开口:“让我尝试服用一颗胶囊吧。”   “什么?”孟司游目露错愕。   “时间不多了,不是吗?”沈媛平静地说,“服用胶囊,我再对自己进行心神透视,我能得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作为窥秘领域的人,却像个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真是够挫败的,我受够了。”   “无论胶囊里的东西是什么、来源于哪个‘祂’,我都会向祂证明的——我能窥见这些秘密。”   孟司游犹豫一下,最终在对方坚定的目光中,妥协一步:   “……先向上头请示,等待批准。”   事态紧急,请示报告刚刚上交十分钟,就得到了回应。   不出意料,回应是:“予以批准。”   在这场影响范围覆盖整个世界的神秘事件面前,一切冒险都合情合理,一切牺牲也都值得。   ——直到真正倾覆,无法挽回的那一刻。   得到批准后,沈媛被带到一间空房间,对着墙角的监控器比了一个“做好准备”的手势。   拿到一颗万能胶囊,她定定地凝视半晌,再次确认无法窥视到内部的物质,最终仰头服下胶囊。   她专注地感受自身状况,感到小小的胶囊划过食道,留下几分冰凉的异物感,然后是胶壳在胃部缓缓溶解。   “咕噜。”   渐渐的,沈媛听到一阵异响,像是气泡在水里翻涌,也像是水潭里的青蛙在低鸣,在耳畔不断响动。   ……这是什么声音?   她焦躁地挠了挠手臂,每抓挠一下,干燥的皮肤碎屑都像是雪花一样纷纷飘落,抓痕下却没有流血,只是向外翻出了有些泛红的、生嫩的肉。   无暇顾及手臂上的抓伤,沈媛试图用异能寻找未知轻响的来源。   起初,她试图集中精力。   但那些轻微的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越是努力去捕捉、去辨别方向,注意力就越是涣散——仿佛灵魂轻飘飘地分散开来,化作水蒸气一般充盈在整个房间。   无法聚拢,无法集中。   “咕噜咕噜咕噜……”   沈媛瞳孔颤抖,感到理智在随着翻涌的气泡声,共同消融、蒸发。   那声音越来越短促密集,好像桌子下、柜子后、墙壁里……全部隐藏着一只只青蛙,躲在阴潮的影子里,在对她鼓胀皮肤袋,发出一连串愈发急促的低鸣。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在哪里?   它们在哪里??   理智和耐心共同蒸发,沈媛嘴里逐渐发出含糊不清的,焦躁不安的呓语。   她猛然站起来,噼里啪啦扫落桌面上的所有东西,然后掀开桌子,踢开角落的柜子,疯狂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她看桌子底下,在这里吗?   没有。   她看柜子背后,在这里吗?   没有。   恍惚地站在墙壁前,沈媛猛地肘击墙壁,在簌簌掉落的墙粉摸索——会在这里吗?   也没有。   ……为什么,哪里都没有、哪里都找不到?   可是她明明听到了!它们明明就存在!   清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在她的双耳旁、脑海里,不断不断地震颤,咕噜咕噜……   透过摄像头,孟司游只看见沈媛呆立许久,忽地浑身一颤,好像发现了什么。   她蜷缩起身体,迫切地把耳朵贴到膝盖上,狂喜般地尖叫:“这里有!这里有!”   又把耳朵贴到手臂上:“这里有……”   继四肢、肩膀之后,沈媛甚至用一种扭曲诡异的姿势,向前折叠头颅,耳朵尽力贴住肚皮,嘻嘻地笑:“原来,这里也有啊……”   头颅在怀里拱了拱,沈媛缓缓转头,凝聚着【窥秘】力量的视线一点点挪向自己的体内。   这一刻,她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灵魂,在兴奋地收缩着眼瞳,迫不及待想要看见体内发出“咕噜”声的生物;   另一半灵魂,却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别看!别看!不能看!!!   如果直视身体里正在繁育的生物……她会发疯的。   那样就无法把已知的信息,及时传递给外界了……她明明已经得到答案,胶囊里的东西本质上是——鱼卵。   密密麻麻迅速增殖,在人类体液里流窜、成熟的鱼卵。   两半截然相反的冲动在拉扯,最终是歇斯底里的警告变得微弱下来。   沈媛感到,温热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无论她怎么努力抵抗,头颅都在一点点僵硬地转动,无法控制地转向异变与疯狂的源头。   她应该绝望的。   但目前所剩无几的理智,甚至无法支撑她处理“绝望”这种情绪,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恍若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就在这时,一声琴弦颤动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接连不断的“咕噜”声响。   霎时间,那些怪异、单调的音节都离她远去,只剩下里拉琴柔和的乐声。   琴声如同流水,清亮的、澄澈的,潺潺淌过干涸的心灵世界,将沈媛的理智从岌岌可危的境地拉扯回来。   视野陷入一片安全的漆黑——是她窥秘的双眼被蒙住了。   沈媛心弦微松,注意到琴声之外,还有异管局内部骤起的警报声。   尖锐的鸣笛声回荡,警告所有异能者:有某位陌生的神秘存在,擅自进入了机构总部。   而那位神秘存在,现在就站在她身后。   警报声与异响交叠回响,无边的混乱之中,唯有神灵使徒温和的声音依旧清晰,像是风浪里稳固重心的锚点。   “别看。”   布莱斯垂眸看着她,仿佛一尊在教堂瑰丽的玫瑰窗下展开羽翼,聆听信徒们的祷告的天使雕像。   他温声告诫:“在超出理解的事物前——暂且保持愚昧与无知。” 第189章   警报鸣笛声尖锐回响, 配上一片桌子被掀翻、物品摔落满地的狼藉房间,沈媛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被未知生物寄生的末日。   而把她从毁灭边缘拉回来的神秘来客, 正低垂着血红的眼眸,温柔而悲悯地注视她。   灯光自上而下笼罩,流淌在他金灿灿的发丝间,过分柔和的光线像是把这一刹那也拉扯长了,那些危险的“咕噜”声尽数远去,只剩下久违的静谧和安宁。   ——像天使。   很突兀、很不合时宜的, 沈媛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那么,天使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讲述给孩童的童话里,天使是背生双翼、头顶光圈的人形, 会引渡善良的人渡过一切困难, 抵达美好的终点;   在某些更古老的宗教典籍里, 天使有时被描述为拥有人、狮、牛、鹰四张面孔,浑身长满眼睛的非人之物, 用狰狞的外貌恐吓、驱逐恶魔。   而眼前的金发男人, 没有圣洁的羽翼,没有明亮的光环, 也没有满是眼睛的狰狞与威严, 不符合传说故事里任何关于“天使”的描述。   但在这一刻, 沈媛莫名笃定:   天使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天意的使者,神灵的口舌, 救赎与庇护的圣灵——   应当如此,乘光而来, 平静如水。   这时,门被从外大力推开。   孟司游神色焦急地出现在门后, 似乎是一看沈媛的情况不对劲,就忙不迭地赶过来了。   “沈媛!不管你找到了什么线索,都不能再继续——”亲身试验污染了。   在看清房间内人影的瞬间,孟司游的话音戛然而止。   明明在监控器的显示中,房间门从始至终没有打开过,内部只有沈媛独自一人。   可现在,居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人……不,也许对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   孟司游怔怔地眨眼,谨慎观察金发灰袍的陌生人,几处鲜明的特征,让他很快联想到命运之主相关的情报。   他想,他大概知道让异管局警报鸣响的存在是哪位了。   “命运使徒殿下,”孟司游恭敬地低了低头,“恭迎您的降临。”   布莱斯微微一笑,颔首道:“无需繁琐的礼节——我来到这里,只是应一位老朋友的邀请。”   孟司游愣住一瞬。   老朋友……在这里,无论是等阶还是资历,能被使徒用平等的口吻称为“朋友”的,应该就只有预言家先生了。   他不禁动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位嘴硬心软的预言家,已经为他提供太多帮助了。   孟司游甚至觉得,哪怕这些仁慈累积起来,将会在某天兑现他的生命,他可能也不会多做挣扎了。   要是神话里蛊惑人心的恶魔、邪灵,都是像乌苏尔这样的,那真的让人很难不逐渐走进陷阱……   使徒的声音在房间里流淌,始终宁静平和:   “继续向前吧,命运始终庇护着你们。”   “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呼唤我的尊名——游历万界的吟游诗人,见证历史的丰碑,守卫过往的灰荆棘。”   说到这里,布莱斯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怀念,补上最后一句:“行走在回忆中的、永远纯粹的圣灵。”   使徒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回荡,卷席进孟司游两人的记忆深处,在过往的碎片里萌发种子,抽条出一条条纤细的荆棘。   ——这是布莱斯降临的锚定点。   从此以后,只要孟司游两人在记忆里反复勾勒布莱斯的模样,或是念出他的尊名,布莱斯就能有所感应,并及时从他们的记忆里走出,来到现实施以援助。   话音落下,金发使徒的身影便随风消失,恍若一道无声无息的幻影。   与此同时,盘旋在整个异管局上空的警报声骤然停止。   当巨大的噪音忽然消失,孟司游和沈媛甚至感到几分不适应,耳旁除了嗡嗡震动的耳鸣声,近乎察觉不到“听觉”的存在。   回过神,孟司游立即去搀扶沈媛起来,却被对方一把攥住衣袖。   沈媛的瞳孔仍然有些不自然的扩散、颤抖,她异常激动,因此语序也显得混乱:   “胶囊里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了!”   “那是鱼卵!最大也只有米粒大小,外表光滑圆润,好像是透明的,肉眼看不见……”   目露回忆之色,沈媛又很快否认自己的描述:“不、不对,鱼卵不是完全透明的。在流动的时候,它们会折射出莹白的光彩,就像一颗颗细腻的珍珠……”   “它们、它们在我的肌肉里,血管里,内脏里,从胃部开始蔓延,黏着在内壁上,像是一层细密的白藓。”   “一旦被服下,它们就存在于每一处体液流经的地方——它们无处不在!咕噜咕噜,不断增殖,不断流动在全身……”   一边叙述,沈媛一边无法控制地发抖,整个人如同浸泡在冰水里,连牙齿都在打颤。   那种身体乃至意识都被其它生物侵入的感觉,至今让她寒毛直立,她既畏惧诡异的鱼卵,也害怕那个在鱼卵的污染中异变的自己。   孟司游安抚住她,将她送去异管局特配的心理诊室静养。   两人路过一个拐角,“咕噜咕噜”气泡翻涌的声音隐约传来,吓得沈媛立刻如惊弓之鸟,猛地扭头,紧盯声音的来源。   “别怕别怕,那只是用作装饰的观景鱼缸,里面都是普通的热带鱼,”孟司游连忙安慰道,“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现在就远离它!”   沈媛却盯着鱼缸出神,突然出声打断他:“不是……我想到了。”   “什么?”   “我想到了,为什么鱼卵在不同的人身体里,会有不同的反应。”沈媛轻声说。   她试图向孟司游解释,但过大的精神冲击令她语无伦次,最终只能拼命用手指着鱼缸里的增氧泵,希冀孟司游能够自行理解她的意思。   增氧泵……   孟司游也看向玻璃鱼缸里,那些在咕噜噜气泡里自由游动的鱼,一道灵感闪过他的脑海。   对,增氧泵!   每种鱼都有不同的生存条件,而像这类景观作用的热带鱼,对水的温度、含氧量、酸碱度的要求较高,一旦水质指标超过它们适宜生活的范围,它们甚至可能主动跳出水缸,在地面上拼命拍打尾巴,直到干涸死亡。   而万能胶囊内的鱼卵寄生人体,本质上应该也是为了生存。   它们将人体当作一个个活动的水袋,在内部繁育栖息,但是——每个人体内的环境条件,都是略有差异的!   肌肉、脂肪、年龄、血压……   能够影响鱼卵生存环境的变量太多了。   当它们遇到适宜的环境,就会隐形地寄居在寄体内部,潜移默化地影响寄体的想法和行为,或许在为未来的“成熟期”回归海洋做准备;   可当它们遇到不适宜的环境,鱼卵就会像缺氧的热带鱼,在体内激烈地活跃起来——鱼类撞击水缸,而鱼卵冲击的是人类的血管和器官。   像602住户那样明显的异变,本质上是鱼卵对于生存环境的不满,是生物本能对于恶劣环境的抗拒。   现在看来,大多数健康、体型适中的人类女性,应该就是鱼卵最佳的生存寄体?   孟司游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头皮发麻。   他觉得人类在鱼卵面前,就像是一只只摆在货架上的不透明鱼缸,等待它们的入住和筛选。   走在大街上,如果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群里也有服药者,那就代表着,他同样和无数吸附在服药者血管内壁、细胞表面的鱼卵擦肩而过了……   “呕。”   忍不住干呕两下,孟司游喃喃道:“所以,万能胶囊之所以可以‘包治百病’……是因为鱼卵在改造它们的生存环境,暂时给寄体带来了益处?”   在鱼卵看来:   寄体血压太高,影响它们生存?   那就把偏高的血压变得正常,让寄体变得更“健康”。   寄体脂肪含量太高、含水量太低,让它们水分不足?   那就让寄体瘦下去,不计任何代价也要飞快地瘦下去……   ——可这种外力强行修正的“健康”,人们又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呢?   这就不是鱼卵需要思考的问题了。   它们只求一个安稳而舒适的环境,能让它们在幼年期栖息发育,至于被它们寄生的人类,他们的身体条件被神秘力量随意改变,必然会在未来支付代价……   而这未知的“代价”,或许是沉重得难以负担的。   安顿好沈媛,孟司游打开任务面板,继续填充信息:   「胶囊的主要成分,是某种【海洋】领域神性生物的鱼卵,它们会在人类的体液中增殖、发育,等待成熟。」   「它们会本能地将人体内环境改造得更加宜居,因此造成“包治百病”的假象。当体内环境与鱼卵适宜生存的环境相差过大,可能造成严重排异后果,使得寄体高度异变。」   「而一旦鱼卵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就会溶解成普通海水,难以找到踪迹。」   系统判断——正确。 第190章   当天晚上, 暗沉的夜空中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孟司游踏出异管局,面色沉郁。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没有撑伞,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在他填写万能胶囊的本质成分、异变条件后,任务一的进度就突飞猛进,来到80%,目测只差补全神性生物的来源,就能彻底完成任务一。   与此同时,异管局下属的实验室根据已知信息, 在透明容器里模拟出人体体液的环境,投入万能胶囊进行测试。   胶囊里的鱼卵,果然被这相似的生存环境蒙骗了, 毫无防备地展现出它们的生命历程。   在胶囊壳最初溶解的时候, 一些细小颗粒状的物质释放而出, 透明的鱼卵幼体只有在飘动时,才会反射一点光线, 让肉眼勉强能描摹出它们的形态——   细密的鱼卵飘散在容器里, 像一片朦胧的薄雾,缓缓弥散、沉降, 直至牢牢黏附在容器侧壁和底部。   鱼卵们毫不起眼, 看似无害, 但实则每分每秒都在发育、分裂、增殖,很快就在容器内壁上堆积出厚厚一层, 像是一堆软塌塌的水生白藓,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   一想到更多时候, 这些鱼卵是在人体内完成这一系列生命活动的……   测试围观者,无一不露出几欲作呕的神色。   摄像头清晰地记录了实验的全过程, 成为万能胶囊与未知生物有关,本质上具有危险性的有力佐证。   这段证据,很快出现在世界各地的官方异能机构手里,映在一双双瞳色各异的眼睛里。   而与实验记录一起抵达的,还有异管局竭尽全力的呼吁——共同抵制万能胶囊,查封万能潮汐药业,阻止未知生物对全体人类的入侵与寄生!   直到这里,孟司游已经能看见斗争尽头的曙光。   然而,事情后续的发展,却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顺利。   在许多国家境内,万能胶囊的热潮已然无法阻挡。   正如风暴的酝酿,一旦越来越多的气流被卷入其中,汇聚旋转,一场浩荡的灾难就再难中断了。   无数人像朝拜无所不能的神灵那样,近乎狂热地将药物追捧到难以想象的高度。一丝一毫反对胶囊的声音,都可能引起这些“胶囊信徒”的过激反应。   而要让万能胶囊彻底消失,更是无异于让这些人的太阳坠落。   ——毕竟,一旦习惯所有疾病与健康隐患都能用一颗胶囊解决,谁又能忍受,重归沉疴缠身的黑暗呢?   从一颗小小的胶囊上,人们看见的,是他们心底最深的渴望。   “我想更健康,更健康一点就好。”   “我想摆脱肥胖的体型,拥有美好而轻盈的身材!”   “医生无法解决的顽疾,万能胶囊却做到了,它能让我活得更久,陪伴孩子们长大……”   “……”   这些奇迹,都是万能胶囊能为人们带来的。   难道真的没有人能意识到,百用百灵的药物根本不可能存在吗?   不,他们当然都清楚这一点。   可哪怕知道馈赠背后,或许隐藏着未知而可怖的代价,他们也无法拒绝眼前美好的诱惑。   直到这个时候,孟司游才猛然意识到:   万能胶囊中的鱼卵想要在人类社会扎根,根本无需什么高深的阴谋诡计;   因为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针对智慧生命贪婪天性的最大阴谋。   胸膛内的心脏一点点冷却,孟司游万万没想到,在冲破神性生物笼罩的迷雾之后,最先难倒他们的,会是人类自身的欲望。   在鱼卵的传播蔓延中,每一个环节的购买者都没有法律或道德层面上的错误——追求更好的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但这一片片渺小的雪花落下,足以积累成一场压垮庞大秩序的雪崩。   怀着沉重的心情,孟司游走在蒙蒙细雨中。   雨幕将远方的霓虹灯和广告灯牌晕染模糊,化作大大小小的绚丽色块,恍若有许多彩色的雾气漂浮在夜空中,迷离而拥挤,其中裹挟着密密麻麻的、各式各样的欲望。   孟司游路过公交站,候车亭里设置有一面大幅的LED广告屏,屏幕中的记者正在播报新闻:   “近来,X国西部海岸频发跳海事件,三天内总计发生17起。幸好附近的救生员密切巡逻,及时发现,并始予援助,目前导致6人受伤,无人罹难丧生。”   “本台了解到,跳海者均为21至35岁的青年,据监控录像显示,他们都在海边人烟稀少时,独自走进海里,全程没有任何犹豫或动摇的迹象,目的异常明确、坚定。”   “但在清醒后,跳海者纷纷表示自己并无自行前往海边的印象,等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身在海里。对此,专家推测,该现象或许与季节性情感障碍有关……”   “沿海景点再次郑重提醒,务必确保自身及家人的人身安全,切勿在没有陪同的情况下,独自下水!”   孟司游驻足在广告屏前,沉默不语。   只有异能者们知道,这些人之所以跳海,并不是出于心情抑郁等原因。   他们是在无意识地……响应鱼卵的呼唤。   “看来,你或许遇到了一些困难。”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耳旁传来。   孟司游猛地转头,只见在他身旁的反光平面上,映出了预言家模糊的身影。   夜幕沉沉,阴雨晦暗,乌苏尔金红的眼瞳与系在肩侧的白色长发格外醒目,恍若整个人都会发光似的,周身的光线变得明亮、柔和起来。   没有心情欣赏,孟司游的第一反应,就是紧张地左右张望几眼,唯恐无辜路人看见了乌苏尔的存在,从此流传出雨夜白发鬼魂的都市传说。   乌苏尔似乎是觉得孟司游这幅遮遮掩掩的样子很有趣,弯唇笑了一声:“不用紧张,别人看不见我。”   不等他反应过来,乌苏尔又问道:“遇见了无法解决的困难,为什么不向布莱斯,或者他上头那位祈祷呢?”   孟司游沉默几秒,垂眼回答:“鱼卵背后,或许是潮汐之母的存在。这种时候,如果命运冕下强行介入,说不定会掀起更大的纷争。”   当然,除了局势的顾虑之外,他同样潜意识认为,叙事者不会为了如尘埃般渺小的人类,与另一位真神产生正面冲突。   这是有违利己本能的。   “更何况,再如何宽容的神灵,也不会永远眷顾某个世界吧?”   “……不,祂会的。”乌苏尔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笃定。   孟司游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他的第二个顾虑。   乌苏尔在肯定地告诉他——叙事者会永远眷顾这个世界,眷顾生存于此的人类。   ……真的吗?   这一刻,孟司游甚至有些怀疑:   预言家真的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在承诺什么吗?   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雨夜里,他竟胆敢代表一位莫测的神灵,向这个世界承诺了“永远”?   他下意识看向预言家,却无法从那双黄昏般热烈的眼睛里,捕捉到更多情绪。   乌苏尔仍然神情悠闲,浑然不觉自己刚刚许下了什么惊人之语,随意地转移话题:   “像布莱斯那家伙,反正也经常停留在这个世界,闲得很。你们随时可以向他祈祷,或举行仪式,祈求他降下力量。”   “布莱斯会很乐意的,”乌苏尔说,“他在游历各个世界的时候,就常常以吟游诗人的身份,与当地居民打交道、给予帮助,甚至还因此获得一个名号——‘孩童、流浪者与吟诗人的庇护者’。”   单从这个名号上,就能窥见这位使徒温和的性情了。   乌苏尔朝孟司游笑了笑,看起来心情不错,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嗯,如果你能在危急关头,想到向布莱斯那帮存在求助的话,也算是分担了我的事务……这样大概还不错?”   “果然,使生活变美好的真谛,就是把事情甩给便宜同僚们啊。”   听到这句感慨,孟司游不禁联想到办公室里某些关系不对付的混子同事,心底不断酝酿的感动顿时被打断,拳头微微硬了一下。   不过,乌苏尔提到了“便宜同僚”……果然这几位命运领域高位者,暗中还有旁人不得而知的紧密联系?   他们同属于一个组织?   涉及到使徒,孟司游立即想到的,就是教会组织。   但随即又感到不对,乌苏尔可不像是会安安分分处于神灵统领下的性格……   思索间,广告屏上的内容变化,吸引了孟司游的注意。   以异国熙熙攘攘的中心广场为背景,一个记者面带微笑,正在采访身旁金发碧眼的男人:“埃德蒙先生,听说您决定注资万能潮汐药业,即将在明天与集团负责人会面,这是真的吗?”   被称为埃德蒙的男人,身着一身昂贵的西装革履,西装外套里却搭了一件花花绿绿的衬衫,领口随意敞开,透出刻板印象里花花公子富二代特有的散漫。   “没错!”埃德蒙爽朗地笑道,“我很高兴与其他几位朋友一起,收到了万能潮汐的邀请——外界可是对这家创造奇迹的集团好奇很久了,接下来,我将亲眼目睹它不可思议的秘密。”   说着,他还冲摄像机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收获记者和旁观者们捧场的惊呼。   孟司游听见乌苏尔含笑道:“这真是个走近药业集团的好机会,不是吗?”   “什么——”   下意识发问,孟司游就感到一股力度推向后背,让他猝不及防地前倾。   在额头即将撞上广告屏的瞬间,他闭上眼,绝望地想,异能者坚硬的脑壳大概会把广告屏幕撞出一个大洞,希望损坏公物的赔偿费用不会太过高昂……   但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孟司游迟迟没有感到撞击感——   恰恰相反,他径直穿过了广告屏上的画面,正如穿过一道无形的水幕,遥远国度的风拂面而来,陌生的语言和嬉闹声一点点包裹住他,让他惊愕地睁开眼,崭新的色彩浮现在视野中。   向前踉跄几步,旁边的人纷纷前来搀扶,急切地呼唤出他现在的名字——   “埃德蒙先生?您怎么了?”   孟司游无暇理会这些陌生人,耳旁仿佛还回响着预言家的笑声:   “既然用‘孟司游’的身份,你无法进一步探寻真相,那就换一个吧。”   “让我想想,怎样的人生,会更加方便呢?乞丐,或是亿万富翁——我都能满足你的愿望。” 第191章   两侧摄像机的闪光灯闪烁, 孟司游不禁茫然地眯起眼,听到周围的人都称呼他:“埃德蒙先生。”   奇怪的是,明明这些人口中吐出的是陌生的语言, 但信息却能畅通无阻地流进他的大脑,让他能无师自通地掌握这门语言。   孟司游连忙低下头,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这身花花绿绿的衬衫、私人订制的手工西装,顿时反应过来——   他成为了广告屏幕上那个备受媒体关注的富二代,短暂地占据了对方的身份、身躯以及……命运。   “埃德蒙先生,请问您是身体不适吗?”   身边的记者语气紧张地发问, 把孟司游的思绪拉扯回当下的境遇中。   与埃德蒙本人不同,孟司游并不适应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也对生活在聚光灯下、应付媒体的一个又一个提问毫无兴趣。   露出礼貌的笑容, 孟司游草草敷衍过记者的关心, 很快就找理由离开了采访现场。   走进洗手间, 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他立即反锁住门, 就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 试图冲洗掉繁杂的心绪,让自己快些冷静下来。   “看起来, 你不是很适应现在的人生?”   洗手台前的镜子里, “埃德蒙”金发碧眼的倒影逐渐褪色、隐去, 而预言家的身影再度浮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孟司游此刻的模样。   “这太突然了, 乌苏尔先生。”   孟司游苦笑一下,心有余悸地描述:“刚一睁开眼, 就发现自己正被一大群陌生人围在中心,摄像头恨不得怼到我脸上拍摄, 闪得人头晕眼花……真不知道埃德蒙是怎么习惯,甚至享受这样的生活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追问道:“所以真正的埃德蒙呢?他不会顶替了我的身份吧?”   埃德蒙·霍华德是有名的超级富二代,尤其享受博得大众关注的快感,因此相关新闻不断。哪怕孟司游平时不太关注娱乐新闻,也对这位公子哥浮夸而离谱的行径有所听闻。   他不敢相信,埃德蒙可能用他的身份,做出什么事情来……   更何况,孟司游的身份相当于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门,对方很可能会透过他的双眼,窥见太多世界表层之下的隐秘。   幸好,乌苏尔回答:“他就在自己的身体里,暂时与你共享命运,只是他的意识暂时陷入了沉睡。”   “在这期间,你用他的身体做出的行动,他也会隐隐有所印象……像是在做一场内容模糊的,无法掌控自身行为的梦境。”   孟司游松了一口气:“那我的身体呢?”   “你的命运,暂时被隐去了,”乌苏尔善解人意地解释,“你可以理解为,现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孟司游’这个人,你的朋友和同事们也会遗忘你的存在——直到你重新回归。”   孟司游若有所思:“我和埃德蒙这样的状态,是不是有时限的?”   “时限只有两天。”   乌苏尔悠悠道:“就像人类的童话故事里……那叫‘灰姑娘’吗?总之是像拥有魔力的水晶鞋一样,一旦时限过去,你就会脱离埃德蒙的人生。”   “而在那之前,好好体验一下亿万富翁的命运吧!”   预言家的身影淡去,但他戏谑的轻笑声却仍在洗手间内回荡,余音迟迟未歇。   孟司游一脸无奈。   虽然理智告诉他,预言家赐予他埃德蒙的身份,是在帮助他进一步调查万能潮汐药业,找到从源头终止胶囊产生的方法,但是——   他总觉得,这位恶趣味的存在还抱着明晃晃的、看热闹的心态啊!   不然,他也不会恰好在埃德蒙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猝不及防顶替原身了!   真是恶劣……   叹了口气,孟司游打开埃德蒙的手机,读了一遍新邮件:   「尊敬的埃德蒙先生:   希望您一切安好。   明日上午九点,诚邀您前往我司总部,地址xx街道科技广场3号楼,届时将有专人迎接您的到来,带领您走进集团内部,参观各个研究室,揭开顶尖医药科技的神秘面纱。   万分期待与您达成合作。   ——您的朋友,万能潮汐药业」   ……   次日九点,孟司游准时到达邮件中的地点。   由于谨慎的性格,他没有选择原身的新宠超跑,而是让私人司机驾驶一辆外表较为低调的黑色轿车。   当然,这个“较为低调”,也是他要打工几百年才可能买得起的……   坐在宽敞奢阔的豪车后座,孟司游仇富的心情第一次到达了巅峰。   下车时,迎面开来一辆奇特的荧光绿跑车,前照灯对着孟司游的方向闪了两下。   孟司游望去,只见车主冲他挥挥手,墨镜下的眼睛在他和他身后的轿车之间来回扫视,吹了一声口哨。   跑车车主大笑着打趣:“埃德蒙!这种‘乖宝宝’作派可不像你啊,差点都没认出是你的车。”   孟司游的脑海里,浮现出昨晚恶补的原身人际关系,反应过来这位朋友也是当地有名的纨绔子弟,和埃德蒙一样酷爱收集各式跑车。   他模仿原身的性格,笑骂一句作为回应,等朋友停好车,两人就一起大步走向约定的地点。   一见到他们,等候多时的接待人员就态度热情地迎上来,露出得体的笑容:   “两位先生,欢迎来到万能潮汐药业!将由我带两位参观公司总部……”   接下来,孟司游两人就在接待人员的引领下,依次参观了药业公司的各个部门。   表面上看,每个部门各司其职,井井有序,员工们的精神状态也很正常,找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孟司游的心情沉了沉。   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为什么他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鱼腥味?   哪怕是在所谓的“药物研发室”,他也没有闻到鱼卵特有的异味。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些研发室、实验室都只是做表面功夫的幌子。   公司把万能胶囊真正的核心成分,隐藏在了外人无法窥见的地方……考虑到鱼卵的神性生物本质,这也很合理。   于是,孟司游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万能胶囊真是神奇,我从没见过这样先进的药物……不知道胶囊里,是否含有某些我们闻所未闻的特殊成分呢?”   “您并不是第一位好奇这个问题的。”   接待人员笑道:“在万能胶囊中,的确含有一些全新的成分。”   “它是由我们集团的创始人温德先生,带领研究团队首次发现的,在医学上具有突破性的进展。”   “温德先生?”顶着朋友看陌生怪物似的目光,孟司游适当地接话,“听说他是毕业于顶尖大学的医学博士,才三十六岁就获得这样的成就,真是了不起的天才……介意和我们说说,温德先生的创业史吗?”   温德显然在药业集团内部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声望,接待员听见旁人夸赞创始人,脸上也不禁露出有荣与焉的笑容。   孟司游注意到,接待员的肢体动作变得更加放松,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没错,温德先生真的是一位举世罕见的天才,但也正因如此,他曾度过很长一段无人理解、籍籍无名的日子。”   “你们敢想象吗?这样厉害的人物,在几年前读博期间,却穷困潦倒,甚至不被导师欣赏,一度在放弃理想的边缘来回犹豫。在巨大的压力下,他患上了抑郁症和焦虑症,只能依靠安眠药物才能入睡,最终不得不选择休学,回到他的家乡——一个环境优美、民风淳朴的海边小镇。”   “事实证明,幸运之神永远会眷顾天才。据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温德先生难以入眠,来到海滩上散步,在那里注意到一种被海浪冲上岸的海生植被。”   “向周围的长辈询问,温德先生得知,当地老人也说不清这种植被的来历和名字,只知道它们是海洋送来的礼物……当地人会把这种植物作为药材,只要服下,不管什么疾病都能很快治愈。”   “好奇之下,温德先生试图分析植被里的成分,于是从中发现了一种来自深海的特殊物质,而那也是万能胶囊的主要成分。”   听到最后,孟司游几乎能百分百确定,创始人一定有大问题!   没人比他更清楚,万能胶囊的核心成分根本就是鱼卵,不可能来自什么“深海植物”……   如果说它们来自外太空,听起来反倒是更可信一点……大概率,鱼卵们都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生物。   半个多小时后,一行人参观完。这时孟司游提出,他希望见一见那位传奇的创始人,再决定是否要注资。   这个提议引来朋友古怪的目光,他低声嘀咕:“埃德蒙,你今天是怎么了?只是和以前一样,随便投点小钱罢了,怎么忽然这么较真?去见那种书呆子,他说什么无聊的高深话题,你也听不懂啊。”   孟司游没理他,朋友耸了耸肩,手指转着跑车钥匙,起身道:“算了,我还有一个约会呢,不奉陪了。”   朋友离开后,接待室只剩下孟司游坐在沙发上。   他本以为,创始人不会轻易同意会面的请求,甚至可能表现出邪教徒特有的躲躲藏藏,需要他好好周旋一番。   但出乎意料地,接待员接了一个电话就回来了,很快给出答复:“温德先生很乐意与您见面。”   “请吧,从这边走。”   孟司游被带上专用电梯,来到顶楼的创始人办公室前,心跳逐渐加速,一半是接近目标的欣喜激动,一半是对于未知的忐忑不安。   在急促的心跳声中,办公室的门扉打开一条缝隙,熟悉的鱼类腐臭味从漆黑的细缝中溢出来…… 第192章   令人作呕的腐臭自门缝中溢出, 但就在孟司游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这股异变就立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甜香味, 或许是某个品牌的香氛。   一间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的办公室出现在他面前。   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后,创始人温德先生年近中年,棕发褐眼,鼻梁上架着金属边框眼镜,气质成熟稳重, 看起来像是影视剧里典型的科研人才、成功人士。   “埃德蒙先生,上午好。”   他露出微笑,自然地与孟司游寒暄, 表面上并无异常:“很抱歉我身体不适, 无法亲自带您参观万能潮汐, 不然,我们将共同分享一段愉快的经历。”   “温德先生, ”孟司游颔首, 模仿着埃德蒙本人散漫浮夸的语气,“这些日子, 你的名字和万能胶囊简直是一直飘在各种报道标题上……这让我好奇你很久了。”   “是吗?谢谢, ”温德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请坐吧。”   孟司游走到办公桌前,双眼紧紧盯着温德, 忽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无论是在对话时,还是在他走动的时候, 温德始终保持着面向前方的姿态,没有转头看过他哪怕一次, 显得格外僵硬。   这有违正常人的行为习惯。   日常与他人交互的时候,人们常常会做出无意识的肢体动作,比如视线的跟随、脖颈的转动、手指的活动……这几乎是人类无法抑制的本能。   但温德先生——却始终纹丝不动。   如果忽略他会说话、会活动的事实,温德比起活生生的人,简直更像是一个放置在座椅上的假人。   ……不对劲。   孟司游暗暗提起警惕,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环境,一边坐到办公桌的另一端,装作人傻钱多的富二代,继续与温德寒暄谈笑。   空气中淡香浮动,他试图从温德身上找出更多异常,却一无所获。   孟司游开始套话:“虽然有关你的报道很多,但大众似乎很少能见到你亲自出面,据说从未有记者能成功与你面对面访谈——温德先生真是低调啊。”   “年轻时不注意,现在身体垮了,实在是没有精力出席那些活动,只能让属下帮我应付了。”   温德语气平淡,回答让人挑不出问题。   谈话间,他一直靠坐在沙发椅上,看上去疲惫无力,也确实符合身体不好的描述。   停顿一下,温德又笑道:“你面前的咖啡是助理亲自手磨的,请用。”   一般而言,孟司游不可能在陌生的环境里,随意接受可疑对象的邀请;   更何况,咖啡还是入口的液体,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添加和鱼卵类似的鬼东西?   但或许是室内的香氛味愈发浓重,他感到那股甜香如有实质一般,甜腻得令他无比憋闷,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   甜香味不断浮动,恍若交织成细密的布料,一层又一层地紧紧裹到脸上,接着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口腔,像是要把人里里外外地浸透在香味深处。   好闷……好渴。   孟司游渐渐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也像是火烧似的,声音变得沙哑。   大脑突兀地空白一下——他可能是出神了一瞬吧,不知不觉中就捏住了杯柄,抬起咖啡杯。   杯口离脸越来越近,孟司游几乎就要迫不及待地饮下里面的液体。   就在这时,杯中的液体微微摇晃,反光的液面如同一面小小的镜子,忽地映出一双金红的眼眸。   那双色彩昳丽的眼睛,朝孟司游投来凌冽的一瞥。   刹那间,如同一道金色闪电猛地劈开阴云,照彻愈发混沌的意识。   孟司游颤栗一下,举杯的手指轻颤,瞬间清醒过来。   一旦清醒,那股曾从门扉间溢出的腐臭味就卷土重来,再也无法忽视,甚至比之前浓重千万倍。   孟司游僵硬地抬头,只见原本纤尘不染的办公桌,竟被一层厚厚的灰尘和污垢覆盖。对面无数苍蝇嗡嗡盘旋,而在蚊蝇环绕之中,温德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面部已经高度腐烂,皮肤被消解,只剩下一丁点破碎的皮肤碎片,暴露出底下的骨骼与肌肉组织。肌肉近乎脱水,皱巴巴地皱缩起来,表面凹凸不平,遍布饱受苍蝇啃食的密集斑疮。   由于死后一直靠坐在椅子上,尸体背后腐烂的皮肉和衣物、椅背黏在一起,再也不分你我,体内沁出的尸油浸透布料,在椅子上留下油腻腻的痕迹。   很大一部分恶臭,正是来源于温德的尸体。   像是无数死鱼堆积在烈日炎炎的菜市场里曝晒,腐烂的气味几乎凝为实质,狠狠攻击孟司游的嗅觉。   怪不得,温德在对话时始终一动不动……   因为,他早就已经死了!   ——孟司游刚才在和一具尸体说话!   再低头,孟司游发觉手里的杯子也早就落满灰尘,里面浑浊的液体可能是放置了太久,表面已经生出斑斑点点的霉菌群,像是一层灰绿色的短绒毛,覆盖在骨瓷杯表面野蛮生长。   在尸臭与鱼腥味的掩盖下,“咖啡”的臭味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仍然散发出明显的苦涩与酸臭交杂的味道,让人想起大夏天男生宿舍里积攒七天的袜子泡的水。   “呕……”   想到他刚刚差点就喝下这杯陈年老咖啡,孟司游胸膛剧烈起伏,忍不住连续干呕几下。   恶心之余,一个问题也浮上心头:   既然温德已经死了很久,那是谁在替他经营公司,做出“创始人还存在”的假象?   最关键的是,是谁在负责鱼卵的供应?   思忖片刻,孟司游猛然扭头,看向门口。   他还记得,自己在最初门扉刚刚打开的时候,就闻到了明显的腐臭味,但当他真正踏入房间,感官却像是被蒙上一层黑纱,让他无法感知面前真实的情况,甚至浑然不觉地与一具尸体谈笑风生……   难道,房间里有致幻的物质或神秘力量?   忍住恶臭的侵袭,孟司游皱着眉环顾四周,很快注意到房间角落里,还有一只半人高的大型空气加湿器在正常运作,吐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一个这么久没人打理,连尸体都纹丝不动的房间,居然还开着空气加湿器?   疑窦顿生,孟司游立即走近加湿器,距离越近,越是能闻到甜腻的异香。   他能确定,这股与房间其余气息格格不入的香甜味,绝对有问题。   动手拆开加湿器,孟司游果然在加湿器内部的水箱里,发现了异物。   那是一堆浸在清水里的鱼鳞,和鱼卵一样近乎透明,只有在某些角度下反射光线,折射出如珍珠般润泽的光芒。   在加湿器运作时,蒸腾而起的水雾氤氲,似乎裹挟着鱼鳞中的某种力量一起飘动起来,甜腻的香气随之传遍整个房间,使每一个走进办公室的人都被幻觉蒙蔽,难以察觉到温德死去已久的事实。   孟司游不敢直接上手触碰未知事物,从书架上找了一个硬质文件夹,用文件夹边角戳了戳鱼鳞。   最顶上的鱼鳞,或许是已经被耗损过度,质地松软,边缘湿湿嗒嗒地相互黏连。   再轻轻一碾,它们就溃散成粉尘,在水中闪烁星星点点的白光,看起来像是细碎的珍珠粉,朦胧而美丽。   但孟司游知道,这些看似美丽脆弱的事物,实则具有十足的危险性。   这些鱼鳞或许是……来自海洋神性生物的鳞片。   为什么温德的办公室里,会隐藏着这种东西?   扫开顶上的粉末碎片,露出下面尚且完好的鱼鳞,孟司游喃喃自语:“鱼鳞应该没有生命体征……”   “那它们能不能像神秘道具一样,被系统鉴定?”   在打算薅羊毛的时候,人是最不怕苦最不怕累的。   他废了一番功夫,在保证没有直接触碰的前提下,把几片完整的鱼鳞捞出水箱,试着收进系统背包。   ——成功了!   心中一喜,孟司游连忙查看鉴定结果:   「道具:????幼体的鳞片(C+)   状态:不可绑定   介绍:为了■■■■■■■■,它们逐渐进化出致幻的鱼鳞,用于麻痹痛觉、蒙蔽感官、制造幻觉——它们会制造出,属于祂们的完美■■。   使用条件:融入水里,致幻成分会随着气体或液体传递,然后生效。」   呃……   虽然鉴定结果充满了问号和打码,但他好歹可以确定,这些鱼鳞来自神性生物幼体,并且有强效的致幻止痛作用。   同时,孟司游也不禁想到,系统鉴定中的未知神性生物,会不会就是鱼卵成熟后的第二形态?   它们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生存需求,进化出这样的能力?   记下这些线索与疑点,孟司游转而将目光投向书桌后的尸体。   温德的尸体紧紧黏着椅背,左手放在大腿上,五指弯曲成爪,死死抠着裤子布料,仿佛死前正在忍耐某种剧烈的痛苦。   再往下看,孟司游发现他的左腿膝盖以下竟然是义肢……   看来,温德生前常常因义肢而痛苦难耐?   那一个常年不得不忍受痛苦的人,可能寻求什么慰藉呢?   常见的娱乐、酒精、止痛药——还是那些能够制造完美幻觉的鱼鳞?   孟司游若有所思。   他起初以为,鱼鳞或许是在温德死后,被其他人特意加进水箱里,用来隐藏创始人的死亡的。   但现在,孟司游却无法确定了。   有没有可能,这些鱼鳞就是温德亲手添加的?   他需要用鱼鳞蒙蔽双眼、遗忘痛苦,在天堂般的美好幻觉里,盲目地愉悦至死。   温德的右手则搭在桌面上,保持僵直前伸的姿态,手边放着一张旅游宣传单。   孟司游凑近看了看,发现那是一张海边小镇的宣传单——是接待员曾提到的,温德发现“深海物质”的故乡。   宣传单天蓝的底色上,排布着白色艺术字“沃尔德州西部滨海小镇欢迎您”,设计中透出上个世纪似的老土风格。   孟司游仔细看了看宣传单上的内容,得知温德的故乡是一个经济落后的偏远小镇,过去以渔业为主,目前正在试图宣传发展旅游业,但同样并不成功。   宣传单大概是家乡人寄给温德的,希望他能衣锦还乡,支持家乡的发展,开头字迹端正地手写:   “致我们最可爱可敬的温德先生……”   掠过这些信息,孟司游最为关注的是,在宣传单右下角的地址下方,留有手指甲的划痕。   在温德死前,似乎曾竭尽全力抬起手,神经质地反反复复掐过纸面,留下一个竖着的弧形刮痕,像是画了一道弯月。   “一个人在死前最后一刻,也要拼命留下来的,必定是想提醒生者的重要信息……”   孟司游盯着那道指甲掐出的弧形,缓缓产生一个猜测。   “这道刮痕,会不会是……一个数字?他在指明一个更具体的地点?”   他隔空沿着弧形勾画一下,最后补全的数字是“6”。   如果这个小镇以数字为每栋房屋编号……难道温德是在指向6号房屋?   ……   孟司游迈出办公室时,接待员已经在电梯边等候多时。   “温德先生真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天才,”孟司游面不改色地吹嘘,“他规划的蓝图,都是我从未设想过、甚至难以理解的。虽然谈话许久,我却感到时间过得很快,在这之后,我大概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消化温德先生的深意……”   “我很好奇,有人能和这样的天才思维同频,保持长久联系吗?”   接待员没有发觉孟司游的套话意图,眼中盛满对创始人的崇拜,回答道:“或许走在时代前沿的天才,注定是孤独的。据我所知,温德先生父母双亡,没有亲密的朋友,甚至不聘用贴身助理,也不常出面各种宴会活动。”   温德没有常来往的人……   孟司游暗自点头,觉得鱼鳞是温德自己放置的可能性增大了。   接待员继续说:“他总是一个人待在顶楼办公室,却是整个集团的崇拜对象,精神支柱。”   “……”   孟司游嘴角抽了抽,心想,一具尸体当然只能独自待在办公室了。   要是它还能到处游荡,那就变得恐怖了吧?   听完接待员的崇拜发言,孟司游才继续追问:“万能胶囊里的海洋物质,如果真的包治百病,那绝对会比金矿、石油更加珍贵……请问你们公司是在哪里开采并处理它们的呢?”   接待员一下子卡壳了。   在浓郁的个人崇拜氛围中,员工们不会质疑创始人的任何决定和行动,甚至无人探究万能胶囊核心成分的具体处理方法,默认它们自然而然就存在、为人们所用了——正如不会有人质疑太阳从东方升起。   “……抱歉,我也不太清楚,”接待员眼神迷惑,不确定地回答,“听说,我们集团在海边还有产业……应该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开采与运输吧?”   那就必须去温德的故乡一趟了。   孟司游开始思考,以埃德蒙的贵公子身份,忽然前往一个偏远的海边小镇,会不会太突兀了?   这时,电梯打开。   接待员自然地走出去,孟司游却站在原地没动——在侧面的镜子里,预言家的身影再度浮现,朝他微笑。   “更换命运的时间又到了,”预言家语气轻快地说,“这次用什么样的身份,能更方便地走近目标呢?”   不知怎的,孟司游注视着乌苏尔嘴角的微笑,心底陡然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 第193章   接待员走出电梯, 背后却迟迟没有响起脚步声。   “埃德蒙先生?”   接待员疑惑地转头,就见金发碧眼的男人呆滞地站在原地,要不是接待员及时地按住了电梯按键, 这位公子哥就要被关在电梯里了。   男人眼神放空,看起来像是由于一次性接收大量数据而CPU狂烧的机器人,怔愣许久才回过神,随手撩乱头发,又习惯性地解开衬衫最顶上的纽扣,透了透气。   他询问道:“这里是……万能潮汐?这就参观完了?”   这些问题, 在接待员看来十分古怪:各个部门都走过了,创始人也已经面谈过了,他还想参观什么?   总不会是忽然失忆, 忘记了前一个小时的经历吧?   压下奇怪的心情, 接待员仍然耐心回答:“是的, 先生,今天的流程已经圆满完成了。当然, 如果您还有其余想深入了解的方面, 万能潮汐永远向您敞开大门……”   “参观完了?”接待员听见埃德蒙嘀咕着,“我怎么什么都记不清呢?”   “无所谓了,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我还有约, 注资的问题直接和我的代理人联系。”   像埃德蒙这种追求新鲜感的富二代, 对万能胶囊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就把疑问抛之脑后,大步走出电梯。   临走前, 他还不忘向接待员暧昧地眨眨眼,“感谢您耐心的解说, 美丽的小姐。”   接待员目送富二代潇洒远去,神色有些茫然。   刚刚的埃德蒙先生,行为举止之间给她的感觉都好陌生——   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   沃尔德州西部,滨海小镇。   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弓着背,鬼鬼祟祟地在一栋房屋附近转悠,时不时伸长脖子凑近玻璃窗,浑浊的双眼里流露出一丝贪婪。   他提前踩过点了,这个时间点屋子里没人,很方便他下手。   流浪汉觉得自己想要的并不多,这次不想谋财害命,只是路过想顺点吃的、喝的,最好再加上一些零钱……   一根弯曲的铁丝滑出衣袖,他正要开始撬锁,不远处忽然传来响亮的犬吠声,示威般的咆哮声越来越近。   低低咒骂一声,流浪汉转身,趿着一只鞋底开胶的鞋,快速躲进旁边树林深处。   半晌,犬吠声渐渐远去。   流浪汉满身狼狈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站姿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伸脖子弓背,腰板挺直了,眼神也变得清明磊落许多。   孟司游低下头,仿佛能闻到自己此刻身上的酸臭味,面色平静中透出几分麻木。   ‘乞丐,或是亿万富翁——我都能满足你的愿望。’   预言家含笑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孟司游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谁知道,他真的会获得乞丐身份啊?!   这种时候,倒也不必如此一言九鼎!   前几个小时,孟司游还是出行有司机、豪车接送的亿万富翁,随口决定的就是上亿的项目;   转眼间,他就沦落为全身上下掏不出一分钱的乞丐,这其中的落差感,不言自明……   仿佛命运在和他开玩笑。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孟司游开始检查流浪汉的随身物品,试图找到这个身份的基本信息。   没有身份证件,没有皮夹钱包,口袋里的老式手机甚至没有电话卡……嗯,怎么还有一根铁丝,一片生锈的刀片?   孟司游的神色逐渐凝重。   他怀疑:这个身份不仅是流浪汉、乞讨者,而且可能是通缉犯。   还随身带刀片,不会身上还背着点人命官司吧?   “往好处想,我能在离开前用他的身体去警察局自首,为民除害,”孟司游苦中作乐地想,“而且在海边调查,说不定会接触到鱼卵的来源,危险性比较大——如果占用一个无辜好人的身体,擅入险境,那反而良心上过不去……”   像埃德蒙与万能潮汐会面,这是在媒体万众瞩目的见证下的,只要万能潮汐还不想惹上大麻烦,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埃德蒙直面危险。   而这里,疑似是鱼卵的原产地,那可就不一样了……   孟司游找到公厕,在简陋的洗手池前,把流浪汉指甲缝里的泥垢冲洗干净,又草草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清爽一些了。   “恭喜。”   镜子里,乌苏尔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勉强颔首认可,“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流浪汉,变成了一个有精神、有追求的流浪汉。”   “……”   孟司游苦笑一声,问道:“请问我现在这个身份是?”   “你大概猜到了吧,是一个在逃通缉犯,曾参加聚众群殴三次、猥亵幼童未遂一次、偷窃数次,后来在夜晚入室偷盗财物的时候,与屋主发生搏斗,失手杀了人,”乌苏尔随意道,“这个身份随便用,活着也行,死了也行,随你。”   说完,乌苏尔的身影就消散了,只剩下孟司游打量着镜子里的流浪者,越看越觉得贼眉鼠眼:“……好的。”   此时正到饭点,孟司游拖着饥肠辘辘的身体,在小镇里缓缓行走。   三号、四号……   他左顾右盼,一个个找着房屋前的标号,终于眼前一亮——是温德死前指向的六号!   和小镇其余房屋一样,六号屋白砖蓝顶,部分砖块边缘留有常年被潮气浸湿的水痕,看起来并不富裕。   但与众不同的是,六号屋子旁边搭着一个简易的小木棚。   棚子下,待着几个同样浑身脏兮兮的流浪汉,或躺或坐,沿墙根的地方还摆放着一排破口的碗。   见到孟司游走近,流浪汉们都只是瞥了一眼,判断出他和他们是同一类人,立即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继续沉默发呆,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透出一种对外界麻木的死寂氛围。   孟司游试着搭话,但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他。   态度好一点的,是翻身背对他,闭上眼装睡;差一点的,直接挥手把他吼走,像是在驱赶烦人的蚊蝇。   无奈地在附近转悠一圈,孟司游忽然发现,六号屋的大门敞开了——   木棚下百无聊赖的流浪汉们,顿时如同接收到了无声的信号,每人从墙根处拾一只破碗,迫不及待地凑到门口,眼巴巴地朝里张望,仿佛一群等待好心人喂食的流浪狗。   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后,身旁放着一口大铁锅、一只大铁勺,嗓门很大地强调:   “到饭点了,都过来排队——不许插队,也不许争抢,不听话就没饭吃!”   流浪汉们似乎早就熟悉这样的讨食流程,自觉地排成一列,挨个儿等待矮胖女人给每人一块硬面包,盛一碗咸鱼汤。   “面包只有一人一块,多了没有,”矮胖女人叉着腰说,“汤最多盛两碗,求我也没用。”   孟司游旁观这一幕,渐渐明白过来,六号屋的屋主乐善好施,大概有常常施舍乞丐几口饭吃的习惯。   等等,那预言家给他一个乞丐身份……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以讨饭为借口,接近调查目标?   孟司游开始做心理准备,劝说自己舍弃尊严和底线,学着这群流浪汉一起讨饭……但或许是他畏畏缩缩、犹犹豫豫的样子过于明显,一下子吸引住矮胖女人的注意。   女人用勺子敲了敲铁锅,发出乒乒乓乓的动静,主动问孟司游:“新来的?想吃饭吗?可以给你拿个碗。”   “……”   孟司游面露尴尬之色,摸了摸快要瘪下去的肚子,艰难地点头:“想……谢谢您。”   为他舀汤的动作一顿,矮胖女人斜着眼多瞧了这张陌生面孔几眼,稀奇地感慨:“真难得,居然能从你们这种人嘴里,听到这么礼貌的字眼。”   孟司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低头喝了一口汤。   齁咸的味道带着点海鱼特有的腥味,从舌尖直冲到鼻腔,咸汤里还混着劣质的盐粒,一起滚过咽喉,差点把孟司游呛住。   矮胖女人好奇地端详他,随口问:“你是最近路过这里的,接下来打算去做什么?”   打算送原身去吃牢饭……   一个通缉犯,还想有什么未来规划?   孟司游当然不可能直接说出真实想法,便指了指周围狼吞虎咽的流浪汉们:“大概会和他们一样,到处乞讨吧。”   “和他们一样?”矮胖女人嗤笑一声,“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可能和他们一样的——你有目标,有不惜一切也要完成的事情。”   “你的流浪只是过程,不是结局。”   孟司游察觉到,眼前的女人比他想象中的更敏锐。   既然这样,那过于迂回的套话方法,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也许,他能直接找个理由,询问关于温德的事情。   于是,他顺着矮胖女人的话说下去:“我确实有高远的目标,却还不知道该如何实现……路过这个小镇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停下来看看,因为听说这里是一个传奇人物的故乡。”   说到这里,孟司游已经能看出女人的神色略有变化。   她果然认识温德!   他佯装不知,继续说:“他就是万能潮汐药业的创始人,温德先生,也是我目前憧憬的榜样。您是否能和我讲讲,他的经历呢?”   “温德……”   矮胖女人沉默片刻,叹息一声:“他现在功成名就,外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成功的天才,但我知道,温德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在他父母死后,我收留过他一段时间,对他算是有些了解。你感到好奇的话,就坐下聊聊吧。”   女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随意拍了拍下一级台阶,示意孟司游也坐下,接着问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传温德的故事的?”   孟司游总结了一下接待员的叙述,大致转述了外界的传闻。   “他们竟然以为,温德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听到一半,矮胖女人就感到荒谬,忍不住插话:“不、不,温德根本没有失眠的烦恼,恰恰相反——他害怕入睡,甚至有意保持过两天两夜的清醒。”   害怕入睡?   孟司游嗅到了异常的气息,打起精神追问:“为什么?”   “他说……梦里有人在呼唤他,”女人顿了顿,接着说,“而温德恐惧并排斥,那未知的呼唤。” 第194章   在外界传闻中, 温德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因此不得不依靠安眠药入睡。   但通过矮胖女人的叙述,孟司游逐渐意识到, 传闻故事具有一个关键性的错误——   顺序错乱了。   而同样的一系列小事件,根据不同的顺序相互串联,也会对全局造成巨大的误差。   真正的事件发展顺序其实是:   1,温德在梦境里疑似受到神秘力量的蛊惑,不敢正常入睡;   2,在这样长时间缺乏睡眠的状态里, 温德的精神一点点衰弱下来,再加上神秘力量的污染,催生出一些精神疾病几乎是必然的;   3, 温德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医生误以为他有失眠的问题, 给他配制了安眠药。   ——不是因为精神疾病而失眠,而是因为不敢入睡才患病!   大概只有在药物的作用下, 温德才能暂时遗忘……   那来自深海的呼唤, 那些在梦境里簌簌爬动的、拖拽人类脆弱的灵魂沉入疯狂深渊的响动……   统统忘记,换取一夜安睡。   孟司游不禁对顶楼办公室里那具无人问津的尸体, 产生几分同情。   在源于亘古的神秘面前, 人类本就短暂、脆弱、不堪一击。   更何况, 温德还是一个对神秘学毫无了解的普通人……   他能最早受到神性生物的召唤,应该是在感知方面具有不低的天赋;但当天赋无法被利用或掌控的时候, 就无异于催命符。   收敛思绪,孟司游询问:“温德先生幻听的症状,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粗糙的手指整理着围裙边,矮胖女人陷入回忆:“好像是在两年前的夏天……”   那是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   月亮与群星皆隐没在暴雨阴云之后, 哪怕是在向来多雨的海边城镇,这样的天气也过于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愠怒咆哮,而滔天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响,则是它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令所有亲历者印象深刻。   好像隐藏在生物基因里的本能,在预示他们:   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灾难,正在缓慢降临。   “那时,温德恰好从学校回来歇息。由于他的房子太久没人打理了,就和我商量好,先暂住在我家度过第一夜。”   “大概晚上十点多,我们互道晚安,正要回到各自的房间。可就在这个时候,温德忽然愣在原地,双眼紧紧盯着窗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矮胖女人还记得,当时天色很黑。   她循着温德的目光,透过窗户往外眺望,只能看见一片浓郁流淌的深黑,万事万物都在被大雨冲刷,仅仅远处有几点模糊渺小的光点,似乎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那是来自屋舍或灯塔的灯光。   除此之外,矮胖女人再也看不见其它。   但温德坚称,他看见了一道从天而降的白影……   距离太远,他无法仔细辨认出它的轮廓,但能确信它无比庞大,如同一座山峦般沉降进大海。   当时,矮胖女人没有把温德的话放在心上,困倦地打着哈欠:“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我们都知道,天上不可能忽然落下这么大的东西,而且在黑暗中隔着暴雨,还能被你看见。”   “不,它一定存在。”   温德的面色逐渐发白,眼神有些放空,嘴唇哆哆嗦嗦地打着战,像是天灾临近前惴惴不安的小型动物。   他精神恍惚地开口,声音如同从常人无法感知到的、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夹杂在窗外呼啸的疾风声中,显得飘忽不定:   “因为——它也看见我了。”   “我能感觉到,在我看见它的那一刻……它就同样看见我了。”   白影……   孟司游在心底默念这个词汇,产生诸多猜测。   他猜测温德意外目睹的,或许是某种神性生物最初降临地球的场景,因此与它产生了联系。   而那道庞大的白影——难道就是鱼卵的来源,或者说“母体”?   说到这里,矮胖女人沉沉地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可被温德一反常态的表现吓坏了。连忙给他裹上毯子、煮一杯热牛奶,让他快点回房睡觉,不要想太多。”   “第二天早晨,暴雨停下,我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温德一醒来,就开始发疯似的大喊大叫……”   “他恐惧得语无伦次,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梦见了那道白影——看见它随着汹涌的波涛起起伏伏,像是一条特殊的白色鲸鱼,或者一条巨大的船只,在天空与海面的交界线上飘荡。”   “温德说,它在靠近他、呼唤他,引诱他前往大海,成为它的代理人与子民……”   拳头渐渐握紧,孟司游已然能听见悲剧的背景音。   温德的恐惧,也是无数遭遇神性生物的智慧生命的恐惧。   这种恐惧自生命诞生的第一秒起,就已经存在,但至今无法被驱逐,至今从未真正远离。   ——诸神永在,祂们永在。   孟司游问道:“后来,他是怎么应对梦境中的呼唤的?”   矮胖女人低垂着头,惆怅道:“幻听、惊悸的症状持续了大半年,折磨得温德近乎崩溃,我眼睁睁看着他很快消瘦下来,眼眶深深凹陷下去,显得憔悴好多。”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熬,还开始接触此前从来没有碰过的酒精。时常在凌晨的时候,我起夜看向他的屋子,发现屋里的灯光久久没有熄灭,一直熬到天亮……”   “有几次我质问他,为什么不睡觉?当时温德抱着酒瓶,眼睛里都是血丝,但还强撑住睁着眼,嘴里回答的话语反反复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后的胡言乱语……他一直重复说,他不能屈服,不能听从它的话。”   “我起初觉得他着魔了,从一个年轻有为的博士学生,沦落为一个满口荒唐话的醉鬼,但听有年轻人说,温德可能是生病了,被那道白影的幻觉给困住了。”   “他不是醉鬼,”孟司游低声喃喃,“……他是一个勇敢、伟大的人。”   以凡人的梦境砌成高墙,温德独自支撑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把来自深海的蛊惑阻挡在人类世界之外。   但人是有极限的——他是有极限的。   凡人的精神就像一根橡皮筋,在污染中越绷越紧、越绷越细,迟早会有彻底断掉的那一天,区别只是时间的早或晚。   孟司游觉得,就算温德最终主动屈服了,成为替“白影”传播鱼卵的代理人,他也无法苛责温德太过。   他已经做到了一个普通人在神性生物面前,最大限度的抗争。   矮胖女人以为,孟司游口中的夸赞是指温德抵抗住精神疾病的侵袭,成功创办如今炽手可热的万能潮汐药业,没有感到奇怪。   她继续说下去:“明白温德这是有幻听、幻视的症状后,我觉得他需要得到治疗,就强行带着他,去最近的城市看医生。医生给他诊断、配药,一切都很顺利,但没想到……又出事了。”   “走出医院之后,我们在马路边等红绿灯,温德似乎是在看着路对面发呆。灯还没跳绿,温德忽然问我:‘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有尽头?是不是只有他死去,它才能永远留在海洋深处?’”   “我吓住了,没反应过来,然后毫无预兆的,温德就像发疯一样冲到马路中间……他居然想要杀死自己,幸好上天还是保佑他的,他没有生命危险,但从此失去了左边半条腿。”   “熬过那个坎儿后,温德的经历就变得幸运顺利许多了。他在海边发现了那种全新的物质,发明了万能胶囊,一路走到媒体大众面前,走到我想象不到的高度。”   矮胖女人的语气里,混杂着欣慰与哀伤:“但成功之后,温德就很少回到这里了。他似乎变成了一个优秀却陌生的,我认不出来的传奇人物……但那也很好,他值得这样美好的结局。”   不。   孟司游却知道,温德并没有像矮胖女人想象中的那样,拥有美好的结局。   很可能在“温德”装上假肢出院之后,就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温德了……至少,不完全是。   每一次听见呼唤,哪怕不回应,温德也在离那位神性生物越来越近——原本属于人类的纯粹灵魂,正在被强硬地添加进未知的物质,就像清水里被掺进一滴滴颜料,陌生的杂质与色彩越来越多,直到彻底面目全非。   自杀行为,其实是那抹人类的灵魂竭尽全力发出的,最后一声反抗。   从看见神性生物的那一刻起,大多数普通人所能拥抱的“最美好的结局”……竟然是死亡。   黑甜如梦的死亡。   而在自杀失败后,他就成为了神性生物驱使的奴仆,为它寻觅更多安放鱼卵的容器。   孟司游忍不住想起,顶楼办公室里的致幻鱼鳞。   在痛觉与幻觉之间,在混沌与清醒的交界,温德是否恢复过那么几刻的自我意识?   他能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吗?   在把万能胶囊推向高地的同时,他是否感到几秒的绝望——绝望于毁灭一切的种子,竟是自己亲手种下的?   “谢谢您,女士,告诉我这么多温德先生的经历。”   虚伪的夸赞重复过许多遍,但这次孟司游的态度是郑重的:“他的确曾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矮胖女人笑了:“你将他看作偶像,接下来是想追随他成功的步伐吗?”   “算是吧?”   孟司游起身拍落灰尘,按了按原身头上脏兮兮的布艺帽子,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锐利有神,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接下来,我会尽力完成他没能做完的事。” 第195章   下午两点。   层叠的浪花在阳光下翻涌, 大大小小的渔船点缀在深蓝绸缎上,随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下起伏。   这时,一道尖锐的鸣笛声划破呼啸海风, 传遍整个小镇。   鸣笛声自然也引起了孟司游的注意,他逮住一位路过的本地居民,低声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外地人?”本地居民瞥他一眼,见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眼神清正有礼,还是给出回答, “这种鸣笛,一般是船只在表明位置,体现周围船只注意避让。不过这次嘛……”   本地居民顿了顿, 喃喃着计算一下日期, 随后说:“每隔三天, 万能潮汐的捕捞船就会去海上作业——万能潮汐听说过吧?它的创始人,可就是我们这里出身的!”   “那制药业的利润不是普通捕鱼比得上的, 所以我们当地达成协议, 会为捕捞船特意鸣笛,其余船只自行避让, 优先确保药业公司收集原料。”   所以, 他很快就能亲眼目睹, 万能潮汐收集鱼卵的过程了?   孟司游打起精神,又打听道:“我听说, 万能胶囊的主要成分,来自这边海洋特产的深海植被, 因被海浪冲上岸而发现……这是真的吗?”   提到这个,当地居民的眼神就有些躲闪, 显然不太情愿回答这个问题。   这也在孟司游的意料之中。   他熟练地从系统背包里取出道具,一根名为「说说你心里的话」的香烟,递给对方:“兄弟来,抽根烟。”   当地居民本来想转身离开的,但不知为何,那根香烟一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他就移不开目光了,双脚死死钉在原地,无法挪动。   哦,多么小巧可爱的香烟,多么洁白无瑕的卷烟纸……   眼神逐渐发直,当地居民忍不住伸出双手,接过香烟、点燃它,随后嘴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答:   “嘿,根本不存在传说中的那种植物!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用海洋植物入药的习俗,都是温德那小子在媒体、还有那些迫切需要万能胶囊的大人物们面前瞎编的。”   “胶囊里的神奇物质究竟来自于哪里,又是如何被发现的,那我们也不知道,或许是温德才掌握的秘密吧。”   “当然,我们都不会把真相告诉外界——镇长还寄希望于保持这些神秘的传说,吸引外地人前来探索,发展旅游业呢……”   孟司游露出了然的神色,表示理解。   又一个疑问得到解答,接下来,就是等待所谓的捕捞船出场了。   他倒是好奇,万能潮汐能装模作样地打捞出什么东西来……   远眺海面,许许多多渔船都小得像是微缩模型摆件,刷白漆的船体在海浪间穿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静静等待片刻,孟司游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一艘,两艘,三艘……   从靠近海岸的地方开始,渔船们逐一向左右分开,中间留出一片空旷的海面,像是在为什么东西让路。   然而自始至终,仅有“道路”出现,却不见捕捞船的踪迹。海鸟在难得空荡的海面上盘旋,歪着脑袋俯视下方,似乎同样感到几分困惑。   这让孟司游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此刻的海面上,应该有一艘无形的大船在缓缓驶向远方,让渔船纷纷让道……   但他看不见。什么都没看见。   “看,是万能潮汐的捕捞船!”   本地居民一边抽着烟,一边指向空旷的大海,发出爽朗的大笑,“是不是很气派?这可是州长他老人家赞助的,和旁边那些可怜的小家伙相比,打捞船简直像是钢铁打造的巨兽!”   孟司游循着对方指引的方向望去,再度确认——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所谓的“捕捞船”,根本就不存在。   外界对万能胶囊的认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心里沉了沉,孟司游询问:“作业完成后,捕捞船一般会停在哪里?药业集团会在哪个地点回收‘捕捞’的成果?”   本地居民的思绪停顿一瞬。   这个问题,也是药业集团向当地民众百般强调,不能泄露出去的“商业机密”;如果泄露,集团将不再资助小镇的经济发展,还会让泄密者背上巨额债款……   不能透露!   潜意识在剧烈抗拒,但在香烟道具的作用下,本地居民控制不住地开口,详细说明了船只停靠的地址,甚至还描述了周围的景物特征。   “万分感谢,”孟司游真诚地说,“下次,不要轻易接过陌生人递出的烟了。”   “啊?”   本地居民叼着烟,迷惑地扭头。   只看见那个形迹奇怪的流浪汉朝着他所指的方向,匆匆远去,留下一道疲惫而坚定的背影。   “……真是一个怪人。”本地居民喃喃道。   ……   朝着某个方向,孟司游沿着海岸走了半圈。   头顶上空烈日照耀,刺得双眼有些眩晕,细软的沙子不断漏进开胶鞋里,又被他拎着鞋跟倒出去。   这样循环往复数次,孟司游终于抵达目的地。   在一片高耸陡峭的崖壁前,有一艘庞大的船只,复杂的管道、设备自它身上延伸出来,使它看起来确实如同一头伏地憩息许久的沉重巨兽。   船身歪歪扭扭地停靠在岸,一半沉在沙石深处,另一边被起起伏伏的海水冲刷。船底或许是长时间被富含盐分的液体浸泡、侵蚀,甚至生出了褐黄色的锈迹。   手指拂过船身,指腹蹭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孟司游判断出:   这艘捕捞船,已经很久没有运作过了……甚至有可能,它从未真正下过海。   它的使命,在被运输到此地的瞬间就已经完成了——此后,这艘船都只作为一个象征、一个谎言而存在着,长长久久地眺望近在咫尺的大海。   那就意味着,鱼卵并非来源于海底……   那它们的源头,是何处呢?   被烈日灼烧刺痛的眼球转动着,孟司游的双眼直勾勾看向船舱——那像是巨兽臃肿隆起的腹部的位置,他紧张又激动地咽了一口唾沫。   产生鱼卵的母体,可能就在庞大的船舱内部。   那是神性生物白影最初的巢穴。   深呼吸几下,孟司游推动舱门,金属质地的门轴有些生涩,但竟然没有上锁,毫无阻碍地向他敞开。   熟悉的甜腻香气扑鼻而来,孟司游紧皱眉头,顺着渐渐下沉的走道,小心翼翼地朝着船舱的方向走去。   由于捕捞船从未正式投入使用,里面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杂物或垃圾,唯有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潮湿气息,以及异样的甜香在证明:这里隐藏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危险生物。   走着走着,孟司游不禁烦躁地脱下帽子,解开领口,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开嘴大口呼吸。   他感到心跳正在逐渐加速,头脑也有些昏沉,窒息感如海潮般涌上来。   ……是那些甜香。   孟司游思维迟钝地反应过来。   虽然预言家曾帮助他从香气中清醒过来,使得他因此对幻觉产生抗性,但是他的抗性还远远不够。   ——船里的甜香浓度,实在是太高了。   越是靠近深处,香气越是无孔不入。   高浓度的甜香在孟司游体内流窜,恍若心脏泵送的血液里,也都混合着奇异的香味。   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冲动也从心底生起,愈演愈烈,直到孟司游几乎无法再凭借理智压下去。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体内,似乎也孵化着鱼卵……   不,那不是什么“鱼卵”,那是他血浓于水的孩子!   “啪!”   刚刚生出这个念头,孟司游就毫不犹豫地抬手,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下手的力道很重,震得双耳都在嗡嗡作响,孟司游恍惚地晃了晃脑袋,终于找回一些理智。   最后一丝微薄的理智告诉孟司游,先别提他根本没有摄入过鱼卵,就算真的有,它们也不会吐出人类的语言,而是只会发出在人体□□中涌动的、气泡翻涌似的呼噜声。   但此时此刻,在甜香的萦绕与侵袭之中,孟司游却能清晰地听见:   在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流经的部位里,都传出了婴儿细碎的哭泣声。   孩子们的哭声愈发嘹亮,像是在为自己如今可怜的处境——不得不寄居、躲藏在人类逼仄的体内繁育,而嚎啕大哭。   恍惚之间,孟司游仿佛体验到了鱼卵在身体内逐渐成熟的全过程,如同真正的慈母一般,怜爱地感受着孩子们的诉求——   它们的生存空间如此狭小;   它们的营养如此稀缺;   它们艰难地长大,终于快要成熟;   可它们真的好饿。   人类寄体内有限的生存资源,害得它们好饿好饿好饿……   在鱼卵真正成熟、孵化成幼体之前,它们无助地祈求母亲,宽容地给予它们一顿饱餐。   母亲啊母亲,您的身体为我们提供栖息、繁衍、生存的方舟,您应当是爱我们的吧?   那您是否能施舍我一口肉,作为我长出鱼尾的原料?   您是否能再施舍我一口血,帮助我摆尾逃亡向远方?   母亲,敬爱的母亲……   请不要拒绝您最爱的孩子们。   放干您的血泪,割尽您的肉躯,帮助我们快快逃向那恶神寻觅不到的世界尽头……   陌生而汹涌的情感充盈心脏,孟司游感到,他对某种生物的爱意近乎要满得溢出,甜蜜的情绪潺潺流淌,从心尖逆流而上抵达咽喉,迫使他急切地想要回应孩子们的祈求。   不知不觉中,他握住了流浪汉衣袖深处的刀片,浑浑噩噩地在手臂上比划。   ……好,我的孩子。 第196章   易逢初注视着孟司游。   从外表上来看, 流浪汉打扮的男人只是呆滞在原地,眼神逐渐溢满恍惚、疯狂与诡异的爱意,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但易逢初能透过这层表象, 一直看到人体之内,乃至灵魂深处的变化——   他看见,流浪汉头颅内的大脑正在“融化”。   大脑皮层层层叠叠的褶皱深处,渐渐沁出晶亮的水层,仿佛秋冬清晨枝叶间的露珠。   这些自脑部渗出的水珠点点滴滴汇聚进脑沟里,使得整个大脑都呈现出异常湿润、绵软的质感——它就像一个快要融化的冰激凌蛋糕, 流淌出粘稠的汁液,白色、黄色与微量血红混合,最后融合成一摊漂亮的淡粉色。   哪怕是异能者, 也很难在这样脑部结构彻底破坏的基础上, 维持清醒的思考。   而承载于这具躯体之内的灵魂, 同样随之产生溃散的倾向。   如果说,孟司游原本的灵魂是一盏明亮而稳定的灯, 那如今灯火边缘的轮廓已经模糊, 在大量高阶污染的侵袭下动摇,仿佛灯光在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在易逢初无形的注视中, 孟司游无意识地摇晃一下脑袋。   恍惚间, 他感到有一些粘液在头颅内翻滚、晃动、冒出气泡, 回荡着黏稠的水声。   脑部组织潺潺流动,连带着对鱼卵格外浓烈的爱意一同, 甜蜜地涌遍全身。   握住刀片的手收紧,孟司游的心神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应当不惜一切代价, 确保孩子们的顺利诞生;   他应当献上自己的血与肉、魂与骨,献上从里到外所拥有的一切, 喂饱孩子们饥饿啼哭的嘴……   “——你不能再继续探索下去了。”   如同冰雪滚过混沌而滚烫的意识,孟司游骤然清醒过来。   他发觉自己正以一种无形无状、非物质的形式悬浮在捕捞船里。   而在不远处的墙角,斜倚着那具熟悉的流浪汉的……尸体。   孟司游怔怔地回过神。   原来,就在刚刚那段混沌的时间里,像是只过了一刹那,也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回到原本属于你的命运中吧,”他听见预言家的叹息,“再往前,不是你能够抵达的区域。”   停顿一下,乌苏尔又低声嘟囔:“说起来,明明你也有七阶,怎么精神抗性这么弱?……呵,‘伟大的母亲’。”   孟司游:“……”有被嘲讽到。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就感到自己如同一片被疾风裹挟的落叶,灵魂不受控制地腾起、旋转,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瞬。   等眼前的景物恢复清晰稳定,孟司游已经回到当初的公交车站,宽大的电子屏幕仍在发出花花绿绿的光。   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有一个青年在广告屏前消失或重现,甚至极短暂地体验过亿万富翁和流浪乞丐的人生。   简直是……黄粱一梦。   孟司游站在原地发怔一会儿,清风拂来,吹散他体表似乎仍然残留的、潮湿而黏腻的海水触感,也清空了嗅觉神经对于那种甜腻异香的印象。   思维重新变得清晰,大脑恢复成正常的凝固状态,孟司游甚至觉得有点不适应……   这就是不被蛊惑成为“母亲”的感觉吗?   真是太棒了!   孟司游呼出一口气,看向候车亭外。   由于两地时差,此时的A市刚刚度过黄昏,已经有细碎的星子点缀在天际。孟司游掏出手机,给沈媛打了一个电话,询问这几天局里的状况。   “怎么忽然问这个?”沈媛语气里透出怀疑,“你不是一直和我们一起行动的吗?”   果然,连同事们都对他的“消失”毫无印象。   所谓的“一起行动”,不过是在孟司游回归正常的命运线之后,其余人意识里对因果关系的自动修正罢了。   孟司游无奈解释:“出现了一点特殊状况,等我以后再和你们解释。不过我保证,我一定是本人,没有被奇奇怪怪的力量干扰或掌控……江队长在你周围吗?你让他用异能预知一下就知道了。”   电话另一头安静下来,接着传来一阵杂音,是沈媛在寻求江宥的确认。   片刻后,沈媛答复:“行吧,江队说你没问题。”   “这两天,局里选择采用强硬手段,把目前能够确认并定位到的服药者都控制了起来,对外宣称是隔离罕见传染病患者。”   “但问题是,只要国外仍然在大肆生产、宣传万能胶囊,问题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决。在我们监视之外的地方,国内也一定有万能胶囊在暗地里偷偷交易,产生新的服药者……”   说着,沈媛忍不住抱怨:“胶囊里的神性生物幼卵,实在是太善于隐藏了!”   “它们像是专门朝着‘隐匿’和‘生存’的特性进化,宁愿以削弱幼时的能力为代价,随时可能暴露在空气里融化成真正的海水,也把卵里携带的力量波动降到了最低,连全视之眼都难以寻找、辨别它们的存在……”   孟司游陷入沉思。   等沈媛不满的声音停息,他才缓缓开口:“或许,这些鱼卵的最终目标,真的是不惜一切代价地生存、延续、逃亡。”   “嗯?”沈媛意外地出声,“你说什么?”   他们都以为,发生神性生物的大范围入侵事件,要么是因为他们的世界不幸被随机选中,要么是源于某个蓄谋已久的企图。   然而,现在孟司游却提出一个可能性:   它们或许……只是在慌不择路地逃亡。   “是的,它们在逃亡。”   孟司游笃定地重复一遍,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之前在流浪汉体内死亡的体验。   那种异常浓烈、充满牺牲精神的“母爱”,都是在被超高浓度的甜香包裹后产生的。   那么,对于那些体内孵化着无数鱼卵的人们而言,他们根本无需吸入外界的香气——因为只要鱼卵初步成熟,他们的血流里就自然而然地浸泡着初生的柔软鱼鳞,含有浓度极高的致幻物质……   通过这种手段,寄体将在鱼卵成熟孵化的时刻,彻底迷失在幻觉深处,对体内的“孩子”产生毫无底线的爱怜和保护欲。   而鱼卵为什么要赋予寄体这样的“爱意幻觉”呢?   这类神性生物真正的目的,早已通过幻觉,亲口告诉孟司游了:   它们需要更多食物,更多能量;   它们需要摆尾,逃往未知的远方;   它们要……躲避某种灾难,使族群延续下去。   没有在电话里过多解释,孟司游挂了电话,再度填写任务面板:   「鱼卵来源于一只降临在海洋附近的神性生物。在成熟后,鱼卵会逐渐变态发育成幼体,生长出带有致幻特性的鱼鳞,哄骗母体自愿牺牲,以血肉作为它们的最后一顿盛宴。」   「而这一切行为,都是为了积攒能量,进行族群的逃亡。」   系统判定答案正确,任务一进度推到100%。   「恭喜该世界玩家完成探索!」   「作为奖励,此类神性生物的基础信息,将公开给副本内所有玩家,祝你们的世界好运。」   「额外补充信息:该神性族群为潮汐之母的二代子嗣,彻底成熟后无具象实体,形似一团飘荡在水里的凝胶状物质,因在某些特定角度会折射光线,呈现润白色的光影,常常被目睹者误认为特殊的鱼类——你们可以称它们为鱼,或者其它什么,这无关紧要。」   「在潮汐的眷顾中,它们在水里以非连续性、非线性的方式跳跃移动,只要存在水分的地方,它们就能瞬息间抵达。」   「其主要进化方向为,致幻、精神控制、快速繁育、速度、隐匿。」   任务一终于完成了!   不管怎样,好歹玩家们对神性生物的认知更近了一步,打破了两个种族之间单方面的信息壁垒。   可以说,直到这一刻,人类与那类神性生物才真正公平地站在天平两端,争取生存的重量向某一方倾斜。   孟司游松了一口气,转而想到他的背包里还有一片鱼鳞,进行查看。   意料之中的,鱼鳞的道具介绍也发生了变化,模糊不清的字迹显现出来:   「为了哄骗母亲奉献血肉,它们逐渐进化出致幻的鱼鳞,用于麻痹痛觉、蒙蔽感官、制造幻觉——它们会制造出,属于祂们的完美母亲。」   “母亲”,本该是最亲切可爱的字词。   可在这段介绍里,一笔一划之间却仿佛透出血腥气,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或许,这正是该类神性生物对母亲的定义。   它们的思维本就与人类大相径庭,甚至是反常识、反伦理、反自然的。   压下心中泛起的凉意,孟司游重新看了一遍鱼卵的进化方向,若有所思。   它们既是将“逃亡”的目标刻在本能之中,又是拼命朝着非攻击性的方向进化……   难道这些神性生物的母神,已经再无余力庇护它们了?   对于潮汐之母势力的衰弱,孟司游一直有所听闻,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亲身经历祂的落魄,见证祂的眷族的逃亡。   堂堂一位真神,居然落魄到连自己的子嗣都保不住?   那能使祂沦落到如此绝境的敌人,又该多么恐怖呢……   等等。   孟司游的神情严肃起来。   在鱼卵事件爆发的最初,预言家就能及时出现,给予他不小的帮助……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细想之下,大事件的每一步发展,都离不开帷幕后的某道影子——   命运、命运,还是命运!   难道,那位疑似把潮汐之母逼到绝境的强大敌人,正是与预言家关系密切的叙事者?   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叙事者是否已在争斗中占据绝对的优势,才使得潮汐之母自顾不暇?   命运冕下,真是恐怖如斯!   孟司游倒吸一口凉气,再细细回忆自己的经历,面色逐渐变得微妙。   他的“模拟人生”,不会也有叙事者的旁观与默许吧?   他之前就在心底调侃过,一天之内从亿万富翁沦为乞丐,像是命运在和他开玩笑……敢情,这可能就是真相?   路过的行人眼见着孟司游的脸色变来变去,纷纷投来古怪的目光,默默挪步,离他远一些。   “……”   孟司游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不能再深思下去,他似乎已经窥见太多神灵层次的机密了……   而在此刻,在全体人类的存亡面前,神灵的秘密,也显得毫无意义。   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行动起来监测每一位服药者的状态,阻止鱼卵完成变态发育的过程,真正完成孵化、离开寄体!   以“鱼”能在水里非连续性跳跃——相当于瞬移的特性,一旦成熟,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它们了。   人体内也有很多水分,这代表着“鱼”甚至能随时跳跃到人体内部!   孟司游神色严肃,匆匆奔向异管局的方向。   ……   船舱内部,只剩下一具衣衫褴褛的尸体。   船内的海水具有特殊的腐蚀性,流浪汉浸在水里的双脚已经袒露出白骨,碎肉连带着青筋,一条条地往下掉落,在水波荡漾间晃动。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具还能拥有生命体征的身躯。   忽然间,它却睁开了眼睛。   流浪汉本身的眼球已经被溶解,此刻眼眶里的双眼,来自降临于此的神灵——鎏金的虹膜,漆黑的竖瞳,仿佛一扇金色门扉打开缝隙,露出背后深渊的色彩。   易逢初站起身。   虽然双腿已是白骨,但这并不阻碍他行动。   视致幻的甜香为无物,他驱使这具肉身,继续向船舱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有身体部位在融化,衣衫与皮肤一起溶解成液体,混合进海水里。   直到抵达船舱内部,“流浪汉”近乎只剩下骨架,唯有脖颈以上仍有残余的血肉组织,这衬得眼眶里的蛇眼异常完整、邪异,仿佛是两轮在昏暗的光线下升起的曜日。   易逢初抬眼,打量船舱里的场景。   在捕捞船的设计版图里,船舱是为了存放足够多的货物,因此内部空间也极其宽阔。   但现在,这里被一团庞大的东西占满了——很难形容祂的外形,乍一眼看过去,几乎只能看到朦胧荡漾的水光,似乎船舱里仅有清澈的海水;但仔细凝视,祂又会反射珍珠般润白的光线,恍若有无数条半透明的鱼在水里飞速游弋。   祂像是融化的玻璃、半胶质的珍珠、被赋予生命的海水,在船舱里粘稠地流淌。   在远古时,祂常常会在明月高悬时,自无风无浪的海面升起,统领众多海潮圣子共同赞颂母神。   因此,祂也被当地的智慧生命敬畏地称为,“静海的珍珠”。   遥远的记忆在脑海里复苏,易逢初知道面前神性生物的身份,甚至曾经见过祂……在他还是凡人的时候。   那时,滔天的海浪卷起惨白的尸体,易逢初听见一切风声都停息,耳畔只余狂信徒们嘶哑而癫狂的呼喊。   狂信徒们不顾同胞的死亡,甚至不顾自身的生命,仿佛狂喜似的高呼祂的尊名,与澎湃的海浪声共同回响:   【伟大的海洋圣嗣之首,静海的珍珠,代掌风与浪的皇女——母神之下至高的安彼索!】 第197章   静海皇女是潮汐之母的眷族首领兼教皇, 也是其座下唯一通晓语言、能够与智慧生命交流的眷属。   在海洋信仰鼎盛的过去,祂有时会代母神回应祈祷,庇佑那些遇难的水手、船只顺利穿过风暴, 这也是祂尊名之中“静海”的由来。   但祂的恩赐,并非出于仁慈,或者其余什么友善的情绪——   而仅仅是为了传播母神的信仰。   那些幸运生还的水手们,往往会发疯或变异……严重的神性污染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洗涤,扭曲他们的情感、思维和人格,使他们彻底成为丧失自我的狂信徒。   终其一生, 狂信徒们都将不择手段地举行各种危险的仪式,直到在无风无浪的海面之上,成功迎接皇女的降临, 使他们的世界成为潮汐之母的领地。   在上一条时间线中, 易逢初第一次遇见这位神性生物, 正是在狂信徒的献祭中。   那是一个B+级副本,「深海的呼唤」。   副本地点位于某个小世界的人类渔村, 村里所有渔民都是潮汐之母及其眷属的狂热信仰者;玩家获得的身份, 则是被狂信徒骗到海边的祭品,任务是逃过这场献祭仪式。   当时的易逢初, 只是一个四阶异能者, 并没有太多的正面攻击手段。   副本的最后, 他与其它玩家没能战胜疯癫的狂信徒,都被捆住手脚, 押送到一艘轮船的甲板上,那里刻画着鲜血勾勒的阵法, 散发着混合血腥味的蜡烛香味,是狂信徒们精心准备的祭台。   高悬的月亮如同瘆人的眼睛, 祭祀刀反射着寒芒,利落地割下一个又一个玩家的头颅。   唯一能称得上“幸运”的是,易逢初的顺序是最后一个。   轮到他的时候,易逢初提前“看见”了背后刀刃斩下的轨迹,奋力举起双手,捆缚手腕的缰绳迎上刃口,成功挣脱禁锢。   在祭祀者惊诧的目光下,易逢初徒手握紧刀刃,生生用指骨关节和血肉卡住刀片,然后用人类最原始的工具——牙齿,咬断了祭祀者的咽喉。   温热的血液喷洒在脸上,易逢初松开鲜血淋漓的手,叮当一声,刀刃落地,祭祀者也仰面倒下。   虽然有些小小的插曲,这场祭祀仪式,已经成功了。   仪式需要献祭七人——祭祀者死亡,同样凑齐了七人。   于是,呼啸的海风骤然停息,唯有海潮声愈发响亮激烈,一层又一层的波浪翻涌而上,把这艘轮船高高举到天幕,距离圆月无比的近。   易逢初的右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然的抽搐,刚刚的刀刃应该斩断了他的经脉,让他短时间内无法控制右手,相当于失去了一半行动力。   习惯性地忽略痛苦,他很冷静地分析:   如果这个时候,狂信徒们打定主意要杀他偿命,那他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但还好,易逢初向来比较幸运,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此刻,再也没有狂信徒在意那个遭到祭品反杀的祭祀者了。   哪怕那人是他们的同伴、甚至是地位不凡的领导者,他的性命也要为伟大神灵的降临让路——成为皇女降临的最后一级台阶,是他无与伦比的荣幸。   见仪式真正完成,狂信徒们纷纷拜倒,精神异常亢奋地高呼神灵长女的尊名。   “圣嗣之首!静海的珍珠!代掌风与浪的皇女!……”   他们的呼唤与澎湃海声交叠,近乎震耳欲聋,同时有恐怖的高位者气息压下来,让易逢初一时间头皮发麻,生物本能里的危机感炸开,沿着脊背蔓延至全身。   仿佛有沉重的力量压上脊背,像一座山峦那样沉重,在逼迫易逢初一点点屈膝,迫使他像每一个卑微的凡人那样,恭敬而谦卑地迎接神性生物的到来。   不过,易逢初最终没有跪下。   他抬起眼,死死盯着系统面板上的传送倒计时,跟着在心底默数。   10,9,8……   祭祀者的血液也溅进了双眼,把易逢初视野范围内的一切染成猩红——猩红的月亮,猩红的浪潮,以及猩红的数字。   红色的倒计时不断跳动,像是一颗跃动、挣扎的心脏,决定了易逢初即将踏入的,是生门还是死门。   他无比清楚一个事实:   只要神性生物真正降临,在场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活下来……包括那些兴奋的狂信徒。   最好的结局是死亡,而最坏的结局,就是被异化成他邻居那样的、全身遍布软烂鱼鳞的怪物,永远被神性生物掌控差遣。   在倒计时跳到“0”的那一瞬间,易逢初隔着遥远的距离,瞥见了那位自海面升起的静海皇女。   祂像玻璃像珍珠像海水——   祂是超出人类理解的存在。   只是一瞥,易逢初的大脑就像是快要融化,要化为海水、融入大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从不否认,他也曾产生那种源自基因本能的恐惧;   但也正是这种深刻的情绪,支撑他一直、一直走进神秘世界的最深处……   既然作为人类时,无法逃脱恐惧,那他就成为恐惧本身。   恍然回神,易逢初从久远的记忆里脱离,抱着微妙的熟悉感,打量眼前的神性生物。   呵,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他的熟“人”了……   而在易逢初看向静海皇女的同时,祂也对这具行走的骷髅投以注视。   骷髅给祂的感观,很矛盾,很奇怪。   他浑身上下的力量波动接近于无,面部的血肉也难以抵挡海水的侵蚀,飞速消融成深粉色的肉汁,血腥气沿着惨白的骨架流淌而下,似乎只是一具死相惨烈的、平平无奇的人类尸骨。   但据静海皇女所知,人类这种脆弱的生物,是不可能凭借只余白骨的姿态继续活动的,而且……   骷髅眼眶里的鎏金蛇瞳,也带给祂莫名的震慑感。   那一线深渊裂隙般的竖瞳,恍若宇宙中吞没一切光线与能量的黑洞。   在这双眼睛前,静海皇女仿佛一颗质量远远更轻的星体,被对方巨大的质量牢牢捕获住,连意识也在溶解、消弭,被引领穿过那道深黑的裂隙,通往未知之地。   除此之外,祂还感到一丝无法言喻的……熟悉。   对,熟悉。   似乎祂曾见过附身在骷髅上的神秘存在。   “……”   思索无果后,静海皇女转移注意,不再探究骷髅眼眶里诡异的蛇瞳,选择以友善无害的姿态试探——非必要的话,祂不想在如今艰难的境地之下,与未知存在产生冲突。   自祂凝胶质的水光内部,柔和的声波伴随着和缓的海浪声,潺潺流淌而出:   “在这个世界,您是第二个站到我跟前的生命。”   易逢初随口问道:“第一个是温德?”   “似乎是,这个名字,”静海皇女回答,“他是唯一能感知到我的,我便在梦境里呼唤他,许诺他强大的力量、漫长的寿命,以及海底无尽的财宝。”   “我等待了一年,但他始终没有答应我……明明也只是一年时间的差距而已,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在静海皇女看来,祂的降临是一种必然,人类短暂的拖延毫无意义,也让祂无法理解。   易逢初笑了一声,可惜这具身体的脸部已经融化了,不然他会勾起微笑。   他说:“一年或一刹,对你来说,没有区别;但对人类而言——有。”   静海皇女察觉到骷髅对人类微妙的态度,立即顺着对方的话,继续道:“人类,确实是值得探究的生物。”   “他们的数量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繁多,生命力比地下的蚂蚁还要坚韧,他们似乎自过去就拥有征服自然、探索海洋的理想……虽然渺小,却也值得关注。”   “是吗?”易逢初语气平淡地反问一声,不等回应,就忽然说道,“或许你的记忆已经被‘修正’过了,但其实,我们曾经见过。”   “——在我开启这次轮回之前。”   静海皇女陷入沉默,但胶质液体愈发快速的流动,暴露出祂并不平静的思绪。   “……轮回?”祂缓缓重复。   随着易逢初点破这个事实,就像有一层笼罩住静海皇女意识的纱被戳破,某种无形的桎梏开始动摇。   本该不复存在的、另一条时间线的记忆纷至沓来。   ……难怪啊。   难怪在母神逐渐衰弱之时,静海皇女就常常产生一种错位感——   祂总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   祂总觉得,母神应当永远君临海洋,海潮圣子族群应当永远繁盛强大,祂也应当永远侍奉于母神膝下,沐浴在无尽的荣光之中。   原来,那不是祂的错觉或臆想……而是上一条时间线里的现实。   那样美好的现实,却如虚妄的光影一般,无法挽回地离祂远去了。   静海皇女记起了新神的诞生。   那时的母神,正在侵蚀第三维度的某个小世界,而静海皇女侍立在母亲身侧,注视着同胞们把整个世界化作繁衍的巢穴,在一具具人体内繁育,源源不断地滋长。   可就在那个时候,恐怖的蛇巢降临了。   群蛇肆意蔓延,无数狰狞的鎏金蛇瞳令万物望而生畏,张开的巨口里是雪亮的獠牙——祂像是在嘶吼,像是在发疯,也像是在嚎哭。   巨蛇近乎强硬地驱赶了潮汐之母,近乎啃食掉母神的一半身躯;可作为代价,祂也被挖下了一颗蛇眼。   于静海皇女而言,那场神战简直是噩梦。   它是母神衰弱的伊始,也是所有海洋眷族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种阴影之浓郁,使得静海皇女在时间线置换过后,仍然会在看见那双蛇瞳的瞬间,感到本能般的畏惧。   “为什么……”   静海皇女发出的声波格外尖锐,像无数尖刀般刮过船舱内壁,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划痕。   “为什么,我会再度降落在这个世界?!” 第198章   静海皇女在海洋中逃亡。   祂曾追逐过无数猎物, 成为无数生灵敬畏的噩梦,但祂鲜少落入这样狼狈的境地。   或许,在祂降临这颗星球的刹那, 噩梦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了。   短暂的绝望后,静海皇女没有坐以待毙。   ——祂要逃!   祂还肩负母神最后的神谕,要让母神的血脉长长久久延续,等待母神的意识在未来某一天,自后代的血与骨中复苏,带领眷族重归荣光之巅!   现在还没到, 陪伴母神共同陨落的殉道之时……   作为“鱼”的上位始祖,静海皇女同样拥有在水里不连续移动的能力。   在祂的判断里,虽然命运巨蛇的威能毋庸置疑, 但这里是海边, 是属于海洋生物的领地——要是祂竭尽全力逃亡, 那位附身在骷髅上的神灵分身未必能追赶得上祂!   经过数次远距离跳转,连静海皇女自身都说不清, 自己究竟在逃往哪个方向。   祂在逃向哪里呢?   是在奔向神灵们围剿的间隙, 还是在撞上命运森白的獠牙?   静海皇女无暇得出答案,只是不顾一切地在海水中跳跃、穿梭、跳跃……   直到在祂的感知范围内, 不再存在那具诡异的骷髅, 看不见那双恐怖的蛇瞳, 静海皇女逃亡的速度才慢下来,朦胧的水光悬浮在海面之上。   在静海皇女面前, 一片平静而宽阔的海洋展开,这是祂最为熟悉的场景, 宛若母亲宽厚的怀抱向祂敞开。   流窜在祂身躯内每一寸的恐惧和警觉逐渐停息,让静海皇女找回一些安定的掌控感。   祂猜测, 自己大概已经逃离地球了吧?   这里,应该是宇宙另一端的某个星球,保留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海洋……   很适合作为祂栖息、休养、繁衍的新巢。   无法形容具体形状的凝胶质身躯缓缓下降,祂正打算沉进深海,却在接触到海面的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尖啸。   这道声波的威力,足以掀起磅礴海啸,击沉无数轮船。   但静海皇女下方的这片海面,却依旧平静,平静得异常,唯有微小的“浪花”溅起,以诡异蜿蜒的弧度顺着神性生物的身躯逆流而上,反射着清透的微光……   原来,这不是真正的海洋。   ——而是一片蛇类汇聚构成的汪洋。   只见不计其数的蛇在攒聚、涌动、流淌,鳞片与鳞片摩擦,雪亮的光泽正如道道粼粼的水波,而它们缓慢的游弋姿态,则构成层层和缓起伏的波浪。   通过掌控概率,易逢初调整了静海皇女的逃离路径。   无论祂向何处跳转、跳转几次,最终都会来到易逢初面前。   当静海皇女主动降落到“海面”,祂也主动踏进了群蛇的领地,被它们所捕获。   静海皇女尖啸着挣扎,试图上升。   可群蛇之海已先一步剧烈翻涌,蛇身无穷无尽般地相互纠缠,向上升腾,转瞬间直抵天幕。   如同滔天的银白浪峰,也如同无法逃离的通天囚笼——群蛇朝着静海皇女碾压下来,阴影正如一座座瞬间崩塌的山峦,轰然间淹没静海皇女的身影。   嘭。   银白的色彩,彻底在天地间闭合;   就像神灵重重合上双掌,其间再无缝隙。   ……   在各个城市最中心的繁华地段,高楼大厦林立。   所有大厦的顶端,在那些最为引人瞩目的电子屏幕上,全部循环播放着万能胶囊的宣传广告。   密集错落的高楼组成都市丛林,在它们的包围之中,人们近乎难以抬头看见太阳;   而占据城市最高点的万能胶囊,俨然是冉冉升起的第二轮“太阳”,让无数人像依赖阳光那样,汲取胶囊的奇迹而活,沉溺在那句美好的承诺中——   “欢迎进入万能胶囊时代,我们帮助您成为完美的自己!”   屏幕里,面容姣好的明星露出标准的露齿笑,说出这句不知道重复多少遍的广告词。   人们对广告习以为常,在高楼底下照常穿行。   然而,当一轮广告来到尾声的时候,下一轮广告并没有如期而至。   反常的安静引起部分行人的注意,使得他们诧异地仰头看去。   只见屏幕陷入漆黑几秒,等再度亮起,屏幕中心显示出一个坐在办公桌后的棕发褐眼的男人。   男人年近中年,面容憔悴。他抬起镜片后疲惫的双眼,望向摄像头:“我是万能潮汐药业的创始人,温德·勒琉*。”   “在这段视频被播放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已经死去。我在此警告所有人,万能胶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阴谋……胶囊的核心成分,并非什么新发现的海洋物质,而是一种来自深海、或者地球之外的未知生物的卵。”   “‘它’有影响人精神的力量……我、我我被控制了……我知道、不应该,但我阻止不了,自己……”   温德的精神状态显然很不对劲。   他不断焦躁地晃动脑袋,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恍惚,视线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飘动,语句愈发支离破碎。   但他用指甲死死掐住手臂,几乎要抠下一层皮肉,用阵阵疼痛强迫自己维持住这片刻清醒,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我是全人类的罪人……已经吃下万能胶囊的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我只能告诫还没有服过药的人——远离万能胶囊!如果你们不相信,就去药业集团总部的顶楼办公室仔细查看,到那时,我的尸体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不要相信一切劝说你们服药的人!”   “哪怕,他们是你们最亲近的家人、朋友,也不要相信他们嘴里的任何一个字……他们已经不完全是‘他们’自己了!”   “不要服药,不要服药,不要——”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画面定格在温德反复告诫的那一刻。   电子屏上,浮现出一条条信号不良似的横线,遮挡住温德激动而惊恐的面容,最后彻底陷入黑屏。   这段来历不明的视频被强制切断了。   可它就像一枚骤然抛进水里的鱼雷,造成的余波久久在人群中回荡。   一时之间,街道上、地铁上、楼房里……所有人都在激烈地讨论这段视频。   有人坚称,温德不过是一个哗众取宠的疯子,他的话语没有可信度,他的癫狂也只需看那双涨满血丝的眼睛,就清晰可辨;   但也有人质疑,连万能胶囊的发明者,都亲口承认药物存在巨大问题,还有谁能担保胶囊不存在任何安全隐患?   除此之外,还有人提出“AI合成视频说”、“商战阴谋说”、“外星生物入侵说”……   伴随视频的飞速流传,不同的观念在互联网上持续发酵,同样引起异管局的注意。   “这段视频的来历,应该是温德先生往广告播放的代码里,偷偷插入了一段信息。”   异管局属下,异能名为「电子幽灵」的真理领域异能者分析,“代码指令为,播放万能胶囊广告达到一定次数后,将自动插播那段警告视频。考虑到他当时的精神状态,以及神性生物对他的高度掌控,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孟司游叹息一声,正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手机却嗡嗡响起来。   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孟司游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不好,各地隐藏在人群里的服药者,全部骚动起来了。”   “在体内鱼卵的驱使下,他们开始不顾一切地冲破阻碍,试图跳进大海。甚至有症状严重的服药者,被发现钻进了一个直径不足二十厘米的管道,想以浑身多出骨折为代价,爬进海里……”   旁边的沈媛插话:“我记得局里早有准备,在海岸附近都部署了巡查与警备力量?”   “是,但这还不够,”孟司游说,“所有服药者骚动起来,能够引起的混乱范围太大、分布太分散了,急需异能者的援助。”   就像孟司游,他能分辨万物发出的不同声波与“语言”,迅速定位到一座城市里隐藏的服药者,并通过放大他们自身声波中蕴含的能量,瞬间震晕他们、剥夺行动能力。   在处理神秘事件这方面,异能者能够提供的助力,远远超出常规手段。   “可是……怎么爆发得这么突然?”   电子幽灵愣了愣,接着猜测:“是因为那段视频?”   “还无法确定,”孟司游利落起身,一边整理可能用得到的道具,一边语速飞快道,“无论是视频的影响,还是其它什么外力因素,我们都可以确认一点——鱼卵一定是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这种威胁,使它们甚至再无耐心蛰伏下去,转而急迫地想要成熟、离开寄体……说不定,这次就是它们最后的反扑。”   说话间,孟司游脑海里浮现出预言家的身影。   鱼卵的集体骚动,会和对方的行动有关吗?   会不会预言家已经成功杀死鱼卵的母体,才使得鱼卵感受到灭顶之灾般的危险?   种种猜测在脑中晃过,孟司游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催促他带领的行动小队也快点做好准备。   每个异能者都有种隐约的预感——   这或许就是这场灾难最后的浪潮了。 第199章   “爸爸……”   黑暗摇晃的车厢里, 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爸爸,我们要去哪里?妈妈呢?妈妈不是说去拿生日蛋糕吗?”   “我们去……大海。”   驾驶座的男人这么回答, 接着不再说话,只是握紧方向盘,继续向前驶去。   在昏暗的光线下,女孩只能看见前方父亲纹丝不动的背影,让她想到商场里毫无生气的塑料假人,不会微笑、不会哄她, 只会凝固在同一个僵硬的姿态。   爸爸……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女孩不安地打量四周,内心充满疑问。   汽车飞速掠过路灯下时,橘橙色的灯光短暂地照亮车辆内的景象。   女孩眼尖地瞧见, 父亲手臂上似乎覆盖着一层小小的、圆形的硬片, 就像鱼鳞一样。它们映出车外的光点, 如同一只只长出木讷瞳孔的鱼眼。   这些鳞片似的东西,让女孩倍感陌生, 内心惶恐不安的阴霾逐渐加深。   继续呼唤几声, 女孩的声音都被黑暗吞没,于是她渐渐不敢出声了, 整个人蜷缩在后座椅上。   今天其实是她的生日, 但她一点也不高兴。   女孩隐约感觉到, 有一些超出她理解范围的事情,正发生在这个世界上……   先是下午的时候, 父亲忽然匆匆地从公司赶回家,递给她一粒胶囊——女孩觉得, 它看起来像是病人才需要吃的药,但父亲却告诉她, 这是糖果。   “只要吃了它,我们就一样了……”   眼神有些恍惚,父亲不断喃喃让人听不懂的话,喷洒出的吐息间,混合着古怪而腥臭的鱼腥味,令女孩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脖子。   在父亲的不断催促之下,女孩近乎要动摇了。   她差点就吞下那颗看似无害的小小“糖果”,可这一幕,恰好被提前下班、准备给女儿庆祝生日的母亲看见了。   “你在干什么?”   母亲手里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落到地上,她尖叫着扑上来,把快要凑到女儿嘴边的胶囊扫落。   她如同一头护崽心切的雌狮,对丈夫怒吼:“你没看网上的视频和猜测吗?这样没有安全保障的东西,你怎么敢给女儿吃?!”   接下来,母亲就和父亲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女孩单独待在房间里,听不清父母具体在争吵什么,隔着木门竖起耳朵,也只能捕捉到一些“万能胶囊”、“创始人警告”之类的字眼。   后来父亲主动妥协,承认自己是鬼迷心窍了,今天只想陪伴女儿好好过个幸福快乐的生日……他又提到,帮女孩订了生日蛋糕,希望母亲能去附近的蛋糕店取一下。   在这之前,父亲一直是一个称职的好丈夫、好爸爸。   单单只是一次关于万能胶囊的小矛盾,似乎并不足以抵消亲人们对他的信任。   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上当受骗的,永远是骗子的亲人;   未必是他的骗术多么高明,而仅仅是因为……她们爱他,并且信赖他。   果然,母亲和女孩都没有起疑,被他和往常没有差别的诚恳态度蒙骗了。   但就在母亲出门后,女孩刚刚高高兴兴地坐到餐桌边,晃着双腿期待蛋糕,却被父亲半是哄骗、半是强硬地塞进汽车里,离开了熟悉的家和街道。   汽车向前开啊开,一刻也不停歇。   从傍晚驶入黑夜,从城市驶入人迹罕至的公路。   女孩紧紧攥住安全带,觉得自己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主角,在被疯狂失控的车辆带进兔子洞,前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不,那可能是一个远比爱丽丝的仙境更可怕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显示屏上亮起红色的标志,提示驾驶人油量过低。   女孩听见父亲低声咒骂一句,接着不得不减速,停在一处加油站里。   趁着父亲下车,与加油站工作人员交谈,女孩悄悄打开车门,独自溜了出去。   她觉得……那个人根本不是她的爸爸!   真正的爸爸,不会一声不吭地带她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也不会看她都流眼泪了,也不来哄她!   女孩抹了抹眼泪,稚嫩的心灵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回去找妈妈,一起找到真正的爸爸。   此时,公路边的加油站仅有寥寥几辆车。   女孩缺乏独自在外的经验,毫不设防地绕到一辆车的斜后方死角。车辆后照灯亮了,但她没有在意,以为车辆只会向前开,仍然蹲在车后的角落里。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摸摸瘪瘪的肚皮,想到口袋里还有一颗柠檬糖,便低下头开始拆糖纸。   就在这时,车辆开动了。   后照灯红色的光晕,照在女孩浑然不知的脸庞上,而且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女孩抬头,顿时愣住了,想要往后退,却已经挤到了墙壁上,退无可退。   发出一声惊惶的尖叫,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闭眼,几乎做好被挤压、被碾轧的准备。   心脏狂跳,时间飞逝,但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新的、微凉的气息温柔地包裹住她——   仿佛清晨被蒙蒙水雾笼罩的树林,温和,自然,混合着草木植被特有的清香。   女孩怔怔地睁开眼,逼近的骇人车灯已经消失不见,有一缕卷曲的金色发丝正悬在视野斜上角,发间闪烁着阳光般灿烂的光泽,一下子吸引住孩子的注意。   她奋力仰头,逆着金发垂落的轨迹仰视,终于看清:   轻轻抱住她的,是一个灰袍金发的年轻男人,他有一双盈满温和笑意的红眼睛。   那双眼眸的色彩,简直像醇厚的红酒,或者凝固的鲜血——但女孩意外地不感到害怕,心里只剩下惊叹和好奇。   她好像……真的变成故事里的爱丽丝了,正在经历不可思议的童话旅程。   “咦?”   女孩环顾四周,发出惊讶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碾过来的车辆、行迹诡异的爸爸、偏远破旧的加油站……全部离她远去了。   ——神秘的青年带着她,徒步行于静谧的荒野,行于璀璨的星空下。   金发红眼的青年用接近抱婴儿的姿态,稳稳托举住小女孩,动作透出几分生疏。   他的步履缓慢,但每一步迈出,都能瞬间穿梭过遥远的距离,使女孩眼前所见的场景飞速变幻,仿佛大地在青年脚下收缩又舒展,演绎着奇妙的舞动。   或许只过去了十几秒,女孩的双眼里,就再度映出了熟悉的街道、令人安心的灯火。   嘈杂的人群就在不远处,可似乎无人察觉到,他们是忽然出现在这里的。   布莱斯放下女孩,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在她面前摊开手掌——手掌中心,放着一颗柠檬糖。   女孩模糊记得,这颗糖应该在慌乱中,被车轮碾碎了……   但此刻,它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青年的掌心。   “这是魔法吗?”女孩接过糖果,懵懵懂懂地问,“你的眼睛是红色的,兔子的眼睛也是红色的……你是童话里的兔子先生吗?”   布莱斯没有回答孩子天马行空的问题。   他微微笑着,轻轻地推了一下女孩的肩膀,柔和的力道像是牵引小船回岸的纤绳,指引她通往正确的方向。   “回到母亲身边吧,”青年声音轻缓,如同悠远的琴音,“还有,生日快乐。”   女孩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却忽然听见母亲焦急的呼喊。   母亲穿过人群,紧紧拥抱住女儿:“你去哪里了?我、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们……”   接着,女孩的手被母亲握紧,听见母亲絮絮叨叨地说:“我们得快点回家,现在外面很混乱……已经听说有几起当街发疯的事件了,还有警察在维持秩序,不知道和那种该死的胶囊有没有关系。”   “妈妈,”女孩亦步亦趋,小声开口,“我刚刚遇见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此起彼伏袭来的惊呼打断了。   女孩抬头,只见天空之上,有一条银白发亮的星带缓缓流淌,铺展开来、首尾相连,组成一个横贯夜幕的“∞”符号。   孩子怔怔地望着这一幕,脑袋里莫名浮现出金发青年的身影。   她回过头,只见布莱斯仍然站在人流之中,身周却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壁垒,将他与其余人分隔开。   以小女孩低矮的视角看,那抹巨大的、代表无穷无尽的银白符号恰好悬浮在青年头顶,宛若一轮形状独特的光环。   “你刚刚遇见了什么?”   妈妈拉了拉女孩的手,询问道。   “我遇见了……”女孩一本正经地板起脸,严肃认真地说,“童话书里说的天使!”   “是吗?”母亲被女儿的童言童语逗笑了,紧绷的心情舒缓下来,“你能回到我身边,的确像有天使的祝福,真是太幸运了。”   “妈妈,我没有在开玩笑,你认真听我说嘛!”   “……”   布莱斯目送一大一小牵着手的人影远去,心想,女孩大概很快就会遗忘他的长相了。   就让种种奇迹与童话,都停留在这一夜吧。   “使徒殿下。”   等到普通人走后,孟司游才犹豫着上前,向布莱斯问候。   他熬夜加班到半夜,把无数发疯破坏秩序的服药者押送进了异管局,接受专业的看管,此时恰好途经这条街道,目睹了布莱斯与孩子之间的互动。   孟司游不由得回想起,这位使徒的尊名——   【永远纯粹的圣灵。】   【孩童、流浪者与吟诗人的庇护者。】   真是名副其实的,圣洁而纯粹的灵魂。   布莱斯对他颔首,语气随和,如同朋友间闲聊似的:“在命运的庇护下,这次混乱很快就将落下帷幕——你们打算怎么解释,天空的异象?”   或许是受到使徒平和的态度感染,孟司游感到自己也逐渐放松,疲惫沉重的身躯像是被清凌凌的溪水洗涤,变得轻盈起来。   他想了想,根据过往的经验回答:“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请天文领域的专家背书,解释为特殊的星体现象。”   “感谢您与预言家先生,给予我们慷慨的援助,”孟司游犹豫一瞬,在对方温和的目光中,鼓起勇气问道,“这一切都是命运冕下的旨意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   布莱斯说道:“不必忧虑,你们无需诚惶诚恐地献上信仰、供奉与珍宝,主也会永远庇佑此地。”   “至于‘鱼’背后的潮汐之母……”   提及一位真神,布莱斯的语气却并无波澜,仿佛祂仅仅是众生之中平平无奇的一员,是他所见证的万千历史沙尘中,不值一提的一颗。   使徒敛眸,神情虔诚:“主会解决祂的。”   孟司游一时间失语。   他大受震撼!   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有一位神灵会被“解决”……   这语气之平静,仿佛只是解决了一件简单的问题……   这就是叙事者的实力吗?   孟司游郑重地向使徒鞠躬,表达对神灵的敬意:“我们永远会铭记,命运冕下对我们的恩赐。”   ——而这恩赐,甚至即将以一位神灵的陨落为勋章。   这枚勋章的重量,沉甸得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命运冕下如此重视这个世界,”孟司游喃喃着猜测,“是因为易……咳咳,神子殿下的存在吗?”   “……”   啊?   老同学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忽然拐到本体身上了?   布莱斯动作一滞,最终选择笑而不语。   根据他的经验,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只需要维持神秘的微笑就好了——旁人自然会给出合理的解释。   果不其然,孟司游没有追问,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思索片刻,他请求使徒,向某位恶趣味的预言家传达谢意。   “我会转达给他的。”   布莱斯微笑着透露:“乌苏尔——虽然他口头上说的话并不漂亮,但他心里其实是很愉快的。”   “当然,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戳破这一点。”   说着,使徒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一刻,他不再像是古老传说中走出的大人物,或者教堂中肃穆神圣的雕像,显出一点更为鲜活的俏皮。   浸润在这样随和的氛围里,孟司游在不知不觉中,问出了心底的好奇:“您与预言家先生,是同属于一个组织吗?”   话刚刚脱口而出,孟司游就自觉僭越,连忙补充:“不是,您不必在意我的问题!”   “呃,我的意思只是,两位的关系似乎很不错,很了解彼此……”   “是。”   布莱斯打断了孟司游紧张的解释,给出肯定的回应,“哪怕过去曾为仇敌,但现在,我们隶属同一个组织,共享相似的理想,践行相同的原则。”   “我们都属于——‘十日谈’。” 第200章   以潮汐之母为基石的第八维度, 许多世界都静默在一片死寂的海水中。   这是一次波及众多小世界的灭世海啸。   时至今日,海水仍然在蔓延,吞没生命的领域仍然在扩张——奔腾的浪潮隆隆如雷音, 绵延不绝地回响,恍若一曲低沉而肃穆的哀乐,拉拽着数亿生灵共同沉沦陪葬。   而在多如繁星的小世界之中,有一个世界是海啸的源头。   在那里,恒星早已熄灭,随着浪潮在广袤的宇宙中起伏。   无尽的海水与黑暗里, 这些黯淡的星球仿佛一道道黯淡、空洞的伤疤,亦如一座座寂静的坟墓。   在久远的过去,也曾有生命的火花在此擦亮, 星星点点地遍布在各个星球……但这一切, 都被一场从天而降的灭世海潮浇灭。   宇宙漫无边际, 海水同样漫无边际,没有生命能够逃离。   腥臭、咸涩的气息在这整个宇宙里卷席, 翻涌成一个无比庞大的漩涡;   而漩涡的中心, 正是海洋概念的化身,灭世海啸的根源, 潮汐之母。   潮汐之母的外形, 如同一根贯穿宇宙中心的血肉之柱, 狰狞的柱体上,增生出无数苍白浮肿的、生物溺死的尸体——所有死于大海的生灵, 都永远与祂融为一体,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或者多余旁生的枝丫。   这些溺尸似的躯干在水里飘动, 让人联想到生命窒息前的最后一刻,那种无规律、无意识的痉挛抽搐。   而没有零碎躯干的部分, 则被密密麻麻的鱼鳞覆盖。   这些鱼鳞很诡异,大小或形状都不一致,聚集在一起时,就显得无比狰狞而不规则,像是剥离了许许多多海洋生物的一部分,拼接成了潮汐之母的外衣。   事实上,这些鱼鳞指引着万千世界所有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海洋动物的进化方向——凡是生活在大海的生物,皆是潮汐之母的臣民,它们会本能一般的,按照祂的某一特征进行演化与生长。   密布的鱼鳞之间,排布着鱼鳃般翕动的器官,当它们呼吸似的张合,便会发出缥缈而惑人的吟唱,足以摄人心魂,让航行的船只迷失方向。   这也是海妖传说最早的由来。   当然,像潮汐之母这样天生的概念化身、古老神灵,祂没有类人形的形态,没有智慧生命认知中的善恶观念,也并非有意地掀起海难、愚弄船只——可祂仅仅是存在,就可能对外界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就好比庞大的生物行过,抬脚间就不可避免地碾死土壤里细小的昆虫。   此时,潮汐之母也在无意识地吟唱,悦耳而凄婉的音律随着水波荡漾。   如果远处有船只能完好地驶过,大概率会猜测歌声来自一群美丽的人鱼,而不是一个庞大、狰狞、恐怖的怪物。   突然,潮汐之母的吟唱陡然尖锐了起来,引起海水剧烈的摇动。   祂像是在宣泄痛苦,也像是歇斯底里的叫喊。   顺着血脉的联系,祂能感觉到,自己的长女已然死去了……   祂未来复生归来的关键希望,就像吹蜡烛那样,被轻飘飘地熄灭了。   源自生存危机的恐惧如同针扎,令祂愈发昏沉的意识清醒几分,险些要从敌人为祂编织的虚假世界里醒来。   这时,另一位神灵漫不经心地出声了,【谎言】领域的力量随之扩散:   ‘为什么要醒来呢?’   ‘在我编织的世界里,你的威能仍然毋庸置疑,你的眷族仍然繁盛强大,无数文明向深海朝拜、祭祀,将价值连城的珍宝投进大海,点缀你那些位于深海的辉煌宫殿。’   ‘在这里,你不必为你的孩子们忧虑;不必面对日益衰落的教会领地;更无需看见那个……在重创之下羸弱的自己。’   潮汐之母的吟唱止息片刻,随后音调渐渐低沉,乍一听简直像是一位垂泪低语的母亲。   但这仅仅是错觉。   祂只是海洋的化身、具现化的怒海与静海,几乎是仅凭本能行动的神灵。   在漫长的岁月里,祂或许也曾产生一丁点世俗意义上的情感,对祂的子女,对祂的眷族——但这些情感仍然是微薄的,不值一提的。   祂喃喃挣扎:‘不……回到,现实……’   ‘回到回到回到现实回到回回回回回现实……’   另一位神灵静默一瞬,随即开始诡辩:‘我编织的世界真实吗?’   ‘——真实,我敢保证任何存在前来,都挑不出任何违和的漏洞。所以,当一个世界足够真实、足够美好的时候,它又与真正的现实有什么区别?’   这诡辩的话语,来自谎言领域的神祇,流言家。   祂的神性形态,像是一颗虚幻的、由语言字符构成的心脏。   心脏跃动,其上生无数口;口舌张合,其中又生猩红之心。   当流言家出声,这些心脏表面大大小小的口舌,就同时发出千万种不同的语言;   而嗓子眼深处的心脏鼓动,便流淌出蛊惑动人的话语,振动出简直要令人流涕的、无比真挚的真心。   最高明的谎言家,永远表现得最为真诚无辜。   在祂的诡辩与力量之下,受骗者哪怕质疑生命是否存在、死亡是否永恒,也无法怀疑流言家的真心。   费了一番口舌劝说,流言家惆怅地叹息:‘我亲爱的朋友,您竟然不相信我吗?那我便没有任何话可说了,因为当您心存怀疑,一切语言就都失去了效力。’   ‘可我仍然希望向您袒露真心——我永远是您最可靠的伙伴,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应当毫无保留地相互坦诚。’   潮汐之母如同牙牙学语的幼童,磕磕绊绊地重复:‘可靠……最可靠……?’   ‘当然,’流言家轻笑,‘我是您最可靠的伙伴。’   ‘我能为您带来,您所能想象的一切快乐。’   流言家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缝制成无缝天衣,将潮汐之母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使祂重新陷进谎言编造的盛世。   在那个世界,潮汐之母还拥有一切,忠诚的子嗣、数不清的巢穴、无穷无尽的力量……   虚假又如何呢?   它足够美好。   这正是谎言的真谛——让人明知它的脆弱,也不敢亲自戳破。   见潮汐之母再度平静下来,流言家身躯表面的嘴巴纷纷勾起满意的微笑。   用不了多久,潮汐之母的意志就会被完全磨灭,成为任祂操纵的傀儡了。   流言家是一颗心脏——而心脏,是可以寄生在强大的身体里的。   这种特性,就像某些特殊的真菌*,能够感染其余生物,在它们体内不断滋生繁衍,最终控制它们的神经、占据它们的躯体。   通过这个方式,流言家将补上不擅长正面战斗的短板,甚至间接地控制海洋领域……   这真是太美妙了。   流言家正沉溺在美好的构想之中,巨大的心脏加速跳动,但随即就被一声巨响吓得停滞。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祂远远望向宇宙边际,只见那里被生生撕咬开了一条裂隙。   裂隙深处,亮起一抹耀眼而美丽的银白光芒,如同一颗拖拽长尾的流星。   银白星辰自宇宙尽头袭来,看似静美,实则裹挟着磅礴的力量,像一支锐利无匹的银色箭矢,穿梭间劈开无尽海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在其所经之处,无数星球的时间被扰乱,有些呈现出加速衰亡的过程,有些则重回到灭世潮水到来之前……恢复了微弱的心跳。   星辰划过,既带来时间洪流的冲刷,也带来萌发的微小希望。   流言家顿了顿,毫不犹豫地判断出自己并没有正面招惹命运的实力,心脏本体迅速躲到潮汐之母的柱身背后,同时分出一具类人的分身。   在祂的判断里,命运对类人形的生物会宽容一些……   这里的“宽容”,是指没有那么暴躁,不会张口就吞,总之能为祂争取开口辩解的时间。对于老练的欺诈者而言,只要还能开口,就还有无穷的可能性。   而且,流言家本就是从普通智慧生命的层次攀升上来的,对于类人形态并不排斥。   祂的分身采用了成神前的外形,身姿高挑,和人类一样具有纤细的四肢,五官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友善,似乎能向祂倾诉一切秘密。   非要说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流言家没有任何性征,面容柔和美丽,胸膛平坦,下身也同样干净光滑——这是由祂的原生种族决定的。   祂的种族拥有近一百年的平均寿命,一生中会经历两次性别的转换,三十岁以下为雄性,三十岁至六十为雌性,六十岁以上为无性别。根据这样的生理规律,整个种族的社会,就有条不紊地分工、运转起来。   毫无疑问,流言家已经处于最后一个阶段,再无任何性别特征。   祂的声音同样雌雄莫辨,却不惹人厌恶,柔和地响起:‘我的朋友,尊敬的命运之主,我对您的降临感到意外……不过也很荣幸。’   ‘我记得,在您开启轮回之前,潮汐似乎霸占侵蚀了您的世界,真是残酷不仁的行径,让我也深有同感……’   银白星辰在流言家的分身面前停下,光芒坍塌压缩,凝聚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影。   面容被朦胧的光晕笼罩,像是隔着一层缥缈模糊的水雾,让人看不清晰,只能勾勒出青年颀长有力的身姿轮廓。   命运的主宰忽然前来拜访,没有丝毫风尘仆仆的狼狈。   祂身穿一套人类社会常见的黑西装,西装胸口别了一朵白色纸花,看起来庄严肃穆——好像是来参加葬礼的。   祂出声打断流言家的话语,语气有些戏谑:“你深有同感……这就是你把潮汐之母仅存的子嗣,引往我的世界的原因?”   在鱼卵出现的瞬间,易逢初就察觉出不对劲。   虽然潮汐之母是注定会来到祂面前的仇敌……但这次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古怪。   哪怕复仇心切,易逢初也不会主动引导神性生物降临人类世界,而应该会把战场定在某些荒芜死寂的副本里。   而祂的意志,就是命运的意志。   万千可能性的齿轮转动,决定了属于潮汐之母身上的终末,原本应该在更加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到来。   可现在的状况却是,某一个齿轮发生了微不可查的阻塞,导致命运庞然的规则里产生一丝错乱,最终推动静海皇女降临在地球……   这背后,必然有一位真神的插手。   易逢初凝视着眼前的流言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在这一刻,没有实体的笑声,却给流言家带来几分压力。   但流言家可是掌控谎言的神灵,承压能力并非常人能够想象的,哪怕在祂还处于低阶的时期,流言家就能控制自己的血流速度和心跳,用真诚无比的表情、天衣无缝的谎言,欺骗一位国王赠予祂近乎搬空半个国库的金银财宝。   流言家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命运使潮汐衰落,而正是祂的衰落,才引来了我的目光——现在,我的努力获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成果,您能够毫不费力地除掉丧失清醒的仇敌,这不是双赢的局面吗?’   ‘如此环环相扣的因果,怎么不能说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呢?您总会达成您的目的,而我,不过是您通往目标的道路上的一级台阶罢了。’   在分身说话时,流言家的本体也在跟着复述,交叠的声音随着海浪起伏而飘远。   祂口中的一颗颗小心脏轻盈跳动,就像鲜红熟透的果实流淌出甜美的汁液那样,自然地吐露出颠倒黑白的话语。   借着示弱与“坦白”,祂在试图让易逢初觉得,既然双方都已经达成目的,那么过程并不重要。   但是,过程怎么可能不重要?   对于易逢初而言,每一个被鱼卵寄生的生灵,每一个阴影笼罩在人类上空的夜晚,都很重要。   如果易逢初也毫不留意地踏过他们,那祂与诸神又有什么区别?   易逢初不再与满口谎言的神灵交谈。   无视流言家的话,祂缓缓来到潮汐之母面前,视线在肉柱延伸而出的苍白肢体上扫过,轻轻叹了一口气。   祂取下胸前别的纸花,塞进其中一只溺亡者的手里。   纸花不是为了悼念潮汐之母,而是为了悼念这些不计其数的、被海洋吞没的生灵——跨越无穷岁月,它们一直以来都作为神灵身上多余的侧枝、徽章存在着,如今终于能够安歇。   在纸花被溺亡者握紧的瞬间,加速流动的时间便以小小的纸花为中心,在潮汐之母身上蔓延。   一万年、一亿年、万亿年……   时间震荡,汇聚成激流,裹挟着状态本就不佳的潮汐之母冲向毁灭,卷进命运之河的尽头。   过了一秒钟,也过了潮汐之母身上的无数岁月——冲刷整个宇宙的潮水渐渐退去,一朵小小的纸花悬浮在真空里,而握住它的,是一只仅剩下白骨的手掌。   白骨伸出的尽头,是潮汐之母庞大腐烂的尸体。   “……”   流言家围观了这一幕,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请求命运给祂留一具尸体……不,骨架也可以,祂不挑的!   如果住进潮汐之母的骨架,最多也就是硌心脏了一点,和祂预想中的结果相差不大……   易逢初看流言家似乎还想得挺美的,嗤笑一声。   祂拿出了展示柜里的珍藏之一——凝聚【诅咒】领域权柄的诪祸之衣,洁白顺滑的布料顺着肩头滑落,如云堆一般,层层堆积在臂弯处。   流言家陡然产生不好的预感,却根本无法阻止命运的宣告:   【我诅咒,一切夺取、占有或利用海洋权柄者,如不仁不诚,终将死于神座之上。】   【这是来自命运的诅咒。】   易逢初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音落下,却都像是有沉重的规则在叩响,使流言家面上的微笑一点点沉下来。   做出诅咒,易逢初没有再分给流言家或潮汐之母半个眼神,利落地隐没进命运之河,与无形无状的命运融为一体。   【海洋】与【命运】两个领域的适配度不好,易逢初也没有流言家那样近乎寄生的特性,难以再多掌控这样一个权柄。   不过,祂得不到,也不会让流言家轻易如愿!   ——愚弄命运的存在,也终将被命运愚弄讥笑。   命运离开后,流言家在潮汐之母的尸体前徘徊片刻,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祂数次缓缓靠近,却迟迟没有入住这具躯体。   因为按照命运的诅咒……要是流言家间接掌控海洋,那应该也属于“不诚的”、“利用海洋权柄的存在”。   连曾经无比强大的潮汐之母,都被命运折腾得陨落,流言家自认没有勇气硬扛命运的诅咒和恶意。   踌躇许久,祂最终叹息一声,不情不愿地铩羽而归。   只留下潮汐之母的尸体,在这个宇宙静静漂浮、腐烂。   或许未来有一天,会有新神在潮汐之母的尸体上升起;   海洋的继承者,可能是一只海妖,也可能是其它什么海洋领域的生物;   祂也许会一步步扩张势力,也许会在诅咒中死去,死在华美而沉重的冠冕之下……   谁知道呢?   命运的河流如常前进,而祂不语。 第201章   在潮汐之母陨落的刹那。   万千世界海风呼啸, 如同低沉的号角声,海洋有那么几刻褪去了湛蓝的色彩,显出一种异常的惨白死寂, 像是一块块凝固的琥珀。   在如此沉重的氛围下,巡游的鲸群发出低频率的鸣叫,而部分世界的海妖倚靠着礁石,哼唱起哀伤的曲调,使过往船只上的水手们无一不流下泪水。   这是葬礼。   ——可也是新生。   海底每时每刻,仍然有无数全新的生命正在产生、孕育。这次, 它们不再遵循潮汐之母引领的数条进化路线,而是纷纷寻找各自的出路……或许在亿万年后,将有下一代毋庸置疑的海洋霸主诞生, 代替灭亡的海潮圣子统领海域。   与此同时, 在地球的海域。   许多服药者如同行尸走肉, 浑浑噩噩地徘徊在海岸线附近。   他们眼角膜深处的水分里,挤着密密麻麻的透明物质, 轮廓圆润, 但边缘已经生出一些细长的、触须似的结构,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一群幼年期的蝌蚪。   服药者们自己也说不清,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渴望进入大海, 就像在外漂泊太久的游子渴望归乡。   他们心里只有一个越发强烈的念头:   不惜一切代价, 也要回归大海,也要让体内的“孩子们”活下去!   为此, 他们破坏封锁海岸的设施,与维持秩序的人员大打出手, 甚至逐渐产生自残的倾向,任由往常最亲密的家人在旁边哭泣、叫喊、劝阻, 泪水里充斥着惊惶又不解的情绪,却没能在服药者混沌的心灵中留下涟漪。   直到某一刻,他们忽然齐齐停滞动作,望向海面。   “母亲……”   他们喃喃——他们体内的鱼卵喃喃:“母亲……陨落了。”   无需钟声宣告,每一个海洋领域的神性生物就都明白——   它们的时代,落幕了。   “你说什么?”   服药者的家属一怔,刚想凑近仔细听对方的话语,却见服药者的眼睛、嘴巴、耳朵里,全部淌出混合着黄色脓液的液体,气味腥臭无比,像是鱼类腐烂的尸臭。   未能及时成熟的鱼卵,伴随着它们的母神共同消亡,沉进黑暗不可知的死亡尽头。   体液内流动的透明生物逐渐消失,服药者骤然被抽去力气,身体精力严重透支,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几下,很快昏倒在地。   一时间,红色与蓝色交替闪烁的灯光穿透夜雾,救护车的警笛声绵延不绝,回响于海岸一带。   这堪称是人类历史上,成因最为神秘的大范围混乱事件。   危机过后,人们将这次事件解释为一场前所未有的生物危机:   万能潮汐药业对未知海洋生物的滥用,导致含有致幻、干扰精神成分的胶囊流入市场,导致无数服药者产生自残、幻听幻视及跳海自杀的症状,面临数方的控告。   而最初注入资金,帮助万能胶囊推广以牟利的沃尔德州州长锒铛入狱,同时牵涉到数个滥用职权的药业监管部门的官员,总计被判近百亿的赔偿金。   事件结束,孟司游获得了七天的休假。   他终于不用再随机体验各种人生,能安心合眼,舒坦地睡一觉了。   每次打开手机,他都会刷到新闻或营销号的声音:   “如不落日般笼罩各个城市的‘万能胶囊时代’,最终以万能潮汐药业倒闭、相关官员下台为落幕。”   “其衰落与终结之快,正如万能胶囊一夜之间风靡市场的速度,成为划过历史的一颗灾祸流星。它也警醒所有人,永远要对自然界的未知心存敬畏……”   每当这个时候,孟司游都有些不真实的恍惚感。   就这么圆满地结束了吗?   没有灾难大片里的末日降临,也没有用以渲染恐怖氛围的惊人死亡人数……一切,都这么安静地结束了。   美好、圆满得不可思议。   恍惚过后,涌上心头的就是无尽庆幸。   不知不觉中,孟司游竟脱口而出一句“赞美命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虽然他自觉仍然对神灵保持警惕的态度,但他承认……好吧,叙事者比其余神灵要更可靠。   遇上灾难,祂是真的赐予庇护啊!   休息几天,孟司游还抽时间飞一趟国外,来到一处安静的墓园。   新立的墓碑上,温德戴着眼镜,对镜头露出腼腆的笑容。   对于这位药业公司的创始人,人们的评价褒贬不一,极具争议性。   有人将温德称为“最先被魔鬼蛊惑的人”;   也有人感谢他在死前录下的警告视频,让不少人远离胶囊的伤害。   网上的舆论争执不休,最终温德的尸体,由那个矮胖女人和家乡其余邻居一起收殓。   小镇的居民们共同筹钱,为温德办了一场低调的葬礼,将其安葬。   墓碑就立在墓园清冷的角落,遗像下方刻着两行字——   “他不是罪人;   他是一个坚强的好孩子。”   孟司游前来哀悼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墓碑前竟然已经放着一朵白色的纸花。   在纸花旁放下一束花,孟司游再抬眼,余光瞥见身旁有一片灰色的褴褛衣角。   “……使徒殿下。”   孟司游起身,逐渐开始习惯这位使徒神出鬼没的风格,自然地表达问候:“您是来探望温德的?”   “他是一个好孩子。”   布莱斯缓缓念出墓碑上的铭文,语气笃定道,“他的灵魂将越过死亡之门,在我主的国度得到真正的安息与新生。”   “这样吗,”孟司游怔怔地凝视温德的笑容,叹息一声,“真好……”   顿了顿,孟司游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说出:“赞美命运!”   ……   对于万千服药者们而言,身体上的异变已经结束,但精神上的阴影却没有那么轻易地远去。   那段被神性生物寄生的日子,仍然如同一片说不清、摸不着,但切实存在的阴霾,在他们的梦境里徘徊。   少部分服药者,被污染激发出神秘天赋,逐渐在专业人士的引导下学会控制异能、抵抗污染;   可更多的普通人,却夜夜受到污染的侵扰,在噩梦里一遍又一遍经历着身躯被寄生、精神被扭曲的痛苦。   ——幸运的是,十日谈里恰好有【梦魇】领域的高阶异能者。   在厄琉斯的指示下,心灵之影穿梭于一个个梦境世界,帮服药者们驱散噩梦,就像灯塔为夜航的轮船驱散海面上的黑暗。   不过,在这些服药者醒来之后,纷纷表示自己似乎梦见了一抹外形诡异的恶灵,感到害怕极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没再做噩梦。   甚至有信教者跑到教堂求助,希望人类传说中的神灵能让“裹着裹尸布的恶灵”远离他们。   “啊……原来我在他们眼里,是这种形象吗。”   这和她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在起初的预想之中,心灵之影以为自己留下的印象会类似于布莱斯殿下,是人类文化里,让人如沐春风的圣洁天使形象。   在驱散噩梦后,她就打算在人类闪闪发光的眼神里,故作神秘、不经意地透露,自己也是十日谈的一员!   而事实,却很残酷。   每次她刚刚驱散噩梦,梦境的主人就像是被她吓到了,光速从梦境里逃离……   怎么会这样?   心灵之影大受打击。   于是,她夜晚执行任务,白天则窝在十日谈的会议据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虽然她整个人都隐藏在裹尸布里,让人看不清具体表情,但厄琉斯依旧能从布料无精打采的垂落弧度上,看出心灵之影的低落情绪。   “嗯……”出于安抚员工身心健康的责任,厄琉斯犹豫片刻,提出建议,“不如,你换个更和善的形象?”   已经呆坐一天的心灵之影扭头,语气有些哀怨:“可是,裹尸布是我诞生开始就维持的装扮……而且我、我也并不好看。”   她诞生自梦魇主宰教皇的尸骸,尸体带有许多死亡的特征,比如暗沉的尸斑、没有弹性的肌肤……   一旁的厄尔诺斯恰好过来坐坐,听见了心灵之影的烦恼。   她想了想,开口道:“我可以帮你——换一张更干净的裹尸布,然后画得更漂亮。”   心灵之影猛地转向厄尔诺斯。   明明隔着厚厚的布料,厄尔诺斯却能感到对方近乎炽热的视线,充满期待地钉在她身上。   这一刻,压力如有实质,令厄尔诺斯不禁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握紧画笔……   当天夜晚,心灵之影换下带有污渍的泛黄裹尸布,身着“新装”,如常掠过服药者们的梦境。   这一次,终于没有人被吓到了。   人们从梦境醒来,隐约记得一抹干净整洁的白布,布料角落画着色彩缤纷的花朵、新绿色的藤蔓、漂亮纤细的银色小蛇……   虽然看不清布料下的面孔,但没有人会在这些童趣的图画前,感到惊惶害怕。   人们一边回忆梦境,一边猜测:   那似乎是一个幽灵——嗯,一个可爱的幽灵。   渐渐地,在服药者之中流传出一个传说。   传说有位神秘的神灵,推动了万能胶囊时代的结束,祂座下有让人记不清面目的金发圣徒,有借用乞丐身份的附身者,有在噩梦中点亮灯光的幽灵……   万能胶囊的时代结束了,但传说仍在继续。 第202章   >>诸神游乐场>>闲聊区>>自言自语   【自用记录】现实副本“母亲的隐忧”全程通关记录   №0(楼主):   如题, 本人是第三维度·第一宇宙本土玩家,此贴用于记录这次以整个地球为范围的大型B+级现实副本,主要是自用, 也欢迎坛友乱入,更欢迎知情者补充信息。   但提前声明一下:本帖大量内容来源于楼主收集并整理的各种传闻采访,并不能确保百分百的真实性,真假请自由辨别。   №1(楼主):   谨以此帖,献给众多努力求生、勇敢维护家乡秩序的无名同胞们,每一份抗争的力量都很伟大。   №2:   哇, 以一整个生命密集的星球为副本范围,很久没见到这样规格的副本了。   №3:   如果没记错的话,上一个类似的副本, 是不是一次性清除了地表90%以上的生物?   №4:   90%的死亡率……这生态系统都得更换一轮了吧?   №5:   3L记得没错……那次是让人印象很深刻、不寒而栗的“生物清除计划”。   №6:   所以, 楼主的世界还好吗?   №7:   (蜡烛)(蜡烛)   №8(楼主):   感谢大家的关心, 不过万幸的是,我们世界迎来的结局还不错, 副本死亡率近乎为0。   №9:   啊???(惊)   №10:   lz真没少打一个数字?   №11:   一般副本不涉及到没有异能的麻瓜, 只看异能者的伤亡数量,也不至于这么少吧……   №12:   难道lz的种族个个生命力很强?像生命之树的眷族那样, 断头可再生, 无限分裂繁衍?   №13:   也可能和岩生种类似吧, 身躯足够坚硬,甚至能躲进星球内核, 渡过灾难。   №14:   查了一下地球,猜测lz应该是人类种, 就是九大维度中分布最广的普通种族,没有ls想象的特性。   №15:   我也想说呢……上面两位对我们人类有什么误解啊?!   №16:   近乎0%的死亡率吗, 有点意思。   №17:   等待lz分享全人类通关经验!   №18:   +1,住进楼里围观一下。   №19(楼主):   首先贴一下副本最初的介绍: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是一瓶万能的良药,也是一位母亲在特殊情况下对子女的忧患。」   「任务一:……」   №20:   这个副本介绍,是认真的吗?有任何有效信息吗?   №21:   众所周知,副本介绍越短,事越大(笑)   №22:   禁止系统当谜语人!   №23:   根据我的经验,大部分B+级副本,可能涉及神性生物及其后裔,但应该不是正面杀伤性大的类型。   №24:   同世界玩家路过,只能说,这个介绍乍一看和副本内容毫无关系,实际上是谜底就在谜面上。   №25(楼主):   以下是副本前的完整时间线梳理。   №26(楼主):   地球标准时间2022年夏季,一只海洋领域神性生物降临地球,猜测祂身受重伤,只能影响周边海岸的居民来达成目的,而温德·勒琉正是第一个观察到祂、同时被祂注视的人。   此后至2023年9月,温德因精神状况不佳(应该是神性污染的影响),申请休学。   2023年10月,lz找到了温德车祸住院的信息,出院后他就自称在海边发现了一种深海植物,从植物里提取出特殊的物质,并将之包装为包治百病的“万能药”——但事实上,所谓的特殊物质,是神性生物的卵,它们只是寄生在人体内,通过提前透支生命力的形式,暂时更改了寄体的体内环境。   2023年11月,温德所在的沃尔德州州长病危,疑似是被温德提供的药物治愈;痊愈后,州长成为“万能药”的忠实信徒,并产生以此牟利的想法。   2024年1月,在州长的资助下,温德畅通无阻地搞定了市场监察、合法经营批准等一系列流程,正式创立万能潮汐药业集团,准备推出万能胶囊。   2024年1月29日,万能胶囊正式上市,很快就因为奇特而快速的药效风靡全球,收获无数疯狂的拥趸,价格一度炒到7000美金以上。   2024年4月3日,系统正式宣告副本开始,提示玩家我们的世界可能沦为神性生物繁衍的巢穴。   №27: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神秘事件逐渐发酵的记录,忽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28:   可能是类似于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的压抑感?   №29:   真的!补药入侵远离神秘纠葛的小世界啊!   №30:   一想到许多人吞下药物,心里期待着病痛远离,实际上却是亲手送未知生物到体内繁殖,“治愈”的尽头其实是死亡……就有点难受。   №31:   讨厌这种以榨取宿主生命价值为生存手段的寄生生物。   №32:   +1   №33:   +666   №34:   能不能不要地图炮?寄生种路过被踹了一脚……不过是一种生存方式而已,你们的种族就很高贵吗?   №35:   (看一眼楼上主页)   (*此时一只寄生藤骂骂咧咧地爬走了)   №36:   你们不要打啦,在论坛里打不死对方的.JPG   №37:   顶楼上,安静敲碗等lz更新通关流程。   ……   №54(楼主):   不好意思,整理需要一些时间。以下是副本进行中的时间线,可能要分开来发。   №55(楼主):   4月4日,据可靠消息源得知,华国官方的一名窥秘领域异能者主动以身试验,窥见了万能胶囊的本质,最先得到它们是鱼卵的信息,借此初步推断出它们导致人体异变的条件。与此同时,官方异能组织极具行动力,严令禁止万能胶囊的市场交易,呼吁集体人类共同抵制万能胶囊。   №56:   盲猜不会这么顺利。   №57:   没错。交易是能禁止的,但欲望是止不住的,肯定有人偷偷找非法渠道买卖。   №58:   毕竟对于一些病入膏肓的人,他们能怎么办呢?明知道有问题,也只能寄希望于药物的奇迹吧。   №59:   真禁了也没用,地球是一个多国家的星球,人数众多,很难彻底中断胶囊传播的。   №60(楼主):   是这样的,想要真正解决副本,只有从病根上入手。   №61:   和我想的一样!所以有勇士去敌方老巢探索吗?   №62(楼主):   4月5日,几位富豪受到邀请,参观万能潮汐总部。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位富翁当天的行为举止有些异常。后来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表示自己对参观流程的记忆十分模糊,但有数位同行者作证,他本人确实走完了参观流程,并且前往顶楼办公室,与创始人温德进行至少半个小时的谈话。   更奇怪的是……按照时间计算,这个时候温德已经死亡,只是尸体一直没有人发现。   №63:   草,走向忽然惊悚了起来。   №64:   那么,当时和他谈话的人……到底是谁?那半个小时里,又发生了什么?   №65:   本来想说,会不会是富翁故意隐瞒死亡消息,和尸体独处了半个小时?但想想又觉得,他应该没有这个动机……   №66:   举手提问,富翁是普通人吗?   №67(楼主):   富翁是没有神秘天赋的普通人,但通过多方咨询调查,lz发现一个细节——据接待富翁的人员透露,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富翁好像换了一个人……   不是指他被冒充了,而是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但待人处事的风格却突然变化,让她觉得很奇怪。   №68:   这什么夺舍啊(战术性后仰)   №69:   虽然没有具体证据,但我总觉得富翁应该是被神秘力量影响了……可能有异能者控制了他的想法和行动,通过他参观集团的契机,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70:   这很合理。   №71:   想想也是,其余无关人员不请自来,一定会打草惊蛇,但早早受到邀请的金主不太容易遭到关注和怀疑。   №72(楼主):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可惜时间隔了几天,那位神秘异能者的手段又很隐蔽,无法再从富翁身上检测出能量波动了。   №73:   直接冲去人家老巢,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有所倚仗有恃无恐。   №74:   如果,真的是有神秘力量影响富翁的话……那会是什么领域呢?   №75:   阴影领域?记得【阴影】很擅长通过影子反过来控制本体。   №76:   也可能是【谎言】,用语言达到短时间内精神控制的目的。   №77:   嘶……只有我想提名【命运】吗?曾遇到过命运领域的异能者,能够交换双方身上的因果,实现伤害转移。   №78:   ls挺有想法的,正好第三维度似乎是命运那位的地盘……   №79:   等一下,之前那个神子同学的帖子……那个楼主是哪个世界的?   №80:   飞快去看了一下,我靠,原来是同一个世界。   №81:   ……   №82:   !   №83:   大家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好安静,我还以为我们永远都有话说(滑稽)   №84:   没什么,只是被震撼到了……前有蛾神,内有真神子嗣,后有大型副本,地球真是藏龙卧虎啊。   №85:   风水宝地(x)   №86:   这样联系起来的话,说不定富翁还真是被动了手脚,而之所以无人察觉,是因为他的“问题”隐藏在命运层面上。   №87(楼主):   我托朋友查了万能潮汐的内部监控,发现富翁在电梯里的时候,忽然看向旁边的内嵌镜子,像是在和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人对话。   就这么几秒的明显异常,等他走出电梯,整个人的微表情就和之前不同了。   №88:   还有对话啊……这么说来,改变富翁命运的存在,和真正“附身”他的人可能不是同一个?   №89:   那看来冒牌富翁敢直入敌营,应该是背靠大人物,有恃无恐了。   №90:   真羡慕啊!能不能天赐我一个靠山??   №91:   ls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笑)   №92:   lz也好厉害啊,抽丝剥茧,简直是天选侦探。   №93:   真的厉害,虽然我们现在看到的内容不算特别多,但lz做的可是全球范围从零调查,处理的信息量简直海量。   (随口一问无意冒犯,lz是不是真理领域的?)   №94(楼主):   回楼上,是的。   №95:   那就不奇怪了()   №96(楼主):   关于电梯里与“富翁”对话的幕后者,我也有些发现。   放大监控画面,慢速播放十几遍后,我猜测他下意识做出的口型是“预言家”。   №97:   原来是预言家,我释然地笑了。   №98:   不出所料,果然是命运领域啊……   №99:   想想也有点毛骨悚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代你,用你的名字、你的身体、你的资源,自然而然地与周围人对话,而没有人能指出破绽,最多觉得你性情大变……   №100:   这就是命运领域,看似辅助,实则诡异(大拇指)   №101:   辅助系才是最恐怖的(x)   №102(楼主):   直到这里,线索中断,我的调查一度陷入僵局。后来在朋友的提醒下,我觉得事件一定绕不开温德的故乡——也是神性生物最初降临的地方,所以就前往那个海滨小镇散心,顺便打听消息。   也是在那里,我找到了后续的线索。   №103:   哪怕不提大型副本全员通关的含金量,这个帖子也足够精彩了,lz真整得和解谜游戏一样,一环扣一环……   №104:   不会是编的吧?   №105:   楼上弱智吧?涉及明确的地点和副本信息,要是编造的,那很快就会被查出来,lz根本没有必要撒一个能被轻易戳破的谎言。   №106:   编编编,有些人看什么都是编的,但谁会拿自己的原生世界随便编写末日级副本啊?我看你爹也像编的。   №107:   怎么又吵起来了?不专心等lz连载的战斗党,能不能另外开帖去撕?   №108:   赞成楼上!   №109:   静静等待楼主临幸ing   №110(楼主):   在海滨小镇,我得知在副本期间,曾有一个外来者询问过温德的信息,但那不是什么神秘的调查人员,而仅仅是一个流浪汉……甚至是一个躲避通缉的人渣流浪汉。   不过有富翁的异常在前,我很快想到,会不会这也是一次“附身调查”?毕竟流浪汉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巧合了。   №111(楼主):   顺着这条线索,我四处打听那个外来流浪汉,从一个当地人的口中知道,他曾经遇到流浪汉,为他指引了万能潮汐捕捞船停靠的方位。   在当地人的回忆中,他当时接下了流浪汉递出的一支烟,接着就莫名其妙地说出了原本绝对不可能透露的信息,就像着了魔一样——隐瞒药业公司相关的信息,是小镇居民的共识,所以在他清醒过来后,立即就怕别人发现他的“泄密”,并且害怕承担巨额赔偿,一直惶惶不安。   直到副本结束、公司倒台,他才敢说出那段经历……据说,他因此下定决心要戒烟了。   №112 明天对我好一点:   捕捞船……我记得前几天有看到新闻,是不是收缴了药业公司名下的所有设施、财物,包括一艘重金打造的捕捞船?   №113:   楼上也是知情人?快点细嗦!   №114 明天对我好一点:   好像说在船舱内部,搜查人员发现了一具人类的骸骨,都只剩下骨头了,提取DNA发现是一个逃亡多年的通缉犯。   №115:   所以,在预言家的引导下,冒牌富翁超级降级成冒牌通缉犯,深入捕捞船船舱……但他怎么死了?   №116:   船里一定有东西。   №117(楼主):   没错,我去的时候,捕捞船已经不在原地了。但那里的鱼腥味比周围更重,而且我仍然能隐隐感觉到,一种本能的不适感……那里或许曾经停留过,一个大型的精神污染源头。   №118:   是那个神性生物吧,祂选择在船舱里繁衍,产卵,再经由药业集团播撒子嗣……   №119:   好家伙,这波是#冒牌流浪汉也能拯救世界吗#   №120:   笑死了,还有#预言家的千层套路#   №121(楼主):   总之我猜测,在“流浪汉”探路、明确小Boss的定位后,大概率是预言家出手,约在4月5日傍晚左右解决掉了祂。   其余异能者没有那个实力,就算能杀死神性生物,也不可能做到无声无息,乃至周围居民没有感到任何异样。   №122:   确实。杀死一头大象不难,但在杀死大象的同时不惊扰尘埃,这却很难。   №123:   等一下……怎么这还是小Boss?根据前面的情报,祂不是副本的根源吗?   №124:   ls还是太天真了。你猜为什么一个神性生物,会带着重伤降临,蜗居在一艘狭小的轮船里不断繁衍?   №125:   ……为了生存?延续族群?   №126:   是啊,而能让神性生物逃窜的,一定是更恐怖的危机,真神层面的矛盾——再联想一下,最近哪位神灵出事了?   №127:   是潮汐之母陨落了吧,我家附近的海妖已经哭丧三天了,让人精神衰弱……   №128(楼主):   接着,是温德先生死前的一段录像曝光,以各个城市最高处的广告屏幕为平台,向所有人警告万能胶囊的危险性,使许多人远离神性生物的寄生。   大概当晚,所有服用过万能胶囊的人爆发出群体暴动。第一次,那些鱼卵在人类世界中感受到了威胁,迫不及待想逃往海洋,逃往更远处……但它们没有机会了,因为副本内所有异能者都会合力阻止它们成熟,这正是来自它们视作容器的人类的反抗。   №129:   最后一句话,莫名燃起来了!   №130:   好好好,虽然我不是第二宇宙的,但希望以后就这么宣传我们人类种(狗头叼玫瑰.JPG)   №131:   哎,那个创始人也挺艰难的,不断在与异化的自己对抗……   №132:   可就是他把神性生物引进社会的啊。   №133:   这个问题,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吧。在我看来,如果不是他,也会有别人,甚至灾难来得更快。   №134:   没记错的话,地球应该接入游乐场没两年?如果早些年爆发这个副本,那会儿异能组织还没现在完善,岂不是集体gg了。   №135(楼主):   对于创始人的评价,地球人也众说纷纭,大家都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本帖只做陈述,不做评价。   №136:   赞同,没办法争一个高低对错。   №137:   可以可以,避免争议。   №138(楼主):   换一个话题吧!在搜查各地传闻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遍布全球各地的很多服药者及其家属,都自称当晚看见了“天使”,他们全部无法形容“天使”的面容,却能不约而同地说出祂有一头如阳光般的金发……   №139:   其实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天使”也可能只是集体幻觉。   №140:   但是各地的人都有印象的话,又有点真实性了……有没有可能,“印象模糊”也是神秘力量的作用之一?   №141:   如果“天使”真的存在,一定不是普通异能者了,大概率中高阶及以上,不然无法在一夜之间同时出现在全球各地……哪怕是空间系异能者也不行,会累死的!   №142:   而且给人的印象这么美好,大概率是气质柔和圣洁的类型?   №143:   首先排除厄命女巫()   №144:   其次排除预言家()   №145:   嗯?为什么?预言家的外形还是很漂亮神圣的吧,毕竟以前也是族群的大祭司呢。   №146:   楼上是鱼的记忆(笑哭)都说了金发啊,预言家白发;另外是预言家那张嘴,一开口冷笑就不会有人误认他为天使了。   №147:   这倒是。   №148:   lss你的发言我喜欢,晚上睡觉记得睁着眼睛放哨,小心被男鬼索命(x)   №149:   咳咳,说回正题,我记得传说里,命运使徒殿下就是一位让人记不住相貌的吟游诗人?   №150:   应该是布莱斯殿下,“孩童、流浪者与吟诗人的庇护者”啊……布门!   №151:   布门永存(祈祷)   №152(楼主):   另外,还有许多服药者表示,在出院后仍然常常心悸、噩梦不止,大概是鱼卵寄生的后遗症,不过在他们梦见一位特殊存在走进梦境后,就再也没做过噩梦了,整个人轻松许多。   但关于这位存在的外形……呃,有点复杂。   №153:   能在全球范围内消除神性污染,应该也位阶不低了。   №154:   “长相比较复杂”,这是什么意思?好抽象的描述。   №155:   不会是那位存在的长相,是字面意思上的抽象吧?确实有挺多高阶者,都有点奇奇怪怪的(比划)   №156(楼主):   我采访了数百位服药者,在一部分人的描述里,他们看见了一具裹着陈旧布料、仿佛被尸油浸染的无面尸体;但也有人声称,他们梦见的是一抹飘逸的白布,布料上画着缤纷斑斓的颜料。   所以让人难以确定对方的长相。   №157:   前一个有点惊悚,后一个有点可爱哈哈哈   №158:   难道是吓到人之后痛改前非,特意换装了?   №159:   不可能吧,哪有高位者会在意普通人的评价的。   №160:   总之是奇迹幽灵环游世界~   №161:   我也有听说这个幽灵,已经有人猜测它是神灵的使者之一,是继“金发天使”之后,“提灯的天使”了。   №162:   以提灯为代称,是因为它照亮了噩梦、驱散神性污染吗?   №163:   还挺贴切的。   №164:   哎,你们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预言家负责调查,找出神性生物的老巢;   ——命运使徒负责庇护混乱中的人群;   ——还有这个提灯幽灵,负责驱散污染……   №165:   这一条龙服务,说他们没有统一的商议和领导,那我是不信的。   №166:   嗯……该不会是那个组织在行动吧?   №167:   有点像,毕竟是调侃中“准入门槛为七阶以上”的高级组织(笑)   №168:   ?你们在说什么?求求了能不能不要谜语人。   №169:   是说“十日谈”吧,疑似由命运领域高阶异能者为主力的隐秘组织,具体情况可考古这个帖子:   #【闲聊】失踪人口回归,背后竟与神秘组织有关……#   №170:   天呐,这群凶残的存在凑一块儿,是想弑神吗?谁能领导这几位啊?   №171:   能领导命运高位者的,说不定是命运真神呢(笑)   №172:   那更凶残了()   №173:   能有这么多高阶大佬同时出手,地球有点实力在的。   №174:   欢迎来到地球——这里是蛾神死过、命运神降过、海洋神性生物降临过、十日谈来过、神子定居过的地方。   №175:   谢谢欢迎,这下彻底不敢来了。   №176:   再复读一遍——们地球真是藏龙卧虎啊!!   №177:   诶诶诶,所以没人继续讨论潮汐之母的陨落吗?到底和这个副本有什么具体联系啊?   №178:   回ls,讨论这种等级的隐秘,一个不好我们整栋楼都要被污染暴毙,你勇的话就努力升级,爬去禁区讨论(肌肉)   №179:   整栋楼爬完,还是深有感触的,终于明白lz一楼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除了高位者的帮助,许许多多没那么厉害的普通人、异能者,也在灾难面前,歇斯底里地发出自己的呐喊……哪怕可能声音微弱,没什么人能听见。   №180(楼主):   这也是我开帖记录的意义(笑)   ——历史听得见。 第203章   >>诸神游乐场>>禁区>>秘辛   等级限制:游玩者限行   【理讨】从B级大型现实副本看海洋母亲的死因, 看懂的进   №0(楼主):   从隔壁闲聊区记录帖过来的朋友们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副本介绍里的“母亲”,居然指的是一位真神, 而“则为之计深远”,是指祂在陨落前挑选了合适的地方,让子嗣族群有繁衍、逃亡的空间……虽然给的信息过于隐晦,但不得不说,系统这波果然是谜底就在谜面上,佩服佩服。   此帖用于李涛潮汐的死因, 以及其死亡背后代表的神秘世界势力变动,lz会删除过激言论,不推荐有强烈极端信仰者进入。   №1:   副本介绍我也看懂了, 但我有个疑问, 第三维度怎么看也不是“合适的地方”吧?   №2:   是啊, 潮汐把最后的眷族放到银白天灾时刻关注的世界,这和主动把命门送到敌人手中、把婴儿寄放到猛兽嘴里有什么区别?   №3:   可能……巨蛇的胃里以及冥土之下, 这也算是一种安全(x)   №4:   草, 既然已经死了,那就不用再担心死亡了, 是吧(笑)   №5:   我悟了, 潮汐之母竟然也是一位冷幽默大师!   №6:   哈哈, 用生命贯彻的吗,那很幽默了。   №7:   潮汐之母:你们看我笑了没?孩子们, 这并不好笑!   №8 塞壬海:   你们这群***的亵渎之徒,我*神灵会诅咒你们!   [系统提示:该楼层已被楼主删除]   №9:   就算提前预警了, 果然还是有亡神的信徒进来自虐呢()   №10:   看id是海洋种,它们的母神都没了, 就让让它们吧(笑)   №11 让我窥视一下怎么了:   嗯?所以还没人正经讨论吗?那我第一个!   我觉得这都不需要分析,显然是命运那位的毒手啊,据说潮汐之母最初的重创衰落,好像就和命运有关;而海潮圣子一族曾持有一件金色眼球状的命运领域圣物,后来随着族群四散而不知所踪……现在想来,那颗眼球说不定就是来自于真神身上的。   №12:   嘶,眼球被挖下来了,好痛!   №13:   所以两位是积怨已久?   №14:   好奇怪呀。按理来说,神战的波及范围应该很大,怎么我印象中没有任何关于潮汐与命运缠斗的记录?   №15:   不记得+1   №16:   我也想问呢,祂们有过联系吗?我怎么觉得祂们就像是鱼和自行车,八竿子打不着?   №17:   可能神灵之间的斗争层次过高,较为隐晦,我们没有渠道知道?   №18:   研习神秘史的学徒都知道,你所见的未必为真,而是神灵选择下的历史。   №19:   感叹11L大佬应该是有点实力和神脉的,连海潮圣子曾有的圣物都如数家珍……   №20 让我窥视一下怎么了:   大佬不敢当,不过是活得久了,看得多了,自然有些积淀。   №21:   好像逐渐明白大佬id的含义了()   №22:   不愧是窥秘领域的存在,只要活得够久,个个都是行走的海量信息库。   №23(楼主):   说回正题,我负责计票——目前命运获票,还有其它猜测吗?   №24:   神灵间不可调和的争端,多数与领域相关吧?怎么都不猜风系、火系等领域的神灵?   №25:   从利益角度出发,以上提出的两位确实嫌疑最大(思考)   №26:   我觉得风姥可能性不大,祂老神家已经隐居清修很久了,连带着祂的教团都很与世无争。   №27:   火系真神也不可能。   №28:   +1,太阳的暴君如若宸驾出巡,所过之处必然万物焚尽、世界蒸腾,不会让潮汐陨落得无声无息。   №29:   ……所以说了半天,还有谁?   №30:   哇塞,大家凑一起做排除法,发现居然没有神有杀潮汐的动机耶!   №28:   我们坛友真是太有智慧了!   №29:   (扶额苦笑)   №30:   呃,我朋友是谎言的信徒,而众所周知,流言家冕下酷爱与信徒聊天……我朋友说,她之前聆听到流言家神谕,其中有提及祂想要杀死一位自然相关领域的神灵……   №31:   这是,凶手の杀神预告?   №32:   问题是,流言家的话,谁敢信啊?   №33:   还记得之前有个谎言信徒,被神骗走了身上仅有的13枚金币,连回家路费都要在论坛众筹……   №34:   默(蜡烛)   №35:   那很缺德了……严重怀疑祂喜欢闲聊,是享受与座下众多骗子的高端局对战。   №36:   总之流言家的话,随便听听就行了,别信!   №37:   而且yysy,论破坏力和战斗力,谎言领域还是压不过海洋领域的吧?   №38 v我5000积分:   可恶,别小看我们谎言领域啊!   №39:   #被骗子杀死的可能性很小,但不一定为零#   №40(楼主):   继续计票,目前的弑神之神可能为——命运,流言家。   №41:   其实我真觉得,流言家可能性挺大的,因为祂似乎具有更换“外壳躯体”的特性;反观命运,祂动机不大啊。   №42:   我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命运】和【海洋】,这俩权柄能兼容?   №43:   不好,想象了一下,如果命运冕下掌控海洋,那所有生物都会渐渐蜕变成海洋生物的吧……   №44:   命运的鱼塘跨越九大维度,你我都是塘里一条鱼(悲)   №45:   这下是真的make 海洋种 great again了(大拇指)   №46:   emmm……有没有一种可能,一般神灵确实只会为权柄死斗,但命运不是一般神灵呢?   №47:   对哦,祂是不是对人类挺感兴趣来着?还随机挑选幸运玩家,用网名聊天。   №48:   难道是在种族的归属方面,两位神灵起了冲突?   №49:   等一下,lss的说法别太好笑!“叙事者”是网名吗?!   №50:   哈哈哈哈怎么不算呢?   №51:   绝大多数玩家都猜到祂真实身份的网名……好吧,比实名制上网好一点,但不多。   №52:   你们格局小了,“叙事者”的代称难道是为了隐藏真实身份吗?怎么可能!你们几斤几两啊,能让神灵在你们面前蓄意隐瞒?   №53:   我懂了,这个名号的真实意图,莫非是在提示玩家“不要点破我的身份,陪我玩得尽兴”?   №54:   嗯?命运有这么乐子神吗?   №55:   呵呵呵,你看看祂对众多神性生物的迫害,祂不要太会找乐子了好吗?   №56:   呜呜呜呜说到这个,我就想起了我的灾厄告死鸟朋友,它灭族得好惨啊——   №57:   同情,ls好像破防下播了。   №58 盲生的华点:   嘶,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敢说……   №59:   不想说就别开麦,想说就别吞吞吐吐的(笑)   №60:   58L放心开口,出事你自己背()   №61 盲生的华点:   实在憋不住直说了,我考古“叙事者”早期的行为,怎么总觉得有点像那种爱玩的幼崽?   №62:   啊?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63:   笑出声了,第一次看到有人说命运像幼崽。   №64:   插个话,我是记录者,以前观察过几次,确实是有点像的,但我也一直不敢说……   №65:   哦,这个啊,很久以前就有帖子讨论过了,我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应该是命运的神子吧。   毕竟隔着手机做媒介,谁能说得清用“叙事者”名号出现的,自始至终只有同一位存在呢?   №66:   好合理啊!这么一想,手机是不是也是神子久居的星球的科技产物?   №67:   怪不得命运冕下看着冷漠残酷,却能走在科技前沿,达成首位用手机发神谕(?)的成就,原来是被孩子带的啊。   №68:   儿子哭着闹着想玩你手机,还用你名号网聊,你给不给?你死都要给!   №69:   命运神子:我哪里哭着闹着了?   №70:   乐,神子满分作文《我的真神父亲》   №71(楼主):   我只是潜水一小会儿,怎么又歪楼了?   №72:   也不算彻底的歪楼吧……我们算是在讨论,如果是命运出手杀死潮汐,祂的可能动机(x)   №73:   楼上的语气似乎透着心虚呢~   №74(楼主):   o.O真的假的?那你们的讨论结果是?   №75:   为了从邪恶的海洋种手里庇护人类!   №76:   为了维护子嗣从小成长的星球!   №77:   为了……总之命运想杀就杀了,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78:   能说吗,感觉77L是最符合神设的一集()   №79:   噗,前面几层绞尽脑汁编理由的样子好好笑。   №80:   只有我觉得恐怖吗?命运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祂的食欲和杀意没有尽头吗?祂想吞并几个领域?   ……我有无穷无尽的危机感。   №81:   看出楼上真的很焦虑了。   №82:   我们楼还好,大家都是乐子生物,隔壁有坚实宗教信仰的帖子下面已经哀鸿遍野了。   №83:   也能理解,不少种族是把信仰当作唯一精神支柱的,如果信仰的神灵崩塌,那就和天塌了没有区别……它们都不敢想象,要是某天刀也落到自己身上……   №84:   命运那位以无穷符号为标志,或许祂也正是一条无限延伸的吞噬万物之蛇。   №85:   噫,气质一下子反派起来了!   №86:   不过认真地说,我一直觉得祂身上有种描述不出来的……愤怒?就像是那些从秩序崩坏的末日世界走出来的玩家一样,灵魂深处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仇恨与愤怒的火。   包括祂对神性生物的残酷,有时候也让我联想到一个词——“审判”。   №87:   可是,祂在愤怒什么呢?   №88:   不知道……难道和祂的原生种族有关?   №89:   啊,祂居然不是天生巨蛇吗?   №90:   应该不是吧,听说祂也是从底层晋升上来的……不过,怎么好像没人提及祂的原生种族?   №91:   以祂对第三维度的庇护程度,祂应该是出身于那里吧。   №92:   难道就是地球?那神子在地球成长也很好理解,那里正是神的自留地、最初的故乡。   №93:   怎么可能?不算在游乐场搏杀的岁月,命运成神都有点年头了,可地球只是一个刚刚连通游乐场的小世界啊。   №94:   村子终于通网了.JPG   №95:   哎,搞不懂。   №96:   神灵的事情,要是真让我们完全弄懂了,那我们也非死即疯(笑)   №97:   总之潮汐陨落,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我的世界发展缓慢,就是因为海洋常年被海雾和风暴笼罩,横行的海洋种禁止其余生命在海上通行……现在,风暴终于消散了。   №98:   海洋种也算是一代霸主,现在失去真神庇护,它们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99:   叮咚,位面版本更新——更改了“海洋种势力过强”的bug(狗头)   №100(楼主):   不知道下个版本,会是哪个种族占据优势呢?岩生种?真菌种?寄生种?   不如以后再开个帖子讨论吧。   №101:   说不定是命运庇护的人类呢?(笑)   №102:   人类种先天条件不好吧,没有岩生种悠长的寿命,没有真菌种异常的生命力和繁殖速度,也不像是信息类生物,能直接观察到能量的波动。   №103:   那可不一定,人类种数量很多,而且适应能力、学习能力很强,九大维度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104:   这么说来……是不是即将进入人类种漫游各维度的时代了?   №105:   把谜题交给时间来解答吧! 第204章   心灵之影驱散最后一个噩梦的时候, 易逢初也终于完成了群聊频道的调试,正式颁布神谕。   比起教会频道的一连串【赞美命运】接龙,十日谈的小频道就显得随意很多, 其中心灵之影最为活跃。   ——【十日谈频道】——   【心灵之影】:%&#^×……   【心灵之影】:哇,好神奇,好厉害!真的心里想什么,就可以直接发出来了!   【厄琉斯】:不要随意刷屏哦~   【心灵之影】:啊,是,厄琉斯大人!   【灾异】:确实很方便, 如果用于教团组建,那效率比念诵尊名联系要高很多,天才般的想法。   【布莱斯】:嗯, 其实我主的教会已经投入使用这样的“心灵频道”了, 赞美命运。   【乌苏尔】:布莱斯你是离了最后四个字, 不提你老师,就不会说话吗?   【布莱斯】:是呢, 已经习惯把赞颂我主当作语气助词了。   【布莱斯】:如果你羡慕我与老师的联系, 也可以直接呼唤祂,相信老师不会介意的^^   【乌苏尔】:谁要赞美祂?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值得我由衷赞美崇拜的家伙。   【布莱斯】:哦, 这样啊^^   【布莱斯】:对了, 乌苏尔, 你在地球帮助过的那个寂静领域的小朋友,拜托我向你道谢。   【乌苏尔】:无聊的消息。   【乌苏尔】:我的行动无关乎任何人的感激或期待, 只是随心而动,顺手而已。   【布莱斯】:是吗?可他很喜欢、很信任你。   【乌苏尔】:……   【乌苏尔】:你为什么一定要在频道里说这个?无聊!   【乌苏尔】:下线了。   【心灵之影】:咦, 看见乌苏尔大人急匆匆地离开据点了,是忽然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吗?   【厄尔诺斯】:呃, 预言家先生……最后是生气了?   【布莱斯】:可能只是不适应直白的表达方式吧。唯有我们吟诗人,习惯于把一切激烈的情感诉诸诗行、音乐与吟唱。   【心灵之影】:“不适应直白的表达方式”,我知道,我最近新学了!这是害羞的意思!   【厄尔诺斯】:……影还是先闭上嘴吧。   【心灵之影】:噢。   【心灵之影】:所以,我在人类的噩梦里看见了布莱斯殿下的虚影,像是一位面容模糊、头顶光环、羽翼宽大的天使,这个有不能继续讲吗?   【厄尔诺斯】:啊,这个请务必描述给我,可以作为新教堂壁画的素材。   【厄尔诺斯】:为了保证描述的详细性,影直接念尊名和我对话吧。   【心灵之影】:好!   【厄琉斯】:呵呵,你们聊得高兴吗?把乌苏尔赶跑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观测万界命运星辰的波动了!   【厄琉斯】:@布莱斯,快来帮我处理工作。   【布莱斯】:嗯……我听到老师在呼唤我了,有什么事下次再议。   【厄琉斯】:……   【灾异】:咳咳,恰好我有时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您分忧……这也是赎罪的一部分。   【厄琉斯】:那太好了,我在会议室等你。   发出这条讯息,女巫的嘴角悄悄勾起一抹得逞的微笑,又很快隐没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   现在的布莱斯,本质上也是分身,当然不可能像正常使徒那样,需要随叫随到、侍奉神灵;   所以乌苏尔的罢工、布莱斯的推辞,实际上都是小蛇们商量好的结果——演一出戏,激发其余成员的打工热情。   嗯,这次留下来值班的是她,下次就轮到乌苏尔了……   厄琉斯愉快地想。   灾异曾是生命之树的使徒又怎样?   到了命运的掌控之中,都来帮祂打工!   ……   另一边,地球上。   假期结束,孟司游再度回到异管局上班。   由于这次现实副本范围极大,异能者们需要做的扫尾工作是巨大的,包括但不限于外出巡逻、监测各地力量波动、梳理情报写报告……   一天工作结束,孟司游的眼神都变得涣散了。   “晚饭点到了,大家休息一下吧。”   队长江宥拆开外卖袋子,取出一杯杯咖啡放到队员们面前,鼓励道:“最近一周确实很忙,所以会有加薪补贴,年假也会适当延长,希望大家一起挺过去。”   队员们有气无力地回应,接着三三两两地结伴前往机关食堂,办公室里只剩下江宥和孟司游两人。   “不去吃饭吗?”   孟司游揉了揉太阳穴:“有点头疼,也不饿,等晚上加班结束再吃。”   江宥这几天没有用布蒙住眼睛,虹膜是较浅的琥珀色,看起来有几分锐利。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孟司游一会儿,忽然问:“你今天时不时走神,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事?”   似乎被戳中了心事,孟司游猛地直起腰,看向对方。   “我提起这个,也不是强迫你一定要给出什么解释,”江宥笑了笑,“只是,如果你有一些疑问不知道该如何寻求答案,或许可以咨询我。”   “虽然我的能力,没有你接触过的某些存在那么强,但多多少少有些命运领域特有的强直觉,不是么?”   “……谢谢,队长。”   孟司游犹豫片刻,斟酌道,“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是我朋友的家庭问题——如果他的长辈,既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溺爱和纵容,又疑似可能会利用他身上的价值,对他造成伤害……你觉得我应该委婉和他沟通,暗示他有所警惕吗?”   “我先确定一下,你这个朋友,不是你自己吧?”江宥谨慎发问。   凝噎一下,孟司游强调:“不是,当然不是!”   如果是,那也太恐怖了——他还是想当纯种人类的!   “那就好,”江宥思索着回答:“在我看来,每个家庭都有独特的状况,我们很难看清别人的家务事。”   孟司游无奈地笑了一下:“是的,这件事其实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我朋友的家庭情况实在特殊……让我忍不住多想一点。”   沉默许久,江宥的眼神变得狐疑起来:“你说的朋友,是不是那位易先生?”   孟司游正想再掩饰一下,就见江宥随手抛了一枚硬币,随后露出微笑:“正面——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   这群命运领域异能者,真是作弊!作弊!   孟司游木着脸,心底呐喊。   “如果是那位的话,情况确实复杂,我也不建议你深究。”   江宥悠悠地收起硬币,耸耸肩,“况且,爱与利用并不冲突。许多感情萌发的根基,也是互为‘有价值的人’——而在更具兽性、更依赖本能行事的神性生物身上,这种矛盾的特质就更明显。”   “神性生物就是这样啊。祂们可能产生偏爱,可能赐下眷顾,也随时可能收回祂赐予的一切权力……乃至于生命。”   “祂们不会为感情蒙蔽,唯有力量才是永恒不变的,这就是神秘世界最简单最基础的法则。”   事实上,很多时候子嗣就是神灵的近臣。   只是他们比其余“臣子”更有价值,更加忠诚,也更值得神灵的偏爱。   办公室安静半晌。   孟司游又开口:“那这种‘价值’,能让祂们包容子嗣的不敬吗?会让祂们反过来期待子嗣的关注吗?”   “啊?”   江宥愣住了,表情微妙地说:“这倒是闻所未闻的状况……”   “因为刻在子嗣血脉内的本能,根本不会让他们产生不敬或背叛的念头,而神灵的威严也不容许侵犯。直接表现出不敬,那更是……”纯粹的找死行为。   “队长也觉得很奇怪吧?”   孟司游如此纠结这个问题,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热衷于八卦、插手别人的家事。   ——而是叙事者对易逢初的态度,实在是太违反常理了。   有一句话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禁担心,现在每一份加注在易逢初和这个世界上的恩赐,未来都会化为锋利的刀刃,反过来磨血磨肉,刀刀致命。   江宥皱起眉,突然提出:“有没有一种可能性,‘你朋友’和‘他长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缘关系?”   “其实我之前就奇怪,为什么他在人类社会里,有一个普通人母亲呢?神灵真的会允许自己的亲子,呼唤一个毫无关系的凡人为‘母亲’吗?”   孟司游微微一愣。   接受神子这个设定太久了,他险些忘记,其实这也只是人们的推测。   而事实真是这样吗?   他越想越头疼,没能想出什么新想法,倒是先把自己给想饿了。   于是在江宥的劝说下,孟司游起身前往食堂用餐。   江宥静静目送他远去,指尖在桌面上勾画,喃喃自语:   “难道他其实是……神的情感、人性和心脏?”   神灵不会纵容旁人的冒犯。   但如果——   那是祂的半身、分割出来的权能、割舍不下的人性呢?   祂们亲密无间,因为本就出自一体,正如云与湖中的倒影;   唯有祂们彼此,能够分享在神座上的无穷岁月。 第205章   冬季沉凝而肃穆的色彩逐渐消退, 春日的画笔落下,一点点填满整个世界的空白。   易逢初所在的宗教与哲学学院下达通知,即将与隔壁两个学院共同举办一次跨院晚会, 需要各班组织准备几个节目。   “可是,”在课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易逢初沉吟片刻,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们院一共也没多少人。”   宣传委员苦笑着抱怨:“就是因为这个,我们班级可能要全员参与……真是的, 为什么大学还要搞这种活动啊?”   班级内部商议过后,打算排演一场舞台剧。   舞台剧改编自西方中世纪的一则黑暗爱情故事,讲述的是一对有情人无法受到家族的认可和祝福, 约定好在午夜私奔, 逃离世俗的束缚。可当主人公来到约定的地点, 却只看到幽深的丛林、树叶的魅影,看不见她的情人的影子。   主人公在丛林中无望地独行, 期间遇到会说话的野玫瑰、邪恶神秘的巫师、正直善良的骑士, 经历过磨难、帮助与欺骗,最终抵达一颗异常粗壮的樱桃树下。   树根处的土壤有些濡湿, 散发出腥甜的血腥味——树根下, 埋葬着主人公情人的头颅。   得知情人已经被处死, 主人公悲痛欲绝,捧着爱人的头颅一直、一直往幽林深处走去, 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眼前。   有人说,她在林地深处变成了一只飞蛾, 从此栖息在那颗樱桃树下。   爱人分解为树林,她便化作林中飞蛾, 永生与爱共舞。   在现今的文学赏析课程里,这个故事也常常被解析成对中世纪森严戒律的控诉、对社会集体剥夺个人自由的隐喻。   “除了演员,我们还需要导演、后勤、灯光音效师……”   宣传委员扳着手指,逐一细数,接着谨慎地询问易逢初的意见,“小易的话,要不要负责念一部分旁白?这个活儿轻松一些。”   自从蜂蟻村事件后,班级同学就保持着对易逢初的隐秘的好奇,还有说不出的感激,现在也下意识把轻松的工作分给易逢初。   据同学们的观察,易逢初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不像是会喜欢被迫站在聚光灯下,朝着台下观众表演的类型。   毕竟是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怎么能让人家被迫营业呢?   但易逢初只是略一思索,就拒绝了。   想想这场舞台剧包含的要素吧:   台下数位观众的观赏与见证;   台上盛装打扮、面画油彩的演员;   仿真的情景、对话、道具;   以及最重要的——命运之神亲口念诵、宣读的人物命运。   这简直是一场规格极高的神秘仪式!   而在神秘力量的扰动之下,就没有人能够保证,剧本里叙写的故事仅仅是一篇“故事”了。   或许在未来某天,它就会在现实世界上演,成为现实。   “那……扮演故事结尾出现的绅士怎么样?”   宣传委员把剧本翻得哗哗作响,停在最后一页:“这个角色的戏份和台词都很少,算是用作收尾点题的工具性人物。”   “他是一位偶然路过丛林的绅士,从周围居民口中听说了两位主人公之间的悲剧故事,感慨万千,最后在樱桃树前仿写一份判决书,为主人公们正名。”   这样的角色听起来,不会带来某些神秘方面的影响。   易逢初无意让同学为难,爽快地答应了。   几天后,学校礼堂中。   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前,学生们穿上西欧复古风格的表演服,登台排练。   表演服装部分是统一租借的,部分则是学生自带的。   例如易逢初穿的,就是过年时母亲兴致勃勃从国外寄回来的欧式套装。   易眉山长期周游世界,时不时寄过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太多了,有些服饰的风格不太日常,易逢初就一直拿来压箱底……没想到,倒是能在特殊的场合派上用场。   这是一整套白衬衣、马甲、短斗篷、马裤和短靴,衣物都是纯手工缝制的,剪裁精良。   这种服饰很考验穿衣者的气质,但易逢初穿上正合身,毫无违和感,仿佛油画里出身良好的乡绅走出了画框。   一场戏剧临近尾声,易逢初终于走到台前。   他手握一根后勤同学租来的手杖,迈步间斗篷轻晃,杖尖有规律地轻点地面,轻响掷地,如同一圈圈在安静舞台上荡漾开来的涟漪,莫名地让所有旁观者屏息倾听。   易逢初扮演的绅士面朝台下,代法律与神灵宣读判决书,宣判主人公自由无罪。   孟司游从侧门溜进来,恰好目睹易逢初的表演——   熟悉的斗篷和手杖装扮,瞬间令孟司游回想起某位降临在副本中的神灵,吓得心脏骤停。   他险些以为,叙事者再度神降了!   但好在下一秒,孟司游就对上易逢初黝黑沉静的眼瞳……那是属于人类的眼睛,其中闪烁着年轻的、具有人性的光彩,而不是叙事者那双冰冷的蛇眼。   孟司游立即松了一口气,肌肉紧绷的肩膀塌下来,解除戒备状态。   他确信,虽然易逢初口中的台词没有丝毫停顿,但神性生物的敏锐感知力必然已经看到了他。   于是,孟司游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一边等待这轮排练结束,一边默默观察来来往往的学生。   “你来A大做什么?”等到中场休息,易逢初就坐到孟司游身旁的位置,好奇地问道,“异管局决定送你来大学进修了?”   由于诸神游乐场的打扰,学历仅停留在高中毕业的孟司游,闻言露出尴尬的笑容。   ……可恶,怎么他一个纯种人类,在社会上的学历还没有神性生物高?   凝噎一下,孟司游反问:“你居然没有预见我的到来吗?”   “如果什么都提前知道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易逢初漫不经心地转动手杖,“难道你看电影的时候,喜欢被剧透吗?”   “也是。”   孟司游点点头,姿态更放松了一些。   这样的对话,能更加鲜明地提醒孟司游,易逢初与他那位可怕的父亲的不同:   后者惯于在幕后掌控一切,无形的帷幕遮挡住凡人对祂的窥视,没有人能揣测出祂的所思所想,只能满怀敬畏地见证历史,见证祂令一位又一位高位存在陨落;   而前者……   是曾经同窗的同学啊。   在孟司游看来,这一点拥有某种与神秘世界无关的意义。   无论易逢初是否具有非人的神性面,无论他是否掌握继承自父神的威能,他始终和许许多多凡人之子有一段重合的人生轨迹——这就足以让孟司游,把易逢初和其余神性生物区别开来。   随意摆摆手,孟司游切入主题,解释来意:“局里收到报案,A大范围内疑似有异常事件发生,正好我在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   易逢初陷入思索:“大概是什么样的异常?”   “像是那种经典的校园怪谈,有人在互联网上发帖,声称在午夜听见耳旁有低语声,但他迷迷糊糊中以为是隔壁的同学在说话,就睡过去了,第二天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他住走廊尽头的宿舍,根本不存在‘隔壁宿舍’;”   “还有人说,自己在路上和某位同学偶遇,还正常打了招呼,结果后来网上联系才知道,那位同学请病假了,这几天根本不在学校……”   这类怪谈传说很常见,每个大学都有,真假难辨,一般很难惊动异管局行动。   “既然你来这里了,应该是倾向于相信这些传说的真实性?”易逢初若有所思道。   “因为这些传说,集中爆发在最近一周内,不像是纯属杜撰,而且……”孟司游的表情严肃起来,顿了顿,才继续说,“它们都具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异常根源都指向‘理论上不应该存在的人’。”   正是惊人的相似之处,使得孟司游没有把这些传说当作虚构故事。   易逢初也认同:“听起来,像是某一特定因素的影响。”   当然,易逢初更相信直觉。   在孟司游开口的一瞬间,他就产生了相应的直觉——这些传说,应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两人谈话间,新一轮排练开始。   女主演李音再度登上舞台,开始排练主人公在林中绝望地行走、寻找情人踪迹的剧情。   她的表演异常传神,目光中溢满遭遇失约的痛苦惆怅,还透出一丝隐蔽的、少女心动的期待。   几棵假树道具稀稀疏疏地排布在台上,质地粗糙虚假,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女主演的发挥。她的视线如同一只轻盈翩飞的飞蛾,在假树道具之间流连徘徊,似乎仍然在期望情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明明是行走在平坦的舞台上,李音的脚步却能模仿出磕磕绊绊的姿态,仿佛真的在一片漆黑的幽林中摸黑穿行,时不时被路上的杂草、枯枝绊住脚步。   易逢初听见,负责导演的同学压着嗓音感叹:“李音原来这么有表演天赋?进步太快了,短短几天就从业余表演,进步到和专业演员一样!”   “不……李音她,简直变成了女主角!”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望着台上,对孟司游说:“你要寻找的异常,出现了。”   “嗯?”   孟司游愣了一下,循着易逢初的目光,看向舞台上身着华丽裙装的女演员。   易逢初慢吞吞地复述导演的话,只是改了几个字,含义却截然不同:   “——李音她,变成了女主角。” 第206章   排练结束, 李音回到化妆间,在镜子前摘下金色假发,开始卸去妆容。   化妆间大概是很久没人打理, 镜子表面蒙着一层雾茫茫似的灰尘,李音注视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容,怔怔地出神——   这张面孔,褪去了舞台上摄人的光彩,露出眼底略显憔悴的青黑;淡去了妆造凸显出的立体轮廓,恢复柔和典雅的线条;一头耀眼的金色假发失去发夹固定, 从头顶缓缓滑落,露出盘起的乌黑长发……   这明明就是她原本的模样。   可李音此刻这么注视着、注视着斑驳不清的镜面,忽然觉得镜中的自己好陌生。   仿佛随着妆容一点点卸下, 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便从内心世界抽离, 只留下一片莫大的空虚感, 让李音感到不知所措。   她应该,她应该……   她应该做什么, 挽回内心流逝的东西?   卸完妆, 李音恍恍惚惚地坐了很久,突然捧起一旁的假发, 重新戴到头上。   ……对, 她应该是这样子的才对。   就像一块缺失的拼图碎片拼上, 灵魂终于完整,李音发出满足地喟叹。   这一刻,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戏剧中的女主人公,是与情人午夜私奔的贵族少女玛蒂尔达, 是独自消失在幽林深处的扑火飞蛾。   她近乎要忘记“李音”这个名字,嘴里下意识喃喃出声:“玛蒂尔达……”   卷曲的发丝自脸颊两侧散落, 镜中的金发少女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似是在回应这声呼唤。   一小时后,李音终于收拾整齐,换上常服走出化妆间。   在后台走廊暗沉的灯光下,她的面色显得愈加苍白憔悴,像是大病未愈,迈步时也步履沉重,肩膀微微下塌,如同有什么无形的沉重力道正压在她双肩,让她挺不直腰。   刚刚迈出几步,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李音身前。   李音惊诧地抬头,对上易逢初礼貌的微笑:“有时间聊一聊吗?”   虽然对方的眼神是平静、含着笑意的,但李音仍然习惯性偏移视线,不与易逢初对视。   当那双漆黑的眼睛专注地聚焦于一点,总给人一种庞然野兽在紧盯猎物时的压迫感,若有若无的压力铺面而来。   易逢初语气笃定道:“关于你最近遇到的——常人无法理解的事件。”   闻言,李音的神色变了变,眼底泛上一丝清明。   事实上,她也意识到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件,乃至于她自身的状态,都很不对劲。   她只是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如同双脚已然深陷进泥沼里的人,只能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地见证自己的下沉。   李音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去观众席,坐下聊吧。”   ……   李音和易逢初、孟司游坐到观众席上。   卸下浓重的妆容,旁人才能发现,在舞台上意气风发的女主演竟然面容憔悴,眼眶底下一片青黑,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差。   李音有些忐忑地攥紧双手,眼神恍惚地悬停在空中某一点,开始说起她最近的经历。   出于方便考虑,李音就住在学校宿舍。   A大的宿舍本来都是上床下桌的标准四人寝格局,不过李音那间恰好有两个舍友退宿,宿舍里顿时空了出来,只剩下两个人住。   第一次发生异常,是在宿舍楼下的公共浴室里。   当时是下午,浴室里很空旷,落针可闻。   李音不想晚上的时候和一堆人抢位置,就早早抱着洗漱用品,经过一间间安静的空淋浴间,习惯性地钻到角落。   站在花洒下,白蒙蒙的水雾很快氤氲升腾,模糊李音的视线,仿佛把所有感官都钝化,与外界隔离开来。   头发濡湿后,李音弯下腰,把头发撩到面前,涂上洗发露。   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当湿哒哒的长发黏连在一块儿垂下来,就像眼睛前挡了一道漆黑的帷幕,完全看不清面前的景象。   时不时还有混合着泡沫的水滴飞溅,洒到眼眶边,让李音不适地眯起眼睛。   她正专心地揉搓着头发,长发晃动间,她忽然透过黑发分开的缝隙,隐约看见隔间门口的塑料帘子外好像有一道影子。   ——那是一道人影,像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   是有同学也提前过来洗澡吗?   隔着水雾和半透明塑料帘,人影显得朦朦胧胧。   李音只能看见浓黑如阴影般的轮廓,勉强辨别出,对方和她一样留着一头长发,此刻正歪着头,让浓密的头发垂落,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清洗头发。   只来得及瞥见这一眼,黑发就重新垂下来,李音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洗头发的动作顿了顿,李音本能般地感到一丝凉意。   站在花洒下,视觉与听觉共同被热水冲刷模糊,身体还保持赤裸,毫无防备手段,这本就是让人缺乏安全感的时候。   而怪异人影的出现,更像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不安定因素,令李音的鸡皮疙瘩都浮现出来了。   一边劝说自己不要多想,李音一边加快了洗头的速度,想要快点远离令她不安的因素。   一时间,浴室异常安静,只能听见水珠噼里啪啦洒落在地的声音,以及李音逐渐不稳定的呼吸声。   过了几分钟,李音骤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等等……为什么,她从始至终没有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如同洪水开了闸,下一刻,更多疑问充满李音的脑海,让她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到底站了多久?在她看见对方的存在之前,那人会不会就已经默默盯着她一段时间了?   那人下一步又会做什么呢?难道会直接贴到帘子上,窥视她的一举一动?   ——不如,再看一眼吧。   李音越想越害怕,脑袋里陡然冒出这个念头。   不如再看一眼,看看那个形迹可疑的人影还在不在。   于是,李音无意识地微微屏住呼吸,双手将长发向两边拂开,睁大被水汽和洗发露刺激得酸涩的双眼,小心翼翼地透过头发缝隙,朝浴帘看去。   这一眼,那个人影仍然映在塑料帘子上。   这次,人影离她更近了一步,使李音能看清对方的姿态——双腿直立,弯腰弓背,肩膀诡异地向下塌陷,头发大概是披散在脸附近,依旧看不清面容。   人影好像……   也在盯着她。   刹那间,李音感到寒毛直立,一声尖叫脱口而出,在空旷潮湿的浴室里回荡。   “鬼叫什么呢?”   不远处,传来瓶瓶罐罐掉落在地的声音,紧接着是陌生女生的抱怨:“吓得人东西都掉了……能不能有点公德心,不要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   听到第二个人的说话声,李音连身上的水都没有心思擦,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冲出隔间。   她像抓紧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女生的胳膊,把陌生女生吓了一跳,连怒气都霎时间消散了。   李音害怕极了,连说话都打哆嗦,却还是反反复复强调,她刚刚看到一道黑影站在隔间外。   “而且,那个‘人’在离我越来越近!它肯定不对劲!”   她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这句话,肩膀不停抖动,湿发丝丝缕缕地黏在肌肤上,看起来像是鬼故事里爬出来的水鬼。   被抓住的女生抖了抖,被李音的模样镇住了,沉默一会儿,才语气虚弱地开口:   “可是,我刚刚根本没看到那边走道有人啊。”   这件事被李音的朋友们知道后,朋友纷纷安慰她,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看错了,劝李音好好休息一下。   李音也希望这只是错觉,可第二件异常事件,很快接踵而至。   事情就发生在两天后。   那天李音吃完晚饭,散了一会儿步,等到天色渐暗才回到宿舍。   打开宿舍门,室内光线昏暗,没有一丝灯光。   顺手把灯打开,李音惊讶地发现,舍友居然就在宿舍里。   舍友的桌位前安装了遮挡帘,此刻帘子垂下,李音只能透过缝隙看见,舍友熟悉的身影就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电脑,似乎是在看屏幕上的视频。   “李音,你回来啦?”   舍友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过来,熟悉的嬉笑语气令李音松了一口气。   她也说不清,自己前一刻为什么会在日常化的场景里,产生隐秘的不安和恐惧,好像生物感知危险的本能在拉响预警——当时,她没有多想,只是悄悄松口气,掠过了这道预警。   确认帘子里的人真的是舍友,李音不禁安心下来,随意问道:“人在宿舍里,怎么不开灯?”   “哈哈哈哈哈……”   舍友没有回答,只是面朝电脑屏幕的方向,左左右右摇晃着脑袋,发出一连串欢快的笑声。   可能是在看搞笑综艺吧。   没有得到回答,李音也没有在意,自顾自整理好东西,然后换衣服爬到上铺。   在经历过浴室一事后,只要有人能与她共处,发出一点嘈杂、但充满人间气息的声音,不让她再落入独处而寂静的境地,李音就感到异常满足了。   伴随着舍友的嬉笑声,李音缩在被窝里玩手机,没过多久,上下眼皮就开始变得沉重,意识也逐渐模糊。   但就在迷迷糊糊之间,她忽然听见舍友又机械式地重复一句:“李音,你回来啦?”   接着又是一阵似曾相识的笑声。   ……为什么舍友要重复那句话?是她半梦半醒间幻听了吗?   莫名而来的凉意蹿上脊背,李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脏怦怦狂跳。   她不敢出声,只敢蜷缩在被子里,下意识侧耳细听床下的动静。   “哈哈哈哈……”   舍友仍然在笑。   李音忍不住回忆起来——   在她进门开灯前,舍友桌帘的缝隙之间,有透出电脑屏幕的光吗?   如果舍友真的是在看综艺,当时昏暗的室内怎么会没有一丝光线呢?   而如果电脑根本就是黑屏的,那舍友不开灯坐在桌帘里……到底在干什么?   或者说,那真的是李音熟悉的那个舍友吗?   想着想着,李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躺在柔软温暖的被窝里,但只觉得遍体生寒,手脚冰凉。   “咯咯咯咯……”   不知不觉中,舍友的笑声愈发尖利刺耳,密不透风似的环绕住李音,声音恍若越来越近,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句话:   “李音,你回来啦?”   “咯咯咯咯咯……李音,你回来啦?”   “李音……”   直到最后,“舍友”像是直接贴在李音的被子上,隔着一层布料呼唤她,她恍惚间,几乎能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喷洒在耳边。   李音控制不住地想象“舍友”的样子——那道人影,现在是不是正趴在她正上方,左左右右剧烈摇晃着脑袋,状若疯癫,大张的嘴巴发出狂笑?   ……不要叫她了。   不要再叫她了!   李音用枕头捂住耳朵,根本不敢往外看,生怕像恐怖故事里的情节那样,直接对上一张惨白的、诡异笑着的鬼脸。   在极度的恐惧中,紧绷的神经很容易变得疲惫。   李音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阵阵睡意袭来。   时间变得尤其漫长,连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   等李音再度清醒,宿舍里安安静静的,“舍友”的笑声已经消失了,桌帘里也空空荡荡,似乎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李音摁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那时已经十一点半出头了,真正的舍友还没回来。   她心有余悸。   让李音一个人过夜,她实在不敢;但现在身旁有人的声音,她也觉得忐忑,一时间辗转难眠。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了,舍友在外面不好意思地询问:“李音,你睡了吗?不好意思啊,我忘记带钥匙了。”   人在恐惧的时候,会本能地渴望同类的陪伴,这是群居动物铭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哪怕李音刚刚被假舍友吓到,她听到舍友回来的消息,心里也生出一点安心和喜悦,连忙下床开门。   “太好了,你总算回来了!”   李音欣喜地感叹,手握住圆形门把,转动半圈,语气半是委屈,半是后怕:“你都不知道,我刚刚好像又撞鬼了……”   这时,手掌心的手机嗡嗡震动两下。   李音转动门把的手劲一松,她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机。   在沉沉的夜色里,手机屏幕的亮光近乎刺目,根本无需仔细阅读,弹出的消息就像刀子一样直直刺进李音眼底,令她瞬间脸色煞白。   新弹出的消息是——   【舍友】:我今晚不回来了,不用留门。 第207章   一个舍友在线上说, 她今晚不会回来,不必留门;   可另一个“舍友”却在门外催促,声音和语气都无比熟悉:“李音, 怎么停住了?能帮我打开门吗?”   手机屏幕的幽幽冷光亮起又熄灭,李音攥紧手机,出了一身冷汗,面色煞白得近乎透明。   门外的“舍友”……到底是什么东西?   或者说,她这些天遇到的,都是什么怪物?   李音不敢出声, 不敢回答,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装作不存在。   但门外的东西, 不仅不会轻易放过她, 还表现得愈发不耐烦了。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门把手被从外不断、不断地拧动, 投下一小片向下剧烈摆动的阴影,像是蝴蝶在蛛网中不安挣扎的蝶翼, 一下一下扇动着李音高度紧绷的神经, 激起接近刺痛的惊惧。   李音能清晰地感到,宿舍薄薄的木质门板正在脆弱地震颤, 吓得她慌忙伸手, 施加全身力气按住门。   有好几次, 她甚至以为,门把手快要被拧下来了——而门外的东西, 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一边拧动门把, “舍友”一边继续出声,语气渐渐转冷:   “李音, 你在门里面的吧……我知道,你在的。”   “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帮我开门?为什么?”   每一次被“舍友”念出名字,李音就颤栗一次。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手指颤抖着在屏幕上划动,留下湿漉漉的指痕。   李音迫切地想朝外界求救,来什么人都好,亲人、朋友、老师、甚至是楼下的宿管阿姨,只要有人来救她就好!   李音本来担心,可能发生恐怖电影里常见的桥段——比如手机失去信号、无法正常通讯之类的。   不过出乎意料地,她没等待多久,手机屏幕上就显示出正常通话的界面。   电话终于拨通了!   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松,李音几乎要喜极而泣。   “李音……你打我电话啦?”   电话另一头,先是一阵沙沙的电流声,接着就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就在宿舍里吧,快帮我开开门呀?”   李音还没来得及开口,笑容就凝固在嘴角。   怎么会这样?   她明明拨的是宿管的电话,为什么接电话的……会是门外那个怪物?   一声不吭挂掉电话,李音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尝试。   每一次电话接通,电话中的声音都会与门外的声音重合,回响在寂静的黑夜里。   “李音,我知道你现在就在宿舍。”   “你正躲在厕所里吗?不,不在……”   “床铺上?也不是——其实,你现在是不是就站在门对面?你就在我面前,对吗?”   “我们面对面,距离很近很近,只隔着一道门……你能帮我打开门吗?”   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滑落,滴进李音干涩的双眼里。眼睛胀痛,但她仍然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她数不清自己究竟拨出了多少个号码,几乎把通讯录从上到下拨了个遍,却始终逃不过“舍友”的催促,无一例外。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安静了。   连摇晃得仿佛随时可能折断的门把手,也恢复静止。   在几秒钟的安静后,李音隔着门板听见,有什么重物在水泥地上拖动、摩擦的声响。   这阵声响粗粝而刺耳,像是砂纸刮擦过耳道,断断续续地响在异常寂静的楼道里,让人鸡皮疙瘩直立。   李音的神情凝滞了。   因为她辨认出——   这是门外盆栽被拖动的声音。   而盆栽下的塑料托盘里……有一枚宿舍门的备用钥匙。   这也代表着,门外的“舍友”无需逼迫李音开门,也可以进门了。   想到这一点,李音感到心脏的跳动都漏了一拍,紧接着快要跳到嗓子眼。   极度的恐惧和绝望混杂,如同一只扼住喉咙的手,带给李音大脑缺氧似的昏沉感,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浑身卸力,双腿发软地瘫坐到地上。   她此刻能做的,唯有在心底一遍遍祈祷,“舍友”不会发现那枚备用钥匙。   时间恍若被黏腻腻的冷汗浸透,前进得缓慢、粘稠,让李音丧失对于时间的正常感知。   ……大概过了多久呢?   是一秒钟,还是一个世纪?   李音的意识浑浑噩噩,大脑里的思绪被搅乱成一团,无法冷静思考。   她只能哆哆嗦嗦地抱紧手臂,尽量汲取一些安全感,在自身愈发急促激烈的心跳声里,等待命运发落。   不知过了多久,断断续续的拖动声停止。   门外的“舍友”轻轻地、缓缓地笑了一声,语气愉悦地开口:   “啊,找到了——门钥匙。”   “李音,是你主动帮我开门,还是我自己进去?”   “……”   学校礼堂的观众席中,李音讲述到这里,不可抑制地牙齿打颤,难以继续说下去。   语言在众人面前生动地描绘着,重现出那晚的噩梦。   而噩梦的主人瞳孔逐渐涣散,闪动的眸光中溢满惊惧与不安。   易逢初恰时地递来一瓶矿泉水,李音接过水,脸上勉强扯出一抹苍白的微笑,低声道了一声谢。   啜饮几口,李音缓缓平复心情,然后说:“我、我不敢开门……但我听见它把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听见它拧动钥匙,听见门锁一道道打开……”   在最危急的时刻,李音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力气,趔趔趄趄起身,连一只拖鞋被甩飞都没有注意到。   她内心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点!快点动起来!   绝对不能让门外那个怪物进门!   李音把她能就近拖动的所有重物推到门口,死死堵住了门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是否有效果,但她只能这么做了——就像是飞虫被蛛网死死裹紧前,做出最后的、可能无意义的挣扎。   钥匙转动到尽头,门锁被彻底打开了。   但“舍友”没有进门,或许是无法抵着重物推开门,或许是出于其余什么李音不知道的原因。   它似乎在门外静静地站了很久,最后留下一句低语。   “我不会离开的……我们就在你们身边。”   这压低的嗓音,在黑夜里柔和地响起,竟显得像是情人之间忠诚而笃定的誓言。   但不会有人会因此动容。   唯有恐惧,像是高涨的冰冷潮水般,将心灵淹没。   “后来,我还见过几次隐约的人影,但仔细看又消失不见了,好像它真的一直跟着我,从未远离……”   说着,李音攥紧双手,把矿泉水瓶挤压得吱呀作响,面露不安。   被一个未知的存在时时刻刻尾随着、威胁着,这无疑是一件令人窒息的事。   但易逢初却提出了另一个角度的思考:“如果是这样的话,恰恰说明你暂时是安全的。”   “啊?”   李音迷茫地看向他。   易逢初的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有规律的轻响,意外地让李音杂乱的心绪宁静下来,让人不自觉地心生信服。   易逢初解释道:“试想一下,如果你是它,在你终于拿到了钥匙、打开了门锁,面对近在咫尺的、瑟瑟发抖的猎物,你会这么轻易地离开吗?”   “如果它说的是真的,即它一直跟着你,那它为什么迟迟不靠近,不下手,而只是‘跟随’?”   “难道是它不愿意伤害你吗?”   李音神情微怔,同样意识到什么。   “——显然,是它无法伤害你,至少在某种条件被满足之前,它拿你毫无办法。”   易逢初若有所思道,“它当时拿到钥匙,却没有进门,而是反复询问你能否帮它开门,应该也是它需要你的允许才能进去。”   “哪怕你没有用东西堵住门,哪怕门已经敞开一条缝隙,只要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或‘邀请’,它也难以寸进。”   “原来是这样……”   李音垂着头喃喃,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多了几分神采。   在知道那个怪物并非是以戏耍猎物的心情,在忽远忽近地尾随她,而是根本无法靠近之后,李音顿时感到轻松了一些,久违地拥有了脚踏实地似的安全感。   那一晚的经历,之所以给李音留下这么大的阴影,除了“舍友”人影本身行为的诡谲恐怖,还有很大程度上是瓦解了李音潜意识里对日常场景的信任。   这使得她在任何熟悉的地点,都感到像有无数针芒刺在脊背,如惊弓之鸟,好像随时可能被无形的箭矢穿透胸膛。   致命箭矢的到来,可能在明天,也可能就在下一秒……无论何时何地,她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这种“日常”超脱掌控的偏离感和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李音,让她惶惶不可终日。   她永远无法真正放松,永远无法真正安全。   可现在,李音得知,人影不是无所不能的——它受到未知限制的制约,它没办法肆意伤害她!   这样的念头,顿时驱散了部分恐惧的阴霾,似乎连呼吸也变得轻盈了许多。   一旁的孟司游,则偷偷瞄了易逢初一眼,欲言又止——   为什么他会第一时间代入到非人生物的视角,分析问题啊?   难道叙事者就是这么教导孩子的?如果已经站在猎物面前,如非必要,应该不要收手、一击毙命?   表情透出几分微妙,孟司游尽量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把思绪拉回到面前的问题上。   沉吟片刻,他正色询问李音:“请问这些异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从一周前开始。”李音回忆道。   又是“一周前”。   这个时间点,也与A大校园内集中爆发异常事件的时间相吻合。   孟司游记下这个时间点,追问道:“这些异常状况,是一直持续到现在吗?”   “如果一直被它跟着,我肯定会崩溃的,”李音望向不远处聚光灯下的舞台,面色逐渐缓和,“不过,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奇怪的人影了——仔细想想,差不多自从我拿到舞台剧的剧本,就没有再被吓到过了。”   “所以我觉得,一定是这场戏剧为我带来了好运,我一定要认真完成表演,扮演玛蒂尔达……”   易逢初微微皱起眉。   他觉得李音对扮演女主角的执念很不正常,但考虑到对方目前脆弱的心理状态,他暂时没有戳破这一点——即李音眼里的救命稻草、幸运星,可能隐藏着危险。   而且……   易逢初有些在意一个问题:为什么“舍友”离开前说的,是“我们就在你们身边”?   如果“我们”,是指人影不仅有一个单独的个体,还有同类的话,那“你们”又是指谁?   除了李音,还有其余人也是人影的目标?   而人影又是以怎样的形式,跟随李音的呢?   易逢初确信,自己没有从李音身上,感知到其余存在的气息。   指尖在扶手表面勾画,易逢初的内心似乎升起了一捧跃动的、明亮的火焰。   难得的新奇充斥着他的脑海,让精神世界无数无形的小蛇也跟着活跃起来,脱离冬眠一般懒洋洋的状态,开始嘶嘶吐着信子东张西望。   易逢初感到,他像是在玩一场解谜游戏,循着人物抛出的线索,一步步走近迷雾后的真相。   交谈过后,由于李音接下来还有选修课程,便只能与两人告别。   在她临走前,易逢初忽然告诫她:“在问题真正解决前,暂时不要扮演玛蒂尔达这个角色。”   “为什么?”李音不自觉地感到抗拒,“其他同学都说,我进步得很快……”   “问题正是,你进步得太快了。”   易逢初黑沉的双眼垂下,盯着李音脚下的阴影,意味深长地说道:“真正在全身心投入扮演玛蒂尔达的,未必是你。” 第208章   “正在扮演玛蒂尔达的, 不一定是她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在心底咀嚼着这句话,李音莫名感到一阵凉意,打了个寒颤。   但她没有时间追问、细想了, 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李音只能匆匆抓起包,形色匆匆地向门口走去,赶往下节课教室。   礼堂有三道门,一道厚重的大门正对舞台,常年挂着一把大锁, 还有两道侧门位于观众席两侧,走道被夹在座位与墙壁之间,空间较为狭窄, 光线昏暗。   为了不打扰到舞台上同学们的排练, 李音走向的, 是就近的侧门。   从易逢初两人的视角看,灯光恰好从李音身侧斜着打过去, 将浓黑的阴影投射在墙壁上——   乍一看, 就像有个与李音轮廓相仿的女人披散头发,紧紧挨着她, 人与影子脸贴着脸、肩膀依偎着肩膀, 亲昵无比地并肩而行, 步步紧随。   形影不离。   目送李音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后,孟司游收回目光, 看向易逢初:“你看出了什么?”   “我看不见——看不见有另一个存在的命运与李音纠缠,似乎自始至终, ‘人影’的存在都只是李音的臆想,也没有旁人能为她作证, ”易逢初短促地笑了一声,“而这正是最奇怪的。怎么会有东西没有命运呢?”   【命运】领域的本质,是根据过去种下的“因”,锚定未来的可能性,最终从万千可能性中得出唯一的、确定的“果”。   所以,只要事物是沿着时间线发展的,与物质世界存在交互,有过去、现在、未来,那它们就都有命运……哪怕是没有生命或意识的死物。   可纠缠李音的人影,却没有留下命运的轨迹。   在易逢初的双眼里,李音身上的命运线干干净净,与任何人一样清晰分明,不存在其余存在的干扰、介入。   那有什么东西,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呢?   沉默片刻,孟司游翻动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查看他刚刚习惯性记录下的受害者叙述,随后提出:   “在李音第一次看到人影的时候,她对人影姿态的形容是,【双脚直立,弯腰弓起,肩膀下塌,头发垂在脸庞两侧】。”   “这个姿势……”   孟司游顿住了,似乎正在脑海里勾勒画面。   易逢初接话道:“这个姿势,放在平常看来很奇怪,就像野兽刚刚学会和人一样站立,上半身却还是维持着爬行动物惯有的姿态;但放在当时的情景里,却一点都不显得奇怪。”   “李音当时在浴室洗头——这是她自己洗头发的姿势。”   孟司游点头喃喃:“果然,出现异常的、一直尾随她的,是她自己的影子?”   那就怪不得,人影离开前会告诉李音,“它不会离开的”。   ——形影不离,影子永远不会离开它的主人。   而易逢初没有看见李音身上多出繁杂的、外来的命运线,也得到了解释。   因为影子的命运,是被主人的命运完全主导的;在真正独立之前,影子只会亦步亦趋地重复主人的行为。   就像两条完全重合的线,当两者的命运线轨迹别无二致、完全重叠,那就形成了同一条线,同一段命运。   孟司游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接着放下笔,询问道:“所以你最后警告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阴影和舞台剧,又有什么联系?”   联想到李音的自述,她在拿到剧本之后,忽然就不再受到人影的折磨了……   “难道,”孟司游犹豫一下,猜测道,“这出戏剧有问题?”   他隐隐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立不住脚。   这场舞台剧的原型故事,写于久远的十七世纪,经历过无数作者改编,无数评论家分析,也曾有无数演员登台上演。   如果是剧本有问题,那不可能直到现在,才显露出异常。   易逢初微微笑了笑:“剧本出现前,人影锲而不舍地纠缠李音,反复寻求走进门的许可;而在剧本出现后,它忽然放弃了这些行为……”   “它一定是找到了其余路径,能够达成它的目的。”   孟司游看着易逢初脸上的微笑——这种命运领域经典的,内敛神秘、吊人胃口的神棍式笑容,不禁向后仰了仰。   他想到了某位掌控命运的神灵,那位叙事者同样喜欢以陈述与设问的形式,一步步诱导对方的思绪,让人在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叠加状态中,抵达祂期望对方抵达的终点。   在祂们面前,孟司游都觉得自身的思想像是一捧丝线,被无形的手梳理、摆弄,最终捋向某个未知的方向。   “它的目的……”   孟司游若有所思地重复几遍,忽地灵光一现,“许可——它所追求的,应该自始至终都是【许可】!”   “作为影子,它是不是需要依靠李音给予的认可,或者其它什么媒介,才能真正侵入物质世界?”   易逢初点头,肯定了孟司游的猜测:“一般而言,影子这种非物质的生命,没有命运,没有因果,也没有在物质世界行动的权限。而对于活化的阴影而言,只能遵从主人的决定,无法独立行动,这大概是比牢狱还要刻板、单调、恐怖的生活。”   “万物生来自由,可阴影生来就是囚徒。想要摆脱囚徒的身份,它需要一个独立的身份,以此谋求与物质世界交互的权限。”   起初,影子大概是想通过李音的认知,得到一个在物质世界自由活动的身份;   而剧本的到来,则给影子提供了一个现成的身份——这个身份虽然是虚构的,但世世代代人们对故事人物的记忆,已经足够让虚拟身份在神秘意义上变得“真实”。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身份无人占用。   “……玛蒂尔达。”孟司游低声说出那个身份的名字。   阴影想利用演员与戏剧之间的联系,占用玛蒂尔达的身份,进而从李音的命运中独立开来,真正走进物质世界!   所以影子,在无比投入地扮演玛蒂尔达——   这是它走进物质世界的门扉;   它将要成为她。   “李音的演技突飞猛进,也是影子在帮助她?”   孟司游按了按太阳穴,感到莫大的荒谬与头疼。   这是违反常识的事实。   自古以来,都是人移而影动,哪有影子掌控人的情况呢?   可在舞台上,却是影子在反过来主导李音的一举一动。   影子扮演得无比投入、无比真实,乃至于影响到李音的意志,让她觉得,自己就是剧中的女主人公。   到底是什么根源,使得阴影活化的?   孟司游隐约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   但不同领域各有所长,他认为进一步的调查与解决,还是需要【阴影】领域异能者的辅助。   于是,孟司游猛地站起来:“我现在就赶回异管局,向上头申请借调其它城市的【阴影】领域异能者。”   至于A大这边……   有易逢初坐镇,孟司游暂时不担心事态进一步恶化。   退一万步讲,要是有连易逢初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降临,那也没有异能者能够力挽狂澜了。   向前迈出几步,孟司游忽然想到什么,又退回到原地,望向仍然气定神闲坐在观众席的易逢初。   “?”   易逢初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孟司游一时间没有出声,半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从系统背包里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海螺,递给易逢初。   易逢初接过,好奇地摆弄一下海螺,从莹润如玉的螺旋壳中,潺潺流淌出缥缈的吟唱,萦绕耳畔,如清水般淌过持有者的心灵世界,冲刷走所有焦虑、紧张、躁动等负面情绪。   孟司游介绍道:“这是B+级道具「定心螺」,具有稳固自身精神状态的作用,希望能对你有帮助。”   啊?   易逢初顿了一下,才缓缓解读出孟司游的深意。   他这是在担心,半人半神的易逢初在神灵叙事者的力量污染下,逐渐被干扰精神、丧失自我意识?   这真是……   易逢初心情微妙地评价,真是一个罕见而离奇的想法。   孟司游浑然不知对方正在啧啧惊叹他的脑回路,斟酌道:   “我们都知道……那位的眼睛,在群星之中注视你。”   “但愿在星空与大地间,你能坚持你自己的选择。”   易逢初陷入片刻的沉默。   叹息一声,他终是收下了这件意料之外的礼物,轻轻拍了一下孟司游的肩膀:“谢谢。”   与此同时,系统的提示音在孟司游脑海中响起:   「恭喜玩家获得高位存在祝福,获得S级特殊称号“幸运儿”。」   「光环介绍:佩戴称号时,你将比99%的生命更加幸运——虽然无法与真正的命运宠儿相比,但你已然获得祂一定程度的眷顾。」   这是易逢初的回礼。   孟司游神情恍惚地与易逢初告别,恍恍惚惚地走在校园里。   一路上,由于“幸运儿”的效果,分发传单的人恰好略过他,路过的商店恰好以各种理由赠送他优惠券,连他随意走到的道路,都是恰好畅通无阻的。   体验到被命运祝福的生活,孟司游却觉得有些惊恐,他想——   系统介绍里的“祂”,究竟是指谁?是天生神性生物的易逢初,还是叙事者?   系统向来措辞严谨,尤其是在涉及位阶的描述上……这种等级的称号,是普通神性生物能够赐予的吗?   要么,就是易逢初从叙事者那里得到的权限,远高于一般神嗣;要么……   想到另一个可能,孟司游的表情逐渐崩坏。   那该不会刚刚他说的那些话,也被叙事者本神听见了吧?   那赐予“幸运儿”这个称号,是否算是祂宽容地包容了孟司游的僭越、揣测,反而因孟司游对子嗣的关心,表达了嘉奖?   像是那种会关照孩子人际关系的体贴家长,连带着对孩子的同伴爱屋及乌。   祂对祂的独子,真的是格外偏爱啊……   可与此同时,叙事者表现出来的,疑似时时刻刻注视着孩子的控制欲和保护欲,也像是无形的、密不透风的,缠绕在易逢初周围的蛛网,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从种种细节中,孟司游能隐隐窥见一种,既超出绝大多数神性生物的真切、浓烈……又不太健康的亲情。   这时,孟司游走到拐角前,四处发散的思绪一顿。   鞋带散开了。   他确认周围没有人,就弯下腰系鞋带,余光瞥过斜前方的墙壁,猛然停滞。   孟司游倏然发觉:   他的影子,没有弯腰。   浓黑的阴影映在墙壁上,仍然维持直立的姿势,仿佛孟司游背后还跟着一个陌生人,正紧贴在他的后背,定定地盯着他。   孟司游的影子,也活过来了。 第209章   孟司游一路低头警惕着阴影的一举一动, 回到异管局。   站在队长江宥的办公桌前,孟司游正在打腹稿,还没想好该怎么快速简述A大的异常事件调查进度、并提出调用它地异能者的申请, 就见江宥猛地抖了抖肩膀,反应很大。   江宥像是冷不丁瞧见了什么极为刺眼的东西,连忙偏过头,抬手捂住眼睛,接着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翻找抽屉,掏出一副墨镜戴上了。   “……队长?”   孟司游面露疑惑, 转头四处看了看。   江宥戴上墨镜,终于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飞速瞥向孟司游的方向——一个在室内熠熠发光的人形太阳。   好闪!   只瞥了一眼, 江宥就再度受不了地闭紧双眼。   经过那一眼观察, 江宥才意识到:这种如烈日般耀眼的高强度光明, 本质上是幸运源源不断汇流、凝聚的结果。   正常人的运气,也会随着时间起起伏伏, 但绝不会像孟司游现在的状态这样, 恍若正面的因果都为他吸引,在他周身环绕汇聚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光河, 几乎让命运领域异能者不敢直视。   江宥的表情严肃起来。   他甚至开始认真猜测, 叙事者是不是认干儿子、啊呸, 收神眷者了?   可孟司游一个寂静领域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应该成为命运的眷属啊!   江宥试探地发问:“你刚刚, 出去做什么了?”   听见问题,孟司游就转移注意力, 无心探究江宥鼻梁上的墨镜了——反正命运领域的异能者,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作风, 孟司游已经很习惯了。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汇报:“我刚刚去了A大一趟,针对近一周的异常事件报案,进行了一系列调查……”   江宥一边听着,一边了然地点头:   果然,是去A大了。   ——那位神灵的人性半身,或者说“心脏”所在之处。   那大概是孟司游做了什么,得到那位的嘉奖,才获得了这么惊人的幸运赐福。   真羡慕啊。   江宥心情复杂地想,现在如果让他和孟司游比较幸运,说不定他作为一位命运领域高阶异能者,都会走向败落的结局。   但要是让江宥踏足易逢初的领地,那他也不敢;就像丛林中弱势的兽类,自然会本能地避开同类猛兽更具威慑力的气息,在其所经之处,伏地夹尾、两股战战。   注视着孟司游此刻的幸运眷顾,江宥叹了口气,只能暗自羡慕了。   羡慕这小子什么都不知道,还敢私下里和那位平辈相交……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吗?   孟司游浑然不知队长平静、严肃的表面下,究竟在思考什么。   在他汇报完毕后,就见江宥抽出一张借调申请表,利落地填写信息、盖上公章,对着纸张吹了一口气。   下一刻,申请表就自行折叠,化作一只千纸鹤,飞出窗外。   “你的申请,我通过了,”江宥说,“两天之内,隔壁B市分局的【阴影】领域五阶异能者就会抵达,辅助调查。”   “至于你的影子……”   江宥视线下移,看了看孟司游的影子,笃定道:“异变程度应该不严重,不会有事的。”   根据孟司游目前的幸运程度,他就不可能有事。   没有人能比命运领域的异能者,更能领悟到“命运”的可怕——   但凡影子敢出手,命运必然会先玩死它。   在极致的幸运面前,一切敌人的行动与挣扎,都仅仅是导向注定结局的一环,只会招致自身的毁灭。   说完,江宥朝孟司游摆了摆手,动作像极了驱赶恼人的蚊蝇,催促道:“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你就出去吧。”   ……还是太刺眼了。   他的眼睛受不了。   ……   “你的影子也活过来了?”   A大校园内,易逢初接到了孟司游的电话。   明明是问句,但易逢初的语气毫无波澜,引得孟司游纳闷道:“怎么听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确实早就有些猜测,”易逢初笑了一声,“我刚刚在看校园论坛上,疑似遭遇阴影事件的帖子。”   “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发帖人很有意思。”   孟司游有些意外:“发帖人?”   之前他也逐一看过相关帖子,但主要在关注发帖时间和内容,辨别真假,而没有注意到发帖人的身份。   更何况,孟司游本身不是A大的人,甚至连大学都没上过,对这些形形色色的普通学生的身份,本来就不太敏感。   “对,发帖人。”   易逢初提出了一个孟司游此前从未想过的角度,“这些发帖账号的背后,大多是和我、李音同一学院的同学。”   “还有剩下一部分……我想他们的名字,大概能从李音的选修课学生名单上找到。”   孟司游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阴影的活化是以李音为中心的?可能是与她直接接触过的人,会被传染到影子活化的症状?”   易逢初嗯了一声,继续分析:   “李音身上,一定隐藏着某种污染源,能够污染阴影、赐予活性。”   “这个污染源隐藏得很好,应该不位于物质世界;同时位阶不低,至少七阶,否则不可能影响到你的阴影。”   孟司游思忖道:“不在物质世界……难道是在李音的影子里,或者像梦境之类的精神世界?”   思索半晌,孟司游陡然意识到不对劲,忍不住问出口:“等等——”   “你早就猜到这些,但没有告诉我,是不是在拿我当试验品观察?”   “……”   啊,被发现了。   易逢初维持微笑,挂断电话,给孟司游留下一串嘟嘟嘟的忙音。   放下手机,易逢初的目光投向自己脚下的影子。   阴影仍然服服帖帖地依偎在他脚跟旁。   显然,那个污染源的等阶,不足以污染一位真神的影子。   垂下眼思索一会儿,易逢初伸手向阴影抓去,然后握拳——   霎时间,浓黑的影子沸腾,暗色的边缘开始翻涌、扭曲、涌动,恍若一条条融于黑暗的漆黑肢体在礼堂座椅之间缓缓地伸展而出,像是古树枯瘦的虬枝,又像是雨林深处无数蛇类纠缠、盘曲的身姿。   舞台上,多数同学还是无知无觉地继续排练,对台下一排排座椅之间的变化一无所知;   唯有小部分天生敏感的人,能感到一阵自脊椎向上蔓延的凉意,汗毛根根竖起。   而自然界一些微小的事物,则比人类敏锐得多。   空中漂浮的尘埃,正在以人类肉眼无法看见的韵律震颤。似乎随着易逢初脚下阴影的变化,有什么无比恐怖的怪物正在苏醒,万物都臣服在无形的威慑力之下,不住地颤栗。   在阴影的沸腾间,有几根命运线由虚凝实,一端自阴影深处生长,另一端则被易逢初握在手心。   易逢初的影子无法被外界因素传染活化,但他觉得,或许只有同在影子的世界里,他才能窥见更多——更多物质世界里看不见的东西。   所以,他亲手为自己的阴影编织虚构的命运,赋予阴影一定程度的行动能力。   但也仅仅是“行动能力”。   这样状态下的影子,并没有真正的活性。   和李音等人的影子活化不同,易逢初没有【阴影】的权柄,不会赐予影子独立的思维、情感和活力。   此刻他的影子,更像是一具提线傀儡,被易逢初指间的命运线摆弄、操纵,在他的驱使之下行动。   不过……   易逢初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难得感到有些头疼。   ——第一次对影子下手,他没有预料到,这影子“诞生”的动静会这么大。   这时,手机的提醒才姗姗来迟:【因为这世上,没有比影子和本体之间更紧密、更天然的神秘学联系了。】   【你的位阶是真神,那就代表着——】   在手机的机械音中,易逢初脚下原本呈现人形的阴影,轮廓开始溃散,化作数不清的、缭乱扭曲的蛇形。   阴影面积不断膨胀,蛇影纠缠在一起,飞速游动着向外扩散,就像一片无休止蔓延的黑色海洋,在地面上翻涌。   大片黑影如同海水涨潮,气势汹汹地漫过一级级台阶,漫过一排排暗红的座椅,漫过一位位学生的脚下,甚至即将漫到灯光明亮的舞台上……   易逢初眉心一跳,认出这是自己神性形态的影子。   手机不紧不慢地说完:【你的影子,也是神灵等阶的影子。】   易逢初严重怀疑,手机是故意逗他,这时候才出声的。   事实上,没有易逢初的指令,这道影子自始至终就没有移动过,但它生长得太快了,仿佛边缘在无穷无尽地蔓生。   如果放任阴影的边缘膨胀到灯光下,那礼堂内的绝大多数人,就都会发觉这道诡异影子的存在——进而在间接目睹神灵身姿的情况下,同时陷入疯狂。   关键时刻,易逢初望向舞台,打了一个响指。   “啪嗒。”   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响之下,舞台上方的灯光瞬间齐齐熄灭,使整片礼堂沉进黑暗中。   四处传来学生们的惊呼:   “发生什么了?”   “是突然停电了吧!”   “听说这座礼堂建立有些年头了,电路老化,也很正常……”   趁着学生们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易逢初连忙攥紧影子的命运线,就像团一张异常宽大的毯子那样,把庞大生长的阴影团吧团吧揉成一小片。   经过折叠,阴影虽然没有恢复人形,但已经紧凑地缩回两排座椅之间,乍一看还有点可怜巴巴。   易逢初低声冷笑,问手机:“你早几秒提醒,会死吗?”   【生活中一点小小的意外,也是维持人类情感的一部分,我的冕下。】   解释完,手机仍然被易逢初捏得咯吱作响,于是黑屏装死。   易逢初早已习惯手机的时不时犯贱……他甚至怀疑,这可能也是过去的他设计中的一部分。   一些奇怪的、冰冷的幽默感。   纹丝不动地坐在观众席里,易逢初趁着灯还没亮,让影子沉进地板下的缝隙里,向校园其它地方游走。   缩小的阴影如同一条灵活的游蛇,潜进狭小的缝隙中,消失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角落处传来学生的声音:“看了一下,好像真是电路过载,跳闸了。好突然啊,幸好是在晚会前发现的,不然表演当天出事就完蛋了。”   “我试试能不能重新开闸……啊,行了!”   灯光重新亮起,照亮舞台,也照亮舞台下黑发黑眼的青年。   易逢初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身着正装、手握手杖,如同一位期待欣赏高雅舞台剧的绅士。   没有人注意到——   绅士的脚下,没有影子。 第210章   【A大学生论坛】   #求问, 数科院张老师给分宽松吗# [New]   #礼堂排练到一半停电,无语了#   #晚上十点后,四楼尽头的教室为什么坐满了人?# [Hot]   #你们在学校遇见过怪谈“二重身”吗?# [Hot]   #今天路上看到有个男生没有影子, 是背书太久出现幻觉了吗#   ……   校园异闻一:坐满教室的人影   【热帖:我在正德楼结束自习,在一楼往上看了一眼,忽然发现四楼走廊尽头的教室窗户里,整整齐齐坐着好多人。   学校不是有规定,教学楼最晚会在晚上十点清场吗?这会儿都是晚十点以后了,管理员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赶人, 怎么还有教室坐满了人?最近有什么特殊活动吗?】   【1L:有部门在开会?】   【2L:哪个学生部门会在大半夜到教室开会啊,牛马都得歇歇。】   【3L:正德楼走廊尽头……楼主你真的没看错吗?那个教室的一体机电脑坏了,最近都锁着门啊!】   【4L:对对, 我有一门课本来是在那个教室的, 最近也换教室了……怎么还会有人?】   【5L:我也有印象!之前还想进去自习, 结果发现那间教室的门是锁住的,钥匙在保安处那里, 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去啊!!】   【6L:我天, 细思极恐……所以楼主看见的“人影”,到底是什么?】   【7L:[惊恐][惊恐]】   【楼主回帖:其实我第一眼看到那个教室的时候, 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感觉, 现在我意识到原因了。   为什么天这么黑, 那个教室里有人,却没有开灯?要不是窗户前的路灯有光, 我应该也看不见黑漆漆的教室里面有人影的轮廓。】   【8L:卧槽,像鬼故事开篇……】   【9L:我衣柜响了, 不看了。】   【10L:真心劝楼主快跑吧!好诡异!】   【11L:快跑快跑,最近听说校园里发生的怪事还挺多的, 最好不要出事……】   【楼主回帖:我本来也在往宿舍走,但忽然发现笔袋落在教室了,只能回去拿TvT】   【12L:哦不,祝楼主好运。】   【13L:刚刚从正德楼出来,时间太晚了,楼里几乎看不到人,四楼走廊的灯还有点问题,光线一闪一闪,阴森森的,贼可怕……】   【14L:楼主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15L:不是,大家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怎么这么多人迷信鬼?】   【16L:天涯的时代结束了,现在已经不流行在论坛编鬼怪故事了。】   【楼主回帖:?我有什么理由,大半夜走路上发帖子骗人?】   【17L:最近学校里确实发生了不少怪事啊,总不会是集体骗人吧?】   【18L:我一个朋友最近也……总之你们没遇到过,不代表不可能存在。】   【19L:这都信的人,记下你们的账号了,回头给你们卖保健品。】   【20L:这样吵也没意义,不如楼主拍张照片作证呗?】   【21L:这个建议可以!不需要楼主舍生取义拍那个诡异教室的照片,只要拍照证明真的在正德楼就好。】   【22L:可是楼主有什么义务向你们证明?谁质疑谁取证。】   【楼主回帖:大家不用吵架了,我发现我自习的教室,离那个坐满人的教室还挺近的……你们说,这个世界上真的可能有鬼吗?这不科学吧?】   【23L:我相信科学。】   【24L:没错,我觉得那什么“人影”应该也是楼主看错了。】   【25L:楼主在楼下抬头看的时候,隔的距离远、视角偏斜、光线又暗,很容易把树叶、桌椅之类的影子误看作“人影”吧?】   【26L:等等,楼主忽然问这个问题是……?】   【27L:隐隐感觉到,楼主被激起了一股好(作)胜(死)心。】   【28L:救命,楼主不要冲动啊!】   【楼主回帖:可是,我现在都站在那个教室几米开外了,如果不知道答案的话,好奇心会让我晚上都睡不着的……   我就站远一点,不靠近,用摄像头拉近距离拍照,应该没事吧?】   【29L:楼主好勇!】   【30L:所以那些质疑真假的人,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楼主是真的遇到问题了吧?】   【31L:本来楼主的行为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一般编故事不会这么写。】   【32L:蹲照片!】   【33L:该死的,我又好奇又不敢看……】   【34L:距离楼主发言,已经过去快三分钟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35L:楼主?楼主?你人还好吗?】   【楼主回帖:我拍到照片了。】   【楼主回帖:怎么会这样,我看到了hdjbdrub&#】   【36L:害怕……】   【37L:慌得按错了一段乱码,楼主到底看到什么了?】   【楼主回帖:对不起,我太害怕了……刚刚一口气冲到楼下,直到现在,我的手还在抖,不小心按到了。   我看到,它们根本没有脸!它们只是黑漆漆的影子,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坐在教室里,没有动作、没有起伏,甚至像是没有心跳……但在我拍照的瞬间,它们头部的轮廓转动了,好像是在看向我,隔着摄像头对上了视线……】   【楼主回帖:我当时大脑都空白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知道抓着包往下跑。那张照片还在相册里,可能有点模糊,等我到宿舍里缓一缓,再发出来给你们看。】   【38L:草,真有照片?】   【39L:震惊,还以为又是那种“慌忙之间没有留下证据”的编故事套路,怎么这次来真的……】   【40L:期待期待!】   【41L:啊啊啊先码住,我明天早八课再看!】   【42L:笑死了,在课堂上汲取勇气是吧。】   【楼主回帖:我回到宿舍了,仔细看了一下照片,有些人影好熟悉,轮廓竟然和部分同学很像……】   【教室第二排第一列。】   【坐在这个位置的,好像是我。和我一模一样的……我的人影。】   【43L:??什么情况?】   【44L:后背有点凉嗖嗖的,我被子动了先下线了。】   【45L:那个教室不会真的有鬼吧……哪个胆子大的,明天晚上去看一眼?】   【楼主回帖:我忽然发现,我没有影子了。】   “哗啦——”   突如其来的冲水声,回荡在寂静无人的正德楼内,使得学生C翻热帖的手一抖。   学生C也刚刚结束晚自习,本想随着人群一同回宿舍,却忽然肚子疼,只能独自来到厕所。   很少有年轻人耐得住蹲在厕所里的寂寞时光,学生C也一样,习惯性地刷起了手机,点开学生论坛热帖。   没想到,这还是一个鬼故事……   头顶冷白的光线暗了暗,学生C莫名感到脊背生寒,默默摁灭手机屏,屏息凝神,关注厕所外的动静。   应该没有人,只是厕所冲水的声音。   教学楼的公厕设施老旧,时不时就会出现问题,学生C并不觉得奇怪,渐渐松下一口气。   几分钟后,她推开隔间门,小心翼翼走出厕所。   洗完手,学生C抬头看了一眼走廊墙壁上贴的标识——鲜红的油漆涂出一个数字“4”,无比醒目。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也在正德楼四层的走廊尽头……   那个热帖里,鬼故事发生的地点。   “应该都是骗人的吧,”学生C摇了摇头,低声安慰自己,“昨天发的帖子,直到现在楼主都没有再出现,更没有发出那什么照片……也许,所谓的照片根本不存在呢?”   热帖的后续里,还有疑似楼主的舍友跳出来,说楼主当天晚上回来就面色不对,不断喃喃“我的影子去哪里了”,然后就吓得发高烧,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清醒,以此解释楼主没有发出照片的原因。   但隔着网线,谁能证明舍友的身份?   底下不少评论嘲讽,“舍友”很可能是楼主开的小号,在互相配合着演戏。   学生C其实也只是把帖子当故事看的,不相信有鬼神,但她仍然会被故事和环境共同塑造的恐怖氛围所影响,掌心不知不觉沁出一些汗珠。   明明这就是每天上课的最熟悉的地方,但黑夜与白天,空寂与喧闹,却差别这么大,显得异常陌生。   学生C尽力压下心底的凉意,迈步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啪嗒,啪嗒,啪嗒……   此刻的教学楼,实在是太安静了。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空荡荡地响着,溅起轻微的回音。   而且这层楼的灯管有问题,光线晃动闪烁,明明灭灭,如同一只苍白的、虚幻的手掌,忽紧忽慢、一下一下地挤压着学生C的心脏。   身处这样的环境里,很难让人不胡思乱想。   学生C忽地想到,她现在身旁的,就是热帖中提到的教室啊……   要转头看看吗?   只要转头瞥一眼,就能证明热帖的真伪了……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也不存在鬼之类的吧?   这么想着,学生C忍不住转头,朝着黑黢黢的窗户里望去——   正面对上一个贴在窗户上,正在凝视她的人影。   人影没有面孔,甚至没有肌肤、头发或明暗变化,只有比黑暗更浓黑的色彩,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它的轮廓……像是一个齐耳短发的女生。   它没有双眼,但学生C莫名产生一种清晰的感觉:   它正在凝视她。   如果人影有五官,那此刻它的五官必然已经紧紧压在玻璃窗上,额头抵住玻璃,眼珠子死死盯着她。   而且……   像这样诡异的影子,还不止一个。   在那道影子背后,一个个模糊难辨的人影坐在座椅上,仿佛讲台上正有学生C看不见的教师讲课,使它们坐姿端正、聚精会神。   幢幢人影与黑暗交叠,教室内似乎是一个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另一个深邃恐怖的世界,再配合走廊上滋滋闪烁的灯光,霎时间引爆人内心中的恐惧。   学生C后退一步,想开始奔跑,却发觉双腿已经发软了,只能勉强支撑她站立。   她呆呆地想,她不应该惊扰它们的。   原本这些未知的人影,或许会维持端正得僵硬的姿态,一直坐一个晚上,直到太阳升起。   可现在……她来了。   她惊扰了它们,于是成为它们顶上的猎物。   只见一道道黑影扭过头,用扁平的、黑暗的、没有五官的脸庞正对学生C,显出沉默的压迫感。   但最令学生C害怕的,还是那个近在咫尺的短发女生影子。   它把脑袋弯得更厉害了,几乎与脖子形成九十度角,好像下一秒头部就会像弯折过度的塑料玩偶,咔嚓一声断裂,滚落。   它贴着玻璃窗,声音被夜风带来,裹挟着丝丝寒意:   “我是谁?”   “你看见我了,告诉我……我是谁?”   学生C整个人僵硬住了。   她怎么可能知道人影的名字?   那她该怎么回答?   如果回答“不知道”,会不会和鬼故事里一样,因为惹怒鬼魂而死亡?   如果回答她认识的人的名字,那不是害人吗?   心跳如擂鼓,学生C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唾沫,带着哭腔开口,打算随便编一个名字回答,头顶上的灯光却忽然加速闪烁。   “滋滋……滋……”   在清晰可闻的电流声中,灯光像是一只疯狂眨动的眼睛,频率异常高地闪烁起来!   比起正常的灯管老化,这样突然的高频闪烁,更像是有某种因素干扰了电流运行,也像是……   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学生C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念头。   她看向面前长长的走廊,发现一盏又一盏灯从远处开始熄灭,黑暗在地面上蔓延,眨眼间就吞没半条走廊,向这个方向靠近。   地面陷入黑暗,学生C原本以为,这只是灯灭后的正常现象,但她紧紧盯着黑暗与剩余灯光的交界处,猛然意识到什么。   不,不对。   如果只是灯熄灭了,那逐渐靠近的黑暗边缘……为什么会像活物一样,扭曲蠕动?   仿佛有她看不见的东西,融入了地面的黑暗,正在随着一盏盏熄灭的灯光,缓缓地吞噬长廊。   “它”的边缘如同海浪般翻涌,层层叠叠,带有复杂的美丽的曲线,像是海洋馆里那些庞然的深海动物,又像是拥有灵活而柔软的肢体——   是触须灵巧的章鱼?   是泥土下蠕动的蚯蚓?   还是,许许多多冰冷的蛇?   思绪混乱间,学生C头顶的灯管也骤然熄灭,整层楼彻底陷入寂静与黑暗。   ——“它”过来了。   随着最后一点光线被吞没,学生C被笼罩在黑暗中。   她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和一间间教室、这层楼层、甚至整栋教学楼……都被那暗影里伏行的庞然大物所吞噬了。   此刻万物都被笼罩在“它”的阴影里,如同沉入“它”的腹中。   与人形的影子们相比,这是一个巨大得难以名状的怪物。   “它”仅仅是徜徉而过,就让人联想到最广袤的黑暗、最深邃的未知、最庞然的宏大之物。   学生C的双眼还没有适应黑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这样的黑暗笼罩了数十秒。   在此期间,她所能感知到的,唯有自身因恐惧而急促的呼吸、剧烈的心跳。   噗通、噗通。   许多奇怪的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像沸水里翻涌的气泡。   学生C想,这是她的心跳吗?   噗通、噗通——沉重的,有力的心跳声。   这是她的心跳,还是她身在怪物的躯体中,听见的“它”的心跳?   数十秒过去,学生C眼前忽然恢复了光亮。   走廊的灯光一齐亮起来,让学生C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再转头看向教室,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剩下一排排整齐空荡的桌椅。   她怔愣一会儿,摸出手机,在热帖下评论:   【71L:楼主说的,是真的……那个教室,真的坐满了没有脸的人影!   还有一片更恐怖、更庞大的阴影,好像能够驱散那些人影。当它到来的时候,整层楼灯管熄灭,整片教学楼都被阴影笼罩……】   ……   校园异闻二:二重身   【热帖: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关于“二重身”的都市传说呢?传说在这个世界上,可能隐藏着另一个自己,即为二重身。如果某天,你看见了自己的二重身,或者是你的熟人目睹了另一个你,那就代表着,死亡正在逐渐临近你。   因为二重身,会用尽一切方法杀掉本体,代替你的身份和地位……   而我最近,真的目睹了二重身的存在。】   【1L:最近论坛怎么回事,在举办恐怖主题的故事会吗?】   【2L:+1,点进学校论坛差点以为走错地方了,还以为这是早年的天涯论坛。】   【3L:我已经不在乎真绝假了,恐怖故事爱好者狂喜!】   【4L:不过,听说最近哲学学院那边真的发生了很多怪事……】   【5L:比如隔壁热帖的“坐满教室的人影”?那个楼主自称也是哲院的。】   【6L:所以楼主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楼主回帖:我住老北区宿舍,大家应该都知道,那边的宿舍楼修建时间很长,没有独立卫生间,所以要是想上厕所,只能走到底楼角落的公厕。】   【事情发生在前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出门去公厕,楼梯道、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听起来很瘆人,但我在这边已经住三年了,早就习惯起夜的流程,所以当时还不觉得害怕。】   【一直到上完厕所,我正想推开门前,忽然透过门下沿和地面的缝隙,看见隔间外有一双脚。】   【可能是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那双脚穿了什么鞋子,只能看见那双脚静静地融入到黑暗的环境里,脚尖正对我的方向,无声无息的。另外,我耳力很好,但当时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似乎……那双脚,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   【14L:楼主既然是在上厕所,那一定会有冲水声,就算耳朵再灵,也可能被水声盖过其它声响,这不奇怪吧?】   【15L:楼上真是油盐不进啊。】   【16L:我们铁血唯物主义战士是这样的!   PS:楼主慢点发,我先用被子裹紧自己】   【17L:好急好急!求后续TvT】   【楼主回帖:我看到那双脚的瞬间,就愣住了,一时间不敢开门。但就在这个时候……】   【隔间门,就敲响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阵敲门声!“叩、叩”两下,轻轻的,但很清晰,让我鸡皮疙瘩一瞬间全都立起来了。】   【然后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问我:“我是谁?”】   【21L:我去!不是,这个走向怎么有点熟悉?】   【22L:……是隔壁热帖吧,后面有个人说她也看见了夜晚坐满人的教室,有个黑影贴在窗户上看她,也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23L:救命,如果不是哪个社团商量好,联合在演的话,那我真要怀疑学校里是不是混进脏东西了……】   【24L:啊啊啊科学护体!神学也护一下!】   【25L:这么紧急的情况,楼主是怎么回应的?】   【楼主回帖:我这人一害怕,就脑子一热,全靠直觉行动。当时我愣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猛然推开门,看也没看门外有什么东西,直接往厕所外跑!】   【奇怪的是,根据那双脚离隔间的距离,我估计开门的时候,是一定会撞到对方的,结果推门的全过程我都没有感觉碰到东西,好像那双脚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像。】   【不过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知道往前冲,我在楼梯上三步并两步走,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以为它没追上来,但在楼梯拐角向下看,真的有个人影在追我!但它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阿飘一样!】   【31L:好奇那个“人”长什么样?】   【楼主回帖:老宿舍走廊晚上熄灯,我又有点轻度近视,看不清。但应该是个女生的样子,披着头发、穿着比较宽大的过膝裙子,它像是没有脸一样,面部只有黑洞洞的一片……】   【32L:不是,怎么还真的和隔壁帖子联动啊?】   【33L:隔壁楼里看见的人影,好像也是这样的!】   【34L:这些故事……该不会是真的吧?[惊恐]】   【35L:一想到在我们身边,可能有一些诡异的变化正在发生,就觉得毛骨悚然。】   【36L:是真是假,等隔壁楼主发烧痊愈就知道了,超过一周没照片视为演的。】   【楼主回帖:我校运动会还拿过短跑一等奖,但在楼梯上跑啊跑,那个人影始终没有被甩开,反而离我越来越近……然后我就根本不敢回头了,一心往宿舍冲,最后有惊无险地进了宿舍、锁上门,把它关在了门外。】   【现在想想还后怕,幸好我去厕所前,把门留了一道缝隙!不然,我可能真的会被追上……】   【40L:代入一下,真的好惊险!】   【41L:我有个问题,这不就是普通鬼故事吗?和开头提到的二重身有什么关系?】   【楼主回帖:关系是,我回到宿舍越回忆越觉得不对劲,那个人影给我的感觉太熟悉了,从身形、打扮、到声音,都很熟悉。】   【舍友被我吵醒了,我开口想解释刚才的经历,接着猛然意识到——人影口中说出的,就是我的声音。】   【很巧,我当晚披着头发,穿的也是那种很宽松的睡裙。】   【它好像……就是我。】   【如果被另一个自己追上,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第211章   【如果被另一个自己追上, 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54L:嘶,有点诡异啊……】   【55L:看起来,这些人影在寻求一个名字, 难道它们会逐渐取代名字的主人?】   【56L:总结一下,遇到诡异的人不要搭话,迅速远离!】   【57L ^_^:说起来,我最近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原来网上管这个叫二重身啊。】   【58L:好,新的嘉宾出现了!期待ta会带来怎样的故事呢?】   【59L:看账号认证是男生, 那请大家把话筒递给笑脸哥。】   【60L ^_^:我的故事发生在傍晚,就在出校门口到前往出租屋的一段小路上。道路比较狭窄,在居民楼之间穿过, 所以歪歪扭扭的, 有很多处拐弯。】   【从前几天开始,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就能远远看到前面路口有个人影——它一直趴在拐弯角的地方, 上半身弯着探出来, 好像一直在看我;但等我走近一点,它就又缩回去, 然后出现在下一个拐角的地方。】   【附近的老居民区鱼龙混杂, 所以对于人影的出现, 我一开始没有在意,以为只是运气不好遇见了怪人。但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每一天, 那个人都会出现在我回家路上的拐角,一直、一直看着我……】   【就在今天傍晚,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装作走到一半系鞋带, 然后趁着它放下戒备的时候,猛地开始冲刺,我非要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人!可惜,它跑得太快了,时不时回头看我,最终冲进居民区不见了。这片居民区的道路有点复杂,我没能追上他。】   【下次它再出现,我一定要抓住它^_^】   【68L:笑脸哥威武啊!】   【69L:不对,我怎么觉得这个故事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70L 雯:古怪之处可能在于……笑脸,更像是真正的跟踪者。】   【71L:???】   【72L 雯:大家仔细想想,其实笑脸根本不是一个诚实的叙述人,他和楼主不一样,他可能有隐瞒和撒谎!】   【73L:啥意思?】   【74L:72L的意思是,叙事诡计?】   【75L:卧槽卧槽卧槽,我也发现不对劲了!】   【76L:我读了好几遍,我说怎么那么奇怪呢!】   【如果把叙述人称变成笑脸哥故事里的“人影”,故事也可以改写成——】   【最近几天,我走在回家路上,总有一个人在后面跟着我,我很害怕,所以只敢躲在拐弯角,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今天,他突然猛地跑向我,我吓了一跳,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最终慌不择路跑进居民区,利用地形甩开他……】   【77L:这样看,这个故事是不是也成立?甚至更合理?】   【78L:嘶,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角色居然两极反转了……[惊恐]】   【79L:不知道为什么,笑脸哥的版本给我一种违和感,但改写后的故事就正常很多了。】   【80L:因为合理性吧,笑脸哥的故事有问题。】   【81L:对,我回去又看一遍他的叙述,发现好几个漏洞!】   【82L:漏洞其实很明显,只是人在阅读时,下意识怀有对叙述人的信任,不会怀疑“我”的讲述。】   【83L 雯:我刚刚整理了一下笑脸哥故事里的漏洞,大家可以看一下。】   【1,笑脸哥形容人影“时不时回头看”,这不一定是窥视的举动,也很像是人感到害怕的时候,本能的警惕反应。】   【而故事里作为不怀好意的加害者出现的人影,居然在害怕看似无辜的笑脸哥,这是为什么呢?】   【2,如果对方真的是想跟踪或偷窥笑脸哥,为什么会屡次选择出现在笑脸哥前面?大学每天的下课时间不定,对方怎么能确定笑脸哥什么时候出现,并且一定独自走那段小路?】   【“在跟踪目标的前方跟踪”,这本身就是反常识的。】   【而有种更符合逻辑的猜想——其实是笑脸哥,连续几天一直跟在对方身后,跟着对方回家……】   【3,“跟踪者”能熟练地扎进居民区,并且甩开笑脸哥。按理来说,笑脸哥常住这一带,但怎么“跟踪者”表现得似乎比他更熟悉地形?】   【所以,有种可能性:本来住在这附近的、常常出入这里的,根本不是笑脸哥——而是笑脸哥描述中,被塑造成跟踪者的人影。】   【笑脸则是后来的,入侵者。】   【4,也是关键的一点,在楼主和隔壁楼主的叙述里,人影都不会选择出现在人口密集的地方,而这也很符合鬼故事的常见逻辑,怪物怎么会轻易显于人前呢?】   【那为什么笑脸哥故事里的“人影”,逃命的第一反应是逃进人口密集的居民区?如果对方真的是鬼,那直接消失不就好了吗?】   【综上所述,笑脸哥,其实更像是在跟踪、追赶别人的“鬼”——他才是真正的人影。】   【84L:救命,所以笑脸哥最后说的“下次它再出现,我一定要抓住它”……】   【85L:中翻中一下,笑脸的真正意思其实是——下次不会放过受害者了,对吧?】   【86L:……救救我,汗毛直立了家人们。】   【87L:自古楼中楼出神转折。】   【88L:所以笑脸哥呢?快出来解释啊,这应该只是一个故事吧哥?】   【89L:大哥别沉默了,我害怕……】   【90L:这什么杀人犯伪装过后混进恐怖故事分享会,陶醉地讲述自己的犯罪经历啊()】   【91L:别人讲故事,他来真的。】   【92L:楼上两位别说了,已经感觉自己要被灭口了。】   【93L ^_^:^_^】   【94L:笑脸哥不愧是笑脸符号id,笑而不语。】   【95L:细思极恐,这真的是编的故事吗?会不会笑脸哥真是一个即将做案的跟踪狂?】   【96L:要报警吗?可是论坛上的发言,警方会处理吗……】   【97L Eee:有点意思,让我看看。】   【98L Eee:@^_^ 你现在,是在安康佳苑3栋吗?】   【99L:?什么意思?】   【100L:不是,黑客开盒也不带这么快的……】   【101L:我怎么觉得97L的“看看”,真就像随便看了一眼,就能知道笑脸哥的信息?】   【102L:怎么可能,这又不是玄幻小说。】   【103L Eee:@^_^ 我来了。】   此刻,安康佳苑3栋601室。   整间公寓一片漆黑,卧室里只有公寓主人熟睡的均匀呼吸声。   但就在这时,距离床不到一米的桌子上,手机屏幕忽然自动亮起。   手机提示音响起:   “指纹解锁失败,请稍后再试。”   “指纹解锁失败,检测到非生物……”   “指纹解锁失败……”   一声又一声提醒连续响起,含着笑意的AI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显出几分诡谲。   屏幕也时而暗下,时而亮起,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溶于黑夜的“人”,正站在床头,一遍遍地戳着手机,试图解锁指纹锁。   尝试数次后,刻板的AI音终于提示:   “指纹解锁成功。”   一道黝黑的人影拿起手机,哪怕在光线的照射下,它仍然通体漆黑,面部空洞扁平,像是一团晕不开的墨汁。   黑影正是论坛里的“^_^”,在与本体的多次交互中,它对现实世界的入侵程度已经很深,甚至能够短暂模拟出人类的体温,以此通过指纹锁。   在本体注意不到的时候,黑影会挪动公寓里的物品,翻找衣柜里的衣物,使用他的手机……   甚至有一次,影子的主人一觉醒来,发现床尾正对他的位置,不知何时摆放了一把椅子——仿佛在他熟睡的深夜,有个人把椅子搬到床尾,坐在椅子上直直地盯着他。   日常生活中的异常一点点累积,累积成如山的压力和不安,但普通人对此束手无策。   或许用不了多久,黑影就能真正取代本体的身份……谁叫本体曾隔着门,回应过它的问题呢?   是本体亲口给予影子“邀请函”,带它一步步走进物质世界!   但此时,黑影盯着103L这个陌生账号发出的“我来了”,莫名感到一丝心悸。   它在原地静立片刻,没有看见任何异常,于是松了一口气。   果然只是低级的恐吓吧。   论坛里都是普通学生,这在黑影眼里,就像一无所知的、软弱可欺的绵羊,对它造不成威胁。   放松地关掉手机,黑影望向窗外,却发觉窗户像是被厚厚的污渍覆盖,根本看不见外界的景物。   ……嗯?   黑影下意识伸出手,在窗户上摸了摸,但那层乌黑的污垢似乎在玻璃外侧,无法在室内抹掉。   细看,这大片污垢还在沿着玻璃缓缓流动,如同会呼吸的纯黑菌毯,也像是一片遮挡外界的厚重幕布……并给黑影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扩大,黑影飘出卧室,来到客厅。   客厅有一片宽敞的磨砂落地门,门外连接着小型露天阳台,但现在这片磨砂门,同样被那种粘稠流动的黑色覆盖,遮挡得严严实实。   思绪迟钝几秒,黑影才不敢置信地意识到:   那是影子。   那居然是一大片,或许足以包裹整栋公寓的影子。   ——这得是怎样巨大的怪物,才能投下的阴影?   庞然巨兽般的气息,震慑得黑影颤抖几下,随即它就迅速后退、下沉,试图逃离眼前危险的、难以理解的事物。   但在双方同样是影子的情况下,黑影的逃离手段毫无优势。   一条又一条漆黑的、柔软的肢体渗透过磨砂门,探入室内,在地面游走摆动,那是近乎令人疯狂的缭乱身姿。   嗡……   嗡——   明明影子移动,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但随着那些缭乱的肢体靠近,黑影却恍惚间听见了大脑内部的嗡响。   仿佛有无数刀片被塞进了大脑,嗡嗡嗡快速搅动,让它的意识模糊,理智蒸发,构成身躯的影子逐渐晃动溃散。   啊啊、啊啊啊……   黑影发出无人能听见的尖叫。   它在……它在融化……   在被紧紧缠住前,黑影听见层层叠叠的低语和笑声,这些冰冷而柔软的肢体在接连重复一句话——   “我来了。”   半晌,阴影如潮水般退去,月光重新照进寂静的公寓。   解决了这道异常嚣张的笑脸黑影,易逢初的影子离开这间公寓,来到街道。   在外界,为了避免过于显眼,庞大的黑影逐渐凝聚、收缩,最终化作一个男孩的轮廓。   天真孩子模样的阴影沿着街道,走向A大校园。   他经过之处,无形的悚然的压迫感如疾风掠过,两侧路灯滋滋轻响、忽明忽灭,投下凌乱的阴影。   而附近家家户户内人们脚下的影子,边缘产生几瞬微不可查的颤栗、变形,如同被疾风吹拂过的野草,无力地摇摆起来。   片刻后,万物安眠于黑夜的笼罩下,恢复宁静。   ……   而当易逢初的阴影潜伏在黑夜里,无声无息地漫步时,孟司游站在校园中心最高的钟楼上,俯瞰A大。   在他身旁,浮现出一道女孩的影子。   这就是某个分局派来的【阴影】领域五阶异能者……的影子替身之一,被命名为“壹号”。   “没办法,时间不巧,本体恰好下副本了,只剩下我驻守局里啦。”   女孩影子开口,做出耸肩的动作,“不过,作为真正的影子,我可比本体更接近且熟悉阴影世界,这方面我不输本体!”   壹号的声音尖尖细细的,让人联想到鸟类嘹亮的鸣叫,而她也确实拥有鸟的特征——   在阴影普遍扁平的面部,她长着尖利的鸟喙,双臂展开时,也有清晰可见的、茂密的羽毛轮廓垂落,仿佛随时能够振翅高飞,像是一个半人半鸟的幻想生物。   “真是的,最近局里太忙了,”壹号摇摇头,如同真正的任性幼童那样抱怨道,“忙得我晕头转向,羽毛都掉了好几根!”   原来阴影生物,也有掉毛掉发的烦恼吗?   孟司游摸了摸头顶,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   附和着骂几句繁重的工作,孟司游礼貌道:“麻烦你过来一趟了。”   壹号摇摇头:“不麻烦。阴影世界的空间和物质世界不同,规律是不连续的,所以对我来说,只是出门走了几步,就从B市到这里了。”   “不过,你们A市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尾音拖长,壹号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比我想象中的危险。”   “嗯?”孟司游意外地看她。   A市作为异管局总部所在地,有几位中高等阶的异能者坐镇,更是隐藏着一位神灵子嗣……可以说,这里一向是公认的神秘世界治安最好的地方。   哪怕偶尔有异常发生,也往往会被完美解决。   可现在壹号却觉得,A市异常危险?   “你不知道,但我能感应到——这附近存在着一片很恐怖、很庞大的阴影,气息之强大,简直令我想到伟大的阴影之母,”壹号抚平手臂上颤颤巍巍竖起的羽毛,“你看,我的羽毛时不时炸起来呢。”   “你们A市哪里来的这么恐怖的高位存在?”   “要不是有任务,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   孟司游沉默了。   他想,壹号感知到的存在……该不会是易逢初吧?   他刚刚想安抚一下壹号,想说A市也没有那么凶险,视线就蓦地停滞在一点。   只见在某栋教学楼表面,忽然被一大片漆黑的色彩所覆盖。   仿佛大地中升起了庞大的幕布,也像是地缝中涌出了无穷无尽的深黑潮水,它在建筑表面缓缓流淌而过,接着融入黑夜,去往别的地方。   自钟楼往下俯瞰,就像有一个无实体的怪物,在吞下一栋又一栋楼房,以黑暗为栖息地,恣肆地徜徉。   “……”   孟司游默默闭上嘴。   好吧,A市确实隐藏着一些不得了的“怪物”。   “你看!”   等庞大的阴影移开,壹号才敢发出小声的尖叫,“你看吧,A市太危险了!这不是一个适宜影子、及其余非人生物居住的城市!”   她表现得像是一个咋咋呼呼的孩子,孟司游下意识想摸摸她的脑袋,但想到对方只是一抹映在墙壁上的阴影,就无奈地放下手。   “我们加快任务,你也能早点回去,”孟司游说,“从阴影的视角,你能看见什么?”   “遍地都是一些刚刚活化的、很弱小的普通影子。它们的实力不值一提,但导致它们活化的力量源头,看起来却很棘手……”   说着,壹号举手指向天空:“就在那里。”   “什么?”   “在校园上空,悬浮着一片虚幻的影子丛林——它倒悬在天上,从阴影和梦境的夹缝里生根发芽,正在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强大,如漩涡一般,让靠近它的一切阴影获得自我意识。”   阵阵夜风中,壹号的声音渐渐变得缥缈虚幻,勾勒出另一个视角的怪诞世界。   “你们物质生物无法看见……”   “丛林正在不断抽枝,变得茂盛非常,它漆黑的树叶在簌簌作响,长长的藤蔓从高空垂落,缠在建筑物上。”   “人们在看不见的倒悬丛林里行走,正如鱼无知无觉地游在愈发浑浊、致命的水潭。”   孟司游怔住,随即猛地意识到什么。   壹号眼里的“丛林”,带有梦境的虚幻特征,梦境、梦境——   污染源,应该与李音的梦境有关! 第212章   孟司游的目光定定地悬在天空, 问道:“有什么方法,能进入那片丛林?”   “嗯……需要一个身份。”   壹号一边在原地蹦蹦跳跳,如同落在电线杆上的鸟雀, 一边解释道:“就像影子要进入物质世界,需要一个名字与身份那样——相对应的,物质生物进入‘丛林’这样具有特定规则的阴影空间,也需要一个本就存在的身份。”   孟司游谨慎地问:“如果没有身份,就一定没有踏足阴影空间的可能性吗?”   “不一定,”壹号说, “也有些不幸的人,可能由于各种意外而落进阴影空间,但他们没有身份呀, 所以会被整个空间排斥、被所有影子追逐, 最后彻底迷失在阴影深处, 再也无法回来。”   “真可怜啊,他们会消失在另一个世界, 正如影子消亡在物质世界的光线下, 无声无息,再无痕迹……”   “相信我, 你不会想要体验那种痛苦的。”   女孩轮廓的影子背着手, 故作深沉地唉声叹息, 但她性情极为跳脱,一秒之后又嘻嘻笑道:   “本来踏足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就需要付出一定代价——这很公平,不是吗?”   身份……   根据壹号之前对阴影空间的描述, 孟司游不由得联想到,李音参演的那处舞台剧——剧中的故事背景, 恰好也发生在一片幽暗的丛林中。   孟司游不认为,这仅仅是一个巧合。   更合理的猜测是,或许这片生长在李音梦境与阴影之间缝隙的虚幻丛林,正是以那出戏剧为蓝本发展的。   所以,想要进入其中,或许要得到戏剧中的某个角色身份?   孟司游脑海里灵光一现,想到易逢初同样扮演了一位角色,应该符合“拥有身份”的条件。   于是,他掏出手机,对壹号说:“抱歉,我先打个电话,我有个朋友或许符合进入丛林的条件。”   “哦,好。”   壹号在一旁乖乖地等待,中途歪了歪头,心里充满好奇。   她觉得,孟司游既然能放心把任务分享给对方,那代表这位朋友应该值得信赖——尤其是在实力上,一定让人信得过。   可据壹号所知,孟司游已经是A市排得上号的异能者了……不知道他的朋友,又是什么位阶呢?   怀着好奇心,壹号就像一个注意力极度分散的孩子,一会儿蹦蹦跶跶地单脚跳,一会儿又伸长鸟喙梳理羽毛,终于等到孟司游挂电话。   孟司游面带神秘的微笑:“没事了,他会进入阴影丛林,解决一切问题的。”   “那我岂不是没用了?”壹号警觉抬头,声音尖细地抗议,“来都来了,让我直接回去可不行!你朋友就算实力可靠,也应该不熟悉阴影世界的规则吧?而我,可以为他引路,提供很多帮助……”   “这么说,你愿意和他一起行动?”   壹号的提议很有道理,但孟司游想到易逢初的特殊性,面色不禁变得有些微妙。   他欲言又止,随后叹息道:“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影子。”   “?”   壹号摸不着头脑,刚想发问,就见孟司游望向下方:“他来了。”   紧接着,一阵颤栗感就传遍壹号的每一根羽毛尖端,使她双臂炸起毛绒绒的细羽。   她尖叫一声,远远望见之前那片吞没一座又一座建筑物的阴影,正在有目的一般地朝这里靠近!   “它”……不,壹号根据丰富的经验判断出,那片异常恐怖的阴影,很可能是属于“祂”的位阶——   总之,那个庞然的高位存在,如同绵延不绝的纯黑潮水,向钟楼的方向起伏涌动,让壹号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吞没。   求生的本能拉响警报,壹号放弃维持与人类相似的形态,喉咙间发出声声雏鸟低鸣似的“咕咕”。   她的脖颈开始变得纤长,头颅扭曲得扁平,覆满羽毛的双臂向外疯长,同时生出更加丰满的羽毛……   在嘹亮的鸣叫声中,壹号化作一只翼展有五米以上的阴影之鸟,羽翼扇动疾风,锋利的爪子向下抓取,想要勾住孟司游的肩膀,带同事离开眼前不断逼近的死亡的威胁。   但她刚刚展翅飞出墙壁,就停滞在半空中,如同被凝固在时间里的琥珀。   只是这么停滞的几秒,庞大的影子就已经攀附上钟楼,来到他们面前。   压迫感如有实质,沉沉地压在壹号脊背上,令她的羽毛炸得更厉害。   就在壹号已经走过一遍走马灯,开始盘算怎么在影界重生的时候,从那片黑影中,传来了友好的问候声:“你好——你就是异管局借调来的阴影生物?”   伴随着问候声,黑影边缘蠕动着伸出一条小蛇轮廓的影子,微微晃了晃,好像是在摆手。   “啊?”   壹号呆了呆,迟疑地跟着扇了扇半边翅膀,作为回应,“是、是的,阁下。”   “那么接下来,你将为我引路,”这位陌生的高位存在,居然意外地遵循礼仪,堪称彬彬有礼神性生物,末尾特意补充一句,“劳驾。”   阴影之鸟一时间大脑空空如也,她缓缓收敛翅膀,在原地局促地跳了跳:“咕咕、我的荣幸。”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孟司游会夸赞她勇敢了。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影界大佬庇护外来异能者》剧本,而是《脆弱小鸟与猛兽同行的日子》……   同时,壹号也感到匪夷所思,孟司游是怎么认识这么可怕的“朋友”的?   在阴影生物的概念里,它们从来只会与平等实力的同类相交,不存在跨越等阶的感情,弱者能够得到的,唯有伤害、杀戮、欺压与命令。   所以,壹号觉得人类真是太奇怪了,为什么有人能坦然与强者交流?为什么高位存在也会认可这样的关系?   “朋友”,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这在人类的语言里,具有更加丰富的涵义?   壹号不理解。   作为一只可怜的打工鸟,她小小的脑壳里装不下太多东西。   鸟喙胡乱地梳理几下,壹号压平炸起的羽毛,负面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重新抖擞精神,变得活泼快乐起来。   “请随我来!”   她向易逢初的影子点点头,振翅飞向高空中的丛林。   孟司游没有“身份”,只能目送两者一前一后地远去。   其实壹号的原形,也能称得上遮天蔽日,那双宽大有力的羽翼格外具有威慑力,像是神话传说中飞出来的生物。   然而现在,阴影鸟在易逢初的影子衬托之下,就像一只弱小无助的小麻雀,很快就变成一个小墨点,消失在黑夜里。   他们一头扎进那片倒悬在天空,不断向大地生长的丛林。   ……   簌簌。   李音睁开眼,婆娑树影映入眼帘,一片怪异的丛林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簌簌、簌簌——树叶摩挲的轻响,在夜风中回荡。   眼前这些高瘦的树木,无时无刻不在抽出新枝,尖端分裂再分裂,如利刺般指向深空。   面前的一切色彩,几乎都是暗色,凸显出阴森诡谲的氛围。   深黑的叶片生发于深黑的枝干,阴影交叠,绵延向远方,恍若无穷无尽,永远走不到尽头。   唯有树干是近似白色的,但那也是晦暗的灰白,粗糙的树皮表面恍若笼罩着一层浅浅的阴翳。树皮上生长着圈圈绕绕的纹路,像是一张张扭曲的惨白人脸,浮现在黑暗中,静静地审视着李音,等待她的踏足。   李音面色微变,下意识后退一步。   是这个梦境……又是这个梦境!   在白天的时候,她关于梦境的记忆像是被抹去了,因此也没有向易逢初提及;   直到现在,李音才想起来,自从她拿到玛蒂尔达的角色,就会在每一个夜晚被拉进丛林,被迫跟随着剧本走。   第一夜,她走完了剧本第一幕,[初入丛林]。   第二夜,她走到剧本第二幕[野玫瑰的指引]……   以此类推,李音算出来今夜,她就要走到剧本的最后一幕——挖出情人鲜血淋漓的头颅,然后伤心欲绝地走进丛林深处,殉情。   直觉告诉李音,绝对不能走到这样的结局!   “玛蒂尔达”再也没能走出来,那如今重复玛蒂尔达命运的她呢?   到了那时候,李音真的还能离开这片丛林吗?   或许能感知到她的抵触,一粒粒黑色的颗粒在空中重组,构成剧本,仿佛在催促李音向前走:   [第一幕,开始。]   [迫切地想要找到情人的踪影,玛蒂尔达在丛林前徘徊许久,最终擦掉眼泪,独自走进林中……]   李音拎起身上华美层叠的长裙,一步步后退,裙摆与杂草摩擦,发出细微响动。   可她每后退一步,眼前的树林就诡异地向前伸展一些,如同有生命般地主动追逐着她。   上空的黑字不断变大,彰显剧本的地位:   [第一幕,开始。]   [第一幕第一幕第一幕第一幕……]   黑字近乎要挤占李音的整片视野,密密麻麻的笔画像是爬满眼球的苍蝇,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让李音无法忽视这种催促。   冷汗浸透衣裙,李音在原地僵持一会儿,最终还是咬牙向前。 第213章   [第二幕野玫瑰, 开始。]   [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丛林中,玛蒂尔达的裙角忽然被荆棘绊住,她低下头, 惊奇地发现这是一丛茂盛而娇艳的野玫瑰。盛着夜露的花瓣随风摇曳,这些玫瑰发出呢喃似的低语。]   [“或许,我们知道您爱人的去向,”野玫瑰建议,“请摘下一朵花,插在您金黄如谷穗般明亮的长发间吧, 让我们为您指引前进的道路,使您不至于在黑夜中迷失方向。”]   在黑字浮现而出的瞬间,李音就感到有力道勾住了裙角, 无法向前半步。   在丛林的阴翳之下, 果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片玫瑰丛, 艳丽的花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令人不安的、暗沉如血的色彩。   而且“娇艳”这个形容词, 也需要打一个问号。   这些野玫瑰的花瓣, 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暗红色呈螺旋状, 由内而外地紧紧包裹住花心——而在柔嫩的花心深处, 长着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球。   由于没有眼皮、睫毛等余赘的结构, 这一颗颗湿润、滑腻的球状物能够在花瓣里灵活地滚动,瞳孔望向四处, 像是在捕捉猎物的踪迹。   终于等到女主角的到来,野玫瑰纷纷抬起花托, 用隐藏在层叠花瓣里的眼球注视李音,嬉笑着问候:“晚上好, 玛蒂尔达……我们又见面了。”   “今夜,是不是就是你抵达结局的时候?你打算带哪一朵花走呢?”   被数不清的眼球盯着,李音浑身鸡皮疙瘩直立。   她随手拔了一朵裙角边的野玫瑰,不情不愿地插到发丝间。   “噢,亲爱的,你的动作可真粗鲁!”   这朵野玫瑰尖叫起来,李音感到它冰凉的花瓣贴近、摩挲着头发,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野玫瑰摇着花瓣,叹气道,“算了,谁叫我是你忠实的伙伴呢?让我们一起向前吧!”   “可怜的玛蒂尔达,我会帮助你的,让你能找到前方的道路……”   它在耳畔喋喋不休,很难说到底起到什么指路的作用。   但这片空间的规则,似乎就是只有女主角带着野玫瑰,才能到达丛林更深处。   没过多久,一成不变的树丛景象发生了变化。   不远处,矗立着一栋矮小的木屋,屋檐下吊着一盏破旧的煤油灯,玻璃罩蒙满灰尘,只能透出一点微弱晃动的火光。   木屋里散发出潮水腐烂的气味,火光的出现也无法给人带来安全感,反而像是鮟鱇鱼头顶的发光诱饵,吸引无知无觉的猎物靠近。   [第三幕巫师,开始……]   木屋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缝隙,李音只能影影绰绰地辨认出,窗后坐着一个耷拉脑袋的人影。   “只要付出代价,你能从我这里知道任何事情,”巫师的声音沙哑苍老,“你想知道什么?”   李音递出身上仅有的一枚金币,念出台词:“我想知道,我该去哪里找到我的爱人?”   窗户缝隙间,一只僵硬苍白的手伸出来,让金币落到朝上平摊的掌心。   李音瞧着,总觉得巫师的一举一动充满违和感,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直到她的视线落在那只手的臂弯处,才蓦地意识到答案。   因为正常人的臂弯,是朝内侧弯折的;可巫师伸出的手,臂弯却僵硬地朝外侧。   就好像巫师脖颈之下的身体,是用背部朝着李音的——坐在木屋内的,俨然是一具头颅与身体装反的尸体!   尸体反折过手,慢吞吞地带着金币缩回木屋里:“……他在树下。”   “在一棵漂亮的樱桃树下,你将与他重逢,从此再也不分离。”   说话时,巫师喉咙间挤出低笑,如同阴飕飕的寒风,裹挟着不怀好意的、嘲弄的笑意。   李音知道,这是在暗示,男主人公早已死亡。   在之前的几个夜晚,李音与巫师的所有交集,就是这几句对话,她对剧本已经无比熟稔了。   这一幕结束,李音刚要转身离开,却意外地被巫师叫住了。   “今天是最后一晚了,”巫师喃喃道,“我可以送你一些提醒。”   “小心兔子在丛林间跳舞。”   “小心危险来自你自身的阴影。”   “小心……玫瑰。”   话音落下,窗户就嘭地一声合上,把弥散的腐朽气息、脖颈折断的尸体和意味不明的箴言,全部紧紧锁在狭小的木屋中。   李音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野玫瑰率先打破寂静:“真是一个邪恶的巫师!”   “你应该是信任我的吧,玫瑰怎么会欺骗你呢?”   李音没有回答。   事实上,她既不相信诡异的巫师,也不相信这朵聒噪不休的玫瑰。   她不可能相信这片丛林里的任何事物。   “……走吧。”   面对野玫瑰急切的自证,李音岔开话题,继续向前走去。   今夜的丛林,似乎比先前的更为茂盛。交叠的树影一望无际,长长的藤蔓从枝头间垂挂下来,时不时擦过李音的肩膀、后颈,像是一根根冰凉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肌肤。   忽然,李音脚步一顿,疑惑地望向草丛深处。   在幽微的阴影里,亮起两个红色的光点,光点上方隐约浮现出一对长耳朵的轮廓,像是有一只兔子正趴伏在草丛里,竖起的长耳随着野草摆动。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野兔呢?   这是此前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李音顿时愣住,巫师的话语恍若在耳旁回响,使她寒毛直立。   就在这时,那对红眼睛闪烁的光点猛然向上拔高一大截,显露出“野兔”的全貌——   这是一个兔子脑袋、半人半兽的怪物。   人类与兔子的特征粗暴地在它身上融合,洁白的绒毛覆盖全身,部分毛凌乱地黏在一起,似乎沾满斑斑点点的血污。   它畸形的四肢壮硕有力,后腿能半蹲着支撑起身体,帮助它能像人一样站立。而在站起来后,“兔子”的身高近乎能顶到树冠,投下一片令人生畏的阴影。   双眼红光闪烁,“兔子”抖了抖长长的耳朵,如同在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随后脑袋转动,径直面朝李音的方向……   “快跑!!”   野玫瑰发出刺耳的尖叫。   一时间被吓住的李音立刻回过神,面露恐惧地拼命奔跑。   ——巫师管这叫“跳舞的兔子”??   ……   另一边,易逢初和壹号进入丛林。   巨蛇庞大的阴影逐渐收缩,凝聚成一道男孩轮廓的深黑影子。   易逢初很好奇,当他的形态与角色身份产生冲突,这片空间会如何处理这个“bug”?   在男孩阴影落地的刹那,周边的丛林恍若凝滞一瞬,似乎在为“绅士”的年龄感到困惑。   下一刻,易逢初的面前浮现出一柄短手杖、一顶精致的小礼帽。   这大概是丛林对剧本最后的底线。   阴影鸟也跟着缩小,变成一只巴掌大的雏鸟,圆滚滚的身形在半空中上下飞舞,如同一朵随风起伏的风滚草。   “好耶,进来了!”   壹号欢呼一声,一头飞向某个方向,却被无形的壁垒挡住了,连脑袋都被撞得扁了扁。   “咦?”   用一边翅膀捂了捂脑袋,小鸟抬起头,看见上空的黑字。   [尾声,未开启。]   [敬请等待。]   易逢初若有所思:“所以只有在剧本进行到特定阶段的时候,对应的角色才能够登场?”   “阁下,这应该就是这个空间的底层规则——一切都要以剧本为最高准则,”壹号说,“所以我们现在,在故事的最后?我们要找的污染源呢?”   “应该在女主角身上。”   “那女主角人呢?”   易逢初回忆着剧本:“在尾声之前,她就杀青了。”   “……”   婆娑树影下,男孩与小鸟面面相觑。   他们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们该如何在故事已经落幕的时候,拯救故事的主人公?   ——或许,这也正是污染源选择以这场舞台剧为蓝本,构建阴影空间的险恶用心。   它要将李音置于孤立无援,只能一步步乖乖走近死亡阴影的境地。   所以,绝对不能按照剧本的安排往下走。   易逢初抬眼,望向苍莽无边的丛林,似乎在思索什么。   “在神性污染的侵蚀下,生物的灵魂和意识会被扭曲篡改,偏离原来的轨道,那么——”   在四周树木的衬托下,男孩的身影显得瘦小脆弱,仿佛随时可能被变幻的树影吞没。但他的声音平稳地回响在林间,像是在酝酿一场卷席过境的暴风,使枝丫沉甸地下弯,树叶簌簌颤动。   易逢初低声道:“那么,这片空间的规则,能被污染吗?” 第214章   什么是神性污染?   ——力量、权能与知识的本质, 就是污染。   当更高层次的力量冲刷而下,就像汪洋大海被强行灌进一只狭窄的容器,撑开无数裂痕;而这些罅隙又如同蛛网, 在低位者的肉体和灵魂中蔓延,改变他们的本质,将其扭曲、重塑成陌生的模样。   那么,这片不断生长的丛林,是否能被污染呢?   如果,易逢初以自己的影子为媒介, 把本体的力量灌注进丛林,让它的根系汲取着高位污染的剧毒生长……   这片阴影空间所坚持的原则,所发展的基点, 是否能被扭曲动摇?   易逢初愉快地想, 不如让他试试看吧。   “你先闭上眼。”   易逢初对壹号说:“在我告知你之前,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想。”   在神秘世界,愚昧和盲目, 是对抗污染的有效盾牌。   “遵命, 阁下!”   壹号干脆利落地遵从指示。   她收敛翅膀,在地上蹦跶几下, 随后将脑袋埋进羽翼下, 整只鸟缩成一团小圆球, 不动了。   下一刻,从男孩轮廓的影子中心点, 骤然亮起一点明亮的银辉。   光辉如北极星般在幽暗深林中升起,像裂纹一样在影子漆黑的表面蔓延, 最终构成一道细长的、即将打开的门扉。   以自己的影子为依凭,易逢初缓缓推开这道门。   霎时间, 光海从门扉缝隙间倾泻而出,将孩童模样的影子镀成银白,再向远处弥漫,与丛林剧烈碰撞。   黑暗的树林顿时开始摇晃闪烁,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信号不良的老电视里呈现出来的画面,雪花似的白点与凌乱交错的黑线重叠,仿佛随时可能陷入一片黑屏。   滋滋……滋滋滋……   四周响起断断续续的响声,像是老电视不稳定的电流声,也像是某种规则在逐渐破碎、崩坏的声音。   银白的光由近及远,一点点吞没阴影,光芒之下隐约有一条条修长而蜿蜒的蛇影游走,它们发出低哑的“嘶嘶”吐信声,如同诉说难以名状的呓语。   请听吧,窸窸窣窣——   是蛇在攀上苍白的树干,   是蛇在土地之下盘曲的树根间穿梭,   是蛇在茂盛的枝叶中栖息,对丛林吐露私语……   它们覆盖住深黑的大地、幽微的树影,仿佛下了一场绵延不绝的大雪,将整个空间从纯粹的黑暗,涂抹成纯净的银白。   与此同时,上方呈现剧本的黑字也开始溃散。   字迹散作无数细小的黑色颗粒,在半空飘动,像黑雾似的,亟待给这片空间书写新的秩序。   渐渐地,丛林开始呼吸——   每一棵树木,每一片树叶,它们呼吸的频率都与男孩银白的影子同频,那是一张一翕的缓和韵律,如同连接了一颗无比庞大的心脏,正在应和着心脏跳动、泵送血液的节奏和频率。   在污染的【同化】中,这片丛林恍若化作蛇影的一部分……   化作那伟大存在躯体的一部分。   那一棵棵矗立在黑暗中的苍白树干,原本覆盖着扭曲人脸似的树纹,但此刻,这些线条活了过来,如同一条条细小的长虫般蠕动,变幻成无数莫比乌斯环等与【命运】领域紧密关联的符号;   而在茂盛的树冠上,树叶边缘逐渐变得锋利,色泽由深黑洗涤成银白,叶脉间长出细小的蛇瞳,当它们随风摇曳,既像是满树或圆或缺的凌厉月轮,也像是有数不清的蛇正潜藏在树叶晃动投下的阴影里,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   异变与同化。   秩序与重组。   在剧烈的碰撞中,漆黑与银白就这样此消彼长。   半晌,壹号听见易逢初的指示:“可以睁眼了。”   脑袋从翅膀下伸出来,壹号睁开豆子大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   她看见满地覆雪般的纯白,看见一树树仿佛由纯银打造的银白枝叶,看见远处一线银白浪潮,耀眼的光辉正在向视野尽头不断蔓延。   以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为原点,金属般冰冷而明亮的色彩铺展开来,像是融化的、流淌的白银,覆盖住阴影的世界。   很美丽……但也很危险。   惊艳地拖长尾音“哇”了一声,壹号又有些不适应地蹦了蹦,部分细软的绒毛炸起。   现在的银色丛林,给她的感觉可比之前危险多了……   就、就好像,随时可能被危险的大家伙一口吃掉!   壹号不禁缩了缩脖子,抬头瞥见最顶上限制他们行动的黑字改变了,变成一行闪烁的乱码:   [第…%@#$&幕]   [状态异常]   小鸟瞬间忘记害怕,高兴地飞了一圈,兴高采烈地叫道:“阁下真是太厉害了!现在我们走吧!”   “咕咕,我已经能感应到污染源的气息了。”   壹号说到一半,古怪地咽了咽口水:“闻起来好香,是阴影领域的大补品,怪不得能活化那么多影子……一定也有外来的影界生物进来了,它们都想占有那份力量……”   易逢初听着壹号的描述,大致能想象到这股“香味”对于阴影生物的吸引力,应该就像黑山羊对他的吸引力一样。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有外来影界生物虎视眈眈,这就意味着,与污染源联系密切的李音或许正处于危险之中……   “快走吧。”   易逢初示意壹号引路,向前迈开步子。   ……   丛林的另一个角落,李音弯腰抱膝,躲在树根下茂密的草丛深处。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缺氧迹象,但她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半分声音,只能无声地一点点吸气,面色憋得涨红。   在遇见“兔子”的瞬间,李音就开始竭尽全力逃跑。   这种融合野兔特征的怪物,爬动、跳窜的速度极快,普通人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但好在,有野玫瑰为李音时刻指路,帮助她灵活地穿梭在重重树影之间,借着地形甩开“兔子”。   而在短暂逃脱之后,李音也没有放松警惕。   她深知,安全只是暂时的……只要“兔子”不依不饶地追捕她,等待她的,只有鲜血浸透兔毛的结局。   毕竟人类的体能和速度,怎么可能比得过怪物呢?   李音当机立断,没有再遵从剧本的指令,而是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悄悄躲起来。   经过仔细回忆,李音注意到:“兔子”在刚刚出现的时候,曾很明显地抖动耳朵、转动头颅,而那双猩红的眼睛却不曾转动……   于是,她心底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李音打算赌一把——   赌“兔子”是依靠听声辨位的;   赌它还没变态到能捕捉心跳和呼吸声。   当“兔子”再一次出现在视野范围内,李音屏息凝神,一眼不眨地目睹它缓缓逼近。   畸形的阴影越来越近,双眼狰狞的猩红光芒如同死神的预告,使得李音心跳快得都要爆炸了,浑身僵住,不敢动弹。   怪物走近到离李音躲藏的地方仅有几步路的距离,这时,远处传来草丛窸窸窣窣的声响,吸引“兔子”抖动长耳朵,转身朝那里走去。   李音顿时浑身泄力,热泪盈眶。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同时李音也感到后怕,如果她只是盲目地跑下去,哪怕有野玫瑰帮助,也难逃一劫——“兔子”永远都能根据脚步声和地面的震动找到她,唯有保持静止,才能摆脱怪物的追捕……   “趁它不注意,我们快走吧!”   野玫瑰用花茎勾住李音的头发,压低声音催促道。   不知何时,李音乌黑的发丝已经逐渐染上金黄,玫瑰插在如阳光般明媚的色彩中,显得更为娇艳欲滴。李音看不见自己的脑后,尚且不知道这些变化。   野玫瑰絮絮叨叨:   “快点走进下一幕,或许怪物就会随着场景变化而消失了,你还能寻求骑士的帮助!”   “我看,‘兔子’说不定就是那个邪恶的巫师搞出来的!这些阴沉沉的家伙,最喜欢做一些违反伦理的恶毒研究……也许,巫师把人和兔子杂交出了新物种?”   李音忽然打断它:“你一直催促我向前,为什么?”   “为什么……”野玫瑰短促地笑了一声,“因为玫瑰是女主角忠诚的伙伴,要为你指路呀!”   李音抿唇,沉默了。   她忽地意识到,从头到尾玫瑰承诺的,都只是“它是女主角/玛蒂尔达忠诚的伙伴”……而不是李音本人。   野玫瑰一定是剧本的拥蹙。   它在急切地将她推向结局,让她抛下原本的姓名和身份,真正成为“玛蒂尔达”。   李音甚至开始怀疑,“兔子”的出现,会不会和野玫瑰有关?   有了怪物的威胁,李音必然陷入慌不择路的被动境地;而在最危急的时刻,她能下意识依赖谁呢?   ——唯有一次次为她指路,帮她甩开“兔子”的野玫瑰。   服从野玫瑰的次数多了,李音就可能不知不觉地习惯这种服从,直到彻底离不开它。   李音感到手脚发冷,她再一次提醒自己:   在这片危险的丛林里,没有任何帮助是无需代价的。   所有伙伴或敌人,本质上都是在向她索要些什么……   就在这时,野玫瑰倏然爆发出惊惧的尖叫。   “啊啊啊——丛林!丛林的规则,被破坏了!”   李音抬头望去,惊奇地发现远处的林海上空,有一抹明亮的晨曦亮起。   不,那不仅仅是晨曦。   那光辉远比晨曦璀璨,在天际骤然大亮,投下的光泽将漆黑的枝叶染成银白,仿佛霜降,又仿佛天神的画笔落下,悄然涂抹作画。   “那里,有一个很恐怖、远超你想象的怪物……我们快逃吧,玛蒂尔达!”   野玫瑰催促:“你应该听我的,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   李音置若罔闻,坚定地朝光辉亮起的方向靠近。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并不在乎,在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拯救,还是更可怕的怪物。   李音想,哪怕是死,她也要死在光芒之下,而不是无人知晓的黑暗丛林里!   李音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混合着野玫瑰低骂声的风在耳旁掠过,她踩过杂乱的野草,跨过地面盘绕的藤蔓,拂开身侧垂落的漆黑树梢,向光的来向奔去。   身后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是“兔子”重新定位到了她的踪迹,健硕畸形的身躯在飞速跳跃、爬动。   但李音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吧!   看看她与死亡,哪个跑得更快!   光点在李音眼中不断放大,直至充斥整个视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正跑在一片银白的光海里。   “李音。”   光海尽头,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叫出她的名字。   李音力竭地抬眼,看见那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莹润银光的孩子,像是降临丛林的月亮。   水银浇筑祂的骨骼,月光熔炼祂的肌肤,让祂周身的黑暗与阴影尽数散去,皎洁的光辉给人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没事了。”易逢初轻声安抚道。 第215章   在夜色的笼罩下, A大校园陷入静谧的安睡,只有稀疏的路灯投下柔和的光线。   然而,在普通人肉眼无法观测到的视角里, 有一片庞大的阴影丛林正倒悬在校园之上。   丛林扎根在天幕,每时每刻都在朝地面生长。   它的边缘生发出无尽茂密的漆黑枝叶,如同乌云在天空中舒展,不断扩大。   部分茂盛的树冠已经触碰到地面,黑压压的枝丫顶住玻璃窗,挤在建筑物的缝隙间, 长长的藤蔓垂挂下来,晃晃悠悠,尖端拂过安眠的人们无知无觉的脸庞——   人们像是被毒水母的触须缠绕、麻痹的小鱼, 无法察觉到未知的毒素正在体内蔓延, 引起隐秘的异变。   唯有他们映在枕边、床头、地面……沉默的影子察觉得到。   原本凝固的影子们, 渐渐变幻姿势。   它们抬起头,望向沉睡的本体, 思考的能力由弱变强, 在黑夜里窃窃私语。   ‘想活着。’   ‘好想活着。’   ‘想触摸一片雪霜的温度,想嗅闻一朵花的气味, 想感知风在奔跑间迎面而来……想有一个独立的名字。’   如果无法给它们真正的自由, 那为什么要赋予它们生命?   有思想, 却无法行动;   有情感,却无法表达……   这种不完整的“赋予”, 究竟是恩赐,还是一种折磨?   在丛林的干扰下, 一道又一道影子被赋予错误的、不完整的、痛苦的生命。   这是影子们悲剧的根源,而它们也会被本能驱使, 将悲剧带给更多无辜的人。很快,就有影子按捺不住,开始采取行动。   漆黑的双手按住本体的脖颈,力道渐渐收紧,它们看着本体露出在睡眠中难受挣扎的神色,心情迫切地一遍又一遍诘问:   “我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能给我你的名字吗?……”   一切痛苦、挣扎和罪行,都被黑夜掩盖。   表面上看,睡梦中的校园一如往常般静谧。   但在安静的背后,似乎有某些正常的秩序,正在走向崩塌。   “还有没有能针对阴影进行控制、攻击的异能者?”   孟司游眼见着事态恶化,焦急地联系上司:“对,壹号和那位进入阴影空间了,但在他们彻底解决问题之前,外界也需要有异能者控制局面!”   “阴影惯于沉默,在它们基本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我的异能根本拿它们毫无办法……”   “A市附近有没有【阴影】或【衰朽】领域的空闲异能者?之前蜂蟻村出来的那个【诅咒】领域的小子呢?实在不行都派来试试……”   就在这时,孟司游来回踱步的动作顿住。   他转头望向壹号曾指过的方向——   在高高的夜空上,在晦暗变幻的云影中,倏然有一点极为明亮的光辉闪烁,如同极地的星光,骤然拨开云雾,照彻黑夜与阴翳。   银白的光在阴影丛林间升起,层林尽染,为一片片树叶镀上银色的光泽,使每一条叶脉内如有水银流淌,每一根枝条如纯银铸造,美丽得像一场覆雪的幻梦。   孟司游本是看不见丛林的。   但银白如月的光辉,隐约勾勒出了丛林的轮廓,让他能看见它的枝,它的叶,它的躯干,它的根系……   ——犹如一座白色的,悬于夜空的天上之国。   圣洁又怪诞,在梦境和命运的间隙中生长。   电话那头连声询问,孟司游才恍然回神。   “大概……不用支援了。”   孟司游缓缓找回语言,最后言简意赅道:“您看向窗外,自然就明白了。”   片刻后,另一边传来失手打碎杯子的声响。   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里,联络被中断了。   孟司游说得对,一切无需言明——此刻所有在A市附近的,对神秘力量敏感的人,都能看见高空的变化。   不……甚至不止A市附近。   银白的光辉在高空震荡,其中交融的【时间】领域力量像棱镜一般,折射出万千光彩,在不同时空泛起涟漪。   一圈圈时空的波纹荡漾开,使这片丛林投射在不同时代的天空中,又被云层里的水珠和尘埃投影到更远方,构筑成一片片如梦似幻的海市蜃楼。   2025年的异能者们仰望着逐渐染成纯白的丛林,不少人双手合十,压抑住激动的心情,低声念诵出神灵的尊名;   而在遥远的中世纪1708年,有一位穷困潦倒的作家趴在堆满酒瓶的窗台上,悠悠转醒,同样无意间瞥见了夜空中异样的景象。   作家扶着宿醉未醒的额头,发出痛苦的呻吟。酒精常年浸透他的思维,让他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能沉溺在幻想的世界里。   半梦半醒间,作家的双眼落在半空,恍惚许久,然后哆嗦着手推开酒瓶,在丁零当啷的响声中抽出廉价的纸莎草纸,上面已经写着凌乱的草稿。   为抓住这缕恍若神灵赐予的、来之不易的灵感,作家急切地提笔写下:   “这是一个发生在丛林里的故事。”   “伯爵家的小女儿玛蒂尔达,在午夜应约来到丛林,期盼与爱人共同奔赴自由的生活……”   ——是先有1708年的这篇故事,还是先有2025年这片虚幻的丛林呢?   没人能说得清。   在时间与命运的莫比乌斯环里,这个问题丧失了意义。   而文字和传说永存,正如神行过的足迹。   ……   李音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怔怔地凝视眼前这个——仿佛由月光和水银凝聚而成的孩子,哪怕银光刺痛双眼,也没有移开视线。   这是星辰的孩子吗?   亦或是,王霖曾和她提及过的,“神性生物”?   从蜂蟻村出来之后,李音因情况特殊,曾被留在医院的异管局专设病房里多观察了一段时间。   观察期间,病床前人来人往,有些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有些则穿着李音认不出的制服,似乎是职务未知的官方人员。   这些人气质特殊,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种类似于军人的纪律性,但同时又多了一点……一点让李音敏感的神经颤栗的血腥气。   有次,王霖混在这些人中间,神色拘谨地抱着一捧花,也来探望她。   等病房只剩下两人,李音悄悄问王霖:“老师和其他同学们还好吗?”   “都好、都好,只等你平安出院了,”王霖抿了抿唇,“不过,我可能会休学一段时间……有别的事情要做。”   李音沉默半晌,忽地开口:“那群人,是什么身份?”   “……我不能回答。”   没有得到答案,李音却很敏锐地继续问:“他们……和我们这次遇到的怪物有关吗?你休学,是也要面对那些可怕的东西吗?”   寂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李音平静的疑问声。   刚刚遭遇蛾神附身,李音当时精神和肉体上的负荷都极大,面色憔悴,脸庞瘦削,说话有气无力,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可在乱蓬蓬的黑发下,露出的眼睛却清明得惊人。   不等王霖出声,她就轻声喃喃:“那是一个和常识相悖的世界,而现在,你也要踏入其中了……”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差点夺走我生命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只想知道这个,不会告诉任何人。”   彼时,李音眼底充满哀求,安安静静地盯着王霖。   王霖挣扎很久,最终攥紧拳头,压低声音:“那是神性生物。”   “神性生物……是什么?”   “那是一种拥有不可思议伟力的,比任何生物都更接近世界本质的危险存在,”王霖说,“为了便于理解,你可以把祂们理解为一种人类不可探知的规则,一类可能造成巨大影响的现象,就像流星、风暴、海啸、地火——一切自然界里,人力无法抗衡的力量。”   “哪怕祂们没有恶意,只是经过,也可能掀起灾难……”   顿了顿,王霖脑海中浮现出来一道身影,补充:“但也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带来奇迹和希望。”   ——奇迹和希望。   站在纯白的丛林中,李音望着眼前的孩子,第一次理解了王霖最后的话语。   这是高远星辰之子。   这是传说中神灵膝下的圣子。   紧绷到极限的心弦一松,李音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头一歪,向侧边晕倒下去。   “咕咕咕!”   阴影鸟吓得一边乱叫,一边慌忙变大体型,用宽大的羽翼接住她。   易逢初则把视线投向远方,在还没有被他污染的地带,隐约有畸形的黑影在树影下移动,踌躇着不敢靠近。   “那里,”易逢初示意壹号望去,“那是什么奇形怪状的生物?”   壹号看了几眼,歪歪鸟头:“应该是兔子?这里是丛林,有兔子很正常。”   “……”   阴影鸟并不觉得兔子外形古怪,沉默很久,终于反应过来:“啊!您是想说,这种模样的兔子在物质世界并不常见吧?”   易逢初暗自想,何止不常见啊,简直是根本没有。   和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相比,他的神性形态可太正常了。   壹号解释:“在这种阴影空间活动的原则,是要遵循特定规则。所以外来的影界生物想进来,也需要成为丛林中本就存在的东西。”   “这场剧本没几个角色,太抢手了,那么其余抢不到人类角色的影界生物,就只能选择一些没有台词的、随处可见的小动物……唔,虽然它们现在看起来稍微大了一点,但怎么不算是小动物呢?”   “总之,只要合理,只要符合空间规则,它们就能存在。”   易逢初估摸着,它们大概是被污染源吸引进来的。   他的视线轻轻瞥过它们,“兔子”们瞬间疯狂抖动耳朵,感知到致命危险,立刻四散逃离,不见了踪影。   而在它们逃离后的下一刻,它们躲藏的丛林也被【命运】污染,舒展出金属般银白的枝叶。   收回视线,易逢初问壹号:“你能感知到污染源在哪里么?”   壹号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奇怪,居然能辨认出两个方向,都带有相同的很香的气息。”   “一股力量强,在一棵高大的树下;另一股力量弱,就在……”鸟喙隔空点了点李音的方向,“就在她身上。”   易逢初挑眉,走近一看。   只见一朵红玫瑰正躲在金发间,易逢初每走近一步,它娇艳的花瓣就产生一分不易察觉的颤栗。   一看就有问题。   壹号把李音缓缓放到地面,鸟喙灵活地挑开她后脑的发丝,在看清情况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朵玫瑰,竟然在生长。   确切来说……它在李音的头皮里生长。   玫瑰翠绿的茎叶绕住发丝,纤长的根须则贴着头皮向四周伸展,末端像针一样扎进皮肉,牢牢扎根进头骨。   由于头骨表面的皮肉较薄,旁人甚至能隔着头皮,清晰地看见玫瑰根须皮下生长的脉络——根须还在呼吸,顶着头皮一起一伏,像是一张有生命的蛛网在人体内蔓延。   如果仔细勾勒“蛛网”的轮廓,就会发现:   这些细密的根系,正在逐渐构成一张脸。   一张与李音相似的脸,长在她本人的后脑头皮下。   指腹摩挲一下玫瑰的花瓣,易逢初感受着指间颤抖的幅度,笑了一声:“害怕吗?”   轻笑一响,壹号顿时抖了抖翅膀,羽毛炸起。   她隐隐读懂气氛,觉得易逢初似乎有些不满……   而在他的愤怒中,银白树林的每一片叶子都朝向这里,像是一片片反射寒芒的锋利刀片,叶脉间睁开细长的金色竖瞳。   这这这、这谁能不害怕啊?!   易逢初面无表情地揪掉一片花瓣,语气却仍然轻柔:“在我的领地上,掀起这么大的动静……我还以为,你会很希望吸引我的目光,很乐意见到我的到来。”   “——你就是李音活化的影子。”   易逢初笃定地说。   野玫瑰无法反驳,花心处的眼球慌忙乱颤,瞳孔惊惧地缩成针尖。   它的故事并不复杂。   原本,它只是一道无知无觉的影子,平庸地跟随在本体左右。   直到某天,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混沌的意识,一股神秘力量的源头砸中了它,使得阴影骤然苏醒,产生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它忍受不了,只能作为本体的附庸存在。   明明在神秘学的概念里,本体和影子关系无比密切,甚至共享同一个命运……那能够主导命运的一方,为什么不能是影子呢?   渴求正如烈火,无时无刻不在影子的心灵中烧灼。   于是,影子开始千方百计地入侵物质世界。   它起先只能威胁、恐吓李音,企图趁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取而代之;   后来,它想到利用那个来源不明的力量源头,构造这片虚幻的丛林。   ——在李音成为玛蒂尔达的过程中,野玫瑰也在成为“李音”。   它的根系在李音的头颅里扎根,在她的思维里生长,当李音作为女主角死去,就只有影子能代替她的身份,走出丛林。   “我能感觉到,那股造成阴影活化的源头很强大……就你这么弱小,是怎么利用它的?”   壹号上上下下打量着野玫瑰,豆豆眼里溢满疑惑。   野玫瑰蜷缩起枝叶,瑟缩道:“因、因为它没有意识,只是一件物品……”   而野玫瑰,恰好是幸运地持有它的人。   易逢初又漫不经心地拔下一片花瓣,引得玫瑰疼得颤抖。   自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像是一个玩弄花草的稚嫩孩童,但只有直面他怒火的野玫瑰知道,这位存在有多么令人恐惧……   玫瑰忍住痛呼,主动坦白:“那东西、就被埋在剧本里的樱桃树下!我能把它供奉给您!”   “嘁,”壹号不屑于看玫瑰这副谄媚讨好的模样,不服气地嘟嘟囔囔,“根本不用你说,我也能为阁下找出丛林的源头……”   为了证明自己,壹号驮起昏迷不醒的李音,展翅时掀起疾风,向丛林中的某个方向飞去。   阴影生物穿梭的速度极快,没过几秒钟,壹号就飞回来了,鸟喙间叼着一条项链似的物品。   她压低脑袋,确保易逢初能稳稳接住“项链”。   “就是这个!”   壹号骄傲地仰起脑袋、背过翅膀,矜持踱步,如同一位准备接受夸奖的士兵,“挖开樱桃树,底下埋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头骨被开了一个洞,洞里就插着这东西——至少是阴影领域的高阶道具!”   易逢初拎起吊绳,仔细打量着挂在绳子上的吊坠,喃喃:“钥匙……”   这是一把黑漆漆的沉重钥匙,触感冰冷如霜雪,头部和钥匙杆上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透出强大而古老的气息。   钥匙周身逸散出墨汁般的阴影,一切影子在距离它一米的范围之内,都表现出异常的活跃,连壹号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易逢初握住钥匙,开始污染它。   霎时间,银白的光线丝丝缕缕地浸入花纹,缓缓勾勒着钥匙的轮廓,将它变为纯银般的质地。   污染渗入的过程中,有一行陌生的花体文字浮现而出,铭刻在钥匙头部——   【索姆贝拉。】   手机的声音在易逢初脑海中响起:【这是……传说中“失落国度”的名字。】 第216章   茫茫万千世界, 多数文明、国家的兴衰历史都犹如沙尘,轻轻逸散在时间的薄雾中。   但失落国度“索姆贝拉”,却是一个常常出现在神秘学传说里的国家。   ——据说, 索姆贝拉是被神灵隐藏的文明。   一夜之间,整个国度、共十二座城市、数不清的臣民,全部消失在茫茫黑夜里,当第一缕晨曦亮起,原地只剩下一片广袤的原野,仿佛这个国家从未存在过。   直到这里, 这似乎只是一件异常事件……尽管结果触目惊心,但放眼九大维度,这类惨剧并不十分罕见。   【可后续的事情证明, 索姆贝拉与那些在危险力量之下灰飞烟灭的国家不同, 】手机淡淡叙述道, 【它很特殊,因为有异能者声称, 在影界看到了这个国度。】   与物质世界不同, 影界的空间是错乱而不连续的,同时里面栖居着某些危险的神性存在, 形成一片排外性较强、未知神秘的空间。   由于独特的封闭性, 影界的存在感也不高, 它正如九大维度的倒影,静静矗立在凡人不可触及的另一端。   因此, 也鲜少有异能者冒着危险进入影界。   只偶尔有生命被阴影的世界吸引,在机缘巧合之下踏入其中, 留下寥寥几句关于那片土壤的传说。   【传说分散在一些生僻的神秘学典籍里,众说纷纭, 但它们一致赞同一个观点——那就是在影界,是不存在正常生命的。那里是属于阴影与怪物的深海。】   手机说:【直到那个误入影界的异能者生还出来,声称自己在那一段看见了索姆贝拉。】   【在那位异能者的口述中,那个国度仍然繁华,有街道、有屋舍、有来往的人群、有辉煌的宫殿,甚至有正常交替的太阳与月亮。】   【可是,在影界怎么可能有太阳呢?】   【异能者的说法流传到外界,立刻引起轰动,燃起许多学者对影界的探索欲,也让沉寂已久的“索姆贝拉”这个名字重新为人所知。】   易逢初摩挲着钥匙,径直忽略旁边的阴影鸟和野玫瑰,猜测道:“但他们的探索,应该都失败了?”   一旁,壹号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没有出声打扰。   在阴影生物等级森严的观念里,强者的一切行为无需对弱者解释,而应该被默认为“正确的”。   而且她见过的强者,都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哪怕是表面上最正常的孟司游,心底也会有异常偏执的一面——或者说,正是这些怪异和执念,才能支撑他们遍体鳞伤地踏上更高的台阶,纵使削肉销骨,也不倒下。   壹号习以为常地想,这位高位存在只是喜欢抽离放空、自言自语而已,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于是,阴影鸟原地收敛翅膀,开始气定神闲地梳理羽毛。   与此同时,手机在脑海里告诉易逢初:【是,探索者全部都失败了……甚至没有再回来。】   【仅有半本笔记留存下来,由于其主人是真理教会的成员,笔记至今被存放在真理教会的“圣洛尔迦”大教堂。】   【之所以说是半本笔记,是因为笔记本被撕毁一半,似乎是有人将前面的内容撕去了,剩下的纸面浸透血迹,上面只写了几行模糊潦草的字迹——】   【“不要寻找索姆贝拉。”】   【“进入国度的人,都会成为臣民中的一员,永远留在祂的国土。”】   【后世学者认为,“祂”或许是指那位阴影之母、厄运女神,就是祂诅咒了索姆贝拉,使国度永远失落,举国沦陷进影界深处。】   【从此以后,索姆贝拉就成为一个神秘而危险的传说。它被称为失落国度、亡灵之都、厄运的乐土……它是神灵的囚徒。】   易逢初若有所思。   他回想起厄运女神写给他的信件,不由得产生一种预感:权柄交易的时日,已然临近。   现在,他已经拿到失落国度的钥匙了。   没过多久,沉重的钥匙就被彻底污染成纯白。   易逢初抑制住钥匙活化阴影的特性,使它的危害性降到最低,但只要是高位污染,就不可能没有副作用。   现在这把钥匙的副作用,是会随机回溯持有者的身心状态,频率不定、时间不定,全看运气。   “如果利用得当,这款副作用,也未必不能成为正向的助力。”易逢初喃喃自语。   他有种感觉,大概自己曾经就经常这么利用道具……   忽然,壹号尖叫一声:“丛林开始崩塌了!”   易逢初并不意外,毕竟构筑阴影丛林的钥匙都被他污染了,相当于丛林生长的土壤被彻底破坏,它走向失衡和崩溃是必然的结果。   脚下的土地开始颤动,石块沙砾簌簌掉落,又消失在夜空中。   在根系拔出土壤的轰响声里,一树树银白的枝叶渐渐倒伏,纯净的、美丽的色彩散作点点光辉,在月光中消融,像是一场逐渐在掌心消散的梦境。   李音从昏迷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这一幕,恍惚道:“这里是……梦吗?”   她被拉进丛林的是灵魂,此刻也在变得透明,即将回到躯体里。   “是梦,”易逢初想了想,应和道,“梦醒了,你就不会再被阴影纠缠了。”   “真好。”   李音的眼皮愈发沉重,重新闭上眼,声音轻得如同呓语:“谢谢您……带给我,一个美梦。”   倒悬的丛林溃散成无数光点,有些银白的光粒飘落到地面,仿佛迅速融化的薄霜。   笼罩在校园上的阴云随之散去,几束皎洁的月光穿透云层,夜晚顿时变得明亮、澄净,连风都如同流动的水波。银辉夹杂在月光中,显得更加熠熠生辉。   让人联想到戏剧散场时,台下亮起的灯光。   孟司游站在钟楼顶端,略带好奇地伸出手,接住几点飘落的银辉。   系统接连响起好几次提示声:   「恭喜您获得“命运赐福”+1,48小时幸运值+1。」   「恭喜您获得“命运赐福”+1……」   孟司游:“……”   他还以为,这只是丛林毁灭后的余烬,最多有点观赏性作用——怎么还真的有实际效果?   转头望向宿舍区,孟司游看见无数细细碎碎的光点落下,飘到安睡的人们的额间。   “真是慷慨啊……”孟司游不禁低语。   真是一场无比慷慨、盛大的神赐祝福。   孟司游自己也说不清,他感慨的对象究竟是哪位——似乎命运一系的高位存在,都具有淡漠与温和、残酷与慷慨的两面性。   当然,在孟司游看来,易逢初是其中最亲近人类、最接近大地的特殊存在。   他坚信,这颗来自遥远星空的种子,正在扎根土壤,开出富有人性温度的花。   这时,孟司游余光瞥见一只巨大的漆黑鸟类逼近,是壹号回来了。   “回来了,辛苦你们……”孟司游瞥几眼壹号周身,眼底浮现疑惑,“呃,易逢初呢?”   壹号停在孟司游面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问,那位高位存在?我们解决掉异常事件的源头,获得一个特殊的道具,然后那位存在忽然呼唤了一个名字,旁边就凭空走出一位很强大的先生,把他和道具一起带走了……”   “很强大的先生”?   孟司游眼皮一跳,询问:“那位先生,是不是金发红眼,性情温和?”   “你怎么知道?”壹号惊诧道,“你认识对方?”   阴影鸟摇头晃脑,咂着嘴感叹:“你是怎么认识这么多厉害的大人物的?同样是打工仔,怎么就没人帮我引荐一下……”   原来是命运使徒接走了易逢初。   孟司游点点头,忽然又觉得不对劲:易逢初随口呼唤一声,使徒就立刻出现,究竟是使徒前来回应的速度异常快,还是……   他其实一直隐蔽地跟在易逢初周围?   神灵最忠诚、最器重的仆从,居然还担任着照看神灵子嗣的重任……所以之前他们相处,使徒不会就在无声地看着他们吧?   那双血红的眼眸,看似温和沉默,但也许始终注视着易逢初身边的所有人……   孟司游不禁抱住手臂,为命运使徒的神出鬼没感到一丝凉意。   他觉得易逢初也不容易——换作是他,宁愿不要神灵偏爱的荣耀,也不想丧失自由,一举一动时刻处于长辈们的关注下。   扯回思绪,孟司游继续问:“你们在丛林里经历了什么?”   “我和你讲,那位存在真是太厉害了!祂能反过来污染那片丛林,如此磅礴的力量……”   壹号变回小女孩的模样,兴致勃勃地和孟司游讲述经历,两只细伶伶的手臂在半空比划,描述得绘声绘色。   讲到易逢初拿到钥匙,望向虚空处自言自语的时候,孟司游不明显地皱了皱眉。   他大概能猜到,与易逢初对话的是谁……   孟司游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吐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说完,壹号在原地兴奋地转了一圈,询问:“所以,那位存在是什么来历?你们A市怎么有这么友善的高位存在?你偷偷告诉我,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你居然认不出他?”孟司游有些错愕。   他以为,就算壹号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也会认出命运使徒的特征,毕竟这几位可是对他们第三维度的神秘界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壹号停滞蹦跳的动作,像鸟一样微微展开双臂,疑惑出声:“我、我应该认出来吗?”   “你不看论坛?”   “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玩论坛啊。”壹号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也不关注神秘界的最近新闻吗?”孟司游忍不住提到,“比如看《大世界新闻报》等报刊。”   壹号答:“不看,毕竟我只是本体的影子替身之一嘛,不需要知道很多……硬要说的话,我会看每一期的《影界快讯》,了解家乡的变化。”   孟司游欲言又止,这就是阴影生物和物质生物之间的文化、信息差异吧。   想了想,他怕直接透露易逢初和使徒的身份太过刺激,只是拍了拍壹号的肩膀,暗示:   “那你回去看看报道,就知道了。”   “嗯……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太惊讶。”孟司游委婉地提醒。   壹号不解地歪头。   人类可真奇怪。她想。   ……   在遥远的某个世界,风吹过寸草不生的荒野。   这里就是索姆贝拉曾经所在的地方,如今的繁华已然不再,只剩下风雨的叹息。   然而今天,一行旅人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他们身着白袍,衣袖和衣角绣着蛇形金纹,长发以同样线条蜿蜒的银饰束于脑后,安静得如同一群白色的幽灵。   旅人们是隶属“命运巡礼”的苦修士,他们听从直觉的指引,在今日抵达索姆贝拉的遗址。   领头者是命运领域七阶的异能者,是一个棕发绿眼的俊秀少年,看外貌仅有十六七岁,眼神却沉稳沧桑,刻满漫长时间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睛飘忽不定,如同在寻找空中无形的信息,片刻后下达指令:“在这里,有我们需要等待的契机。”   于是旅人们席地而坐,有人闭目养神,有人低声交谈,有人则静静虔诚祈祷。   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   这个世界有两轮月亮,循着不同的轨迹绕星球公转——今夜恰好是两轮圆月,一轮散发着银光,一轮则散发着浅浅的血色,两者在午夜时分缓缓交叠,如同一颗红色虹膜的巨大眼球在黑夜中睁开。   “契机,到了。”首领低声道。   在旅人眼前的空旷原野上,忽地有漆黑的液体从地缝间涌现,构成一道近乎顶天立地的高大门扉。   首领上前,抚上门扉,寒冷的温度像是来自凛冬的冰,让人想到阴影、厄运、诅咒、阴谋等种种负面的事物。   试着推了推,门扉却纹丝不动,似乎在无声地拒绝外来者。   “这就是我主神谕中,命令我们寻找的影之国?”   首领稳重地摇摇头:“未必。但它一定是我们抵达我主应允之地的通道。”   命运的启示告诉首领,哪怕门后并非是影之国,也必然是通向影之国必经的一环。   路上可能有千难万险,但虔诚的信徒无畏无悔。   就这么几分钟的时间,天上的两轮月亮又快产生分离的迹象。   信徒们不禁有些担忧:按照这个星球的天文规律,下一次两轮月亮同时圆月,且在索姆贝拉遗址上空交叠,可是二十二年之后……   首领不语,只是静候。   忽然,他有所察觉,翠绿的眼眸转向一侧,恭敬垂眸:“使徒殿下。”   不远处,金发的使徒自虚空中踏出,回以首领温和的注视。   “一直以来,你们都做得很好,都是我主膝下最虔诚的孩子们,”布莱斯将一把沉重的银白钥匙递给首领,代神灵许诺,“以此进入失落国度,你们的勇气和虔诚终将得到应有的回报——命运将永远注视、庇护你们。”   “是!”   首领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多出一抹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手握钥匙,用力推开深黑的门扉——   这一次,门终于敞开一条缝隙。   所有苦修士都明白,在未知的黑暗中,有一个未知而危险的世界在等待他们。   但他们无惧,毫不犹豫地踏进门内。 第217章   >>诸神游乐场>>情报交流区>>影界板   【吐槽】你们见过影界凌晨升起的月亮吗   №0(楼主):   如题, 本人感到匪夷所思,我们影界难道不是上至神性生物、下至普通阴影,都是阴暗爬行的阴湿生物吗?昨天我驱使着影子, 进入一片新生的特殊阴影空间探索,正在忙忙碌碌寻宝藏,怎么还能忽然有一大片白光亮起来的?   标题形容是“月亮”,那还是本人的文青病发作,浪漫含蓄了一把——实际上就和科技侧世界的核爆似的,感知范围内“嗡”地一下被光芒淹没, 楼主当时躲都来不及躲啊,和影子的联系就被彻底切断了,痛失影子×1, 花了一小时才长回来。   №1(楼主):   不是吹, 楼主作为稀有的阴影领域异能者, 本人是有点实力在身上的,而且众所周知, 我们领域最擅长躲藏、潜行和苟命, 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连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瞬间就被秒杀的……所以来发帖问问, 有没有坛友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2:   非阴影领域人士路过, lz说话有点好玩, 先住下看看。   №3:   阴影空间怎么可能有光?lz别是喝大了吧。   №4 废话文学大师:   嘶,一般情况是不会有强光的, 但二般情况就不一定了……   №5:   楼上什么废话文学?无愧于id。   №6:   问就是神秘世界没有定局,总有特殊情况(笑)   №7:   依稀记得上次阴影空间出现强光, 还是阴影之母和星辰共主神战的时候,引爆的数万行星点燃了小半影界, 半月之内明亮如昼。   №8:   哇,ls有点厉害啊……敢问您说的“上次”,都是什么时代的故事了?   №9 废话文学大师:   上次还是上次(即答)   №10:   ……大师收手吧,你怎么做到的每个问题都给回应,但回了0点信息量的。   №11:   主要还是目前信息太少,不好判断,楼主能不能描述得更详细一点?   №12:   就是就是,都来情报区求助了,lz先来点诚意,少遮遮掩掩的。   №13:   盲猜lz不愿意说,是因为利益相关?   主楼都提了,这是一片新生的、特殊的、疑似有宝藏可寻的空间。   №14:   求楼主让我康康。   №15:   +111,有好东西我们一起找啊~   №16(楼主):   诶,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片空间都已经被毁了,好东西大概率落进强者手里了。   №17(楼主):   故事是这样的。前几天,影界某个角落诞生出一片特殊的、阴影与梦境纠缠构造的黑色丛林,里面散发出一种针对阴影领域的强烈吸引力,而且靠近丛林的阴影全部活跃性加强,我判断出一定是有什么位阶不低的道具现世了,它甚至可能帮我提升一个位阶!   №18:   哇,像玄幻小说开局,秘宝出世!   №19 我爱写小说: 第一章 :《天材地宝惊出世,群英荟萃竞追逐》   №20:   好诗啊好诗(鼓掌)   №21:   代入一下,如果是自己领域的神秘无主道具……这谁能不心动啊?   №22:   虽有风险,但回报极大。   №23:   我猜lz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这不就哒哒哒赶过去了?   №24:   嘶,你们不觉得有点蹊跷吗?   我们都知道,气味香甜的不一定是佳肴,也可能是鱼饵……   №25:   lz像是直挺挺挂鱼钩上的那条鱼哈哈哈   №26(楼主):   你们别笑了,早知道我就不去了!   №27(楼主):   不过我还是谨慎的,没有真身进入不稳定的未知空间,而是驱使阴影探索。那个丛林规则特殊,进去只能变成兔子一类的动物,且视力大幅度下降,主要靠嗅觉和听觉辨别方向。除我之外还有不少气息强大的阴影生物,应该都是被吸引过去的。   我们循着气味在丛林中走,期间追逐过一个身上带有道具气息的女人,她躲藏得很聪明,但身体素质似乎只是普通人水平——这意味着,只要还在丛林里,她总有一刻会被追上。   快要追上人的时候,我还美滋滋幻想着从女人口中得出线索,最后抢先夺得道具呢,结果就被白光炸了……   №28 影界最靓的仔:   ……楼主,我懂你。因为当时我也在:)   №29:   草,受害者+1   №30:   也不能说是受害者,毕竟都是自愿逐利而去的,应该有承担一定风险和后果的准备。   №31:   我也在现场。我说怎么这瓜吃着吃着觉得似曾相识呢,原来就是我的经历啊哈哈   №32:   一想到在lz描述里,一起在丛林里到处爬的“兔子”转头就在论坛相遇了,我就觉得好笑www   №33:   “兄der/姐妹,你怎么也在?”   №34:   哈哈哈哈哈哈   №35(楼主):   我就说在论坛里能捡到知情者!所以你们有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36 影界最靓的仔:   我反倒比较震惊,lz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吗?你没认出来,那股银白强光是【命运】领域的强劲污染吗?   №37(楼主):   命运?我不认识命运领域的人。   №38:   哎,lz多看看新闻和经典帖子什么的,别整天在丛林里阴暗爬行了,好好一个异能者活得和野人似的。   №39:   我笑不活了。   №40:   居然是【命运】领域的力量?这是我没想到的。   №41:   +1,因为lz标题的“月亮”描述,下意识以为是天体或者火系领域的了。   №42:   36L说这是污染……那位阶应该很高吧?   №43:   这是哪位又出手了?   №44:   以命运本神为圆心,以7~9阶为半径,凶手就在画的这个圆里。   №45:   ls数学天才!   №46:   总之不是命运之主,就是祂的下属/信徒/亦敌亦友的熟人/……   №47:   有亲历者看到是哪位吗?   №48 求放过:   影子灰飞烟灭前看了一眼,很陌生,不认识。   №49:   详细描述一下呢?你不认识,说不准有坛友认识啊!   №50 求放过:   可我看到的,甚至不是成年人,那是一个十岁以下男孩的轮廓,还看不清脸,祂全身都由银白光芒组成,像是没有重量的、月亮在湖面扭曲的倒影……其实lz在标题里的描述,也挺准确的,那就是我的第一印象。   №51:   命运领域目前有孩童外貌的高位存在吗?   №52:   【命运】的异能者,懂得都懂,他们和隔壁时间领域一样,可有太多手段调节年纪了。   №53:   雀食。我的命运领域丈夫,一个想不开就重开,拥抱全新人生,苦了我最近一直在找他,不知道他的新人生在哪里开局了……   №54:   (欲言又止)(叹息一声)(拍拍肩膀)ls也不容易。   №55:   不苦不苦,我已经开始寻思快点生个孩子,看看能不能把我丈夫生下来了(本人生命领域)   №56:   打扰了,告辞,请锁死。   №57:   ……祝99。   №58:   别歪楼啊!(尔康手)   №59:   我刚刚整理了命运领域高阶存在的状态,除了我们熟知的几位,还有一些命运巡礼的大主教、苦修士等等……没有一个符合描述的。   唯一一个未成年孩子外貌的,是枢机主教莱娜,可她是女孩。   №60:   不,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其实还有一位存在是既不显于人前,又不属于教会体系的……   №61:   谁?   №62:   命运圣典中提及过的,命运膝下唯一子嗣——神子殿下。   №63:   厉害,这个想法真的很大胆!   №64:   可是,神子应该在上大学吧(天啊好诡异,神性生物上大学什么的…)   №65:   神性生物的年纪和外貌弹性很大,按照寿命算,神子确实还属于小不点幼崽(比划)   №66:   好好好,白天是成熟大学生,夜里是小学生外貌的超强神性生物,他就是名侦探……咳咳走错片场了。   №67:   竟然有点……诡异的可爱?   №68:   不不不,如果你也和楼主一样被亮瞎过眼,就不觉得可爱了(笑)   №69:   #命运之蛇一系的压迫感#   №70:   咳咳,只有我还关心lz的状况吗?天呢,这可是来自真神直系子嗣的神性污染……   №71:   在污染的影响下,lz自以为很正常,但lz真的还正常吗?细思鼻孔。   №72:   建议lz快点里里外外地检查一下自己吧,遇到这种规模的污染爆炸,不太可能没有任何后遗症。   №73(楼主):   我又不是神秘界小白,当然是一回来就检查过了,真的没有任何伤口或不对劲啊!   №74(楼主):   呃等等……说到后遗症,今天比较倒霉算不算?   №75:   大致是什么程度的倒霉呢?   №76:   同问。不严重的话,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77(楼主):   比如,原本谈好价格的仪式材料忽然被截胡,出门差点被车撞到,走在路上有瓶瓶罐罐从六楼以上的高度砸下来,中午拆了一袋面包吃,结果最后一口吃到活着的虫子……   №78:   草,lz好难杀(x)   №79:   都这样了,lz居然才后知后觉自己有被神秘力量影响吗???   №80:   lz反射弧可绕维度三圈(大拇指)   №81:   小声说一句,虽然听起来很倒霉,但这种程度的伤害……其实对异能者来说,造不成多大影响吧?   №82:   +1,看楼主的描述,ta既然是有胆子驱使阴影随意进入影界的异能者,至少是五阶以上的实力,就算被车撞,那也是对车的伤害比较大……   №83:   没错,如果污染后遗症就这种程度的倒霉,那是真的很温和了。   №84:   哈哈哈神子:警告一下蒜了。   №85:   难以置信,那位的子嗣……居然是这么温和的存在吗?   №86 赞美命运:   回楼上,从以前那个帖子看,神子小殿下曾经在近神层次的存在面前拯救过同学,本来也很仁慈好不好!   №87:   就是就是,不要有太多“命运领域很凶残”的刻板印象啦,明明几位大人都很温柔啊。   №88:   真的假的?( 0.o)   №89:   举手举手,比如我们会给路边孩童唱歌的布莱斯殿下!   №90:   还有教会神职者,莱娜小姐会很耐心地听每一个求助者的诉说,从来不会不耐烦,她站在教堂的玫瑰窗下的时候,也像是神话故事里的小天使……   №91:   命运巡礼的苦修士途径过我们这边,他们虽然看起来沉默疏离,但也会在周围居民给他们递水的时候,认真地答复……哎呀,说起来那个领头的绿眼睛小弟弟,长得还蛮俊的,可惜没有留个联系方式什么的。   №92:   你别想了,他是七阶异能者,真实年纪也不小,更别提苦修士一般是信仰最纯粹的信徒,会把一生献给侍奉神灵。   №93:   ls真严肃,只是交个朋友嘛~   №94:   坛友的悲欢并不相通,你们在嬉嬉闹闹,只有我们真的在现场的,在痛苦思考被神子瞪了一眼会死吗……   №95:   摸摸ls,这种时候只能祈祷了。   №96:   祈祷吧,祈祷命运的宽容与仁慈(笑)   №97 并不友善的影界生物:   咦,难得有人涛我们影界啊,那么借楼问一下——除了lz提到的阴影丛林,有人昨天感知到了影界内其它的异常动静吗?   №98:   什么?还有高手?(警觉)   №99:   lss在这边很难得到答案吧,这边主要以物质世界出身的异能者居多,纯正的久居影界的生物很少上论坛。   №100:   +1   №101 并不友善的影界生物:   哦,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昨天,我忽然听见了门扉打开的声音。很难形容,就是四周的影子都在轻微震动,随着类似于锁孔打开的金属声,然后冥冥中就有直觉告诉我……有一扇尘封的“门”,被打开了。   №102:   巧了,这个我还真知道!老师告诉我,就在昨天,失落国度索姆贝拉的大门敞开了。   №103:   哇,是那个传说被神诅咒的国度?   №104:   听起来就好危险。   №105:   【阴影】领域的神秘道具,还有紧接着打开的大门……你们不觉得太巧了吗?   №106:   直觉告诉我两者有联系,但我没有证据。   №107:   哎,你们还记不记得,命运之主曾面向所有信徒及命运领域异能者颁布神谕?   №107:   略有耳闻……好像是让信徒寻找阴影中的国度?   №108:   和索姆贝拉有关吗?   №109:   不造啊。   №110:   我有预感,影界里即将发生某种变化……这是一个预言。 第218章   学校礼堂, 晚会当天。   当观众席灯光大亮,与台下摄影机闪烁的快门灯交织在一起,像白茫茫的光海一样淹没整片视野, 掌声雷动间,舞台暗红的幕布如海浪般缓缓起伏——   李音终于在略微急促的心跳声中,意识到:   他们排练许久的表演,终于谢幕了。   没有影子的干扰,李音扮演玛蒂尔达时真正的演技并没有那么出神入化,虽然有亲身体验的加持, 也只能勉强做到不太尴尬。   但她感到很轻松、很快乐。   她只想扮演,不想“成为”。   幕布重重落下来,演员们陆续走向后台。   李音抱着情人头颅的塑料道具, 悄悄瞥了易逢初几眼, 心底怀有不少疑问, 例如:为什么她在梦境里听到过和易逢初相似、只是更稚嫩的声线?他是那个水银浇筑般的孩子吗?他是什么身份,是王霖提到过的“神性生物”吗?……   种种疑问在脑海里翻涌几遍, 李音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李音有些莫名失落地想, 她不属于那个世界,那个神秘、未知、危险……却同样绮丽的世界。   在数次与死亡行贴面礼的过程中, 她隐约窥见了那个世界的边界, 但没有能力真正地推开门扉, 踏入其中。   连李音自己也很难说清,这究竟是幸运, 还是遗憾呢?   李音只知道,她或许会永远记得那片染白丛林的银辉, 记得在林间狂奔时拂面而来的风,以及胸膛内逐渐苏醒的、野性的跳动。   而现在, 一切都将重回正轨了。   正这么想着,李音无意中踏上一个同学投影在地面上的影子,引来一声惊呼:“刚刚谁踩……不,谁打了一下我的肩?”   “没人碰你啊。”旁边的人回答。   “不对,肯定不仅仅是我的幻觉!”   同学还穿着扮演骑士的沉重盔甲,此刻只能费劲地扭头,匪夷所思道,“我现在还能感觉到,肩膀上沉沉的,像是有人轻轻踩在我肩上……你们谁帮我看看,是不是肩上勾住了什么东西?”   旁人一边凑过去帮他看,一边没当回事,笑嘻嘻地打趣:“最近学校不是传说有鬼吗?说不定是鬼魂坐在你肩上了!”   “……”   李音默默低下头,视线在自己脚边的影子和那位同学之间徘徊,确认自己踩中的,正是影子肩膀的位置,便试着抬起脚。   骑士的扮演者很快给出反馈:“咦,肩膀忽然又不沉了!真奇怪……”   李音愣住了。   刚刚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顿时又开始加速跳跃。   难道,她也觉醒了一些神秘的力量?   「叮咚,」一道陌生的机械音凭空在她脑海中响起,「检测到符合玩家标准的生命体,系统绑定中……绑定成功!」   「姓名:李音   原生世界:第三维度·第一宇宙·银河系·地球   种族:人类   性别:女   年龄:21岁」   「异能:影子戏法(等阶三级)」   「当你用精神触碰、伤害别人的阴影,阴影所受的影响,将同步反应到阴影主人的身上——这是独属于你的无形之手,一种隐秘而精妙的影子戏法。」   「PS:具体异能施展效果,由熟练度和敌我等阶差距等多重因素共同决定。」   「更多疑问,可详见后台→信箱→新手指南。最后,欢迎你进入诸神游乐场。」   李音笨拙地熟悉着系统页面,还没回过神来,来路就被一道人影挡住——   孟司游对她露出笑容,展示证件,随后说:“根据异能管理局规定,请先和我走一趟吧,李小姐。”   他今天过来观看表演,还是受到了易逢初的邀请。   虽然他还是一看易逢初拄着手杖的正装扮相,就忍不住上半身后仰、寒毛直立,但毕竟是老同学难得的主动邀请,孟司游还是应邀前来了。   表演结束后,孟司游忽然收到易逢初的短信,让他到后台的某一条走道等着。   等待途中,孟司游还有点紧张,担心是又有什么重大异常事件即将发生……现在看来,原来是有新的异能者诞生了。   眼前浮现出易逢初神神秘秘的微笑,孟司游确信,对方一定早就预言到什么了!   但作为一位标准的世袭制神棍,易逢初永远不会直接说出真相!   哎,可惜他难得的休息日啊,又有工作撞上门了……   孟司游在心底唉声叹气。   ……   【A大学生论坛】   #晚上十点后,四楼尽头的教室为什么坐满了人?# [Hot]   #李涛,热帖楼主发出的教室人影照片是不是P的?# [New]   #你们在学校遇见过怪谈“二重身”吗?# [Hot]   #今天哲院表演的戏剧好棒啊!#   #捞一捞哲院戏剧的主演小姐姐,还有替朋友捞最后出场的绅士帅哥……# [New]   #一觉醒来整个人变得轻松了很多,有同感的朋友吗?#   【楼主:rt,前几周被论坛各种鬼话吓得睡不好,但大前天晚上难得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后不仅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很多,而且买奶茶还抽中了再来一杯,简直是lucky的几天!   好奇这是否算是一种否极泰来?难得校园里的邪气终于走了?】   【1L:嘿嘿,我昨天也是这样!中了500元彩票,晚上准备请舍友吃大餐~】   【2L:哇哇哇,羡慕楼上!】   【3L:请问1L还缺舍友吗QAQ】   【4L:楼主还真相信学校里有脏东西啊?那不是几个人串通好一起编的吗?】   【5L:可隔壁热帖都发出照片自证了,照片属性里有拍摄时间,和发帖时间一致,能说明帖主当时真的在正德楼,而且那照片确实挺邪门,看几眼就觉得手脚发凉……】   【6L:属性能更改,照片也能P啊?】   【7L:你们这群人真是的,一开始叫着索要证明,隔壁帖主自证又喷人家造假,结果半个证据拿不出来,不觉得好笑吗?】   【8L:就是,你们心里都带着预设,提前认定答案了,根本讲不通道理。】   【楼主回帖:咳咳,大家想吵这个问题,请去隔壁李涛帖吧!我只想分享这几天的喜悦而已!】   【9L:支持楼主!】   【10L:最近走到哪里都在吵那个真真假假,看得烦死了,怀念以前的分享快乐日常。】   【11L:呃,仅针对“快乐日常”这点反驳……我们论坛不是一直表白/挂人/吃瓜/问老师/问课程比较多吗?什么时候有这么清新了?】   【12L:论坛清新时刻——仅10L自己可见。】   【13L:鉴定为过往滤镜太重。】   【14L:hhh笑死我了。】   【15L:虽然大家对灵异事件的态度不一致,但应该能达成共识,那就是前段时间大家普遍状态不太好吧?】   【16L:科学分析,我觉得可能是地磁场变化,引起人心理和生理的变化。】   【17L:别管什么地磁天磁的,总之就是前段时间不行、最近开始又行了,楼主说的也没错,对吧?】   【18L:感谢课代表总结。】   【19L:不过认真地说,我是真觉得这几天焕然一新,整个人状态都变好了。】   【20L:附议附议,我最近也心情很好,诸事顺利!】   【21L:+1,今天抽卡抽出了想要很久的角色。】   【22L:蹭蹭楼上手气!】   【23L:不,其实没什么好蹭的,我平常都是终究非酋来着,只有今天支棱起来了。】   【24L:我有个懂得玄学的朋友,为我们学校算了一卦,说是之前阴云压顶、有大凶,但疑似有高人出手逆天改命,渡过这劫后就万事亨通,如有神助。】   【25L:什么神神叨叨的,我们大学生不流行这些。】   【26L:问楼上,你考试前不到处拜拜?你就说自己有没有信过玄学吧。】   【楼主回帖:说到玄学,其实我转运的那个晚上,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来着,迷迷瞪瞪地看见很多飞雪似的白点落下,它们像是一种没有质量、没有实体的发光物质,洋洋洒洒透过窗户、天花板,落到宿舍里,有点凉的触感落在我额头上……当时没当一回事,现在回想,可能这场梦就是好运来的预兆吧?】   【27L:听起来,这场景还挺梦幻的。】   【28L:咦,好巧啊!我也做过那个梦!!】   【29L:+10086,默默问一句,是18号的晚上吗?】   【楼主回帖:好巧好巧,我也是那一天,自那开始精神变好了,运气也变好了。】   【30L:我天,我舍友也和我讲述过类似的梦,时间也一样……】   【31L:??怎么走向又变得灵异起来了?】   【32L:现在我们论坛里不科学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大惊小怪什么(笑哭)】   【33L:lz真不是拉熟人一起来演的?】   【34L:演演演!受不了你们这些看谁都是好莱坞的人了……】   【35L:演员请就位——校园版。】   【36L:可能是什么集体梦境?印象里看过类似的论文。】   【37L:到这个地步了,仍然是坚定不移的纯唯物主义者,也挺佩服这种坚定的。】   【楼主回帖:www不管是什么情况,总之谢好运!(东拜拜)(西拜拜)】   【38L:谢好运!】   【39L:谢好运!】   【……】 第219章   踏过两重圆月下的深黑门扉, 苦修士的领头伊阿宋感到一股极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冰冷而麻木的触感蔓延全身,蒙蔽感官,苦修士们如同在飞快地坠落, 坠向深海之下不可探查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棕发绿眼的少年睁开眼,面前是一条复古的街道。   在鹅卵石铺就的平坦地面两侧,整齐地修建着木质房屋,部分是私宅,部分则把窗户改造成临街摊位, 售卖瓜果、面包等食品。   街道上人来人往,居民们的服饰较为特殊,不论男女都身穿深色的无袖长袍, 小臂缠绕着彩绳, 款式是伊阿宋在外界从未见过的, 但人们的吆喝声、谈笑声模糊了此地与现实的边界——这里有欢笑、有温度、有正常的光线、有袅袅升起的炊烟……   看起来,这里就像是一座普通的西欧风格老城。   伊阿宋微微皱眉, 因为他发现, 自己和其余苦修士分开了。   所以,在他们逐一踏进影界的瞬间, 就被分散到各地了吗?   伊阿宋不慌不忙, 握住垂挂到胸前的蛇形银饰, 喃喃低语:“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他相信,在主的赐福之下, 一切巧合串联起来,最终会把他们推向胜利的彼岸。   哪怕暂时分离, 也能很快重聚。   就在伊阿宋静静观察四周环境的时候,一个居民迎上来, 似乎不对外来者的忽然出现感到诧异,满脸热情的笑容:   “您是从城外来的旅人吗?欢迎您来到十二城!”   “虽然我们这里远离皇都,远没有一城繁华,但我相信,您会逐渐爱上这里的……”   伊阿宋向来寡言少语,更别提和危险环境下的未知生物交流,一时间没有回答。   他想转头看看身后的景象,心底却涌起强烈的预感——   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于是,伊阿宋遵循预感,维持脖颈不转动地向前走。   城镇里面的居民都很热情,他们纷纷贴上来,像是围绕新鲜蔬果打转的小飞虫,七嘴八舌地试图与首领搭话:   “您要尝尝甜瓜吗?今天清晨刚刚从藤上摘下来的。”   “我们十二城是索姆贝拉最友善的城市,请旅人多留几天吧,可以就住我家!”   “您在往哪里走?需要我带路吗?……”   面对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伊阿宋却感觉到,这些居民的命运都很不对劲……它们不像是真正的活物。   走了一段路,居民们发现伊阿宋并不回应它们的热情,表情逐渐变得僵硬,衬得苍白的脸庞像是半凝固的蜡塑,停滞在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笑脸上。   “外来者,您为什么不回答?”   “难道……是不喜欢我们的城市吗?”   人潮停止涌向伊阿宋,原本繁忙的街道陷入寂静。   一道道人影矗立在街道上,双眼毫无笑意,死死地盯着这位外貌年轻的外来者。   紧张的气氛仿佛一只越吹越鼓胀的气球,鼓起的脆弱外皮挤在街道上,等待到达某个临界点,然后“嘭”地彻底引爆。   伊阿宋根据敏锐的直觉,踩着那个临界点到达之前的时刻,做出几句礼貌的回应。   一旦得到回应,街道上的人们就恢复如常,面上挂着友善的微笑,继续正常生活。   如此来回试探几次,伊阿宋若有所思地想:   居民们的言辞中,反复强调这是一个友善的城市——难道在城镇里,“友善”是必须要遵守的规则?包括一定要回应他人热情的话语?   在重重视线的追随中,伊阿宋艰难地穿过街道,来到一片开阔的圆形广场。   这里是整个城镇最中心的地带,能看见三条街道的尽头都汇聚在这里,像是手掌延伸出来的三根手指。   而在广场上,有一座黑色的小教堂,教堂顶端的标志,由乌鸦与剪刀组成:黑鸦的侧影展翅,高高扬起的翅膀边缘形成一道半弧形,而剪刀的形状经过艺术加工、变形,刀刃弯曲如新月,组成另一半弧形。   两道弧形恰好相连,组成一个圆满的环。   伊阿宋辨认出,这是厄运女神的教会标志——他并不打算踏足异教神灵的教堂,便止步在教堂前。   教堂门旁,竖着一块木牌,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牛皮纸,写着一串串陌生的字符。   这些字符像花瓣一样轻盈优美,每个字末端以曲线相勾连,洋洋洒洒铺面整张纸,应该是早已失传的索姆贝拉语。   奇怪的是……   为什么伊阿宋无需【真理】领域的道具辅助,也能直接读懂这些文字?   就像街道上的居民们,仔细回想它们所说的,也是全然陌生的语言,但却能自然而然地流入外来者的脑海,被无障碍地解读……   这个细节,让伊阿宋不禁联想到那本存放在真理教会的笔记——“进入国度的人,都会成为臣民中的一员,永远留在祂的国土。”   不知不觉中语言的改造,是否正是失落国度对外来者“同化”的一部分?   伊阿宋揉了揉眉心,凝神去看木牌上的文字:   【城镇守则】   【1,十二城是一个和谐美好的大家庭,居民应当友爱友善,遵守礼仪规范,禁止互相伤害。】   【2,本城镇居民热情好客,极为欢迎外来者的入住,他们终有一日成为城镇的一员。】   【3,禁止回头看,一旦向前,身后的一切就与你无关。】   【4,生与死是城镇居民必经的环节,也是外来者融入城镇的正常途径,无需慌乱,平静接受它。】   【5,■■■■请在教堂前方的新城区生活与行动,禁止进入旧城区,违者后果自负。】   【6,外来者应当积极进入旧城区,以准备■■■■■一员。】   【7,老人与■■请自觉逗留在旧城区,等待■■■到来,方可以此离开,回归新城区。】   【最后,祝您在城镇中生活愉快!】   伊阿宋思索片刻,伸出手指,在木板前方隔空写写画画。   第一条规则,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想,那就是在城镇里需要遵守礼仪,需要“和谐友爱”。   第三条规则,与伊阿宋想回头时的直觉相符,但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且【身后的一切就与你无关】这样的描述也很怪异,似乎暗藏某种隐喻。   对第五条规则,伊阿宋猜测涂抹掉的文字可能是“正常居民”,就像他之前看见的那样,居民们表面上维持着正常人的模样,在街道上忙碌生活。   而第六、第七条规则,与前面的规则差别最大——看来在城镇里,外来者、老人与■■的定位是和正常居民截然不同的……   规则鼓励三者进入旧城区,为什么?   这究竟是友善的提醒,还是恶意的蛊惑?   旧城区与新城区有什么不同?它们分别代表了什么?   暗自记下这些疑问,伊阿宋用探究的目光,望向教堂两侧封死的道路。   那两条道路没有铺鹅卵石,泥地旁杂草丛生,似乎许久无人踏足。这两条幽暗的小路一左一右,一直延伸向教堂背后,是通向旧城区的道路。   直觉告诉伊阿宋,他们终要穿过这两条路径,抵达未知的背面。   不过,在那之前——他需要在原地静候他的同伴们。   伊阿宋静静闭上眼,习惯性地向命运祷告。   ……   同时,在城镇的另一个角落,苦修士团的另一位命运领域异能者悠悠转醒。   她苏醒的地点,是一间朴素却整洁的木屋里。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吗?”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起身,“麻烦了,我没有什么正面攻击手段,得快点和同胞们汇合……”   只听“哐当”一声,她身侧陈旧的木椅子忽地散架开来。   在一堆棕褐色的木质结构里,异能者眼尖地捕捉到一点白色……椅子的木板里,好像隐藏着什么东西。   仔细查看后,异能者才发觉,原来在椅面底下,被人为地撬开了一条缝隙,缝隙间塞着一张薄薄的笔记残页。   被撬开的木缝边缘,布满参差不齐的木刺,刺上还残留着暗沉的血迹——几乎能让人想到,曾经有个人是如何拼命地徒手抠挖木板,忍受住尖刺深入血肉的痛苦,将这页笔记深深地隐藏起来。   如果不是异能者的能力名为“幸运恒定”,即字面意思上的永远保持最佳的幸运状态,恐怕这把椅子里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幸运恒定小心翼翼地抽出这张笔记残页,抚平皱巴巴的褶痕,却失望地发现它早已浸透鲜血,字迹模糊得完全无法辨认。   她哀叹一声,要是【时间】领域的同伴此刻就在身边,那该多好啊……   就在这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她猛然想起,或许还有一个异能之外的手段,能够解决目前残页的问题——   那就是神秘仪式。   以仪式为媒介,祈求教会体系内的高位存在降下力量,这是虔诚信徒们惯用的、较为安全而有效的手段。   于是,幸运恒定从背包里找出一瓶纯银粉末、几根上好的香烛、一柄锋利的仪式刀。   用银粉书写仪式对象的尊名,点燃蜡烛,再用仪式刀割开手腕,让鲜血沿着银粉绘制的字迹流淌,构成具有神秘力量的完整回路。   她跪在蜡烛前,虔诚地双手合十,念诵出尊名:   “游历万界的吟游诗人,见证历史的丰碑,守卫过往的灰荆棘……”   “伟大的、侍奉命运的使徒,布莱斯殿下——命运虔诚的信徒和苦修士,在此请求您挽回破碎或污浊之物,让它重归完好的过往。”   霎时间,风平地而起,在木屋之内流转。   清风中仿佛裹挟着清晨潮湿的、清新的植物气味,幸运恒定隐约看见烛火跳动几下,炽热的焰心深处,似乎睁开了一双温和的,血红的眼眸。   ‘——我应允。’   下一刻,烛火齐齐熄灭,地面上的银粉与鲜血自燃,如同一条蜿蜒盘踞的火蛇,缓缓消失在空气中。   而整间木屋已然焕然一新。   原本陈旧的桌椅变得锃亮如新,散架的椅子也恢复完整,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张血迹斑斑的笔记残页也变得平整、洁白,恢复它在历史中曾呈现的完好模样。   幸运恒定凑近一看,只见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不能去旧城区,那里代表死亡。】   【一定要去旧城区,仅有的离开城镇的大门,在旧城区尽头。】   【遵守城镇守则,但不要落入它的陷阱,彻底成为居民。】   【活下去。】 第220章   城镇的结构并不复杂, 没过多久,苦修士们就沿着三条街道,陆陆续续地从各个方向聚集到广场, 看到了城镇守则。   幸运恒定拿出笔记残页分享,迷惑不解道:“真奇怪,写笔记的人当时是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吗?”   “为什么上一句刚刚提示,进入旧城区会死亡;下一句又说,一定要去旧城区,那里有唯一的大门?”   异能为【时之足】的同伴凑上来瞧了一会儿, 笑道:“或许,这是一个文字上的小把戏。”   “什么意思?”   时之足指出:“笔记上写的,是【旧城区代表死亡】, 未必是指【进入旧城区一定会死】,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而且, ”他指了指木牌,说道, “每一条规则, 都有特定的对象和生效情况,有的面对全体居民, 有的面对老人和未知身份, 有的面对外来者……”   “看似相悖的规则, 会面向不同的状况生效。”   幸运恒定恍然大悟地点头:“所以,笔记一开始提醒【不能进入旧城区】, 是不是指一般的外来者不能贸然进入,否则可能招致危险?当满足特定的条件, 这条提醒就会作废,我们需要遵守的规则就变成下一句【一定要进入旧城区】, 寻找离开的大门……”   “应该是这样。”时之足点点头。   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摸索出各条规则的具体含义和条件,并正确利用规则,尽快离开城镇。   除此之外,时之足还带来了另一条线索。   他的异能正如其名,能感应并定位到自身在时间中留下的足迹,然后在必要的时刻,重新回到某一个足迹的时间点,做出不同的选择。   ——简单来说,就是游戏里的读档功能。   依靠异能,时之足曾经无数次绝处逢生,但他在读档前受到的致命伤,仍然会在重置后的时间线留下痕迹,只能随着时间推移,缓缓消退。   在一次又一次对死亡和时间的戏耍中,等致命的痕迹叠加到一定限度,他就会像一只失去飞行能力的小飞虫,彻底落入蛛网里。   此刻,时之足的脖颈上,就留有一条醒目的红色痕迹。   血红的线条笔直,仿佛曾有一把锋利无比的铡刀砍过脖颈,产生一片平滑整齐的横切面。   “很不幸,在我还没得知城镇守则的时候——我回头了。”   说话时,时之足脸上仍然带着轻松的笑意,似乎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在回头的一瞬间,脖颈就会断裂,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感受痛苦,只能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靠近,贴在裸露出气管的脖子横切面上。”   “好像有东西,在尝试钻进我的身体……亦或者,我的大脑。”   幸运恒定听到这里,不禁紧张起来,下意识追问:“然后呢?”   “然后——”   尾音拖长一会儿,时之足看着同伴紧张又迫切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然后,我就读档了啊!”   “更具体的体验,要不要等我多试几次,再告诉你测评结果?”   “……滚,别真把副本当游戏啊!”   幸运恒定攥了攥拳头,但怒火最终熄灭在首领伊阿宋平静的目光下。   她默默退到一边,在路过时之足的时候,趁机碾过他的脚趾,引得时之足脸上浮现出隐忍的痛意。   伊阿宋眸光闪了闪,没有出声斥责。   幸运和时之足是苦修士团里最年轻的成员,在漫长而枯燥的修行中,这样幼稚的打闹,就是他们唯一的娱乐途径。   因此,其余苦修士都对两人怀有一种近乎慈爱的包容。   伊阿宋说回正题:“大家还有什么发现吗?”   有人开口:“在最初苏醒的房间里,我找到一张双人合照。看照片里的场景和人物着装,应该是过去进入城镇的外来者遗落的。”   “然后,在过来会合的路上……”   那人默了默,随后声音轻轻地被风吹起,恍若一声叹息:   “我在街道上的‘居民’之中,再次看到了照片里出现过的脸庞。我试探过他,他已经完全没有对外界的印象,而且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居民的一员。”   “在城镇里,他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家人,新的‘家’……”   “他真正地成为了,城镇居民中的一员。”   【2,本城镇居民热情好客,极为欢迎外来者的入住,他们终有一日成为城镇的一员。】   现在再看,这条规则犹如最恶毒的诅咒。   苦修士们陷入沉默。   接着,他们纷纷垂下眼眸,双手合十,娴熟地念诵《命运圣典》中的某一章节,几道迥异的声线整齐划一,透出特殊的神圣意味:   “一切迷失在异乡的游人,愿命运为他们指引归乡的前路。”   “一切徘徊的、迷惘的灵魂,愿命运赐予他们真正的安眠。”   “命运即众生的命运,众生即命运的孩子。”   “愿祂永远庇护,祂可怜的孩子们……”   祈祷结束,空气中如同雾霭一般沉甸甸的氛围渐渐消散。   一位生命领域的异能者犹豫着说:“我发现……城镇里好像没出现过,年龄在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根据守则,应该是他们都在旧城区?”   “不,其实我的意思是,老人们都是怎么进入旧城区的?”   生命领域异能者性情腼腆,她的异能是【孢子进化】,整个人的躯体都由细密的孢子丝交织构成,而在她接触过的土地、砖石、甚至生物体的表面,也抖落了密密麻麻的,肉眼不可见的孢子,随时可以极速增殖,从土地里长出一些全新的躯干和肢体。   当所有人都被她的话语吸引注意,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全身洁白的孢子都泛起淡淡的粉色,磕磕巴巴地提出疑问:“守则对‘老人’的定义是如何界定的?是六十岁、七十岁,还是八十岁?那些符合条件的老人们,是全部自愿地离开家人朋友,独自走进旧城区,还是被驱逐了?”   “还有,由于生命力的消逝,很多老人可能一夜之间生病,甚至死亡——像这样卡在特定年龄之前、又意外失去行动力的老人,他们该怎么独自进旧城区呢?”   孢子进化是一位两百多岁的老练玩家,虽然生性腼腆羞涩,时不时表现得慌乱一下,但分析规则的思路清晰有条理,让同伴们不难理解她的意思。   伊阿宋总结道:“你的猜测是,可能会有专人负责,将一些无法独立行走的老人送进旧城区?”   之前,他对第五条规则的补全是:【正常居民禁止进入旧城区。】   这条规则只针对大部分普通居民生效,对外来者等特殊人群无效。   那么,是否可能还存在一种更独特的身份,担任着类似于“送葬”的职责,并且能在新、旧城区之间暂时穿梭呢?   “我、我是这么想的!”   孢子进化用力点头,首领的肯定给予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另外,我还有一个猜想……”   “第七条残缺的规则,会不会是【老人和死者请自觉逗留在旧城区】呢?”   作为生命领域的异能者,孢子进化的关注点与伊阿宋等人略有不同。   在她看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居民,和守则中【老人与■■】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它们的生命力不同。   前者如同正在生长,蓬勃朝气的树苗;后者则是枝叶凋零,根系萎缩的枯木。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性:   新城区与旧城区的差别,便是新城区属于生者,而旧城区是一个属于死者和将死之人的死寂世界?   根据规则四,【生与死是城镇居民必经的环节】……既然能被写进守则前列,那就说明生与死的观念,是城镇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   那新旧城区的划分,会不会就是为了将这两个阶段隔开?   脑内充满种种思绪,苦修士们凝视着木板上的守则。   虽然上面的规则还有许多模糊不清的部分,但已经有部分真相展露在他们眼前,只待有一条线索,把【生与死】、【新旧城区】、【不要回头】等所有分散的信息串起来,彻底勘破城镇的秘密。   幸运恒定喃喃道:“赞美命运……如果我们运气好,能够恰好目睹一位老人进入旧城区的过程,那就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较为密集的脚步声就从远处的街道传来。   苦修士们都听觉敏锐,立刻屏息凝神,试图观察这阵突如其来的动静。   “记住,不要回头!”   伊阿宋低声提醒:“脖颈不要转动,向斜前方行走,一点点把方向偏移回来是可行的。”   他们调整好方向,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身后的街道竟被一片灰蒙蒙的雾气笼罩,显出几分阴郁森然。   沉沉的雾气之中,渐渐浮现出几道人影——他们身穿肃穆的黑袍,脸上带着一张哭脸表情的面具,胸前别着白花,步履缓慢而沉重,肩上合力抬着一块长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身形瘦弱、眼角淌泪的老人。   老人身上盖着一张白布,但孢子进化仍然一眼看出端倪,轻声告诉同伴:“她应该是中风了,下半身瘫痪。”   “这些人……”幸运恒定不敢置信道,“是要把瘫痪的老人独自丢进旧城区吗?而且没准备任何食物,只有一块单薄的木板,一块裹尸布似的白布?”   这和谋杀有什么区别!   幸运恒定顿时有些自责:老人在今天被送到旧城区,这是她的“幸运”导致的吗?   在这一刻,她的幸运,却催生出他人的不幸……   伊阿宋拍了拍幸运恒定的肩膀,一双冷静的翠绿眼睛,似乎看穿了她内心的震动。   “不是你的错,”伊阿宋劝说,“这是整个城镇的罪恶。”   更何况,居民们也不算是正常的生命体了。   “送葬队”从雾霭中走出,对聚集在教堂前的外来者们视而不见,径直走向教堂一侧的小路。   显然,他们的目标正是旧城区,孢子进化的猜想是正确的——   成为特殊的【送葬人】,是进入旧城区的较为安全的途径!   “一、二……六个。”   时之足数着人数:“六人抬木板,后面还有七人跟随送葬……加起来共是十三人,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数字。”   不过,也幸好“送葬队”人数不少——足以让他们混入其中。 第221章   在弥散的雾霭中, 送葬队伍缓缓前进,如同一支漆黑的独木舟,运送死者进入黯淡的、寂静的死亡之地。   负责扛着木板的六人, 是城镇里专业的“送葬人”,由于这是仅有的能在新旧城区数次穿梭的特殊职业,他们在居民之中享有着很高的地位;   而跟随送葬人的七人,则是木板上老人的亲人、朋友和邻居,受城镇独特的生死文化影响,他们不会为老人的离开感到悲哀, 只是有些不舍、期盼重逢。   “如果快点有……进旧城区就好了,”队尾的一人嘟囔道,“这样我们就能很快重聚了。”   “送葬需要安静。”   前面的送葬人闷声提醒, 冷淡的语气顿时令队尾的人噤声, 不自在地看向旁边的景色。   走着走着, 这位居民忽然感到奇怪:   从街道末端走向旧城区,明明只要跨越一个圆广场, 需要走这么长的时间吗?   他满怀困惑地左顾右盼, 却不敢再贸然出声,只能把疑问憋在心底。   送葬队无声地向前, 一直走、一直走……但迟迟走不到终点。   仿佛广场上的空间被弯曲、被篡改, 将他们困进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里, 而他们却像迷失方向的小蚂蚁,只能无助地抖动触须, 怀着渺小的希望,不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这是……什么状况?   居民愣住了。   他能感觉到, 不只是他一个人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他身侧的朋友,后颈皮已经渗出一颗颗冷汗, 淌进黑袍里;甚至那些走在前方开路的专业送葬人,原本沉稳有力的步伐也显出迟疑,迈步节奏逐渐紊乱。   整支送葬队一共十三人,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自己被笼罩在某种未知的异常里,正如被挥散不去的薄雾缠绕。   但他们说不清异常的缘由,又不能打断送葬流程,只能不断前进……   他们当然无法理解异常。   因为这是由伊阿宋举行的,一场指向神灵的神秘仪式。   在命运之主的回应之下,整个广场都被扭曲成无穷符号,既没有开端,也没有末尾。   这让送葬队只能不断循着道路打转,给苦修士们的行动争取时间。   在焦灼的前行中,送葬队的成员们没人发现,有丝丝缕缕密集的孢子丝随风飘扬。   这些孢子丝纤细得肉眼看不见,轻盈得没有重量,逐渐黏着在送葬队末端居民们的眼睛角膜、鼻腔,和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再迅速增殖,探入他们体内。   异能【孢子进化】,能赋予孢子无限进化的可能性,给它们不可思议的繁衍速度,给它们无视环境条件生长的顽强生命力,给它们分泌各类毒素的特性……   而此刻,这些孢子丝的进化方向是——干扰人脑接受温感信号的致幻成分。   如果没有禁止互相伤害的规则,苦修士们能采取更便捷的手段。   但要绕过规则,他们只能选择,让这些居民主动地褪去黑袍和面具。   “好热……”   渐渐的,有居民发出恍惚的呢喃。   他感到自身恍若被投进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里,肌肤无比滚烫,比最炎热的时节还要难以忍耐,但偏偏浑身干爽,没有淌出半滴汗。   仿佛有无形的烈火顺着脊背攀升,火舌蔓延到全身,一直烧穿大脑,让他眼前的景象出现层层叠叠的重影,连意识也不再清晰,浑浑噩噩。   他甚至开始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是在通往旧城区的路上,   还是在无边无际滚烫的沙漠中?   于是,在前方的人无法回头的情况下,队尾的队形散开,居民们一个接着一个落队。   他们恍恍惚惚地跟在队伍后,不自觉地解开紧贴脖颈的扣子,脱下外罩的累赘的黑色长袍,甚至摘下面具,大口喘气。   在雾气的遮挡中,苦修士们接过他们脱下的黑袍和面具,无声地套上。   幸运的是,苦修士团一共七人,而队尾无需抬木板、更方便调换的居民,恰好也是七人。   ‘可以了。’   戴上苍白的哭脸面具,伊阿宋静静点头。   他指间的仪式刀划出一道新月似的寒芒,刀锋贴着神秘仪式的蜡烛横扫而过,使烛火齐齐熄灭。   ——仪式终止,循环结束。   送葬队终于能如常前进,很快抵达教堂侧面的小路。   没有人注意到,队尾末尾的七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换了一批。   苦修士们跟随送葬人,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泥泞小路,来到城镇守则中神秘的旧城区。   在入口处,同样立着一块木牌,上面贴着一张陈旧而粗糙的牛皮纸。   伊阿宋偏斜视线,快速记下了木牌上的文字:   【旧城区守则】   【1,旧城区是属于死亡的世界,在踏足这里的瞬间,你在索姆贝拉的法律中就已经被宣判死亡。】   【2,禁止回头,一旦向前,身后的一切就与你无关。】   【3,无需为死亡感到悲哀,“生”与“死”在十二城紧密相连。静静等待,你就有重回新城区生活的机会。】   【4,每位死者可以拥有一间独属于你的家,将由送葬人为你在门口刻下完整姓名、死亡年月日。】   【5,请不要随意闯入、占用他人的房屋,否则后果自负。】   【6,送葬人不得在旧城区停留超过15分钟,否则后果自负。】   【7,请相信,十二城是一个和谐友爱、公平公正的大家园,每位死者都享有公平的回归机会,平均间隔25至30年。】   直到这里,书写规则的字迹是一致的;而且根据墨水晕开、模糊的程度判断,这五条规则出自同一时期。   然而,接下来的字迹有所变化,似乎是隔了许多年,新增加的规则:   【8,近年来,由于新城区■■■数量下降,回归机会稀缺,请死者们耐心等待。】   【9,禁止死者离开旧城区,禁止死者骚扰正常居民,禁止死者聚集并发生骚乱事件!】   【10,即日起,禁止死亡时间在十年以内的死者走出自己的房屋。】   【11,即日起,第10条作废,禁止死亡时间在二十年以内的死者走出自己的房屋。】   【12,即日起,第11条作废,禁止死亡时间在五十年以内的死者走出自己的房屋。】   【13,第2条作废,欢迎外来者回头。】   【……】   越是往下,字迹就越是潦草,似乎有一场意料之外的、让所有人心神不宁的混乱发生了。   与之对应的,守则对死者的约束越来越严苛,到最后甚至约束死亡时间在八十年以内的死者都闭门不出。   伊阿宋推断,大概是城镇发生了某种变故,使得所谓的“死者回归机会”越来越少,最后甚至趋近于无。   这样的变故,使得城镇内部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构成一个生与死不断轮转的生态。   从规则里能看出,过去的旧城区只是一个暂时逗留的中转站,每个亡灵都满怀期待和希望,终有一天能回到鲜活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这个规律被打破了,死者们渐渐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都要徘徊在死寂之地,永无回归之日……   它们该有多么愤怒,多么怨恨,多么绝望?   在死者的哀嚎中,过去井然的秩序必定崩塌,连带着这座建立在生死文化之上的独特城镇,也岌岌可危。   在守则最后,用鲜血涂抹着醒目的字迹:   【守则都是骗人的!】   【新城区已经很久没有■■■】   【我们都被骗了,被驱逐了!!】   血红的感叹号,像两根尖刺般竖在句尾,刺进苦修士们的眼底。   伊阿宋无声地叹息。   见到众生苦果,他就又想祷告了……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与木牌擦肩而过,众人继续沉默向前,旧城区的景象进入视野。   相比新城区平坦而宽敞的鹅卵石街道,旧城区的建筑物直接矗立在泥土上,屋舍由大大小小的黑色圆形石块垒成,看得出年代更为悠久,透出一股阴沉的气息。   这里没有人活动的痕迹。   只有寒飕飕的风吹过,在建筑夹缝间发出低沉的呜咽,再配上房屋门口刻着的人名和死期……   这片黑石垒成的建筑群,就如同一片死寂的坟墓,毫无生机。   穿过一座座安静的房屋,送葬队停在一间屋子前。   这间屋子门口还没有刻字,应该是无主的屋舍,或者说坟墓。   送葬人示意苦修士们与老人告别,虽然他们不是老人真正的亲人,但仍然轻柔地抚摸老人的手背,孢子进化悄悄送上一朵由孢子丝构成的花朵,放在老人脸颊边。   柔软的洁白花瓣映在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让她忽地流下泪来。   “分别的时间到了。”   送葬人出声,四人将老人抬进房屋,另外两人则掏出铁钉和榔头,一阵叮叮当当,把老人的名字刻在门口。   完成送葬,孢子丝再度无声无息地爬进送葬人体内,让他们产生身后还跟着七道脚步声的错觉,离开了旧城区。   “旧城区入口的守则……”   时之足顿了顿,犹豫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时间有点不对劲?”   “你说。”伊阿宋点头。   时之足说:“看新旧程度,旧城区守则的书写时间,远比新城区守则更早……哪怕是旧城区后续添加的规则,也一样。”   “这说明,我们在教堂旁看到的新城区规则,可能不是最初的那一版。”   “那些针对外来者的规则,也可能是后续更改的——可能是怀有恶意的。” 第222章   “规则……居然有可能被更改过吗?”   幸运恒定喃喃自语, 感到如细丝般的凉意轻轻地、毛毛地贴在手臂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对,是的——根据反复修改过的旧城区实则来看, 不同时期的城镇,显然采取了不同的方法,来勉强稳固逐渐崩塌的秩序。   所有居民,像是被捆绑在一艘船底破损的轮船上,眼睁睁目睹船舱的裂缝不断扩大,水不断涌进船只, 拉拽轮船缓缓沉进海水,于是人们只能寻找各种方法,试图自救。   而自救的方法, 就体现在一条又一条规则上。   循着这样的思路思考, 幸运恒定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所有规则的建立, 都一定有特定的目的。   例如现实中的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 目的是保证交通安全;   医院挂号规则, 目的是确保庞大的医疗系统有条不紊顺畅运转;   那么十二城的规则呢?   这些名义上的城镇规则、实际上的自救手段,其最终目的, 大概率都是维护城镇秩序, 稳定居民的生活。   所以, 谁保证过——这些规则也会保护外来者?   从头到尾,这些规则都立足于城镇运转和居民生活的立场, 根本没有保护外来者的意识!   因为他们是陌生的“外来者”,他们的安全与否, 对规则而言本就不重要!   这代表着,如果有什么事情会给外来者们招致可怕的后果, 而这个后果对城镇反而有利,那规则也会指示他们去做……   幸运恒定打了一个寒颤,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给同伴们。   “很好的想法。”   伊阿宋肯定她的发现,“或许这就是规则的陷阱——没有欺骗,但有不同的立场和目的。”   苦修士们的目的,是离开城镇;可城镇规则的目的,或许恰恰是永远留下他们。   异能者们的记忆都很好,此刻他们能在脑海里复现出所有规则,并挑出针对外来者的规则,它们是:   【6,外来者应当积极进入旧城区,以准备■■■■■一员。】   【13,第2条(禁止回头)作废,欢迎外来者回头。】   “看来,城镇规则一开始还是正常提醒外来者不要回头的,后来逐渐产生伤害外来者的恶意倾向……”   时之足若有所思:“为什么?因为所谓的回归机会越发稀缺了?”   “难道,滞留在旧城区的多余亡魂,可以利用外来者回头后的身体重返新城区?”   这是最合理的猜测。   基于这个猜测,可以同时补全第六、第七条城镇规则:   【6,外来者应当积极进入旧城区,以准备■■■■■(成为城镇的)一员。】   【7,老人与■■(死者)请自觉逗留在旧城区,等待■■■(外来者)到来,方可以此离开,回归新城区。】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尝试过回头的人,时之足不禁摸了摸脖子。   此刻,环绕脖颈的红痕已经变得浅淡很多,但他仍然对那种未知物贴上断头横截面、试图钻进体内的冰冷触感记忆犹新。   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有东西,在试图钻进他的身体,重新夺取“活人”的身份。   让人不寒而栗。   “那旧城区守则,第八条,难道就是【近年来,由于新城区外来者数量下降,回归机会稀缺,请死者们耐心等待】?”   伊阿宋摇摇头:“我倾向于认为,不是。”   做出这个判断,同样是因为一条线索——   时间。   旧城区的守则,明显是以第8条为分界线的:1~7条是在变故之前、最初的规则,并没有坑害外来者的倾向,能依稀看出整个城镇的氛围也较为和谐轻松;   而第8条,暗示城镇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故,劝说死者变成冷静;   到9~13条规则,死者回归的机会逐渐减少,原本的秩序无法得到维系,滋生混乱,也使得城镇规则产生对外来者的恶意……   从此,外来者才不再是旅客,甚至不再被视为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种消耗的资源。   因此,第8条作为分界线,代表一个很特殊的时间节点。   伊阿宋倾向于认为,在回归机会最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规则还不至于一下子这么激进。   那个时候,规则对死者的要求仅仅是“耐心等待”,而没有像后续规则那样采取强制手段,这也能作证伊阿宋的想法——即此时的规则,态度还是比较温和的。   伊阿宋说:“在变故发生前,应该还有其它更稳定的方式,给死者提供回归机会。”   “需要补全的三个字,不是外来者……”幸运恒定嘟囔着,没有质疑首领的想法,“那除了‘外来者’之外,还有什么是三个字的,能成为死者回归的载体?”   想着想着,在她脑海里,快速闪过一道闪电,劈开混沌迷雾,照亮诸多规则中的一段话:   【每位死者都享有公平的回归机会,平均间隔25至30年。】   ……25至30年。   这个年限,是如何规定的?   如果居民的寿命和大多数类人形普通生命相近的话,那25至30年——   恰好是两代人之间的世代间隔,是父母生育新一代人的平均年龄。   为什么,死者回归新城区的平均年限,竟然和世代间隔一致呢?   幸运恒定不难想到答案,立即自问自答:   因为在死后的25至30年,死者就会再度成为新生儿,可能被他们上一世的邻居、侄子、甚至亲生孩子生下来……   死者即新生儿,新生儿即死者,最初的城镇正是维持了死亡数与新生数的平衡,得以构建独特的生态和文化。   怪不得城镇守则中,提及死亡的态度如此平淡坦然……   在这座特殊的城镇里,生与死,只是两个相连往复的环节!   幸运恒定和时之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新生儿!”   真正的第8条规则是:   【近年来,由于新城区■■■(新生儿)数量下降,回归机会稀缺,请死者们耐心等待。】   “可能自己生下自己曾经的父母……这个鬼地方也太诡异了,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幸运恒定低声抱怨。   时之足也像拼命抖水的小动物那样,猛然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忘记这种违背伦理的不适感。   他转移话题道:“现在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要快点找到笔记残页上提到的【仅有的大门】。”   “送葬人最多在旧城区停留十五分钟,超过这段安全时间,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事实上,随着在这片黑色建筑群停留的时间拉长,时之足已经能隐约感觉到,浸透灵魂的寒气在渐渐侵蚀身上的黑袍和面具,压制他的生命体征——这是死亡的气息。   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超过十五分钟,等待他们的结局绝不可能好。   伊阿宋平静点头:“时间有限,就分组探索吧。”   ……   在陌生的地带探索,还要强制自己不能回头——   这听起来简单,但其实很没安全感。   视野被限制在有限的角度里,使人对背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却不能回头,不能查看,只能在绵延不绝的、未知的恐惧感中向前……   对于幸运恒定这样感知敏锐的异能者来说,这简直是酷刑。   “你是不是害怕了?”身旁和她同一组的时之足开口问道。   幸运恒定语速飞快地否定:“没有!”   “……可是,你手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耶。”   “你好烦啊,还不快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大门上!”   幸运恒定不免有些焦虑。   已经好几分钟过去了,不论他们往哪条路走,出现在眼前的,永远是一座座寂静的房屋,似乎没有尽头,更没有出路。   时不时有指甲抓挠地面、门板的轻响,一下一下拨动脑海中绷紧的神经;   甚至有房屋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幽幽打开房门,像是在无声地引诱他们踏足。   安静一会儿,幸运恒定皱眉:“你能不能不要再逗我了?”   她感到,有细密的毛绒挠过手臂,痒痒的,就像是时之足以前在她闭目养神的时候,故意用狗尾巴草末端扫过她的脸颊和鼻子。   “啊?”   时之足一脸莫名,摊开手道,“我根本没碰你啊。”   “你……”   幸运恒定刚想反驳,忽地顿住了。   哪怕两人经常打闹,她也不觉得,同伴会在这种情况下欺骗她。   所以正在触碰她的……是什么东西?   幸运恒定猛地抬起瘙痒的手臂,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有;但一旦手臂垂在身侧,就再度感到冰凉的毛绒感,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地、毛毛地刮过手臂。   屏息感受片刻,幸运恒定发觉:毛绒感出现的时机,好像是有规律的。   在她向前迈出一步,重心前移的时候,毛绒感必然会消失;   等脚步落下,那毛茸茸的感触又贴上来,轻轻柔柔地缠着手臂。   渐渐的,幸运恒定在脑海中构想出一幅恐怖的场景——   好像有人脑袋低垂,紧紧贴在她背后,长长的头发绕过肩头,垂落在她的手臂边上。   随着她向前的脚步,头发一下又一下地飘起来、落下去。   而为了验证猜想,幸运恒定接下来维持原速迈步,刻意观察了毛绒感出现的规律。   踏出一步,发丝飘起来、落下去。   再踏一步,发丝飘起来、落下去……   一切都与她想象中的画面相符!   幸运恒定加速走几步,和时之足前后岔开,嗓音发紧:“你帮我看看,我背后有没有东西?”   时之足奇怪地看她几眼:“没有,什么都没有——等等!”   他的语调在最后猛然提高,吓得幸运恒定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从时之足的视角看,幸运恒定的身影,倒映在斜前方房屋的窗户上——这里的窗户材质,是一种颜色略显昏黄的特殊树脂,像是被熏黄的老旧煤油灯罩,带着黄昏似的暗沉,朦朦胧胧映出人影。   而此时此刻,在幸运恒定的背上,还有一道人影……它的双臂虚虚抱在幸运恒定的肩膀两侧,仿佛正被她背在背上。   人影的脖颈不自然地弯折,头颅如同过分沉重、压低树枝的果实,沉甸甸垂下来,抵在幸运恒定的肩头。   几缕长发淌过幸运恒定的肩膀和衣衫,最终垂直小臂左右,发尾随着她的活动,一下又一下地晃动,发丝细细密密地碰上手臂。   半晌,时之足艰难地开口:“你有没有觉得,肩膀上有点沉?”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幸运恒定声音发颤地说:“直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你抬头,看左前方的窗户,”时之足语气涩然,“你背上……背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影。” 第223章   幸运恒定僵硬地抬头, 看向窗户上映出的倒影,瞳孔骤缩。   只见窗户上模糊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 紧密依偎在一起,如同一根枝头上开出的双生花,“它”凉丝丝的长发也与她的头发缠绕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离……   就在她屏息观察背后的人影时,那个趴在她背上的女人也一卡一顿地歪过头,像是脖颈处弹簧生锈的人偶, 直直望向窗户。   头发向两侧分开,露出它惨白的面容。   由于树脂窗户过于昏黄模糊,幸运恒定仍然看不清它的脸, 却能看见它向两边高高扬起的嘴角, 看到它毫无血色的嘴唇凑到她耳旁, 近乎是贴着耳廓开口:   “你……看……到……我……了?”   幸运恒定下意识向后挥手,却碰不到任何东西。   若非女人冰凉的气息如风般吹过耳畔, 幸运恒定几乎要以为, 它只是一个仅存在于倒影里的幻觉。   “你、看、到、我、了?”   亲昵地脸贴着脸,它又重复一遍, 嘴角继续上扬, 似乎十分高兴。   深吸一口气, 幸运恒定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呼唤一声时之足的名字:   “你快检查一下——你的背后, 真的不存在另一个人影吗?”   时之足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幸运恒定的异能就决定了,如果有东西在随机挑选人下手, 那必定不可能先选中幸运恒定。   这说明,很可能在幸运恒定的背上出现人影之前……时之足身上就发生了相似的异变,只是他没发现。   时之足立刻低头,仔细打量自己全身上下,目光扫过每一寸黑袍和肌肤,查看过衣服的每一道褶皱,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不可能没有问题,”幸运恒定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语气格外冷静坚定,“你再仔细看看!”   细看之下,时之足猛然发现:他左肩的衣服是平整的,右肩的布料却有几道微不可查的凹凸不平,像是被不经意揉皱了……   他试着抬手抚平。   可是,无论他的手指用力抚过褶痕多少次,那里的布料始终呈现一种古怪而顽固的凹陷。   时之足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猜想,让他迫切地想要验证真伪——   他用指尖,慢慢地轻抚、摩挲过褶痕,一点点勾勒着褶痕的形状。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   四条褶痕差不多等宽,间距也相当,只是长度参差不齐。   脑海中的猜想被验证了一半,时之足的指尖颤了颤,如同被烈火舔舐烧灼,他强忍住头皮发麻的惊悚感,手指继续向后移,果然在原本的第一条褶痕旁边,又摸到了一道粗粗的、短短的褶痕。   时之足想,他知道这些褶痕是什么了。   ——准确来说,它们其实是“指痕”。   ——是有看不见的人手掌平摊向下,指头压在他肩膀上,静静地、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走。   “我已经确认了。”   时之足头一次感到自己熟识的文字如此陌生,只能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挤出咽喉,从紧咬的牙缝间渗出来。   “……我背后,也跟着一个人。”   幸运恒定焦急道:“一定是旧城区的问题,规则提示连特殊的送葬人,也无法在这里停留15分钟以上,我们已经停留多久了?”   【时间】领域的异能者,总是对时间每分每秒的流逝格外敏感。   时之足不假思索就回答:“7分钟45秒。”他攥紧掌心的水滴形孢子团,只要撕裂它,里面就会生长出长长的孢子丝,为他们指引和同伴相聚的路线,“现在,我们要回去找首领会合吗?”   “不,”幸运恒定犹豫一下,立即打定主意,“我们要继续向前探索,这是效率最高的应对方式。”   而且在寻路方面,她的异能或许会在某一刻,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如果他们就此放弃探察,浪费时间去找首领,那可能错失很多机会!   “好……那我们继续向前走吧。”   前方是未知,后方是紧跟的诡异人影,时之足在此刻反倒平静下来,他甚至微微笑了笑——哪怕知道有面具的阻挡,他的同伴根本看不见他的笑容。   “你走在前面吧,我帮你注意窗户上的倒影。”   幸运恒定摇头:“还是并肩走,我不管怎么样,运气都不会太差,你就不一定了。万一你在后面忽然消失了,该怎么办?”   时之足应了一声,快步赶上同伴,并肩而行。   在苦修士漫长而艰苦的修行中,在途经无数个世界、走过无数个晨曦黄昏时,他们也一直是这样前进的。   两人肩并肩,背后隐约浮现鬼影绰绰,一起走进旧城区弥散不去的灰雾中。   ……   伊阿宋和孢子进化同组行动。   作为众多孢子的主体,孢子进化能清晰感知到水滴形孢子的位置,进而掌握各组的动向。   “幸运他们走到了前偏右8°方向的532米,并且还在不断前进,好像这片建筑物没有尽头……”孢子进化担忧地皱眉。   伊阿宋思忖片刻,忽然问:“在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幸运有没有偏向哪个方向?”   按理来说,足够的幸运程度,应该会让幸运恒定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向出口靠近……这也是一种无形的命运指示。   但孢子进化回忆过后,随后沮丧地垂下头:“没有……她向每个方向拐弯的次数,几乎是相等的。”   “相等?”   伊阿宋重复一遍,意味深长道:“其余异能者,或许只能随机选择方向——但命运领域的中高阶异能者,不包括在其中。”   “朝各个方向相等的概率,这同样是一种启示……”   “难道在旧城区,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抵达【大门】的可能性都是均等的?”   伊阿宋喃喃道。   这就难办了。   因为极有可能,那扇唯一的【大门】没有固定的位置,甚至没有特定的形态,而只是一类“离开”的概念……   抽象概念的【大门】,只会比实体的门扉,更难寻找。   在思考的时候,伊阿宋习惯性一心两用,在心底默背《命运圣典》中赞颂主威能的篇章。   在长久的习惯之下,这已经成为他保持理智的支柱之一,对圣典中的每一个字符都烂熟于心,无需思索,就能反复诵读。   仁慈的主啊,伊阿宋想,这次您也必然会庇护您虔诚的信徒,使胜利向我们展露微笑吧。   ——就和过去千万次一样。   在伊阿宋还是低阶异能者的时候,他就听说过银白群蛇之王的威名,那时他还只是心怀憧憬和敬畏,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这位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掠食者一样,埋葬无数恐怖的、混沌的、带来灾难的神性生物,踏着血与骨,走向光明的未来。   直到某一次,他在高阶副本里身受重伤,被困在一座石门封死的金字塔里。   过分消耗的异能如同枯竭的井,大脑仿佛被根根长针穿刺,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伊阿宋无法集中精力思考。   没有人拯救他——连他自己也觉得,现在他狼狈得就像路旁一只奄奄一息、毫无价值的野狗,有谁会向他伸出手呢?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在伊阿宋渐渐涣散、充满重影的视野里,掉落一只散发荧光的物体。   那竟然是一只手机。   一只由神灵抛给他的,如同救命绳索的手机。   【我可以为你指引生路。】   彼时的伊阿宋,眼球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浸透,看什么都浮现着一片猩红的光泽,唯有手机屏幕上的字迹清晰地刻进眼底。   “那作为回报,请问……”他咬破舌尖,用痛觉帮助自己集中注意力,疲倦而迟缓地说,“我能献给您什么呢?”   停滞一下,手机上显现出新的文字:【一个故事。】   【献给我一个有趣的惊悚故事。】   隔着屏幕,伊阿宋难以辨别对方的口吻。   是漫不经心、无所谓凡人回报的,还是透着怜悯、像长辈一样慈爱温和的?   时至今日,伊阿宋也无法说出确切的答案。   他只知道,他仅用一个故事,就买到了一条命;   也为了这条命,在命运巡礼建立之初就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把一切献给神灵。   或许,神灵当初抛给他的救命绳索,从未解开——它始终牵着他的手腕,带着他沉默地、虔诚地走在充满未知的命运道路上。   此刻,伊阿宋穿行在死气沉沉的庞大黑石建筑群里,心里仍然在默念主的祷告词。   这会让他感到安全和宁静。   就在这时,伊阿宋猛地顿住脚步——在他翠绿的双眼中,隐约浮现出一道宽阔无边的银白河流,而在磅礴的水流声中,一双金色的眼瞳似乎朝他望了过来。   伊阿宋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无穷远处的叹息。   【你们可以向我祈祷的。】   身形僵硬在原地,伊阿宋的眼睛亮了亮,如同火焰在寂静的绿海中点燃,焕发不可思议的光彩。   主……是一直在关注他们吗?   伊阿宋随即又有些畏缩,忐忑地反省:   他是不是没有很好地完成主的期望?他是不是给主带来负担了?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再是百余岁的成熟灵魂,而真的只是一个笨拙的少年,口舌愚钝,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伊阿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神谕如有形体一般,钻进他的脑海游弋,留下一句启示:   【一无所有,方能飞跃死亡。】   神灵的注视无声消散,只留下伊阿宋怔愣在原地。   “……赞美主。”   他反复琢磨神谕,片刻后,抬眼望向一望无际的黑石房屋。   伊阿宋猛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生者越过新城区的边界,即是迈入死亡;   而这里的死者,也总在企图回归新城区,开启下一世——   城镇的居民们,永远都在一个圈里打转,如同一条条在两边水洼反复游动的小鱼,拘于一成不变的风景。   他们的人生轨迹,是一个圆。   可没有人尝试过……如果不回转,一直向前越过死亡的边界,外面是什么?   “无所谓方向,”伊阿宋低声说,“只要一直往死亡尽头走,就能离开这个生与死的圈。”   孢子进化疑惑道:“可是我们走了这么久,旧城区根本没有边际……”   伊阿宋思索一下,竟抬手摘下了白色哭脸的面具。   离开面具的保护,死亡的气息翻涌而上,短短几秒,就在他的睫毛上凝结一层白白的薄霜。   “首领!”孢子进化惊呼。   伊阿宋挥挥手,解释道:“我们走不出去,是因为身份不对。”   “其实线索一直以来都很明显,在这座城镇的规则里,处处彰显着‘身份’的重要性——每一个身份,都遵循特定的规则,做对应的事,这是不可动摇的底层原则。”   “而送葬人的身份,能保佑我们安全进入并暂时滞留旧城区,但同时也代表着,我们是城镇的一员,和正常居民、死者一样参与到城镇生死转换的循环里。”   这些身份在享有不必为死亡忧虑的生活的同时,也被困在这无限又有限的生与死里,活动范围永远只是新、旧城区的两端。   想要离开这个僵局……   只有恢复一无所有的外来者身份,然后跳出去。   像鱼一样,跳出小小的水洼,赶在死亡和亡灵的气息使他们窒息之前,飞跃城镇中狭窄的生与死的界限。   ——所以神说,【一无所有,方能飞跃死亡。】 第224章   洁白的孢子升上天空, 像白云一样向四面散开,细密的孢子丝里携带着伊阿宋想要传递的信息,随风飘向每一位苦修士。   孢子丝灵活地攀爬进耳道, 与听觉神经相接触,模拟出听觉信息,并传导至大脑,幸运恒定喃喃地念出得到的情报:   “要先摆脱送葬人的身份,才可能离开城镇?”   长久磨合的团队默契和信任,使幸运恒定对首领发现的逃脱方法并无质疑, 但她仍然面色沉沉,进退两难地攥紧拳头。   因为正是送葬人的黑袍,为他们隔绝了旧城区的死气和亡魂——让他们行走在坟墓一般漆黑冰冷的黑石建筑中, 但还能维持正常范围之内的生命体征。   如果彻底失去庇护, 死亡的凛冬将直接在他们身上降临。   ——更何况, 两人背后还紧紧跟着一些看不见的“人影”。   此刻,幸运恒定隔着黑袍, 就已经能感受到背后女人冰凉的肢体, 时不时拂过她侧脸、手背的长长发丝,还有压在脊背上越来越沉的重量……   女人亲密地抱紧她, 四肢像是一条条冰冷柔软的蛇, 死死缠绕住她, 贪婪地汲取着活人的体温。   幸运恒定近乎难以想象,等到她脱下黑袍, 会面临怎样的险境。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艰难的抉择摆在他们面前。   犹豫几秒, 幸运恒定猛地咬牙,摘下苍白的面具, 一边迅速解开黑袍领口的扣子,一边朝同伴焦急地低吼:   “快脱——然后,跑!”   无需催促,时之足也毫不犹豫地照做。   很快,他们就抛下面具,脱下黑袍,忍住深入骨髓的寒意,拼命向前奔逃。   在脱离送葬人身份的瞬间,他们眼前的景象就陡然变幻,一栋栋高大的房屋不断蜷缩、变矮,最终变成一排排由黑色石料制成的、刻着死者姓名的坟墓。   刺骨的寒风在坟包间呼啸,仿佛裹挟着亡者的叹息与怒嚎,向幸运恒定两人卷席而来。   这才是旧城区真正的模样——一片广袤无边的坟场!   幸运恒定压低脑袋,躲过背后女人企图扼住她喉咙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起初,是时之足跑得更快,拽着幸运恒定冲刺;   但渐渐的,幸运恒定感到手上向前的力道松下来、松下来……   时之足逐渐落后,喉咙像破风箱似的,挤出破碎的喘息。   “你背后……”   幸运恒定一张开嘴,就有异常冰冷的气息灌进咽喉,让她不禁打着寒颤,“你背后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嗯。”   时之足无力给出更多回应。   越来越多的手,从他背后伸过来,带来如同灌铅的负重。   有老人如树皮一般布满褶痕的手,有孩童仿佛白藕雕琢的小小手掌,有年轻女人指甲修剪整齐的细长手指……   这些来自死者的手,或是搭在时之足的肩膀上,或是攥紧他的衣领衣角,或是贴在他的脖颈边上,紧贴得毫无间隙——像是在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细细感受脖颈内跳动的血管、滚烫流淌的鲜血……   众多死者抓着他不放,就像无数求生者挤在同一艘狭小的独木舟上,宁愿拉着独木舟一起沉进深海,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放手。   每一次迈步,脚步就变得更加沉重,肌肉发出酸痛的信号;   每一次呼吸,冷意就沿着气管钻进肺里,刺骨的寒冷挤满脏器,让时之足的内脏浸润在死亡气息中,逐渐衰弱……   在这样的过程里,时之足的状态越来越差。   与之相对的,是幸运恒定始终平稳有力的步伐。   由于运气太好,除了一开始促使她注意到异常的“背上的女人”,就没有死者将她定为目标……因为她的幸运,那些从坟墓中伸出的手纷纷绕开她,集中在时之足背后。   幸运恒定意识到,又一次是她的幸运,以同伴的不幸为代价……   水汽在眼底氤氲,幸运恒定忍住愧疚落泪的冲动,焦急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如果……我们分开跑,你的状况会不会好一点?”   时之足迟缓地眨眨眼,眼睫上已经覆盖一层白花花的冰霜,简直将眼中的事物也渲染成一种浅淡的、死尸般的惨白。   两耳嗡嗡作响,除了自身剧烈的喘息声和疲惫的心跳,他听不清任何声音,只能恍惚地说出目前最深刻的感受——   “冷……”   “好冷。”   幸运恒定判断出,同伴已经丧失了清醒的神智,如果两人分开逃跑,时之足能独自离开城镇的可能性接近于无——就算他能回到过去的时间点,也难以应对这类大范围规则型的危险,可能一次又一次倒在逃离之前,直到死亡次数叠加到一定程度,彻底死亡。   于是,幸运恒定没有松开手,竭尽全力地带着时之足向前。   然而,无论跑出多远,他们面前都是一片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的坟地。   墓碑上刻着线条弯曲的文字,像是一只只扭曲冰冷的眼睛,注视他们毫无意义的挣扎。   幸运恒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她真的做了正确的决定吗?   她有没有违反什么规则,才使得他们迟迟无法逃离这片坟地?   她会不会……在这里害死她的同伴?   感受到时之足握住她手的力度渐渐虚弱,幸运恒定的内心愈发焦灼,如烈火焚烧。   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焦急之时,一道灵感倏然划过脑海,让幸运恒定双眼一亮。   她猛地想起,那把由使徒亲自赐予、打开索姆贝拉门扉的银白钥匙——它的副作用,恰好是能让持有者的身心状态回到一段时间之前!   更幸运的是,因为幸运恒定的异能可以让副作用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所以首领在分开行动前,就把这件特殊的道具交给她保管了。   幸运恒定取出失落国度的钥匙,凹凸不平的钥匙齿硌在掌心,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块,寒冷到极致,反而给人近乎滚烫的错觉。   吐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幸运恒定脸上却升腾起激动的红云,嘴角上扬,勾起笑容。   “赞美命运……”她嘴唇翕动,在奔跑的喘息间,断断续续地祈祷,“愿主这次,也仁慈地庇护我们!”   说着,她将钥匙坚定地塞给时之足。   在接触钥匙冰冷表面的瞬间,时之足被冻得下意识指尖轻颤,想要移开,却被幸运恒定强硬地握着手,让他握紧这把钥匙。   “什、什……么?”   时之足眼神涣散,缓缓转向前方拉着他奔跑的身影,迟钝运转的大脑还在试着征求回答。   “希望,”幸运恒定说,“我们需要等一个——命运赐予我们的希望。”   时之足来不及消化她的意思,眼前就仿佛有一颗明亮的星辰升起。   只见银白的钥匙表面,开始逸散出星星点点的光辉,并且迅速蔓延,甚至短暂地将两人脚下的大地、身侧的墓碑都染成纯白。   银白像纯净的霜雪,迅速攀上时之足的手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恍惚间听见了死者们的哀嚎痛呼,那些搭在他身上的鬼手仿佛躲闪散开,避之不及,像是难以忍耐烈日的灼烧……   转瞬间,光辉就覆盖住时之足愈发苍白疲惫的面部,仿佛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茧,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在神性污染的影响下,时间在此刻回溯。   来自神灵的力量包裹住一条孱弱的小鱼,挟着他溯游而上。   等光辉褪去,时之足的状态已经回到两天前——回到还没踏足影界时,无知而健康的状态。   他没有探索索姆贝拉的记忆,刚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坟地的包围中,眼睛瞬间瞪大,充满惊愕。   脑袋还是一片空白,他的双腿却好似有某种机械记忆,在惯性之下继续向前;而身后,似乎有几只冰冷的手,用尸体一般毫无体温、柔软滑腻的手摩挲过他的后颈,试图抓住他。   这些手的肌肤瘫软得没有弹性,让时之足联想到泥水里的蚯蚓,当它们的指尖轻轻划过后颈,所过之处就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时之足毫无防备,被恶心得脚步顿了顿,然后险些被幸运恒定拽得一个踉跄。   “发生什么了,这里是……?”   听到同伴恢复活力的语调,幸运恒定眼眶微热,似乎有温热的液体在满溢,但她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赞美命运,希望还是降临了。   幸运恒定如释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道。   她沉默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显出几分沙哑,催促道:“先别问这么多,快跟我跑!”   在急促的脚步声中,一束光浮现在视野尽头,并随着他们的追逐,缓缓放大,如日东升。   他们终于跑出了墓地。   萦绕在两人周身的死亡寒气渐渐消散,幸运恒定稳定住呼吸,抬眼看见首领已经站在面前,安抚般地朝他们点头。   “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十二城的范围,城镇规则不再生效,”伊阿宋很了解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告诉他们,“如果好奇的话,可以回头看看。”   幸运恒定深呼吸几下,成功逃生的狂喜褪去,有一股无名火在心头越烧越旺——   她倒要仔细看看,刚刚是什么东西在拼命拖他们后腿!   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幸运恒定再度看见那片荒芜漆黑的坟墓,还能在坟地的尽头,隐约看见一些残垣断壁……原来,所谓的“新城区”,也荒废已久了,早就没有正常人生活的痕迹。   而在坟地与城外的交界处,竖着一块指路牌,上面用鲜艳的颜料画着鲜花和太阳,中心写着一行字——“索姆贝拉第十二城·永生之城,欢迎您的到来!”最后的感叹号画得粗粗圆圆的,能让人想象到书写者的热情与快乐。   这曾是城镇居民真心诚意的欢迎、盼望,而不是现如今不怀好意的引诱。   现在苦修士们眼前的这块路牌,表面已经落满尘埃,角落黏着凌乱的蛛网,上面五彩斑斓的颜料也已经褪色,变得无比黯淡,孤零零地矗立在冷寂的坟地之前。   它再也等不到鲜花、太阳和如织的旅客,只有一道道模糊不清的死者身影驻足在路牌前。   看身形,死者有老态龙钟的老人,也有矮小瘦弱的孩子,它们定定地、贪婪地望着城外众人许久,最终遗憾地转身离开,继续在坟地里漫无目的地飘荡。   城镇已经废弃,唯有亡灵还被困在这里——被困在虚假的、往日城镇的繁华里。   看着眼前的景象,幸运恒定心头的怒火在不知不觉间,消弭得无影无踪。   她低声道:“索姆贝拉……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像这样诡异又可悲的城镇,还有多少个呢?   “或许某天,命运会给我们答案。”伊阿宋垂眸道,“——而在此之前,我们只需向前。” 第225章   ——【教会总频道】——   【最近频道里有点安静, 是不是少了一些人?】   【伊阿宋大人好像两天没有发言了。】   【苦修士团人均沉默寡言,这也不奇怪吧。】   【不不不,伊阿宋大人不参与闲聊是正常的, 但居然没有参加每天早中晚的集中赞美我主接龙,这很反常!】   【+1】   【据我观察,苦修士们一般会在早五点、中午十二点、晚八点准时上线打卡,但最近两天完全没动静了,】   【那是很反常了。】   【伊阿宋大人临行前,是不是说过他将带领众修士, 遵循我主的神谕,寻找阴影之国?】   【哇哦,难道苦修士团已经成功进入影界了?赞美我主!】   【赞美我主!】   【……】   【咦, 说起来, 莱娜主教是不是也几天没有声音了?】   【唔, 我上次与主教告别,莱娜主教告诉我, 她要去和她的宿敌做了断, 然后就再无音讯了……】   【命运保佑,莱娜主教一定要成功复仇, 平安归来啊!】   【咳咳, 我和莱娜有点联系, 最近一次收到她的消息,是她说“时间的动荡带来时空重叠, 而在层叠混乱的时间里,她看见了那道阴影的门扉”……】   【什么什么?阴影的门扉, 是通往阴影之国的门吗?】   【不能确定,我当时立即追问, 但莱娜那边已经失联了……现在看来,她和伊阿宋那边的情况很像,应该是一次机遇。】   【哇,所以莱娜主教也可能进入影之国了!】   【幻视教会高层开团www】   【好羡慕,他们都是为主的旨意披荆斩棘的勇士,这是何等的荣幸!】   【可惜我的运气还是不够好,在野外飘荡几个月,连半道门的影子都没看见……】   【别灰心,我们未必没有机会追随神谕的步伐,或许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点运气。】   【而且按照典籍记载,阴影之国应该很诡异、很危险……】   【祝我们的探索者、开拓者们好运!】   ……   她的意识像是沉在一池堆积腐烂枯叶的浑浊泥潭里,黏稠、黑暗、腐臭。   “呜——”   忽然,隔着黏滞的泥水,她隐约听见一阵遥远缥缈的笛声,气流加速通过狭长的笛管,发出有些尖锐的、嘹亮的乐声。   “呜——呜……”   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似乎直接用管口贴着泥潭表面,悠长的气流猛地搅动涟漪,吹开浮在水面的腐烂叶片,进一步朝她靠近……   她猛然惊醒。   起初视线有些模糊,她懵懂地眨了眨眼,首先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里紧紧攥着纸团,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像是生怕丢失纸团一样。   摊开手掌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维持着用力攥拳的姿势,她感到五指隐隐作痛,更加好奇纸团里隐藏着什么秘密。   努力抚平纸张的褶皱,她惊觉这张纸的尺寸比她想象中的小纸条更大,上面写着熟悉的字迹:   【你的名字是莱娜。】   【不要试图回想任何事物!这里禁止回忆!】   【回忆可能带来致命危险!(这行字有两道下划线)】   【你需要做的,就是遵循你所看到的各项规则,小心谨慎地完成在这座城镇的“旅行流程”,平安离开。】   【暗处可能隐藏着敌人,但没关系,你能用剪刀应对一切。】   【比起敌人,这里还有更危险的东西……越是回忆■■(这里被凌乱的线条涂黑了),它就越靠近。】   【命运会庇护你的……祝我好运。】   莱娜……   在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就感到莫名的熟悉,于是缓缓点头——原来,她叫莱娜吗?   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怀着疑惑,莱娜浅银色的眼瞳紧盯纸团,她辨认出纸团上的字迹,似乎和她本人的字迹一致,很可能是她在失去记忆前写下来的……   难道过去的她,对未来失忆的状况早有预料?   莱娜刚想深思,就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用痛觉强行打断思绪。   不能再想了!   ——探究失忆的原因,可能也算是一种“回忆”!   拼命放空大脑,莱娜抬起头,急切地用眼前的信息冲刷脑海,杜绝不知不觉进行回忆的可能性。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五彩缤纷的可爱城镇。   各种形状的气球飘在低空,攒聚成一片艳丽的彩云;四周的房屋都不算高大,至多有三层楼高,外墙涂抹着天蓝、橘红、粉色等明亮的油漆,在漂亮的尖顶阁楼上,窗户倒映出气球缤纷的色彩,显得异常童话。   而在两侧房屋中间,在砖瓦铺就的宽敞大路上,铺了一条铅黑色的铁轨,一列外形精致小巧的红皮小火车就沿着铁轨,缓缓停在莱娜面前。   很显然,小火车并不担任正经的交通功能。   它是逗孩子们欢笑的玩具,高度低矮,不及成人高,没有车顶。莱娜踮起脚,能直接从外面望见车内的一排排黑色皮质座椅,看起来干净而舒适。   在小火车的车头处,坐着一只等人高的猴子玩偶,扮演着火车司机的角色。   猴子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T恤,戴着红色鸭舌帽,画着两抹腮红的面部定格着一抹浮夸的笑容,笑嘻嘻地摇着头,机械式地鼓着掌,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莱娜,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她快点上车。   莱娜又低头看看纸团,上面提到了让她完成“旅行流程”……大概是要坐上小火车的意思吧?   她走到不远处的售票亭,通过玻璃窗,莱娜看见了一位身姿笔挺的售票员——同样戴着红色鸭舌帽,穿着蓝白条纹T恤,这大概是工作人员的标志性着装。   莱娜确信,售票员注意到她了,因为对方面部肌肉抽动,缓缓露出微笑,礼貌地询问:“可爱的小小姐,请问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可奇怪的是,售票员没有低头,也没有看向小旅客,而是始终保持双眼平视前方,眼神涣散,面部有些奇怪的油腻,妆容高光也不太对劲。   虽然站姿笔挺端正,但售票员总是让人觉得僵硬、安静、刻板、不自然……   莱娜盯着售票员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违和感的来源——   售票员根本没有呼吸。   这是一具被身后金属支架撑起来的、保存良好的尸体。   油腻发亮的面部,是松弛的肌肤下渗出了油脂;   不适宜的妆容,是因为这是收敛尸体时,给死人画的妆。   莱娜顿了顿,如同一个真正天真贪玩的孩子那样回答:“我想坐小火车旅行,需要买票吗?”   售票员僵硬地微笑:“欢迎您来到索姆贝拉第九城·童话之城,这是属于孩子狂欢的乐园,所以对于您这样适龄的孩童,不需要买票。”   接着,莱娜听见一阵“吱嘎吱嘎”作响的声音——是金属架子在缓缓运作,把售票员的右臂吊起来了,让尸体僵直的手指能穿过玻璃窗下的细缝,把一张畅游票送出去。   “童话之城,是一座旨在给孩子创造美梦和童年的城镇。火车将带旅客穿过整座城镇,途经一共13个景点。”   “每次体验过一个景点,您的票上就会收集到一枚特殊的小章。集齐七个章,即可获得特殊奖励——您能许下一个愿望,城镇集体成员都会尽力帮您完成。”   “值得注意的是,为了保证您的人身安全,请仔细阅读畅玩票背面的游玩规则,否则……”   说到这里,售票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尸体如同断了线的人偶,安静地依靠着背后的支架,笔挺地直立在售票亭里。   它的存在,就像一根冰冷的针,倏然刺破这个名为“童话之城”的斑斓气球,让城镇梦幻美好的表象干瘪下去,露出漆黑的、未知的内核。   莱娜接过票,没有第一时间登上小火车,而是先遵循售票员最后的提醒,仔细阅读游玩规则。   【童话之城游玩守则】   【1,孩童(通常指2至14岁)是本城镇最为珍贵的珍宝,所有正常居民都以保证孩童的安全和快乐为第一原则,祝您旅程愉快!】   【2,由于特殊原因,本城镇禁止回忆,请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快乐中,否则后果自负。】   【3,同上条,本城镇禁止一切音乐,包括但不限于唱歌、打节拍、演奏乐器等,否则后果自负。】   【4,如遇问题,可就近寻找红色鸭舌帽、蓝白条纹上衣的工作人员寻求解答与帮助,他们都值得信任。】   【5,小心特殊着装的陌生人,如遇到,请不要搭话,不要记住它的脸,并且立即告知最近的工作人员!】   【6,在夜间,请锁好门窗,严禁孩童独自外出。■■可能会想方设法恐吓您,逼迫您主动开门出去,请不要惊慌,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看到最后一条规则,莱娜愣住了,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7,如果您在睡梦中听到音乐,请立即告知工作人员,您已经被■■污染了。】   “在睡梦中听到音乐”……   那她醒来之前迷迷糊糊听见的笛声,是不是恰好符合这条规则?   她——她已经被未知的怪物污染了? 第226章   莱娜心脏狂跳, 不自觉地揉皱了畅游票的一个小角,陷入纠结之中。   她要遵循规则,把自己的状况如实上报给工作人员吗?   如果不上报, 她极有可能要独自面对未知的“■■”——尤其这还是过去的她,曾在纸团里特意提及“比一般敌人更危险”的存在。   可如果上报……   莱娜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售票亭里僵直站立的尸体,和红皮小火车车头笑容浮夸得有些狰狞的猴子玩偶,又有些不确定,这些工作人员真的是一直友好的吗?   在她作为普通的孩童游客时, 工作人员或许是值得信赖的;   可是,当她暴露出自己已经遭受污染的事实后,这座极端恐惧■■、甚至为此废止一切回忆和音乐的城镇, 真的还会对她维持友好的态度吗?   说到底, 畅游票只承诺对正常的游客、孩童友好, 而从未说过对污染接触者的处理方法!   万一莱娜刚刚实话实说,后脚就被工作人员当作“携带污染的不稳定因素”, 反手处理掉怎么办?   犹豫许久, 莱娜顶着猴子玩偶硕大而空洞的眼睛注视,一言不发地登上小火车, 在列车中段坐下。   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中, 火车开动了。   莱娜百无聊赖地望着车外, 一簇簇气球在头顶翻涌,像一片彩色的海洋在流淌, 两侧五彩缤纷的童话房屋飞快向后退去,干净的窗台、精致的花园、宽敞的街道……   唯独没有人。   仿佛一个只存在于荒诞梦境里的, 专门为孩童打造的乐园。   城镇面积不大,很快小火车就渐渐减速, 停在第一个景点门口。   车头的猴子玩偶鼓起掌,兴高采烈地喊叫:“景点一【躲猫猫乐园】——到了,欢迎感兴趣的孩子下车体验。”   它的声音大概是肚子里的发音装置传出的,尖声尖气,其中带着一点电流不稳的沙沙声,听起来刺耳而怪异。   莱娜跳下车,打算先看看这个景点的游玩方式,再考虑要不要尝试。   在景点门口,她就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游玩流程——   这是四格儿童画,色调温馨可爱,简单地展示了该景点的游玩流程。   第一格画,画着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锅盖头小男孩,还有一个穿着红裙子、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拉着手,走进景点的栏杆铁门。   第二格画,是小女孩坐在梳妆镜前,满是期待地晃着小腿,男孩站在她背后,一手拿着榔头,一手把铁钉摁在女孩眼睛前,把钉子深深敲进眼球。   两个孩子的嘴角始终扯出大大的笑容,配上儿童画温馨的暖色调,透出一种诡异而癫狂的氛围。   在女孩头顶,还有一行红色的字:   “第一轮我把眼睛钉死,我来抓你!”   第三格画,近处画着男孩抱膝蹲下,躲在高高的衣柜前,而在画面另一边的更远处,两只眼睛都被铁钉钉死的女孩向前伸手,正在摸索着行走,寻找男孩的藏身之处。   第四格,画着女孩拽住试图逃跑的男孩,嘴角高高翘起,笑容咧到耳根,手上还拿着榔头和沾血的铁钉,画面下方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红字:   “我抓到你了!”   鲜红的、巨大的感叹号,有种惊悚的意味。   莱娜摸了摸眼睛,后退一步,从头到脚都充满对这个景点的抗拒。   反正后面还有12个景点,她还不急着游玩,她倾向于在仔细观察过后,选择最有把握的景点。   虽然已经选择放弃眼前的景点,但莱娜没有急着退回车上,而是打算趁着空闲的时间,多多观察附近的街道小巷,尽量搜集更多情报、线索。   闲逛到景点旁的巷子里,莱娜一眼扫过墙壁上张贴的五花八门的小广告和新闻小报,在其中锁定到一张寻人启事。   被亲属焦急寻找的人,是一个十岁的女孩。   据寻人启事所述,女孩失踪于当地纪年的678年6月5日,当晚她一如往常地喝完热牛奶、与母亲晚安吻、回到卧室入睡,但到第二天清晨,留给她家人的却是一间空无一人的房间。房门和窗户都从内锁死,房间各处也没有任何陌生人入侵的痕迹,这个孩子却像阳光下飞速蒸发的露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莱娜轻轻摩挲过寻人启事的边角,发现其边缘有明显的凸起,不是单独一张纸能有的厚度。   于是,她用指甲抠挖寻人启事的边角,成功把这一层告示掀开,露出下面另一张寻人启事。   “怎么下面还有……”   莱娜喃喃道,继续沿着边缘抠挖。   接下来,一张又一张寻人启事被掀开,随着或新或旧的纸张如雪花般飘落在墙角,有些褪色的、模糊的孩子们的照片映入眼帘,朝莱娜露出天真的笑容。   双眼惊愕地睁圆,莱娜把这些寻人启事按照时间顺序排开,逐一看过这些失踪孩子的名字:   杰克,失踪于678年4月;   安娜,失踪于678年6月;   莉莉安,失踪于678年8月……   莱娜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二十几名儿童,陆陆续续消失在同一年。   随着时间往后移,能明显看出当地的执法人员也高度警觉,实施了一系列看护、监视的措施,但无一能够阻止这些孩子失踪的进度。   这样集中的儿童失踪案件——在678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莱娜草草记下几个孩子的名字,以及失踪的关键时间点,就回到小火车前。   在踏上小火车的瞬间,莱娜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眯了眯眼,视线穿过一只只低低飘浮的气球,停在远处一栋鹅黄色房屋的阁楼处。   刚刚那里,似乎有一个光点闪烁而过,就像……某种镜头的反光。   好像有人正躲在暗处窥视她。   莱娜坐下,又看了一眼自己失忆前留的纸团,指尖停在某一行提示上——   【暗处可能隐藏着敌人。】   果然,不止有她一个人进入了小镇。   ……   阁楼的窗帘被掀开一角,身形矮小的男人蹲在窗沿下,双眼透过缝隙窥视外界的动静。   他看着红皮小火车向远处驶去,便攥紧望远镜,转头对同伴说:   “新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没什么威胁。她没有进一号景点,但在旁边的巷子里停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矮小男人的同伴,一个是身形魁梧高大、面上带疤的男人,此刻正满脸烦躁地抽着烟;   另一个戴着帽子,帽檐下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像搜寻粮食的老鼠眼一样转动。   三人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有代表“焚灭净土”的刺青,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令人颤栗的、手上沾满鲜血的气质。   在朗基努斯毁灭后,焚灭净土失去了一个有力而稳定的合作方、资源供应商,紧接着受到多方势力的通缉和围剿。   哪怕是在混乱的诸神游乐场,焚灭净土这样故意坑害其余玩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势力,也会遭受大部分正常势力的排斥。   过去目无法纪、杀人如麻的报应,终于降临在这帮法外狂徒身上。   而以刀疤男为首的焚灭净土残党,就是在混战中撞上阴影领域异能者,意外跌进影界,辗转来到传说中的失落国度。   他们已经在这里被困半个多月了。   在这期间,他们的成员从十七人,削减到现在仅存的三人——他们把死亡同伴的畅游票凑一起,但还剩下一人一个印章。   因此,他们比任何人都盼望新人的出现……准确来说,是盼望抢夺新人手上九死一生收集的印章。   “能判断出她是什么领域的吗?”老鼠眼谨慎地询问,“游乐场里的小女孩,年纪可未必比我们小。”   矮小男人回答:“她的眼睛好像很特别,除此之外就看不出来了。”   犹豫一下,他不安地压低声音道:“她……她刚刚好像也发现我了。”   “怕什么?”   刀疤男嗤笑:“再怎么样,她也只有一个人——等她体验过几个景点,收集到印章,我们就把她的票抢过来。”   说完,刀疤男随手丢下烟头,用脚后跟碾了碾,咒骂道:“这个鬼地方,真是一天也不想多待了……”   “见鬼的景点,见鬼的音乐!”   提到音乐,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面色凝重几分。   矮小男人缩了缩脖子,声音颤抖:“你们是不是也听到了……那个声音,总会在夜里出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   还没说完,他就被刀疤男猛地敲打头顶,立即痛呼一声,抱住脑袋。   “不许再提它,晦气!”   在刀疤男训斥矮小男人的时候,老鼠眼猫在一边,摆弄着一只沾血的入耳式耳机。   耳机具有定位、通讯和录音功能,而这只耳机,是第十一个死亡的同伴留下的。   当时他们来到定位点,只看到一滩喷溅状的血迹,还有这只被碾碎一半的耳机。   根据现场痕迹判断,遇害同伴应该是脑袋狠狠撞在地面上,瞬间像开瓢的西瓜一样,喷溅出大量鲜血,耳机也同时掉落在地,被遇害者慌乱挣扎的四肢碾碎……   自从来到影界,死亡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   但老鼠眼始终对这个同伴的死亡耿耿于怀。   因为这个人的死状,和之前的死者都不一样。   他既不是死于诡异的“音乐”,也不是死于城镇中的景点,甚至没有违反任何规则……   他只是走在街道上,就被某种暴虐、嗜血的怪物袭击了,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呼救。   老鼠眼很好奇,他死前到底遭遇了什么?   于是,在这些日子里,他找工具一点点修复好耳机,想听听当时的录音,确认一下情况。   “滋滋滋……”   在不懈的努力之下,耳机里终于传出声音。   先是一段混乱的电流声,然后老鼠眼听见了剧烈的喘息声、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爆发出一声拼命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近乎破音的嘶哑尖叫:   “蛇!蛇!……”   “嘶……”跟着一阵凌乱、断断续续的气流声。   这里老鼠眼猜测,是遇害者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只能发出濒临窒息的抽气声。   接下来,是响亮的撞击声,他能听到的呼吸声骤然消失——毫无疑问,双方的实力差距异常悬殊,让遇害者毫无反抗之力。   听着耳机里后续传来的,窸窸窣窣拖动尸体的声音,老鼠眼的神情凝固了。   这个遇害的同伴,实力并不弱,甚至是擅长攻击的【死亡】领域。   那是什么等阶的怪物,能把他逼到如此绝望的境地?   老鼠眼低声重复一遍:   “……蛇?” 第227章   蛇。   ——但在这个小镇里, 有哪条规则、哪个景点对应蛇形的怪物吗?   “蛇”就像是一个独立于城镇规则之外的……外来物种。   一个可怕的猜测隐约浮现在脑海,老鼠眼感到一阵触电般的颤栗感沿着脊背蔓延,手指哆嗦一下, 抛下那枚仍在发出滋滋电流声的耳机,猛地翻开口袋里的随身笔记本。   很多遇害同伴的耳机已经丢失在城镇各个角落,但幸好,老鼠眼生性谨慎多疑,向来有记录的习惯。   翻开巴掌大的笔记本,里面一行行记录着同伴们的死因。   老鼠眼翻到后面几页, 重点观察了最近几天的死亡记录:   【第10天,死亡0人】   【第11天,死亡0人】   【第12天, 死亡1人】   8号死者——触犯规则六, 夜间出门, 已失踪超过三天,基本确认死亡。   【第13天, 死亡0人】   【第14天, 死亡3人】   9号死者——景点“躲猫猫乐园”,双眼被铁钉刺穿, 颅内感染, 在走出景点后12小时内死亡。   10号死者——疑似死于规则七, 听见了“音乐”。   11号死者——???(疑点:现场只有血迹和耳机)   【第15天,死亡2人】   12号死者——景点“饥饿摇摇椅”, 被座椅吃掉。   13号死者——???(同11号,现场只有血迹和拖拽痕迹)   【第16天, 死亡1人】   14号死者——???(白天出门后失踪,去向不明)   老鼠眼仔细观察这些死亡记录, 猛然发现:从第14天开始,死亡人数呈现出不明显的增幅——从原本的每天0~1人,陡增到平均两人死亡或失踪。   而且,每天都会有一个人的死因是“???”,代表他们既不是死在景点里,也没有违反城镇规则的迹象,甚至在出事前,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就像那只耳机的主人一样。   他们只是平常地待在城镇里,或许与同伴分离了一瞬间,等再见的时候,原地就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迹……   老鼠眼一时间有些懊悔,怎么现在才发现最近几天的死亡人数不对劲?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城镇禁止回忆,这让所有人不得不放空大脑,久而久之,头脑就如同因闲置过久而生锈的机器,连思维都比往日迟钝一些。   再加上影界这个特殊的危险环境,老鼠眼等人推着一个又一个同伴进景点,冷眼旁观同伴们变成死亡记录本上的一行行黑字,早已对死亡感到麻木,所以就很难第一时间没有注意到……   或许,有一个新的危险源出现了。   正如一团庞大的黑云,当地上的人缓缓意识到阴翳的存在时,黑云已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老鼠眼根据记录推测,“蛇”似乎每天只杀死一个人——   它就像一位彬彬有礼、技术娴熟的杀手,维持着规律而稳定的“狩猎”习惯,从不贪多,也从不失手。   心脏砰砰作响,老鼠眼环顾四周,瞥过刀疤男和矮小男人,悄悄攥紧拳头。   他想到,今天,是第17天。   城镇里的焚灭净土成员,只剩下他、刀疤男和矮小男人三个人了……   今天,就该轮到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了。   要把这个规律告诉别人吗?   老鼠眼只思索一秒,就立即下定决心,偷偷保守秘密。   凭借他对刀疤男的了解,这个男人仗着实力最强,是一定会为了保全自己,逼迫他们去送死的!   老鼠眼不想迎接那样的结局,哪怕只是一天的差距,他也想做最后一个死亡的人。   “你刚刚在看什么?那么入神,”刀疤男训斥完矮小男人,把一腔暴戾的怒火发泄出来,心情好了一些,有闲心把注意力投给老鼠眼,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该不会是发现什么新线索了吧?”   呵,脾气撒完了,智商就重新占领高地了。   老鼠眼在心底冷笑两声,若无其事地合上笔记本,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一些不重要的事。”   一些,或许能提前送眼前这个作威作福的大块头去死的事。   他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   “景点二【偷窥狂的小屋】——到了,欢迎感兴趣的孩子下车体验。”   莱娜再次跳下火车,来到景点前东张西望。   与独特的名字不同,这个景点的外表倒是平平无奇,只是一栋占地面积狭窄的小屋,莱娜目测里面大概只有一个房间的空间。   小屋旁边竖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景点介绍和规则。   【欢迎来到偷窥狂的小屋!】   【从672年开始,偷窥狂就建造了这栋神奇的房屋,以满足他对城镇所有居民的偷窥欲望。】   【在白天,他会躲在小屋里,双眼透过墙壁上挖出的小洞,关注每一个路人的言行举止;当夜晚来临,他就会利用门扉上充满魔力的猫眼,时刻窥见每一个家庭、每一个房间,用无形的视线扫过每一张安睡的面容……直到他死后,小屋的秘密才被其它居民发现,并作为特色景点保留下来。】   【现在,请你也来试试吧!】   “试什么?”   莱娜忍不住轻声吐槽,“这是在鼓励孩子模仿偷窥狂?”   请问这个童话之城的“童话”,真的正经吗?   莱娜继续往下看,还有偷窥狂小屋的游玩注意事项。   【1,关上门,眼睛凑近猫眼,你就能看见神奇的景象。】   【2,拨动门旁的两个旋钮,蓝色旋钮能调节偷窥的地点,红色旋钮能改变偷窥的时间点。】   【3,注意,请小心不要被你的偷窥对象发现!可能会招致可怕的后果!】   【4,当你偷窥的时候,■■■也■■■■!】   最后一条规则,似乎是被人恶意地涂抹掉了,根本看不清楚。   莱娜皱了皱眉,还是决定体验这个项目。   因为她有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小屋能帮助游客偷窥到不同时间的景象,那她能不能把时间调回678年——儿童失踪案频发的那一年?   说不定,她能亲眼看看,当年小镇里发生了什么!   于是,莱娜遵循指示,走进狭窄的小屋,反手关上门。   一开门,就有一股闷闷的灰尘气味扑面而来。   莱娜环顾四周,发现房屋根本没有窗户,也没有家具,只有一张用来给孩子垫脚的小板凳、单调的白墙和地板。   小屋的内部空间窄长,格局古怪,大概只有一米宽、三米长,仅能供几人排成一列站立,不愧是只为偷窥目的而建造的。   莱娜掏出纸团,上面除了过去的她的留言,新增了几条失踪儿童的信息。   感谢寻人启事,莱娜得以知道失踪儿童的家庭住址、出事具体时间,并据此仔细拧动旋钮。   两个旋钮上方,各有一个扇形表盘,每拧动一下旋钮,表盘就会旋转,指针晃动着指向特定的信息。   蓝色表盘上的文字,是城镇里每一条街道的名称、每一栋屋舍的编号;而在代表时间的红色表盘上,则是精确到某年某月某天某时的时间刻度。   “678年,6月5日,梧桐街14号,安娜家……”   踩着板凳,莱娜把旋钮调到准确的时间,眼睛凑近猫眼。   只见在猫眼另一头,呈现出一间温馨的儿童房。   没过多久,房间的小主人安娜就走进房间,她脚步拖拉、垂头丧气,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安娜放下书包,坐到侧对着猫眼的书桌前,掏出几册书本、笔记摆到桌面。   期间,她似乎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偷窥视线,狐疑地猛然转头几次,但莱娜的反应远比普通人快,都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没有发现偷窥狂的眼睛,安娜松了一口气,开始完成家庭作业,但她每次在书本上涂几笔,就忧心忡忡地走神,最终索性推开书,摊开一旁的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莱娜的动态视力很好,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飞快分辨出日记本上稚嫩的字迹——   【5月24日】   “今天玩得很开心,同桌的汤姆还给我唱了一首歌,好好听。但我回家想唱给妈妈听,却被妈妈骂了。   晚上,妈妈忽然抱着我哭,告诉我不要再唱,不要再听任何音乐了……妈妈说,我会被音乐带走的,真的吗?它会带我去哪里?去睡前故事里的有小精灵和公主的地方吗?”   【5月25日】   “我听妈妈的话,没有再和汤姆玩。但汤姆今天没有来学校,我去问老师,老师说,汤姆不会再来学校了。   为什么?他也被音乐带走了吗?”   翻过这两页,安娜忽然暴躁起来,哗啦啦翻过好几页,然后缓缓趴在日记本前,肩膀微微耸动,不安地啜泣起来。   【6月1日】   “我有点害怕。   最近好几个同学消失不见了,他们的座椅空荡荡的,同学们都说,这些消失的人再也不会来上课了。在他们消失前,他们都和汤姆一样,哼唱过那首歌……   现在,那首歌也在我的耳朵里不断响起。我想控制自己,忘掉它,可我做不到,音符在追着我跑……我也会消失吗?”   趴着哭了一会儿,安娜抬起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   草草擦掉眼泪,她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写今天的日记:   【6月5日】   “它在我的睡梦中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妈妈让我不要害怕,她会想办法,带我离开童话城,逃到远方的第十二城。妈妈告诉我,那是一个所有居民永生不死的城镇,那样我可能就不会被带走了。   我相信妈妈,我不害怕,我们明天就要一起离开了,不会分开。”   写完最后一句话,安娜忽然转头,望向莱娜的方向,喃喃:   “有人……在看我吗?”   “……”   莱娜矮身躲到门后,扭动旋钮,把时间调到几小时之后。   再看猫眼,儿童房已经被夜色笼罩,安娜正躺在床上熟睡,双目紧闭,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夜晚静谧,莱娜只能听见孩子均匀的呼吸声,这似乎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夜。   但是,安娜忽然毫无预兆地坐起来了。   她仍然闭着眼睛,柔软的脖颈向前弯曲,使得披散的长发分为两缕,从脸颊两边垂落下来,遮挡住她的面容。   在这样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安娜缓缓爬下床,开始倒退着行走。   她的脚步飘忽不定,歪歪扭扭,一边后退着走,时而转圈,一边胡乱地挥动双臂——莱娜看了半天,意识到她是在倒着跳舞。   一时间,儿童房里响起赤脚与地板摩擦的窣窣声,蕴藏着难以言喻的韵律,仿佛安娜正在应合着某种旁人听不见的乐声,在月光下款款起舞。   舞动到特定的动作,遮挡住安娜面部的长发分开,露出头发下一张微微扬起的、带着甜蜜微笑的脸,好像在安娜的睡梦中,出现了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   安娜离窗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身形也变得朦胧透明。   她棕色的长发和眼睫、白皙的皮肤、深蓝色的睡裙……全部被月光穿透,最终彻底溶解在月光里。   安娜失踪了,就在她跟家人一起搬离城镇的前夜。   可对莱娜而言,更可怕的是:   虽然安娜消失了——   但她的舞步声还在响……   就在莱娜的耳畔回响。 第228章   窣——窣窣、窣——窣窣……   那是赤脚与地面摩擦的轻响, 时而连续,时而有间隔,其中仿佛蕴含着某种特殊的音律节奏, 有规律地在莱娜的耳道里直接响起。   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沿着耳道涌动,向脑颅深处爬行。   莱娜意识到:她触犯规则了。   【3,本城镇禁止一切音乐,包括但不限于唱歌、打节拍、演奏乐器等,否则后果自负。】   ——而莱娜,听见了安娜应和未知音乐起舞的脚步声, 听见了【节拍】!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耳道一直传递到大脑,使莱娜头皮发麻, 似乎脑部的每一条沟回被什么东西挠动, 莫名的痒意在神经末梢间跳动。   克制住拼命挠头的冲动, 莱娜此刻无暇驱散这阵阴魂不散的舞步声,因为有更紧迫的危机, 正等待她解决。   她隐隐感觉到……有一道视线, 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莱娜远离猫眼,冷不丁回过头——   只见在后方墙壁的两个孔洞里, 有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莱娜不知道这双眼睛是什么时候镶嵌在墙壁上的, 也不知道它究竟看了她多久……或许, 它自始至终都在这里,悄悄目睹莱娜走进小屋、调节旋钮、偷窥别人。   在她脑海中, 不禁浮现出最后那条被恶意涂抹的景点规则:   【4,当你偷窥的时候, ■■■也■■■■!】   这其实是一条至关重要的提醒,其原本的意思是:当你偷窥的时候, 偷窥狂也在看着你。   小屋最初的建造者,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间寄托他所有阴暗欲望的房屋——哪怕在死后,偷窥狂也把两颗眼球留在了房间里,镶嵌进墙壁,尽情窥视着每一个进来的游客!   而随着偷窥狂的窥视,这间小屋趁着游客凑近猫眼、毫无防备的机会,墙壁逐渐收缩,就像吸引猎物后猛然闭合叶片的捕蝇草。   原本一米宽三米长的占地面积,现在只剩下不到1×1米,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   而更糟糕的是……这栋小屋唯一的门,是朝内打开的。   这代表着,当内部空间变得狭小到一定程度,这扇门或许只能打开一条缝隙,甚至根本打不开,形同虚设。   到了那时候,房屋中的人只能顶着偷窥狂痴迷兴奋的视线,活生生被四面的墙壁挤压成一滩肉泥,永远留下来,与偷窥狂作伴。   但凡莱娜再晚一点转头,后背都可能直接贴上墙壁,被紧紧困在墙和门之间的夹缝里。   莱娜朝偷窥狂做了一个鬼脸,迅速打开门,从门缝里灵活地溜了出去。   直到门彻底关闭的前一刻,墙里的眼睛都一直紧盯着莱娜,格外享受这样观察别人的感觉。   逃出小屋,莱娜耳道里的舞步声也渐渐停歇下来。   她一边往景点外走,一边重新看告示牌上的景点介绍,低声念出其中的一句话:   “……他会躲在小屋里,双眼透过墙壁上挖出的小洞,关注每一个路人……”   其实景点从未隐瞒,偷窥狂的眼睛在墙壁上的小洞里。   它只是玩了一个狡猾的把戏,把真正有用的信息,隐藏在一大段看似毫无意义的叙述里,以此蒙骗过阅读者的双眼。   从景点门口的工作人员那里,莱娜成功收集到第一个印章,不禁愉快地勾了勾嘴角。   捏紧畅游票,她正要踏上小火车,却蓦地停住。   不对。   小火车上——   怎么也响起了音乐?   在五彩斑斓的气球海下方,精致的红皮小火车传出童谣,节奏明快,充满童趣,而火车头的猴子玩偶也快乐地摇头鼓掌,似乎在热情地欢迎孩童们上车游玩。   可莱娜知道,这是一个可怕的陷阱。   绝对不能登上异常的火车。   思忖片刻,莱娜冷静地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红帽子、蓝白T恤的工作人员举起手:   “你好,这里有违反规则的错误要汇报——小火车,好像出问题了。”   工作人员转动空洞无神的眼珠,视线缓缓落在火车上。   几秒后,工作人员牵动两颊的肌肉,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小客人您好,很抱歉为您的游玩带来不便。”   “此刻停在景点面前的,不是城镇设置的正规小火车。请在原地静候一会儿,等待真正的小火车到来,感谢配合。”   得到友善的答复,莱娜悄悄松了一口气,目送这列响着童谣的火车渐渐驶离。   直到那抹鲜艳的红色消失在街道尽头,莱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掌心的畅游票都被揉皱了一点,边角被冷涔涔的汗水浸湿。   幸好,她没有猜错。   火车的异常与游客无关,这可能是一件时不时发生的随机事件。   在这种情况下,工作人员是值得信任的,游客可以正常寻求工作人员的帮助。   更加幸运的是,火车童谣对莱娜的影响,远远比不上安娜的舞步声。   几乎没有费什么劲抵抗,脑海里的童谣就平息下去,耳畔恢复一片安心的静谧。   莱娜猜测,这或许是因为安娜在彻底被“音乐”带走前,听见了最清晰、最完整的乐声,因此她的舞步节奏也与污染根源的联系更加紧密——具有一定程度上跳过前兆,直接带走他人的能力……   太危险了,莱娜想。   她一定要尽快集齐七个印章,向城镇许愿离开这里!   时间拖得越久,她受到“音乐”污染的可能性就越大,或许在某个晚上,她也会倒退着爬下床,无知无觉地被带走……   莱娜努力用杂乱的思绪填满大脑,借此转移注意力,逼迫自己遗忘童谣和舞步的旋律。   浅银色的眼眸虚虚望向远方,她不由得感到好奇:   接下来的景点,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   另一边,阁楼上。   刚刚遭受一顿劈头盖脸的辱骂泄愤,矮小男人佝偻腰背,无精打采地龟缩在角落里。   哪怕都是法外狂徒,也是有等级高下之分的。   在焚灭净土仅存的三个成员里,矮小男人不如刀疤男脾气暴戾独断、异能攻击性强,也不如老鼠眼机敏狡猾、长袖善舞,一直处于地位最底端。   他能活到现在,只是运气好,恰好被推进了两个危险性较小的景点而已。   因此,他对掌握生杀大权的刀疤男怀有强烈的敬畏。   每次刀疤男有些动作,哪怕只是伸伸腿、跺跺脚,矮小男人都条件反射地缩缩脖子,怕再被拎起来,教训一顿。   这时,老鼠眼拍了拍手,打破沉凝的氛围。   “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又有新人趟雷收集印章,应该很快就能一起离开这里了——没必要把气氛闹这么僵嘛。”   老鼠眼笑眯眯地说,对矮小男人使了一个眼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去观察一下刚刚那个新人的动向?让刀疤哥也能省点心,好好休息一会儿。”   白天的城镇,只要他们仔细遵守规则、不进景点,就不会碰到什么危险。   对矮小男人来说,出去透透气的选项,反而比和刀疤男共处一室要轻松很多。于是,他感激地看了老鼠眼一眼,利索地拿上望远镜等设备,准备离开阁楼。   老鼠眼笑着回望他,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眼底透出精光,真像一只满肚子坏水的硕鼠。   他就站在门边上,等矮小男人经过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用钥匙划破矮小男人的手臂,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哎呦,不好意思,”老鼠眼立即道歉,“没注意到……你没事吧?”   矮小男人下意识抬起手臂,瞧了几眼伤口。   这伤痕太浅,堪堪划破真皮层,几乎没有痛感,只是沁出一串雨点大的血珠。   矮小男人根本没有把这点伤放在心上,摆了摆手,匆匆离开阁楼。   从头到尾他的反应,都在老鼠眼的预料之中。   人们对血液的嗅觉,总是这么不敏感的。   但这一丝血液混进大海,就可能吸引来千米之外的掠食者——这是老鼠眼设置的安全装置,让“蛇”在今天的狩猎中,优先锁定其他人。   不过,老鼠眼最忌惮、最想除掉的目标,并不是矮小男人。   他意味不明地瞄了刀疤男一眼,同样随便找一个理由离开,让刀疤男独自在阁楼好好休息——和刀疤男一起留在阁楼上的,还有先前擦过同伴血迹的衣物。   离开阁楼,老鼠眼就躲进对面的一栋空房子里,心跳怦怦加速。   血,他在另外两个人身边都留了血迹……   甜蜜的血腥味,会吸引来“蛇”饥肠辘辘的视线吗?   会让“蛇”先绕过他,狩猎别人吗?   老鼠眼也无法完全确定。   但是他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另外两个毫无防备的蠢货。   目前为止,只有他知道“蛇”的存在,这就是他的先决优势。如果今天一定有一个人要去死,老鼠眼不认为,自己会沦落为最不幸的那个人。   在三死一的绝境中,老鼠眼已经无路可走,不得不做出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要把未来,交给那个未知的怪物定夺。   ——赌它先游向何处。   与此同时,老鼠眼也产生疑惑,“蛇”到底来源于哪里?   根据他对城镇的认识,除了景点和夜间的音乐,唯一的危险源就是“回忆”。   这座城市很特殊,被多次回忆到的事物,会被一点点拉扯到现实里,成为一个由记忆塑造的,无法交流而仅有欲望本能的敌人。   老鼠眼见过两个同伴,就是没控制住回忆的内容和频率,被自己记忆具现化的产物杀死了。   但作为普通玩家,他们会控制不住多次想到的,都是同种族的玩家,比如亲人、朋友、仇敌、甚至印象深刻亲手杀死的人……   如果“蛇”真的来源于某个人的回忆,那是谁这么作死,数次回忆到这么一个恐怖的非人怪物?   怕不是故意想害死所有人吧! 第229章   这是一个极其偏斜的视角。   【它】紧贴在外墙上, 视线与墙壁间的夹角很小,与正常人观察事物的视角迥异。   但这并不影响它锁定猎物的位置——循着血液在空气中飘散的气味,哪怕跨越整座城镇, 它也能够准确无误地寻觅到目标的位置。   狩猎是铭刻在本能中的密码,它从不会遗忘或失手。   此刻,就在它上方两三米处,是这栋房屋顶楼的阁楼。   阁楼的玻璃窗有些反光,但仍然能依稀看出,窗户里有一个肌肉虬结的男人背影。   正在吸引它的血腥味, 那香甜涌动的猩红气流……正是从窗户内侧逸散出来的。   它趴伏在墙壁上,一眼不眨地盯着男人半晌,随后悄无声息地沿着外墙的管道攀爬, 很快就灵活地隐匿进阴影里。   在阴影的遮掩中, 它无声地咧开嘴角。   头骨独特的结构, 使其上颚与下颚骨之间的角度能扩张到接近一百八十度,露出一张惊悚夸张的、足以吞没远超自身体型的猎物的血盆大口, 像是一抹充满血腥意味的狰狞大笑。   自诞生以来, 饥饿的火焰就永无休止地在腹内烧灼,昭示着支撑它行动的最大本能——炙热的温度仿佛要熔炼万物, 吞下整个城镇……不, 整个世界。   而现在, 它又饿了。   今天,轮到谁的门被死亡敲响了?   ……   一窗之隔, 刀疤男正无知无觉地坐在沙发上。   几只大大的背包被排成一列,整齐码放在他脚跟旁, 里面装着绳索、打火机等工具,也装有衣物、饼干、罐头等生活用品——这是他们仅剩的物资, 如今全部被刀疤男一手把控。   这也是刀疤男自信能掌另外两人,不怕他们偷偷逃走的原因,离开刀疤男手里的物资,他们是无法在城镇里生活的。   此刻,刀疤男粗鲁地跨坐在沙发上,右脚伸长,直接踩在旁边的矮凳上,还有闲心给自己开了一只鱼肉罐头,半闭着眼养神。   沙沙——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像是有硬质的指甲,轻轻刮擦过墙壁发出的摩擦声。这声音轻而绵长,持续数秒,几乎能让人想象到,墙体表面留下了怎样一长条墙粉脱落的刮痕。   刀疤男的第一反应,是“音乐”又阴魂不散地缠上来了。   但屏息凝神几秒,他迟迟没有等到下一道声响,疑惑地环顾四周。   ……什么都没有。   在这座城镇的规则里,这样安静的环境是最安全的。   刀疤男明明应该松一口气,但他的心底燃起了莫名的焦躁,总觉得在难得静谧悠闲的独处时间里,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危险的状况正在缓缓靠近。   焦躁不安地伸长腿,他不经意间踢倒了一旁的鱼罐头。空荡荡的金属罐子倒下来,在地板上滚动一段距离,发出哐当哐当清脆的声响。   等等……   刀疤男愣了愣,低头看向鱼罐头。   罐子里的鱼肉,是什么时候被吃光的?   他记得,自己刚刚只是随意叉了两块鱼肉,罐头里应该还剩下一大半……难道是他记错了?   悚然感如同一层薄薄的黑纱,轻轻笼罩下来,在刀疤男的皮肤表面摩挲而过,使他手臂上茂盛的汗毛渐渐竖了起来。   拾起鱼罐头,刀疤男仔细打量几眼,确信这不可能是他无意识间吃掉的——因为鱼肉里带有一些软刺,他总不可能不吐刺,把带刺的鱼肉囫囵吞进嗓子里吧?   所以,是什么东西悄悄侵入到了阁楼里,与他共处一室,甚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吃掉了剩下的鱼肉?   刀疤男不由得想,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那东西是不是就匍匐在地面上,嗅闻着食物的气味,衡量鱼肉和人肉哪个更美味……   一时间,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转头观察阁楼四处。   那东西,现在躲在哪里?   沙沙——   又是细碎的摩擦声。   但这一次,声音离刀疤男很近,就在他脚跟旁。   他循声低头,只见脚旁的背包不知何时起鼓了起来,里面鼓鼓囊囊挤着什么东西,撑得背包像有生命一般蠕动。   刀疤男吓得咒骂一声,一脚狠狠踢在背包上,背包瞬间砸在墙壁上,大开的拉链口中噼里啪啦倒出一大堆罐头,包里的东西动了动,探出一双金色的竖瞳。   ——那是毫无感情和理智的,野兽的眼瞳。   “蛇?”   刀疤男眯眼,辨认出背包里的生物,顿时心下一松,嗤笑出声:“我当是什么呢……原来,只是一条畜生。”   “嘶嘶。”   蛇歪了歪脑袋,分叉的蛇信从嘴里吐出来,不理解他的语言。   一想到刚才心底的畏惧,刀疤男就倍感恼怒,恨不得立刻掐死这条野蛇。   杀意之中,异能的力量以刀疤男为中心扩散,他脚下的地板开始变成绵软的、流淌的泥沼似的质感,呈现出波纹状的起伏,如同青蛙弹出的舌头一样,猛地向那条蛇翻涌。   刀疤男属于【重塑】领域,异能是“熔炼”——顾名思义,他能把接触过的东西塑造出新的形态和性质,炼就他幻想中的全新事物。   此刻,他将地板熔炼成一种带有特殊黏性的流体,任何生物只要被它黏上,至少也得蜕一层皮,撕下的皮和肉将永远与地板黏连在一起,成为一个血腥的装饰。   他已经能想象到,这条蛇的皮被从头到尾完整扒下来,鳞片细密的纹路镶嵌在地面的模样……   应该很漂亮。   “或者扒下蛇皮,做一条皮带也好。”   刀疤男带着恶意地喃喃道。   蛇仍然歪着脑袋,不躲不闪,静静地注视他。   地板翻涌到它鎏金的眼瞳前,却在即将吞没它的前一秒,蓦地停滞住——   不,准确来说,是流动的地面、空中飘动的尘埃毛絮、甚至光线透过窗户投下的光影变幻……全部停滞了。   刀疤男脸上的笑意同样顿住。   他慢了一拍,才意识到:   真正在蛇面前停止的,是时间。   在蛇从不眨动的竖瞳里,时间被凝固成一块澄澈透明的琥珀,封存住时间里的所有人和事物。   单论【时间】领域的诡异力量,这条蛇就绝对不是能随便对付、战胜的普通动物!   刀疤男紧盯着蛇,感到棘手,攥住拳头。   这样的小怪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城镇里的?   沙沙沙沙……   这时,一连串摩擦声打断了刀疤男的思绪。   他惊觉,背包里的蛇根本没有动,那为什么还会有逐渐朝他逼近的轻响?   仔细辨认会发现,这些声音,是来自背后、来自头顶、来自脚底的……   仿佛被无形的力道扼住脖颈,刀疤男感到呼吸变得艰难,胃部因紧张而隐隐抽动。   他咽了咽口水,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似乎能听见骨头深处咔嚓咔嚓的卡顿声,缓缓仰起头——   无数蛇铺满天花板的缭乱身影,映入刀疤男骤缩的瞳孔中。   原来,蛇不止一条。   一大团蛇窝,藏在天花板上,冲刀疤男露出森白的獠牙;还有一些冰冷柔软的触感,在他脚踝边打转,仿佛一条条灵活摇摆起来的缰绳。   “嘶嘶嘶……”   它们盯着刀疤男,眼神森冷,无一例外地竖起上半身,做出蛇类攻击前的预兆动作。   它们听不懂刀疤男的话,但它们能读懂他的行为——他刚刚在尝试攻击它们。   那它们理所当然,应该回敬。   哪怕这个人类能打开那些奇怪的、小小的铁罐子,而罐头里的肉很好吃。   ……   “轰隆隆——”   跨越半个城镇,莱娜忽然听见一阵撼天动地的巨响,连地面都隐约有些震颤,脚边细小的沙粒石子簌簌滚动。   她下意识想转头看,但她正身处室内,面前是需要长时间对焦的笨重的老式摄影机,以及一位皮肤青灰、周身萦绕着隐隐尸臭味的摄影师。   “不、要、动,”摄影师的声音来自干瘪腐烂的咽喉,如同生锈的机器,一卡一顿地提醒,“很快就、拍摄、好了。”   于是,莱娜不得不继续停在摄影机前,维持公式化的甜美微笑。   这是第四个景点,【留念摄影馆】。   在众多景点中,它主要起到给游客留下纪念物的作用,不具有太大危险性,规则也很简单:   【1,由于技术限制,摄影时间较长,请听从摄影师的话。】   【2,单人摄影免费,双人及以上摄影需按人数付费。】   【3,如果你想合影的朋友已经死亡,请配合摄影师,把它挂到金属架上,摆出美观的姿势。】   【4,在规则3的前提下,如果摄影途中你发现朋友的尸体在动,请无视它的变化,这只是你的幻觉。】   莱娜体验单人摄影,只要遵守规则1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睛都快酸得睁不开了,摄影机才嗡嗡响着运作,在一道闪烁的白光中完成拍摄。   终于结束了!   莱娜活动着酸麻的肩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等待摄影师洗出照片的时候,莱娜听从摄影师的建议,按捺住好奇心,暂时没有出门查看轰响的情况。   她百无聊赖地在摄影馆瞎逛,墙上一排排贴满了城镇居民和外来游客们的照片。   照片右下角写有日期,莱娜注意到,自从安娜等孩童失踪的678年开始,照片里出现孩童的频率就明显下降,直到最后,几乎只有中年和老年人出镜。   嗯……还有尸体出镜。   这座城镇的文化,会给刚死的人盛装打扮,抬到摄影机前摆出或站或坐的姿态,撑开双眼面向镜头,拍下人生中的最后一张照片,甚至是和家人们的全家福。   在照片里,生者与死者混在一起,定格成永恒幸福的家庭。   莱娜饶有兴致地逐一看过照片,寻找出隐藏在照片里的不协调、瞳孔涣散的尸体,忽然驻足在最靠边的一张照片前。   这张照片太特殊了。   ——这是莱娜本人的照片,拍摄于三天前。   一瞬间,莱娜感到寒意从脚底升起。   但她随即想到。自己在售票亭附近苏醒时,掌心里就有失忆前留下的纸团提醒,顿时平静下来。   只是她在失忆前也进入过城镇,甚至在这个景点拍过照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莱娜观察着曾经的自己,照片里的女孩一如既往扎着两条辫子,神情或许是因为在镜头前等待太久,隐约浮现出不耐烦,但看起来状态良好,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没有伤痕。   好奇在莱娜的心底不断滋生:   她之前是逃离城镇失败了吗?   为什么?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了?   手指不禁摩挲着照片,莱娜忽地发觉照片有些凹凸不平,便翻过照片,果然在背面发现了字迹。   【不能回忆。】   【我放出了那个……怪物。】   联系这两句话,莱娜猜测,大概是有怪物因她的回忆而来到城镇里,让她无法应对。   所以,城镇规则强调禁止回忆,是因为在这里“回忆”可能成真?   思考间,摄影师出声道:“照片、洗好了。可以带走、也可以、挂在馆内。”   莱娜本不想留着照片,但想到自己时隔三天拍的两张照片可能被挂在一起,又觉得那场景有点诡异。   于是她顿了顿,改口道:“我带走。”顺便掏出畅游票,让摄影师帮忙盖章。   印章+1。   心满意足地踏出摄影馆,莱娜迫不及待地望向轰响传来的方向,一眼就愣住了。   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也能清楚地看见,那里拔地而起了一座小山——   一座由无数栋房屋交融混杂,铸造出来的古怪山体。   各色房屋外墙,如同破碎的布料那样被粗暴地缝合起来,拼接成庞大的山体;不规则突出的屋檐,组成山陡峭的悬崖;而明亮反光的玻璃窗,则像是山体表面闪闪发光的水洼。   它就这样矗立在城镇里,像是和谐乐章里一个格格不入的音符,像是荒诞的梦境里才有的景象。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子山的表面,有一圈又一圈凹陷下去的痕迹。   仿佛曾有一条巨大的蛇,顺着交融的房屋蜿蜒爬行,矫健的肌肉一点点收缩、绞紧山体,正如绞杀挣扎的猎物,恐怖的力道压塌墙体,留下这一圈圈凹陷的碾痕。   恐怕是无数砖瓦钢筋的齐齐悲鸣,才能发出莱娜先前听到的,震耳欲聋的轰响。   直到现在,还时不时有碎屑从碾痕附近掉落,无声地砸下来,使得整座房屋山体都有些崩塌的趋势,摇摇欲坠。   莱娜陷入困惑。   在她摄影的时间里,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房子屋看上去是某种异能或道具的产物,那碾痕呢?   是多么庞大的身躯,能像挤瘪一只啤酒罐那样,轻描淡写地留下深刻的碾痕?   莱娜毫不怀疑,这样的力道和体型,足以瞬间绞断一座真正的岩石山体……城镇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存在?   忽然,莱娜心脏一跳,那行字迹再次浮现于眼前——   【我放出了那个……怪物。】   她好像明白,曾经的自己是被什么东西逼得重新闯城镇了。 第230章   作为近距离见证这场战斗的人, 老鼠眼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撼。   起先,是大地开始颤动,预示着一场灾难的降临。   一栋接着一栋的房屋拔地而起, 像是风暴卷席之下被连根拔出的树木,拔出的地基带出无数深黑的土粒,在原地留下一道道空洞的大洞,如同土地无声悲鸣的疮疤。   这些房屋升上高空,墙体与墙体相接,屋檐与屋檐相撞,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人之手攥起,粗暴地组合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庞大结构。   在轰然巨响中,明亮的窗户、色彩缤纷的外墙、精巧倾斜的屋檐、蜿蜒交错的管道……一切都在老鼠眼的眼前旋转起来, 解构再重组, 转瞬间构筑成一座巍峨的高山, 投下的崎岖阴影笼罩住数条街道。   老鼠眼也被笼罩在阴影里。   他怔愣在原地,两耳只剩下嗡嗡的轰响, 如同蜂群狂舞, 接着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   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自耳道里涌出来、滴落, 老鼠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 这不是环境真的安静了……   是他的耳朵, 已经由于远超生理负荷的音量分贝,陷入了暂时性的耳聋状态。   把棉球塞进耳朵里吸收污血, 老鼠眼看着他藏身的房屋也快要被波及到,便咬着牙转头就跑。   他属于【死亡】领域, 异能名为“死隙穿行”,能够以死亡和尸体为定位点, 瞬间跳跃到有定位的位置——而幸运的是,这座城镇最不缺少尸体。   老鼠眼接连穿行好几次,最终在几条街道之外停下,喝了一瓶生命领域的道具药水,双耳才终于恢复一些听觉能力,只是听到的声音格外模糊,朦胧得仿佛隔着厚厚的水层听见的。   他一边远距离观战,一边暗自心惊:刀疤男已经熔炼了至少两条长街的房屋,可那座畸形的“山脉”仍然在不断拔高、融合新的部分,没有半点停止的迹象。   ——能让刀疤男应激到这个程度的对手,究竟有多么恐怖?   直面这座高山,老鼠眼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还是低估了“蛇”的实力……   老鼠眼眯起眼睛,发现山体附近的空间,似乎产生了轻微的扭曲,点点涟漪般的纹路扩散开来,就像柏油路被夏日烈阳炽烤时,在高温之下弯曲晃动的景物。   自扭曲的纹路中,一道庞大的影子渐渐勾勒而出。   老鼠眼的瞳孔轻颤,一点一点倒映出它冰冷的金色竖瞳、暗红阴冷的蛇信子、整齐排列的鳞片、矫健修长的蛇身……   它甚至比山脉更大,正慢条斯理地沿着山体蜿蜒而上,似乎在追逐寻觅着逃命的刀疤男。   蛇游动的身形,看起来十分轻盈灵巧,但没有人会低估它的力量——在它所游经之处,瓦砾纷纷塌陷坠落,钢筋与管道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哀鸣,哪怕是隔着几条街的半聋老鼠眼都能听见。   山体被蛇身缓缓绞紧,留下一圈又一圈深刻的碾痕。   老鼠眼咬紧牙关,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无法估量,“蛇”究竟身长多少,是数百米,数千米,还是甚至更长?   老鼠眼无从得知。   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它的尾巴,正如同无法一眼望见城市的边际。   在极大的震撼中,老鼠眼几乎想骂爹骂娘——录音里只提到了“蛇”,怎么没说是这样一条像是从恐怖灾难片里爬出来的巨蛇?   这是蛇吗?   这分明是巨兽!   在这样的体型差距下,老鼠眼觉得,哪怕这条蛇只是一条无知无觉、毫无智慧、没有神秘力量的巨型变异动物,也能凭借体型碾压大多数异能者。   它单单只是把尾巴砸在地上,效果就跟山体崩塌造成的地震、地陷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老鼠眼倾向于,蛇不可能没有异能……   它拥有哪个领域的力量?   老鼠眼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紧盯着那条巨蛇爬行的轨迹。   哪怕正是他有意设计刀疤男遇险,此刻也不禁为曾经的同伴捏了一把汗。   观察山体生长和巨蛇爬行的方向,老鼠眼蓦地明白,刀疤男为什么要构筑这么一座高大的房屋山了。   或许,刀疤男不是在攻击——   而是在逃命。   他看似气势汹汹地熔炼房屋、拔高山体,实则是在给自己搭建逃生的阶梯,迫切地逃离无法应对的敌人。   但蛇紧逼不放,刀疤男就只能让山体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这就像坐在一只漏水的独木舟上,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只能不断将水舀出去,绝望地拖延溺亡的时间。   ——刀疤男完了。   老鼠眼很快做出这样的判断。   毕竟,人类怎么能和怪物比拼耐力呢?   哪怕是异能者,这也是不现实的事情,除非他们已经抓紧领域力量的绳索,升华成为质变的神性生物……   不过刀疤男,显然并不在列。   所以他注定被追上,就像曾经遭遇“蛇”的已死同伴们那样。   老鼠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想,在第一次正面交锋不敌之后,等待刀疤男的,就仅可能有一种结局了。   那就是,死在他亲手熔炼的高山之巅。   死在一个无比贴近天空、却始终无法逃离的高度。   虽然心里对战斗的结局已有定论,但老鼠眼没有放弃观察战局,仍然双眼望向高空的方向,一眼不眨。   他可没有忘记,明天沦落为“猎物”地位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他要趁着现在的机会,仔细观察蛇的能力,至少要推测出它的领域……当然,要是能找到它的弱点,那就再好不过了。   眨了眨逐渐酸涩的眼睛,老鼠眼发现,那些被巨蛇爬过的房屋,似乎在产生变化——   这些房屋的外墙颜色不再崭新鲜艳,透出一点经历风吹雨晒的灰败,大片大片的墙粉簌簌掉落,不知道是重重碾压过后的损坏,还是……   老鼠眼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猜测:还是,它们正在变得“陈旧”?   时间如同破闸的洪水,在这些接触过蛇的房屋上加速冲刷,造就了这些痕迹。   墙体褪色、开裂、剥落……   这都是时间走过的痕迹。   “【时间】领域,”老鼠眼喃喃自语,面色沉下来,“更加难办了。”   在诸神游乐场的众多异能者里,【时间】领域的异能者,几乎是最为罕见的,比一向神秘莫测的【命运】领域还要罕见。   因此,很少有人拥有对战该领域能力的经验。   而流传出来的寥寥几句评价,也无一例外都是“诡异”、“难缠”之类的形容。   万物都在时间里推移,又该怎么战胜时间?   传闻中,【时间】领域还有一个独特之处,那就是该领域的异能者晋升到中高阶,就会毫无预兆地失踪,从此音讯全无,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老鼠眼仔细搜索记忆,也无法找出说得出名号的【时间】领域大人物……是这个领域过于人才凋零,还是中高阶失踪的传闻是真的呢?   忽然,一道喊叫打断了老鼠眼的思绪。   他听得朦朦胧胧,但他知道,这声喊叫必然足够尖锐、足够歇斯底里,才有可能被他现在微弱的听觉捕捉到。   “不,不要过来……”   “啊啊啊——!!”   是刀疤男的声音,在死寂而满目疮痍的街道上传播得越来越远。   随后很快被掐断,再无声响。   老鼠眼碰了碰耳朵,遗憾地想:要是他的听力还算正常,那说不定现在就能听见刀疤男的浑身骨骼被搅碎,或者整个人被吞进蛇口的声音。   干掉刀疤男,他在城镇里可操作的空间就更大了。   他自认为,有希望在蛇盯上他之前,先一步逃离城镇!   ……   崎岖的山体顶峰,时不时有房屋破碎的玻璃、砖瓦滚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巨蛇缠绕在山体表面,尖细的瞳孔收缩成一条深黑的细缝,盯着刀疤男死前遗落的一只扁平的纸盒子。   观察半晌,它抬起尾巴,停在纸盒前。   只见在巨蛇的尾部,有一个类似于人类上半身的结构,隐约是人类男性的轮廓。   它有修长的手臂、椭圆的头颅、未成形的五官,但没有光滑的肌肤,通体仍然被鳞片覆盖,姿态也仿佛没骨头似的软绵绵——比起人,更像是蛇的变种。   人形似乎挣扎着要从巨蛇身上生长、脱离出来,但没有人可能把它看作同类。   因为人形镶嵌在蛇尾部,呈现出一蛇双头的形态,只会勾起旁观者的恐怖谷效应,显得异常诡异。   它是巨蛇在观察人类的外表和行为之后,逐渐进化出的拟态。   和巨蛇相比,它拥有了更灵活轻便的身体,还有能够抓取事物的五指。此刻,人形就生疏地收紧手指,抓起了纸盒子,掂量几下,甩出几根纸卷成的奇怪东西。   人形慢慢歪过头,辨认出这是刀疤男爱不释手的东西。   那个人类,似乎很喜欢站在窗边,把这种纸卷叼在嘴里,吐出灰雾一样的吐息。   嗯……这个纸卷,会很好吃吗?   就和那些铁罐子里的肉一样?   拾起一根烟,人形像模像样地把一端塞进嘴里,没有尝到任何味道。   它吐了吐舌头——现在它的舌头,还是细长而轻薄,尖端分叉的蛇信子——觉得大概是吃法不对。   停顿片刻,人形想到,在刀疤男吞云吐雾的时候,纸卷的另一端会有红色的光明明灭灭……所以,确实是它尝试的方法不对。   红色……红色……   要让纸卷的末端染上红色。   思索过后,人形把烟摁在地上,蘸了蘸刀疤男留下的血迹。   染了血的纸卷,同样是如此鲜艳而猩红,就像它记忆里的模样。   人形满意地点点头,再次生疏地模仿刀疤男,把细细的烟夹在指间,塞进嘴里,蛇信子绕着纸卷品尝一圈,还是没有味道。   只有另一端的鲜血气味,萦绕它的鼻腔,还算甜美。   它慢慢反应过来,原来刀疤男爱不释手的“食物”,根本不好吃。   人形抛下烟盒,脊骨如同蛇一般软下去,以怪异的姿态趴伏在巨蛇尾部。蛇身一头一尾的两个头颅,一个是蛇头,一个是人头,都睁着一双不通人性的鎏金蛇瞳。   巨蛇无声地离开,只留下那座房屋拼接而成的古怪山体,在原地缓缓崩塌。 第231章   天际的光线渐渐黯淡, 红皮小火车在洒满余晖的街道上穿行,停在下一处景点前。   莱娜跳下火车,发现景点六【人皮收藏家的工厂】和景点七【皇冠酒店】, 恰好是毗邻而建的。   考虑到时间已经不早,而根据童话之城的规则看,夜晚或许会更危险,莱娜没有选择继续向前,打算晚上留宿在皇冠酒店。   她先就近参观了隔壁的【人皮收藏家的工厂】。   工厂占地面积不大,一共有两层, 楼层之间由一条长长的流水线相连。   流水线血迹斑斑的传送带嗡嗡运作,上方每隔一米距离,就安装着一只沉重而锋利的铁钩, 似乎是负责倒挂住“产品”, 送往二楼进行处理。   铁钩显然是使用太久了, 上部有些生锈,但锋利的铁钩尖端仍然闪着寒芒, 当光线直射时, 表面还会泛起一层擦洗不净的血光。   虽然呈现在莱娜眼前的工厂,已经没有剥皮爱好者和受害者, 但这些浸染血迹的铁钩、血迹斑斑的传送带、散落在工厂角落的麻袋和绳子、二楼产品处理区的剥皮刀……仍然能让人窥见, 工厂曾经血腥的历史。   莱娜不难在脑海中还原出这样的场景:   或是昏迷, 或是清醒挣扎的受害者被装进一只只麻袋里,麻袋口粗暴地扎紧, 就像对待待宰的牲畜。   如果“产品”多,他们可能会被倒挂在工厂角落一段时间, 在闷热的麻袋里惊惧地喘息,涌进鼻腔的空气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这是上一个被装进麻袋的产品, 留下的血迹。   角落的麻袋一个个减少……   等轮到某个受害者的时候,他就会被拖拽到流水线旁,头朝下地倒挂在铁钩上,在传送带沉闷的嗡响和自身剧烈的心跳声中,绝望地来到二楼。   从铁钩上放下来,麻袋口被解开,映入受害者眼底的,就是一柄血光瘆人的长刀,以及刀刃后屠夫狰狞的笑容……   莱娜按照景点指示,在一楼逛了一圈,然后蹲在传送带上,来到二楼,一路上参观了大铁锅、剥皮刀等凶器。   二楼的地面设计与屠宰场类似,有明显的倾斜坡度,两旁设置漏水槽,方便用水冲洗地面的血迹。   在漏水槽底部,莱娜还看见了一大团黏着肉沫的头发。   尽管地面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浓重的血腥味依旧充斥整个二层,恍若能在空气中凝聚成猩红的雾气。   在若隐若现的血雾里穿梭,最终,莱娜停在一片人皮林前。   密集的人皮被挂在这片区域内展览,风轻轻吹过,带动人皮簌簌飘动,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   看得出处理者的剥皮手法娴熟,每一张皮都被完完整整地剥下来,彻底与血肉分离。薄若蝉翼的人皮随风飘荡,相互轻碰,在光线下展现出清晰的皮肤纹理。   莱娜身形矮小,小心翼翼地绕过每一张人皮,穿过展览区。   踏出几步,莱娜忽然若有所感,转头回望——   只见一张张人皮都如同被风吹拂,晃晃悠悠地转了过来……   转向莱娜的方向。   空洞的皮囊沉默着,面部的皮带有凹凸不平的起伏,隐约能勾勒出人脸的轮廓。   它们与莱娜对视,似乎在表达挽留。   ‘留下来吧……留下来。’   ‘和我们一起留在工厂里。’   恍惚间,莱娜仿佛听见了人皮的低语。   走出工厂,莱娜嗅了嗅自己的胳膊和衣物,嫌弃地皱起眉,总觉得身上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我参观完景点了,”莱娜找到门口的工作人员,把畅游票塞进对方手里,“能给我盖一个章吗?”   “抱歉。”   工作人员顿了顿,露出僵硬的微笑:“由于该景点的特殊性,需在参观完毕的第二天,才能来收集印章。”   莱娜敏锐地解读出,规则背后的深意:   城镇规定,游客将每个景点的流程完整体验完毕,即可收集对应的印章。   而【人皮收藏家的工厂】,却需要等到第二天,才有资格收集印章……   ——这说明,直到游客离开工厂,这个景点带来的影响还没有结束。   今天夜晚,必然会有致命的危险。   莱娜思索着收回畅游票,进入不远处的温泉酒店。   还没进门,就看见酒店门旁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告示纸,十分醒目。   【欢迎您光临皇冠酒店,本酒店致力于为游客打造安心入睡的雅致环境。为确保您能度过一个安全而愉快的夜晚,请仔细阅读以下住店规则。】   【1,因资源问题,本酒店将于夜晚23:00至次日清晨6:00之间熄灯,请保证在该时间段内入睡。】   【2,酒店内不设置任何环境音,如果您在房间里听见音乐,请立即关闭所有灯光,在黑暗里静候,直至音乐消失。】   【3,在经历规则2的情况下,尽快遗忘脑海中的音乐,禁止哼唱歌曲、打节拍等行为,否则后果自负。】   【4,房间里是绝对安全的,如果夜间听到陌生的呼吸声、脚步声,都是正常的,请不要惊慌,继续睡眠。】   【5,酒店没有客房服务,不要回应任何敲门声,不要让它们知道房间里有人。】   【6,如果您已经被发现,请记住,它们分不清活人和死人。】   在这些工整打印字体的规则下面,用手写的字迹匆匆补充了几行字:   【7,酒店附近不存在蛇,如果看见蛇的踪迹,或者听见蛇吐信的嘶鸣,请立即躲避并尝试联系工作人员!】   【8,回忆会带来危险,特此警告,禁止回忆!紧止回忆!禁止回忆!!】   看完似乎是前几天刚刚新增的规则,莱娜心虚地抿了抿唇。   如果没有猜错,那她大概就是那个没控制住回忆,无意中把恐怖怪物带进现实的人……   浅银色的眼瞳停在“蛇”字上,莱娜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亲近感……甚至是崇拜感。   莫非她放出的怪物,就是蛇,或者与蛇类似的怪物?   “蛇”对失忆前的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按照莱娜对自己的了解,她不应该属于没有自制力的作死人群。所以,一定有特殊的理由,让她不可抑制地多次回想到“蛇”。   例如,蛇的原型与她较为亲近;或者,回想到蛇已经是她的生活习惯之一……   察觉到脑海里逐渐有什么东西在浮现,莱娜立即晃了晃脑袋,连带着脑后的两条麻花辫也在空中飞快摇摆,成功打断思绪。   不能再想了!   维持一无所知的失忆状态,是她现下最好的选择!   定了定神,莱娜踏进酒店大堂。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僵着一张遍布黄绿尸斑的脸,眼神木讷地扫过莱娜,随即递给她一把单人间的钥匙。   “444号房?”   莱娜缓缓念出钥匙编号,一言难尽道,“真的不能换一个吉利的数字吗?”   工作人员没有搭理她,视线涣散的双眼虚虚望向远处。   莱娜只好撇撇嘴,拿着钥匙登上四楼。   除了设施有些陈旧之外,皇冠酒店看上去和物质世界的普通酒店没什么区别,暗红的地毯铺在走廊上,拐角放置着陶瓷花瓶等装饰,但花瓶里的花束早已枯萎了,只剩下灰绿的枯枝败叶,腐烂的花瓣里隐隐有蠕虫爬动。   找到对应的房间号,莱娜打开房门,室内倒是出乎意料的整洁,似乎仍然有专人打扫。   首先,莱娜谨慎地检查了床头柜、床底、衣柜和书桌下,排查掉可能隐藏的危险,然后打开窗通通风,拍了拍柔软的枕头和被子。   做完这一切,莱娜终于放松下来,把纸团平摊在书桌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提笔写下目前的新发现。   【失忆,疑似是“我”之前主动采取的自救手段。】   【原因:1,在禁止回忆的小镇,失忆能最大程度规避危险;2,我的记忆可能放出了一种“蛇”形态的怪物。】   莱娜揣测着自己的心态,笔杆抵住下巴,喃喃道:“我那时可能觉得,回忆的罪魁祸首失忆了,那‘蛇’也会消失?”   “但现在看来,它仍然好端端地存在着……”   回想起那座房屋山上的圈圈碾痕,莱娜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起初猜测,或许城镇里的回忆一旦具现化,就无法再被回忆的主人影响,哪怕回忆的人已经失忆或死亡,回忆也不会轻易消失。   但她很快推翻这个猜测。   因为根据蛛丝马迹,就能看出进入城镇的外来者不止莱娜一个——如果很多人都留下回忆具现化的产物,而这些产物还不会消失,那这座城镇早就被奇奇怪怪的东西填满了!   她至今没有遇到过别人的回忆产物,那很可能说明,“蛇”是特殊的。   它本该随着莱娜的失忆而消失,但它没有,仍然潜藏在城镇里的某个角落……   莱娜痛苦地挠了挠头发:“真难办啊。”   摆在她面前的,近乎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如果保持失忆状态,那她手里掌握的信息就极为有限,连“蛇”的记忆原型和特征都不知道,更何况得到对抗它的方法?   但如果尝试恢复记忆,那很可能就打乱了曾经的她的计划,这同样是未知的巨坑。   “咚、咚。”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您好,先前您表达过对444号房的不满,已经得到酒店的重视。”   “现在请您开门核实一下,将由我带您前往新的房间。”   莱娜眼皮一跳,立即想到第五条规则——   【酒店没有客房服务,不要回应任何敲门声,不要让它们知道房间里有人。】   于是,她屏息凝神,装作房间里没有人的样子,打算熬到敲门的东西离开。   然而,门又被敲了两下。   “咚、咚。”   仍然是缓缓的、刻板的频率。   “客人,您在房间里吗?”   停顿一下,门外的东西笑了一声,自问自答:“我知道,你就在房间里。” 第232章   通过望远镜, 矮小男人看着莱娜走进酒店。   他在酒店对面不远处的房屋里等了一会儿,见莱娜没有出来的迹象,就只好收起设备, 等待第二天早上再来蹲守。   背上背包,矮小男人朝原本的据点走去。   远远就能望见,那里矗立起了一座歪歪扭扭的、由房屋拼接成的小山,矮小男人不禁嘀咕:“不知道刀疤哥那儿发生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难道,他被‘音乐’靠近缠上了?”   矮小男人的心跳逐渐加速, 他既期待那个常常欺压他的恶霸早点去死,又害怕失去刀疤男的强力庇护。   毕竟,刀疤男就算脾气再怎么糟糕, 也不可否认是他们之中实力最强的。   要是连实力最强的人都提前一步死亡, 那剩下两个人仍然困于影界深处, 他们生还的希望就更为渺茫了……   矮小男人晃了晃脑袋,决定暂时不要多想, 先回去问问最精明的老鼠眼, 这是什么情况。   他穿行在一条狭长的小巷里,忽然脚步一顿。   他听见……身后传来了, 不属于他的脚步声。   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矮小男人一边稳住步伐继续向前, 一边特别留意了后方的脚步声——   “嗒,嗒, 嗒。”   像是女士皮鞋微高的后跟敲击地面的脆响,不疾不徐地缀在几米之后, 似乎并不害怕暴露行踪。   一滴冷汗沁出额头,矮小男人想, 跟在他身后的人,会是他白天偷窥监视的新人吗?   不,不可能。   听脚步声判断,后面的应该是一个成年女人,与莱娜小姑娘的年龄不相符。   所以……   “谁?”矮小男人提高音调,用严厉的语气掩盖胆怯,“是谁跟着我?快滚出来!”   他停下步伐,转过身,手掌心亮起一点暗红的火光,火焰转瞬间随风而涨,化作一柄炽热的长刀。   矮小男人扯了扯嘴角,安慰自己: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最多就是她的出场形式有些瘆人,有什么可怕的!   这么想着,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胆怯被另一种强烈的施暴欲所取代。   他暗暗想着,等他抓到那个装神弄鬼跟在他背后的女人,他要攥紧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   矮小男人在刀疤男面前是伏低做小惯了,但这不代表谁都能踩到他头上!   “嗒,嗒,嗒。”   女人的步伐没有停下,仍然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缓缓靠近矮小男人。   等终于看清女人的面容时,矮小男人瞪大眼睛,眼底满是错愕。   女人的长发编成一条乌黑亮丽的麻花辫,长长的辫子顺着肩头垂落,特殊的浅银色眼瞳里毫无波澜,面无表情地直直盯着他。   她的面容与莱娜极其相似,只是轮廓更加深邃成熟,气质更加冷漠,若非胸膛仍有起伏,简直像是具冰封已久的尸体。   “你怎么……”   震惊之下,矮小男人下意识发出疑问,但他来不及说完,就见女人抬起右手,指间握着一柄闪烁寒芒的银剪刀,刀刃隔空对准他的脖颈,手指微微用力——   “咔嚓。”   矮小男人只听见,剪刀两道锋利的刃口快速相互摩擦的轻响,接着就眼前陷入漆黑,思绪永远停滞在这一刻。   脸上凝固着不敢置信的表情,矮小男人仰面倒下了。   女人神色未动,静静越过他的尸体,走向巷子深处。   一缕黄昏余晖照进她的双眼,将银瞳染成一种具有金属质感的黄铜色——不像人的眼睛,而像一具行走的机器。   一具从某人的回忆里诞生,仅存杀戮本能的机器。   ……   另一边,皇冠酒店内。   “咚、咚、咚。”   “我知道你在房间里,”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门外的东西声音渐渐变调,像是指甲抓挠木板一样刺耳,“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开门?”   “我知道,你就在房间里!”   酒店的房门有些破旧,随着捶打的节奏,门板砰砰震动,门轴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门缝逐渐扩大,莱娜近乎能透过门板被敲打时弹出的缝隙,隐隐看见门外的黑影。   按照门缝扩大的速度,用不了几分钟,整扇门就会彻底脱落!   眼看着情况愈发危急,莱娜的头脑飞速运转,很快注意到一条规则——   【6,如果您已经被发现,请记住,它们分不清活人和死人。】   “分不清活人和死人”……   难道是指,门外的“它们”无法分辨生命体征?   那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用尸体代替自己,把门外的东西忽悠走……但莱娜又不可能随身扛一具尸体,房间里的资源也极为有限。   思索片刻,莱娜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死人能代替活人,那其它没有生命体征的人形事物呢?   眼前没有别的选择,莱娜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翻出衣柜里的衣架和衣服,粗糙地组成一个人形的模样,再把床单边角撕成布条,用布条固定住圆形沙发靠枕和衣架,做成假人。   莱娜觉得自己失忆前,说不定是裁缝学徒之类的职业,要不然手指不会这么灵巧,做出的成品比她想象中的像样很多。   至少灯光打下来,假人投下的影子还挺像一个穿着宽大睡衣的男人,只是裤管下空空荡荡,没有双脚。   这样的假人,能糊弄过门外的东西吗?   “我知道有人在房间里!快开门!!”   声声捶打中,门板剧烈摇晃,门轴已经逐渐松动,弹落一颗固定转轴的螺丝。   莱娜见事态无法再拖延,只能咬着牙赌一赌,趁着黑影捶门的间隙,飞快敞开一条狭窄的门缝,勉强把假人塞了出去。   挤过门缝时,组成假人头部的圆枕晃了晃,让莱娜的心猛地跳了跳。   万幸的是,枕头还是被布条和衣架挂钩合力勾住了,没有表演一个当场掉头,只是变成了一个歪斜地耷拉脑袋的假人。   把假人塞出去,莱娜立即关上门,全程时间不超过两秒。   她屏住呼吸,专注于门外的动静。   敲门声停下来,一时间四周安静得异常,随后是伪装工作人员的声线:“客人,请跟我走吧。”   接下来,莱娜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咬、吞咽声,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是门外的“它”,一边走着,一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啃咬起了假人。   如果出去的是莱娜本人,那走廊里可能会留下一路淅淅沥沥的血迹,鲜血被暗红的地毯吸干,等待下一个住客无知无觉地踏过……   莱娜松了一口气,庆幸门外的未知物疑似又蠢又瞎,只要是人形的事物,都会被它们简单粗暴地认作为“人”。   窗外的夕阳渐渐西沉,很快,夜幕降临了。   城镇规则中有提到,在夜间需要锁好门窗,禁止孩童独自外出。   于是,莱娜关上窗,仔细检查过窗锁门锁,就早早地洗脸漱口,爬上床入睡了。   在睡梦中,她整个人再度沉进黏稠的、腐臭的、浑浊的液体里……像是泥沼。   黑暗包裹住她,整片泥沼近乎凝滞不动,唯有枯叶在她身边慢慢腐烂,散发出泥泞的腥臭味。   就在这时,远处又有尖锐的笛声响起。   “呜——”   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嘹亮,管中的气流似乎搅动了泥沼,让腐臭的液体冒起无数气泡,咕嘟咕嘟地在莱娜耳旁翻滚。   与先前有些模糊缥缈的乐声不同,这一次,莱娜已经能清晰地听见笛声的音律。   那节拍很熟悉。   ——恰好与安娜在失踪前夜,倒退着跳的那支怪异舞蹈相符。   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它想来带走她了。   但在最后一刻,莱娜猛然感到有微凉的触感在抚摸她的脸庞,瞬间惊醒。   一阵陡然下坠的惊悸感后,莱娜的意识恢复清醒,但她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真的有“人”在抚摸她的脸。   可是,在寂静的夜晚,在门窗紧锁的房间……怎么可能有第二个人呢?   缩在被子深处的手攥紧,莱娜脑海里翻涌出许多疑问。   正在抚摸她的,会是来自【人皮收藏家的工厂】的屠夫或人皮吗?   细细感受,这拂过脸庞的微凉、柔软的触感,还有细腻中带着一些自然的纹理……也的确和人皮很像。   而它静静摸索着她的五官,也许是在思索,该如何完整地剥下这张细嫩的皮囊。   如果莱娜再不有所反抗,或许下一秒等待她的,就是皮肉分离的剧痛。   莱娜的心脏怦怦跳动,万一她的猜测是错的呢?   万一抚摸她的并不是人皮,而是夜晚欺骗她醒来的陷阱,那她在睁眼的瞬间,就会违反酒店的规则——【本酒店将于夜晚23:00至次日清晨6:00之间熄灯,请保证在该时间段内入睡】!   她需要保证在规定时间段内入睡!   该不该睁眼?   是反抗,还是继续睡眠?   时间似乎变得很漫长,莱娜努力克制住眼睫的颤动,最终决定按兵不动。   因为城镇规则同样提醒过:【■■可能会想方设法恐吓您,逼迫您主动开门出去,请不要惊慌,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两道规则的双重约束,最终让莱娜放弃了睁眼的想法,装作熟睡的模样。   微凉的触感,继续抚摸着她的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莱娜甚至已经再度昏昏欲睡,抚摸的触感终于停止了。   接着,她感觉到……那个东西,靠近了她。   虽然没有睁眼,但莱娜能够肯定,“它”必然离她无比接近了。   ——因为“它”阴冷的吐息,已然阵阵地扑到她面上,似乎和她脸贴着脸,异常亲昵。 第233章   呼——吸——   呼……吸……   一阵又一阵阴冷的, 裹挟血腥味的吐息,缓缓喷洒在莱娜的脸庞上。   她始终没有睁眼,恍惚之间, 她的呼吸频率逐渐有些紊乱,似乎也和那个正静静站在床头、与她亲昵脸贴脸的东西变得同频了。   而且,“它”仍然在靠近。   渐渐的,一层柔软而带有纹理的皮垂落,轻轻贴上莱娜的鼻尖,然后是描摹她的眉骨, 轻碰她的眼睫,包裹住她凸起的颧骨……直到覆盖住莱娜的整张面孔。   但莱娜只是觉得闷热,还能呼吸。   因为这张薄薄的皮也在呼吸, 使得莱娜能跟着它呼吸的频率, 忍受着涌进鼻腔的血腥味,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在愈发浓烈的腥臭之中, 翕动鼻翼, 拼命汲取空气。   到了这个时候,莱娜反倒不再忐忑或犹豫了, 胸膛内沉沉跳动的心脏恢复平静。   她察觉出来, 这张覆盖住她面部的皮质物, 大概率没有对她直接造成伤害的能力!   它的所有行为,都像是一种恐吓——要让莱娜的理智在恐惧深处蒸发, 逼得她慌不择路,最后主动跑出房间, 违反酒店规则。   但凡人皮有半点攻击力,也不会坚持采用迂回的心理施压。   这种心理层面的威吓, 或许从工作人员最开始告诉莱娜,“印章需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盖”就开始了。   人皮工厂景点在狡猾地瓦解莱娜的安全感,潜移默化地告诉她,一旦感受到人皮的触碰,所处环境就不再安全,需要逃离。   可酒店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所有游客:   【房间里是绝对安全的】!   理清思路,莱娜彻底安心下来,隐藏在被子下的拳头渐渐松开。   在人皮的摩挲与包裹中,她感到迷迷糊糊的,竟然真的再度睡着了。   这次入睡,莱娜的睡眠中不再有步步紧逼的笛声,一觉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   等她醒来,就感到呼吸进肺部的空气格外清新通畅,只是脸侧依偎着熟悉的微凉触感——   转头一看,这是一张血红的人皮,外表质地光滑,仅带有一些不明显的肌肤纹理;内部却长着一层毛绒绒的红色细小血管,像是皮肤与血肉没能完全分离的产物。   这整张皮囊,静静地躺在莱娜身侧,以安睡的姿态占据了另一半枕头和床,血管与表皮还如同有呼吸一般地微微起伏着,差点让莱娜误认为自己身边躺了一个陌生人。   莱娜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想到昨晚的憋屈经历,就气得有些牙痒痒。   她想剪烂它。   这个念头瞬间浮现在莱娜的脑海里,使她起床的动作蓦地顿住,大脑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在黑白的杂乱线条里断断续续呈现出一些事情。   对,她可以剪烂这张皮……她应该有一把剪刀的。   ——她有一把异常锋利好用的,能剪开有形或无形之物的剪刀。   在断断续续的思绪中,莱娜感到右手握住了什么冰冷而坚硬的金属制品。   莱娜低头看去,一把熟悉的银剪刀映入她同色的眼瞳中,而冥冥之中似乎有更多“线条”浮现在空气里,能够供她剪断。   “咔嚓。”   在大脑开始运转前,莱娜就本能般地举起剪刀,剪断了一根联系人皮与工厂景点的血红丝线。   人皮缓慢的呼吸瞬间停止,它软塌塌地落在床上,变成一片真正没有生命或思想的皮。   新奇地睁大眼睛,莱娜兴致勃勃地把玩着银剪刀,觉得越来越趁手,这把剪刀简直像是她肢体的延伸,两片轻薄的刀锋能听从她的心意,快速地在指尖旋转成花。   潜意识告诉她,这是她能完全信赖的,与生俱来的能力。   熟悉了剪刀,莱娜抬起头,望向房间门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透过门板,她能看见几条隐隐约约的“丝线”在抖动——   看来门外,有人在等着她。   ……   老鼠眼等待一夜,也没有等到矮小男人的归来,甚至没有找到半条音讯。   这不正常。   焦躁地把手指甲边缘啃得凹凸不平,老鼠眼根据他对矮小男人的了解而判断,不告而别不像是那样胆怯又没主见的人能做出来的,在巨大的变故后,这位怯懦的同伴应该会抓紧最后的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听从他的一切安排才对。   可矮小男人没有回来。   出了什么问题?   是“蛇”每天只狩猎一次的规律被打破了,还是他被其它潜藏的危险干掉了?   无论是哪里出了错,老鼠眼都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只要夺取新人手里盖了章的门票,他就能在今天之内带上所有物资,独自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会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   被迫切逃离的心情驱使,老鼠眼昨晚直接没有入睡。因为他已经在这里逗留半个月,笛声已经离他无比接近了,他生怕“音乐”会在关键时刻把他带走。   生生熬到天边蒙蒙亮,老鼠眼就沿着小火车的铁轨,一路经过数个景点。   他不知道莱娜具体在哪里,但他猜测她的旅程最多也不过半,只要从景点二开始往下走,仔细寻找有人刚刚活动过的痕迹,就必然能锁定到新人的位置。   很快,他就在一处景点前停下,抬头看清景点的名称——【皇冠酒店】。   老鼠眼无声地笑了。   如果没猜错,新人应该会选择在这里过夜。   通过排除酒店前台那里留下的钥匙,老鼠眼得知莱娜住在444号房间,早早蹲在门口等着偷袭。   他也不一定非要害她的命,他只要凑满七个印章就好……   当眼前的门缝慢慢敞开时,老鼠眼近乎看见了如晨曦般明亮的希望之光。   “砰!”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束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直挺挺倒下的瞬间,老鼠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几秒之后,后脑和地面碰撞的位置传来火辣辣的痛意,才唤醒了他的意识。   老鼠眼惊恐地发现,他居然动不了了!   像是四肢与他的联系被切断了,也像是他彻底失去了“四肢”的概念,让他只能无力地瘫在地上,一瞬间丧失所有反抗能力。   “你、你是……”   老鼠眼的视线落到莱娜手中的剪刀上,顿时目眦尽裂,声音沙哑道,“你是命运教会的那个大主教——‘缝纫者’!”   命运教会?   莱娜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   她难以形容这四个字给她的震撼,如同悬空的双脚终于踏上实地,心底空洞的一角终于得到填补,给她带来久违的安宁。   这种感觉……   人们称之为“信仰”。   莱娜想,所以她在失忆前,算得上是命运教会里有些名气的人物吗?   甚至她的名号,有幸能和教会紧密联系,让旁人只要认出她,就想到她的信仰与归属……这让莱娜不由得产生莫名的满足感。   莱娜勾了勾嘴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骄傲,试图把话题拉回正题:   “看你的样子,似乎很早就等在门外了。你想抢我的印章?”   “唔……你很急切地想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等。”   莱娜浅银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老鼠眼,给他一种被彻底看透的压迫感:“是什么在如此紧迫地威胁你,是‘音乐’吗?”   胸膛剧烈起伏着,老鼠眼大口呼吸几下,很快平静下来。   对方疑似是高阶异能者,那又怎样?   他仍然手握着一个无法抹除的优势:那就是他来到城镇的时间更早,对城镇规则的认知和利用能力更高。   老鼠眼笃定,莱娜初来乍到,必然没有他熟悉城镇的某些旧事!   这样的话,他甚至可能利用城镇的特性,也利用强者对弱势者下意识的轻视,反杀这位实力碾压他的大主教……   想着想着,老鼠眼的心跳逐渐加速,面上却露出敬畏而诚实的表情,唯唯诺诺道:“您别杀我,我知道城镇的许多秘密,包括‘音乐’的来历……只要您愿意放过我,我能把我探索到的一切都告诉您。”   莱娜直觉他不安好心,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你说。”   “十号景点,名叫【童话图书馆】,我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翻阅了部分记录城镇过往的城市史……从中,就有提到过‘音乐’的来历。”   老鼠眼垂下眼帘,显得老实本分:“它是在675年左右,忽然出现在城镇里的。”   “据说最开始,是有一户人家从其它城市搬过来,途经一片荒无人烟的森林,不得不在森林里过夜。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个家庭里最年幼的孩子,突然声称耳旁响起了吹笛子的声音,还指着茂密漆黑的丛林深处,说那里有一个带着羽毛帽、身穿奇怪彩衣的吹笛人。”   “可除了那个孩子,其余人都没有听见什么笛声,更没有看见孩子所说的吹笛人。于是他们只是一笑而过,一无所知地踏上旅途……把笛声带到了这座城镇。”   “在城镇定居后,第一个目睹吹笛人的孩子开始无意识地哼唱笛声的旋律,让这支带有恐怖力量的音乐传播开来,而每一个听过笛声的未成年人,就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起初只有孩子们会消失;但后来,笛声的力量似乎越来越强大,渐渐带走所有听过笛声旋律的人,不分男女老少。”   “一开始,城镇把笛声看作怪物,试图找出始作俑者,就是那个丛林里的彩衣吹笛人,但他们一无所获。”   “后来,人们渐渐意识到,笛声更像是一种无实体的现象,一种隐藏在所有音乐里的灾难……它的声音本身就是主体,而吹笛人则只是偶尔附随笛声出现的附属产物,类似于投影一样的幻觉。”   莱娜说:“所以从此以后,城镇就颁布规则,禁止音乐?”   她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城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禁止回忆的?”   如果是在笛声出现前,那童话之城就从来没有正常过,毕竟只要人有回忆,就会有怪物。   但莱娜在【偷窥狂的小屋】里看过城镇曾经的景象,觉得过去的小镇还是正常的,有让孩子们健康成长的土壤……   那是否说明,城镇里【回忆会带来危险】的现象,也是发生在笛声出现之后?   老鼠眼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叙述:   “在禁止音乐后,城镇很快发现,笛声没有随之消失——只要人们的记忆里有它的存在,它就始终笼罩在城镇上空,在每一个夜晚吹响笛声,缓步靠近安睡的人们……”   回忆,也是笛声存在并延续的媒介。   “而对它的了解越深,它就离你越近……”   老鼠眼的嘴角咧开,狭小的眼里闪烁着狠毒的冷光,他声音尖细地问:   “——现在,你听见了吗?笛声在你耳畔吹响的声音!” 第234章   “现在, 你听见了吗?笛声在你耳畔吹响的声音!”   老鼠眼不再掩饰眼底的阴狠恶毒,像是一只死死咬住猎物脖颈不松口的黄鼠狼,细长的三白眼里近乎沁出毒液。   下一刻, 缭乱刺耳到极致的笛声在莱娜脑海中炸开——   死亡的号角贴着耳畔吹响,急促的气音沿着耳道攀爬,如同有无数尖锐的指甲抓挠着大脑的沟回,极力把莱娜逼向癫狂的深渊。   莱娜重重皱眉,眼神恍惚一瞬,无法忍受似的后退一步, 步伐间有些踉跄。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理智在笛声中飞快蒸发,就像烈日曝晒之下快要干涸的沟渠, 很快就要袒露出最为脆弱、毫无防备的底色。   但莱娜并不慌乱。   她早就过了会惊慌失措的年纪了。   她甚至有闲心想, 这就是那些孩子在失踪前最后的感受么……   眼前浮现出大大小小的黑斑, 一口口蚕食着视野,而在颤动的黑斑中, 隐约勾勒出一道身穿浮夸彩衣、戴着羽毛帽的吹笛人幻影。   每一次呼吸, 吹笛人的身影就更近一步,来将它看中的孩子带走。   莱娜用力阖了阖眼, 试图让视野恢复清晰, 瞥见了老鼠眼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   老鼠眼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要让所有蔑视、践踏他的人付出代价,   他迫不及待要看莱娜或是惊惧惶恐、或是丧失理智的模样!   他曾经坑害过很多玩家,在他们的哀嚎中汲取快乐, 但这位可是命运巡礼的枢机主教……   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能给他带来的愉悦想必也更多得多吧?   然而, 老鼠眼迟迟没有等来莱娜惊恐的神色、悔恨的眼泪。   唯有一声叹息,轻轻飘散在空气里。   莱娜忍受住缭乱至极的笛声, 笑着叹气:   “你都知道我被称为‘缝纫者’了,就没有想过——除了剪断多余的丝线,我还能将杂线编织、缝合,变成更合我心意的模样吗?”   老鼠眼费劲地抬眼仰视,只见莱娜居高临下地俯瞰他,神情近乎怜悯,像在注视一个将死之人。   什么……?   老鼠眼怔怔的,没能反应过来。   莱娜也没工夫理睬他,手指灵活地在空中穿梭,仿佛在梳理、捻动、编织老鼠眼看不见的丝线。   一边动作,莱娜一边嘀嘀咕咕,把注意力从痛苦中转移开,维持思考与理智:   “单单只是剪去多余的,那种处理太粗暴单一了,对待废料也应该有更巧妙的方法……缝纫是一种艺术!”   “如何剪切,如何拼接,如何设计,都需要谨慎思考,尤其是当它被用在命运的金银线上时,我不允许任何人有所亵渎。”   老鼠眼听不懂专业缝纫者的碎碎念,但这不妨碍他的面色和嘴唇都变得惨白,脸上充满自得、恶意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   因为笛声……来到了他的脑海里。   无比、无比贴近。   ——它来带走他了。   莱娜成功把自己不想要的边角料缝在老鼠眼的命运尾端,终于松了一口气,扬起微笑:“我被笛声抓住的命运,现在是你的了,体验起来如何?”   “不、不要!!”   老鼠眼爆发出凄厉的喊叫,四肢无法动弹,那他就靠腰部发力,像蠕虫一样在地面上爬动,拼命想着逃离。   他疯狂摇动脑袋,似乎想把脑海里的魔音甩出大脑,瞪大的双眼里涨满血丝。   “不要过来,不要抓我……滚开!滚出我的脑海!”   恐惧攥紧老鼠眼的心脏,让他对笛声的抵抗力远远不及莱娜。   没过多久,老鼠眼就逐渐神志不清,眼泪和鼻涕淌得满脸都是,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发出一声声绝望的祈求:“放过我吧,求求你,这次放过我吧……”   莱娜知道,他在看的是吹笛人的方向,只是莱娜现在看不见它。   不过——   为什么老鼠眼脱口而出的,会是“这次”?   难道他还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死于笛声吗?   莱娜捕捉到老鼠眼下意识的用词,感到不太对劲。   直觉告诉她,老鼠眼身上可能隐藏着某个秘密……可他就快被笛声带走了,莱娜需要赶在那之前,抓住秘密的尾巴。   于是,莱娜迅速打定主意,弯下腰,攥紧老鼠眼的衣领,用力勒紧、摇晃,厉声追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城镇的?”   看老鼠眼嘴唇颤动,说不出话,莱娜又毫不犹豫地朝他脸上扇了两巴掌,“回答!”   “我、我……”   老鼠眼浑身抖动,被扇打的脸颊很快肿起来,痛苦使他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清明。   他已经不剩下多少理智,满脑子都充斥着笛声,此刻陡然有一个声音强势地挤开所有尖锐的、缭乱的、刺耳的音乐,闯进他的意识深处,反倒让他下意识想要抓住,就像抓紧唯一一根能联系外界、维系理性的绳索。   多可笑啊,就在前几分钟,老鼠眼还幻想着把莱娜踩在脚下;   几分钟后,却只能靠她给予的痛苦和窒息感,找回最后几分的清醒。   老鼠眼哆嗦着嘴唇,浑浑噩噩地回答:“半个月前……”   “你有没有同伴?”   莱娜眼见着老鼠眼从手指开始变得透明,衣物下的身体飞快消融,连忙催促,“快点!”   “有……有十七个。”   老鼠眼的眼睛已经空洞,仿佛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抽空了,而肉体的反应仅仅是一种留存在大脑神经里的反射活动,喉舌颤抖,吐出一些不连贯的字词。   “死了。大部分。笔记……口袋。”   “都要死了,都逃不掉……”   接下来,无论莱娜怎么逼问,老鼠眼脸上都定格着迷幻的笑容,痴痴笑着,反反复复念叨:“哈哈,都逃不掉的,都要死在这里……”   老鼠眼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上,手脚、肢干、脖颈和头颅逐一消失,被光线穿透。   最后,他就像儿童画里被橡皮擦掉的火柴人,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莱娜赶在他彻底消失前,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一本笔记,里面大致记录了老鼠眼目睹的同伴们的死亡时间和方式。   皱着眉看完,莱娜喃喃道:“不对劲啊。”   最大的问题就是——   怎么老鼠眼直到今天遇上她,才被笛声带走?   按照老鼠眼的说法,对笛声越是了解,越是有过联系,就越快被它追赶上。   例如莱娜窥见过的失踪儿童安娜,她从5月24日听到同学哼唱笛声的旋律开始,到6月5日彻底失踪,历时12天;   那为什么老鼠眼能在知道笛声来历的情况下,停留城镇17天,而不被带走?   怀着疑问,莱娜再次细细翻看老鼠眼的笔记,忽然发觉一个更隐晦,也更怪异的现象:   这批人的经历,太顺利了。   一群穷凶极恶之辈,又流落到这样危险而未知的环境里,产生大大小小的冲突和自相残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合理的死亡规律,应该是在初来城镇的前几天就有数人死于内斗和触犯不熟悉的规则,直到中后期死亡人数才渐渐稳定,但过程中仍然可能出现几个死亡高峰——即是恶徒们争抢资源和话语权的流血冲突。   但在老鼠眼的记录里,根本没有出现这些问题。   似乎这些人一开始就有井然的秩序,死亡人数一直很均衡,几乎每天死一两个人——这放在一个诡异陌生的环境里,放在老鼠眼这些明显不善的人身上,是很不合理的。   “就好像……”   莱娜心底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想。   “就好像有一个存在自始至终躲在暗处,蓄意豢养着他们,控制他们不要死得太多、太快。”   当然,这种“豢养”不可能是带有善意的。   而是像照顾并观察培养皿里的菌群一样,让他们只负责呼吸、生存,再在被选中的时刻,完成某种被人为赋予的使命。   除此之外,莱娜还注意到,老鼠眼一直用“第x天”的形式记录时间,可这种形式是不准确的,因为他根本没有明确开始的时间点。   老鼠眼自以为在城镇里逗留了17天……但真的是17天吗?   结合老鼠眼神志不清时喊出的话语,莱娜甚至怀疑,这可能不是老鼠眼第一次直面笛声死亡了。   城镇能将回忆里的事物具象成现实,那她看到的老鼠眼,究竟是最初的那个本体,还是他人通过回忆具现化的“复制人”?   莱娜浅银的眼瞳转动,望向窗外寂静的街道,自言自语:   “如果猜想成立,那暗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莱娜想,无论那是谁,离他或她的现身都不会太远了。   因为老鼠眼在这里被她杀死,已经破坏了对方的豢养计划,很可能会把对方逼出来。   她很期待那一刻。   忽然,莱娜面色一变,懊悔地近乎跳起来:“畅游票!忘记抢票了!”   神秘的气质从她身上褪去,使她看上去又像是幼稚跳脱的孩童了,而两条位于脑后两侧的乌黑麻花辫,则如同两只垂落的长耳朵。   莱娜觉得自己亏了好多。   垂头丧气一会儿,她迈着沉重的脚步,打算先去收集人皮工厂的印章。   乐观点想,她已经收集到3/7的印章了!   莱娜尽量乐观地想。 第235章   与此同时, 第三维度,地球。   冷白的灯光下,孟司游握着钢笔, 在桌子对面落座。   他满脸纠结和难办,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歉,我们先走一下固定流程——接下来我们的对话将被全程录音,感谢您对异管局工作的配合与支持。”   “好了,我们开始吧,”孟司游转头朝监控器颔首示意, 接着望向桌对面那位有史以来最特殊的笔录证人,正色道,“请问您的姓名?”   “易逢初。”   “性别?”   黑发青年似乎是无语了一瞬, 但还是配合着回答:“……男。”   在一系列简单的基本信息问答后, 孟司游卡在易逢初的神情逐渐不耐烦之前, 切入主题:   “所以,您表示那两个违规入侵本世界的外来异能者, 于上午九点恰好降落在您的住宅附近, 还主动非法入室,试图威胁您的财产与……人身安全?”   说到最后, 孟司游顿了顿, 表情有些微妙。   两个歹徒在没有经过异管局监管、许可的情况下, 擅自在居民区使用异能就算了,干的第一票还是抢劫神性生物……   那两人还能留一口气在, 直挺挺地被易逢初扔在异管局门口,属实是易逢初手下留情了。   主动挑衅上位神性生物而不死, 谁看了能不感叹一声歹徒命大?   易逢初冷笑一声,回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指尖一下下敲打在桌面上,节奏逐渐加快,仿佛暴雨倾盆时急促的雨点,“他们还打碎了我家的窗户玻璃,没换鞋就踩在窗沿、柜子上……”   毫不夸张,易逢初在见到家里一连串凌乱而漆黑的脚印的瞬间,脑海深处就有一根弦被崩断了。   哪怕他竭力维持冷静,也有无数分身从他身上探出,银白的鳞片绞紧两个入侵者,把他们的肋骨勒断、再回溯如初,像绞湿衣服一样反反复复。   花了一段时间,易逢初才压下怒火,把因直视神性生物而神志不清的两人扔到异管局处理。   描述了自己惨痛的遭遇,易逢初询问:“我的反抗,算是正当防卫吧?”   “当然,”孟司游点了点头,给予肯定,“经过调查,两个歹徒是焚灭净土的残党,在组织被清剿的过程中流落到我们世界。感谢您对维护社会秩序做出的贡献,如果放任他们四处躲藏,造成的危害难以估量。”   论罪行,那两个异能者也是恶贯满盈,足以死刑十次。   相比之下,易逢初简直是新时代遵纪守法好神性生物。   他甚至会把歹徒全须全尾地带到异管局报案,而不是自己生吞活剥、或者采取其它什么更血腥残忍的方式,他好守法!   孟司游发自内心地感慨着。   做完笔录,孟司游合上讯问笔录簿,一路把易逢初送到门口。   独处期间,他一脸欲言又止,终于在迈出异管局大门后下定决心,斟酌着开口:   “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易逢初脚步一顿,挑眉看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我觉得,只要面对面和你接触过,就都能感觉到……你好像比往常更暴躁一点,像是有心事。”   孟司游尽量委婉诙谐地说,“最近,你已经吓到我好几个巡逻路过的同事了,他们都明里暗里向我打听,有没有无意中做什么犯你忌讳的事。我一直安慰他们别多想,嘴皮子都要重复得磨破了。”   孟司游隐含担忧的目光落到易逢初身上。   近来,这位神灵子嗣的脾气反常地暴躁,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   以往大多数时候,易逢初表现得并不难相处。   虽然他的神情偏向于淡然,但这种平淡不具有太多攻击性,而像是蛇懒洋洋地盘绕在树枝上,稳若磐石,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悲伤或烦闷。   他只是静静待在某处,放任世间百态在眼底溜走,偶尔被他人不带恶意地戳几下,那就稍微动弹一下,给予礼貌的回应。   然而最近,易逢初周身的气场更加沉凝恐怖,仿佛压抑着一团无形的、足以灼伤视线的烈火。   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视线轻轻扫过,就蕴藏着难以形容的压迫感,一度把异管局巡逻队里感知敏锐的异能者吓得双脚钉在原地,一时间不敢动弹。   “——像是酝酿着暴风雨的阴天,给人感觉喘不过气。”   一位巡逻异能者如此形容。   针对易逢初最近的反常,甚至有异能者大胆提出,有没有可能是形似蛇类的神性生物,也会有蜕皮之类的烦恼?   蜕皮期的时候,情绪会更加不稳定吗?   在夹杂着好奇与恐惧的讨论中,异管局成员私底下琢磨的《命运膝下神性生物观察手记》快要装订成册了。   但孟司游不敢让易逢初知道这些,只是表示:“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虽然能影响、困扰你的事情,我也大概率无法解决,但我想倾诉本身同样有意义。”   易逢初思索片刻。   他见过许多信徒,会在面临重大事件和抉择时,向他祈祷倾诉——并非为了寻求神迹的庇护,而是仅仅追求心灵上的慰藉。   嗯……这对人类来说,真的很有效吗?   易逢初决定亲身尝试一下。   他模糊地简述道:“我隐约感觉到,有个以我为原型的东西诞生了。通过我们之间‘原型’和‘复制品’的联系,它能获得一些力量,复刻我在过去某段时期的部分状态。”   “而这些是你不想要看到的?”孟司游推己及人,“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复制品。”   “不只是这个原因。”   易逢初叹了口气,视线转向一旁的玻璃窗,定定地注视自己的倒影,声音轻而低缓:“更重要的是,它所呈现的状态。”   状态?   孟司游摩挲着下巴,试着钻研神性生物的心理健康问题:“让你难得地长时间烦恼,甚至产生愤怒的情绪,是因为它脱胎于你,却仅仅只是拙劣地模仿吗?”   “不,”易逢初盯着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扯出微笑,眉眼间却依旧沉沉的,眼眸深黑,如同酝酿着风暴与阴雨,“恰恰相反。”   “——是它太像我了。”   “像曾经某个时期的我。”   “像我自己也一度抵触、惧怕、憎恶的……被兽性支配的我。”   易逢初的语气近乎叹息:“你们从来不会怀疑自己作为人的身份,可我需要付出更多、抓紧更多锚定点,才能把自我稳定在目前的肖像画上。”   有段时间里,易逢初会在睡梦里见到一面巨大的银镜。   而那个野兽般的他,正盘踞于镜面另一侧,跨越漫长的时光,用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金色兽瞳注视现在的易逢初。   “他”浑身浴血,不知道多少鲜血是自己的,又有多少来自“他”的猎物或仇敌。   “他”的躯体由无数大大小小的蛇缠绕、聚集而成,显得四肢异常修长绵软,拖曳在地,仅仅有一个近似人形的粗糙轮廓,勉强维持住诡异的平衡。边缘还不断崩解,塌陷,窸窸窣窣地掉落下一条条细长的小蛇,它们满地嘶嘶爬行。   在久远的过去,易逢初曾经嘱咐过布莱斯:   “如果哪天我疯了,丧失人性和理智,我希望你能负责杀死我。”   可他的门徒,陨落在老师之前。   于是,在布莱斯死后,也在黑山羊的体内蛰藏许多年后,易逢初曾经陷入一段时期的疯狂。   ——这次,没有存在能唤醒他,也没有存在能如约杀死他。   最后,他是怎么稳定自我意识的?   现在的易逢初记不清,也不太愿意仔细回忆。   只知道,当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的时候,嘴里都是鲜血的味道,身旁散落着许许多多被撕裂成两半、仍然在缓缓爬动的小蛇……他吃了自己的很多分身。   而在那一刻,易逢初甚至是庆幸的:   只是吃了分身啊……太好了。   幸好,哪怕在他最为混沌疯狂的时候,他也没有给众多世界带来难以挽回的错误和灾难。   他没有成为灾难之蛇。   现如今,那段时期离易逢初其实已经很遥远了。   但或许是因为他胸膛内的心脏正在溶解,就难免在回忆的深海里激起涟漪,把过去被遗忘的一幕幕,重新拉回眼前。   易逢初倒没有脆弱到会被这些记忆碎片打倒,甚至有种不太在乎的态度。   每一次梦境,易逢初都会亲手打碎银镜,目睹蛛网般的裂纹撕碎自己的倒影,然后醒来,继续现在的生活。   然而最近,居然有力量将那个“他”带到梦境之外,让易逢初感受到另一个自己如纯粹的野兽般活着。   那是他最厌恶的过去,却在现实里重演。   孟司游大致理解易逢初近来暴躁的原因,不禁目露同情。   他是距离易逢初的日常生活比较近的人,能清晰地见证,神明血脉与恩宠带来的荣光之下,又有怎样的阴影笼罩在易逢初身上。   一般人无需自我诘问:我是谁?   可这对易逢初这样,体内流淌着神血却长在人类世界的独特存在而言,却是一个不得不郑重思考的问题。   被拉扯于星空与大地之间,易逢初能看到的世界太庞大、太广袤了——庞大得令绝大多数普通人感到陌生。   因此,孟司游能想象到,要在这样茫然无边际的世界里锚定自身的定位,易逢初需要的“船锚”,也比旁人沉重多得多。   那一定不是件轻松的事。   而易逢初描述中“复制品”的存在,无异于在袒露他不愿意提及的过去和自己,是对现在的易逢初的挑衅,更是对船锚的动摇。   “那就去解决它吧。”   孟司游安慰般地拍了拍易逢初的肩膀:“你应该很擅长这个。”   不知不觉中,所有异能者都达成这样一个共识——命运领域高位者都是武德充沛的。   对此,孟司游也给出充分的肯定。   但易逢初慢吞吞地说:“目前还不行……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我暂时难以准确地找到它。”   “如果没有猜错,它应该位于影界,有层层叠叠的阴影模糊了我的感知。”   孟司游皱眉,一时间也感到棘手。   厄运女神的领地,向来排外而孤立,外界的力量难以窥探、干预。   久而久之,影界就成为了神秘界出名的“三不管”地带。   就连各个教会重点通缉的叛神者,只要进入影界不出,也会被默认为物质世界的死亡,不再费心追捕。   而事实证明,这些通缉犯绝大多数都没有再活着出现,不知道是真的在影界躲到天荒地老,还是在未知的地带遭遇了真正的死亡。   总之,那是只有真神才能插手的地域了。   孟司游犹豫地看了易逢初一眼,心里不太确定:叙事者会关注到子嗣的反常,干预“复制品”的事吗?   这时,易逢初忽然若有所感地望向远方某处,语气缓和几分,喃喃道:   “不过,应该快了……”   在旁人看不见的视角,易逢初指尖微动,浸入如河流又如丝线的命运里,察觉到几根丝线的轻颤。   他的记忆力很好,能记得现今除自己之外的大部分命运领域中高阶异能者,此刻瞬间就能辨认出,这分轻颤来源于谁——   是莱娜的【命理缝纫】。   巧合的是,她的定位同样模糊不清,并且与复制品的位置近乎重合。   易逢初预见到,契机快到了。   他等待着,再一次亲手诛杀“自己”的契机。   ……   莱娜在【人皮工厂】盖了章,接着就在附近的小巷子里,发现了矮小男人的尸体。   鞋尖踢了踢滚落尸体一旁的望远镜,莱娜小声嘀咕:“原来之前偷窥我的那一点反光,就是你在看啊……”   她仔细观察尸体,发现从头到尾都没有受伤的痕迹,死者死前甚至没有经历过挣扎或打斗,而是在刹那间就失去了生机。   就好像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丝线就轻飘飘、无声无息地飘落。   莱娜的面色变得凝重,她认出这像是自己的异能。   看来,有人通过回忆,还创造出了另一个她。   但是,这里有谁是认识她的?   老鼠眼那批人,对莱娜的态度无疑是陌生的,不应该会反复回想到她……那是谁呢?   冥思苦想着,莱娜陡然想到一个忽略已久的问题:她在失忆前,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这里的?   莫非,她是跟着某个认识她的人,亦或者是紧随其后,才误入影界这片陌生的地带?   思索间,莱娜忽地感到一阵危机感涌上心头,寒毛直立。   她猛然抬头,只见远处的街道和房屋产生了层层叠叠的重影,攀在外墙上的藤蔓植物时而葱绿,时而枯黄,房屋外墙也时而泛黄开裂,时而崭新如初——仿佛来自过去、现在、未来不同时间点的多重景象交叠,产生了时间的混乱。   而这种景象……正在飞速由远及近,向莱娜的方向逼近。   封锁的记忆似乎被撬动,莱娜很快意识到:   那是一把仅存在于时间视域下的无形“长枪”,正如流星般向她射来。   几乎是转瞬间,莱娜便在冥冥中顿悟,长枪来自于一位让她不快的老对手;而某个陌生而熟悉的异能名,紧接着浮现在她的脑海。   ——这是【时间】领域7阶,所经之处时空倒转混乱的【逆序之枪】! 第236章   命运领域的异能者, 本就拥有极为出色的感官与直觉。   此时此刻,被【逆序之枪】锁定的危机感涌遍莱娜全身,她浅银的眼瞳骤缩成一点, 专注地紧盯街道上房屋的重影,以此描摹那无形长枪穿行的轨迹。   莱娜心底异常冷静。   仿佛她曾经直面,并处理过同样的异能许多次——而她对毕生宿敌的能力的了解,甚至仅次于她自身的【命理缝纫】。   大脑都无需转动,莱娜也能说出逆序之枪的特质:   其一,长枪能颠倒时间的洪流, 在“现在”的时间点,抹杀命中目标的“过去”;   其二,长枪一旦锁定目标, 就必定会命中, 无视空间距离、障碍物等限制。   也就是说, 长枪的轨迹是灵活变幻的,莱娜无法凭借简单的躲藏来避开。   但是……   “百分百命中”的特性, 本质上不就属于因果的一种吗?   而在莱娜的剪刀之下, 只要是因果的丝线,就都能篡改、剪断、转接。   于是, 莱娜赶在被错乱的时间追赶上之前, 将链接她与长枪的丝线剪断, 连接到一旁矮小男人的尸体上。   锁定的目标发生变化,由无形时间凝聚的长枪恍若产生了一瞬的停滞, 接着掠过莱娜,直直洞穿尸体的胸膛。   长枪没有实体, 也没有在尸体表面留下伤痕——它只是让尸体的时间倒退。   莱娜目睹了尸体的一系列变化。   尸体恢复了生前的呼吸,但这并非恩赐, 因为他根本来不及体验失而复得的生命,整个人身上的时间就在继续往前倒退。   他本就矮小的个子飞快缩水,不断矮下去、矮下去……   他的四肢变得粗短,十指的老茧和疤痕消退,带有细微褶痕的面部也变得稚嫩,直到变成一张皱巴巴的、通红的婴孩面孔,也仍未停止倒退。   转瞬间,失去支撑的衣物就塌下来,堆积在地上;   衣物之中,只剩下一团猩红的、延伸出脐带的胎儿,隐约能分辨出婴儿的轮廓。   “……嘁。”   异能者超凡的听觉,使得莱娜隔着一条街,也听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轻哼声,“又射偏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这道声音,莱娜就感到心底蹿起一股无名火,下意识攥紧拳头。   莱娜抬头望去,只见街道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一个身姿高挑的女人。   她应该不是人类种,身高至少两米以上,肌肤呈现出一种带有金属质感的珍珠黑色,配上她纤长矫健的四肢、轻盈无声的步态,和那双绿松石般发亮的眼睛,像是一只危险的大黑猫。   奇怪的是,城镇气候温和,她却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连手都被皮手套遮挡,看不见半分缝隙。   女人停在不远处,眯起眼打量莱娜,似乎在斟酌是否要再补一枪,但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没头没尾地抱怨道:“我讨厌你的异能。”   简直天克她。   毕竟,一把再如何锋利的长枪,若是无法洞穿敌人的心脏,那就仅仅是一块徒有其表的废料。   与莱娜的对决,永远是女人记忆里最憋屈的经历。   “你看看,自从你追着我进入小镇,给我惹出了多少麻烦?”   女人一边抱怨,一边自顾自地掏出一只木匣,把矮小男人化为的胎儿装进匣子里。   掂量几下重量,她似笑非笑道:“也不知道这么一点猎物,能不能满足那条蛇的胃口。”   莱娜冷冷地看着她,忽然开口:“你一直在为蛇准备猎物,主动饲喂它?为什么?”   “你以为是我乐意吗?”   女人不满地瞥了莱娜一眼:“都是你控制不住向神灵与神子祈祷的习惯,具现化了那个怪物——在这里,那种层次的恐怖存在,是能被随意想起的吗?!”   “涉及神灵层次的禁忌知识污染,再融合这个城镇本身的诡谲之处,就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异变反应,创造出一个毫无人性或理智可言,只有绝对的力量、只会追逐杀戮的怪物。我甚至怀疑,连城镇本身也已经无法限制它了,它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蛇在这里没有天敌,把城镇视作它的专属狩猎场,保持着固定的狩猎规律,如果我每天不给它提前准备一个合适的猎物,它就会自行狩猎,给所有人带来致命危险!”   莱娜冷哼:“所以,就由你来选定,每天‘牺牲’哪一个?”   莱娜为对方的没脸没皮感到惊叹。   明明是牺牲他人的自保之举,却能被女人矫饰为“避免给所有人带来危险”。   怪不得,过去的她讨厌眼前这个人……   莱娜烦躁地抿了抿唇。   从女人絮絮叨叨的话里,她不难窥见真相,例如那个一直在暗处豢养老鼠眼那批人的,正是此人,她一定已经在城镇里停留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或许女人这么话多,也有长期躲在暗处与世隔绝,缺少交谈机会的原因,简称“憋疯了”。   不过,莱娜仍然留有疑问:在十几天前,她还没有来到城镇,也没有蛇的威胁,那女人早早开始干预老鼠眼他们的死亡率,是出于什么目的?   女人主动留在这座死寂而危险的城镇,又是为了什么?   她该不会是某个教会的通缉犯,所以被迫猫在影界躲避追捕吧……   当然,莱娜不会把这些疑问问出口,她也不觉得对方会认真解答。   虽然女人此刻看起来很健谈,但她与莱娜之间,绝不可能是真的能友好相处的关系——但凡女人心存善意,就不会朝莱娜掷出那柄破空的逆序之枪了。   女人收起匣子,装模作样地和莱娜挥手告别。   两人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一方走进小巷深处,另一方则走在宽敞的街道上。   表面上,一切都很和谐,这次碰面平安无事。   莱娜一边迈出步子,一边默念倒数:   五、四、三、二、一……   下一秒,莱娜猛地偏头,躲过一把掀起疾风的金属长枪,虽然这只是普通的武器,但在巨大的力道操纵之下,仍然杀伤性极大,在地面上砸出密密麻麻蔓延的网状裂纹,沉重的枪身深深陷进裂痕中心。   而莱娜也头都没回,银剪刀对准背后咔嚓作响,试着剪断女人对四肢的掌控。   “嘶,”女人含笑的声音从莱娜背后传来,“我们还是很有默契的嘛。”   莱娜很想反驳,谁和她是“我们”了?   这个称呼给莱娜带来的冲击感,比生吞一百只蚊蝇还要恶心!   而且,拥有同时偷袭彼此的默契,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你不会又在心里骂我吧,小莱娜,”女人说,“还以为你失忆过后,哪怕不能让蛇消失,你本人也会变得可爱一点呢……结果还是这么讨厌。”   “快点拿着你的盒子滚开!”   莱娜忍了忍,又语气不善地问:“对了,你这家伙怎么称呼来着?”   女人笑了一声:“我叫蒂蔓莎,记住了——是你的敌人。”   ……   莱娜从下一个室内景点出来的时候,发现小镇上空阴云密布,雷电如游蛇般在厚重云层间游走,大雨倾盆而下。   飘在街道上的气球海洋被打湿,离地面更近,低低地悬浮着,投下一大片压抑的阴影。   这天气还模拟得挺真实的。   莱娜伸手接了几滴雨水,在心底想,如果她长时间被困在城镇里,大约会渐渐模糊物质世界和这里的边界吧。   忽然,一声惊雷落下,使莱娜猛然望向远处。   在雷声的掩盖下……似乎还有其它的响动。   莱娜凝神远望,在视野尽头,她眼睁睁看着一整条长街都隆起来,地砖翻起,底下裸露出的土壤像是活物般涌动,使两侧整齐的房屋歪歪扭扭地倾斜、倒伏……   仿佛在地面之下,有不知名的巨兽复苏了——它在向地表游动,于是大地为其让行。   砖瓦和泥土簌簌落下,露出一点银白色的、如同刀锋般凛冽的鳞片,这些细密的鳞片如鱼鳃般微微翕动,露出鳞片下一双双金色的野兽竖瞳。   那金色璀璨得好似星芒,哪怕隔着朦胧的雨幕,也能穿透遥远距离,印刻在莱娜眼底。   它也看见她了。   莱娜下意识后退一步,想要逃离那山峦般隆起的庞然大物,却发觉巨兽的视线仅仅是扫过她,就专注地转向一处——   那里传来蒂蔓莎愤愤不平的喊叫:“**的,它凭什么不追你?”   “就算今天准备的猎物太小了一点、不合胃口,也不必要对饲喂者赶尽杀绝吧!坏蛇!”   怒骂并不影响蒂蔓莎的动作。   她疾速穿梭在街道上,时不时翻身跃上屋檐、屋脊,纤细高挑的身影上蹿下跳,让人眼花缭乱,比马戏团里的猴子还灵活。   蛇从地底钻出,雨点打在它身上,洗刷尽污垢和泥点,将片片蛇鳞冲洗得雪亮,散发出慑人的寒芒。   它的蛇尾能轻而易举压塌房屋,鳞片之下钻出的小蛇穿梭在建筑物之间,灵巧得像是在水中游动。   莱娜本来还有点疑惑,为什么蛇会从地底下出现,现在却毫无疑问了。   因为它太庞大了——唯有大地之下,能供它安身。   白天,外来者们在城镇里来来往往,隔着砖石和厚土,踏在它的鳞片上;夜晚,所有人也都枕在它的心跳声上,无知无觉地陷入安眠。   它已然是真正掌控城镇的存在。 第237章   低低笼罩在城镇上空的铅灰云层中, 闪电如同癫狂的游蛇般闪烁舞动,时不时照亮一方阴翳;   而在地面上,则有更多的或粗或细的蛇群涌动, 蔓延到四处,恍若雷霆闪电的具象化。   到这个程度,莱娜已经不愿意将蛇称之为“怪物”或“野兽”——   因为野兽都是能够被战胜、驯服的,而蛇……强大得更像是一种不可抵抗的庞大现象。   它近乎是代表毁灭的符号,是象征万物命运终结的缭乱句号,也像是超越自然的、世界的愠怒。   怒号的雷霆模糊了莱娜的听觉, 耳畔唯有隆隆轰鸣,与此同时,越来越急促的雨点倾盆泻下, 将视野所及的一切晕染朦胧, 被如雾般缥缈而无处不在的水汽氤氲潮湿。   当然, 这并不影响莱娜观测蛇的动向。   因为蛇的鳞片银白发亮,亮得如同死神挥动镰刀刹那的寒芒, 足以洞穿昏暗的光线, 分割模糊的雨帘,直直刺进莱娜眼底, 勾起人本能中对未知巨物的恐惧。   蒂蔓莎在它面前, 就像一只拼命扇动翅膀的小小飞虫, 再怎么也难逃它的狩猎范围。   不……或者说,它真的存在“狩猎范围”的限制吗?   自它诞生以来, 群蛇就在地面下滋长,仿佛巨树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有力根系, 将它的掌控范围扩张至整个城镇。   对于身在城中的人们而言,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蒂蔓莎拼命逃跑, 根本不指望莱娜可能出手相助。   她转身掷出几支长枪,枪尖端深深插进地面,枪身交错,一起与地面和两侧房屋构成三角形结构的路障,暂时拖慢巨蛇的追赶速度。   巨蛇停在长枪前,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盯着蒂蔓莎的背影。   如果它想的话,它其实早就可以结束这场追赶的游戏——但游戏总要长一些,过程复杂一些,才更有趣,不是吗?   它虽不通人性,但似乎已经学会戏弄猎物。   这场声势浩大、又不紧不慢的追逐,以及追逐期间被宽限的死期,让蒂蔓莎分不清是宽容还是残忍。   甩开巨蛇本体一段距离,蒂蔓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一条小蛇飞快从阴影里窜出来,快得像是一道划破阴云的银色闪电,一口咬住她的小臂,被她面无表情地强行撕扯下来。   一块巴掌大的外衣布料被蛇牙撕扯下来,露出蒂蔓莎在衣物遮掩下的模样——根本没有肌肤。   准确来说,是肌肤、血肉、白骨……什么都没有。   衣服之下,只有一片空洞的、透明的空间,却奇异地能够撑起衣物,能够正常地活动,也会被蛇咬中。   远处静观其变的莱娜猛然意识到,蒂蔓莎之所以用衣服严严实实地遮住脖颈以下的部分,只露出头颅,是因为她也只剩下一颗能被人看见的头颅了。   若非蒂蔓莎还能自如活动,恐怕会被认为是一颗悬浮的头颅。   “这就是你躲到影界的原因吗?”   莱娜低声喃喃,没有期望能得到回答。   但蒂蔓莎耳尖动了动,隔着近百米的距离望向莱娜,显然是听见了莱娜的猜测。   她从系统背包抽出一把烈火缠绕的匕首,逼退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小蛇们,自嘲地笑了一声:“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时间】的高阶异能者,不都是这个鬼样子吗?我还不算严重的呢。”   外界流传过许多传说,揣测着【时间】领域高位者不显于人前的奥秘。   其实根本没什么奥秘可言,蒂蔓莎身上发生的异变,就是原因。   【时间】,是一个很特殊的领域。   当该领域异能者一次次沿着时间逆流而上,愚弄本该发展的时间线,他们本身也在被时间吞噬。   每一次使用异能,他们就在被时间驱逐——直至被驱逐到时间错乱的夹缝里。   那道夹缝,既不存在于过去,也不存在于现在或未来,使得其中的放逐者变成不存在的幽灵,彻彻底底消失在世界上,终身不得返回现世。   比起那些彻底被驱逐的前辈们,蒂蔓莎的状态不算很严重,至少还剩下一段脖颈,和一颗头颅。   但眼睁睁目睹自己一点点消失,偏离正常的时间线,这种感觉无异于一种漫长的心理折磨,不比被彻底驱逐好多少。   于是,蒂蔓莎疯狂地寻找自救的方法,最终来到陌生神秘、与世隔绝的影界,试图利用厄运女神【阴影】和【阴谋】权柄自带的隐匿效果,看看能不能拖延驱逐的进程。   她希望逃离时间的驱逐……不能被时间找到。   ——但她现在,很可能都等不到驱逐的那一天,就快要葬身蛇口了!   蒂蔓莎愤怒地想,都是莱娜的错!   尤其是现在,蒂蔓莎被撵得像一条苟延残喘的狗,就更看不得过去针锋相对的敌人躲在一旁轻松旁观。   在被大雨打湿的碎发下,蒂蔓莎抬起一双燃烧怒火的翠绿眼眸,直直望向莱娜的方向。   双目对视的瞬间,莱娜就心知不好,对方必然要使出阴招。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支长枪破空而来,径直袭向莱娜的心口。   莱娜敏捷地避开,衣服却难免被枪尖擦过,留下一道新鲜的血痕。   下意识摸了摸血痕,莱娜困惑地愣了愣,发现这不是她的血,是蒂蔓莎在掷出长枪前,就故意在枪头涂抹了自己的鲜血。   这是在干什么?   莱娜正感到疑惑,就忽地感到不对劲——   远处的巨蛇,似乎停下来了。   巨蛇鳞片下密密麻麻的眼睛转动,一部分仍然对蒂蔓莎虎视眈眈,而另一部分则转向莱娜的位置,群蛇嘶嘶吐出蛇信,感应着空气中的气味与信息,隔着滂沱雨幕辨别猎物。   莱娜心底顿时警铃大作。   她瞬间明白,蒂蔓莎想干什么了:   蒂蔓莎想祸水东引,利用鲜血的气味,把危机强行分担到莱娜头上!   巨蛇不至于真的分不清两个人,但是,面对两个仅有它鳞片大小的猎物,最终死的是谁,这重要吗?   它不会在乎。   就像坐在餐桌旁的人,不会在意第一口是先喝汤,还是先吃肉,既然已经被端上餐桌,那就注定是食客的盘中餐。   ——而灾难的化身也不会在意,最先倒下的是谁。   莱娜暗骂一声,在被巨蛇视为猎物的同时,一阵阵危机感就如同海啸山崩,瞬间传遍她的全身。   过于敏锐的直觉,让本能的恐惧更加强烈,莱娜的面色刷地一下变白几分,总觉得四周空气似乎都被抽尽了,粘稠而沉甸的质感挤压在肺部,让她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莱娜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此时此刻,她也清晰地预感到一个事实:凭借两个七阶异能者,是逃不掉的。   再多的挣扎,也只是杯水车薪,在恐惧中拖慢终结的到来。   “别愣着了,一起逃命吧!”   作为罪魁祸首的蒂蔓莎,居然还有脸提出要求,语气中带上成功拖人下水的笑意,“也希望危险能刺激你快点恢复记忆,想想能怎么对付你亲自创造的怪物!”   莱娜如梦初醒,一边顶着群蛇冰冷的注视后退,一边咬牙切齿地吼道:“要是我想不出来呢?!”   “那就一起死,我们的尸骨会被胃液消化、融合到一起,下辈子投胎做亲生姐妹……噢,好恶心的景象,我会在出生前就用脐带勒死自己的。”   蒂蔓莎的声音被雨声模糊,越来越遥远。   莱娜想骂她,但嘴贱不影响蒂蔓莎的活动,她已经身手敏捷地逃远了,很快莱娜就连她的一抹影子都看不到了。   与蒂蔓莎不同,莱娜从来不擅长正面战斗,体力和耐力也被曾经中过的【逆序之枪】固定在孩童时期,根本无法和巨蛇展开追逐战。   她的第一反应,是闪身躲进室内景点,但蛇尾猛地扫过,景点顿时塌陷一大半,瓦砾飞溅起尘埃,又被大雨冲刷到地上。   莱娜咬着牙,举起银剪刀,刀尖对准巨蛇的头颅。   明明只需要合上上下刀柄而已,但莱娜的手却在剧烈颤抖,有一股无形的重压沉沉压在她的手臂、手腕和指尖,让哪怕只是对巨蛇举起剪刀,都成为一项无比艰难的事情。   雨水浸湿莱娜的发辫,冷冷的触感刺激着头皮,她想借着这抹冷意强迫自己清醒,但她做不到。   领域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天然压制,让她甚至难以动用本应如臂指使的异能,大脑深处像是炸开无数尖刺,刺进她的神经,痛得几乎意识模糊。   最终,当莱娜终于合上剪刀的时候,她的口腔已经溢满鲜血,猩红的液体混杂在雨水里,汇进地面的一层积水。   然而,莱娜的攻击并没有成功。   巨蛇根本没有被影响,它仍然垂着脑袋俯瞰她,眼神冰冷得近乎戏谑。   “咔嚓……”   而莱娜手中的银剪刀,却断裂了。   细小的裂纹生长蔓延,不过几秒时间,就覆盖住薄而锋利的剪刀刀片,最终解体成星星点点的银色光点,在莱娜掌心消逝。   莱娜面色惨白地停在原地,既是惊讶于前所未见的状况,也是异能反噬的痛苦让她暂时失去了行动力。   但是……群蛇在向她靠近。   这些野兽很狡猾,对待灵活逃窜的蒂蔓莎,它们便疯狂涌动追逐、穷追不舍;可面对定在原地的莱娜,它们又放缓速度,在鳞片簌簌摩擦的轻响中游弋而来,带来无限拖长的压迫感。   真的逃不掉了。   群蛇离莱娜仅有几米之遥,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大脑的刺痛、满嘴的血腥味、浑身脏器的痛苦……   一切都平息下去,负面情绪的潮汐缓缓降下,裸露出心灵世界的礁石和海滩,留下最纯粹的宁静。   在这一刻,莱娜才意识到,她对死亡的结局居然有这种程度的坦然。   她平和地望向天空,冰冷的雨水很快濡湿眼睫、滴进双眼,和不知道是否是眼泪的液体混在一起,沿着脸颊落下。   莱娜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但熟悉的文字已经涌到咽喉,她听从直觉和灵感,声音沙哑地念诵出声:   “一切迷失在异乡的游人,愿命运为他们指引归乡的前路。”   “一切徘徊的、迷惘的灵魂,愿命运赐予他们真正的安眠。”   “命运即众生的命运,众生即命运的孩子。”   “愿祂永远庇护,祂可怜的孩子们……”   ——这是《命运圣典》中安抚亡灵的篇章。   在教堂里,莱娜曾无数次抚过信徒的头顶,为他人念响这段章节;   而此刻,莱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念诵。   哪怕在绝境,她也发自内心深信,她的灵魂永远不会迷失,永远不会困在陌生的影界深处。   她所信奉的宽容温和的神灵,会将她渡往彼岸,让她行至祂的座下,洗去一生悲欢,再投入下一个人生的轮回。   雨水在街道上汇流成河,莱娜的血水与眼泪划过她平静的面容,落入这浅浅的河流。   血滴在水泊中沉浮,竟没有被稀释,而是恍若被某种力量牵引,浅淡的血色以异常的速度扩散开来,整条街道都被一层不祥的血水笼罩。   逐渐逼近的群蛇骤然停下,纷纷发出一阵躁动不安的吐信声,似乎感到有什么与它们相似却不同的强大气息在靠近。   不只是群蛇,莱娜以及不远处与另一批群蛇周旋的蒂蔓莎,也感受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颤栗自脚底升起,沿着脊背攀升,让人头皮发麻。   莱娜咽下嘴里的血水,若有所感,怔怔地低下头,看向地面的积水。   水面如镜。   在水面之下,隐约显现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像是深海中有未知的巨型远古生物在上游,离水面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潮湿的水雾被风卷起,自水面升腾、打着旋流动,而与水雾一同升起的,是一道模糊不定的人形虚影。   庞大的虚影从雨水汇成的湖面中站起来,身形也如雨雾般飘忽不定,祂不断升高、升高……   最终,这位高近百米的巨人低头俯瞰着城镇,随意抬手,撕裂厚重的云海,掌心摁灭翻滚的闪电。   乌云散去——雨停了。 第238章   一般而言, 指向真神的召唤仪式都很复杂:在恢宏华美的大殿或祭台,由蒙神眷顾的虔诚信徒念诵修辞繁复而冗长的祈祷词,有神秘学层次的珍贵祭品, 有无价的熏香与火烛,有昼夜不息的华灯与祈祷舞,再跪拜在精心雕琢的神像前,诚惶诚恐地拜请神灵降临。   但在易逢初看来,这些流程都是虚的,徒有其表。   最重要的是, 他究竟乐不乐意回应。   在易逢初乐意神降的情况下,哪怕莱娜只是无意识地念诵圣典某一篇章,哪怕能被称之为“媒介”的神秘材料仅有一位命运领域七阶的鲜血, 易逢初也毫不犹豫地抓住这念诵声, 牵引着这道联系, 定位到影界索姆贝拉的具体方位。   他无需宽广的祭台。   当神灵降临时,整座城市就是神殿;而在城市地面潺潺流动的雨水, 便是神灵踏足的圣地。   然而, 真正降临后,易逢初却发现一个有些尴尬的问题:   以整片水面为镜, 他投射出来的身影也被大幅度增大, 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易逢初真正站起的时候, 城镇也在眼底不断缩小,最终缩小成一抹极为小巧的微缩模型, 如同橱窗里的精致摆件装饰。   仿佛他单单用一只手,就能把城镇捧在手心里。   很小很小……居然显得有点可爱。   不过麻烦的是, 这样巨大的体型,并不利于易逢初之后在影界的活动。   思索间, 易逢初垂下眼眸,将目光投向盘踞在城镇里的另一个“自己”。   或许,他能利用一件积灰已久的高阶道具。   那就是从赫卡忒手中夺来的S级提灯道具——【新生熔炉】。   ……   莱娜和蒂蔓莎纷纷屏住呼吸,怔愣在原地。   她们见证,巨人近乎是从整个城镇的倒影中升起,恍若从远古的神话里走出来。   地面上的人们哪怕竭尽全力仰头,也无法看清祂的面容,只能看见一片模糊流动的水雾,以及天边闪烁如游蛇的雷霆。   当祂伸出手,雷霆和暴雨也停歇了,刺眼的闪电如同化作驯服的蝴蝶,静静缠绕在祂指尖,随后在祂合掌间,彻底熄灭。   天空中密布的阴云被巨人随手撕裂,虽然不再下雨,但依旧笼罩下一片压抑的阴翳——尤其在雷光消失后,天上地下陷入一阵沉沉的昏暗,像是眼前的景象被黑纱蒙住。   在寂静的晦暗里,人们的心跳声似乎被放大了,在耳畔一下一下擂鼓,莱娜还能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眼前自倒影中升起、浑身有水雾缠绕的模糊巨影……   就是她所信仰的神灵么?   莱娜定定地仰望着巨人,眼底逐渐染上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天然的热忱。   她能隐隐感到,她与祂之间的联系,联系另一头无疑是一位强大而温和的存在。   祂平稳地推开莱娜即将毁灭的命运,就像轻轻推开一只在湖面颠簸,快要触礁的小船,柔和的力道让小船能够继续向前游动,免于葬身可怕的漩涡。   这一刻,莱娜既有些恍然,又莫名地笃定:   就是祂。   正是这样的神灵,能让她甘愿奉献一生来信仰侍奉。   厚厚云层间,巨影微微垂下头,模糊不清的面孔似乎在注视大地,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莱娜不愿移动,而蒂蔓莎和巨蛇却是根本不敢动。   群蛇先是嘶嘶吐信,显出面临大敌的暴躁不安,接着渐渐安静下来,一条条蛇低低匍匐在地,无声地沿着街道和砖缝游走。   围攻她的群蛇退去,蒂蔓莎仰着僵硬酸痛的脖颈,暗自在心底想,莱娜该不会是有什么举行神秘仪式的奇怪天赋吧?   她怎么做到的,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召唤出远超规模的恐怖存在?   甚至还一次比一次更强大……   蒂蔓莎试着把立起来的鸡皮疙瘩抚平,她毫不怀疑,即便是让整个城镇灰飞烟灭,这位庞大的人影也仅仅需要一瞬。   在紊乱交错的呼吸间,笼罩天地的昏暗没有持续太久。   一道火光,骤然从巨人掌心亮起。   起初只是迸溅的火星,随后火舌迎风而长,熊熊燃烧起来,仿佛一轮新生的太阳——只是这“太阳”乖顺地依偎在巨人掌心,不像是主宰寰宇的星体,而更像是一盏照彻天地的明灯。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火光如有生命般跃动,最终构成一盏样式古朴的提灯,被巨人拎于左手,暂时成为了凌驾于城镇上空的最明亮的光源。   提灯的巨人俯下身,投下极具压迫感的影子。   在祂逼近的瞬间,莱娜感到更为纯粹的信仰和依赖;   而蒂蔓莎则被深深的恐惧攥住心脏,不敢呼吸的窒息感在头脑里颠倒,缭乱的晕厥感翻涌似涨潮——没有信仰为护盾,她比莱娜更直观地感受到力量层面、乃至生命层次的碾压,她近乎能听见自身理智的尖叫、求救声。   蒂蔓莎想控制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凝望那道庞然巍峨得恐怖的身影,但她的视线像是被胶水黏着,也像是微小的尘埃被黑洞吸引,牢牢地跟随着巨人的动作而移动。   她不由得张开嘴,小口小口吸着气,尽力压下攥住心灵的恐惧。   不过幸运的是,巨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她。   祂只是轻轻地略过了她,就像人类在走动时,常常会忽视道旁停滞的蚂蚁……而蒂蔓莎为此感到庆幸。   ——真是太好了,她弱小得无法引起祂的关注。   易逢初伸出右手,攥住街道上的巨蛇。   虽说是“巨蛇”,但在易逢初此刻的视角下,它也仅仅有手腕的二分之一粗细。   它张开嘴,露出森白的尖牙,想要一口咬下,却被易逢初紧紧卡住七寸,无法挣脱。   嗯……其实就算被它咬一口,那又怎样呢?   易逢初想,即便巨蛇的獠牙能破开他这具身躯的表皮,也至多会留下两个不明显的孔洞而已,在巨人的体型对比之下,巨蛇简直细小无害得像是宠物蛇。   随意地把提灯放在城镇最高的钟楼顶端,易逢初开始有闲心,打量映射曾经某一蛇生阶段的另一个“自己”。   蛇似乎完全摈弃了语言,只会焦躁地频繁吐出蛇信,搜集空气中的气味信息。   它的世界,单纯、古老、血腥——永远只有狩猎,厮杀或死亡,而不存在交流和协商的可能性。   “看看你这模样,”易逢初感受着巨蛇的分身小蛇沿着掌纹爬动的微痒触感,喃喃自语,“多么狼狈……多么可怜。”   彻底被剥离人的筋骨,忘记语言,忘记自己的名字,甚至遗失自我,最后又能剩下什么呢?   一具强大却空洞的躯壳吗?   他既是在形容蛇,也是在跨越时间审视自己。   他会一次又一次杀死这样兽性的自己。   而巨人的叹息随风飘进两位异能者耳中,则蕴含着难以描述的复杂情感。   祂像是在漠然地审判、责备,又像是在表达遗憾,或者痛惜。   没有人能从祂的口吻中捕捉到真正的恶意,但祂的手指不断稳定地施加力道,剥夺蛇挣扎和喘息的空间,不曾有片刻犹豫、退缩。   这种杀念,甚至像是一阵风——它轻缓温和地吹过,但所有人都知道,风必然会到来,只是或早或晚。   蒂蔓莎想,巨人平静得如同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仿佛“蛇死于祂之手”是早早注定的宿命。   ……只有祂,有权能杀死它。   此时此刻,在地面上所向披靡的银蛇,被巨人扼在手掌,竟像是一条毫无攻击性的宠物小蛇。   当然,蛇仍然遵循着求生的本能,疯狂试图反击。   它不断调动【命运】和【时间】的权柄,却被易逢初抬手间压下。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抚过蛇细密的鳞片,就让蛇的鳞片间溢出血液。   蛇的血也是银白色的,如同炼制的水银,纷纷扬扬向地面洒落,又被【新生熔炉】的光芒染成金红。   这场金红的雨滴落大地,砖石和泥土刹那间被腐蚀,滋滋作响着,升起腐蚀性的白烟。   蛇尾先是死死绞住巨人的手腕,但这无法对易逢初这具雨雾凝聚的化身产生任何影响;   后来,蛇渐渐失去力气,真正安静地垂下尾巴,不再动弹了。   莱娜看着这一幕,锁住记忆的匣子蓦地打开。   “原来我曾经回忆构想出来的……是神子,”被庞大的记忆冲击,莱娜有些语无伦次地低语,“不,不……是以神子为原型的怪物。”   虽然她更经常向命运之主本神祈祷,但她从未见过祂的真容或化身,故而不满足具象化的条件。   因此,莱娜通过回忆带到现实的,是曾站在雪山前冷淡望向她的神灵后裔。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莫大的愧疚感将莱娜吞没。   ……她都干了些什么啊。   她让她信奉的神灵,为祂的孩子步步走下神座……却是为了,亲手诛杀它。   莱娜仰头,只见神灵的手掌如同升至天空的山峦,环绕住奄奄一息的巨蛇,让人联想到神话壁画里怀抱着羔羊的慈爱圣者,但晕染天际的并非圣洁的、代表初生的光辉,而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金红血雨。   伪造的神子在它最原初的创造者、它的父亲的手掌上毁灭,一如神子的诞生。 第239章   金红的神血侵蚀大地, 易逢初拧断了巨蛇的脖颈,目睹它浑身上下的鎏金蛇瞳都缩成一条细缝。   哪怕在死后,这些蛇瞳依旧死死凝视着易逢初, 眼底笼罩着未消散的残暴血性。   易逢初曾杀死无数对手,才沿着攀登的台阶拾级而上,一路登临神座,他习惯于杀死敌人。   那么杀死自己,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其实……   好像也没什么不同,甚至感觉意外得好。   唯一的区别, 大概是手上沾染的鲜血,残留着与自己相同的温度;感受到逐渐微弱的心跳,是与自身胸膛同频的震动;脑海中某些挥之不去的残影随之灰飞烟灭, 摈弃掉多余的思绪, 让易逢初能更加专注地体会当下。   一切细节都鲜明地提醒易逢初:   有一个曾经的自己死去了,   但又有新生的自己,从残骸中走出来。   让易逢初能更轻盈地继续向前, 走入明天。   仿佛他将他隐藏的恐惧、负担与憎恶, 一同杀死了——以此警戒自己,永远不会成为那样野兽般的存在。   从旁人的视角看, 巨人在杀死巨蛇后, 似乎定定地、沉默地注视掌心许久, 接着又提起那盏提灯,将蛇的尸体投进黄昏色的火焰里。   灯中的火蓬勃跳动, 让人联想到一颗生机勃勃的心脏。   “【生命】领域的高阶道具……”蒂蔓莎喃喃自语。   她注意到,距离提灯较近的地面上都长出了一层绿油油的杂草, 而曾经承载过提灯的钟楼顶端,砖石深处更是抽条出新绿的藤蔓, 这代表提灯的力量等阶必然不低——至少S级,甚至可能更高……   这种层次的道具,完全能胜任神灵教会分部的镇教神器,但在巨人手里,却仅仅像是一盏普通的灯。   蒂蔓莎很眼馋地多看了两眼,不太理解巨人到底想做什么。   祂总不会是想复活蛇,然后再杀一次吧?   蛇的轮廓在【新生熔炉】里熔化,在刺眼的光线中,地上的人们眯起眼睛,竭尽全力也只能看见蛇在火焰深处投下的如山峦般庞大的阴影。   巨蛇轮廓的阴影渐渐坍缩,最后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若非蒂蔓莎时刻关注提灯内的景象,几乎会忽略渺小黑点的存在。   火焰纷纷环绕着黑点流转,接着骤然自中间分开,像是在为某种存在让路。   蒂蔓莎愣住了。   她隐约听见了……   婴儿的啼哭声。   啼哭只是寥寥几声,就恢复安静,似乎只是在宣告婴孩的诞生。   随后火焰渐渐黯淡下来,巨人将手掌平稳地置于提灯前,让渺小似黑点的婴儿从灯火深处落下,落进祂的掌心。   蒂蔓莎震惊地微微张开嘴,逐渐意识到,她见证了足以记载进神秘学史与神话典籍的时刻——   这位特殊的新生儿,沐浴着巨蛇的鲜血,从尸骸与火焰的环绕中走出,踏着其父神的手掌,来到人世。   婴孩飞快地长大。   虽然祂在巨人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但巨人仍然长久而耐心地凝望祂,似乎和世上所有普通的父母没有任何区别,一样殷切地期望孩子健康成长。   ……当然,这只是旁观者的想象。   对易逢初来说,他只是在利用新生熔炉,给自己再锻造一具大小适宜、方便在影界活动的躯体而已,免得维持巨人的体型,总要克制住自己不踩塌索姆贝拉的房屋。   新锻造的身体,和易逢初本人别无二致。   等躯体长成,他就把分身投进躯体里,然后赋予分身象征诅咒领域权柄的【诪祸之衣】,做好后续与厄运女神交易的准备。   做完这些,易逢初的视线不甚在意地扫过莱娜和蒂蔓莎,意外地注意到莱娜泛红的眼眶。   信徒这是怎么了?   易逢初不确定地回想,他的这位枢机主教,以前就这么感性吗?   难道因为他,莱娜已经爱屋及乌到看不得任何蛇类外形的生物死去?   易逢初想了想,向地面伸出手。   巨人的手掌简直像一大片乌云,沉甸甸地逼近大地,带来近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只要祂的手掌压下来,房屋将原地塌陷进地面之下,人体会和砖石瓦砾一起压扁碾碎、杂糅在一块儿。   但最终,祂的手掌只是虚虚停在上空,停在莱娜的头顶上方一米处,声音柔和:   【不必哭泣。】   【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易逢初坦诚地想,莱娜确实一直都是称职优秀的主教,值得鼓励和赞许。   祂看了看莱娜狼狈的模样,还顺手帮她回溯状态,恢复到身受重伤之前。   莱娜沉重的呼吸陡然一轻,灵魂如同浸泡进暖融融的温水里,一切伤痛都被洗去。   然而,获得安慰和恩赐的莱娜,心情更加复杂了。   吸了吸鼻子,她阖上通红的双眼,双手合十,额头虔诚地抵住指尖,声音沙哑:“……赞美主。”   巨影点点头,虽然没人能隔着水雾看清祂的面容,但还是能想象到祂温和的微笑、宽厚的目光。   一阵风吹过,巨影渐渐溃散成朦胧的水汽,重新沉进地面上城镇的倒影,消失不见。   “……真奇怪。”蒂蔓莎低声说。   她第一次见到,对信徒这么温和耐心的神灵。   在她童年的时候,听着母亲在睡前读的童话和神话故事,总会天真地想象神灵的模样,一定是圣洁、温柔、慈爱的——但踏入诸神游乐场后,蒂蔓莎就知道,真正的神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祂们应该是漠然的,不在意的,甚至冷酷的,残暴的……祂们的存在,即是“恐惧”本身。   而巨人的言行,却颠覆了蒂蔓莎的印象。   她一直对这位神灵的战绩有所耳闻,但不知道祂还有这么温情的一面……   准确来说,是温柔与残酷并存,祂既能像潮湿的风一样拂过信徒头顶,也能坚定地扼住蛇的脖颈,甚至那条蛇的具现化原型很可能是祂自己,或是祂的子嗣——具体是哪个,这就得问莱娜了。   蒂蔓莎仔细地想,觉得祂身上有种一旦决定目标,就踏平一切去完成的残酷感,这种像钢铁一样的特质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显得格外独特和吸引人。   ……哎,莱娜这家伙什么都令人讨厌,但选择信仰的品味好像还不错啊。   比那些信仰死神或灾厄主宰,因此献祭自己、泯灭灵魂的狂信徒好多了。   蒂蔓莎仰起头,看着巨人消失在扬起的水雾里。   而那盏提灯没有随之离开,它如同一轮坠落的太阳,噼里啪啦迸溅着火星,疾速向地面坠落。   越靠近地面,提灯就变得越小,最后化为普通灯火的大小——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   蒂蔓莎循着光源看过去,看见一个黑发黑眼,身披白袍的年轻男人。他长相俊秀,但面色冷淡,少了一点年轻人常有的活泼。   在蒂蔓莎看向他的时候,他也转动漆黑的眼眸回望,但视线只是淡淡扫过,就望向别处,似乎对蒂蔓莎并不感兴趣。   ——是那个自熔炉诞生,又在神灵掌心飞速长大的孩子。   提灯在他手中散发出柔和的光线,显得青年淡漠的神情也柔和下来,无瑕的白袍一半被灯火染成橘黄,袍角轻轻地随风飘动。   视线落在白袍上,蒂蔓莎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搓了搓手臂。   她认出来,这件看似无害柔软的衣袍,是远比能够塑造生命的提灯道具更恐怖的东西!   那是SS级?不,也不像……   盯着诪祸之衣几秒,蒂蔓莎恍惚间听见了无数窸窸窣窣的低语,像是许多人在她脑海里开口,层叠的低语中蕴含死亡的恶意,似乎能把一切内心深处最为阴暗的想法化为现实……   这种纯粹的、言语的恶意啃食着蒂蔓莎的大脑,让她陷入异常的恍惚。   就在这时,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在她脑海深处睁开,那些窸窸窣窣的低语瞬间如潮水般退去,猛地唤回蒂蔓莎的理智。   蒂蔓莎立刻移开视线,不敢再看衣袍,垂着眼睛对青年说:“感谢您的救助……”   仅仅是注视几秒,她居然就已经被高阶力量污染、蛊惑了。   这种级别的污染能力,让蒂蔓莎不禁往涉及真神领域的方向猜测。   衣袍本身,仿佛凝聚着某种规则,那不是任何物质能够织就的,而是对应某一法则概念的具象。   把它当作一件简单的衣服,这也太奢华了……   蒂蔓莎暗自咂舌:   给孩子一盏至少S级的灯,作为普通照明工具,再给孩子披上一件甚至可能涉及领域权柄的外衣……好像神灵想把目力所及之处的所有珍宝,堆积在孩子身上。   不要太溺爱了!   这时,蒂蔓莎用余光瞥见一个矮矮的影子飞速闪过来,停在青年面前。   “神子殿下!”莱娜仰头,神情有些激动,“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易逢初:啊?   他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嗯……谢谢?”   易逢初谨慎地回应,把这句话当成莱娜特殊的问候方式。   莱娜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您降临在影界,是否带有主的旨意?有没有我能为之效劳的?”   “继续向前,通过其余城镇,才能抵达祂神谕中的终点。”   易逢初望向远方,在他身为巨人的时候,已经将整个失落之国的构造尽收眼底——索姆贝拉像一个巨型的八音盒玩具,每个城镇都像是一道精巧的锁,只有成功通过所有城镇,最中心的皇都才会从阴影的笼罩下升起,展现在眼前。   把城镇设置成一个个游戏关卡,也不知道是不是厄运女神有意而为的恶趣味。   易逢初说:“一些命运的信徒,已经陆续从不同方向进入索姆贝拉……用不了多久,通往终点的道路就会真正铺就。”   他感应到,阔别已久的【时间】权柄就在皇都等待他。 第240章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易逢初只是神情冷淡,表面上没有太多攻击性,就像文明社会里随处可见的年轻学者, 但蒂蔓莎对他总有种莫名的惧怕。   这种恐惧,甚至不是源自他独特的诞生过程,而是他这具姣好的人类皮囊下散发出来的某些气息,如同战场上铁腥味的风……   蒂蔓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就是惧怕这位看起来脾气不错的年轻神子,甚至不亚于他的父亲!   等到易逢初独自提着灯走远,黄昏般温暖的灯光消失在远方, 蒂蔓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像卸下了浑身重担,再度露出没心没肺的笑脸。   “连神子都亲身降临了啊, ”蒂蔓莎感叹, “你们命运教会, 又在酝酿一个怎样震动神秘界的大事件?”   莱娜轻哼一声:“我主的旨意,当然很重要, 当然值得我们所有同胞全力以赴!”   不过与蒂蔓莎不同, 莱娜倒没有把易逢初的出现,看作是神灵重视影界行动的佐证。   想到上次在雪山副本的经历, 莱娜也看出了易逢初隐藏在沉稳外表下的玩心——说不定, 神子降临于此, 也仅仅是出于有趣。   一个不超过百岁的神性生物幼崽,具有旺盛的好奇心和游玩兴致, 这都很正常。   而幸运的是,他的父神, 似乎也会纵容他的一切选择。   哪怕在年幼的孩子兴致冲冲踏上一条崎岖而幼稚的道路时,神灵的双眼就已然穿透时间的迷雾, 窥见命运河流中的每一道涟漪,但祂从未出手阻止,而只是见证,见证他走过欢乐的、悲伤的、顺利的、坎坷的,走到他心灵向往的方向。   如果将命运比作宽阔无边的河流,而众生为舟——那么祂的独子,大概就是祂眼中那艘最独特、最活泼的小船。   祂静静地注视着涟漪的轨迹,目送小船在河面上欢快地穿行,忽近忽远,左看看、右看看,船尾荡开一连串灵动的涟漪。   莱娜想,神子走的每一条道路,或许未必都是正确的;但他即便走很多弯路、错路、没必要的曲折道路,也没关系。   体验过鲜花的芬芳,尝过泪水的苦涩,也没关系。   ——毕竟,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   莱娜猜测,主让子嗣在人类的世界长大,应该也想让他拥有人生的完整吧。   无论如何,主会始终注视他、庇护他、祝福他的。   “噫——”   蒂蔓莎语气惊恐地叫道:“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一脸慈祥?”   “小小的年纪就一大把年纪了,好像一个不满一米五的小老奶奶……”   “滚!”莱娜忍无可忍地准备掏剪刀。   趁还没被银剪刀瞄准,蒂蔓莎一脸笑嘻嘻的表情,飞速闪身到莱娜身旁。   就在莱娜怀疑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的时候,蒂蔓莎出乎意料地开口道:   “你出城去吧。”   说着,蒂蔓莎把自己皱巴巴的畅游票,随意地塞进了莱娜手里。   莱娜瞪大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不禁开始怀疑她被城镇里的不知名幽灵夺舍了。   “怎么这么看我?”蒂蔓莎撸起衣袖,给莱娜展示已然被时间驱逐的透明肢体,“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消失一大半了。”   “我想躲在影界某个角落,不被时间发现——而这里经过神降,在祂的威慑之下,至少在未来百年里都是影界最安全的地方之一,是很适合我躲藏的地方。”   莱娜安静一瞬。   虽然莱娜总是嚷嚷着要杀死蒂蔓莎,但当真正看见她终结的预兆时,莱娜又无法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甚至会不可控制地回想起两人在结仇前,那段并不算短暂的友谊。   她知道,蒂蔓莎也是一样的。   蒂蔓莎悠悠转过身,催促道:“快走吧,你们这些信徒要为神谕踏过所有城镇,替祂打开所有锁孔,就像神话里披荆斩棘的英雄一样……你还有一定要做的事,不是吗?”   “……谢谢。”   莱娜低下头,把两张票叠在一起,印章数量甚至远远超过七个。   她默了默,忍不住问:“一直待在这种鬼地方,你不觉得和遭受放逐没有什么区别吗?”   蒂蔓莎停下脚步,转过头,故作神秘地笑笑:“嗯,你也不必描述得这么悲观。在这之前,我的确是抱着近乎等死的心态,留在这里的;但现在……”   “直觉告诉我,转机将要来临了。”   蒂蔓莎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那双静默的、瞬间驱散所有窃窃私语的漆黑眼瞳。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一定会迎来放逐的结局。   如果【时间】的权柄,被易逢初和他背后的神灵掌控,那么本领域所有异能者千百年来面临的驱逐困境,或许就能够被改写……   她从不信教——   但此时此刻,蒂蔓莎无比虔诚地期望,那一刻的到来。   说完,蒂蔓莎没有管身后莱娜关于“你又不是命运领域的神神叨叨说什么直觉呢”的疑议,身影如同一只灵活矫健的黑猫,隐没进城镇废墟的阴影里。   ……   通过信仰的联系,易逢初能感应到索姆贝拉中,所有命运信徒的动向。   他一步步平稳地向前走,灯光随之摇曳,而在光与影的变幻之中,渲染开一幕幕发生在当下的画面。   易逢初看见莱娜手握畅游票,许下离开城镇的愿望。   由于城镇之间的道路是随机变化的,空间并不连续,莱娜踏入的下一座城镇是【第七城·永夜之城】,那里永远被黑夜笼罩,黑暗里徘徊着梦魇化作的各种怪物。   易逢初看见伊阿宋带领的苦修士团相互配合、训练有素,已经在短短几天内多通过了三座城镇。   此刻,苦修士们正在原地休整,孢子进化为同伴们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而伊阿宋恍若感应到高位存在隐秘的注视,倏然抬起翠绿的眼眸,紧张又期待地向四处张望,又在一无所获后,隐含失落地垂下眼。   易逢初还看见了一些较为陌生的面孔,都是曾向他祈祷过、获得回应的人们。   其中多数是命运领域的异能者,他们眉头紧锁,谨慎地一步抛一枚银币占卜祸福,小部分有其它领域的异能者——他们或许也感到过害怕,但一想到曾蒙受神灵的恩赐与庇护,便没有半步退缩,只是轻声地背诵圣典的章节。   ……这些都是他的信徒啊。   是他庇护的;   是拥护他的;   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   易逢初向前走着,手中明灭的火光舔舐过大地,扫过四周矗立的残垣断壁,将信徒们的经历编织成一幕幕壁画图腾,映在他深黑的眼睛里。   他的运气很好,一出童话之城,就抵达了距离皇都最近的【第一城·白昼之火】。   比起建筑大多保存完好的童话城,这里荒无人烟,几乎没有任何生命幸存的迹象,脚下就是漫漫黄沙,炽热的风扑面而来,到处都是烈火烧灼的痕迹。   易逢初估计了一下,当地的气温大概有上百摄氏度——   看道路和房屋粉碎的状态,在气温最高峰,说不定风里翻滚的都是火焰,人体能直接在这样的环境里燃烧、气化。   但凡抵达这里的不是易逢初,都可能在进入城镇的瞬间,活生生被热死。   “这是哪种神性生物来过的痕迹?”易逢初随口问手机。   【应该是晦暗太阳的眷族“炎火”,祂们以无形的高温气体的形态存在着,如果降临地面,那就会让所经之处尽数焚烧气化。】   手机顿了顿:【但奇怪的是……一般而言,祂们根本不可能降临在智慧文明栖居的星球,因为祂们以热量为食,无时无刻不在核聚变的恒星更适宜祂们生活。】   易逢初读懂手机的言外之意:   那就是炎火降临在这座人类城镇,更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引导的结果。   不,不只是第一城——其实所有城镇遭遇的灾害,都是如此。   易逢初的第一反应,就是影界的主人,也是把索姆贝拉沉进影界“收藏”的神祇,厄运女神。   但他想了想,自己毕竟还处于人家的地盘,要是就这样无依据地揣测合作对象,似乎不太礼貌,所以没有出声。   于旁人而言难以忍受的气温,对易逢初来说,仅仅像是风滚过体表,无法留下任何伤痕。   因此他走得很快,没多久就来到城镇尽头。   那里立着一扇焚烧得只剩下门框的高大城门,还有一位守着城门的骑士尸骸。   骑士足足有三米多的身高,当他蜷缩在门旁时,就像是一个凸起的小山丘。他披着布满焦痕、表面坑坑洼洼的白盔甲,而在盔甲下方,只残留着半具焦黑的尸骨,还有一半应该已经在高温中化为气体了,手旁则有一柄重剑斜斜地插进大地。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剑身如同被高温简单粗暴地重新锻造过,边缘与坚硬的泥土黏连在一起,已然融为一体。   易逢初走近后,骑士缓缓转过头,迟钝地伸出手指,在地面的沙土上一笔一划写下字迹:   【你是从其它城镇来的?】   【怎么样?】   【你们那还有人活下来吗?】   易逢初微微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此刻不管是吐露真相还是谎言,似乎都让人难以接受。   在他的沉默里,骑士已经得到了答案——没有啊。   没有人活下来。   骑士更加沉重地写下:   【我们不该打开那本书。】   【愿神宽恕我们的错误。】   易逢初盯着骑士的文字,若有所思地喃喃:“……书?”   骑士抬起空洞的骷髅眼眶,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奇怪他为什么对“书”抱有疑问。   【书。】   他重重用力,又把这个字写了一遍:【那是一本与恶魔交易的书,那时所有人都兴奋于它能满足一切愿望,但没人知道,每次写下一个愿望,书的背面就会自行浮现出文字,带来一个未知的灾难。】   【如果你能见到它,不要打开那本书。】   【如果当时我们也】……   还没写完,支撑骑士的最后一抹执念似乎就消散了。   盔甲和白骨一起轰然倒塌,散落在地上,被滚烫的黄沙掩埋。 第241章   盔甲和骨架散落在地上, 很快一阵炽热的风吹过,黄沙扬起,把骑士的遗留物与字迹一同掩盖, 看起来异常凄凉。   易逢初垂下眼眸,盯着白骨看了一会儿,面上逐渐浮现出古怪的神色。   半晌,他幽幽地开口道:“其实,你的神智根本没有消散吧。”   “……”   某种蓄意营造的悲壮氛围被打破,骑士焦黑的骨骼在沙尘底下扭动几下, 似乎感到尴尬而不安。   一根指骨猛地戳出来,抖落指尖残存的沙粒,在黄沙表面画了六个点, 接着写到:   【……您还是第一个看出来的过路人。】   “其实我有犹豫过, 要不要配合你的出演, ”易逢初嘴角勾起微笑,随意地席地坐下, 漫天飞扬的沙土仿佛有意识地绕开他, 白袍堆叠在地,仍然纤尘不染, “但我不太喜欢说话说到一半的家伙。”   都要归功于骑士这样谜语人、叙述不突出重点、说话又不说完的角色, 很多恐怖游戏才能让主角兜着圈子寻找真相, 多水几小时的时长。   易逢初微笑着摇头:“在这方面,我一向不是很有耐心——我更倾向于直接亲自看, 或者听。”   骑士的指骨弯动,刚刚写下【您是谁】的开头, 停顿一下,又把自己的话抹去了。   从眼前的年轻人身上, 骑士感受到了某种遥远而熟悉的神秘气氛,他也曾在各位神灵教会的大主教,以及常年居于高位的大贵族身上,体会过类似的氛围。   骑士本就是注重忠诚与服从的职业——而时刻,他下意识地服从易逢初。   【好吧,好吧。】   骑士的骨骼聚集起来,重新拼凑成半具残骸,他抖落浑身的沙子,套上盔甲,高大的身影单膝跪在席地而坐的青年面前,郑重地写下:【您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第一个问题,”易逢初略显好奇地询问,“如果过路的人被你成功骗过了,好心帮你把尸骨掩埋起来,你会怎么做?”   【……】   骑士显然没想到易逢初会问这个。   沉默片刻,他才艰难地给出答案:【曾经,确实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不过,附近的沙地质地并不坚硬,我会等他们离开后,再自己爬出来。】   这位也是老演员了。   但考虑到时过境迁,过去繁荣的城镇化为一片高温中的废墟,唯有骑士的残骸意外保留着意识,长长久久地驻守于此,倒是不难理解他在路人面前上演“交代遗言”戏码的小爱好。   满足了好奇心,易逢初愉快地点点头,望了望城门,预估距离皇都开启还有一段时间,便对骑士说:“讲讲过去的故事吧。”   “比如,这座城镇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再比如……它是经历过怎样的灾难,才沦为废墟的。”   当然,易逢初也能直接洞悉过往的命运,但他认为,亲历者口中吐露的故事,应该具有不同的重量。   骑士看着青年随和的模样,心底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偷偷冒尖,忍不住问道:【恕我冒昧,请问您是吟游诗人吗?】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那些弹着琴四处漂泊的吟游诗人,才会像寻觅失落的宝藏那样,这么热衷于收集早早遗落在历史里的过往。   “……”易逢初沉默几秒,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否认,“你可以这么认为。”   骑士点头,开始在地面专注地写写画画。   他一度犹豫,该从哪里开始描绘这座城镇,这位养育他祖祖辈辈的伟大“母亲”呢?   他有太多想表达的了,曾经那么繁荣的景象、那么绚烂的文化,不应该只剩下他知道。   而且骑士隐隐有所预感,面前的青年,或许是某种比他这具尸骨更永恒的存在。   如果能竭尽全力让青年记住这座城,仿佛就是让故乡永存——它会永远存在于青年漫长的记忆里,褪尽黄沙热风,恢复成一片草木长青的净土,伴随他永恒不朽。   这一刻,骑士无比懊悔自己的咽喉和声带早已腐烂,否则他或许能凭借充沛的情感、动人的演讲,贪心地多打动青年一些。   骑士绞尽脑汁,斟酌语句,但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决心下笔时,最简单纯粹的文字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了:   【我们的城市,曾经很美,很美。】   【在异常炎热的风到来之前,它曾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在骑士的描绘中,易逢初看见了一座可爱的城镇。   由于临近皇都,第一城富裕而开放,街上随处可见衣装各异的商人,树荫下徘徊着爱侣成双的身影,舞女们的耳坠都缀着澄黄的黄金,空气中流淌着烤面包的香气,来自远处山巅的河流比蜂蜜更清甜……   这里的歌舞、火焰和欢笑不分昼夜,许多吟游诗人从异国慕名而来,写下无数诗篇。   【直到某个深夜,流星划过天际,其中一颗陨星直直朝索姆贝拉坠落,最终落在王国边境。】   【那时候我还很小,但听街上的人说,陛下派去查看陨星的探查队,在那里收获了一本奇异的书——它能与人交谈,自称能够实现所有愿望。】   【这本书从最偏远的十二城开始,被运回皇都。】   【起初,人们对书还怀有疑虑,但自从有垂死的病人试着向它许下痊愈的愿望,并真的得到实现,一夜之间恢复健康的体魄,而代价仅仅是听书讲一个源自异界的故事……所有人就都疯了,陷入对书的狂热。】   “故事?”易逢初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   【对,】骑士一笔一划写下,【书给每个许愿对象讲的故事都不同,光怪陆离,有的像童话故事,有的像寓言或神话……这也是我们痛苦的开端。】   【据说十二城向书许愿,希望逝者都将生还归来,成为永生之城,代价是听书讲一篇神话传说,名为“俄耳甫斯”的男人前往死者的世界,试图带回死去的妻子,却因在回归人间的中途回头,不得不把妻子留在冥界。】   【男人抹着眼泪往人间走,可他曾经美丽的妻子,却只能停留在原地,眼眶里爬出蠕虫、娇艳的嘴唇被蛆啃食,金发湿漉漉而稀疏地贴着腐烂的头皮,最终化为狰狞的白骨。】   易逢初叹了口气:“故事里的隐喻,后来都在十二城里真实上演了。”   “除此之外,书还讲过哪些故事?”   【还有用笛声带走所有孩童的《花衣魔笛手》,鼠疫在大地肆意蔓延的《黑死病》,巫婆用糖果骗走孩子再吃掉的《糖果屋》,美丽女爵为永驻青春沐浴少女鲜血的《血腥玛丽》……】   “你记得很清楚。”易逢初评价。   沉默片刻,骑士慢吞吞地回应:【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可怕的灾难。】   哪怕他想遗忘,恐惧也总会卷土重来,在他如今空洞成骷髅的身躯里回荡。   “那你的城市,遭遇了什么呢?”   【一个又一个愿望被许下,书终于传递到我们的城镇。】   【领主代表城镇许愿的时候,很多人都前去围观,我母亲也抱着我挤在人群里。我们这才看到,这原来是一本人皮书,当人翻动它,就能感受到它薄若蝉翼、阴冷细腻的触感,人皮剪裁整齐的一角还会轻轻贴住手指,像是它在抚摸翻书人的指尖。】   【孩子们都有些害怕这本古怪的书,缩进母亲的怀里,但大人们眼里却都闪烁出一种奇异的火光。现在回想,我知道那种火叫做“欲望”。】   【与臣民们交流过后,领主对书说,我们如今已经拥有舒适的环境、富裕的生活,无需祈求更多金银财宝了,所以我们要永不消逝的白昼,要成为一座像太阳般熠熠生辉的城镇。】   【书回应了我们的愿望,让城镇的太阳永远不落下,哪怕午夜时分也亮如白昼,街道上永远是彻夜的狂欢和派对。】   【而它让我们听的故事,介绍了一个以“炎风”为名的种族,它们偶尔会在宇宙里迷失方向,像炽热天火一样降临在地面上……】   易逢初微微敛眸,新生熔炉的光线洒在他向来冷淡的脸上,此刻竟显得有些温柔悲悯。   他的声音有些低缓:“……这也是你们在数十年后,真正经历的。”   骑士停下写字的手,抱住坑坑洼洼的头盔,但骷髅是不会流泪的,所以他很快回过神,继续描述灾难的景象:   【或许是因为第一城的许愿时间最晚,这里的灾难也降临得最晚。】   【那时,城墙边挤满了从其它城镇逃来的流民和乞丐,氛围紧张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箭,绝望的箭矢随时可能离弦而出,洞穿人们的心脏。】   【炎风来的时候,我正在骑士团任职,负责疏散聚集在城门口的人群。】   【我眼睁睁看着许多母亲抱着孩子,千里迢迢从其他城镇赶来逃难,但就在他们站到土地上的那一刻,他们脸上欢欣的笑容还没有落下,整个人就被一阵风……一阵无比炽热的风吞噬了,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所有人都在消融,甚至不是融化成液体,而是成为气体,与滚烫的风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白色烟雾,它们从大地上升起,其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白色灰烬,那可能是人体骨骼中一些难以轻易被焚毁的部分,也可能是白骨熔铸而成的钻石粉末……】   骑士异常激动,完全忘记了易逢初的存在,像是再度回到了灾难降临的瞬间。   易逢初也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冥冥中传来一道门锁落下般的沉闷声响,骑士才如梦初醒,惊愕地抬头看向城门。   第一城毗邻皇都,在过去,想往来只需要通过不远处的那扇城门,就能踏上皇都平坦宽阔的街道。   但自从灾难降临,皇都似乎就被抹去了。   骑士曾无数次试图通过这道门,但无一例外,门后都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使人不得不原路返回,回到第一城。   此刻,伴随着像是某种锁孔被打开的声音,城门外的景象逐渐扭曲,像是有一道阴影的帷幕被揭开了——   皇都熟悉的街道,映入骑士的眼中。   “我该走了。”易逢初提灯起身,轻声说。   骑士无法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数疑问填满脑海,却无法得到解答。   他想,皇都是为陌生青年而重启的吗?   之前是什么东西隐匿了皇都,现在又是什么东西在迎接青年?   还有……   青年记住他讲述的故事——索姆贝拉的故事了吗?   “我会一直记住的。”   易逢初迈出几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骑士空洞的骷髅眼眶直直望向他,松动的下颌骨动了动,发出白骨咔咔摩擦的轻响。   ‘谢谢。’他无声地送别。   下一瞬,骑士的骸骨和盔甲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这次,他真的得到解脱,被死亡的静谧所拥抱了。   因为他驻守的故事,终于讲完了,从此有人替他记住。 第242章   索姆贝拉的皇都仍有往日繁华的影子, 街道两边的商铺还敞开着,里面硕大的瓜果维持着新鲜不腐的模样,仿佛人们随时可能回来。   但易逢初清楚地知道, 这里早已没有其他人了。   他提着灯,独自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   偶尔有一种漆黑的鸟类扇动翅膀,一排排停在树梢或窗棂上,一边梳理着羽毛,一边抬起猩红的眼睛,似乎在好奇地观察易逢初。   这些鸟体型比一般乌鸦更大, 鸟喙坚硬而修长,极具猛禽风范,羽毛乌黑无光, 像是吸收了周围的所有光线, 连带着环境也变得黯淡, 如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它们三足而五趾,锋利的爪子紧紧勾住树枝, 稳稳当当地立住, 还能空出一只爪子梳理羽毛。   易逢初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似笑非笑地转头, 目光轻轻扫过乌泱泱的鸦群。   刚一对视, 鸦群就立马扭过脑袋, 猩红的眼睛望向远方,装作风轻云淡、没有在偷看他的样子。   但它们羽翼边缘的绒毛, 如同受惊般地炸起来,暴露了其主人并不平静的心情。   咦……好像有点好玩。   于是, 在枯燥的路程中,易逢初几次故意转头, 惊得正在暗自观察的群鸦羽毛直立。   易逢初也不驱赶它们,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继续向前走。   只有手机知道,他的唇角有一瞬轻微地勾起,又很快被压下来,恢复平直。   【……】   它的冕下,好恶趣味啊。   “这些鸟是什么种族?”   易逢初简直出声,与藏在他脑海里的手机搭话,而在群鸦眼里,就是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在凭空自言自语……   声音轻轻回响在空旷的道路上,显得有些诡异。   【它们是厄运女神的眷族、阴影之母的孩子、影界秩序的维护者——影鸦。】   手机介绍道:【影鸦久居在影界,有时也会上浮,接近物质世界,在智慧生命的影子里飞行。由于它们会被霉运的气息吸引,常常是倒霉的人目睹它们的身影,久而久之,它们就成为传说中不幸的象征。】   【其实,影鸦也可能好心地帮人移除厄运……然而,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这类漆黑的怪鸟敬而远之。】   “所以,乌鸦的风评,就是被它们连累的……”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低语。   不远处,影鸦们嘶哑地叫了几声,似乎在相互沟通,接着齐齐振翅,如同升腾而起的乌云一样飞走了。   手机现在隐藏在易逢初的意识里,因此影鸦听不见手机的答复,只觉得这位命运派遣来的使者有些疯疯癫癫,实在是让鸦害怕。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   或许他是真的,在与它们感知不到的未知存在交谈……   但放在神秘世界,这种情况就更加可怕了。   影鸦们情愿相信,他只是幻想了一个不存在的伙伴,正在自言自语。   没过多久,易逢初就穿过街道,来到富丽堂皇的皇宫前。   金黄的宫殿尖顶耸立云端,仿佛一道永不消逝的、辉煌的余晖,折射出一条条金丝线般的反光。   易逢初一边拾阶而上,一边褪下苍白轻薄如蛾翅的外衣。   期间,诪祸之衣并不安分。   它不断紧贴上易逢初的肌肤,试图与他融为一体,但都遭到易逢初无声的拒绝。   诪祸之衣的袍角无风自动,有些茫然地飘动。   虽然没有独立的神智,但它似乎本能地不解——   在此之前,它只见证过蛾神或咒噩之父不惜一切地争夺【诅咒】权柄;   可现在,为什么会有存在拒绝唾手可得的力量,不愿意掌控它呢?   这远超出它的理解。   似乎是某种……无法用理性衡量解析的东西。   最终,诪祸之衣被易逢初强硬地撕下来。   剥离的刹那,衣袍随风烈烈作响,像是一声微弱的叹气声。   苍白无瑕的衣物轻轻滑落,易逢初一丝不苟地把它折叠整齐,抚平至没有丝毫褶痕,挂在臂弯间。   一手S级的【新生熔炉】,一手凝聚神权的【诪祸之衣】,现在的易逢初即便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也强得可怕。   影鸦纷纷在天空之上盘旋,远远地望着他,徘徊却不敢靠近。   易逢初踏进宫殿,听见一声沧桑的叹息。   “你来了,命运的使者……比我预想中的更快。”   循声望去,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动作迟缓地朝易逢初走来。   老妪穿着黑色长袍,布料表面呈现出丝绸的柔润光泽。   祂满头银丝,面部布满皱纹和沟壑,五官平平无奇,除了耳旁长出的几根黑羽毛,看起来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老人。   唯有那一双眼睛,显得异常年轻,黑白分明,没有丝毫浑浊。   截然相反的年龄特征,却奇异地融合在同一张面孔上,让老妪像是一具做工不精的塑像,越看越给人带来违反常识的恐惧感。   易逢初静静看着她,开口点出老人的身份:“厄运女神。”   老妪随意地点点头,面上浮现出笑意:“你就是传说中命运的独子?真是在影界里难得看见的,年轻、活泼、富有生命力的年轻存在。”   “一路上,你可把我的孩子们吓坏了,”厄运女神用近乎慈祥的口吻,嗔怪影鸦道,“它们常年待在这里与我作伴,难免对外来的陌生面孔感到好奇,希望它们的视线,没有冒犯到你。”   易逢初并不介意厄运用和蔼长辈的语气交流。   事实上,厄运的年纪也远远比易逢初古老——据手机所述,祂是与命运黑山羊同时期诞生的古神。   此刻,这位古老的神明絮絮叨叨,拉着易逢初漫无边际地闲聊片刻,忽地想到什么,喟叹道:   “真遗憾,你的父神没有亲自前来,否则我还想问问祂——我的同胞的味道,尝起来怎么样呢。”   “黑山羊死前也会体会到痛苦吗?祂哀嚎了吗?祂的鲜血是不是红色的?肉尝起来是否是温热腥甜的?……”   “这一切,我都想知道。毕竟,我和祂曾是亲密无间的同胞嘛。”   说到这些,老妪的语速陡然加快,眼底闪烁着幻想和兴奋的光彩,仿佛苍老慈祥的皮囊底下,住着一个跳脱疯狂的灵魂。   易逢初猛然意识到,为什么厄运会选择和自己合作了。   因为祂对祂那位没有理智的同胞血亲——命运黑山羊,抱有一种扭曲的关注与憎恨。   新生的命运杀死了黑山羊,所以厄运女神期望与祂达成合作,间接分得一杯滚烫的鲜血。   “……这些问题,你可以回去询问你的父亲,祂应当不介意分享给你的。”   厄运女神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低低地笑了:“如果有下次见面,但愿你能把答案转述给我……让我分享,黑山羊之死带来的快乐。”   易逢初点点头,不想在无关的话题上过多停留。   他直截了当地把诪祸之衣抛向厄运女神。   诪祸之衣悬浮到老妪面前,祂伸出苍老如枯木枝的手指,在触碰到衣物的瞬间,这件象征【诅咒】的衣袍就分解成无数丝线,喋喋不休的呓语交叠,蕴含着令人胆寒的恶意。   这些苍白的丝线沿着老人的手臂攀爬,爬进祂深黑的长袍,化作一道道扭曲蠕动的白色花纹,装饰着原本纯黑的衣物。   厄运女神抚摸着白色纹路,露出怀念的神色:“【诅咒】曾是给予我最大帮助的权柄,真是久别了。”   “在我与黑山羊生于同卵,无时无刻不被更强大的血亲吞噬、在痛楚中抢先诞生自我意识的时候……如果没有掌控【诅咒】,我就会成为祂的养料。”   厄运女神似乎是一位喜欢给后辈讲故事的古神,也可能是祂待在与世隔绝的影界太久了,养成话多而古怪的性格。   从祂的话语里,易逢初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手机曾说过,命运黑山羊是“不完整的命运之神”。   因为原始的命运权柄,曾经意外催生出两道意识,让两个神明的胚胎挤在同一个卵里,就像共享同一根系的两棵树苗,不得不抢夺养分、互相蚕食,试图重新合二为一,归于完整。   那样合并出来的胜者,才会是完整的天生的命运之神。   而在争斗中,厄运女神显然处于劣势,祂原本会成为那个被吞噬消化的养料。   “于是,我用所有力量诅咒我的同胞——”   “诅咒祂永远浑浑噩噩,徒有力量却没有理智,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沉睡。”   “诅咒祂永远无法完成破卵,永远停滞在初生期,伏在命运河流的尽头。”   “诅咒祂终有一天会被杀死,鲜血泼成大雨,而新神从血雨中升起。”   厄运微笑道:“我本以为,只有前两个诅咒成功了……直到某一天,最后一个也应验了。”   易逢初思索着,说道:“我以为,你会倾向于自己掌控命运,毕竟你有很漫长的时间来尝试。”   “我尝试过……但【命运】不同意,”厄运女神摇头叹气,“自从原初的【命运】被我和黑山羊撕扯成两半,它们已经分离太久了,分化成两个规则独立的领域。”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也渐渐领悟到——或许【命运】真正的主人,从来不是我或黑山羊,我们都被放弃了。”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不动声色地玩弄所有存在。”   “有时我甚至会想,究竟是我绝处逢生,成功诅咒了黑山羊,还是命运的浪潮推动我这么做的呢?我不知道,也不愿意想了……到我这个年纪,你应该就会明白,不是任何事情都需要知道真相。”   厄运垂下双眼,让易逢初联想到那些在寺庙里虔诚祈祷的老人:   “唯有你的父亲掌控命运,而我们其余存在……只需要敬畏它。”   易逢初淡淡地说:“也许正是这样,你们才无法掌控命运。”   毕竟,一个害怕命运的存在,又怎么可能驯服它呢?   厄运有些惊愕地抬眼,怔愣半晌,忽而微笑:“或许吧。”   老妪抬起手臂,祂背后的一层阴影帷幕缓缓掀开,露出一支悬浮在半空的箭矢。   箭矢没有色彩,只能透过它周身扭曲的光线,隐约勾勒出它的轮廓——笔直细长,尖端是修长的三角形,闪烁着锐利的尖芒。   它像是一根指针。   更神奇的是,箭矢的长度无时无刻不在生长,恍若在以一种恒定而缓慢的频率前进,直至刺穿目标。   在易逢初观察箭矢的时候,厄运沧桑的声音在耳畔徐徐响起:   “这就是你父亲遗落的权杖——【时间】。”   “光阴似箭……光阴似箭。”   “它是一支不断生长前进、注定洞穿每个生命胸膛的箭矢。” 第243章   易逢初凝视着这支透明的箭矢, 有些恍然。   他记起来了,他曾短暂地紧握住它——   用于逆转重置整个第三维度的时间和命运。   在那时,易逢初终于解决所有竞争对手, 踩着旧神的脊骨攀登到顶端,初步掌控命运领域。   但等他回到家乡,面临的却是潮汐之母及其眷属的巢穴:   空气里弥散着高浓度的水汽和鱼腥味,不再适宜普通生物生存;大部分普通人已经死去,肿胀的尸体里孕育着流动的鱼卵;仅存的文明火种也不得不迁移、分散到各个小世界,留下一颗面目全非, 满目疮痍的星球。   群蛇在血雨中降落,驱逐尽海洋的眷族,自身也受了创伤。   巨蛇的某颗眼球被潮汐之母剜去, 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血洞, 其中潺潺淌下的温热液体, 分不清是鲜血还是泪水。   这里……只剩下祂了。   易逢初来到A市的废墟,蛇尾在倒塌的熟悉建筑下翻找半天, 没找到自己的家, 最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祂成为了神灵,可祂的家乡去哪里了?   如果在当下的时间点, 家乡已经不存在的话——那祂就回到久远的过往寻找。   很快, 神秘界就流传出一个传说:   那位新生的命运冕下, 正在疯狂寻找【时间】领域的高位者或高阶道具。   当时存在的所有时间领域异能者,几乎都被易逢初找到过。   其中有人叹息:“怎样掌控时间?抱歉, 冕下,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凡我知道答案, 自身也不可能面临被时间驱逐的困境了。”   也有人已经快被拉扯进时间的夹缝,神志不清地喃喃道:“时间?它就在那里啊……”   “它的速度不快, 却无法躲开;它并不尖锐,却足够刺穿万物;它无处不在,却无法被触摸……”   易逢初寻求不到答案。   于是,祂还是回到了地球,把这里定作祂未来完成真正蜕变的“卵”。   无穷无尽的蛇身盘踞在星球表面,盘绕经过各个城市边际。鳞片下睁着许许多多鎏金的蛇瞳,无聊又茫然地望着天空。   那些异能者的描述各异,概念模糊抽象……   【时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它在哪里?   是因为祂属于命运领域,所以注定看不见吗?   骤然失去前行的目标,易逢初一年又一年地望着天空,思考着这些问题。   璀璨复杂的星空在祂眼底变幻,哪怕是百年、千年的时间,也只是无痕迹地流经这位孤寂而疯狂的神灵。   忽然某天,易逢初的视线捕捉到了一丝扭曲的光线,如同空气中荡开无形的涟漪。   祂顺着这道偶尔折射的光,在心底慢慢描摹、补全,最终勾勒出时间的象征物——   一支无形的箭矢。   速度不快,却无法躲开;并不尖锐,却刺穿万物;无处不在,却无法触摸……   易逢初骤然领悟到,【时间】就应当是这样一支始终存在,以恒定速度生长前进的箭矢。   自万物诞生的最初,它就存在着,直到每个事物发展到终末,它便彻底临近、洞穿消逝之物。   其实【时间】本身是无形的,或许它的象征无时无刻不在变幻,但当它被易逢初所观测、领悟,它的形态就在易逢初感知中固定下来。   ——此后,它便成为这样一支箭。   易逢初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来观察它,试图理解【时间】的法则。   渐渐地,祂能够清晰地勾勒出箭矢的轮廓,纤细笔直得如同时钟的指针;   祂看见了这些箭矢悬浮在所有事物面前,或近或远的位置,预兆着无声的倒计时;   祂看见了……   那支洞穿整个人类文明的箭矢,矗立在地平线尽头。   想倒拨时间,回转一切,就要逆着箭矢射来的轨迹,一直送它抵达原点。   于是这一天,易逢初伸出手,抓住了那支箭,尖端刺进祂的掌心,被神灵的银白血液浸透,似乎被一点点染上了金属的色彩。   箭矢在祂掌心颤动,仿佛同时被两股相反的力道推动。   历经长久的拉锯战后,贯穿文明的箭矢发出一声嗡鸣,逆着正常的轨迹飞行。   霎时间,第三维度内所有瞄准事物的箭矢都开始逆行——   它们飞速划过,恍若一颗颗无形的流星,一直逆转到易逢初诞生的开端。   所有维度的生物记忆都被改写,唯有神知道……但祂们不在乎,闭目不言。   ……   走过阴影筑成的帷幕,易逢初捧起【时间】之箭,神情有些恍惚。   厄运女神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搅。   在祂看来,这位所谓的神子,究竟是真的神灵子嗣,还是命运一手准备的新鲜备用躯体……这可不好说。   就像此刻心绪万千,陷入回忆的,未必是他自己,也可能是正在影响他的那位“慈父”。   但这重要吗?   对于许多神性生物而言,“你”与“我”的概念本来就模糊,有时候一整个族群共用一个集体意志,有时候繁衍方式就是复制出无数个自己,既是亲人,也是同一个体……没必要分那么清楚。   正如厄运女神所说的,到祂这个年纪,已经对太多事情司空见惯,不再抱有不合时宜的探究欲了。   老妪佝偻着腰背,缓缓退回阴影里,阴影如同澎湃的漆黑潮水,涌上祂的衣角。   等易逢初把箭矢稳稳地控制在手上,他发现厄运女神已经离开了,天空上也早已没有影鸦成群盘旋的影子。   易逢初走出宫殿,先是感知了一下信徒们的方位,把他们安全送出影界,赐予他们神眷和本领域道具作为回报,再回到本体所在的公寓。   一落地,分身就化为一条小蛇,与本体融为一体。   易逢初回到地球是因为,他预感到——他快要完成最终的升华了。   而这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他早早选定的破卵、蜕变之地。   他胸膛里层层叠叠的银白心脏,正在加速消融,一层又一层,呼应着【时间】箭矢震动的频率。   但易逢初知道,这支箭并不是完全无害的。   比起被他从低阶到高阶,一点点掌控的【命运】,【时间】与他更加生疏,如果没能成功破卵,这支箭就会洞穿他的心脏,将他也驱逐进时间的缝隙里。   毕竟时间法则有恒定和自我纠错的机制,本能地排斥所有“错误”。   但偏偏易逢初逆转时间,是那个最大的混乱因素。   ——要么时间驱逐他,要么他真正驯服时间。   就像两头角力的猛兽,没有除此之外的任何结果。   易逢初忽然轻笑一声,对箭矢说:“其实很多时候,不是只要最先出手,就胜算更大的。”   他冷静地看着【时间】箭矢不断震动,无形而无处不在的力量在拉扯他,试图把他困进重重迷宫般的混乱时空里。   正如无数时间领域高位者曾经历过的,易逢初的手掌逐渐变得透明,紧接着是手臂、双腿、躯干……仿佛一抹消散的泡影,很快就将不存在于物质世界。   但与前人不同的是,他没有抵抗,甚至主动走进【时间】的视域。   要掌控一个领域的规则,唯有彻底领悟、解析它。   因此,易逢初要亲眼去看有限或无穷的、有形或无形的、存在的或不存在的时间。   ……   公寓楼道里。   罗笙乐走上楼,在经过对门的时候,下意识放轻脚步,仿佛生怕惊扰某种存在。与此同时产生的,还有一种莫名想要赞颂什么的冲动。   然而,她很快停住脚步,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自言自语:“我刚刚在想什么?”   “我记得对门……一直没有住户,是空房间啊。”   ……   异管局门口。   孟司游怔愣片刻,摁灭手机屏,皱着眉揉按太阳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刚刚好像正要给谁发消息,但翻遍通讯录,也找不到是谁。   他转身走向异管局,耳旁所有嘈杂的声音一刹那归于寂静,如同整个世界被凛冬笼罩,厚厚的积雪遮盖住声音,筑起静谧无声的领域。   ‘竟然选择同时征服【时间】领域,并完成最脆弱的破卵期……’   循着气息留下的印记,缄默歌者将意识投进孟司游的脑海,借他的双眼,望向天外缭乱变动的星象。   ‘大胆的选择,也只有祂会这么做了。’   ‘祝祂加冕顺利。’   哪怕是真神的意识投影,也无法此刻的地球停留多久。   寂静转瞬即逝,街道上恢复往日的熙熙攘攘。   ……   国外某地。   易眉山喝了点酒,兴致勃勃地向旅途中认识的同伴吹嘘:“我儿子从小就懂事可爱,长得可好看了——”   说到一半,她打开手机相册,刚刚想炫耀一下,却蓦地顿住,面对一张空荡荡的风景照发呆。   再往前翻,还有更多意味不明的纯风景图,有国内住处的花园、家附近的街道、公园……唯独没有人影。   她刚刚说了什么?   她有一个儿子……吗?   “这是怎么了?”同伴看易眉山忽然流泪了,吓得连忙放下酒杯,出声安慰。   “我应该有个亲人,”或许是微醺状态下本就情绪化,易眉山怔怔地落泪,“但我现在,好像忘记他了……” 第244章   它的意识逐渐清醒, 面前是一片混沌而黏稠的虚无。   无法用漆黑等词汇来形容周围的环境,因为在此时,根本不存在色彩或光线的概念, 仅有浑浊流动的流体包裹住它,如同母亲孕育新生的羊水。   这里不存在任何事物——甚至连空间、时间的概念也诞生在遥远的未来,感知范围之内徒留无边无际的虚空。   它转了几圈,发现自己也是没有形体的,似乎只是一抹漂泊的游魂。   这样可不行。   它想,它应该给自己选定一个形态, 与周围的虚空区分开来。   这样想着,它渐渐生出了粗糙的躯体,长出椭圆的脑袋, 长长的身躯延伸到末端, 变得越来越纤细, 变成灵活的尾巴尖,表面覆盖上漂亮的鳞片。   ——对, 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小蛇满意地点点头, 对自己构造出的形态感到熟悉而自在。   但欣喜没能维持多久时间,它盘踞在虚空中, 很快就感到茫然, 也感到孤寂起来。   它有种与生俱来的精准预感, 距离虚无产生另一个意识陪伴它,还需要很久很久……或许是久到它的意识彻底泯灭, 和虚空融为一体的时间跨度。   小蛇把自己盘绕起来,昏昏欲睡地等待着。   但在某个时刻, 一道灵光忽地闪过脑海,小蛇想到:   它为什么要一味等待呢?   它能不能试着像创造自己的躯体一样, 试着让虚空里加速产生另一个意识?   而且,小蛇希望这个意识拥有【毁灭】的力量,足以让无边际的虚空毁灭,迎接新的变化。   在这个念头的影响下,小蛇无意识地拨动了世界最初的概率。   它没等待多久,虚空里就孕育出一点猩红的星光,如地缝下涌现的岩浆,如焚灭山林的烈火,蕴藏毁灭万物的力量。   起初,星光如同缥缈的萤火,忽明忽灭,小蛇便小心地用尾巴护住它,生怕星光倏然熄灭。   所幸,猩红星光成长得顺利,【毁灭】与【灾厄】的力量很快充斥整片虚空,搅动着时空最初的贫瘠的羊水,让混沌扭曲坍缩,直到坍缩到极致,引发毁灭性的浪波和爆炸。   轰响声中——   虚空变得不再均匀,按照质量不同,缓缓上下分层,最终沉淀为九层,产生了空间的概念。   九大维度,产生了。   那道猩红的星光,则被后世认为是创世三主神之一,灾厄主宰。祂象征着万物自诞生之初,就注定有毁灭的倾向。   但没人能下定论,最初诞生的神权,究竟属于哪个领域。   因为,有条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间点的小蛇,摆动着尾巴游远了。   它的每一次游动,都进入不同的时间点,像是困在一座无比庞大又毫无规律可循的迷宫深处,连它自己也说不准,下一次游动再睁开眼,将会看见怎样的景象。   无尽时空,繁多信息,一切都包裹住小蛇,试图让它迷失方向。   可小蛇并不慌乱,始终充满好奇,不紧不慢地游弋着。   偶尔还会停住,因为它很喜欢大爆炸后的世界。   沙砾凝聚成璀璨的星空,生命像毛绒绒的苔藓,贴着各个世界的表面繁衍。   小蛇看见第一簇火光从黑暗中亮起,无数文明以火为原点,度过恐怖的黑夜,创造文字,打造工具。   它也见过,无数形态各异的巨兽在原野疾驰,这些奇迹由亿万基因生成、延续、重组构成,伴随它一起在时间里前进。   有的生命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倒下在中途;   也有全新的生命从中途倒下的尸骨里诞生,继续向前奔驰……   好美丽,好精彩。   但是,哪里是真正属于它的落脚点呢?   ……   小蛇一直向前游,被一颗巨大的卵所吸引。   卵散发出一种熟悉亲切的、和它同源的气息,但卵内孕育的弯角黑山羊和黑乌鸦,却让它觉得陌生。   小蛇围着卵游动一圈,莫名觉得那头黑山羊十分让蛇憎恶。   它歪了歪脑袋,注意到旁边一直被同胞啃食的乌鸦。   乌鸦一点点衰弱下去,黑山羊的体型却越来越大,占据了卵内的大部分空间,吸收着同胞血亲的血肉、乃至灵魂成长。   再这样下去,破卵的注定是黑山羊。   山羊的蹄将踏过命运的河流,将众生笼罩在祂恐怖的阴影之下。   小蛇甩了甩尾巴,放大了乌鸦能在痛楚的刺激里,更快诞生自我意识和智慧的概率。   命运的波澜层层叠叠,乌鸦睁开了血红的眼睛,开始思索求生的方法。   祂攥紧【诅咒】的权柄,反射寒芒的利爪撕扯山羊的表皮,深深刺进同胞的肉里。   乌鸦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出世的第一句话,就是对黑山羊的诅咒:   【我诅咒我的同胞,永远浑浑噩噩,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沉睡……】   小蛇最后看了卵一眼,仿佛看见了双生子斗争的结局。   它再度转身,游走了。   小蛇隐隐想起来,自己也应当有这么一颗相似的卵——就筑在它最心爱的星球上。   它要去寻找它的卵。   ……   但这里的时间太过混乱,小蛇很难决定自身落向何时何处。   又一次,小蛇被卷进一个未知的时间点。   它本想离开,却忽然被一道温和的祈祷声吸引住:   “一切命运与轮回符号的集合。”   “银白群蛇之王,环绕世界的尘世巨蟒,永生不尽的衔尾之蛇,预言的主人,混乱的领主,命运错音的拨弦之神……”   “愿您赐予这孩子幸运,为她指引未来的方向,走入这幸福的一世,平和的一世,快乐的一世。”   小蛇莫名感到被定住了。   就好像,人们祈祷的对象……正是指向它。   小蛇不禁投去视线,只见这是一座高大圣洁的教堂,红衣主教轻柔地托举起新生的婴儿,虔诚地在巨蛇神像的见证之下,念诵出祷告词,为婴儿赐福。   阳光透过教堂穹顶的玫瑰花窗,染上斑斓的色彩,亲吻着婴儿白皙的肌肤。   婴儿伸出手,试图抓取那道斑斓的阳光,咿呀出声,乌黑澄澈的眼睛转动着,偶然间转向小蛇所在的方向。   两者对视了,哪怕只有小蛇知道这一点。   婴儿稚嫩的脸庞上,绽开天真无忧的笑容,像是在对小蛇微笑。   小蛇愣住了。   它、它的外形明明和婴儿截然不同,它没有灵巧的四肢,没有白皙的肌肤,只有坚硬的鳞片和修长的蛇躯……   可此时此刻,小蛇却猛然觉得,它和婴儿——和这些人类,应当是同类。   它也应当有黑色的眼睛,柔软光滑的皮肤,能微笑的嘴唇……   它也应当像这样出生,再慢慢在母亲的拥抱中长大。   犹豫片刻,小蛇小心翼翼伸出尾巴,触碰婴儿挥动的手掌,尾巴尖微微蜷起,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婴儿的小手指。   刹那间,教堂内的神像散发出淡淡的银辉,光点像是一场无实质的雨,洒落在人们身上。   “是主!”   主教最为激动,立刻跪在神像前,声音有些发颤:“赞美命运,亲自回应了这场赐福礼——这个孩子,必定会一生顺遂幸福的!”   年轻的母亲抱过婴儿,额头相抵,喜极而泣。   小蛇看着眼前祥和的景象,没有再停留,继续向前。   它想,它应该也有母亲吧。   它要去找她。   ……   得到婴儿的启发,小蛇逐渐有意识地构造出人类的形态。   它在浩渺的时间里游弋,尾巴渐渐分为两条腿,蛇身变形出属于人类的轮廓,再生长出对称的手臂,以及手臂末端的十根手指。   它还变幻出一身长袍,披在身上,迈步的姿态从生疏到熟练,在时间里奔跑起来。   小蛇适应了人类的身体,跑过某个时间点,骤然闯进一间萦绕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   一个披散黑卷发的女人,正坐在病床上发呆,手旁散落着几张体检报告。   对女人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小蛇不禁驻足,凑近去看报告,辨认出女人姓易,确诊恶性肿瘤,治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见她久久地沉默,似乎被疾病追赶得精疲力尽,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就在这时,女人恍惚间感到一阵清风拂过额头,如同一只微凉的、温柔的手伸过来,在轻轻安抚着她。   年轻时的易眉山猛然抬头,什么都没有看见,视野里只有一如既往单调的病房白墙,心底却隐约响起一道声音:   【去雪山吧。】   【……妈妈。】   最后两个字太轻,易眉山没有听清。   但她牢牢记住了第一句话,这让她做出一个荒唐又浪漫的决定。   对,她想再去一次雪山——在世界上最纯净、最凛冽的地方,等待死亡的到来。   当然,或许在那里,还有未知的惊喜在等待她呢……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易眉山攥紧病历,毫无缘由地生出几分期待,面上的郁气一扫而空,露出浅浅的笑容。   小蛇凝视母亲片刻,也有些生疏地弯了弯唇角。   它……不,是“他”。   他记起了他的名字。   他叫易逢初。   这个名字,似乎就象征着某种轮回——他与母亲,他与人间,既是初见,也是重逢。   易逢初没有贪恋这个时间点,再一次启程。   这一次,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在时间里乱窜。层层叠叠的祈祷和呼唤声穿透无穷时空,在他的耳畔响起,让他陡然找到更加清晰的方向。   有人在副本里捧起手机,敬畏地称他为“叙事者先生”,与未知存在短暂地交谈;   有人翻阅古老的典籍,阅读到有关他的传闻,喃喃着念出“银白群蛇之王”的尊名;   有无数人在教堂里、餐桌上、烛火前,虔诚地背诵长长的圣典和祷告词;   也有他认识的亲人和朋友,罗笙乐骤然抬头望向对门,想起对面住着易学弟啊,但几天没看见人影了,不确定他是否出门去了;孟司游忽地拿起手机,疑惑他刚刚怎么忘记了,要给易逢初发个消息;还有身在国外的母亲,忽然摇醒在地上睡得东倒西歪的旅友们,又哭又笑地念叨,浑然忽视旁人看疯子似的目光。   “我想起来了!我的儿子叫易逢初……我要带他回来,就像过去那样!”   这些声音凝聚成一道银白的流星,拖拽长长的尾迹,指引易逢初穿过混乱无序的时间。   易逢初越跑越快,眼前逐渐浮现出一道白光。   随着他的追逐和靠近,这道光芒不断扩大,直至充盈整个视野。   在刺眼的光芒里,易逢初遵循直觉,凭空往光芒深处一抓——抓住了一支箭矢。   他逃脱了时间的迷宫,也亲手抓住了【时间】。   箭矢在易逢初掌心剧烈震颤,它不断调动时空的力量,想要逃离,但混乱的时空也早已无法再让易逢初迷失。   一次、一百次、一千次……   无论时间尝试多少次驱逐,无论将易逢初投放到何时何地,他永远都能凭借超凡的运气、耐心和坚毅,在重重时空中自行找到出路。   在此之前,时间能困住所有存在;   但在此刻,它不得不承认——它困不住易逢初。   而易逢初,却能紧紧束缚住它。   箭矢试图挣脱,却被神灵紧紧握住,无穷的符号如同虚幻的银锁链,一圈圈环绕住箭身,让它逃向任意的方向、任意的时间点,永远都会回归原处。   最终,箭矢发出一声金属摩擦般的嗡鸣,像是无奈的叹息,也像是被征服时的宣誓。   【时间】真正向命运的主宰俯首称臣,凝聚箭矢的力量流动着,化为神灵掌中的权杖。   戴着命运的冠冕,握着时间的权杖,易逢初终于抵达了真实的“现在”。   破卵之日,加冕之时,已至。 第245章   关于神灵真正诞生之际, 都需经历的“破卵”究竟是什么,神秘界众说纷纭。   其中最为形象的形容是:“灵魂登上所有阶梯,迈过终点的那扇门, 经受法则的叩问,而后升华成神。”   这是神灵最脆弱的时期;   也是祂们真正与领域合二为一的那一刻。   此时此刻,易逢初被【命运】领域编织的巨大白卵包裹。   他一边往卵的中心行走,一边在熔化,仿佛银白的蜡炬被火点燃,一路滴落余温滚烫的蜡痕。   这灵魂的升华与重塑, 难免涌来不可忽视的阵痛,但易逢初只是面不改色地前行。   在他身侧,有无数事物的命运在伴随他燃烧——男女老少、云水泥沙、飞禽走兽……   所有悲欢离合, 阴晴圆缺, 都在易逢初眼前上演, 就像舞台上一幕幕极为生动的剧场。   而易逢初的意志,融入进每一段或漫长, 或短暂的命运里, 与万物众生永远相伴。   从此往后,每一只飞鸟的升起与落下, 展翼间的疾风是祂的叹息;   每一片云悠然舒展, 随风而行, 投下的变幻光影是祂俯瞰世间的目光;   每一滴雨水落下,随着大雨滂沱一同降落到地面的, 是祂无声的祝福与庇护;   祂的喜乐流动在每一个生灵的笑容里,祂的哀怒蕴藏于每一滴溢出眼眶的泪水中, 祂是锚定过往、现在与未来的灯塔,也是涵盖万物的命运的河流……   易逢初的身躯在熔化, 熔化为不成形的灰烬——但祂的灵魂在上升。   与万物一起燃烧、熔化着,易逢初还看见了历史上同领域的高位者们。   红发绿眼的女巫抬起脸,半张脸都被黑山羊污染,爬满污浊如泥泞的深黑痕迹。   她对易逢初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嘴唇颤动,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留下一声叹息。女巫活跃的时代最古老,同样最早离开,熔化成新神诞生的基石之一。   接着和易逢初并肩走过一段路的,是白发金眸的大祭司,他的胸膛处还留着一道贯穿伤,那是易逢初杀死他时的致命伤。   “最终,是你啊……”   乌苏尔脸上浮现出有些不甘、不屑的表情,沉默片刻,又逐渐释然:“果然是你。”   “在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从你身上隐约预见了自己的死亡。”说着,他面露得意,似乎在得意于自己的预言之精准——预言家的预言,从不出错。   乌苏尔的白发和孔雀翎在流动,整个人渐渐凝固成苍白的蜡塑,留下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说不出是真诚还是虚伪的祝福:   “登神快乐。”   易逢初与乌苏尔告别,转而望向前方,难得有几分忐忑。   他知道,按照时间顺序,接下来即将出现的,应该是……   “老师,”金发年轻人弯了弯温和的血红眼眸,一如既往地轻声呼唤,“很高兴还能见到您……虽然,这只是我残存的幻影。”   “布莱斯——”易逢初看着祂的门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布莱斯摇摇头,由衷地为易逢初感到喜悦:“老师,不用感到难过,我永远愿意为您燃烧……成为命运的一部分,成为您伟大灵魂的一部分,对我来说是很不错的结局。”   “直到现在,我仍然庆幸,十岁那年走过很长的路途,幸运地来到您面前……”   “现在,就让我陪您走完最后这段路吧。”   布莱斯步履轻快地走在易逢初身侧,让易逢初想起学生还小的时候,祂生疏地牵着这孩子的手,小布莱斯也是这样轻快地走着,如同一只快乐地蹦蹦跳跳的小鸟。   “布莱斯……”   易逢初认真地看着祂的门徒,眼前掠过布莱斯从小到大的所有模样,不由得露出笑容:“我也很高兴,能成为你的老师。”   布莱斯愣了一下,对老师回以如花瓣般柔软的微笑,轻轻点头,身影渐渐消失在纯白的空间里。   在一段又一段短暂的陪伴之下,易逢初终于抵达了卵的中心。   祂孤身一人,却也不孤独。   祂想,或许在未来,祂和他们会以未知的形式,产生新的初见和重逢。   至此,万物熔化,命理收束,与易逢初归一。   银白的熔蜡流淌、重塑、凝固,构成群蛇之王横贯无穷时空的身躯。   以祂为原点,裂纹织成繁密的蛛网,飞速向四周扩散蔓延,遍布白卵内壁,发出一阵绵延不绝的,恍若冰层敲碎的脆响。   没过多久,一道道外界的光线便穿透缝隙,隐隐照进来,人间的欢笑和祈祷声闯进卵内。   易逢初循声抬起头,心念一动,磅礴无边的命运河流便朝祂奔涌而来。   遭到命运之河的冲击,白卵很快四分五裂,纯白的一切尽数坍塌,熔铸成易逢初冠冕之上的点缀。   ——命运与时间的主宰,真正地加冕了。   在这一刻,所有【命运】、【时间】领域的异能者们,都陷入一阵怪异的集体恍惚。   他们的灵魂像是被某种强大而无形的伟力攥紧、提起,被牵引向无穷高处。   眼前浮现出一座通天的白色高塔,银白的台阶无限螺旋上升,一圈又一圈,正无穷的符号如同雪花般覆盖在台阶上,让人眼花缭乱。   异能者们敬畏着,颤栗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顺着恢宏的高塔向上仰望,窥见塔的顶端——   是一双蕴含无尽威赫与宽厚的鎏金蛇瞳。   蛇瞳的瞳孔竖而细,像是一支锋利箭矢的形状。   祂在注视着众生……注视着他们。   仅仅这一眼,自上而下的等阶压迫感,以及难以言喻的震撼就深深地烙进每位异能者的心底,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祂朝拜。   “赞美您,众生的命运,时间的主人……”   刹那间,异能者们的意识便回到现实。   他们下意识看向附近的钟表,发现连秒针都停滞在他们灵魂出窍的那一瞬,仿佛万千世界的时间一齐静止了几秒钟,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运转起来。   而就在这停滞的几秒时间里,那条游离在现世之外的时间夹缝,骤然开启了。   那些游荡在时间夹缝中的囚徒们,齐齐转向缝隙的出口,眼底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狂喜。他们如同一只又一只虚幻的鸟,争先恐后地涌出这座困死他们千千万万年的囚笼。   ——“被时间驱逐的进程,在倒退!”   蒂蔓莎抑制不住激动,她撸起衣袖,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的手臂重新浮现,近乎泪盈眼眶。   “【时间】领域一直以来的驱逐死局,终于结束了……”   蒂蔓莎,以及许许多多终于脱离时间夹缝的被驱逐者们,都久违地回到阳光下,连拂过面颊的微风也显得弥足珍贵。   他们头一次感受到,自己在被世界,被神灵,被命运慈爱以待。   或是怀着感激,或是怀着敬畏,无论是发自何种情绪——   在此时此际,亿万万生灵齐颂祂的尊名。   ……   易逢初成完神回家,随意得就像是出门散了个步回来,发现手机上多了好几条消息。   手机叹息:【你再不回来,你妈就要连夜杀回A市找你了。】   “啊?”   易逢初打开通讯录,一串鲜红的未接来电映入眼帘。   “……她已经在飞机上了,”易逢初笃定地说,“还有一个小时三十五分钟到机场。”   几条小蛇从他身上探出来,灵活地在公寓里游走,再回来的时候,一条头顶外套,一条口衔皮夹,一条尾巴勾来门钥匙。   【去哪里?】手机随口问道。   手机的意志,本质上是过去的易逢初为自己捏造的神秘学指南书,用于引导失忆的他顺利成长,完成最终的破卵。   如今,易逢初已经不再需要手机的引导,但他还是把它留了下来,当作一个可以和他随时交流的人工智能——具有全自动语音播报系统,还能时不时触发“嘴贱嘲讽”功能,能很好地维持易逢初的情绪波动。   易逢初飞速披上外套,回答道:“准备去接暴走的我妈回来。”   这一次,轮到他带妈妈回家。   下了楼,正好有一辆出租车经过,易逢初坐进车里,慢慢翻看未读消息。   【孟司游】   【之前A大的事情,你可是帮大忙了!这两天局里准备聚餐,趁机掏领导的钱包吃顿好的,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对了,你有一阵子没去A市分局,档案室的东西又活跃起来了,值班人员都表示十分想念你,一天天对着门口望眼欲穿……】   【很多人现在觉得,异管局可以没有局长,不能没有易先生(捂嘴笑.JPG)】   【罗笙乐】   【小易学弟,最近意外找到了一本古书,看起来挺有意思的,你看看感不感兴趣?】   【我完全看不懂,但我觉得你一定能读懂这本书。】   【附照片:一本外皮破旧的黑皮书,上面刻着镀金的字迹《预言与星象:带你读懂命运的隐语》】   易逢初:“……”他有什么隐语吗?   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除了这些同学朋友,还有群聊频道跳出的消息。   十日谈频道里,向来潜水的灾异使徒难得冒泡,表现出状况之外的震惊:   【什么?命运之主正式破卵了?】   【什么??祂之前就那么恐怖,居然还不算完整状态吗!仔细想想才记起来,祂还是一位新神……】   【什么???时间领域也被掌控了?!】   显然,灾异刚刚从十日谈抛给祂的繁重任务里缓过神,就被一堆重磅消息砸中,已然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了。   易逢初忍不住用厄命女巫的号回复:【任务做完了没有?】   灾异迅速不发言了。   但心灵之影没有放过灾异,疑惑地问:【嗯?灾异小姐为什么不回复厄琉斯大人呢?明明还在我旁边看群聊啊。】   【灾异:……】   易逢初看着灾异无语的样子,满意地退出小频道。   隔壁的教会总频道里,信徒们已经炸开了锅。   很多异能者表示,自己亲眼目睹了命运的白塔与主的眼睛,不断形容、赞美着朝拜的过程。   【没朝拜过的人永别了,我们已经不是一个层次的信徒了(拜拜)】   【呵呵呵这有什么好炫耀的,两个领域都集体朝圣了好吗。】   【呜呜可是我真的羡慕……为什么我不是命运或时间领域的?!】   【+10086,谁偷了我的朝圣机会,请速速归还至第六世界教区。】   【啊啊啊啊好激动,赞美我主,完全掌控两大权柄!】   【赞美命运!】   【上面还在赞美命运呢,应该改口了吧?】   【赞美伟大的时间和命运之主!】   【赞美伟大的时间和命运之主!】   【厄尔诺斯:赞美伟大的时间和命运之主!】   【厄尔诺斯:据朝拜过主的信徒所说,主的双眼瞳孔,变成了箭矢的形状,接下来我会亲自前往各个教堂,重新塑造神像细节的。】   【愿主的辉光永世不熄。】   逐一回复过熟人们的消息后,易逢初摁灭屏幕,背靠座椅,望向窗外。   白鸽掠过晴空,洁白的羽翼被阳光镀上金边,降落在广场上,啄食着游人们撒下的面包屑和饲料。   今天,很好。   易逢初想。   而明天,也会是如此晴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