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可违》作者:迟归鹤   标签:权谋 重生 竹马竹马 HE 正剧 主攻 视角   简介:   【偏执毒舌奸臣攻 X 内敛寡言将军受】   “罪臣萧恪无颜求圣上宽宥,唯有一愿。”   一朝天子一朝臣,曾经风光无限的燕王成了阶下囚。   萧恪并不怕死,那本就是他应得的下场,但死前仍有未了的心愿,便是再见贺绥一面,自临安一别,他们已有三年未见了。   “萧恪,他被冤受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他被人作践的时候你又在何处?”   萧恪哑口无言,这些都是他造的孽,可却都报应到了贺绥身上。   迟来的深情,一文不值。   重生一世,他要逆天改命,谁说天意不可违?   食用指南:   1.攻上辈子很渣很渣,重生后只有受一个。   2.奸臣武将CP,竹马竹马   3.架空历史背景,后期会有嫁娶设定(世俗并不支持,攻受成亲是特例)   4.人设图已出,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移步wb 第一章   盛康十三年,齐肃帝崩逝,太子萧定昊继位,改年号为元启。   及至元启三年,大齐百姓才得以从先帝的暴政中走出,去过那安逸太平的日子。社稷明,朝纲稳,谁不赞一句当今天子勤政爱民,乃当世贤明之主。   齐肃帝执政时,重用酷吏严刑,新帝登基之后便将那些酷刑悉数废了去,是而森森诏狱没了肃杀之气,如今也只余下颓废的气息。   一张破烂的床板,一方小桌,上摆着盛水的陶罐陶碗,这便是萧恪所在这间囚室内的所有了。从身份尊贵的贵胄亲王沦落到阶下囚,他不曾怨怼,只因这一切苦果都是他当年亲手种下的,如今也不过是偿还罢了。   新帝继位之后,整肃朝纲,当年受齐肃帝重用的佞臣奸宦全都获罪被诛,却偏偏漏掉了他。虽罢黜了所有职务权柄,软禁在王府,却并没有短了他的衣食,连王爵封号都没有削去。只是萧恪清楚,他能幸免并非是因为新帝念及所谓的手足之情,而是因为有人拼死保下了他。   这三年已是他苟且偷来的余生,如今被下狱问罪他毫不意外,只是算算日子,他快有三年没见到贺绥了,不知死前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面那个被他伤透了心的人……大抵是认命了,萧恪并不像诏狱中其他罪人一般,大声祈求试图让自己的悔罪之语上达天听,只求不要牵累家人。他已孑然一身,没什么可牵连的,心中也只余下那一个念想。   诏狱内阴风阵阵,萧恪身上却只着一件粗麻囚衣,当真半点寒气都抵不住。可他却能靠着砖墙端坐一整日不动弹,有时连一日仅一顿的饭食都不吃一口。初时狱卒以为他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才不肯吃狱中的粗劣饭食,便没有理会,过了几日才发现人是存了死志,就那么干耗着,人都枯瘦了不少。此事还惊动了诏狱的刑官,两三个狱卒按着硬灌进去,勉强吊着命。那须发无人打理,没几日便蓬头垢面,再瞧不出昔年燕王俊逸出尘的风光模样。   萧恪目光涣散,头抵着墙一动不动,甚至外面来了人都没有动弹,直至耳边一声高喝才唤了半丝魂魄,他扭过身看清了来人。   “吾皇驾临!罪人萧恪,还不速来见驾!”   左右官员又喝斥一遍,萧恪才彻底回过神,挣扎着从草堆上爬起,伏身跪倒。   “罪臣萧恪,参见吾皇万岁。”   绣着五爪金龙的衣摆垂落在地上,映入萧恪眼帘。新帝一袭金红常服端坐着,他抬手挥退那些诏狱刑官和狱卒,囚室内只剩下他们堂兄弟二人。   “平身吧。”皇帝喊他平身,却见萧恪只跪着头也不抬,“允宁没什么想与朕说的?”   他还是唤了萧恪的表字,好似还是幼时那对亲厚的堂兄弟。祸乱朝纲往轻了说也是祸及满门的大罪,若换了旁人得见天颜自是要为自己申辩几句,求得皇旨恩典,只是萧恪一心求死,哪有那个心思。   “萧恪之罪罄竹难书,无颜求陛下宽宥。”   “宁王叔高风峻节,一生行事无愧于君、无愧于心。只可惜遭先帝猜忌迫害,英年早逝。允宁依附先帝为虎作伥,午夜梦回,可曾念过九泉之下的宁王叔……”所言句句诛心,萧恪又何尝不知。   先帝猜忌忠良,戕害同胞兄弟,他自小便活在先帝暴虐多疑的阴影之下,初时依附讨好是为保住母妃兄长和贺绥舅甥,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便和所有爱重之人离心,变成了和先帝一样的人。生父宁王因才德兼备而遭亲兄长嫉妒算计,圈禁毒杀。他不想走父亲的老路,却兜兜转转落得和父王一样的结局。只是父王英名流芳百世,而他却是身负恶名,人人得而诛之。   “陛下容臣苟活三年已是天恩,但臣自知罪不容恕,只求陛下赐臣一死。”   新帝闻言未置可否,他轻轻转动右手拇指上雕梅的血玉扳指,静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可知,朕为何容你三年?”   为了什么他们兄弟心照不宣,萧恪叩首再拜道:“陛下爱重贺将军,是罪臣不配。三年前,罪臣已将和离书给贺将军,请陛下安心,臣之罪孽绝不会牵累……”   “那封和离书…靖之出征前烧了,当着朕的面。”皇帝打断了他的话,萧恪惊闻猛地直起身,直勾勾盯着对方的眼睛,意图辨出方才所言真假,皇帝却无意答他,甚至说话时都没有看一眼萧恪,只低头抚弄着雕着梅花图案的那枚扳指,边说道,“朕一直在想,你萧允宁何德何能得他真心相待?!”   “……”萧恪无言以对。   皇帝也没想真的从萧恪口中听到些什么,站起背过身去,却并没有立刻提步离开。   “半月前,我大齐将士在贺绥将军率领下连破燕国四城,斩敌七万。朕已决意加封贺绥为定国公,以亲王之礼相待。至于罪人萧恪……祸乱朝纲,不感皇恩,死罪不可赦。“新帝在逼仄的囚室内站了一会儿,先是告知了齐军大胜的消息,才冷漠地宣告对萧恪的处置,“你既一心求死,那朕成全你。念及昔日兄弟情分,大军班师回朝前,朕会让你死得体面些。”   言下之意就是不会给萧恪见贺绥的机会。   说罢便要离开,方才还跪着的萧恪突然动了起来,因为先前跪得久了,一时站不起来,他便手脚并用爬过去,拼命抓住绣着金龙的衣摆乞求道:“陛下!求您……罪臣不求苟活,只希望再见……”   皇帝用力一抽,萧恪没了支撑跌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狱卒过来用落锁,冷不丁萧恪突然撞过来,险些松了手被他闯出来。   “放肆!快来人护驾!”伺候的随从被萧恪癫狂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唤了人来把这疯子拖走。   “陛下!陛下!……萧定昊!你回来!你让我见见他!”   伸出的手被狱卒踩住,萧恪顾不得指尖传来的剧痛,他已看不到皇帝的身影了,却仍是坚持朝囚牢外大喊,到后面竟直接高呼对方的名讳,狱卒被骇得不轻,几人冲进去将萧恪拖到里面拳脚相加,直到他不能再喊出皇帝的名字来,左右这人是将死之人,又是谋逆的奸佞叛臣,再没得翻身之地,手上有也就没些轻重。   萧恪当晚就病了,他脸色惨白,双唇干裂出血,脸颊因为高热烧得通红,趴在破草席上一动不动,而诏狱之中无人会在意一个死囚,更不会喊人为他医治。   连着几日都昏昏沉沉的,直到被人用力踹在背上,滚了两下仰面瘫在地上,耳边嗡嗡得什么都听不清。他努力睁开眼看向来人,朦胧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萧恪瞬间惊醒扑过去抓住了那人的衣摆,被随从踹了几脚在肩上。即便如此,他仍不撒手。   “阿绥…哈啊阿绥,你来了……”萧恪已烧得有些迷糊了,好几日水米未进,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只抓着对方的衣裳。   “萧恪,你抬头看清楚我是谁?”见萧恪仿佛没听到一般,来人端坐着朝随行的侍从吩咐,“去打桶水来,帮燕王清醒清醒。”   随从奉命去打水来,余下两人直接伸手抓着萧恪肩臂将他扯开,待提了水桶回来,三人合力将萧恪压跪在地,一人按着他头颅压入水中,另两人制住手脚防止他挣扎,不多时提起让他稍稍喘息再压入水中,如此反复折腾了不知多少次才停下。   萧恪满头满脸都是水,不停呛咳喘息,如果不是两个侍从将他提起压跪在地上,他根本跪不住。待稍稍缓过来他才抬头看向来人,方才病糊涂了只瞧了个模糊影子,现下才算是看清楚了。   但紧接着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先前按他头入水的那名侍从站在一边怒斥道:“大胆罪臣竟敢直视贤妃娘娘!”   “贤妃?你……”被呵斥了一声,萧恪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的是一身竹青宫装。   身着宫裙,面容清秀只涂了薄薄一层脂粉的贤妃开口却是男子嗓音,他冷笑一声,讥讽道:“本宫今日这幅模样,不都是拜燕王殿下所赐?”他原该是驰骋疆场的好男儿,却被迫每日涂脂抹粉扮作美娇娥,而这幅不男不女的鬼样子全是拜萧恪所赐,焉能不恨。   “你们走远些等候,本宫有话要与故人说。”   侍从全部退了出去,没有人搀扶着,萧恪一下子就倒了下去,过了好一阵才缓了些力气出来,手撑着挪到墙边靠上去。   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倒下去,可即便如此,仍是耗光了浑身气力。   “白琮,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萧恪唤了贤妃从前的名字,至于曾为先帝男妃的白琮如何成了新帝的贤妃,他已无心探究。   “我与舅舅这些年过得如何,你燕王不是再清楚不过的嘛?噢!我忘了,你如今不过是阶下囚,不是权势滔天的燕王殿下了。”   没了外人,白琮并未再自称本宫,看向萧恪的眼神格外怨毒。   “入宫十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该如何报复你和先帝,陛下却说要给你个体面,可我不甘心……”   “……”咒骂也好、唾弃也罢,那本该是他欠下的孽债,故而白琮说什么,萧恪都没有反驳,直等着人气消了些,才开口恳求道:“我可以任你处置,只是求你……让我在死前见阿绥一面。”   白琮看着面前颓废的男人,冷笑一声道:“好啊,你跪下来给我磕十个响头,我满意了就答应你。”   萧恪毫不犹豫,撑着就跪倒下去,砰砰砰连磕了好几下。   “燕王殿下这头磕得不够诚心啊,若不是仔细听,我险些没听见声儿。”   萧恪磕得那几下其实已见了血,但白琮既说不作数,他便只能再磕,直弄得头破血流才放过。   “我磕了……求你!让我见他……”几乎是哀求,血顺着脸颊流下,模糊了萧恪的视线,他却坚持重复着同一句话。   白琮嘴角带笑,只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凑近萧恪,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出一个真相。   萧恪登时瞪大了双眼,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揪住了白琮的衣襟,用尽力气大喊:“不!不可能!你骗我!”   层叠的裙摆绊住了脚,白琮被拽着顺势跪倒压在萧恪身上。听着男人的嘶吼,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与恨意,反手揪住了萧恪衣襟吼了回去。   “齐军连下四城、大获全胜,舅舅身为主帅却受了重伤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他是在阵前拼杀时旧伤复发,没能躲过燕国的暗箭!你可知他为何旧伤难愈?!”   提及舅舅的死讯,白琮再难忍住心中悲痛,怒骂道:“萧恪你这个畜牲!当年舅舅被诬陷下狱,你明知他清白,却借机要挟逼他委身于你!你拖延的每一日,他都被你教出来的狗官施以酷刑!你今日便是磕死也难抵你昔日罪孽!”   忆起那年贺绥被从诏狱抬出来时血淋淋的模样,白琮恨不得将萧恪千刀万剐解恨。   “若不是舅舅护你,你早就被人磋磨死了,焉能日后攀附先帝为虎作伥!可那年舅舅险些病死,你却不闻不问在勾栏瓦舍醉生梦死!萧恪,你还有没有良心啊?!”再不顾其他,白琮一拳一拳重重锤在萧恪身上,大声嘶吼着,“你把舅舅还给我!……把舅舅…还我!”   喊到后面却只能揪着萧恪泣不成声,他就算把人打死了也再见不到舅舅了。   萧恪被压躺在地上,不避不闪,任白琮的拳头落在身上。他急促喘息着,胸口闷涨,一时又如被烈火焚烧般难受得喘不上气来,痛苦到无以复加之时偏头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外面守着的侍从听到里头动静大了,折返回来发现这幅场景赶忙上前拉开,为首的那个一掌劈在白琮后颈让他昏睡过去,扬手示意手下去萧恪气息,确认人还活着,叮嘱了狱卒几句便带着昏迷的贤妃回宫了。   白琮再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寝宫的床帐顶,偏过头便看到了手执书卷坐在床边的天子。   皇帝看他醒转,平静地说了一句,“爱妃可醒了?”他素日并不会用宫妃的称呼唤白琮,往往这般说是,必是动了真怒。   “臣妾坏了陛下的谋划,甘愿领罚。”白琮知道自己昏迷前将舅舅死讯告知萧恪的事,那些贴身侍从事后必定全数禀报给了皇帝。   男人叹了口气合上手中书卷。   “爱妃昏迷了三日不知。今晨诏狱的刑官进宫回话,说萧恪在狱中自尽,他死前癫狂至极,以头触墙,折腾了小半夜才咽了气。朕原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干脆,爱妃为了出口恶气倒是说得痛快。”   “……臣妾知错。”白琮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折腾了这些年,他也实在累了。   “原是要给你个教训的,但朕不想靖之在九泉之下怨朕食言。”皇帝并未降罪,只是盯着手上的血玉扳指看,“你且收拾些细软,大军半月后回朝,随朕送完靖之最后一程你便离宫罢,此后宫中再无贤妃白氏。”   大军凯旋,本是值得庆贺之事,但因主帅战死全军缟素,将士们面上不见喜色。   新帝亲率百官至城外相迎,看到那辆载着棺椁的车驾停在面前,素日沉静睿智的帝王神色凝重。   不远处的城墙之上,白琮一身素白,看到棺椁的那一瞬,他再也没忍住,跪倒在地,手捂着嘴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哭声。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皇帝手上那枚陪伴了他近二十年的血玉梅花扳指随着定国公贺绥的棺椁一起葬入了陵墓之中…… 第二章   萧恪醒转之时神智尚不清明,方要撑着起身被大力按压回去,还未及细想腰臀处便传来一阵细密剧痛,紧跟着宦官尖细阴柔的嗓音就传入耳中。   “郡王爷既醒了,陛下叫奴婢来问,您可知错了?”   见萧恪只抬头有些愣愣看着自己,那宦官抬手示意杖责暂且停了,微微躬身压低了声劝说:“郡王爷,杨大人这事牵连甚多,又犯了诸多忌讳。这次陛下是铁了心。老奴劝您不要拿宁王府满门荣华犯险。”   身上和额头都传来阵阵疼痛,但萧恪盯着那老宦官的脸却有些出神。这人是先帝身边得力的大太监裴东安,先帝暴亡之后他就殉了旧主,死了已有几年了。再听他提起杨焕致的名姓来,萧恪有种不可思议之感。他分明已在得知了贺绥死讯后自尽了,醒来发觉自己未在阎罗殿,竟是重生回到了少年时。   “微臣口拙……一时冒犯天颜,只是臣方才并非是杨焕致求情,而是全心为陛下考量。劳裴总管代我向陛下陈情,再给臣一次机会。”萧恪心思瞬动,回忆了当年个中细节,忍着身上的剧痛,托裴东安向齐帝陈情。   “郡王爷聪慧,奴婢便再去替您试上一试。”   “有劳……”趁着裴东安进去禀报的功夫,萧恪方得片刻喘息,心中却在思索着应对之策。   建和八年,户部尚书杨焕致因逆谋之罪被革职下狱,究其根本不过是些陈年旧账再加上刻意构陷。杨焕致是已故三朝元老杨太师之子,手握户部实权,又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今时问罪不过是为着他同贺家的交情罢了。   上辈子,萧恪在这位杨大人获罪下狱之后也去天子跟前求过情,那时他自认在先帝心中尚有几分脸面,却不料惹来一顿杖责。而裴东安也与他说了同样一番话,萧恪之后便没敢再开口求情。服软告罪后齐帝又登时变回了那个温柔慈祥的伯父,不仅留他在宫中养伤,还日日亲自来探望。只是放他出宫时,杨焕致满门已斩,贺绥不知内情还与他大吵了一架,也是自那时他二人逐渐生分。   现下想来,那不过是齐帝离间的小手段罢了,贺家和宁王府同病相怜,他和贺绥一同长大的情分齐帝不会不知,更不要说他初时为了打消齐帝的忌惮,曾表露过纳贺绥为男妻的想法,细想也知道齐帝不可能放任他们如此要好。   如今重获新生,萧恪自不能再放任事态如上辈子一样发展,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解了自己眼下的困境并救下杨焕致一家。   正想着,裴东安已面上带笑折返回来,指挥两边内监将萧恪扶起。   “郡王爷,陛下宣您进去呢!”   “多谢裴总管。”萧恪记不得先前挨了多少棍杖,只觉得腰臀火辣辣得疼,迈开步子走一下身子都不由往旁边歪,还多亏了裴东安在旁边扶着才没摔下去。   齐肃帝这崇政宫他来过多次,即使闭上眼他都不会被绊倒,上辈子太子继位之后一把火焚了这座宫殿,萧恪在裴东安搀扶下轻车熟路走进内殿。   “微臣…参见陛下。”萧恪咬牙忍着痛跪倒在御案之下,只是隔了许久齐帝也不叫平身,大太监裴东安在旁伺候研墨,他眼中带着一丝同情打量了下阶下跪着的少年,却没有贸然开口替他周旋几句。   萧恪前世伺候这位多疑暴虐的帝王近二十年,如何不知他的脾性。此刻齐帝不开口,他便老实跪着绝不多说一个字。   双膝久跪一会儿便感觉如细密针扎般的疼痛,豆大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萧恪前世虽已习惯病痛,但这幅身躯终究是个瘦弱少年,又刚受了杖责,已是有些撑不住了。   裴东安瞥了一眼,俯身双手接过齐帝批完递过来的奏折码放好,小心询问道:“陛下操劳国事一直未歇息,可要奴婢传些茶水点心来?”   齐帝合上手中的奏折问了一句:“你方才进来禀报时还说了句什么来着?”   “回陛下,是贵妃娘娘宫里来人,说娘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肴,想请陛下您品评品评呢!”   “似乎是有这么回事。”眼见齐帝这边说着话一抬手,裴东安便伶俐得凑过去为他锤肩,“还是你顶用些!方才说到哪里来着?”   裴东安回道:“正说着贵妃娘娘做了佳肴要请您过去呢!”   齐帝闭目养神,闻言慢悠悠说道:“贵妃的手艺确是宫中一绝,算起来,朕也有阵子没去她那里坐坐了……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刚过未时三刻呢!”   “嗯,时辰还早,你且派人去同贵妃说朕去她那儿用晚膳。”齐帝同裴东安说了许久后好似才看到阶下跪着的萧恪一般,对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微嗔怒道,“允宁来了许久你也不同朕说一声。”   裴东安连连赔笑告罪,只是齐帝仍未开口让萧恪起身回话。   “你去端些吃食来,允宁跪了许久必然饿了。”   裴东安明白齐帝这是有话要同燕郡王说,应下便退出殿内,走时还将外殿当值的太监全部带出去了,只留下了自己的徒弟安置在殿门口随时听吩咐。   “你说你不是为杨焕致求情,而是为了朕考量?”   “是。”萧恪垂首跪在阶下,听着上首齐帝询问,语气和缓好似寻常叔侄闲谈一般,但伺候这位多疑帝王近二十年,他却知齐帝质询并不简单。   “哦?说来听听。”齐帝朱笔一搁,倒是来了兴致。   “杨焕致此人虽是顽固朽木、不解圣意,但还有些用处,陛下不如将人用尽了再随便找个理由赶他回乡圈禁老死便是。一个不顺圣心的老家伙罢了,没必要为此损了陛下的千古盛名……”   “你细说说。”   “杨焕致在一众老臣和天下士子中颇负名望,直接杀了他未免可惜,左右这户部尚书之位要空出来,不如让他替陛下举荐适宜之人,也免得那些谏臣写折子啰嗦。”   齐帝闻言道:“原是这个意思,那你这孩子先前说话跟打哑谜似的。日后也学今日这般利落些,免得再挨一顿板子。”   明明是齐帝听不得为杨焕致求情,偏要怪旁人不会说话。   “臣年幼不知事,望陛下饶恕。”萧恪也不争辩什么,俯身又磕了下去。   “你父亲不在了,朕身为长辈自该教导子侄,你且起身。”   “谢陛下。”萧恪一开始挨了顿板子,方才又跪了许久,这会儿髌骨以下都有些麻木了,还是双手撑了下地才勉强站起。   只是光站起这一番动作额头就冒出一层细密汗水,身形晃了一下才站稳。   “杨焕致冥顽不化,你有何把握令他乖乖为朕做事?”   “人非草木,他杨焕致也总有比文人气节看得更重的人或物,还请陛下将此事全权交予臣,臣必定为您办成此事。”   齐帝没有立刻应允,而是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小侄儿。   他并不信一顿板子就能让一个刚束发的少年开窍,但见萧恪的模样确实没什么异样。   “你能有朕分忧之心,朕深感欣慰。户部尚书一位,朕自有打算,不过杜慷此人可堪大用,此事便交予你办。”权衡利弊,齐帝还是决定让萧恪试一试,毕竟有自己的人盯着,谅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翻不出天去,“不过你到底年纪小、阅历不足,朕会让刑部侍郎范圭随行辅佐,你有事尽可找他。”   “臣谨遵圣谕。”   名为辅佐,实为监视,萧恪很清楚齐帝多疑的脾性,更何况自己方才的言行同之前不太一样,引来怀疑本也在情理之中,但面上只做不知,恭敬领旨谢恩。毕竟眼下有件事比起被齐帝怀疑更加紧迫。   “你这几日琢磨着同范圭办了就是。跪安罢,朕也乏了。”   “是,臣告退。”   应对齐帝时一颗心都吊着还不觉得如何,这会儿稍稍放松下来,身上的痛楚好似加倍反噬回来,萧恪只觉得步子都要迈不开了,他强撑着出了殿门,迈过高门槛的时候脚下一软人就向前扑倒,所幸门口值守的太监扶了一把。   “诶呦!郡王爷,您没事吧?要不奴婢扶您去歇……”   “不必了。”   一双手将萧恪整个人接了过去,扶人的太监见来人身着四爪蟒纹赤色缎袍,忙收手向来人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陛下正在内殿,殿下可要奴婢去通传?”   “本宫听闻允宁惹父皇不悦,特意来瞧瞧。现下看来应是无事了,你且伺候着,本宫送允宁出宫便可。”   “殿下……”萧恪看着面前的太子,内心却是激起千层浪。   上辈子,他同萧定昊闹翻不仅仅是因为听命于齐帝多番给太子下绊子,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位高高在上的东宫储君觊觎已嫁入他府中的贺绥,甚至有几次险些将人从他手中夺去,闹得最厉害一次竟险些瞒天过海将人送出京城,惹得齐帝大怒要废储,后来是白琮从中斡旋才没闹出大事。   现下想来,只怕那时这二人便已勾结到了一处。   不过此刻他同萧定昊之间,还没有那些恩怨,虽不亲厚但也能以寻常堂兄弟处之。   “还能走?我送你出宫,晚了靖之要担心你。”   “臣弟无事,多谢殿下。”   “那便走罢,我扶你。”萧定昊看着面前这个年纪小的堂弟,方才瞬息之间,萧恪的神色变了又变,且无形之中总让他有一种如芒刺背的异感,但马上又恢复了寻常。对这位堂弟,他怕是要多花些心思关注了。   贺绥,再一次提起这个牵动情肠的名讳。   萧恪此刻根本顾不得他方才的神色已引得太子的怀疑,满心只想着再见贺绥一面。 第三章   “允宁素来谨慎,今日竟会为了杨大人的案子去触父皇逆鳞,倒是稀奇!”   一道出宫的路上,萧恪身上有伤走得不快,萧定昊竟也刻意放慢了步子与他并排,只是显然太子殿下并不打算这么干脆放人走,他忽得提起今日萧恪的反常举动来。   前世萧恪为求自保,不得不屈从皇帝之威,待他养好伤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自是清楚自己今日在崇政宫前的言行入了太子耳中必然引起怀疑。   萧定昊此人心思深沉,他原也没想全然遮掩过去,便半真半假地说道:“杨大人于贺家有恩,若是不管……阿绥怕是要恨我。”   “倒是这么个理儿……”果然提到贺绥,萧定昊便不再多问,堂兄弟二人便好似无事发生一般,慢慢行至宫门处。   贺绥早已等在外面,他身上还穿着勋卫官服,显然是刚从勋卫府赶过来的。   “靖之到底是挂心你……”萧定昊负手站在一旁,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   萧恪自不理会,此刻他眼中只有贺绥,也顾不得腰臀处的伤痛,大步迈出宫门,直奔贺绥,随后一把将那人抱在怀里,甚至毫不顾忌宫门口值守禁卫的目光。   “阿绥…阿绥……”把头埋在贺绥颈侧,不停唤着他的名字,今日的‘重逢’,萧恪已等了三年。虽然不知为何他能起死回生,甚至回溯到一切尚未发生的少年时光,但萧恪由衷感激天上神明,让他能够再见贺绥,再拥抱他一次。   “允宁,你……”被抱住的贺绥还一头雾水,他看了眼站在宫门口的太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察觉到抱住他的萧恪在掉泪,连忙将人推开了些细细查看,“很疼?”   萧恪埋首在贺绥颈侧,闻言微摇了摇头,竟是撒起娇来。   “疼,阿绥陪陪我~”   萧恪忽然之间的示弱让贺绥有些不习惯,毕竟他们俩前阵子才大吵过一架,足足有近月余没有私下里见过面。今日是听到宫中传来消息说萧恪顶撞皇帝挨了打,一时担忧才撇下公务过来,未料到竟会见到萧恪这副模样。   “允宁,太子殿下还在。”贺绥素来拿萧恪没什么办法,更架不住软磨硬泡,拍了拍后背以示安慰,萧恪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贺绥的怀抱,跟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定昊见贺绥这副君臣疏离的态度,不由叹了口气道:“靖之,本宫同你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的。”   纵使太子殿下这般说了,贺绥仍恪守君臣尊卑,面上丝毫没有轻慢之色,恭恭敬敬回道:“殿下爱重,臣铭感五内,只是礼法不可废。”   萧恪原本还在为萧定昊的示好暗暗不悦,听到贺绥这般说心里顿时舒畅了不少,好似连身上的皮肉伤都不感觉那么疼了。   “有劳殿下相送,臣已无事,这便同阿绥回去了。”   得了便宜卖乖,说的大抵便是此刻萧恪这模样。萧定昊瞧了贺绥一眼,状似无意问道:“说起来,父皇今日为杨大人的案子雷霆大怒,允宁是如何哄好的?”   “自然是因为陛下英明。”萧定昊就这么站在宫门口问,萧恪回话稍不注意都会给自己招来祸患。只是事涉杨焕致,又是当着贺绥这般吹捧皇帝,萧恪心中不免担忧贺绥听了会厌恶自己。   太子殿下目的达到,嘱咐了几句让萧恪好好养伤之类的话后便带人回了。   “阿绥……”碍事的人走了,萧恪得以同贺绥独处,他仔细打量着眼前人。   前世种种此刻还都未发生,贺绥也不过刚束发的年纪,配上一身勋卫软甲,当真是英气逼人。   “你府上的车夫就在那边,既无事…我便先回了。”贺绥指了下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说着便一扯缰绳要走。   “阿绥!”萧恪只以为贺绥还在气他为齐帝办事,连忙伸手将人拉住。口中哎呦叫了一声,便整个人靠在贺绥身上,“阿绥,我身上疼,你陪陪我……”   然而贺绥并不吃这一套,就想将赖在身上的小无赖推开,口中直说道:“你得陛下青睐,府上自不缺服侍之人。小琮还在等我回去……”   萧恪说什么都不依,借着亲近贺绥的空隙压低声道:“杨大人的事有转机,回去说。”   “允宁你……”贺绥闻言身子一震,没再坚持将人推开,看着又一副赖唧唧模样的萧恪,忽然感觉有些陌生。   “我们回府说。”其实此刻亲近贺绥并不是明智之举,他刚刚在宫中向齐帝表忠心,后脚就同贺绥一道,难保不会引来皇帝的疑心。但此刻他满心都是贺绥,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好说歹说把人骗上马车,萧恪又装娇扮弱,侧身一躺,头枕在贺绥腿上。   “萧允宁,你起来。”贺绥是武将世家出身,像萧恪这样身形单薄的少年,他若是真动了气,大可直接将人推开,可贺绥没那么做。   萧恪与他一同长大,幼时也不是没说过日后嫁娶之类玩笑话。年长些后,萧恪嘴上虽总是试探着提起,不过也仅此而已。似此刻这般亲昵的举动却是从来不曾的,贺绥一时也不好伸手将人推开,毕竟萧恪确实有伤在身,说了两句见人没动,叹了口气也便任他去了。   许是因为贺绥在身边,又许是因刚重生归来就同齐帝费心周全,萧恪侧躺着没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允宁,杨大人的事……”贺绥刚想开口问杨焕致的事,低头一看人已经睡熟了,不由摇头苦笑。   马车驶了一阵停下,随口便听得车夫在外说道:“王爷,咱们到府门口了。”   “允宁、允宁,醒醒。”   萧恪睡得沉了,贺绥唤了两声也不见醒转的模样,便叹了口气干脆将人抱下马车。   “奴婢恭迎……贺小将军?!您、王爷?!”燕郡王府的管事太监洪喜带人迎出来,却见萧恪被贺绥打横抱在怀里走进王府,一时愣住了、不过他到底是打小跟着萧恪的内侍,也是宫里出来的,转眼就回过神带人迎上,“贺……”   “噤声,带路。”贺绥声音不高,大抵是怕吵醒萧恪而刻意压着声。他出身武将世家,又有着远超同龄勋贵子弟的健壮体魄,萧恪被他抱在怀里竟显出几分纤弱来,配上贺绥素日不苟言笑的表情,这命令自他口中说出,带着几分不容旁人置喙的威严。   洪喜伺候萧恪快十年,自然清楚自家主子的心思,也不多废话,直接让开路领着贺绥往萧恪的主院去了。   睡着的萧恪做了个梦。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他与贺绥成亲洞房的那一日。刚从诏狱被放出来不久的贺绥浑身都是伤,裸露的十指被层层药纱包裹着,但即便如此血依旧渗透出来,将纯白的药纱浸成血色。被扮成女子的贺绥手脚被缚端坐在喜床上,身上的药草味和血腥味交织在一起,连洞房甜腻的熏香都掩盖不住。   萧恪掀开红盖头,梦里的贺绥一如前世的模样,脸上满是倔强与愤恨,他还记得贺绥是如何辱骂自己的。   梦里的他仿佛将前世重新经历了一遭,正当他将贺绥压在床上,蛮力剥下那身碍眼的喜服时,面前的人忽然变了一番模样。   贺绥穿着当年出征的盔甲,岁月在他眉宇间留下了浓重的一笔,那是三十三岁时的贺绥。   一根羽箭自背后穿透了他的身体,血顺着箭身不断滴落,慢慢在二人脚下汇聚成了一片血色泥沼。贺绥脸上全是血,身子正在缓缓被那泥沼吞噬,正预兆着上辈子他战死沙场。   而萧恪只能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瞧着,无论他多么努力地伸手想要将人救上来都是徒劳。   “不…不、阿绥,抓紧我的手…阿绥、阿绥不要!”那个梦过于真实,萧恪在梦中呼喊着,又一瞬惊醒坐了起来。可起得猛了,脑袋嗡得一声发昏,守在床边的洪喜见状忙伸手将主子扶着坐起来。   “主子?!”   “哈啊…哈啊……”萧恪有些神魂未定,他慢慢扭过头看着身边的洪喜,“洪喜……”   洪喜是他贴身内侍,自他四五岁时被宫里拨来在身边伺候着,上辈子忠心耿耿陪了自己二十多年。萧定昊继位之后,燕王府没落,洪喜冒死替他给贺绥传了一次消息,之后便一去不回、生死不明。   见萧恪神情有些呆滞望着自己,洪喜凑过来小心问道:“主子可是有哪里不适?奴婢去给您请个大夫来……”   回过神来的萧恪一把抓住洪喜的胳膊,焦急追问道:“阿绥呢?!”他脸上难掩慌乱,显然是对刚才的噩梦仍心有余悸。   方才在马车上他因为太多疲累,不知什么时候就枕着贺绥的腿睡着了,自噩梦中醒来便已在自己的卧榻之上,而身边却不见贺绥。   “主子回来时异常疲惫,是贺小将军将您抱回来的。见您好似被梦魇住了,方才问了奴婢小厨房在哪,说要煨一碗热汤来。”洪喜最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意,一句话就让萧恪安心不少,他一边服侍着故意说道,“都说君子远庖厨,贺小将军的厨艺却连府里的杜厨娘都称好!可见这是贺小将军心里有您呢!主子您啊~就好好歇着,奴婢替您去瞧瞧便是。”   贺绥素日沉默寡言,但待亲近之人最是体贴细致,这点没有人比萧恪更清楚。   “那当然!阿绥自然是在意我的!”   “是是是,那主子您好好躺着,奴婢替您去……!”洪喜一转身,正撞上端着汤回来的贺绥,连忙躬身行礼,“贺小将军。”    第四章   “阿绥!嘶~”萧恪一扭,正好压到了伤处,立刻疼得龇牙咧嘴,但他还是推开了伸手扶他的贴身内侍,“洪喜,这里暂时不需要伺候,你先…出去。”   “是,奴婢告退。”洪喜离开前还是朝贺绥行了一礼道,“贺小将军,主子身上有伤,望您多照应一些。”   “……嗯。”   隔了会儿,贺绥才低低应了一声,洪喜才放心离开。   “阿绥,坐近些。”萧恪拍了拍床榻边的位置,不过贺绥并没有如他所愿,只是搬了个小凳坐得离床榻靠近了些的地方。   他二人前阵子才吵过一架,眼下尚未讲和,贺绥仍记得他们争吵时萧恪满腔的委屈和愤愤不平,可面前这人,分明好似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贺绥也实在是看不懂了。不过出于旧日情分,他还是不由关切了一句道:“你伤在腰臀,趴着能舒服些,晚些让洪喜拿些伤药来给你敷上。汤,给。”   萧恪翻了个身趴着,看着送到面前的热汤,直接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阿绥的手艺果然没得说。”其实那汤刚熬好不久,又一直用陶碗盛着,入口烫得人直流眼泪,根本品不出来什么味道,但想到是贺绥给他煲的,萧恪心里便欢喜。   只是没想到贺绥坐在一旁听了他这话,淡淡说了句:“不是我做的,是你府上的厨娘。”   “呃……”贺绥方才只是同洪喜说要弄碗养身的热汤来,并未说自己要亲自做,洪喜和萧恪都先入为主认定了这汤是贺绥做的,被这么一说脸上顿时一热,“有阿绥的心意在,谁做得都一样好喝。”   “贫嘴。杨大人的事到底如何?若是再提让我嫁你之事,那便不必开口了。”   萧恪未答反问道:“父王和贺伯父皆遭今上毒手,这些我从没忘记过,可我们羽翼未丰,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卧薪尝胆只为有朝一日为父王一雪前耻,难道在阿绥眼中我就这么不堪?一定是有所图谋?”   “……抱歉,是我狭隘了。”贺绥端坐在床榻边,正视着萧恪,一脸正色。   他素来是如此坦坦荡荡的为人,从不会避讳、遮掩。唯情爱一事瞒得很深,上辈子,萧恪总以为贺绥恨死自己了,可直到死前萧定昊同他说的那些话,才让他顿悟。   “皇帝要将户部捏在自己手中,杨大人自然碍眼,至于替贺伯父说话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他已是君王,杨大人又无兵权,如何也不可能动摇河山社稷。”贺绥不解,杨焕致既不是皇亲又没有兵权,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上了年纪,能有什么威胁?   “阿绥还是和从前一样单纯,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可没有什么宽阔心胸,不然我父王如何会死……”萧恪无奈苦笑,贺绥品行端正,从不以狭隘心思揣度旁人,根本不适合搅进这淌浑水中,“杨大人固然忠君爱国,可他于文臣一脉有着皇帝都无法动摇的威望,即便他从没有替贺伯父说过话,也早已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发作不过是时机恰好,祁太尉的人动手罢了。”   “……”贺绥眉头紧锁,帝王的心术权谋于他来讲真的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不理解更不愿意相信效忠的君王心胸竟如此狭隘。   “阿绥不必去忧虑这些,一切有我呢!”   贺绥听了这话愣了下,随即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轻摇了摇头。   “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见萧恪把汤匙搁在一边没打算碰那碗汤,贺绥倾身靠过来把汤匙塞到了萧恪手中,认真说道,“厨娘炖了许久的,不可浪费。”   萧恪趴在床上,右臂支起来撑着头,歪过来含笑看着贺绥,没头没脑来了句,“我家阿绥英姿不凡,笑一笑怕是要将人魂魄都勾了去,你日后可不能轻易对别人笑,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同我争!”他并未遮掩自己对贺绥的心意,言下之意真真假假,除了萧恪自己,谁也不猜不透他此刻真正的心思。   “瞎说什么呢!说正事。”   萧恪知道这种事急不来,便没有再拿话逗贺绥,正色道:“我同皇帝说将杨大人的案子交给我来办,他想把杜婕妤的爹扶上高位,需要杨大人主动辞官且不怨皇帝偏听偏信还为朝廷举荐杜慷这种‘有志之才’。”   “荒唐。”贺绥听了萧恪的话,只给了两个字评价。   “确实荒唐,但杜慷听话啊!杜婕妤有孕,若将来诞下皇子,杜家未必不能做大,至少眼下比祁家顺眼多了……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咱们这位皇帝可是谁都不信。”   “杜慷此人我也有所耳闻,不说旁的,就他那些荒唐传闻……我怕杨大人便是甘愿赴死也不会昧着良心举荐这种人。可若是不成,不止杨大人保不住,允宁你……”杨焕致于贺家和贺绥都有恩,他最是清楚这位大儒是什么脾性,若让他昧着良知举荐杜慷这等不学无术的奸商入朝为官,怕是会连累杨家几代清誉,这比杀了他更难。   “阿绥就别担心我了,不管怎么说,总归要先见到杨大人谈谈再说……”萧恪报喜不报忧,并没有和贺绥坦言齐帝还派了刑部的人盯着他的事。   “若是能保下杨大人,我可帮你书信一封交予……”   贺绥不同萧恪,后者在朝中如今已没有什么好名声可言了。若是贺绥的亲笔信,想必杨焕致还是会看的。可萧恪却摇摇头,否了他这个想法。   “诏狱之内如今没几个是我的人,若是给人瞧见了反倒是留了把柄。阿绥信我,我心中有数。”   萧恪伸手过去覆在了贺绥手背上轻抚,这次贺绥没有躲,也没有抽回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得寸进尺’,屋外就响起了大太监洪喜的声音,屋内的两人一惊,贺绥直接就将手抽走了,萧恪脸顿时黑了一分,语气不悦斥问道:“何事搅扰?!”   洪喜一听便知自己搅了主子的好事,他原也是没想二人和好得这么快,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门,讪笑着将取来的药膏直接送到了贺绥面前,说道:“贺将军,这是府里最好的伤药膏,能劳烦您?”   “唉……给我吧。”贺绥接过药膏挥手让洪喜下去,后者也不敢多耽误,甚至没多看自家主子一眼就飞快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还叫门口值守的小厮退远些。   本来只是敷药,让洪喜外面这一吆喝,倒好似萧恪和贺绥要在房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亵裤脱了,我给你敷药。”   这下换萧恪结巴了,他伸手将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脱、脱了?!”   贺绥手中拿着膏药,站在床边一脸正色道:“你受了杖责伤在腰臀,不脱亵裤怎么上药?”   “不必了!我晚点让洪喜帮我涂便是!”   开玩笑?!在心上人面前露出被打肿的屁股,还得光着等药起效,他堂堂王爷不要面子的?!萧恪抓着锦被意图‘负隅顽抗’,结果被子被贺绥轻松抓住一角扔下了床,他人也被一巴掌按住了上身。   “别!”试图挣扎反抗也被轻松制伏,紧跟着身下一凉,亵裤就被扒到了膝弯,活了两辈子的萧恪不由老脸一红。   他又忘了,身边这人并不是那个上辈子那个受尽苦难病重缠身的贺绥了,这一世只有十五六岁的他此刻弱得跟小鸡仔儿似的,哪里敌得过从小习武又人高马大的贺绥。   萧恪把脸埋在双臂间,脸颊羞得发烫。贺绥的指腹上有着多年习武练枪生得茧子,那药敷在伤处虽也算冰凉舒服,但被贺绥的手指一抹却变了味儿。   “这药要揉进去才能好得快些,兴许会有些痛,你忍着些。”一边说着,一边用掌心轻轻按揉化去淤血。但这对萧恪来说无疑是‘折磨’,随着药膏被慢慢按摩化开,贺绥的掌心也越来越热,在他身上摩挲时也带起了一股无名火,更不要说,为他做这事的人是贺绥,是他爱了两辈子的人。   萧恪的身子很诚实,他来感觉了。   贺绥原本按着,发现萧恪身子紧绷,刚要说话,扭头见萧恪那模样顿时明白过来也收了手,轻咳一声道:“差不多了,你……先歇着,我同洪喜交代几句去。”说完人就飞快出了屋子,被留在房里的萧恪不由捂脸长叹了一口气。    第五章   “洪喜。”   “奴婢在。”   “你拿我的令符,带一队侍卫乔装去城西石头小巷寻个人来,是一进巷子左近第二个岔口往北走第七户一个姓乔的寡妇家,那条窄巷子再往北走有条偏僻的通路,记得把马车停在另一头。动作利索些,别让人喊出来坏了事。”说着,萧恪便将手中的令符递了出去。   “寡妇……主子您?”洪喜双手接过令符,却显得有些迟疑。照理来说,他不该质疑主子的决定,可这派人偷偷去绑个寡妇,还不能让人知道,怎么听都觉得别扭,是而他还是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   萧恪不由叹了口气道:“是我方才没有说明,那寡妇带着一个孩子,约莫十岁大的男娃,我留他有用。让你将人一并带来是怕那寡妇事后嚷嚷坏事,你犯蠢想到哪里去了?!”   “是奴婢糊涂,这便带人去办。只是主子这儿不能没人照应,不如奴婢派人请贺小将军来?”洪喜是个机灵的,立刻顺着萧恪的心思补了一句。   “不必了,阿绥这会儿应该还在府衙。皇帝交办的差事没办完之前,他总来我这儿也不好。你且去办事,我没那么孱弱,差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萧恪摇摇头,洪喜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自领了命去寻人。   重活一世,萧恪自不会重蹈覆辙。养伤的这几日,他一直在回想前世种种,试图从中寻到转机。   杨焕致是个清廉贤臣不假、对贺家有恩也不假,但此人顽固迂腐亦是真,在萧恪看来做个无实权的翰林院大学士,平日纂修典籍、校勘书史才最和宜。   打蛇要打七寸,即便是杨焕致这等人也同样有薄弱之处。   而想让这等顽固不化之人违心苟命,好言相劝反倒没什么用,不如釜底抽薪,拿住他的软肋,教他肉痛些才好知了分寸。这也是他没让贺绥写信劝说的缘故,届时不起效用不说,还容易被有心之人拿捏住把柄。以齐帝的疑心病,上辈子不过是欲加之罪,都让贺绥去了半条命,今生他绝不可能给任何人机会去构陷贺绥。   带一个孩童和一个寡妇来自是不怎么费力的,更何况那妇人自以为隐藏得够好,不想什么风声都没有听到抓孩子的人就上门了。   洪喜带着人干脆利落,依照萧恪的吩咐连叫喊的机会都没有给那乔寡妇留,把一大一小直接打晕送上了巷子小路尽头的马车,带回了王府。   只是回王府路过正门时,洪喜一掀帘发现一顶蓝布小轿并几名轿夫站在门边不远处,便先行下了车询问。   “站住!这是燕郡王府不得擅闯!”守门的一时间还没将人认出来,见洪喜穿着常服,一时不察,只以为是哪家不知事的白面小厮竟敢闯王府门。   “呔!睁眼细瞧瞧咱家是谁?!”洪喜到底是跟着萧恪从宫里活出来的,年岁不大、气势却足。   守门的人认出是王府总管,连连告罪。洪喜也无心同他们这些人计较什么,忙问清来人身份。   守门的答,是朝廷来的官,还带了一队兵老爷入府。说是禀了皇旨来的,守门的自然没敢来,任那几人长驱直入。   “!”洪喜一拍大腿,一手提着长袍下摆,倒着小碎步跑回了马车边,喝令驾车的侍卫先将马车赶到王府的偏门去,说完又折返小跑着进了王府。   匆匆忙忙换了衣裳还没进正厅,便听得一人不悦催促道:“燕郡王,下官奉皇命请您同往,海口您已在陛下面前夸过,这会儿就别磨蹭了。”言语之间,全无半分尊重。   “范大人稍歇。那老顽固在诏狱之中又飞不了,急什么!”萧恪此时还没有成为齐帝的心腹之臣,又未及培植自己的势力,是而在这些宠臣权臣眼中,不过是个没了爹还失了势的宗亲罢了,远没有上辈子后来能治小儿夜啼的凶狠乖戾。   拜高踩低,萧恪前世见得多了。范圭这人他也算识得,国舅爷祁太尉门下的官员。明明凭借姻亲关系青云直上,却莫名有些清高傲气在,也是好笑。   “陛下圣谕,郡王要抗旨不遵?!”面对一个不过刚束发,又因挨了一顿杖责而遭权臣私下耻笑的少年,范圭板着脸,试图令对方畏惧。   岂料萧恪闻言却笑了一声,面上丝毫没有露出他意料之中的惧色。   “呵!听闻范大人宏正七年的新科进士出身,今日代陛下前来,怎么一转眼的功夫竟连陛下的旨意都看不明白了?”   范圭未料到少年镇定自若,甚至言语之间暗含讽意,一时之间被问愣住了,方又听到萧恪接着问道:“这圣谕头一句本王忘了,不如劳烦范大人再给本王念上一念?”   忘了圣旨?!简直是无稽之谈!范圭怒斥道:“郡王这话何意?!莫不是亵渎圣……”   “诏令燕郡王萧恪主审杨焕致一案,着…刑部侍郎范圭协同。”萧恪笑着打断他,将他圣旨的头一句背了出来,而后神色一凛,“本王才是陛下亲命的主审。范大人若是另有高见,想越俎代庖,先去请了圣谕回来!届时陛下如何安排,本王……誓死效命。”   “……是下官冒犯了,还请郡王爷见谅。”范圭被骇了一下,未料到燕郡王年纪不大竟有这般气势,偏他说的话滴水不漏,根本寻不到错处,只得低下头颅,自请告罪。   “范大人不必如此。论年纪,你也算是本王的长辈,若有新奇的点子一并说出来商议便是,可别拿话吓唬本王,本王胆子小,可经不住你这一遭。”   明明是萧恪睁眼说瞎话,范圭却平白冒了一头冷汗,连忙用袖子抹了。   萧恪是齐帝的亲侄子,若是被他称长辈,传出去他岂不是要和皇帝平起平坐了,这话若是萧恪当着齐帝再说一次,便是祁太尉来了也救不了他了。   思及此,范圭一改方才的傲慢,忙起身向端坐主位的少年躬身行一大礼,口中连连道:“不敢当王爷这句长辈,方才…是下官放肆了,还请您恕罪。”   “范大人言重了,如今你我也算共事的同僚,自该和和气气的。”见范圭言语举止都恭敬了不少,萧恪也便点到为止,没再多为难对方。毕竟他如今没有实权在手,言语上威胁范圭这等外强中干之徒,让对方不敢轻视自己也就足够了,若逼得紧了反而适得其反,届时让齐帝心中记上自己一笔,日后也麻烦些。   范圭自是连连称是,跟着问道:“是是是,王爷说的是。那不知接下来,王爷打算如何做?下官也想为王爷尽份心力。”   “对付杨焕致这等老顽固,自是要掐住他的软肋。算算时辰,本王的人也该回来了……”   洪喜这时候掐准时机走了进来,先是给萧恪行礼,转头也给范圭行了半礼,不过他倒也不着急禀报,直等着自家主子安然品完了茶才道:“回主子,人已经带回来了。”   “那正是时候,范大人也不必空等了。”   萧恪这时候还不忘捎带一句,范圭此时只能赔笑,也不敢多番催促。等了会儿,萧恪才在洪喜的搀扶下起身。   “本王坐自家的马车去,范大人坐的轿子脚程慢。不妨…先行一步。”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邀范圭同行,更不给范圭机会先看到洪喜口中先带回来的人,但范圭无法,只得从命,便先行告退出府去了。   萧恪人虽站起来了,但并不急着出门,反倒是看了眼身边的贴身太监,笑问道:“站在门外听了多久?”   “奴婢回来时,正听到范大人嚷嚷呢!”洪喜听了小半程,眼见自家主子日渐机敏,心中自是感慨,“主子今日单凭言语就震慑这等拜高踩低之徒,奴婢替您高兴才一时没进来呢!”   “范圭外强中干,换了旁人可不那么好打发,再者……宫里那些嘴里抹蜜的坏毛病可不兴得学,私下里实诚些便是,也免得本王哪日不知高低深浅,惹了祸事来。”这些都是萧恪上辈子血淋淋的教训,重活一世,他自不会再赴昔日后尘。   “……奴婢记下了,日后必然替主子醒着神。”   “嗯。让你带回来的那两人,那个妇人你找两个稳妥嘴严的仆妇先代为安置,把小的带上,咱们也该走了。”   “是,奴婢这就去办。”    第六章   诏狱这地方,萧恪来过太多次了,就连上辈子他身死,也是在这里。   先齐宣帝性子柔和,别说在诏狱之中添些酷吏了,他在世时这里都没有关押过多少逆谋重犯。可等他的儿子齐肃帝继位之后,却大兴酷吏严刑,使得朝野非议,群臣时时提心吊胆,生怕一步行差踏错入了诏狱去半条命。   此时萧恪并未得权,也没有招揽邹赖向三人,这诏狱内虽说有些刺鼻的腐败之气,倒还能忍耐。   范圭带人等了许久,萧恪才姗姗来迟。那些终日看守诏狱的狱卒个个都是势力又机灵的,见范圭对少年一脸恭敬,更是万分谄媚,即使萧恪将这诏狱当成自家后花园一般逛了一遭都没有人有过怨言。   诏狱掌事见萧恪面露不悦,以袖轻掩住口鼻,更是主动着人在刑室中放置了一鼎香炉。   “这等烂货散香真是令人作呕,还不端出去丢了。”可这腌臜地方连日头都见不到,值守的又都是大老粗,哪有什么好香供着,萧恪只方踏入刑室,眉头便皱得更紧了,说什么都不肯再进一步。   那掌事的无法,只得命人赶紧将香端走,几人拿出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的破旧蒲扇卖力将那刑室内盘踞的散香味道扇淡些。可十几人累到大汗淋漓,萧恪却又有了二话,他指着刑室中脸色蜡黄、神情萎靡的老者,质问道:“诏狱难道连一口饭都供不起了不成?!若是一会审着人断了气,还要本王替你们担这罪责不成?!”   那诏狱管事只得哭丧着脸解释是杨焕致人倔不肯吃。   萧恪闻言冷笑一声。   “呵!杨大人可是两朝元老金尊玉贵,你这诏狱的吃食跟猪食似的又馊又硬,只怕吃了明日就该蹬腿闭眼了,还招认什么?!”   “这、这……”那管事也是愁得厉害,进了这诏狱的罪囚哪个不是不可赦的死罪,能有口吃的就算不错了,哪有人惯着还能锦衣玉食。即便是往日主审的刑官来了,也多是提人审上一番也便罢了,哪见过萧恪这种关心重犯死活的怪人。他实在应对不了,便抬头看向一旁的范圭,刑部的范侍郎他还是熟的,只希望能替他解围一二,哪怕只是劝这位小爷一两句也好。   萧恪将那管事的行径看在眼中,也不多说什么,只唤了一句,“洪喜。”   洪喜立刻会意,自萧恪身后走出,抡圆了膀子重重给了那管事一耳光。这一下把在场所有人都打蒙了。   萧恪压根不容那人开口,眼神凌厉笑问道:“谁教你的规矩敢蔑视本王?!”他是笑着说的,但那样阴恻恻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脸上,实在瘆人。   范圭适时开口,斥道:“燕郡王吩咐听不懂吗?!还不弄些可入口的吃食来,若这罪臣死了,你等监守不利,一样是重罪!”   刚才萧恪那一笑,范圭打心里觉得那管事如若还发愣,恐怕真要血溅当场了。   “果然比起这些愚笨之人,范大人还是能解本王的烦心事。”照理来说是句夸赞的话,但范圭堂堂一个刑部侍郎和这些狱卒相提并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新的饭菜倒是端来了,看菜色当是这狱卒吃的饭菜,只是摆上桌,杨焕致却不肯吃。   那管事自知方才做错了事,纵使刚挨了一个巴掌,仍‘尽职’伺候在这位阴晴不定的少年王爷身边。此刻见杨焕致换了饭菜也不肯开口,赶紧开口辩解道:“王爷您瞧,真不是卑职等苛待人,是这人死板一块,软硬不吃啊!”   洪喜指挥人搬了把还算干净的椅子,又自怀中取了干净的绢布铺上,才过来请萧恪坐下。   “哼!”   而这样昏官佞臣的做派显然惹怒了杨焕致,老爷子瞥了萧恪一眼,发出一声冷嘲的、哼声。   萧恪还没急,旁边的狱卒倒是越俎代庖先行呵斥起来,可一扭头,却看到这位王爷斜靠着打量着自己,连讨喜的话都忘说了,愣在了原地。   “能言善辩……看来这诏狱留你在是屈才了,不如明日起去做个状师,还能为陛下和百姓做些实事。”   那管事的一听咕咚就跪下了,想求情却又怕哪句话说错又惹到这位小王爷,像他们这种人整日混吃等死、欺软怕硬,虽说这官职连品阶都没有,但左近街坊邻居之中还能充个官儿当当,时不时收些小钱滋润滋润,他可没有什么替百姓做事的心思,此刻一听,差点就直接哭出来了。   “碍眼。”   范圭在旁斥道:“还不滚出去!没听到王爷嫌你碍眼吗?!留在这里等着王爷叫人将你丢出去不成?!”   “是是、是,卑职这就滚。”那人有台阶下,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如今这刑室之中便只剩下了萧恪主仆、范圭以及两名守门的狱卒。范圭是奉齐帝之名监视萧恪言行的,自不会轻易出去,他也不急,只等着萧恪用他的法子。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少年开口,倒是与他们对视了许久的老者忽得斥道:“少教竖子!坐没坐相,有碍观瞻,先宁王见了你如今这等为虎作伥的嘴脸只怕九泉之下不宁!”   杨焕致到底是个文人,骂了几句都不痛不痒,眼见萧恪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便又在那里捶胸顿足,只恨不得招先宁王魂魄上身打死面前这个不孝子一般。   “本王敬杨老你的为人,左右你也不怕死,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罢。本王今日被范大人催着出来,这会儿困倦得不行,杨老若是骂够了、肯听人说话了,本王再醒。”说完倒真身子一歪,右手撑着头,一副真要在诏狱里小憩的架势,范圭低头看的时候,人竟连眼睛都闭上了。   “王爷?!”   除了洪喜,范圭和杨焕致都不明白萧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今日到底来做什么?!”   听到杨焕致的质问,萧恪闭着眼干脆答道:“若本王说,不忍杨大人这等老臣死无全尸,特意寻了法子求得陛下宽宥,能恩准杨大人荣归故里,你信吗?”   “胡言乱语!圣上是非不分,重用佞臣,朝纲不稳!”   萧恪却不理会杨焕致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淡淡打断他道:“杜慷杜大人是宫中受宠的杜婕妤生父,从前是在工部任员外郎,陛下赏识他的忠心与才能,欲破格提拔杜大人,希望杨老收杜大人为门下弟子,向诸位大人引荐一番,届时功成身退荣归故里皆不是梦……”   “荒唐!滑天下之大稽!”杨焕致气得将面前的桌子都掀了,那几盘饭菜摔在地上洒得满地都是。   萧恪却没叫人收拾,而是由洪喜伺候着慢悠悠坐起来看向气呼呼的老者,抚掌笑道:“杨老高风亮节,这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大齐。本王身为小辈,自小便十分仰慕您,不过这株连满门的大罪杨老即便是认也得想想你府上其他人可愿认?”   “我不需……”   “哎呀!本王怎么忘了,杨老如今没有亲人在世了。孑然一身,确实豁得出去。”萧恪的话让杨焕致的脸色十分难看,“洪喜,去把车上的小少爷请下来。”   “是,奴婢这便去。”   范圭不由好奇道:“王爷这是?”   萧恪却没有答他,反倒是笑着看向杨焕致道:“杨大人自觉舍生取义很是勇敢,可就是蠢了些!城西石头小巷里尽头,住着一个寡妇,那寡妇姓乔,她身边带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   待听到石头小巷和乔寡妇时,杨焕致脸色铁青,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萧恪,而后脸色由青转白,泄了力气瘫坐在凳子上。   “看杨老的模样该是心里有数了,你若不信,待会可以亲眼看看。”   过不多会儿,洪喜将一五六岁的男孩带了进来,见到人的那一刹,杨焕致的脸色已是白得不能再白了。   “杨老可识得这孩子?”   老者低下头看也不看就回道:“不识得!”   萧恪笑了一声道:“可我瞧那孩子识得杨老……本王耐性不多,还需向陛下复命,没有功夫同您周旋几日。若杨老自己没法决定,那本王只能帮帮你了!” 第七章   “你究竟意欲何为?!”见到那孩子时,杨焕致心中确实为之一震。再则,他并不确信萧恪是否知晓这孩子的身世,怕被诈出实话来,只强撑着虚张声势一番。   “杨大人这么紧张作甚?”萧恪笑嘻嘻反问,看着眼神躲闪的杨焕致,却故意唠起了家常,“本王听说杨大人极看中孝悌之义,纵然你那同宗的侄孙依仗您的声名在外胡作非为,您也依旧将他一家好好养在自己府中,这等亲情手足当然是闻之令人感动!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清官难断家务事,杨大人尽心尽责,可你侄儿侄孙一家可不是这么想的。如今杨府被封,他们裹了金银细软却逃出无门,这时候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肯。杨大人你猜,如若此时再通府搜查一番,可会冒出来些反诗赃物之类?”萧恪说话时笑盈盈的,偏他年纪小,这番威胁自他口中说出,却有些故作深沉之感。   不过无论是随行监视的范圭,还是身陷囹圄的杨焕致此刻都只觉得后背发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焕致的回答在萧恪的意料之中,本就是个拎不清的偏执性子,气节清誉看得比命重要,殊不知人死灯灭,任你活着时如何盛名在外,都阻不了死后被旁人构陷,还不如留着命想办法解决。萧恪对于这种动不动以死明志的人最是瞧不上,活着时都做不到,还指望着死后有人不计代价帮自己不成?!   “说得好,可惜都是废话。杨大人是两朝元老,下面的人怕伤着不体面,这才没动你。可进了诏狱,总归要付出些代价,尤其像杨大人这样头脑不清楚的文人……”说着将那男孩拉到自己身边细细打量了一番,感慨道,“这孩子眉清目秀,不知日后长开了是像他爹还是娘……本王依稀记得,柴晋柴大人是当年的新科状元,是杨大人的得意门生,只可惜造化弄人让柴大人英年早逝,若是他的遗孤出了什么事,杨大人可会内疚?”   “卑鄙!”老者再难掩心中怒火,拍案而起,咬牙切齿痛斥萧恪,“先宁王一生光明磊落,怎会生出你这等没心肝的豺狼恶徒?!家门不幸!朝廷不幸!昏君佞臣,苍天无目!!”   即便被杨焕致赌咒谩骂了一番,萧恪神色不便,他拉住男孩的手掌翻过来。   “小公子平日里勤读诗书,这手都摸得出茧子了。日后可也要效仿令尊入朝为官?”不过是几岁的孩子,指腹处已长出一层薄薄的茧,可见是终日刻苦,只可惜前世这孩子最终还是赴了其父后尘,英年殒命,实在可惜。   杨焕致脸色一变,绕过来就要把孩子抢回来,守在牢门口的狱卒赶忙冲进来将人往后拖行按住。   “萧恪!那还是个无辜幼童!你简直丧心病狂!”   “杨大人,本王还没做什么呢!问一问都是丧心病狂,您这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恪转回来宽慰那男孩,他的神情显然是认识杨焕致的,因为狱卒的暴行他显得有些惊惶,“别怕,告诉哥哥,你可识得面前这位老先生?”   那被吓坏的男孩听到萧恪问时诚实地点了点头,杨焕致阻止不及,在旁深深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男孩看到老人泄气的模样,有些惊慌失措看向周围人。   拍了拍男孩的手背以示安慰,萧恪伸手握住了男孩左手,五指相扣缓缓举起。   “杨大人。”他唤了一声,杨焕致闻声抬头看了过去,见萧恪同男孩五指相扣不知要做什么,眼中露出迷茫神色。   “啊啊!疼!唔啊!”   萧恪笑着收紧五指,男孩顿时疼地喊出声来,可紧扣的五指让他无法挣脱,在场之人包括洪喜在内都脸色一白。   “杨大人可想好了?若是直接换拶刑的套子来,只怕柴小公子这手以后连执箸都做不到了。”萧恪只夹了数息便松了手,但男孩身子娇弱,左手五指已见红肿。   “你究竟想做什么?”杨焕致又问了一遭,只是比方才问时泄气不少,也没有那股孤傲清高的风骨了。   萧恪笑了一声,半真半假地笑道:“杨大人身上不仅背着柴小公子的安危,还搭上了本王的命,若不是实在无法,谁也不愿意去为难一个无辜幼童。杨大人仔细想想,是你的气节和名声重要,还是柴小公子的安康要紧?”   “……”   萧恪倒是耐着性子等杨焕致‘回心转意’,那边范圭却没闲着,见人不答应便威胁道:“杨大人可想好了?王爷的耐性可没那么久!到时候拶棍一上,您再想反悔可就晚了!”   “给我纸笔。”   那头范圭刚叫人去取笔墨纸砚,萧恪便抬手拦了他们,“纸笔就不必了,洪喜。”   洪喜自怀中取出一柄短匕以及一方雪白的绢帛,走过去放在了杨焕致面前,老人立时明白萧恪的用意,二话不说将绢布摊开在面前桌案上,拿过那短匕在右手食指一划,顿时血流出来。   血书,才见情真意切,更能取信群臣。范圭在旁静静站着,打心眼里有些害怕这个少年王爷。   他本是皇帝派来监视督促萧恪的,为的就是怕萧恪徇情或是假意令杨焕致服软欺骗皇帝,再则也是不信萧恪能有这个本事,故而叫他来帮忙料理此事的,可范圭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今日这情状,他来此都好似多余一般,不仅半点没帮上忙,反倒让着半大孩子惊吓了几次。又见他心思缜密,安排如此滴水不漏不说,对待一个孩童尚能这般冷血残忍,实在不免有些胆寒。   直等着杨焕致将那血书写好了,洪喜过去双手捧了回来递到萧恪面前,范圭站在他身后偏头细看,末了点了点头。   只是伸手欲拿时,萧恪快他一步攥了那血书撇到一边,扭头笑道:“怎么?范大人这时候要来和本王抢功劳不成?”   “下官绝无此意,只是陛下口谕,教下官今日事毕回宫复命。”范圭说是齐帝的口谕,便是堵死了萧恪问他要明旨的路子,左右皇帝也是这个意思,他也不算擅传圣意。   “是嘛…那范大人先回宫复命罢。”却是半点没打算将那血书交出去的意思。   那绢帛在洪喜手里,范圭再如何也不可能越过萧恪去抢他贴身太监手里的东西,只得赔笑道:“王爷,那这血书可否交予下官呈上?既是陛下要的东西,您呈还是下官呈又有什么分别?下官也是奉皇命行事,还请王爷三思。”   范圭倒没胆子直接威胁萧恪,只是拐弯抹角拿皇帝去压萧恪。   “洪喜,把东西给范侍郎。”   见萧恪松口,范圭自是心下满意,伸手去接那血书,只是刚准备收起时被萧恪抓住手腕拽了一下,“王爷您这是?!”   一个半大孩子的力气并不大,至多是毫无防备之下趔趄一步,但萧恪接下来凑近说得话却让范圭整个人为之一震。   “本王自是相信范大人秉性正直,断不会做那两面三刀之徒,故而长坪县粮库的那八千三百六十两……本王就当从没有看过那本账簿了。”   “!!!”范圭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   萧恪在一旁扶了一把,关切询问道:“范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不如晚些进宫?”   “我、不…下官…下官无事,多谢王爷垂爱。下官一定如实向陛下复命,绝不会、绝不会……”   萧恪拍了拍范圭的肩,吓得一个大男人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也顾不上想萧恪是否同杨焕致有所密谋,便拿着那血书逃也似的离开了诏狱。   他方才威胁范圭的话,在场人都听清楚了,杨焕致为官多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含义,看向萧恪的眼神也带着几分疑惑,却没了先前那般仇视,“你……”   “杨大人放心,您既顺了陛下的心意,那本王自当助您荣归故里,至于柴小公子,恐怕要现在本王府上寄住一段时日,您……顾好自己便是。”   “……老夫明白了。” 第八章   “主子。”   “何事?”萧恪一上了马车便合上眼小憩,这会儿听洪喜说话,他才勉强睁开眼应了一声,面上难掩疲惫之色。   洪喜有些犹豫开口问道:“主子您今日……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同?”   “这么明显?”萧恪闻言微微皱眉,他伸手捏了捏眉心,轻叹了口气。   似范圭和杨焕致这些没怎么同萧恪打过交道的人最多只是有些意外,但对自小伺候萧恪的洪喜来说却能看出今日的主子同往日大不相同,对他而言甚至是有些陌生,尤其是捏男孩指骨以及威胁范圭时尤其异常。   “有一些…奴婢伺候主子十年,只觉得您今日杀伐果断,不似从前……”他伺候了近十年的萧恪是个聪明但有些幼稚的孩子,大抵是幼时生父被害死、自己又险些活不下来的童年经历,萧恪为人处事都带着一些偏执和谨慎。但洪喜可以肯定,今日狠心决绝的萧恪绝不是平日里的他。   “嗯……”萧恪长舒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整个人放松仰靠在马车一边,洪喜带着柴家的那男孩坐在萧恪斜对面的一边,见他没开口,洪喜也没敢贸贸然再问。   过了会儿,萧恪才缓缓开口问道:“洪喜,从前的我是什么模样?”   “……”这般问,洪喜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不待洪喜答什么,闭目养神的萧恪便自问自答说道:“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刚愎自用、善恶不分,还惯爱强人所难,是也不是?”   他说的是前世自己的模样,洪喜并不晓得其中关窍,听了这话忙反驳道:“并非如此!主子亦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奴婢知道,您最是心软,不然也不会刚同贺小将军吵了架,隔几日便冒着风险替杨大人求情。您就别……”   萧恪摇摇头否认,“心软?我是铁石心肠,如果不是牵连到了阿绥,我才不会管那个馿脾气是死是活。”   “那位早逝的柴大人当真对杨大人如此重要?”说着洪喜便看向坐在身边的小男孩,但大抵是方才被萧恪夹过手指,男孩这会儿对洪喜也十分惧怕,他抬手欲安抚,熟料那男孩直接往边上挪,躲避洪喜的手,“小公子别怕,我们待你回去找娘亲。”   萧恪抬手撑着头,换了个姿势靠坐着,闻声睁眼看着那男孩,对洪喜道:“那不是他娘,是杨焕致给他找来的乳母。”   “乳母……主子,您怎会知晓这么多?还有范侍郎走前您说的粮库账簿,究竟是……”   “诓他的,祁太尉身居高位又是大齐的国舅爷,在朝中炙手可热却仍欲壑难填,他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干净,我不过是听到些传闻拿出来诈范圭一句,况且那种要命的账本怎么可能让我拿到。”萧恪随口胡诌了一句,这些都是他上辈子因缘际会下知晓的,洪喜会这么怀疑,那么齐帝自然也会。   不过他已不是前世那个几句话就唬得胆寒、一路将错就错的蠢蛋了,萧恪知晓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有能力也有心要改变一切,自有对策应付齐帝的猜忌。   闻言,洪喜才算松了口气道:“奴婢方才真以为您要害了杨大人……”   “他那个驴脾气拉都拉不回来,我本也没指望和一个倔驴讲什么道理,还平白费了口舌!他们这群酸儒不近人情,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可对自己人又绝情,瞅着就来气。”萧恪对杨焕致根本没什么好脸色,即便只是提一句都少不了冷嘲热讽两句,这让洪喜有些不解了。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奴婢常听人说这位杨大人是难得的勤谨躬肃之人,怎会?”   “我又没说他不勤谨躬肃,忠君爱国不假,可人无完人……又不是为官清廉便是好人了。”萧恪对此不屑一顾,他活了两辈子,哪里还看不透这些,“不说他那些糟心的宗族亲戚,便说咱们这位杨大人家中可还有年轻貌美的妾室、尚在襁褓之中的庶女。呵!可他自觉‘舍生取义’之时,何曾想过这逆谋之罪一旦咬死,阖府的妾室庶女也要一并跟着遭罪。若是一命呜呼倒还算死得痛快,但按大齐律例,罪臣妻女……”   余下的萧恪没说出口,因为这些罪臣家眷多半会被充入奴藉变卖,且罪犯官奴的身份又不似寻常伎伶还有赎身之望,若没遇上什么大赦天下,这一辈子也便糟蹋了。   “杨大人是帝师之子,熟读圣贤书,怎会如此?”   萧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闻言冷笑一声,嗤道:“呵。不过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罢了……不知变通,罔谈圣贤,说的便是杨焕致这起子人。”   哪知听了萧恪这番话,原本躲得远远的男孩突然梗着脖子大声反驳道:“你胡说,师公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他待我极好,还有乔嬷嬷也……”   “他待你确实好,毕竟你是柴晋的儿子。杨焕致自己的妻儿早亡,一直把你爹当做他的义子、爱徒,柴晋为了他……”话说到中途,萧恪却没再说下去,只说道,“他自然觉得亏欠你,更是当杨家的独苗在养,这妾生的女儿于他而言……呵,不提也罢!本王怕脏了自己的嘴……”   “我不信!我要去找师公亲口问他!你一定是在扯谎污蔑他,你刚刚还想夹断我的手指!”   “洪喜,让他消停会儿。”萧恪并未说出全部实情,对一个仅有五六岁的男孩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但他也懒得同一个孩子扯皮。   杨焕致的事还不算完,案子不仅要从齐帝那里过了名目,还要提前安排好后续返乡的事宜,毕竟照那位卸磨杀驴的作风,即便之后杨焕致自己不作死,皇帝多半也不会放过他。而这主意是萧恪给皇帝出的,终归要有始有终,否则杨焕致出了意外,这条人命八成又要被记在自己头上。想想还要同那个驴脾气老头再周旋不知道多久,还要替他善后、照顾柴晋的儿子,萧恪就觉得头疼。   洪喜看着自家主子明明年纪不大,却愁容满面、连连叹气,活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就不由觉得担忧。   “主子,您要不要先去抚宁侯府见一见贺小将军,救了杨大人这事总归要告诉他一声,也算您不白忙活着一遭。”   “先回府梳洗更衣,去诏狱一趟,身上都沾了些霉味,那不长眼的端来不知道什么破烂散香,熏得我脑仁儿疼。”萧恪确实迫切得想见贺绥,但绝对不是顶着一身古怪味道去。   待回了府,却听下面人禀报说贺绥一炷香前便来了,此时正在外院正厅小坐。   萧恪此刻只恨不得脚下能腾云驾雾飞过去,足下生风一般将洪喜甩在了后面,直奔着自己的院子赶去。   所幸燕郡王府还是有机灵的小厮在的,见萧恪急匆匆赶回来,二话不说便张罗着人伺候主子更衣梳洗一番。   “阿绥!”萧恪脚还没跨过门槛,便已迫不及待唤了贺绥的名,可等他见到厅里坐着的另一个人时,脸上的喜悦就淡了几分。   另外那人也注意到了贺绥的神情,茶碗一撂,先朝萧恪发了难。   “怎么看到我来就这副神情?你又想跟我抢舅舅是不是?!”说话的不过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比柴家的那小子大不了两岁,可他一嗓子的威力可比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子不知高了多少倍。   白琮的爹娘,也就是贺绥的姐姐同姐夫在边关带兵抗击大燕,他因此被扣在京城为质。大抵是因为打小习武的缘故,七岁大的孩子只比萧恪矮大半个头,又因为京中只有贺绥这一个亲人在,故而白琮打小就爱黏着舅舅,也因此觉得萧恪是来和他抢舅舅的,他俩见面经常是三句话说不对付就会掐起来,尤其是随着白琮再大些,知晓男女情爱之事后更甚。   而对于重活一世的萧恪来说,白琮的存在无疑是时时提醒他不能重蹈上辈子的覆辙。那张敷着脂粉的白净面容和面前的童颜在面前隐隐重合,萧恪一时沉默。   白琮察觉到了萧恪的反常,往日里这人嘴上总是不饶人,今日却异常安分,着实古怪。   “萧允宁,你哑巴啦?!”   萧恪回过神,毫不示弱回嘴道:“白琮,你不膈应我不会说话是嘛?”   “哼!”男孩叉着腰轻哼了一声,刚要张口怼回去,便见坐在一旁的贺绥将碗盖啪地扣上,顿时就泄了气,坐了回去,“舅舅…我错了。”   萧恪冲白琮挑衅地抬了抬下巴,惹来男孩怒瞪,他施施然坐在了离贺绥最近的位置,盯着对方的脸看。   贺绥并没有疾言厉色,他对待周遭亲友向来是温和有礼的,此时他看着外甥,缓缓开口问道:“小琮,出门前你同舅舅保证过什么?”   “就是…唔…不说……”白琮低下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地说了一句话,三人坐得这般近萧恪都没听清白琮说的是什么。   果然,贺绥听了便板着一张脸替白琮复述了一遍。   “你出门前亲口答应我要尊重允宁,不同他吵架拌嘴。而且你方才直呼其名,不仅仅违背了和舅舅的约定还失了规矩,回去把贺家家训抄写十遍才许摸剑。”   “舅舅……”白琮在贺绥面前乖得很,只是听到要抄书,便撒起娇来。   只可惜贺绥向来最看重规矩、约定,任凭他素日如何温柔好说话,一旦坏了规矩都会化身铁面无私的长辈。   萧恪简直爱死了贺绥这样正经的模样,脸上也不由流露出一丝憨憨的傻笑,不过他自己并没有这个自觉,直到贺绥转过头来看自己,他吓了一跳连忙收了笑容。   “允宁,借你的书房一用,我同你有话说。”   “小事一桩,洪喜!”能把白琮这个碍眼的小子丢出去萧恪求之不得,赶忙唤人来。那头洪喜刚刚安顿好柴家的小子,提着下摆一路小跑赶过来,正巧听到萧恪唤他,赶忙应了声进来,“带白琮去我书房坐一会儿。”   贺绥起身朝洪喜抱拳道:“小琮调皮,劳烦你照顾一会儿了,我同允宁说完话便来接他。”   “贺小将军折煞奴婢了!”洪喜忙不迭躬身回礼,他一个内侍哪里当得起抚宁侯嫡子的礼,“白小公子,请跟奴婢来。”   几步路的功夫,白琮硬是一步三回头,磨蹭着不肯走。看到萧恪用眼神挑衅自己,气得挥着拳头就要冲回来,“萧……”   “白琮。”贺绥连名带姓地唤他的名,白琮立刻收了拳头,气呼呼地跟着洪喜走了。   “噗哈哈哈!”看到白琮吃瘪还说不出的模样,萧恪忍不住偷笑出声。   旁边贺绥见他这样,不由轻叹了口气道:“小琮是我长姐的儿子,黏着我本也是寻常事。你一个大人跟他置什么气?”   “阿绥,我想你了……”    第九章   “嗤……”贺绥被萧恪这副耍赖撒娇的模样逗笑了,他摇了摇头叹道,“你如今都是郡王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况且我们不是前两日刚见过?”   萧恪将凳子搬近了些,歪头枕在贺绥肩上,见对方没有推开自己,变本加厉又捉了贺绥的一只手把玩。只是摸到贺绥掌心的茧子时,总是不由回忆起那天上药时,贺绥的手抚在他身上的触感,那种略粗糙却带着热意的手指。   越想越发觉得孟浪,萧恪只觉得双颊又要烧起来一般,所幸他枕着贺绥的肩膀,不至于让喜欢的人看到他这副窘迫的模样。   “允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我想日日都见到阿绥,最好每日清晨一睁眼就是阿绥的……诶呦!”萧恪话没说完,就被贺绥拍了下脑门。   “别胡诌。先说正事,杨大人的案子如何了?”   萧恪抱着贺绥的胳膊赖了一会儿,嘴里抱怨着阿绥来找他竟是为了旁人,伤心要贺绥哄,被斥了句没正形才收敛了些,压低声慢慢说道:“杨大人那边已说通了,范圭带着他写的血书回宫呈给皇帝,最迟这一两日便该放杨大人出来,等他举荐了杜慷后便辞官返乡。只是还有一事要提早准备……阿绥。”   “嗯?”   “你身边有信得过的兄弟吗?最好是底子清白,心思干净,嘴上也有把门的那种。”   贺绥拍了拍萧恪的手臂,示意他自己坐直。两个半大少年对视,贺绥神色凝重问道:“何意?”   “皇帝没有放过杨大人的意思,至于是返乡后圈禁到死还是路上让杨大人出些意外横死我就不清楚了。”萧恪最清楚那位皇帝陛下是怎样心胸狭窄的人,杨焕致已触了他的霉头,纵使这一世他重活在其中斡旋,也难保皇帝杀心不减,一定要弄死杨焕致。但萧恪空有郡王爵位,根本无人可调动,便只能期望贺家有人。   “……有。”即便前次萧恪已同他说了其中利害关系,以及皇帝为什么非杀杨焕致不可的理由,但听到这接踵而至的噩耗,他实在难以控制心中的阴郁,“不过他是我姐夫的人,我还要去问问。”   “不急,要等皇帝那边的旨意下来,我们再安排。”   “好。”   “阿绥……”安排好了营救杨焕致的事,萧恪有些犹豫地开口,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低头看着贺绥的手,“如果有一日情势所迫,要你嫁予我,你情愿吗?”   “……”贺绥被问愣住了,他别开脸,隔了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如若可以,我只愿不会有情势所迫的那一日。”   “阿绥……”萧恪今日见到白琮,总是忍不住去想上辈子发生的事,明知道今生有他在,不会再重蹈覆辙,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上辈子他确实让贺绥嫁给了自己,但两人那时已是水火不容,一照面便少不了冷嘲热讽,他只觉得连贺绥都在怨他怪他,无人知他苦衷。每每都是不管不顾将所有的气都撒在无力反抗的贺绥身上,他也一条路越走越黑,最后害人害己。但不可否认的是,萧恪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期待的,但他也清楚,不能把贺绥逼得那么紧。   萧恪以为齐帝会将这事抻一抻,磋磨一下杨焕致,却没料到当晚人就放出来了,还是裴东安去诏狱中亲传的口谕。   他更没料到让齐帝如此快做出决定的由头会是自己和范圭说得一番话。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却说那范圭被萧恪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拿着血书跑出诏狱,那时候满心想的是赶紧回去查一查账簿是不是真的被偷了,还是被陛下知道了,专门让萧恪借机敲打他一番,便急匆匆赶到了宫门口,正撞上了出宫的祁太尉。   见范圭脸都吓白了,祁太尉将人拦下细细问了一番,末了摇了摇头道:“你让燕郡王诓了。一个半大孩子竟能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是学生莽撞了。”   “这个小王爷不简单啊,比他爹可奸猾多了。”祁太尉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略一思索嘱咐道,“进宫面见陛下你就实话实说,那位郡王爷什么语气神态都说得详细些,余下的便交给陛下圣裁便是。不过记得,添油加醋的话别胡乱加,免得逮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学生谨记。”   待见了齐帝,范圭便照着祁太尉教得,一字一句详细说给皇帝听,独独略去了萧恪威胁他的那句。   皇帝披着奏折,手上未有停顿,甚至没有抬头瞧一眼范圭,这让本来准备表演一番的刑部侍郎失了机会。且等着范圭絮絮叨叨说完,皇帝才放下朱笔,身边的裴东安适时递上香茗,又绕到另一边替皇帝捏起了肩。   范圭说完便静静跪着,等了许久才听到上首的皇帝开口问道:“允宁真是这般同你说的?”   “回陛下,是。”   “呵。这孩子倒是机灵,和他爹一点都不像。”齐帝也说了同祁太尉有些相似的话,只是身为长辈,他没用奸猾二字,“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   “有,杨焕致留下血书一封,臣带回呈交陛下。”说着便将那绢帛取出捧过头顶。   裴东安走过去接过,返回来将那血书展开平铺在皇帝御案之上。   齐帝看着那血书,又追问了范圭一些细节,末了问了一句:“你又做了什么?”   “臣、臣……”一句话把范圭问出了,他支支吾吾臣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什么来。   “朕让你去帮衬,你只带了嘴和耳朵去不成?堂堂刑部侍郎竟不如朕才束发的小侄儿,朝廷养你何用?”齐帝将那血书掷到阶下,范圭忙不迭叩首,嘴里只剩下了告罪之词。皇帝没一会儿也听烦了,挥挥手让范圭出去,深深叹了口气。   大太监裴东安侍立在旁,贴心劝慰道:“陛下可别气坏了身子,您可得保重龙体。”   “都是这种一问三不知的蠢货,朕如何不气?”   “依奴婢看,倒不是范大人不够尽力,实在是郡王爷年少有为,到底是皇家血脉,哪里是寻常凡夫俗子可以比得的。”   齐帝抬头看了身边服侍的大太监一眼,忽得问道:“裴东安,范圭方才所言,你觉得如何?”   裴东安躬身答道:“陛下可难为老奴了,这等朝政大事奴婢可真是两眼一抹黑,只听出来范大人说郡王爷十分厉害,正满心为陛下高兴了。”   “哦?有何高兴之处,你且说说。”   “郡王爷不过十五便能有如此出众本事,且一心向着陛下,假以时日多多调教一番,陛下身边岂非是再添一臂膀。”   齐帝并不应声,裴东安走下阶将那张血书捡了回来,刚叠好放在御案之上,便听齐帝又道:“允宁确实是难得的聪明孩子,可有他爹的事在,难保日后不会生反意……”   宁王是齐帝的忌讳,素日里碰都碰不得。眼见皇帝眼神愈发凌厉,裴东安却在此时打起了哈哈,故意说道:“宁王不是染了恶疾亡故的嘛!陛下还允了王爷厚葬。况且您是君,郡王爷再尊贵也是臣,怎么会同您不是一条心呢!”   “……呵哈哈!”齐帝盯着笑盈盈的大太监,忽得大笑几声,“说得好!朕与允宁合该君臣一心。裴东安。”   “奴婢在。”   “传朕的口谕,抚慰并释放户部尚书杨焕致,将牵涉户部一案的官员革职交刑部查办。再去库中点些珍宝,由你代朕送到燕郡王府,褒奖燕郡王萧恪为朕分忧。”   杨焕致官复原职自是众望所归,又听到皇帝下令将诬陷户部尚书的奸佞小人通通革职查办,朝臣不由感慨于今上英明了一回。   而大太监裴东安代齐帝褒奖萧恪之事传到宁王府时,现任宁王萧岭正侍奉在自己母妃身边,母子俩面上皆不见喜色。旁人不知,他们宁王府上下最是知晓今上为人的。   皇帝应是巴不得杨焕致死的,不然也不会只有莫须有证据时便将人下狱问罪,如今放杨焕致出来又令其官复原职更是匪夷所思,而在这个裉节上,皇帝还褒奖了萧恪。老太妃秦氏实在是想不通其中关窍。   “长毅,你明日去燕郡王府叫你弟弟回来一趟,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是,儿子明日就去三弟府上。”   自半年多前萧恪巴结齐帝获封郡王爵位之后,老太妃便恼恨于儿子认贼作父的卑劣行径,宁王府也就与燕郡王府疏远了,老太妃更是不允小儿子回府探望。可没有哪个母亲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狠得下心,更何况如今的宁王萧岭并非是老太妃亲生,秦老太妃的嫡长子被齐帝赶到了边关,亲生的幼子萧恪又作出了那等混账事,她该是气的。户部这事让老太妃看到了转机,她还是想见见亲儿子,问一问究竟。   但没等秦老太妃寻得转机,齐帝的挑拨离间便接踵而至。   裴东安去诏狱传旨释放杨焕致的第二日早朝,这位饱经风霜的户部尚书便在朝堂之上提出想要辞官返乡,声称自己年事已高,无法胜任户部尚书一职。   这本也在齐帝的算计之内,但面上他还是要推脱一番,面上尽力挽留杨焕致。   萧恪站在列首面无表情看齐帝同杨焕致一起唱这出君臣和谐的大戏给百官看,非要折腾个三请三辞,齐帝才‘忍痛’答应,面上更是无比惋惜,如果不是萧恪清楚这位皇帝的为人,可能真要被他的话骗到了。   百官本还在惋惜杨大人辞官,可听到他义正辞严举荐杜慷的时候,众臣忽然昧过味儿来,这哪里是什么皇帝英明,分明是皇帝以性命要挟杨焕致唱了出大戏。   这戏唱完了只怕也就皇帝的亲信会拍手叫好,杜慷是什么人?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这样的人堪为朝廷栋梁?   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杨焕致那边违心说完,却一直跪在地上没有站起来,他此刻内心也备受责难。   一旁有性子耿直的言官御史立刻出列高声道:“陛下!杜慷此人不学无术,依仗其女儿在后宫得宠在京城为非作歹,这等顽徒怎可入朝为官、封侯拜相?!若是传出去岂非让他国笑我大齐无人?!”   若换了从前,齐帝要么独断专行、不加理会,要么直接将说反话的言官御史赶出朝堂。   今日却破天荒什么都没做,反而看向了台下一直未说话的萧恪道:“燕郡王昨日同杨爱卿昨日聊了许久,该是明白其中原委的,不妨由你说予众卿听。”   轻飘飘的一句,便将朝中忠正之人的仇怨全转到了萧恪身上。   萧恪心中冷笑,也难怪昨日齐帝会让裴东安给他送些厚礼,原来真正的‘厚礼’在这里等着自己。不过他早已骑虎难下,任他说什么都是百口莫辩了,萧恪索性顺着齐帝的心意了,左右他这奸佞小人的身份是做定了,多说无益。   活了两辈子,早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萧恪面不改色驳了那御史道:“朱大人未免小题大做了,杜慷尚未入官场,您怎么能一口断定他不能成为我大齐的顶梁柱?”   “燕郡王这话便是信口开河!强词夺理!杜慷是什么人,满京城谁不知道?!”   萧恪不愿同这种驴脾气御史较劲,直接甩下一句'我不知道'就把那御史给噎了回去,指着萧恪的脸‘你你你’了半晌说不出其他的话来,还险些把自己气得仰倒。   齐帝今日亲眼见到萧恪如今这言辞犀利的模样,方确信昨日范圭所言非虚,待听到萧恪说自己不知道时,抚掌大笑,连连称赞萧恪聪明机敏。   “谢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萧恪知道,齐帝越夸赞他,百官便越是憎恨他。更要命的是,今日早朝前,他二哥还来找过他,说母妃想见见他。萧恪不由轻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今日散朝之后,他亲娘怕是这辈子都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但齐帝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萧恪,势必要将他所有的退路通通斩断。   “允宁为社稷立下了如此功劳,可想要什么奖赏?只要你开口,朕全都满足你!”   “臣为陛下尽忠乃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讨赏。”   齐帝昨日刚派了裴东安给他抬了几箱珍宝,只过了一宿便又要再赏,还是为同一个由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萧恪打心眼里并不想接,可皇帝接下来的话,竟让他震惊到无以复加。   “朕记得早些日子你同朕说过心仪抚宁侯之子贺绥,那孩子朕记得甚是不错,你如今也到了大婚的年纪,不如朕将贺绥赐予你为妻。”    第十章   齐帝随口一句赐婚,满朝文武顿时哗然,萧恪眉头一皱,大感不妙。   还不待萧恪说什么,便有文臣出列,疾言厉色谏言道:“陛下,万万不可!这自古便没有男子娶男子之事,有悖伦理纲常。这、这…简直是荒谬至极!传出去岂不为天下人所耻笑!还请陛下三思啊!”   “陛下,贺绥乃先抚宁侯嫡子,贺将军已为国捐躯,怎可令他的子嗣嫁为人妻,实在是有悖人之大伦!况且抚宁侯长女与女婿此刻正在边关领兵抗击燕敌,若陛下赐婚的消息传到边关,岂不是寒了老臣和前线将士们的心!还请陛下收回圣意!”   “臣也请陛下收回成命!”   “臣附议!”   朝中不少文武官员纷纷站出来反对皇帝赐婚一事,当然其中大多数并非真心帮贺绥说话,而是单纯看不了这男人嫁男人的荒唐事。可也有人见状混入其中,稀稀拉拉跪了一片,反倒让齐帝的脸色难看起来。   “朕竟不知贺绥入勋卫府不过半年,竟能令满朝文武为他这般上心。”   群臣多是因为这男子嫁人有违礼法,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了些,可到了齐帝的耳中却变成了贺绥能引得这么多文臣武将为他说话,其中意味立刻就变了。   萧恪在旁听得一清二楚,齐帝说完那话后他立刻紧跟着道:“陛下连臣幼时戏语都记得,实在令臣感激涕零。只是臣年岁尚小,正是为陛下分忧、建功立业之时,不愿耽于情爱,还望陛下成全。”   齐帝多疑且极看中帝王之威,断然拒绝忤逆他显然是愚蠢的行为。覆水难收,从前既已在齐帝面前说过想娶贺绥的胡话,这会儿收是收不回去了,只说不耽于情爱之事,既委婉推拒了这荒唐的赐婚,也送了自己的把柄给齐帝,不至于因为群臣方才的请求而给贺绥带来灭顶之灾。   “依朕看,杨尚书被冤一案足见允宁已堪为国之栋梁。这男子成家立业本是寻常,朕身为长辈,自是要替你父王操心你的婚事。”   齐帝所言,句句诛心,萧恪只得强忍着心中的恨意。   未等他说什么,便听得齐帝又道:“既是你们年纪还小,大婚倒是不急。至于三书六礼…便着太常寺缓缓去办便是。”   “陛下,请您收回……”   “天子一言九鼎,岂有收回之说,胡大人还是不要在殿前信口胡说,搅扰圣听了。”   眼见皇帝心意已决,仍有谏臣不愿放弃,只是他话未说完,便被一旁的萧恪给顶了回来。顿时怒从中来,三步并两步冲过来,手中笏板直接落在了萧恪肩头,周围同僚吓得赶忙将人拉开。   “放肆!胡卿眼中可还有朕?!”齐帝勃然大怒,下面百官感君威,黑压压跪了一片,高喊着陛下息怒,可这怒哪里这么容易消。   萧恪也跟着跪下,这副身躯到底还是太弱不禁风了些,被笏板打到的地方火辣辣得疼,他面上平静,心里却不住地叹气。   偏那谏臣是个倔脾气,即便是跪了仍不屈不挠地劝阻,连萧恪也被他捎带上了,说的不外乎是男人娶男人不合礼法,萧恪对忠烈之后生了龌龊心思,有辱皇家声名之类的车轱辘话,眼见齐帝脸色越发不好,那人却实在有些不识时务了。   “真是反了!来人!”   若按萧恪自己的心思,这种自己作死的驴脾气老臣他是不会理会的,但他现在却不能不管,重活一世,他不能允许任何破坏他和贺绥情分的存在。   “陛下息怒。赐婚之事确实惊世骇俗,臣同靖之的情分非旁人能够领会,胡大人不明白也是寻常。既是陛下亲赐臣的喜事,臣斗胆请陛下饶恕胡大人殿前失仪。”萧恪这么一说,那谏臣的罪责便从齐帝口中的藐视君威变成了可轻可重的殿前失仪。   齐帝打量了这个侄儿一眼,话锋一转。   “既是允宁求情,朕便赏你这个脸面。不过为免日后再出现胡卿这样擅自揣度之人,着令抚宁侯之子贺绥先入燕郡王府,待年岁长些再另行筹备大婚便是。”   皇帝方才震怒,若不是萧恪这话说得及时,只怕那姓胡的谏臣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有了一次教训,这时候众臣纵然知道有违纲常却也没人敢开口了。   “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   “哦?允宁有何请,不妨说来朕听听。”看着阶下这个聪明的侄儿,齐帝忽然来了些许兴致。   萧恪刚刚心中转过万千念头,此刻庆幸太子萧定昊被皇帝派出去代天子巡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没人能够阻拦。   “贺绥如今在勋卫府任职,离王府相距甚远,臣……”念及那人心中所愿,他长舒一口气,坚定说道,“臣想请陛下暂且免了贺绥在勋卫府的职务,待日后有旁的再行指派。”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丝毫不比方才听到皇帝给两个男人赐婚时差到哪里去。   萧恪这分明是要将贺绥关在府中同内宅妇人般对待,方才因他帮胡大人说话而略有转念的朝臣们纷纷摇头,除了感叹宁王竟有这般谄媚黑心的儿子,一面则是哀叹贺家香火断绝。   齐帝也是倍感意外,但他显然很满意萧恪的这一请求,对这个聪明又听话的侄儿多了一分可信。   “准了。若你有中意的,日后来与朕说,朕替你二人安排便是。”   “臣恭谢圣恩!”萧恪叩首再拜,他要做的都已做到,可此刻却丝毫笑不出来。   “有本起奏,无事退朝!”   裴东安扫了眼阶下静默的群臣,向后退了一步躬身面对齐帝,无声询问。   见齐帝揉了揉眉心,一摆手,大太监一掸手中拂尘,高声宣告:“退朝!”   萧恪跪在地上愣了半晌,直到三皇子萧定淳碰了下才回过神来起身行礼,“三皇子殿下,臣失礼了。”   萧定淳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都是自家兄弟。这婚事虽是父皇所赐,但我见你平日也与贺家公子走得近,怎么方才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臣只是怕消息传到侯府,自己这副单薄身子骨扛不住小将军的拳头。”以贺绥的脾气即便再生气也不会打他,不过白琮那小子怕是得气得抄家伙动手,不过三皇子萧定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故而萧恪扯了个幌子将人蒙混过去。   “燕郡王殿下!殿下且等等!”可还没等萧恪出宫门,就被一个宣旨太监叫住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并一队禁军。大抵是小跑追了几步,那太监喘了好几口才倒过来气,忙向他说明来意,“奴婢奉陛下之命,要同燕郡王一同去抚宁侯府宣旨。”   萧恪可没说自己要去抚宁侯府找贺绥,只是这太监这么说,必是齐帝的意思。他闻言心中不由暗叹一声,果然以这位皇帝多疑的性子,自己没那么容易将人糊弄过去。   “公公请。”    第十一章   无论是上辈子被下狱赐死,还是重回少年时面对齐帝的雷霆之怒,萧恪都没有怕过,彼时他尚能泰然处之。   可站在宣旨太监身边听他宣读齐帝圣谕,看着跪在面前的贺绥时,萧恪却由心底生出一股恐惧。而这恐惧来源于他明知齐帝的挑拨离间却无能为力,还源于他自以为是的未雨绸缪,前一日他同贺绥提起的嫁娶玩闹话会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巨大的裂痕。   “臣…领旨,叩谢皇恩。”   堂堂男儿去做另一个男子的妻室,甚至连同他最后的尊严都一并剥去,该是怎样的折辱。大抵因为自小便过得战战兢兢,习惯了谨小慎微地活着,这个年纪的贺绥有着远超同龄人的稳重隐忍,皇帝虽没有明着直接赐婚,但这把刀不过是悬而未决,迟早有落下的一日,至于勋卫府的虚职他去与不去也便没了抗争的意义。   萧恪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却仍要强撑冷静。   偏那传旨太监是奉了齐帝的命来的,自是要挑拨上一两句的。明明贺绥已接了圣旨,他却不叫人起来,反而阴阳怪气地恭贺道:“贺公子大喜啊!燕郡王乃国之栋梁,又是深受陛下疼爱的亲侄儿,您将来是要享福的。这不~连免了您来回奔波差事也是郡王爷心疼您,特意在陛下跟前提的,这细数整个大齐,又哪家未过门便这般在意的……”   这话出口当真是诛心,萧恪掩在袖中的拳头攥得死紧,他在极力克制心底的怒意,试图违心把自己演成一个奸佞小人。   而无论那太监说什么,贺绥都是一言不发,即便是问他,也不过一概称是,便是想寻他的错处都寻不到,宣旨太监只得悻悻而归,甚至都没顾得上向贺绥讨要些好处。   “阿绥……”萧恪走过去朝贺绥伸手想要将人拉起,贺绥双手捧着圣旨自己站了起来。   递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萧恪清楚贺绥此刻心中必是恼了他。他很想解释,很想立刻就抱住心上人对他和盘托出,可他身边还有齐帝派来的人,萧恪不敢赌,便只能悻悻收回手,又道:“你今日先同我回府,我说与你听。”   “……”贺绥转过来看着萧恪,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人,试图分辨出什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萧恪刚看到个影儿还来不及反应,腰上就挨了一脚。所幸飞起一脚的不过是个六七岁大的孩童,纵使自幼习武也还是欠缺了些力气,萧恪向后趔趄了几步稳住了身形,没被白琮直接踢得滚下抚宁侯府门前的台阶。   “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滚啊!离我家远点!!”   “住口!还不给燕郡王赔罪!”贺绥被白琮这样冲动的行径吓了一跳,扭头厉声斥了一句。   只是那白琮正是叛逆的年纪,他年纪不大却明白皇帝那圣旨的意味,他替舅舅委屈,这才踹了罪魁祸首一脚,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梗着脖子顶嘴:“我不!我没错!”   贺绥气归气,却真心护着外甥。他伸手将白琮拉到身后,不顾周遭人如何看他,直接跪在了萧恪的面前。   “王爷,白琮还小,冒犯之处皆是臣这个做舅舅的教导不善,臣甘受一切责罚。”   “阿绥……你起来。”萧恪掌心已被自己掐得有些刺痛,他极力掩饰着心中不忍,“你若要领罚,便带上白琮随本王回府,自有规矩归你学。至于这府中琐碎物件,自有陛下派来的人清点,等日后……再挪进王府。”   清点挪府的人是齐帝派来的,自也是存了心思清点已故贺老将军的东西,萧恪内心期望自己这么说贺绥能够听明白。   白琮这时候还是个楞头娃娃,压根听不懂萧恪话中深意,只觉得是在欺辱自家舅舅,冲过来就要再给萧恪补一脚,被贺绥牢牢抓住拉到一边。   “王府一应照应物件都有,你二人这便随本王回府。”燕郡王府虽不完全都是萧恪自己的人,但内院说话却是安全的,而抚宁侯府有齐帝派来的这些人,甚至还有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的细作,实在不是解释的地方。   “臣遵命。”   白琮也就是被舅舅按着才没有闹事,不过这一路上却毫不畏惧地怒瞪着萧恪。   明明没有发生上辈子的事,白琮对萧恪的敌意却是有增无减,偏生这又是贺绥亲姐姐唯一的骨肉,以贺绥对家人师友的在意程度,萧恪也不能把白琮怎么样,左右被瞪两眼也不会掉层皮,索性就由他去了。   今晨上朝萧恪是乘坐着自家马车去的,拢共也就带了一个车夫一个小厮,可回来时却凭空多了一队禁军。   “恭迎主子回府。”萧恪早遣了小厮先行回来报信,是而洪喜心中有数,自带了人至王府门前迎候,待看向贺绥和白琮,又单独行了一礼道,“贺公子,白小公子。”   贺绥也点头示意回礼,不过白琮一扭头只当没听到。   洪喜走到萧恪身边说道:“主子,奴婢带人将内院收拾出了一处院子来给贺公子住着。只是您后院先前一直没人伺候,这事又催得急,贺公子这院子陈设布置还少些东西,容奴婢明日再补齐。”   “嗯,你瞧着办。”   其实这些本是内宅事务,原可以关起门来说。洪喜一口一个后院、伺候人,明面上是说给萧恪,实则是说给随行的军士说的。   主仆俩心有灵犀,演了一出戏,洪喜好似这才看到那队随行禁军一般询问道:“主子,那这几位……”   “怎么?本王是囚犯不成,回府还要你们盯着。还是说……你们也想入燕郡王府为妾不成?!”萧恪一股子气刚好撒在了那几个监视的禁军头上。   那队军士之中不乏早已娶妻生子之人,听这话无不打了个寒颤。有齐帝赐婚一事,萧恪这爱男人的名声是摘不掉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实这个名声。这话一出,那些禁军哪还敢留,为首的面上尴尬,硬着头皮上前应道:“卑职不敢,是陛下命卑职等护送王爷平安回府。您既已到,那卑职等便返回抚宁侯府清点贺公子的行李了。”   “是嘛……那你这清点的单子拟出来了,记得派人交给本王一份。”   “可这单子是要给陛下……”   萧恪闻言冷笑一声,斥道:“你倒是会给本王扣着莫须有的罪责,本王方才有说不让你们呈给陛下?还是说你们禁军这手矜贵无比,多抄录一份就废了是嘛?!”   为首的那人没料到这个王爷年纪不大,气势却不弱,这一句句压下来,他额头登时就冒出不少冷汗,连连告罪道:“卑职失言,王爷所说皆是我等分内之责,卑职等不敢懈怠,必定仔细抄录一份给……”   “抚宁侯府家大业大,本王幼时也曾在老侯爷府上住过一段时日亦有所知,也是难为你们万事都包揽。这样好了,本王稍后派几个府中得力之人去协助一二,你们只管清点,这登记造册的繁琐活计便由他们来便是。”萧恪却打断他的话,一改方才的冷酷,忽然体谅起禁军的辛苦来。   “卑职多谢王爷体恤,清点一事本是陛下交付的差事,卑职等……”只是这‘体谅’却并不单纯,那禁军领头能被指派来干这事自然不可能是个榆木脑袋,他只是先前轻视了萧恪,这会儿提出派人帮忙,他哪里猜不出萧恪的意图。   但萧恪却不管那许多,压根不等那禁军拒绝,直接道:“那便这么定了。”   “王爷!”   “怎么?本王要知道自己王妃有多少嫁妆也要你过问不成?!崔校尉,这是你今日第三次驳本王了,你若是觉得本王有异,大可派人去宫中告知陛下,本王在这里等你。”萧恪皮笑肉不笑地立在府门口,俯视着阶下那姓崔的校尉。他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脾气也让那崔校尉招架不住。   “卑职不敢。”   总归把碍眼的人打发了,萧恪才算松了口气,可一扭头,贺绥带着白琮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等着。萧恪伸手过去要拉他,贺绥往后退了一步。   “王爷请,臣跟在后面便是。”   “洪喜,先把白琮带到内院里歇着。”萧恪叹了口气,吩咐洪喜将白琮先带走,可小家伙这时候倔脾气上来,扯着贺绥的衣袖怎么拉都不走,偏生洪喜是个太监,和自小习武的白琮力气相当,也拽不动他。   洪喜有些为难地看着萧恪,若换了旁人,他打不了喊几个精壮的家丁硬把人拉走便是,可这是贺绥和白琮,他便没了辙,“主子……”   “王爷,白琮是我长姐的儿子,我带他来是怕留他一个孩童独自在侯府吓着,陛下的圣旨中并没有提让白琮也入王爷的内院。”   “阿绥,你明知我没那个心思。”萧恪知道齐帝那封挑拨离间的圣旨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贺绥也必定误会了他的意图,但站在府门口人多口杂,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当着外人的面他只能狠下心道,“你随我来,不然我这就去宫里请旨让你们舅甥一起入府作伴。”   贺绥紧握的拳头松开,他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眸。   “臣…遵命。” 第十二章   “阿绥,我知你此刻心中必然恼恨于我,但还是请你仔细听我接下来的话。”   萧恪将所有服侍的下人通通赶了出去,拉着贺绥进了内室,只有这里说话稍微安心一些,不过即便如此,他依旧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贺绥被他按坐在一旁小榻上,垂着头也不应声。   “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生性多疑,即便是贤王能臣他也一样信不过容不下,这点没有人比你我更清楚。”宁王和抚宁侯都是死于皇帝的猜忌迫害,作为儿子,没有人比萧恪和贺绥更清楚。当年宁王与贺老将军关系要好,遭皇帝猜忌他二人结党图谋不轨,宁王被毒杀之后贺家也吃了挂落,也正因为同病相怜,两个自小入宫为质的孩子甚至比父辈更要好,而这自然也是齐帝最不愿意看到的,萧恪将其中利害通通摊开摆在了贺绥面前,希望他能明白所谓的‘赐婚’不过是齐帝挑拨离间的手段罢了。   “那我问你,嫁娶的话可是你说予陛下听的?”   “……是。”萧恪没有否认,那是重生前的他同齐帝说过的话,只不过那时他自以为很聪明,可实际上却是害人害己,“是我自以为是,最初假意向皇帝投诚时…故意透露的,我是存了私心,但我绝没有想折辱和害你!你我自小就……”   贺绥破天荒打断了萧恪说话,而这次他抬起了头,直视着萧恪的双眼,神情严肃地问道:“将我从勋卫府除名、罢掉所有职务也是你的主意?”   “……是。”   “为什么?”   “勋卫府只是名头听着好听,放眼禁军之中,谁不知道那里面都是些游手好闲的纨绔,皇帝把你放在那里,就是要一边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一边借机消磨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约莫再过一两年,边关战事失利而遭遇重创,白琮的父母也会在那场战争中丧生,而前世贺绥成为齐帝的眼中钉,就是自那时起,可这事萧恪不能说,况且重生一事过于骇人听闻,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同贺绥说。   “旁人如何与我无关,勋卫府上下散漫懈怠我都知道,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做个被养在家中的废物!”   “阿绥……”贺绥从来就没有变过,即便生父因皇帝忌惮而死,自己日子也过得艰辛,他却从没有放弃过从军的念头,“我并不是要将你拘在府里,有些事我不便于眼下就对你和盘托出,但我绝对不会害你。眼下边境战事迭起,谁也不知道来日如何,若你还想征战沙场,勋卫府这个火坑就必须跳出来。”   上辈子白琮爹娘出事之后,贺绥自然是想请命出征,可他身在勋卫府多年,光这一条就令出征之路艰难重重,最后还是一位老将军为其担保,贺绥才得以随军赶赴边关。不过那位老将军自然成了齐帝要清理的人,后来这也成为了贺绥的心魔,而萧恪前世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   眼下,他无法同贺绥说出全部实情,只能让他尽快从勋卫府脱身,而借着齐帝赐婚的由头罢了勋卫府的职务是最好的时机。   “皇帝并不完全信任我,杨大人的事便是个例子,只是刚巧那范圭是个绣花枕头好吓唬罢了。赐婚这事缘起于我自以为是的愚蠢行径,阿绥要打要骂我绝无二话,但我绝无折辱你之心!皇帝赐婚,不过是要借机挑拨你我,我顺承皇命又主动请旨罢了你的职务,他才不会怀疑我真正的意图。”而今日朝堂之事必然会传遍京城,那些有志之士和老臣必会更加关照庇护贺绥,届时一旦战事起,大军开拔,贺绥如果想从军出征,也会有人替他开口。至于那些骂名,左右他在朝中已经没什么好名声了,他也懒得去自证清白,更不愿意说出来让贺绥心里愧疚难受,索性就不说了。   可贺绥并不是只会习武的莽夫,他的心思常人来得细致,即便萧恪没说,他也一下子明白了部分的用意。   “可这样…你必会背负这些莫须有的骂名,倘若旁人不解,来日新帝登基,你又该如何自处?”冷静下来的贺绥语气和缓了不少,话中更是不乏关怀之意。   萧恪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听之任之,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如若现在回头,到还来得及。”   “回头?阿绥是让我转投太子?”萧恪未待贺绥答什么,便自嘲地笑了一声,“可惜这世上安有两全之法,即便我没有逢迎皇帝,那位太子殿下也容不下我……”   “这又是为何?”   “自然是……”萧恪一抬眼正对上贺绥,心中不愿贺绥知道太子钟情于他,便把话憋了回去,随口扯了一句,“我猜的。太子刚正不阿,我在他眼里只怕早就是个屈意逢迎的小人,更何况如今太子势微,皇帝喜怒无常,不知什么时候还会翻起旧账来,归于皇帝麾下,终归能暗中保下我们两家平安。”   “抱歉,是我将事都想得太容易了,这事原不该怪你的。”贺绥是明事理之人,萧恪同他剖白,他便知其中利害,也明白了自己刚刚错怪了对方,“小琮不懂事,待会我叫他过来给你赔罪。”   “我还以为阿绥会替他道歉,还想着同你讨价还价一番呢!”   二人之前一扫方才的疏离,萧恪这话一说,贺绥倒是难得跟着笑了笑。   “既是小琮做过的错事,我身为长辈虽求情却不会庇护,该承担的谁也躲不了,我也一样。”贺绥待人接物向来公正清明、毫不避讳,无论何时都是坦然处之,不怪能被萧定昊记挂了一辈子,甚至殃及池鱼,上辈子非杀萧恪不可。   萧恪知道贺绥这话是在答他上一句所说,面上露出狡黠笑意,一扭身坐在了贺绥身侧。   “那……作为误会我的惩罚,阿绥解我心中一个疑惑可好。”   “……好。”   萧恪转过身,双手扶着贺绥双肩,二人面对面坐着对视隔了许久,萧恪才终于开口,只是他并没有着急提问,反而先向贺绥剖明心意道:“旁人如何看我,我都不在乎。只要阿绥信我。赐婚之事确是因我失言而起,可也是我真心所盼,但我愿赌咒绝没有同皇帝沆瀣一气,刻意谋划此事,若所言有虚,甘愿…唔!”   “允宁,我信你。”贺绥伸手覆在萧恪唇上,不让他将那赌咒的誓言说出口,“你想问什么问便是。”   萧恪点了点头,贺绥才把手撤下来。   “阿绥,若赐婚一事无法转圜,你可甘愿嫁我?”   “……”   贺绥的沉默让萧恪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期待却同时在害怕贺绥的回答,而贺绥沉默得越是久,他心里的不安就越重。   “……允宁,我现在无法答你,希望你明白,我终究是男子。”   说不失望是假的,贺绥虽没有明着拒绝,但话中之意已说得明白。他虽同萧恪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但到底是个男子,这遵从旨意嫁给另一个男人,甚至一夕之间被剥去所有功名职务,被当做待嫁的闺阁女儿对待,任谁也不能三两句话便欣然接受,纵使他心中有萧恪也是一样的。   “我明白。不过此事暂时无解,你同白琮先安心在我府里住下,你们也不需要顾忌旁人。若有出征的机会,我一定尽力为你周旋。”   “允宁……抱歉。”   “没什么,你不必……”   “太子殿下!殿下,我们主子在……”萧恪话音未落,外面便传来了洪喜慌张的呼喊声,紧跟着房门就被一下子推开,他一抬头,视线正撞上萧定昊。 第十三章   “太子殿下。”   萧恪和贺绥同时起身看向来人,萧定昊一言不发从身边拽出个人来往前一丢。   定睛一看却是白琮,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却看起来很怕萧定昊,被丢进来拔腿就往贺绥的地方跑。   “舅……唔!”只可惜话未说完,便被萧定昊一手扯着胳膊拉了回去。   贺绥赶忙上前行礼,看了一眼外甥躬身道:“小琮年幼不知事,不知哪里冲撞了殿下,臣代他向您请罪。”   “靖之无需多礼。”萧定昊松开白琮,伸手将人扶起,在贺绥面前丝毫没有储君的架子,“本宫不过是担心你,所以来允宁府里瞧瞧,方才正撞上你这小外甥火急火燎往外冲,怕他出去胡闹给你惹麻烦才把人带回来。”   太子今日被皇帝打发出去,折返回来还未进城便收到了消息说皇帝给萧恪和贺绥赐了婚,他匆匆赶来,正撞上了一脸愤慨往外冲的白琮,想也知道是与这桩荒唐赐婚有关。怕这不知进退的小娃娃节外生枝,这才把人提溜回来。   “舅舅……”白琮躲在贺绥身后,被萧定昊这么一点,有些心虚地拽住舅舅的衣裳。   “小琮孩子脾性,正是调皮的时候,有劳殿下关怀。”   “太子殿下,该是回宫的时辰了。”萧定昊的贴身内监凑过来委婉提醒,太子今日前后造访抚宁侯府和燕郡王府的事只怕瞒不过宫中耳目,此刻实在不适合久留。   “你带人先出去伺候,本宫有些话要与自家兄弟说。”   “是,奴婢等就在外面伺候着,殿下若有吩咐随时唤奴婢。”   那内监领命带人出去时将洪喜等一众王府仆役通通带了出去,门一关,内室中便只剩下四人。   “听闻今日金銮殿上允宁舌战群儒,你何时变得这般口齿伶俐了,倒让为兄意外。”当着贺绥的面,萧定昊并不会把话说得太难听,但话中责问之意却是半分不减,“那日殿前为杨大人求情亦是,莫不是父皇宫里的板子竟有此奇效?”   他问的,恰恰也是贺绥心中隐隐的疑惑。萧恪这阵子虽说不上性情大变,却远比从前沉稳许多,谋算也比从前多了,而这种种变化似乎真的是自杨焕致之事起。   “殿下言过其实了,臣一直如此,只不过从前心思稚嫩,有些单纯罢了。陛下的板子让臣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听之任之便能相安无事。”萧恪自然知道这些日子他过于出挑,不止是萧定昊,只怕齐帝也早就起了心思,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赐婚的荒唐圣旨。   至于这位太子殿下,萧恪自是更不敢小觑的。他上辈子是靠着屈意逢迎齐帝,这辈子是仗着多活了一辈子,但面前这位可是能在齐帝多番针对下依旧稳坐东宫储君之位的,上辈子齐帝忽然一病不起,继而太子监国,贺绥得以从他府中被解放领兵出征,若说不是这位太子的手笔,他是打死都不信的。   当年的元启帝也是踩着无数鲜血白骨踏上了帝位,心思城府比他父亲有增无减,萧恪并不敢轻视。   “允宁自幼聪慧,难怪父皇对你如此信任。”萧定昊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转了转拇指上的血玉梅花扳指,忽得话锋一转,语气骤然严厉责问道,“允宁既心中有数,父皇赐婚时你为何不辞反倒应下?强娶抚宁侯之子不说,还想将人圈在家中,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这话说得够重了,萧恪则不卑不亢辩解道:“臣与阿绥两情相悦,并无折辱抚宁侯府之意。且这婚事本是皇命,臣幼年失怙,幸得陛下接入宫中照顾,抚养之恩、君臣大义在上,臣如何能抗旨不遵?”   “允宁这口齿本宫今日是见识了。”萧定昊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是隐隐震怒,一扭脸便换上副和善面具,“只是逞口舌之快最易招惹杀身之祸,靖之被迫入你府中本就是委屈了,你若是聪明便该有所收敛。”   “臣谨记殿下提点。”萧恪无意与这位太子堂兄直接起冲突,他尚且年幼势弱,一个齐帝就够难缠了,若再加上一个萧定昊,那才真是焦头烂额。   “你记得便好,若是让本宫听到些不好的,即便是惹父皇不快,本宫也必替靖之讨回公道。”   房门被轻敲了几下,那是太子的内侍在提醒他回宫的时辰到了,萧定昊站起身,嘱咐贺绥道:“勋卫府的差事也是累赘,没就没了,等日后有合适的差事,本宫再替你安排。若有何难办的,尽管拿着这块令符来找本宫。”说着便将一块龙纹佩放在贺绥手中。   “殿下……”   “靖之可不许不要,便当是本宫的回礼也好。”萧定昊强硬地按住贺绥,刻意将戴在拇指的扳指露给他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贺绥也不好坚持还回去,便收了那玉佩。   萧定昊见贺绥收下,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只是这笑容还未在脸上维持多久,便听贺绥说道:“臣多谢太子殿下关怀。只是有些事怕是殿下误会了,陛下赐婚固然出人意料,但允宁并无折辱臣之心,且如今燕郡王府与抚宁侯府同气连枝,还请殿下……勿要迁怒于他。”   听到贺绥出言回护萧恪,太子心中苦涩,不由问道:“靖之,你……真要袒护他?”甚至全然不顾萧恪也在场,便有些迫切问了。   贺绥坦言:“臣所言并非袒护谁,且允宁早早便同臣说过此事,其中自有些苦衷不便说予旁人听,还请殿下见谅。”   萧恪在旁听着也是有些诧异,原以为贺绥并不知太子对他的情分,可方才这一番话下来,贺绥心里分明是一清二楚的,既如此…那他这些日子的改变,必然没有人比贺绥更清楚了,可笑他居然觉得贺绥不懂这些,只以为自己能够糊弄过去。   而当面被拒绝的萧定昊更是难受,他苦笑道:“旁人……靖之有时候实诚得让人难受。”   “冒犯殿下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不,本宫不会怪你。你既说了,本宫便明白你的心意,方才的承诺依旧有用,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本宫。”萧定昊在贺绥面前强撑着最后的体面,他并没有收回那枚龙佩,只是走前没忘记提点萧恪一句,“允宁下次若是同人说些不便外传的话,记得安排信得过的手下人守在四周,这莽撞小子怕是头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一时要去为靖之讨些公道。如今燕郡王府既与抚宁侯府绑到了一起,日后你行事务必要万分谨慎,若是因你的过失连累了靖之,本宫绝不轻饶。”   萧恪和贺绥同时看向白琮,老底儿被揭了个干干净净,白琮眼神躲闪,分明是心虚得很。   “臣省得,多谢太子殿下提点。 ”   “罢了,本宫出来的时候也久了,你们歇着罢,不必送了。”若不是为了贺绥,萧定昊才懒得同萧恪多废话这几句,挥挥手便离开了。   “恭送太子殿下。”   直等着太子走了,洪喜才敢进来禀报,说的正是白琮偷溜出去的事,不过他说得比较委婉,只说找到人时正撞见白琮气呼呼得从萧恪的院子里跑出来。   萧恪哪还有不明白的,必是白琮偷跑出来听到了他和贺绥的对话,一时倔脾气上来就要去讨公道,正巧被太子撞了个正着才没惹出其他祸事来。   “白琮。”   “舅舅,我是为了你一时气愤才……”贺绥鲜少这般连名带姓地唤他,更没有过这般严厉的口气,白琮有些底气不足,但嘴上还是要饶舌两句。   “你既听到了,便该知自己错冤了允宁,方才在侯府门口险些酿成大祸不说,此刻还要逞口舌之快不肯承认自己的错?”   贺绥教训起人来连萧恪都要退避三舍,更不要说从来没被这么严肃训斥过的白琮。   跟着舅舅住在京城的这一年多来,白琮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此刻他只觉得都是因为萧恪,自己才会被训斥,怨怪地瞪了萧恪一眼,扭头就跑。   “白琮!” 第十四章   “阿绥!他现在同你闹脾气,你去也无用!洪喜,带人先将白琮带回院子里。”萧恪将人拉住,一面吩咐洪喜先将人扣下,免得白琮又出去惹事。   纵然他很清楚白琮是贺绥的亲外甥,二人之间绝无可能发生什么,但依旧感觉心中不快。这两日他不是同贺绥解释便是道歉,似乎除此之外的时日,贺绥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他们之间似乎永远有旁人来搅局,先是萧定昊再是白琮,实在是厌烦。   见贺绥有些犹豫,萧恪又道:“我叫洪喜派人盯着,等晚些时候你再去,他总归是听你的话。”   “好。”萧恪说得在理,贺绥虽然心里担心外甥一个人生闷气,却也只能耐下心来等些时候再去劝。   “你今日也折腾了许久,左右离晚膳还有些时辰,便现在我这儿小憩,养养精神。”说着便挽着贺绥的胳膊往内室走。   “不用,洪喜不是说安排了我的院子,我去住那里便是。”   贺绥推脱了下,论体格,他若是打定主意走,萧恪还真拽不动人,只得实话实说。   “洪喜那话是我派人回来报信,他说给那外人听的。”见贺绥没再坚持,半推半就被萧恪按在了床榻边,听他解释道,“我方才就怕你听了心里不痛快,往后你就跟我住一个院子,回头我叫人把厢房收拾出来给白琮住。”   “你我同住一处,这成何体统?”   “体统?皇帝都能给我们俩赐婚,还有什么体统。”萧恪才不管那些繁文缛节,他只管往贺绥身边一挤,“阿绥可别学那些老学究!本来这成日里就战战兢兢活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若还要守着什么破烂规矩,岂不是要憋屈死了!”   这话也说到了贺绥心坎儿上,毕竟贺家和宁王府深受其害,他如何不懂萧恪的心思,便也没再提搬出去住之类的话。   “你先前同我提要找人护送杨大人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办,眼下又赶上挪府,如今怕是连你府上也被陛下盯上了。此时我若找人,是否过于打眼了?”   聊起正事,萧恪神色也凝重了些。   他前日刚同贺绥说了这事,无奈齐帝这赐婚挪府的旨意来得过于突然了些,贺绥根本没时间去安排人。   “容我想想……”萧恪思索了片刻道,“你选中的那人现下在何处?可在城中营生?”   贺绥摇摇头。   “于大哥同他母亲住在京郊。不过他是做猎户营生,每隔十日,于大哥都会来城中宝麟阁卖他制的皮货,顺路为他母亲抓药,从前得空我们会约在那附近的酒馆见上一面。算算时日,若没什么意外,后日于大哥该是会进城,只是不知是否来得及……”   “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明日入宫探一探皇帝口风,后日应是能拖过的。”   “贸然去见陛下,我总觉得不稳妥。你可想好说辞?”贺绥有些担忧,毕竟燕郡王府是众矢之的,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会牵连两家人的安危。   “阿绥,别担心。柴晋的儿子在我府上,那日在诏狱范圭听得一清二楚,他回去必定已经禀报了皇帝,以柴家后人的由头,请旨让杨焕致返乡前先到我府里一趟不会引来怀疑。只是……”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妥?”   萧恪看着贺绥犹豫了片刻后才道:“去见你说的那人恐怕要费些功夫,可能你这两日还要受些委屈,才好打消旁人猜忌。”   “无妨。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大局,这都不算什么,你尽管安排便是。”   贺绥不在意,萧恪却做不到,他想将人搂在怀里安慰,却忘了自己此刻比贺绥瘦弱许多,没将人抱住,反而像是他自己扑在贺绥怀里一般。   “允宁?”   贺绥没有将人推开,萧恪便更放肆得赖在人怀里。   “是我对不起你,害你吃了这么些苦。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是为时已晚……”   “允宁,这与你无关。你也是不得已……”贺绥不知他说的是上辈子,只以为是这赐婚和罢职一事,便由着萧恪在他怀里磨蹭。   可蹭着蹭着却生出些异样来。   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小一同长大情分不比旁人。本已互生爱慕,如今误会解开,自是更多了一分心疼,原本只是拥抱安抚,渐渐得,萧恪手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允宁!别……”   萧恪紧贴在贺绥颈侧,那动情时低哑的嗓音让他无法停下来。脑海中不停浮现出前世两人欢好时贺绥的模样,但那时贺绥是怨他的,不会像此刻这般,脸上满是慌张和羞涩。   “阿绥,给我…我想要你……”这副身体虽尚且青涩稚嫩,但这档子事上,活了两辈子的萧恪可谓是驾轻就熟。   他很熟悉贺绥身上所有的敏感之处,没一会儿便挑逗起了兴致。萧恪的手按在贺绥肩上,他此刻只要稍用力一推,贺绥就会躺在床上任他予取予求……   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旖旎画面,萧恪呼吸渐沉,手压在贺绥的肩上微微用力。   但下一瞬,眼前景象天翻地覆。   萧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贺绥反扣住手臂按在了床上,脸颊紧接着柔软的锦被。   “阿、阿绥……”   贺绥喘着粗气,眼神从方才的慌乱逐渐变得冷静下来,可身上被萧恪点起来的火却没那么容易熄灭。   “允宁,眼下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   “阿绥,我错了。我保证这会儿不再碰你了,放开我吧……”   听到萧恪的保证,贺绥才松开手。不过方才他是有些被萧恪的举动吓着了,一时用劲儿大了,忙伸手帮萧恪揉了揉胳膊。   “抱歉,放在用的力气大了些,疼吗?”   “没、没事,是我孟浪了。”想当然的萧恪再次忘记了自己如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事实,只能向贺绥再三保证,才没把人吓跑。   贺绥起身坐得远了些,才接着问道:“你且说说你的安排,我也好心里有数。”   看着坐得离自己几尺远的贺绥,萧恪内心暗骂自己方才急色,这会儿适得其反,倒亲近不得了。   可贺绥问起正事,他也只能先收敛了心中的混账想法,认真答道:“若是那日你我贸贸然出门自是会引起旁人猜疑,可若接连几日都是如此便不同了。只是要委屈阿绥,日后少不得有那些碎嘴的会背后议论,败坏你的名声。”   “无妨,清者自清。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没有了,只需要你不情不愿,外人面前,不给我好脸色便成。”萧恪想了想又多嘱咐了一句,“我这府里也不全然稳妥,也就我这处院子里的尚且都是信得过的,让你和白琮搬来我这处住也是怕隔墙有耳。不过你若出了这院子,便同我生分些。”   “那小琮那里……”   “白琮那里还是暂且瞒下好了。我知道你担心他与我做对,但白琮到底年纪还小,他今日已经听到些不该听的,若再知道内情,难保哪日不抖落出去。”   白琮是个张扬不知收敛的性子。贺绥前世虽也对他有所教导,但自从白将军夫妇战死,贺绥去了边关,他便少了约束,而那时他又完全不听萧恪的管束,恣意张扬,十四五的年纪名满京城,随后便被齐帝盯上了。白琮入宫为宠固然有萧恪上辈子酒后胡言的缘故,但归根究底还是白琮被宠坏了。   他今日敢不管不顾当着宣旨太监的面动手,难保知道了真相后不会闹得天翻地覆。萧恪并不想因为白琮而弄得满盘皆输,只能委婉提醒贺绥管教好白琮,让他不要惹事。   “我有分寸,允宁放心交给我便是。” 第十五章   若说让萧恪扮个正人君子,他或许还真不成,可这纨绔奸诈的嘴脸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上辈子世人皆骂燕王是佞臣奸宦,恨不得啖肉寝皮,足可见他扮得像。如今再扮一次,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只要十几两银子,那些茶楼先生和酒馆常客便能将黑说白。萧恪上辈子摸惯了这些门路,不消一两日,燕郡王有龙阳之好的闲话就传遍了京城。且当日贺绥奉圣旨带着外甥一起挪府的事被不少百姓瞧了去,以讹传讹到最后,竟说成了燕郡王夜御数男,风流无度。   更有甚者,说萧恪是要拿童男饮血练功。那闲言碎语也逐渐传成了猎奇怪谈,京中这几日说得最多的便是萧恪,这其中自然不乏一些文官清流和有志之士檄文写诗来骂。   不过这阵仗萧恪上辈子经历过,早就习以为常,甚至叫洪喜私底下搜罗了些诗稿来解闷。   “阿绥来看,这篇檄文写得有趣!”   “这连两日都不到,竟生出这些闲言碎语,当真是三人成虎!”贺绥不似萧恪般,能将那些檄文和讥讽的诗稿看做是笑话。文人不比军中汉子,笔杆子一挥当真是句句直戳人心窝肺管子,连他看了都不由觉得刺心,萧恪却能看得笑出声来。   “不必理会,不过是大势所趋,找个由头抒发对朝廷和皇帝的不满罢了。真把刀架在脖子上,有几个会像杨焕致那般宁死不屈?”萧恪冷笑一声,对这些诗稿辱骂不屑一顾。   “杨大人为保柴家小子折腰,只怕传出去也少不得遭人谩骂。”   “喏~这不现成就有一篇。”萧恪随手从诗稿里翻出来一张递了过去,却似局外人一般和贺绥谈起那诗稿言辞,“我猜这人多半愤世嫉俗,要不就是屡试不中,这言辞之间如此大的怨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杨焕致刨了他家祖坟呢!”   “荒谬!简直不堪入目!”那诗稿中完全是对萧恪和杨焕致的咒骂,言辞粗鄙,心思歹毒,贺绥气得将那诗稿揉作一团,丢到炭盆里焚了。   扭头一看,却见萧恪还看着他笑,不由担忧问道:“你还笑得出来?”   萧恪却道:“笑啊!自然笑得出来,左右不过是一堆咬文嚼字的笔杆子,即便是骂上了天,也碍不着我什么事。再者,我本就是要他们写,最好这事闹得越大越好,真真假假的,才好不让人看透。”   “可这流言传出去,秦太妃她……”贺绥欲言又止。   秦太妃是萧恪的亲生母亲,为着老来得子,宁王夫妇不知道有多宝贝这个儿子。只是如今宁王府同燕郡王府生分了不少,身为人子却不能尽孝在母亲跟前,该是多难受。更不要提如今这一番流言传出去,只怕真要一家人变两家,老死不相往来了。   萧恪也敛了笑容,扶额长叹一声,“母妃……怕是要恨透我了。”   贺绥提出由他书写一封信,详述因果,再托人送到宁王府去。   “我的信秦太妃总该是认的。”   萧恪却摇了摇头道:“这事…少一人知道也是好的。母妃知道了,那二哥大抵也能知道,可宁王府上下究竟有多少人是宫中的眼线,我们都不知道,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两害相较取其轻……呵!便让我做这个不孝子罢了,哪一日母妃心里有气,只管骂我便是,免得气郁伤身。”   末了还自嘲一笑。只是那笑听在贺绥耳中却是刺心的。   “允宁,秦太妃是你的生母。你可有想过,出了这事,她心中只怕悲愁多过于恼恨。”   “……”萧恪别开头没有说话,可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悲苦。   细想想,纵然这些日子萧恪言行手段颇为成熟老辣,可他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贺绥没再多说,以免刺痛萧恪的心,只是起身坐到他身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俩年纪相仿,可萧恪却比自己瘦弱许多。贺绥伸出双手环住了萧恪肩背,忽觉怀中少年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身形单薄。   “允宁,你若是难受便说出来、哭出来,我都在,无需忍着。”   萧恪没有挣扎,他额头抵在贺绥肩上,却始终没有哭出声。他以为自己活过一世早已铁石心肠,可面对贺绥的温柔,却仍有些忍不住。   两个半大少年依偎拥抱在一起,静谧的房内无人言语。只是在那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中,偶尔穿插了几声强忍的低泣。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去宝麟阁寻人了。”   难过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却无力改变,即便心如刀割,可哭够了还是要装出一副无情无义的刻薄嘴脸,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贺绥能做的唯有在无人处对萧恪关怀备至,待到了人前,他也要站到萧恪的对立面去,同那些人一样,对萧恪唾弃和鄙夷。他难受,却知大局为重,只能违背心意,强行忍耐。   “郡王爷,这是您要的皮货。”宝麟阁的掌柜笑着走进雅间同贵客言明,他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手里都捧着鞣制好的皮货。   萧恪看也不看冷笑一声道:“怎么?听不懂本王方才说了什么?爷要找的是制这皮货的猎户,这些破烂玩意也敢拿出来给本王看?!”   “是是是,草民这就去叫人来!”   萧恪这两日可谓是京城最有名的人了,不仅有龙阳之好,强娶侯爷的独子,还恬不知耻得满京城逛,这几日京中商户无人不知燕郡王是谁。   纵然不晓得他长得是和模样,但只要见个瘦弱少年带着个比他高壮许多的男子,便大抵是燕郡王没跑了。虽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但燕郡王所到之处皆豪掷千金,对于商人来说,自然不会有钱不赚。纵使脾气难对付了些,也乐意挤出笑脸恭维着。   不多时,一个肤色黝黑的高壮猎户被宝麟阁掌柜引了进来。   看到坐在一旁别着脸、神色淡漠的贺绥时,那猎户先是一惊,随即扭过头对着萧恪怒目而视。只可惜他进城未带弓箭,不然必定一箭射死这奸佞小人。   “乡野村夫不懂规矩,见到贵人还不行礼?!”那掌柜见猎户这模样便知他也是听过京中传闻的,他虽乐意收这人手中的皮货却不会为了一个猎户搭上自家的买卖,生怕萧恪发起怒来牵连到自家铺子,赶忙抢先将那猎户训斥了一通。   “听说你手艺不错。这眼瞅着入冬,素日里冷得很。听说那山中火狐的毛皮做了大氅最是暖和,你可能做?”萧恪懒懒靠着,见人到了便说明来意。   “不做!”   萧恪却当没听到一般,接着道:“听闻南边的山中就有这等稀罕的火狐,来回怕是得有个几月,往来的银子要多少你只管说……”   猎户冷声打断了萧恪的话,板着脸道:“奸臣贪官的生意我不做!”   “嘿!你这粗鄙村夫竟敢不识好歹?!你有几条命,赔得起吗?!”那掌柜的也不管猎户骂的是谁便招呼着要找人给他点颜色看看。   “聒噪。”萧恪并未迁怒那猎户,反倒是冷冷瞧了那掌柜的一眼,“出去!”   那掌柜的也没料到自己会被轰,一下子愣住了。   萧恪身边的洪喜上前一步拿着腔调斥责道:“王爷有令,让尔等退出去,聋了不成?!”   太监那奸细阴柔的嗓音一出,店铺掌柜便再不敢怀疑萧恪的身份,连连告罪带人退了出去,左右雅间内还有郡王爷自己带的侍卫在,他也不怕猎户做出什么杀头的祸事牵连到自己来。   “我说了,我不做你这生意!”猎户冷着脸甩下这句话便转身欲走。   忽而闻得身后一人压低了嗓音唤道:“于大哥且慢!”    第十六章   那猎户见贺绥起身朝他过来,一边恶狠狠地盯着萧恪,一边伸手将人拉到自己身后挡住,那模样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萧恪没忍住别过头轻笑了一声。   那猎户怒斥:“有什么可笑的?!”   “于大哥。”贺绥手按在猎户肩头,冲他摇了摇头,而后看向一脸纨绔相的萧恪,“允宁。”   “洪喜。”萧恪整个人歪在椅子上,单手支着头懒懒唤了一声、大太监洪喜一抬手向雅间内的侍卫一挥手。   猎户手摸到腰间了匕首,满眼警惕,但那些侍卫只是自他身边经过,鱼贯而出。   贺绥拍了拍猎户的肩,宽慰道:“于大哥,允宁同我是一起的。”   闻言那姓于的猎户才稍稍放松了些,只是对萧恪仍旧没什么好脸色。他出身行伍,一心报效家国,可见到深受皇帝爱重的皇亲贵胄竟是萧恪这等坐没坐相的纨绔子弟,心中不免感到一丝悲凉,更不要说,萧恪才强娶了贺老将军唯一的儿子,这让他们这些跟着贺老将军出生入死的军士如何能忍。   “允宁,这是我姐夫昔日麾下先锋于横。”   于横不待见萧恪,萧恪也懒得理这等蛮人鲁汉。贺绥早有预料,夹在两人之间也没有勉强劝和,只是叹了口气,朝于横拱手一拜,正色道:“今日我同允宁来是有要事想请于大哥帮忙,我自知这话说得唐突,但……眼下京中我可信的人不多。”   见贺绥放低了姿态,刚才还犟牛脾气的汉子有些慌了神,连连摆手就去扶人。   “少将军可使不得!!老将军和白将军都对我有恩,您有吩咐尽管说便是!甭管是谁为难,我都必拼了命帮您!”说着还横了萧恪一眼。   萧恪素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被瞪了一眼,立刻反唇相讥道:“听不到阿绥说我们俩是一道来的?你是聋还是傻?”   “允宁。”贺绥板着脸斥了一句,“是我们有求于人。”   “……我错了,收回前言,你们当我不在便是。”萧恪怕贺绥真生他气,不情不愿道了句歉,虽然听起来没有半分诚意。   “允宁还有些孩子心性,不是故意挖苦于大哥,我代他向你道歉。”   “少将军放心,老于我没那么小心眼。您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说。我绝没二话!”边说边拍着胸膛保证。   “户部尚书杨大人前阵子被冤,允宁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他救出来。只是我们担心朝廷里仍有人想加害于他,故而想请于大哥随行保护杨大人返乡,可能需留守一阵子。”   “杨大人我知道,咱们从前行军缺粮,还是这位老大人出手才解了大军之困!这忙我于横义不容辞!”于横是知道杨焕致的,他虽不知这样廉正的好官为何总有人惦记着要害他性命,却仍一口答应下来。   “只是我母亲病弱,平日里……”   “于大哥放心,京郊有处贺家的庄子,里头都是我父亲身边的旧仆,必定将令堂照顾妥当。”   听到病弱的母亲有了安稳去处,于横便没了顾虑,连连拍着胸脯向贺绥保证定保杨老先生安然无恙。   “如此…便都托付给于大哥了。我和允宁感激不尽!”   于横眼疾手快,先一步托住贺绥的手,没让他再拜一次。见贺绥闷闷不乐,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由关切道:“我虽住得偏僻,这阵子却也听了些风言风语,少将军这些日子委屈了!若是老将军还在,怎会?!唉……”   于横不住摇头叹息,看得萧恪心里窝火,偏生当着贺绥的面发作不得,一扭头,脸色更是难看。   贺绥闻言却轻摇了摇头道:“不,于大哥。允宁并非京中所传的那种人,燕郡王府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烈火烹油,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大祸临头,我们今日选这处见于大哥也是无奈之举。出了这道门,还请于大哥只当今日什么都没有听过。”   “少将军放心,于横知道。村里人只会知道我是收了银子去猎火狐那劳什子去了,绝不会有旁的!”   “一切都托付给于大哥了!”贺绥后退了两步才朝于横拜了一拜,这回离得远些,于横来不及拦。贺绥本意便是要对方受这一礼的。   洪喜这时双手捧着一个锦匣走过来奉上,“这是猎狐皮的定银,还请先生收下。”   “于横定不辱使命,还望少将军善自珍重!”于洪接过,最后看了眼贺绥,神色一凝便转身出去了。   贺绥神色同样凝重,立于原地久久没有动弹,隔了许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只是积压在胸中的烦闷却不能轻易排遣掉。   “阿绥,别叹气。”萧恪走过去自背后将人拥住,双手环在贺绥腰间,只是他个子不够高,即便是踮起脚头也只能勉强枕在贺绥后颈处,“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的……”   那话似是说给贺绥听,又好似是说给萧恪自己。   “嗯…我知道。”过了许久,身前人才低低应了一声。   按下心中的愁绪,萧恪换上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松开环在贺绥腰间的手,绕至人面前,双手拉住了贺绥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略仰起头冲贺绥笑。   “我又要当恶人去了。”萧恪始终在笑,只是有那么一瞬,他脸上的笑意有些难以维持。在被贺绥看穿之前,萧恪松了手,他越过贺绥身边向外走了几步,“阿绥,你说我要是把这个店砸了,明日祁太尉可会气急败坏参我一本?”   “这处铺子是祁家的?”   “不全算是,只是多少有些蹊跷联系。不过若真砸了,恐怕也够太尉夫人肉痛些日子了。”   贺绥有些担忧。“这般大张旗鼓闹出动静来,我担心明日朝堂之上,不只是祁家,怕是言官谏臣都要抓住这错处不放了。”   萧恪摇头嗤笑一声道:“无妨,不过是个群聒噪的老家伙。何况我错得越多,上面那位便能攥得松些,这笔买卖利大于弊。”   贺绥见他心意已定,便没再多劝。出了这门,他依旧得是那个与萧恪水火不容的贺家少将军。   萧恪负手出了雅间,信步立在铺子内。不过为着他的侍卫把守在店铺门口,这会儿并没有什么客人,倒是门口来来往往聚了不少不知情的人往店里张望。   “洪喜,砸。”   “诶!别别别!”那店铺掌柜本是迎上来准备招呼贵客的,他还没反应过来萧恪那话是什么意思,原本把守在铺子外面的侍卫便鱼贯而入,二话不说便开始砸起了店。   那些侍卫皆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他一个小老百姓拦不住也不敢喊停,只能看着辛苦攒下的基业被打砸个彻底,号丧似的扑过去跪在萧恪脚边,求郡王爷高抬贵手。老大不小的爷们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萧恪真真是铁石心肠,直等着那些侍卫砸得差不多了才让洪喜喊停,只是此时停不停手已没有太大差别了,那掌柜的看着一室狼藉,咕咚一下瘫坐在了地上。   “委屈?”萧恪歪头一笑,他这么问,那掌柜纵使满肚子委屈也半个字不敢说,可他此刻也说不出来话,萧恪问,便只能不住摇头。   “呵。有也不要紧,你记清楚了再告诉背后养着你们的人便是。”   萧恪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明明是少年清亮柔和的嗓音,此刻在那掌柜耳中鹊似那幽冥恶鬼的低吟一般,脑袋嗡得一声,身子也跟着抖落起来。   “祁家的人和东西,本王看着就膈应!”    第十七章   萧恪此刻乏得很。   大殿肃穆,众臣列队齐整,唯有他站在康王叔身后昏昏欲睡。   昨日本是难得机会,哄得阿绥同他抵足而眠。虽得守着规矩,不越雷池一步,却不妨碍他借着装睡的机会占些个便宜。   偏生白琮那混小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半夜闯进来非要舅舅陪着,洪喜带着侍卫将人拦下了,却不成想白琮直接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贺绥来了也不管用。   一堆人围着个小祖宗哄了大半宿,好不容易不闹了,却把贺绥勾了去,这让萧恪如何睡得着,盯着床帐子顶同个深闺怨妇般硬挺了一个多时辰。   寅时初,宫中晨钟一响,众臣便要列整入殿早朝。在那之前,萧恪便得洗漱更衣,换上朝服。这一宿拢共也就半个时辰是合上眼的。幸而萧恪身形不高,被前面的康王挡着,又站得靠前,一时倒没什么人发觉他站着打起了小盹儿。   迷迷糊糊得,好似有人叫他的名,最后还是被康王用手拐子顶了一下萧恪才清醒的。   一抬头,就见那留着山羊胡的文官手持笏板对着自己吹胡子瞪眼睛。   “方才陈卿参奏,燕郡王可有要辩驳?”   萧恪一个字没听到,但心里约莫已猜到对方参了他什么,便自臣工之列中走出,站到那言官的身旁,语气淡漠回道:“臣不认。”   “人证物证俱在!燕郡王莫想着今日能够推脱过去!”那言官义愤填膺,见萧恪不认,便又将他昨日命人打砸宝麟阁的事详述了一番。   其详尽之程度,好似昨日他亲眼目睹一般。这其中自少不了添油加醋,末了还把萧恪警告那掌柜的话一并说了出来,连口气都学得十足十。   萧恪便可肯定这个陈大人是祁太尉推出来试水的。   众臣哗然。   砸一个铺子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可要命的是那句看见祁家人就膈应的话。虽说祁姓并不是什么生僻姓氏,但放眼朝中,这个祁家指的是谁简直是不言而喻。   祁家那可是当今皇后的母家。朝中三成以上都是祁太尉的门生。   祁太尉又是何许人?那可是皇后亲兄长,太子的亲舅舅,堂堂国舅爷。燕郡王年方十五,不过是个巴结皇帝才得以活命的皇亲,空有王爵之名,竟赶光天化日这么说话。在旁人看来,那着实是不要命了些。   可再看萧恪,不仅脸上全然没有惧色,反而在听完那言官的话后,笑盈盈地问了句:“原来宝麟阁是祁家的铺子?”   那言官怒道:“不是你同人家说的,凡是祁家的东西就砸?!”   “呵!”萧恪嗤笑一声道,“陈大人老糊涂了吧?你方才说的还不是这句,怎么一扭脸话都变了?”   言官被气得脸通红,也不再同萧恪多啰嗦什么,只朝皇帝谏言道:“燕郡王任性妄为,有辱皇家声名,臣恳请……”   “陈大人道听途说,栽赃诬陷,臣请陛下明察!”萧恪可没那个闲心同这些言官周旋,直接高声压过那人率先求齐帝圣裁。   “你、你!恶人先告状!”   “怎么?胡大人前些日子刚拿笏板打过小王,陈大人也要再来一遭?”   “臣殿前失仪,望陛下恕罪!”那言官忿忿不平压下了手,总归比旁人要聪明一些,晓得先请罪,免得齐帝发了脾气无端遭罪。   齐帝未置可否,只是扫了眼御阶下对峙的两人,问道:“燕郡王,祁家之言你可有说过?”   “回陛下,臣并没有说过。”   “陛下,臣有人证!当日那店中伙计和店铺掌柜皆能佐证燕郡王说过此话!”他们当然知道萧恪不会人,早就准备好了后手,只等着萧恪否认便立刻祭出人证。   不料萧恪却冷笑一声道:“原来这等胆敢妄议陛下的狂悖之徒也配做人证?不即刻将他抄家灭族已是陛下宽厚仁德了,竟还找这种人随意攀咬的逆徒作证,陈大人……你睡糊涂了不成?!”   “你、你…一派胡言!陛下…”那姓陈的言官没想到萧恪睁着眼说瞎话,一口气顶到心口,差点被气得撅过去,整张脸憋得通红。   反观萧恪,却是气定神闲的模样。此时再一看,倒像是那姓陈的拉了个人就来诬燕郡王一样。   “陛下。”萧恪再一次抢了那言官的话头,直言道,“臣砸了那店铺不假,但陈大人所奏其他皆为蓄意诟陷,望圣上明察。”   “陛下!微臣绝无虚言!臣与燕郡王毫无瓜葛,若不是确有其事,引得民间群情激愤,臣何故同燕郡王为难?!”   那言官总算没有被气傻,被逼到绝路竟能想到这般说辞。若非当着齐帝的面,萧恪倒是真想称赞对方一番。   那姓陈的这番话也确实说得在理。凡事有因有果,萧恪不可能无缘无故砸了百姓的铺子,那言官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和皇帝的亲侄儿过不去,总归是要有个由头的。   可就是在这等攸关之际,齐帝却悄然改换了称呼。   “既如此,便由陈卿和允宁分别说来,也让百官一并听着。”   大多数臣工并不觉皇帝这话有何不妥,唯有廖廖数人,如祁太尉和太子一流业已心中明了,这是败势已现。   无论接下来那言官说什么,齐帝都一定会偏向萧恪。这时候若说有什么转机,也只能是萧恪自己发疯胡言乱语了,然而这也不过是心底幻想,是作不成真的。   “允宁,你来说。”不出所料,待那言官说完,齐帝未置一言,而是直接看向萧恪。   “回陛下。臣砸那店是为着那人羞辱抚宁侯独子不说,还口出狂悖之语,讥讽陛下赐婚是颠倒人伦,滑天下之大稽。”萧恪越说,皇帝的脸色就越难看。   这还不算完,萧恪最清楚齐帝心中忌讳,也最清楚眼下谁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便又道:“臣与贺绥不忿他如此大逆不道,出言责备,却遭一个商户顶撞,直言他是祁太尉夫人的陪房,放眼整个京城谁敢不给太尉府几分薄面,臣这才叫人砸了他的铺子,不成想…一觉醒来,竟被恶人先告状,栽到臣身上来,实在是无话可说!”   “一派胡言!”   萧恪不急不缓反问了一句,“陈大人当时在场?”   那言官愣了下,随即道:“不在!”   “呵。陈大人方才振振有词,声情并茂,我还以为你在呢!既不在,不知实情,却道听途说,仅凭一面之词攀诬我,陈大人莫不是心里憋着一口气,说什么都要陛下治罪于我?”   “荒谬!即便我不在场,当时那么多人都听到了燕郡王口出妄言,冒犯祁府!此刻却在这里信口雌黄,搅扰圣听,实乃奸宦佞臣,惑乱朝纲!!”   “嗤!教陈大人这么一说,我若是不做下些排异党同,欺君犯上的混账事,岂不是辜负了你这一句奸臣之语?!”   那人显然是被萧恪的厚颜无耻气糊涂了,口不择言将原本藏着掖着的话一并说了出来。无意之语最是要命,直戳了皇帝的心窝肺管子,再辩什么都是徒劳。   而那句冒犯祁府一出来,祁太尉就心道要坏事。   “陈大人,这是在御前!”太子倒比他快一步,“父皇,都察御史陈绍殿前失仪,有损君威。儿臣以为该是逐出大殿去!”   皇帝被吵得头痛,自是允准的。   萧恪心知萧定昊是要保人,在一旁暗讽道:“陈大人若是知道太子殿下这么说,该是伤透了心!”   “允宁,适可而止。惑乱朝纲这种悖逆之语岂可当着父皇的面当玩笑说!”萧定昊原是不想为了一个成事不足的言官出头的,但见萧恪仍不愿放过,不过开口轻斥了一句。   齐帝并没有驳太子,便是默认了萧定昊方才的话。   祁太尉这时又跟着禀明,他说得远比太子要无情,直言就是陈绍想借机挑拨,又扯了祁家的名义公然针对燕郡王,实在是歹毒心肠、罪不可赦,全然是一副弃车保帅的架势。   “允宁今日受委屈了。”最后才由皇帝拍板定论,没能动祁家分毫,萧恪是有些失望的。不过他也清楚皇后和太子倚仗祁家,皇帝便是早有不满,也不会此时发作,便暂且咽下了这口气。   不过有此一遭,众臣倒是见识到了萧恪的口舌功夫。看着年纪不大,却心思城府极深,愣是把一个言官谏臣逼到口无遮拦,一时谁也不敢再轻视这位小王爷了。   “太子殿下,太尉大人,陛下传二位见驾!”散朝后,太监找到尚未离开的二人传达齐帝召见的旨意。   “本宫即刻就去。”   “殿下,这次是臣大意了。未料见到燕郡王……”挥退了内侍,祁太尉才敢放心说话。   萧定昊打断了祁太尉的话,盯着萧恪离去的背影,幽幽说道:“今日之事,舅舅不必放在心上,左不过是丢了个不中用的弃子。允宁可不比从前怯懦好摆布,这般指黑说白的本事可真是意外!不过……舅舅下次若是再因一时私怨擅作主张,本宫可保得了祁家可保不了你。”   “……是,臣记住了。”    第十八章   萧恪闹出这一遭事,在太子二进御书房后有了定论。   两边各打五十大板。   萧恪被勒令在自己府邸中面壁思过一月不得出,而那姓陈的言官却被连贬五级,外放做了个芝麻小官。最惨的当属宝麟阁,不仅铺子被查封,家产充公,掌柜的一家老小都被判了个流放,稀里糊涂做了祁家的弃子。   而始作俑者此刻心安理得在自己府上歇着,没有丝毫担忧。   要说萧恪这辈子最厌恶的莫过于是早朝了,每日丑时便要起来准备入朝,天晓得他上辈子哪里来的心性坚持了那么多年早朝。不过或许也是今生他不再对前路迷茫,是而没了从前那股子紧迫。   左右身上也无官无职,萧恪巴不得这样的日子多一些,他也好和阿绥多亲近亲近。   “也不知杨先生这一路可还稳妥……”   “阿绥,来尝尝这个,祁太尉府上送来的。”萧恪抽走贺绥手里的书卷,叉了块新鲜果子喂到人嘴边。不同于贺绥的愁眉不展,他这阵子倒是过得惬意。   贺绥叹了口气,却还是张嘴吃下萧恪递来的鲜果。那果子没什么汁水,入口弹牙,瞅着样子古怪却意外酸甜可口,那与众不同的甜香让从不沉迷口腹之欲的贺绥都有些喜爱。   “阿绥喜欢?那再用些,我喂你。”萧恪只看贺绥面上变化便知他喜欢这稀奇水果,忙递了第二块过去,一边道,“听说是南郡的稀罕物什,一路送过来极是不易,祁太尉倒是会享受!”   一旁的白琮跳过来,见他想尝,贺绥便将萧恪刚递给他的那块送到了外甥嘴边。   “好生香甜!”舅甥俩的口味倒是相似,白琮毫不客气从盘子里捡了两块丢进口中细细品味,还待再吃一块时,被萧恪用银箸敲在手背,疼得一下子缩了回去,扭头就瞪着对方,“吝啬鬼!吃你一块怎么了?!”   “这东西难得,你嘴馋都给吃了,阿绥吃什么?”萧恪举着银箸,大有白琮敢伸手拿就再打他的架势。   “……”舅舅一直是白琮的死穴,他虽然贪这一口却也懂得谦让,只是嘴上却不饶人仍是要辩一句,“厨娘搬去小厨房时我还瞧了!好大一个呢!”   “这鲜果稀罕,看着个头大,实则拆出来就这一碟子。”   萧恪和白琮杠上早不是头一次了,贺绥也惯去当中调停。   一面将那碟子递到白琮手里,指了指抱着书卷安静坐在一边看的男孩,嘱咐白琮让着些,同那孩子一起用了。一面则要安抚另个年长的,言道:“我瞧两个孩子应是喜欢这等香甜之物,左右我平日也不贪这一口。允宁也别不高兴了。”   “阿绥,白琮年纪虽不算大,但你素日也对他过于偏爱了些。”贺绥最是看中亲情,虽因为本来性子正直不阿,并没有骄纵白琮,但偏心却是难免的。   不说上辈子白琮作出来的祸事,便是之前白琮当着宣旨太监踹他的那一脚,都让人心有余悸。若当时换了任何一人在场,只怕贺绥少不了被扣个教养不力的罪过。   萧恪一细想,便觉得有必要同贺绥说清,让他素日里约束一些。   “阿绥,我瞅着你往后还是对白琮严厉些,尤其是他这张嘴,我是真怕他日后要闯祸。”   贺绥颔首,他自然也明白萧恪的良苦用心,便道:“日后我会留意严加管教的。”   ‘管教’二字钻到了白琮耳中,立刻就引来了他的不满。   “萧恪!你又跟舅舅胡说八道什么?!”   白琮打心眼里认定了是萧恪在挑拨离间,连那美味的果子也顾不得去抢了,撸起袖子就作势要冲过来打萧恪。   “小琮!”贺绥起身将人拦住,即便白琮习武的年月不久,就萧恪这单薄的小身板也遭不住再来一脚。   “舅舅,你为什么总是偏帮着他啊!我才是你亲外甥!”白琮对于舅舅什么事都回护萧恪表达了心中的不满。   贺绥板着脸,一改平日里对白琮的温和,正色道:“不是偏帮谁,凡事论理。你当着宣旨太监的面打人,在外人看便是抗旨、藐视君威,你可想过会给你爹娘招来灭顶之灾?允宁说你闯出祸事可有说错?”   一番质问下来,白琮也蔫了,垂着头不接话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教育了几句,还是要负责哄好的。贺绥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舅舅也不是非要训斥你,只是既生在这个家,凡事要多顾及你爹娘,他们征战在外本就艰难重重……”   “我错了,舅舅……”   贺绥提起白琮的双亲,萧恪心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估摸也就是再过两年的冬日,燕国一反常态,渡冰河突袭守军。措手不及之下,大齐连损数座城池,白琮的爹娘战死,这才有了当年贺绥出征的事。   这些日子他过得顺风顺水,险些将大事忘在了脑后。这一次,他势必要阻止当年的惨事发生!   “……宁、允宁?”   “啊?!怎么了?”萧恪被贺绥唤了几声,猛地回了神,一抬头就见白琮站在自己跟前。   “先前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赔罪。我…我下次不抢你的瓜吃了。”   明明是来赔礼道歉的,他自己倒先别扭上了,非要再加一句避重就轻。   贺绥也听出来了,再旁轻斥了一句,“小琮!”   “无妨。”萧恪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但他可不是会吃哑巴亏的人,“我府里这种东西多的是,没了我再找人去太尉府要便是。倒是你别总为了一口吃的闹得没脸面,旁人可不是你舅舅那样的好脾气。”   萧恪就是故意挤兑白琮的,不过当着贺绥的面他也没说得太难听。   哪知白琮这小机灵鬼眼珠一转,忽得说道:“皇帝给你和舅舅赐了婚,那你也算我舅父了,我吃你的东西你应当不会生气才是!”   这小子……萧恪一瞬哑然,回过味来却没有反驳。   “不许胡说。”贺绥到底脸皮薄些,听到白琮这般口无遮拦板着脸斥了一句。   转头见萧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忙又把头转开,若无其事问起祁太尉送礼的缘由。   “估摸当是太子让他送的。祁太尉那个脑子应该想不到这么周全…不然也不会立刻向我发难!”   “太子?”   “上面那位正愁朝廷上下沸议新升任的户部尚书,我这时候和祁家起了冲突,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就能把这事揭过去,那位自然觉得省心,这时候只需要祁太尉卖个乖,我们两方皆大欢喜!”萧恪同贺绥解释其中关窍,“不过以祁太尉那个脑子他也想不出来,多半是太子支招。”   “可我听说,宝麟阁的掌柜一家被就流放了……”   萧恪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回了一句,“意料之中。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弃卒保车…祁太尉也就会这一手了。”   “为什么?仅仅因为他背后是祁家?”贺绥并不知道朝堂上的事,那日萧恪回来后,闭府自省的圣旨紧跟着就来了,他根本无从知晓内情,还是闲来听王府出门采买的人聊起城内见闻,他才知晓的。   “阿绥菩萨心肠,却也不必为这种人忧心。本就是祁府的走狗,我拿他做筏子向祁家发难。祁太尉要自保,那位要朝局安稳,我要无人敢犯。如今各家皆大欢喜,也没什么不好……”   “流放的那家人中,听说不乏稚龄幼童,这等无妄之灾,他们有何辜……”贺绥忽得开口,打断了萧恪的话。   萧恪原是满不在乎提起这次的事端,听到贺绥的口气变了,他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   “阿绥,你……在怪我?”   “不是怪你。只是深觉幼子无辜罢了。即便那掌柜的真是罪有应得,也不该祸及无辜的孩子。允宁,你我是吃过这个苦的……”   皇帝不仁,贺绥和萧恪自小日子艰难,全无半点权贵皇室的优渥不说,还三番两次差点送命。   “阿绥,你我不是圣人。我保不住天下人,也没那个心去保!”   贺绥重情,这是萧恪钟情于他的缘由之一,但这同时也是贺绥的软肋,实在是太容易留把柄给旁人了。   萧恪狠下心说道:“说得再难听些,除了母妃大哥和你,这世上早没什么值得我顾惜的了。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只要你们平安!无论牺牲谁,他都是死得其所,没什么可惜的!”   “……”   贺绥没说话,只是默默摇了摇头,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恪。   “允宁,这不对!你怎会这样想?”   “阿绥,我不是圣人。皇帝的刀此刻还悬在我头上,即便是为了你…我也不能妇人之仁,”   被心上人用这种眼神看着,心中自是难受的,但他所有的怒火都不会朝着贺绥发泄。萧恪试图伸手拉住贺绥,却被对方一下子拍开,僵在了半途。   “阿绥!”见贺绥转身就走,萧恪赶忙起身追过去,却被一旁看戏的白琮横过来挡住,顿时一股火蹭得窜上来,“滚开!”   “呦~哪来那么大火气啊!刚刚是你说别人为了你死得其所是吧?我没听错连我也算,怎么?你有种现在杀了我啊?”   白琮压根没把萧恪方才的话当真,他只认为是萧恪在故意讨好他舅舅,“以为自己是情种啊?结果还不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活……呃!!” 第十九章   “呃!你…放!”   被吼了一嗓子,白琮也来了脾气,登时就呛了回去。愤怒之时,难免有些话不太过脑子,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掐住了脖子。   萧恪虽然身形单薄些,但到底比白琮年长几岁。因为脖子被扼住了,呼吸变得困难,一时之间竟提不起多余力气去掰萧恪的手,在险些被掐死之前,白琮飞起一脚狠狠踹了萧恪的肚子,这一脚用出了吃奶的力气。   肚腹猛遭重击,萧恪吃痛,险些将早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掐住白琮脖子的手也瞬间松开了,被踢倒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咳咳、哈啊…哈啊……”白琮那边捂着胸口大口呼吸了几下,刚刚还徘徊在生死边缘,这让他心中萌生了几分惊惧。这会儿将将缓过来,二话不说提步冲过去照着萧恪身上又补了几脚,“你敢掐我?!混蛋萧恪!混蛋!”   “诶呦,小祖宗诶!”洪喜本是奉命去取东西的,这一回来正撞见白小公子踢自家主子的场面,赶忙上前。   一人比他更快架住了白琮,抬头一看正是去而复返的贺绥。   原本白琮同萧恪拌嘴也是常事,他正在气头上也就没再理会,可听到动静不对劲,急忙折回来将人分开。   “小琮!不得胡闹!”呵斥了还要动手动脚的白琮,贺绥赶忙叫洪喜去查看萧恪可有伤着。白琮虽踢不到人,嘴里却仍是骂骂咧咧不停。被舅舅呵斥了,便仰着脖子将方才萧恪掐他脖子的痕迹摆给贺绥看。   “主子!没事吧?”洪喜扑过去将人扶起,白琮那几脚有两脚正踢到了萧恪头面之上,这会儿好好的发冠被提松散了歪歪扭扭挂在发髻上,左脸上还有小半个沾了泥的靴印。   他坐起来时洪喜刚好瞧见了,赶忙拿了帕子替萧恪去擦,厚重连连询问着可有大碍。萧恪却不答他,只目不转睛盯着白琮看。但萧恪面上却没有半分愤怒,他瞧着白琮的愤怒,面前这张了年轻的面孔和上辈子那张涂脂抹粉的怨愤神情有些重叠,萧恪有些愣住了。   洪喜见他没回应,忙又忧心问了几遍。萧恪这次回过神别看眼,含糊应道:“……无碍。”   那边贺绥已沉下脸,责问道:“白琮,你方才答应了我什么?!”   “舅舅就是偏心!”白琮毫不示弱,手指着萧恪冲贺绥吼了回去,“他先要掐死我的!我还手有什么不对?!是他以大欺小!”   白琮脖子上的掐痕自是做不了假,萧恪一时气急,虽没有生了杀白琮的心思,却也当真对一个比他小的晚辈动手。   一见萧恪没有反驳,白琮更是来了底气,向贺绥大诉委屈,虽不至于添油加醋,却也是一贯的避重就轻,丝毫不提他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你呢?”贺绥冷冷打断外甥的话,反问道。   “什么?”   白琮被问懵了,面露不解,贺绥又重复了一遍,道:“你什么都没做?凡事都是有因果,寻常拌嘴本无伤大雅,你呢?又说了什么?”   其实贺绥方才没有走太远,白琮说了什么他当然听得一清二楚,此刻不过是要白琮自己明白错在何处。   “我说的都是事实!方才他说话舅舅不也不爱听吗?!舅舅不爱听,我也不爱听,说他两句就要杀人!我又何错之有?!舅舅就是偏心……”   只听得啪的一声,白琮叫嚣的话语便戛然而止。   男孩偏着头,半晌也没有回过神来,可脸上火辣辣得疼在提醒着自己,舅舅打了他。   舅舅为了护着萧恪竟然动手打了他!   萧恪也没成想贺绥竟然真动手打自己外甥,白家夫妇去边关抗敌之后,白琮一直是跟着小舅舅生活在京城。贺绥那性子稳重,二人年岁虽然相差不大,但素日里都是拿白琮当成晚辈在包容教导。   萧恪两辈子的记忆摞在一起,这也是头一回贺绥动手。   这会儿他头脑冷静下来,也知自己方才是被激着了,反应过分了些,见舅甥俩闹成这样,忙甩开洪喜走过去拉住贺绥劝道:“阿绥,别这样。方才……确实是我做得过分了些,白琮应是被我吓着了,我向他赔礼道歉便是。再说我皮糙肉厚,踢那几脚也不碍……”   熟料白琮听了萧恪的话,反而来了火气,怒怼道:“萧恪!方才不是你撺掇舅舅要管教我?现在又跑过来充好人,你装什么蒜啊?!”   “住口!白琮,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贺绥此刻对于外甥的任性失望透顶,白琮在他跟前素来是个听话明事理的孩子,虽然有时脾气倔又冲动了些但本性绝对不坏。今日之事,说到底双方都有错,但萧恪已放低姿态说和道歉了,白琮竟还是这般自认为全然无错的模样,这让贺绥不由怀疑,是否真的是自己平日里疏于对外甥的教导了。   一个愣神的功夫,白琮已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转身推开人就往外冲。   守门的人虽有心要拦,但白琮年纪小身形灵活,又是习过武,同一般年纪的孩子不同。再加上他又是将军的独子,府中的下人也不敢真的不管不顾去抓人,竟就让白琮这么跑了没影了。   贺绥心中担忧,提步就要去追,熟料身边人忽得一声闷哼,身子直接歪在他身上。   “允宁?!可是哪里有碍?”贺绥此刻是两边着急,他既挂心白琮堵着气出去遇到些什么,又放心不下萧恪。   萧恪摇摇头,强撑着站起来,随后身子就往另一边的洪喜身上一倒。   “阿绥…我、哈啊我无事。去追白琮要紧,他一个孩子今日怕是吓着了,你别恼他。你们舅甥俩好好说开便没事了……”只是萧恪口上虽说得云淡风轻,但他本人歪在洪喜身上,皱着眉面露忍耐之色,再瞧他蓬头垢面,脸上还有白琮靴子踹过的印记,这一副虚弱样子让贺绥怎么能安心。   洪喜在一旁适时道:“贺少爷,要不您帮忙照顾下主子,奴婢这便带着府中的侍卫一同出去寻!府里人手多,总比您一个人寻白小公子快一些。再者如今小公子对您正在气头上,只怕也不会乖乖同您回来,奴婢应是不妨的。”   “既如此,那便拜托你了。将人带回来之后,劳烦你再派人告知我一声。”   “奴婢记下了。那主子便托付给您了……”洪喜双手扶着将萧恪送到了贺绥怀里,便自点了二十几名府中侍卫出去寻人去了。   贺绥扶着人,轻声问道:“可还能走?可要递了牌子去请个御医来瞧瞧?”   “阿绥,我没事。”萧恪低着头靠在贺绥身上,“不能请太医和大夫,那样……若是教有心之人知道今日府中发生了什么,恐对白琮和你不好。哈啊…不过是孩子踹的几脚,我一个男子,不碍事的……”   发冠和发髻已然松散,几乎是挂在萧恪头上,原本也是个风流倜傥的清隽少年,这会儿子气息微弱,面容狼狈的,让人如何不担心。贺绥替他除了发冠又拢了拢头,担忧地询问道:“哪里会不碍事?!方才小琮踹到你头,现下可有哪里不舒服?”   萧恪摇摇头,轻声道:“只是头有些晕,不碍的……”   “还撑得住吗?我扶你回房,待会给你用热帕子敷敷,再按按头。来…靠着我。”   白琮把人伤着了,偏生萧恪又故作坚强,为了顾惜他舅甥二人在京中的处境也不忍传大夫来,贺绥心中多了几分愧疚,便一应事亲力亲为,仔细将人照顾到榻上去。   萧恪得了便宜,自是美美地枕着贺绥的腿躺着养神,只是心里偷乐,面上却还要露出一副虚弱模样,着实是为难他了。 第二十章   “跟丢了?”   洪喜气喘吁吁跑回来来报时,贺绥一急,险些把躺在他腿上的萧恪掀翻下去。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跑出去没半刻都能找不到,你们长着眼睛都是拿来出气的不成?!”萧恪面色不善坐起来,显然对于被打扰这事十分不悦,连带着口气也冷下来。   贺绥细想了想道:“小琮还是个孩子,这王府围墙他该是翻不出去的,正门和偏门又有人守着……洪喜,府内可有狗洞之类的缺口?”   “应是有的,奴婢这便带人去寻!”   “我同你们一起。”说着便要跟着侍卫们一起出去找。   洪喜看了眼自家主子,快步赶上贺绥,身子一横挡在人面前,言道:“贺少爷担心,这奴婢省得。只是咱们这王府是老院子改的,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尚未来得及拨银子修葺,府中恐不止一两个狗洞缺口,找起来也是颇为费时费力。这等活儿,奴婢等人来便是,哪能劳动主子和您这等贵人。若小公子真是从破洞出去的,等找到了奴婢定来禀报贺少爷。”   燕郡王府虽是名义上的郡王府邸,但实则是从前朝廷罚没而来的权贵宅邸,年久失修又赶上萧恪这王爷实在过得不算好,早些时候分府出来还有宁王府接济,到后面两府闹掰了便只剩下萧恪那点子俸禄支撑开支,自是没银子能拿出来修葺。这王府外面耳目众多,如果白琮真的顺着狗洞跑了,他们一众王府下人侍卫带人翻找也便罢了,若再加上贺绥一起,那萧恪来日怕是在朝廷上面子都得丢尽了。   洪喜这话说得委婉,但贺绥却明白他的意思了,也便没再坚持。   萧恪坐起身来,方才回来歇下时早已拆了那头冠,原本是躺着的倒也不碍事,这会儿长发披散着,倒显得人有些不修边幅了。   所幸这卧房内一应物事俱全,贺绥翻了把梳子过来。   “转过去坐,我替你把发髻挽上。”他自动略过了把梳子塞给萧恪让他自己弄这一想法,站在榻边指挥着人转个身坐过来。   “好。”萧恪哪有不依的道理,赶忙转了个身,由着贺绥为他打理头发。   贺家三代都是武将出身,即便贺绥因故没能自小投军,贺家上下也是一直拿他当行伍之人锤炼的。贺绥人虽省得高大健壮,但心思却比旁人都要细致。   他一手捧着萧恪的长发细细梳理,动作细致轻柔,没有弄疼萧恪半分,手上功夫也巧,三两下便绾起了发髻,捡了根朴素的玉簪插入发髻中。   “好了。”贺绥拍了拍萧恪的肩,将梳子放在了一边桌上,自寻了个地方坐下歇息。只是心中挂心外甥,眼睛一直往门口瞟。   “阿绥放心,再如何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娃,又身无分文,顶天了能闹出什么事?”萧恪对此并不以为意,白琮干过最倔最野的事也不过是上辈子对两代齐帝投怀送抱。   贺绥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小琮到底是个孩子……”   “别说别人了。”萧恪打断贺绥的话,起身将榻上的小几推到一边,自己挨着贺绥坐下。   “允宁。小琮不是别人,他是我姐姐的儿子。姐姐和姐夫远在边关,京师之中,我们彼此是唯一可依靠的亲人了。”   “……”贺绥的重情,并有多么重视白琮这个亲外甥,萧恪早就知道。只是如今听这么说,却仍觉得心里有些不舒坦,干脆搂住贺绥的胳膊,头歪靠在他肩上耍起赖来,“我也要做阿绥的唯一,我如今也只有你了……”   萧恪上辈子没做过好人,也不信因果轮回,他唯一的良善都给了贺绥。可不知是何机缘让他重活一世,自然格外珍稀两人相处的时日。   熟料贺绥听了他这话,一反常态没有顺着说,反而正色道:“秦太妃和你两位兄长仍在,你这么说如何对得起他们?”   “不一样。阿绥,我说的不是亲情……”萧恪自然不会忘掉自己的母亲和大哥,但贺绥同他的血亲却是不一样的,他坐直身子,扳过贺绥双肩,认真说道,“阿绥,你懂我说的是何意,对吧?”   “……”贺绥抿紧了唇,瞥开了视线。   萧恪咬了咬牙,双手捧着贺绥的脸,单膝跪在榻上,整个人起身过去用力吻住,趁着贺绥因为他的大胆举动而微微愣神的功夫,唇舌撬开没有闭紧的牙关。   “唔!”   似乎是笃定了贺绥不会狠心直接咬断他的舌头,萧恪更加放肆掠夺残存的气息,双手用力要将人压倒在榻上。   上辈子,贺绥一直洁身自好,对床笫之事并不如萧恪热衷。到后来他二人闹掰,即便碰面也多是萧恪强迫多一些,贺绥于这一道上自始至终也不曾熟稔过,更不要说如今的贺绥只有十六七岁,更是没有经历过,一时被萧恪占了便宜去。   不过萧恪‘趁人之危’并没有能得意太久,他手刚摸上贺绥的腿根,就被猛然惊醒的贺绥一脚蹬了出去。   那一脚力道足够大,愣是把萧恪踢翻在地还滚了一圈才撞上桌角停下。   “嘶!”两人体格力量都悬殊太多,萧恪蹲坐在地上揉了揉被桌腿撞疼的腰,一面开始唾弃自己如今这幅小身板,只是一抬头他却不由看愣住了,“阿绥……”   贺绥靠坐在榻上,手背掩着唇,有些嗔怪地怒瞪着萧恪。只是眼中难掩慌乱,面颊甚至耳根处都红透了,他瞪了一眼见萧恪反而用痴迷的眼神瞧自己,又连忙将眼神挪开,口中斥道:“你说过,赐婚只是权宜之计,你怎么?!”   “阿绥,我是说过赐婚挪府都是为了抱住你我两家的权宜之计。”萧恪撑着桌子站起来,他不顾后腰的疼痛,径直走到贺绥跟前,“可我对你的情分不假,我是真的心悦于你,不然凭他杨焕致和白琮是谁,都不值得我上心去保。你先前说容你缓缓,我可以等,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阿绥,我只是为了你!”   “……”   两相沉默之下,还是萧恪先服软让步。   “阿绥,我不是逼你此刻就做出决断。我们还有很长的时日,你……先去寻白琮好了。皇帝虽说禁了我的足,但并没有拦着不让你们舅甥俩出去,省得你拘在府里担心。”   “我……”贺绥应得并不爽快,萧恪这般放低姿态,让他实在不好就这么将人抛在脑后。   虽然记挂着外甥白琮的安危,但他还是先起身将人扶回了榻上,伸手摸上方才萧恪磕到的后腰处,稍用力揉了揉。   “方才……我一时力道重了些,还疼吗?”   “……还有点。”贺绥的手劲儿刚好,萧恪本想说不碍事,但话到嘴边又反悔改口,终归能多赖上一时一刻也是好的,“阿绥,再往上揉揉。”   贺绥依言手向上挪了挪,“嗯。这力道可还好?”   “正合适,阿绥果然……”   “主子!贺少爷!白小公子他……额。”洪喜寻了踪迹,急急忙忙来报,正撞上两人贴在一处的暧昧之举,顿时话噎在喉咙里,进退不是。   萧恪两辈子头一次,生出了想揍洪喜的心思。 第二十一章   这一月禁足,可谓是萧恪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了。   他如今只想同贺绥一生一世、平平安安,才不想理外面的是是非非。可现实是他同贺绥仍在行走于刀尖之上,一不小心掉下来便是万劫不复,而为了不让他们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改变未来可能发生的悲剧冤案变成了萧恪如今的重中之重。   迫在眉睫的,便是白琮父母的死。   如今自己力量尚浅,又为着杨焕致的事在齐帝面前着实露了把脸,恐怕在那位皇帝眼中早已不是上辈子那个听话好摆布的子侄,而他在未获得齐帝的全部信任之前,不可能贸然给远在边关的白将军夫妇递去警示的消息,更无法避过所有人的耳目。   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个更为紧要的问题,他并不清楚当年战败的个中细节。于边关行军布防一道,萧恪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他当年为了避免齐帝过多猜忌自己,一直活得十分小心。似吏部与户部钱粮,乃至是兵部都没有过多的接触,只是涉及自身利益相关的才会打点了解,如今想要避免当年灾祸重演一时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   其实他身边有贺绥在,问贺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但萧恪又实在担忧问多了恐怕被贺绥察觉出不妥,是而心中憋了几日,终归还是忍下了。   舒坦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燕郡王府外把守的禁军一撤,萧恪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在萧恪叹了不知道多少口气后,白琮忍不住把碗筷一撂。   “郡王爷!您能不能好好吃饭?不能吃您去一边叹气成不?”   “小琮!”白琮这话一出,立刻引得贺绥的轻斥,瘪瘪嘴不再多说什么。   上次的事后,贺绥亲自带人将胡闹的外甥抓回来,每日天不亮就抓起来加练,要求之严厉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弄得白琮一连七八日都绕着萧恪走,生怕那句话不对付又给自己添些负担来。只是吃饭时却不可避免撞到一块去,平日里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今日不知怎得,萧恪又搁那儿哀叹连天的,这才让白琮没忍住。   “你们吃,我出去走走。”回过神来的萧恪放下碗筷,径自出了屋子。   “舅舅,这……”   “没事,你吃你的,我出去看看允宁。”贺绥叹了口气,也放下碗筷跟了出去。   萧恪并没有走太远,贺绥前后脚跟上来将人拉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如今解了禁足怎得愁眉不展,有心事?”   “没。”萧恪还没想好该如何同贺绥说,半真半假笑着说了句,“只是一想到明日起又要丑时二刻就起身,便觉得头疼罢了。”   贺绥闻言失笑,轻摇了摇头道:“你啊……”   “只盼着什么时候能不必去算计着过活,凭他什么泼天大事都不管不顾,就我们两个。”这是萧恪的心里话,他上辈子没机会说给贺绥听,不过他也清楚,此刻的贺绥并不会认同他这一想法。   果不其然,萧恪刚说完,贺绥那边便正色道:“边患未除,百姓难安。大丈夫立于世,当忠君爱民,怎可只贪图个人安稳享乐。”   “唉……”意料之中的答复,萧恪叹了口气,拉过贺绥的手包在自己双掌中轻轻摩挲着,“不过阿绥并不反对同我一起,对吗?”   “……待天下大安。”贺绥并未直接应下,但这已经足够了。   “嗯,阿绥想要的,我都会尽力为你达成。”   比起承诺,萧恪这话更像是一句讨好的话语,是而贺绥此刻并没有将他这话放在心上。毕竟自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少年人口中说出,多少都带了些狂妄在里面。   萧恪心里装着事,又着实忧愁于隔日要晨起上朝一事,晚上刚过了酉时,他就早早爬上了榻。   可人躺下来,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承诺贺绥要天下大安,但想要达成谈何容易。不仅要想办法除掉齐帝这个内忧,还有燕国这一外患要平。   上辈子齐帝病重是近二十年后的事了,至于燕国……他于领兵打仗一道仅限于纸上谈兵。唯一有可能成为盟友的只有当今太子萧定昊,可那位对贺绥什么心思,萧恪活了两辈子再清楚不过。   这一细想,便各处都行不通,这一宿也不知是何时才真正入睡的。   萧恪只知晓被洪喜叫醒时,他还迷迷糊糊地做着梦。虽然一醒来也记不清梦中细节,但只觉得并不是什么好梦,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的。   被服饰更衣时,萧恪大半时候都是闭着眼睛,还得让人扶着托着才将那身反复的朝服换好,可眼睛却实在是睁不开。直到冰凉的帕子盖在脸上一阵擦拭,那股子直刺脊背的寒凉顿时把他激醒了。   “洪喜,你作死……呃。”萧恪刚起身,正是脾气大的时候。洪喜素来伺候得稳妥,拿凉帕子激他这事换平日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可他一睁眼,却见洪喜脸上堆着笑,端着个铜盆站在一边,拿冷帕子激他的另有其人,一抬头便见一张熟悉面孔,萧恪登时就清醒了,“阿绥?你…你怎么…唔!”   贺绥见人醒了,二话不说用那冷帕子继续给萧恪擦了擦,这回人是彻底清醒了。   “我早就起了。见洪喜带着人等得有些为难这才过来。晨起用冷帕子能清醒得快一些,不然上朝便该迟了。”贺绥将帕子丢回到铜盆里,扯了把萧恪让人站起来,又细细打量了下他周身的打扮。   “洪喜,下次机灵些。”   洪喜虽被斥了句,却也知道萧恪并非刻意责难他,便躬身应下了,偷瞧了眼贺绥随即笑着说道:“是贺少爷晨起练完枪怕您误了时辰,特意过来的。主子那时正睡着,连衣裳都是贺少爷帮您换的呢!”   这话说得合萧恪的心意,脸上立刻带了笑,人也精神了不少。   贺绥要去督促白琮起来晨练,便没有送萧恪出府上朝,只临出院门前嘱咐道:“你今日方解了禁足,不可面上嬉皮笑脸,免得惹来无端非议。”   “嗯,我省得。我今日下朝后要去趟东宫,午膳应该不会回来用,阿绥想吃什么便同府里厨娘。”   “嗯,路上小心。” 第二十二章   东宫这地方萧恪来得并不多。   一来是两辈子摞一块他都同萧定昊没什么过多的牵扯,虽说没涉及到贺绥时,堂兄弟的情分勉强还算说得过去,但终归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二来是他上辈子依附皇帝,那真是指东不敢往西,甚至为了顺皇帝的心意,没少给萧定昊下绊子,他若是频繁踏足东宫,那可真是自找死路。   凭心而说,萧恪也不乐意见萧定昊,还是为着他觊觎自己的人,如今更是。   他重生归来,扭转了上辈子诸多对自己不利的人事,但也将他同萧定昊之间的矛盾摆到了台面上,他能想到太子殿下对自己没有半分笑脸,却不想这父子俩来了个一脉相承,当着诸多宫人的面,就这么将萧恪晾在了东宫之中。   来往宫人见燕郡王被太子殿下这么晾着,来往不时发出窃窃之声,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如今萧恪倒是坦然,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更何况上辈子多的是人恨他,这些宫人之间的闲言碎语自不会放在心上。   “呦~允宁还在呢!”   萧恪不知在东宫正殿站了多久,这位太子殿下终于‘姗姗来迟’。不同于齐帝干晾着他示威,太子的表面功夫还是做得齐备,亲自走过来挽过萧恪的手臂,随口斥责左右宫人不够灵光,竟不知给燕郡王通报一声。   “是臣弟冒昧前来,还请殿下勿要责怪宫中人。”萧恪心中冷笑,他分明是跟这位太子堂兄一并进的东宫。萧定昊要硬装傻,他也不便戳破,毕竟自己如今羽翼未丰,根本无法同齐帝或是太子抗衡。   “允宁既然这么说,那本宫就不同他们计较了。允宁今日来,可是有何要事?”   “殿下,可否入内一叙?有些话恐不方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   “喔?”萧定昊闻言倒是有了些兴致,这小堂弟近来日子种种言行都不似从前,如今既是自己送上门来,他断没有不接的道理,“随本宫来。”   太子比萧恪要年长十来岁,虽然册封太子只是这近一两年内的事,但这并不妨碍萧定昊在宫中培植了自己的势力。那书房暗格一开,自让出一条道来。   “太子殿下倒真放心让臣弟知道这密道所在。”   萧定昊人走在前头,闻言嗤笑了一声,只不知是萧恪方才这话在他听来可笑,还是事有把握的轻笑,终归在萧恪听来这笑声有些刺耳就是了。   “允宁这阵子倒真是牙尖嘴利了,朝堂上舌战群臣不算,竟还跑到本宫这儿卖弄你那口舌了?”   “臣弟可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卖弄。”   约莫走了二十来步转过一个翻转的机关暗门,忽得眼前一阵刺亮。萧恪抬手挡在眼前,过了数息之后才缓缓放下手,眼睛适应了秘密书房的烛火。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处应是单独辟出来的夹层密室,同太子的书房连接,只是屋内却不知有他与萧定昊二人。   另有两人看着年纪不算大,倒是儒生模样。二人皆身着内监服,出入倒是不扎眼,只是虽剃了须髯,萧恪却能认出他们并非宫中的阉人内侍,他抬头看向萧定昊,对方在宫中豢养谋士的事他上辈子可是无从知晓的,如今却是开了眼了。   “殿下,这位不是?”其中一人见萧恪跟着进来,面容眼熟,细细捉摸了下忽然想起来面前的少年是谁,面露慌张之色。   萧定昊抬手示意二人不必惊慌,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才悠悠道:“燕郡王你们应该都见过,不必惊慌。允宁,现下你可以说了,他们二人都是我的心腹,不必避着。”   “臣弟是来投奔太子殿下的。”   “投奔本宫?允宁是父皇的能臣,这话可不敢胡说,免得哪一日传出去死无葬身之地。”萧定昊笑着说出的话却是实打实的威胁,而他言下之意,显然是不相信萧恪投奔的真心,只是这人永远是说一句留三句让人猜,惯会作弄人心的。   两辈子加一起,萧恪跟这位太子殿下打了多少年的交道,早摸清了这点,是而他并不打算有所隐瞒。   “殿下不也信任臣弟,让臣弟知道这东宫之内还藏着这等机巧的密室和能人,臣弟投桃报李,自然是将自己的把柄拱手送上。”萧恪说得坦然,实话实说虽然听起来蠢,但对萧定昊这种人却是良方,“至于投诚的缘由,自然是听阿绥的。阿绥让臣弟来效命殿下,臣弟便来了。”   这下倒还真把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给说愣住了,屋内那两个谋士也没想到燕郡王会说出这番理由,也是不由一愣。   只是提到贺绥,萧定昊的态度明显有所软化,“他说的?”   “是,如今燕郡王府危如危卵,只要臣弟还是父王的儿子,就势必面临着陛下的种种猜忌。阿绥如今同我绑在一起,即便不为我自己,也要顾及阿绥。臣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听阿绥的,向殿下投诚,保我一家平安。”   萧定昊闻言冷哼一声,方说道:“你倒是实诚,只是这嘴说出来的话还是这么不入耳!”   不入耳是当然的,萧恪早知太子对贺绥的心思,如今这番话既是表忠心,也是在告诉对方贺绥是他燕郡王府的人,萧定昊听来自然觉得刺耳。   “臣弟口舌笨拙,只是觉得阿绥说得不错,便听他的罢了。”   “他说的自是好的……”萧定昊叹了口气,若有所感低声呢喃了一句。随后马上变了脸,神情凝重质问道,“萧恪,若本宫要贺绥呢?你既投诚于本宫,总该付出些代价来,不然我这东宫岂不是何人都能攀附得了的?”   “殿下,阿绥不是物件。臣弟无权拿他做筹码,殿下方才如此说……不论是否是考验臣弟的真心,都是折辱了阿绥!”   可就是这个道理,他萧恪糊涂了一辈子,上辈子临死前才悔之晚矣,却不想今日也能义正辞严说出来驳斥萧定昊。   “……”许是萧恪面上神色凝重不似作假,萧定昊也一时被唬住了,没再多质问下去,只把那困难抉择又抛还给了萧恪,“靖之的确不是交易的物件。本宫心中,他是有分量的,可这并不代表你萧允宁能以他为要挟把控本宫。本宫一日见不到靖之,便一日不会信你,该怎么做你自己琢磨好了。”   “那是臣无福了。”萧恪想也没想,朝萧定昊拱手一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连称呼都疏远了。原本投诚太子这事他便只当是一试,太子开出的条件既是贺绥,那便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只是他今日来却不光是为着一事,“臣今日来,还是有一事要同殿下说明。”   “喔?你还有何话说?”   “臣知道殿下有意招揽白将军,不管是不是为着阿绥的缘故,臣只想劝殿下一句……仔细调查朝中是否有通敌卖国之人,不然白将军夫妇若出了事,阿绥乃至殿下都不会好受。”   萧恪这话一出,在场余下三人都神色一惊,其中一名谋士更是冲过来拉住了萧恪的手臂追问。   “萧恪,你是如何知晓的?” 第二十三章   “若臣说托梦,殿下信吗?”   萧定昊还未回答,身后一谋士开口斥道:“荒谬!”   荒谬?!   萧恪当然知道这话说出来荒谬,可总归他不能直接同萧定昊说他是死过一次重生而来的人。若真说了,只怕会被人当成疯子看待了。那日忆起当年边境战事后,萧恪便日日在思索当年白家夫妇大败的缘由。   白琮的父亲是贺老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强将,贺绥的亲姐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夫妇二人又皆是细致稳妥的人。纵然战场胜败难以言说,但当年那么大的一场惨败,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他们夫妇疏漏的过失,最有可能的便是己方有通敌之人。   只是萧恪并不敢确定,再则他如今没有边关的消息门路,更不懂得排兵布阵,这时候太子就是他唯一能利用之人。   萧定昊思索了一番后开口道:“无凭无据之事,即便本宫信你又该从何查起?”   “太子殿下意在江山社稷,只要想查,自然就有可查的门路。更何况……您若是想摆脱祁国舅这等外戚的桎梏,原先从属贺老将军的武将便是依仗。”堂而皇之挑衅太子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面对同样多疑的这父子俩,兵行险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萧定昊手指轻敲了敲檀木桌案,直言道:“允宁,原以为你只是有些小聪明,如今看来…竟是本宫错看了,忽然就不想放你走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萧恪神色如常,回道:“谢殿下抬爱,只是阿绥还在府中等着臣回去用午膳,臣实在不想耽搁。”   “呵!你若是个聪明人,便该知道不要时时拿靖之来说话,纵然有父皇的圣旨,可他不属于你。”   “也不属于殿下您。”萧恪面不改色回了一句,似乎丝毫不怕太子因为他这句挑衅而翻脸。   “这个自然。白将军是我大齐良将,若有人想坑害他,本宫自然不允许。只是……”萧定昊终是松了口,看着这个性情大变的堂弟,最后秉着那一丝丝仅存的血脉亲情嘱咐道,“你该庆幸自己是宁王叔的儿子,不过这身份既是你的缘,也是你的劫。可别太混账,辱了宁王叔的名声。”   “臣必牢记于心。”   暗室的门被轻敲了七下,随着一阵机括之声后缓缓打开,入内的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内侍。   萧恪瞥了一眼,见那两名谋士并无戒备之色,便知这传话的内侍多半是熟面孔,只是侧颜看来,总觉得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那内侍垂首恭敬朝太子行礼后,回禀道:“殿下,顺总管叫奴婢来给您说一声,皇后娘娘宫里来人请您去一同用午膳。”   “知道了。”萧定昊起身,面上已不见方才的凝重,他走过来直接拉住了萧恪的手,好似亲昵兄弟般一路从密道回了本来的书房,又当着一众东宫宫人的面,手牵着手将人送到了东宫门口才分开,“今日你我兄弟闲谈甚是开怀,既然你恋家,本宫也就不押你去母后那里用膳了,早些回吧。”   当着这许多人如此表现,摆明了最后还要阴自己一手。   “皇后娘娘赐膳,是臣无福享用,还望殿下代臣向皇后娘娘告罪一声。”萧恪却也只得接下,只是行礼告退时刻意多退了几步,教萧定昊伸出去扶人的手僵在了半空。   “无妨。来个人送燕郡王出宫。”萧定昊皮笑肉不笑收回了手,随便喊了个小内侍送人,随后就丢下萧恪扬长而去。   “恭送太子殿下!”   与萧定昊说话实在是费神费力,好不容易把人熬走,萧恪直起身长舒一口气,如今随已到秋日,可这秋老虎也着实令人难受。才不过半日,萧恪只觉背后的几层衣裳都已被汗湿透,身上粘腻疲累得很,此刻只恨不得立即飞回王府。   宫门外,车夫已等了许久,见萧恪出来,赶忙将马车后放着的脚凳抱过来,扶着萧恪的手将人送上马车。   “王爷劳累了,可要直接回府?”   萧恪归心似箭,可他此刻还有些事未理清,若即刻回府,必然会被心思细腻的贺绥看出来端倪,不如索性在京城中转转,买些个东西带回去,也好赚些时辰让他理理思绪。   便道:“先不急着回府。冯叔最是熟悉这京城各处,拐去些热闹的街市铺子,随便瞧瞧。”   “诶!您安坐。”   马车绕去了同王府相反方向的一条热闹街市,车夫冯叔一边驾着车,在外同萧恪絮叨。他是先宁王府跟出来的旧人,也是鲜少自两府闹掰之后仍然愿意跟着萧恪的人之一。   其实萧恪活了两辈子,上辈子为了帮齐帝排异党同,将这京城上上下下都摸了个透,这街市上的大商户,但凡同朝廷官员有牵扯的他都一清二楚,冯叔说的那些,大抵都是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只是此刻不知为何,他就是爱听那小老头的碎嘴念叨。   “王爷年纪小不知道,那边那条巷子拐进去,有户人家酿酒一绝!可惜他家不做酒水买卖,只自家酿酒送左邻亲朋,是而京中人知道的不多。”   这街头巷尾的小人家萧恪确实是头回听说,也觉得有些新鲜,不由道:“喔?能被冯叔这般说,定是不错的。若有机会定要去求上一坛。”   车夫冯叔哈哈笑了两声,直言:“这酒可烈,前些年我在亲戚家尝了两杯,那劲儿可冲!王爷年纪小,等再过几年大些了,娶了媳妇儿,才好喝这等烈酒呢!”   萧恪无言笑了笑,两辈子加一起,他都四十有余了,没想到还有被人当成小娃娃的一日。   “冯叔说的是,等过两年,我同阿绥成了亲,便去那户人家讨一壶当做喜酒,也教阿绥也尝尝!”   “呃……”萧恪是说心里话,可听到这话的车夫却一时语塞。   “冯叔,怎么了?有何不妥?”   那车夫老冯面露难色,不由站下马车,半侧过头迟疑问道:“王爷,恕老奴多嘴一句。您和贺少爷…都是男人,两个男人做不得亲啊!您……还有贺少爷,若是膝下无后,那、那……”   萧恪却摇摇头道:“冯叔,我知你想说什么,但我同阿绥命中注定便是一起的,无论谁来也拆散不了。”   “唉……是老奴多嘴了。”那车夫劝不得,终是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赶起马儿,只是后面一路便没再同方才那般善谈了。   行至一处热闹街市,明明是正午时分,这太阳还有些毒,街上竟也人满为患,马车走得极慢。   饿了一早上的萧恪只觉得腹中饥饿,便让冯叔就近捡了家酒楼站下。今日出门未带小厮,萧恪便自行去店里买些个饭菜。   萧恪是穿着郡王朝服入得宫中,这一趟出门也未带更换的常服,他那马车虽然朴素,但京师里做生意的上下都是眼尖伶俐的,打眼一看那蟒袍,也知身份不同寻常,自是赶忙迎上来招呼着。   那话更是吹得天花乱坠,恨不得将自家酒楼吹成京师首屈一指,才好留住这贵气的少年。   萧恪无意听他奉承,便丢了一锭银子给那伙计叫他随便做几个招牌,叮嘱了送到车夫那里,他便出门拐道去了临近的一家玉石铺子。王府库房里虽堆了不少上头赐下来的好东西,但终归是宫里头给的,他心中膈应也不好拿来随意送人。便想着自己挑些品质好的玉,叫人细细雕琢了一番送予贺绥,再则母妃的生辰将近,他如今不好亲自送去,便想着借这个由头,到时候叫贺绥帮他一并送了过去,也算是心里能少些个愧疚。   “允宁?”   身后忽得传来女子的声音,那声音萧恪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此刻他忽然生出些胆怯来,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才面上挂了笑转身看向那两名华服女子。   “两位嫂嫂,好久不见。” 第二十四章   “两位嫂嫂安好,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出来走走?”   好死不死,他今日绕道出来一趟竟会撞上两位嫂子。只是他才从东宫出来,此刻大庭广众之下,便不好再同她二人亲近。   年长些的那女子道:“原是为着母妃生辰将近,二弟身子不好,我便同弟妹出来挑选贺礼。今日倒是巧,允宁也在此,不如我们一道……”   “大嫂,宁王府如今是有多落魄了?竟可怜到要您二位亲自来这破落店铺选贺礼?!”   萧恪此话一出,两名女子俱是脸色一白。为着先宁王之故,宁王府上下这十多年来过得艰难,她们不是没听过那些权贵官宦夫人奚落,可这话从萧恪口中说出,却比旁人说得都要刺心。   萧恪是家中幼子,虽然自小在宫中养了一段时日,但自老宁王过世,秦太妃大病一场后,多数年岁里皆是其长兄伏郡王夫妇照顾这个幼弟。她方才原是想开口转圜两家关系,想着终归是萧恪生身母妃的寿辰,总该有所缓和,却不料被这一句话噎了回来。   如今的宁王妃同萧恪并不是那么亲近,见他这般说话,立刻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长嫂,轻斥道:“叔叔*这话说得可有良心?”   “怎么?我说得哪句不是真话?堂堂宁王妃和伏郡王妃打扮得如此素净,又来这样街边巷尾的小铺子买生辰贺礼,不正是宁王府落魄了?不过也对,二哥体弱当不得差,拢共就那么点俸禄,养活一大家子确实费劲。”萧恪奚落之语说得绝情,他面上刻薄,任谁听了瞧了都当燕郡王府已同宁王府彻底割裂。   那铺子里外来往的百姓原不知三人身份,让萧恪这一说,自是都看乐子似的。   周遭窃窃议论之声传入耳中,那是两个深宅妇人承受得了的,宁王妃文氏脸色由青转白,拉着嫂嫂就要离开。   萧恪却还不算完,在她二人背后扬声道:“劳二位嫂嫂跑这一趟,还是先请回府歇着,小弟自然会选好贺礼送去宁王府,权当是替二哥省些银子!”   那两名妇人头也没回,飞快相伴着走了。   许是萧恪乖戾言行过于骇人,方才还聚着看乐子的行客见他一动,纷纷逃命似的离了这铺子。   “这位…爷……”萧恪一袭绛紫蟒袍,那店里伙计本就知道不是个寻常公子,再听方才他同那两名女子的谈话,自是知道这位是什么人。虽然样子看着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周身气魄却委实骇人,那凑近的伙计赶上来搭话都不免结巴了两下。   “没听到吗?去把你们店里最好的玉材拿出来给爷看看,这可是要送给秦老太妃的寿礼。”   这么大一尊瘟神,他们可不敢放在外面吓人,连忙好言好语劝道:“诶、诶!小的马上去请掌柜的挑玉,爷…您、您要不同小的去雅间稍坐,这外面人来人往,怕扰了爷的清静。”   萧恪身边没带小厮侍卫,也没有让无关人出去,不过大抵是他方才的模样震住了店中伙计,奉上杯香茶后便通通退了出去,愣是一个人没敢留在里面瞧。   “呼……”   萧恪坐在无人的雅室内才将方才压在胸中的那口闷滞之气吐出,只是端起那碗香茶时,碗盖同杯身连连磕碰在一起发出声响,在这雅间内听得格外清晰。   那杯茶,他终是没能喝下去,放下时手一抖还洒了些出来。热烫的茶水顺着碗身慢慢积攒在杯盘底,甚至烫到了萧恪的大拇指。   “嘶~”萧恪抽回手,原是要吹一吹被烫到的手指,却恍然才觉右手掌心传来一阵细密刺痛。   翻开手掌,才发觉掌心竟被自己掐出了一道血痕,此刻已破皮渗出了些许血珠,方才刺痛也是掌心冒出的汗浸到了伤口。   他原以为自己活了两辈子,已足够铁石心肠了……   “让爷久等了!”   陌生人的声音传进来,那掌柜人未到声先至,也算给了萧恪收敛方才外露情感的时机。待那斯文的中年商人推开雅室的门时,萧恪已恢复了方才的乖戾模样。   那掌柜是被手下伙计匆匆喊过来的,原以为是底下人没见识,但见到那眼神凌厉的少年时,便立时收敛了心中的轻慢。   萧恪端起那杯香茶浅尝了一口,冷笑道:“倒真是久。”   “爷恕罪,这些都是小人铺子里压箱底的好玩意,因实在稀罕,平日里并没有摆出来,是而选出来耽误了些时辰。”那掌柜站在十步开外,指挥着几个伙计将那些稀罕东西一盘盘端到萧恪面前,供他挑选。   这铺子说不上京师首屈一指的金玉铺子,说是压箱底的好东西,实则也是良莠不齐。   萧恪大多只是一扫而过,轮到后面一个伙计走到他面前时,为着那盘中有一块成色不错的蜜蜡和白玉,便多看了会儿。   谁知那伙计站了许久也不见萧恪让他下去,抬眼一看正同萧恪眼神撞个正着,立马低下头去,但手中的木盘却有些端不稳了。里面的玉石本就大多是未雕琢的原石,凹凸不平,被这么一抖,叮叮咚咚响个没完。   “你抖什么?”   “小、小人……”   那掌柜的见状赶忙指挥手下伶俐将萧恪方才看中的那几块自盘中取出,拿白净的帕子托着放在萧恪手边的桌上。他自己则一个箭步上前将那直哆嗦的伙计往身后一拉,把这不中用的轰走。   “爷,您看这块蜜蜡,这是顶稀罕的品质,若是送寿礼或是送喜礼佛之人,做成手串最是适宜。”那掌柜来时已听手下伙计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既是送寿礼,蜜蜡手串确实合适,“若是手串不够,您看这块白玉,通体透亮无暇,且体量也不小,可雕琢成一尊白玉观音佛像,送寿礼也是上佳!”   “手串便找你说得做,只是蜜蜡珠雕刻时再刻些个佛家纹样,做得细致认真些,既要花心思赶制,但不可怠慢。”萧恪原也是这个想法,只是那掌柜应后,他却觉自己表现得过于在意了,便甩开那块蜜蜡,还补了一句道,“可别让人家误以为爷连这点好东西都出不起,未免跌了脸面。”   “是是是。那这白玉是否要……”   “不,白玉不做寿礼,平白浪费了。”未免万一,萧恪又多着补了句才道,“你叫人打两件,一件做男子所用玉簪,做得雅致素朴些。另一件……便雕枚精巧些的观音像坠子,边角料子磨了做坠子的吊绳,爷拿去送屋里人。要比方才那件蜜蜡手串更用心些,听到没?”   “小人记住了,一定给爷办好。”那掌柜二话不说,也不管萧恪压根没给银子保证,便满口答应下来。   萧恪解下腰间挂着的荷包,也不看一眼,直接抬手丢到那掌柜手中说道:“这个给你只当定银,若是不够,等做好了东西,余下的银子来本王府上取便是了。”   掌柜的只是拿手一掂量,也不用打开瞧。左右燕郡王府在京城里又跑不了,总不至于赖了他们这种小铺子,便道:“是,不知爷想几时要?小人也好早些吩咐下去。”   “下月初十前,给你十几二十来日子,总该够了。”   “爷放心,届时定让您满意。”盘算下余下日子,赶一赶倒也够用,便爽快应下了,“小人这铺子里还有不少打造好的钗环首饰,爷可要挑些精致的拿回去?”   “怎么…你那伙计没告诉你本王是谁?本王府上可没有女子用得上这些,你且将方才嘱咐你的做好便是,若耽误了正经事……”萧恪手指轻捻,面对着那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中年人竟展露出些许阴狠来,“爷有的是法子磋磨你。”   那掌柜也是先前见他好说话了些便一时有些忘形,连忙收敛了轻慢神色,恭恭敬敬地将人送了出去。   折腾了这一大出,萧恪不仅没有空余去想如何同贺绥说东宫之中的事,反而又添了件烦心事,也顾不上旁的。   “冯叔?”回马车时,见车夫神色不对劲,便知方才他在那铺子里怼了两位嫂嫂的事必然也让车夫老冯听了去,到底是宁王府出来的旧人,此刻满脸都是要说不敢说的犹豫模样,即便不用问也猜得出来。   萧恪很清楚今日事一定会传满京师,是个人便知道宁王府两位王妃都让他当街奚落了一番,宁王府同燕郡王府只会更势同水火,但他却不能同任何人解释。   唯一能听他诉说的只有贺绥了,故而此刻萧恪将先前那些犹豫烦恼都通通抛到了脑后去,只想着快些见到人。   一回府,他也顾不上先前自酒楼带回的招牌吃食,丢下所有人便往自己院子里冲,府中下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瞧见郡王爷脸色难看回到了自己院子。   而主院内,用过了午膳的贺绥正陪着府里两个半大小孩在院里消食。   刚听院门口侍卫通报说王爷回府了,甫一抬头,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允宁?” 第二十五章   “允宁?出了何事?”   萧恪不是那种不顾时辰场合肆意胡闹的人,这般没头没脑撞进自己怀里还一言不发,贺绥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只是他问了,萧恪却不愿说,只在他怀里摇头不语。   那头白琮本来喜滋滋同舅舅在一道说话,忽然被萧恪撞开,紧跟着舅舅又被抢了,登时就拉下脸,指着人斥道:“萧恪,你个大男人要不要脸啊!多大人了还赖着我舅舅!”   贺绥冲外甥摇了摇头,见他神色凝重,白琮也不敢同舅舅顶嘴,有意无意将脚边的小石子往萧恪身上撩。   “小琮,你先带柴小公子回房歇着,晚点我再来考究你的功夫。”   白琮想着还能见着舅舅,便也没说什么,伸手一拉旁边的男孩。熟料那斯文的男孩直接抽回了手,自顾自捧着书卷往回走。白琮再怎么早熟,心智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被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这么一尥蹶子,一下子便将萧恪霸占舅舅的事抛到脑后,去追人家男孩去了。   打发了两个小的,贺绥搂着沉默不语的萧恪,将人送回了房。好说歹说寻了个出恭的由头才脱了身,洪喜就守在门外,神情有些慌张。   “允宁不是小心思的人,能让他这样必是出了旁的事,去问问今日一同出门的人,再让厨房熬完安神的汤来。”   “诶!奴婢这就去,主子那儿就麻烦贺少爷照顾着了。”   “交给我就是。打探了消息回来告知我一声。”打点好了外面的事,贺绥才折返回屋里。   见萧恪神情低落,颓然歪在榻上不言不语,便走过去问道:“可是太子殿下那边说了什么?”   萧恪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是太子没说什么,还是难受的缘故不出在太子身上?贺绥一时无法断言,便问起了旁的事,“可用过午膳了?我瞧你回来得急,若是还没用膳,我叫厨房给你热些饭菜来?”   萧恪依然是摇头。   但总这么憋在心里也不是个办法,贺绥以退为进,反问了一句:“有什么事连我都不能知道?”   被这么一说,萧恪确实没辙。叹了口气将今日遇到两位嫂嫂且恶语相向的事一并说了,同太子说的那些话他倒是一字未吐。   贺绥听得直皱眉,末了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萧恪同宁王府的关系本就因为先前的事僵了不少,今日这么不巧当街撞上,再听萧恪这番说辞……难保关系不会再恶化几分。即便不提两府情势,萧恪身为人子,却为了保两家平安不得不这般‘绝情’,生母寿辰也无法尽孝道,心中苦楚只怕无人可解。   “我代你去便是。”见萧恪担忧看向自己,贺绥劝慰道,“前阵子做了那许多事,圣上应知我入府并不情愿。左右不过是回来避嫌去内院住些日子罢了,不碍事。”   “……”贺绥说得确实是唯一的法子,只是萧恪还是怕这样做会让贺绥成为齐帝的眼中钉,“阿绥,你此去……不必替我辩解,也别同母妃她们说这些。”   “只告诉秦太妃也不成?她是你生母,若是知你苦衷,即便日后两家不来往……”   萧恪却摇头打断了贺绥的话,他自然也不想母亲因为自己做戏疏远而郁郁而终,但他不是贺绥这个年纪的单纯少年,还会有此奢望。他活了两辈子,对朝局人心早已再清楚不过了。   “不可。母妃是个温柔性子,即便你只说予她一人听,也难保日后宁王府的其他人不会从哪里听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萧恪不敢冒险,他身上系着宁王府、贺家和燕郡王府三家的安危,决计不能有半点差池。只是纵然心中清醒,却难保还是有那一丝丝动容,便又嘱咐了一句,“阿绥自是要帮我劝慰母妃,只管……只管让她忘了我这个儿子便是,这样日后也能少伤心些。”   “允宁,你是秦太妃的亲儿子,她怎么可能……”   “求你…阿绥,我只能靠你了,日后…替我看顾着母妃,求你!”萧恪整个人撞进贺绥怀里,低声央求,让贺绥再难说出其他话。   “……好。”贺绥应归应,却总觉得萧恪那话说得古怪,似乎他知道将来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般,那股不安萦绕在他心头,“允宁,答应我。等你想说了,一定告诉我。”   萧恪闻言浑身一震,过了许久才低声应了一句。其实他心里早就猜到瞒不过贺绥,只是眼下实在是不想说也不敢说,便赖在贺绥怀里,能拖一时是一时了。   好在贺绥顾着他心情不好,也没问今日东宫的事,萧恪本也没想好如何解释,你不提我不提,干脆装作无事发生。待到厨房那边熬好了安神的汤羹送来,他才想起先前去酒楼打包了饭菜回来,也没顾上吃,这会儿喝了两口汤才觉得腹中饥饿。   “我方才回来得及,没顾上。那饭菜教厨房热一热再送来吧。阿绥陪我~”   “我答应了小琮,待会去考究他今日习武的成果,若是不去,只怕他日后又要同你闹了。”这次贺绥却没有顺着他,甚至在萧恪提出要在院中摆了饭菜一同看着时婉言拒绝了,“你刚回府风尘仆仆的,方才小琮胡闹又弄脏了你的衣裳,还是安心在屋里用些饭,之后沐浴更衣好好歇一歇,我晚点安顿好了小琮再来陪你。”   “嗯。”萧恪也不知为何,贺绥说什么他便听什么,竟没有半分反驳的意思。   而贺绥出了主院却并未立刻去找白琮,而是拐道去寻了洪喜。   “贺少爷。”   “去个安静地方说。”因为离院子还有些近,贺绥抬手止了洪喜的话,将人带到了处安静地方才道,“如何?”   洪喜俨然已经将贺绥当做了另一个主子,恭敬禀报道:“跟着出去的车夫老冯说主子自出了东宫便神色不虞,只是未同他说什么。去临街是老冯的主意,原是想让主子松快些,只是不想遇上了宁王府的人,老冯只瞧着两位王妃脸色不好出来,周围的百姓都看到了,也有不少听到了主子对两位王妃恶语,旁的他就不知了。贺少爷,您看?”   “有件事要你去办,但此事暂不要同允宁说。”   “这……”终归萧恪才是他的主子,洪喜闻言显得有些迟疑。   “都是为了允宁,你照我说的做就是。” 第二十六章   太常寺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之职。   凡社稷宗庙大事,皆是太常寺同礼部一同担待,但相比大理寺、光禄寺,太常寺实在是个清水衙门,而且一旦出了差错,轻则贬谪罢官,重则株连满门,这差事做得本就是日日提心吊胆,却不防皇帝将燕郡王娶男妻这事对给了太常寺来办。   只是这事办或不办都是难事,太常寺自寺丞以下不愿贸然行事得罪哪方贵人,所幸便一直拖着没办,只等着皇帝或是燕郡王府有明确的明令之后再说。   可偏偏太常寺有位不循常理行事的太常寺卿,听到自家大人要去燕郡王府商讨大婚礼仪时,太常寺丞就差跪着去拉上峰的衣摆哭了。   “沈大人!下官求您了,即便去也别挑今日去啊!咱另则个日子!”   被拽住的太常寺卿淡淡反问道:“曹寺丞,你且说说为何要择日?”   “沈大人啊!今日是宁王府秦太妃的寿辰啊!”曹寺丞生怕他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上峰听不懂,又补了一句,“秦太妃就是那位燕郡王的生母!今日做寿,满朝敢去贺寿的都没有几人,您何必挑这个日子啊!”他只差把皇帝忌惮宁王府这话写在脸上了,只可惜上峰显然不能领会他话中的‘深意’。   反而在他说完后,又淡漠回了两个字,“为何?”   说又说不通、劝也劝不动,年过半百的太常寺丞险些厥晕在当场,下面几个官员七手八脚过来扶人,又是递茶又是打扇才没让那寺丞真的晕死在府衙里。   “秋猎时日将近,若是无事便将分内之事打点仔细,本官去去便回。”   这位太常寺卿一向我行我素,碍着他是太常寺之首,又颇得齐帝爱重,下面人应付起来战战兢兢却无人敢驳他。只能一边宽慰那位老寺丞,一面心中祈祷他家大人千万别闹出什么幺蛾子,再把他们太常寺上下的身家性命都赔进去。   萧恪本是在府中躲闲,为着秦太妃寿宴办得憋屈,他心中正难受。忽听得门房那边传话说太常寺卿到访,虽在意料之外,却没有直接下逐客令,而是让洪喜将人客客气气请到正厅,他自己则收拾停当一番才去见客。   太常寺卿沈亟,萧恪对此人并不算陌生。   上辈子颇受齐帝信任的宠臣之中便有沈亟。他同沈亟虽没什么交集,却也清楚这人当年不仅经历了太常寺血洗大案仍安然无恙,还被齐帝从无品阶的礼生直接擢升至正三品太常寺卿。而比起替皇帝做了那许多腌臜事的自己,只动嘴皮子的沈亟反倒更受爱重些,不过直到上辈子死前,他才弄清楚其中缘由。   如今重活一世,自不会轻视沈亟。   “本王方才犯困,更衣耽误了些时辰,劳沈大人久候。”   “郡王爷言重了,您府上的茶水极有滋味,下官品着茶倒没发觉时辰过去了这么久。”沈亟起身回礼,同萧恪寒暄了两句才在之后落座,言行举止并无半分失礼之处。可那话听在萧恪耳中却有几分不一样的意味来。   换了旁人,萧恪那句久候自不会当实话去回,偏沈亟这人敢拐着弯说他出来得晚,倒也不负朝中上下背后骂他一句疯子了。   萧恪笑道:“既然沈大人喜欢,待会儿我叫人包些茶饼,沈大人带回去便是。”   沈亟面上并无半分喜色,客套回了句:“多谢郡王爷。”   “不知沈大人今日来本王府上是为何事?”   “陛下命太常寺操办郡王爷的婚事,这皇室大婚礼节颇为繁琐,平日又都是礼部同宗正寺商议着办。太常寺也是头回接这差事,下官便想着同您拟个章程,免得日后出什么纰漏没法向陛下交代。”   萧恪想着是齐帝有心要用这桩荒唐婚事吊着众臣,才故意越过礼部和宗正寺,将这大婚的事丢给了太常寺来办。原也没指望太常寺会办这事,沈亟这一说倒是让他有些意外,只是面上仍同平常一般,直言道:“本王也是头回大婚,身边又无亲长操办,该如何做还真没头绪。只能是沈大人需要本王配合什么,本王吩咐人做便是。”   “郡王爷说笑了,是您要迎娶抚宁侯嫡子,可不是太常寺迎娶。这些事原是您该上心,下官只管从旁协助。”   若说之前沈亟还是留了些下官的本分在,那么这话说得着实放肆了些。   “那沈大人来得不巧,本王今日刚起,正是困倦,也懒得去想这些繁琐礼节。既然沈大人说太常寺操办不来,那本王得空便进宫去求陛下,再行指派礼部和宗正寺协助沈大人拟定章程便是,本王可以等。”萧恪其实有心拉拢这人,但他并非没有脾气的软柿子,听到沈亟这么说话,便直接冷下脸拿话顶了回去。   沈亟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王爷,忽得噗嗤笑出声来。   “不知本王哪句话惹得沈大人发笑?”   即便被萧恪拉下脸质问,沈亟面上却未显露出半分惧色,反倒是一改方才冷淡模样,笑得一脸狡黠,反问道:“下官惯爱躲懒,若有礼部尚书和宗正寺卿协助自是喜不自胜,只是郡王爷当真要换个日子?”   “沈大人这话何意?”   “下官知道郡王爷一定不会亲自去赴秦太妃的寿宴,也知道贺小侯爷会替您去,这才只身前来。若是换个日子,到时候难受的恐怕不会是下官了。”沈亟上门当然不会是真的履行齐帝的吩咐,毕竟这事明眼人都知道就是为了拖着缓办。他不是真心要办,自然也清楚萧恪不会去宫里告发。   萧恪的怒意仅仅酝酿了片刻,便瞧着沈亟轻笑一声道:“堂兄竟这般不放心本王,硬是冒险动沈大人这颗棋子,也要来试探本王真假?”   这回变脸的换成沈亟了,只是他素来是个有城府的,萧恪那话说完不过数息,这位年纪尚轻的太常寺卿便恢复了一贯冷淡的面相,起身朝萧恪一拜。   “下官知道了,今日搅扰郡王爷的美梦,改日再上门赔罪。”   他二人皆未把话说满说破,但聪明人之间无需讲得那般直白,彼此试探一番,便已明了大半。   沈亟‘功成身退’,萧恪也不会硬逼人如穷巷。   只是在沈亟起身告辞时叫住他,直言道:“沈大人茶饼还没带走,不若稍坐片刻?”   “多谢郡王爷美意,不过下官志不在此,便不糟蹋您府上的茶饼了。”   萧恪没接话,沈亟便也没动,只瞧着面前故作老练的少年端着茶杯轻泯一口,忽得说了句,“确实,这茶哪有美酒香。本王有一壶佳酿,待哪日沈大人没有琐碎公务要处理时,再请大人过府细品。”   沈亟忽得出声一笑,动作越发恭敬起来。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恪目的已然达到,方才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起身抻了抻筋骨随口吩咐道:“本王有些乏了,便不多留沈大人了。洪喜,送送沈大人。”说罢便转身拐入内堂,将沈亟晾在了正厅里。   “沈大人好走。”洪喜将人好好地送到了门口,大抵是奴从主,一掸拂尘撂下人也转身就走。   沈亟回头瞧了一眼燕郡王府的牌匾,嘴角噙着一抹难以言说的笑意,上了王府门口停着的马车。   “大人辛苦了,探得如何?”   马车内还有一模样清秀的小厮,沈亟上马车的时候他伸手搭扶了一把,只是询问时的口气却半点不似寻常府中伺候的小厮仆从,反倒有种质问沈亟的模样。   “请转告殿下,传言……不实。”    第二十七章   “来时是走着来,离开时是马车接走的。呵,这沈亟有意思……”   萧恪听到门房回话时,正舀着碗里的肉粥,他抬眼去瞧神色有些慌张的洪喜,淡淡说了句,“洪喜,你今日可疏忽了。”   “是奴婢粗心了,主子恕罪。”洪喜跪下请罪,见萧恪没有回应,便小心抬头询问道,“可需要奴婢去查查?”   “不必了,我知道那车是谁的。”粥还有烫嘴,萧恪吹了几下方可入口,扭头看洪喜还跪着,不由叹了口气,“没要怪你,起来吧。只是想提醒你日后眼睛要擦亮些,盯着这燕郡王府的什么人都有,为保万一,日后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是,奴婢记住了,日后必然守好王府。”   “洪喜……罢了。”萧恪开口,原是想说什么的,只是他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洪喜见主子这幅心事重重的模样,便知萧恪此刻心中所想,可他也只能言语劝慰道:“贺少爷替主子一趟,即便不说,太妃也定能明白您的孝心。”他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而这安慰的言语显然不能让萧恪真的释怀,反倒是惹得人自嘲苦笑。   “唉……”萧恪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去闭紧门户,换两个懂事的去守门,阿绥若是回来便让他们该说什么…便说什么。”   “是,贺少爷今晨出门前也已经嘱咐过奴婢了。”   原就是商议好的,洪喜早已安排妥当,如今不过按章行事,萧恪却仍有些不放心,多嘱咐了句,“让守门的点到为止,别伶俐过头了。”   “主子放心,都是调教了好些日子的。该如何行事说话绝不会出错。”   萧恪揉了揉额角,轻轻应了一声,随后又问道:“对了,抚宁侯府那边的人可安排好了?”   “主子放心,奴婢安排好了,绝不会让贺少爷有半分差池。”   “嗯,你去忙吧,今日屋里不必喊人伺候了。”   “奴婢明白。还请主子不必过多忧心,保重身子。”萧恪面前的粥菜几乎未动,说了这些许话,他也只是喝了两口粥,洪喜一步三回头,眼中难掩担忧之色。   萧恪食不知味多多少少还是同宁王府秦太妃的寿宴有关,面上为了不惹出多余祸事,他无法亲去贺母亲寿辰,就连寿礼也只能托付给贺绥代为转达。   而秦老太妃这寿辰过得更是凄凉,长子远在边关几年无法回京,小儿子离经叛道,同宁王府断了联系。那日萧恪当众对两位王妃言语奚落的事早已传遍京城,宁王府跌了面子不说,碍着齐帝忌惮的缘故,宁王府也不好大摆寿宴,甚至为自保连助兴的戏班子都不敢请,一家子聚在一起便算是庆贺了。   敢来贺寿的只有贺绥和外甥白琮,不过依着两家从前的关系,贺绥也算不得宾客。   寿宴前,萧恪同贺绥谋划了些许日子,是而秦太妃这寿宴还没到,京中便流言四起,说得最多的无非是贺绥这男妻还没过门便已失了宠,自是少不得有人趁机奚落几句。待到贺绥带着白琮赴宴归来被挡在王府门外,才算是坐实了先前的流言。   而被挡在门外的贺绥随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外甥白琮回了抚宁侯府,这一住便是三五日之久,萧恪也全然没有去接人的意思。   武将大多都是直性情之人,更有不少当初便想打上王府将贺绥抢回来,如今见贺绥被逼着回了早被搬空的侯府住,便有从前贺老将军的故旧上门关切,其中不乏朝中颇有威望的黄老将军。   这一下,齐帝倒是先坐不住了,黄老将军拜府的第二日早朝后便将萧恪扣下,单独唤到御书房亲自‘提点’了一番,左不过就是要萧恪将人接回去。   “朕见你对人家情根深种才冒天下之大不韪赐婚,怎么不过两三月的功夫竟这般疏远了?”   “陛下美意,臣自然不敢辜负。只是这规矩还是要板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臣若是不管,这府里岂不是要乱了。”   “国有国法……”齐帝重复了一遍萧恪方才的话,忽得问道,“都说忠孝难两全,允宁觉得该如何?”   老狐狸!   萧恪心中暗骂了一句,面上无半分迟疑答道:“忠孝乃君子立世之本,若是无法兼顾,自是先忠后孝。”   这样一听便是套好的话,便是换旁人也会说。齐帝根本不信,但不待他出言刁难,那头萧恪便又补了一句,“不过这和臣无关。”   齐帝来了兴致,追问道:“喔?如何无关?”   “臣又不要做君子,况且纵是诸位殿下,也该是先君臣后父子。孝悌之义当然要顾,不过臣记得要先忠后孝。”   “话虽如此,人还是要接的,到底是你自己钟情之人,别到时候闹得家宅不宁,你办事也不能安心。”齐帝显然对萧恪方才的回答很满意,语气和缓了不少,甚至拿出大伯父的长辈范儿让萧恪记得去宁王府‘尽孝’。   这副嘴脸,萧恪可再熟悉不过了。   上辈子他为了杨焕致的事求情,齐帝便是这副打一棒子再给甜枣的嘴脸,明为重用实为挑拨。   “是。”萧恪面上愈发恭敬,垂头应下。   “允宁日渐稳重,朕心甚慰。男儿成家立业,你也该学着为朕分忧了,总不好早朝听一耳朵回府便只顾着玩耍歇着。”   王府有齐帝的眼线,萧恪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自己下朝后在府里做些什么,那些本来也是他想让齐帝‘听到’的。此刻被齐帝说出来了,他便也一副了然的模样,只恭敬称是。   “社稷民生皆是门学问,少不得多听多看。明日起你便跟着太子学习打理政务,朕得空会召你考校一二。”这话听着不过寻常嘱咐,可从齐帝嘴里说出来便有几分耐人寻味,“今日你折腾这一通也该乏了,便早些去接了人回府歇着罢。”   “是,臣告退。”   萧恪出来是齐帝亲指了裴东安这内监总管送出来的,那老太监一路笑而不语,独独送人快到宫门时才说了一句,“郡王爷今日得了陛下青眼,往后又能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分忧,这可不是人人都能求来的福分。日后前程不愁,老奴在此先恭贺郡王爷了。”   “确实不是寻常人臣能得的福分,裴总管的话小王记得了,多谢。”   夹在这父子俩之间,无论为哪一方传话都是要命,这可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萧恪辞了裴东安,上了自家马车。今日的车夫换了个年轻些的,有些面生,他也没有过多理会,只吩咐拐道去抚宁侯府接人。   “是。”那车夫看着是个寡言少语的,也不似老冯叔那般同主子熟络,萧恪吩咐,他便应了一声,从头至尾都没有抬起过头。 第二十八章   抚宁侯府同郡王府不在同一条街,原也是要绕路去接人的。   萧恪半道临时起意,想起了那日车夫老冯提起的酿酒人家。   因为那日只是听老冯说了一句,当时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这过了一个多月,只能依稀记得从前指的位置,便命车夫在街市上慢些驾车,他则掀了一旁的帘子细细打量沿途景象。   “站下。”   在看到依稀熟悉的巷口处,萧恪便命车夫停下。他在马车内将郡王朝服的罩袍换下,披了件石青色的素色罩衣下了马车。   “本王去那边巷子里寻个人,这银子你拿着去旁边的糕点铺子买些,稍后一齐带去抚宁侯府。”   “是。”今日的车夫不似老冯那般善谈,一路上除了应答的话,其他时候皆不开口。为着是洪喜安排的人,所以即便见是生面孔,萧恪也没有过多在意。再则他身边没有小厮侍从跟着,便只能让这车夫跑一趟。   吩咐了那车夫后,萧恪便下了马车,循着记忆拐入老冯叔说过的那个小巷子。   盛夏虽已过,但日头还是亮得比冬日早许多。住这巷子里的人家大多是周遭做小生意的人家,这时辰倒都拾掇着准备出门,萧恪想找个人问路倒也是容易。   “小公子说的应当是巷子最里头周大哥一家,不过他家酿的酒向来不卖,怕是去了也是无用。”准备出摊的小贩颠了颠手中的碎银子,自然乐得答这贵气小公子的话,看在银子的面儿上,他又额外同萧恪说了些话,“不过周家大哥也不是谁都送,小公子若是要不成,可去找前面第三户人家,给些银子他兴许能帮您。”   “多谢小哥儿。”   “不谢不谢!”毕竟是说话间就把银子赚了,那小贩儿面上自然喜滋滋的,连连摆手不敢当萧恪这句谢字。   循着那小贩指的路,萧恪寻到了那姓周的人家。刚踏上那门前石阶,便听得里面一男一女说话,伴随着脚步声接近,面前的大门被拉开,紧跟着一盆水就兜头泼了过来。   那妇人原也没想到这一早上有人不说话站在自家门口,彼时她正如往常一般端着水准备泼出去,扭头同丈夫说话也没注意到门口还有个人,等她看到人时,那盆水已经全泼在了萧恪身上。   “诶呦!对不住、对不住!妾身没看到小公子!”那妇人愣了一下,赶忙放下手中的木盆过来赔罪。   “无妨。是在下冒昧上门,怪不得周家嫂子。”其实这盆水萧恪原是可以躲过去的,只是思及冯叔和那小贩说的话,他便没有动,生生被泼了一头一脸。无论如何,也是让这户人家欠了个小情分,讨酒时也占些便宜。   “怎么了?”那妇人的丈夫听到动静走过来,见被身上被淋透了的少年人却是一皱眉,不为旁的,只瞧着那身锦袍便知这小公子并非普通人家,“公子清早来我家可是有事?”   “飞哥,别这么说话!”本就是自家理亏,听到丈夫口气这般硬邦邦的,那妇人连忙回头轻斥了一句,“小公子,真是对不住!我去找干净的布巾给你擦擦!”   说着就将萧恪让了进来,那周姓汉子虽没有阻拦,但瞅萧恪的眼神却说不上友善。   趁着妻子回屋子找东西的空档,便开口问道:“公子站在我家门口到底想做什么?”   “周家大哥误会了,我是听家中老叔伯说,周大哥家酿的酒一绝,这才登门拜访,只为讨一壶酒。”   那姓周的汉子始终皱着眉,听到萧恪说是来讨酒的,脸色更是不佳,“我不卖酒!请回吧!”   被拒绝也是意料之中,萧恪并不气馁,转而道:“我知道周大哥家的酒向来不卖,只赠左邻亲朋。我今日来也是因为有一故友,毕生夙愿便是尝遍天下佳酿,这京中能排得上名号的酒我都寻过了,再去旁的州府寻酒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如今是急病乱投医,这才冒昧上门叨扰,只为圆友人夙愿,并无恶意。”   “……故友?”眼前的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虽说这话说得诚恳,但这老气横秋的口气着实让那周汉子无法相信。   正巧那妇人出来时听到了后半段,又见萧恪样子真诚,想到人家小公子如此上心,被她破了一身脏水也没有半分发火的模样,不由软了心思,连忙将丈夫拉到一边劝说。   萧恪也不急不恼,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不知那妇人悄悄同丈夫说了什么,先前那执拗汉子一跺脚,扭头回了屋子。   “飞哥去替小公子拿酒了。他就是那个臭脾气,公子别放在心上。”   “多谢周家嫂子,我没事,原也是为了心中挂念之人,想着了却他心中遗憾,又听叔伯说周大哥酿酒的功夫一绝,这才冒昧打扰了。”萧恪面不改色撒谎,对于将沈亟说成是将死之人也没有半点愧疚之色,举手投足那戏当真是做足了,将这善良妇人诓得一愣一愣的,末了将荷包里用来赏人的银锞子一股脑塞到妇人怀里,“周嫂子收着便是,这钱也不是为买周大哥的酒,权当是我替故友谢你夫妇二人便是。”   那妇人本是不要的,可被萧恪硬塞在怀里,他人又躲开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好去同别家的少年公子拉拉扯扯,被萧恪劝上几句便再三谢过收下了。   不多时,那周汉子手里拎了个小陶壶出来,往萧恪怀里一丢,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酒已拿到,萧恪也无心多逗留,同那妇人随便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   “多谢二位,我代故友谢过了。”   面前的门被重重合上,依稀还能听到里头妇人轻斥丈夫的粗鲁。萧恪转身离开,背过身时,他面上方才人畜无害的笑容瞬间敛了去,瞅了瞅手上那一小壶酒,冷笑了一声往回走。   来时并不觉得周家住得这般深,回来时没了心事,左右瞧着这一户户紧挨着的人家,耳边传来巷外的吆喝声以及左近院落孩童的嬉闹声。   萧恪本是慢悠悠走着的,但行至半途,他忽觉后背似有人跟着一般,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可那幽深的巷子里却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身影。   身后的脚步声似有些接近,萧恪面上不动声色,却暗自加快了些脚步。   可身后那股如影随影的悚然感却逐渐加重,他并不清楚跟随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便只得更快些往巷子口冲。   正这时,巷口忽得结伴跑过来几个半大小子,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叫嚷的高壮汉子,那巷子口本就不宽敞,被这么一冲,后面跟着的人便被挡在了后面,萧恪趁机提步要冲出去。   忽得旁边窄道里伸出一双手,一把捂住萧恪的口鼻,手上一用力就将瘦弱少年拉进了暗巷中去。   “唔!”    第二十九章   被捂住口鼻拖走的一瞬间,萧恪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只恨他这瘦胳膊瘦腿,教人拿住,又一手拎着酒壶,失了反抗的余力。用尽全力向后的肘击被轻松接下,这时候恨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也是无济于事了。   “呵!哪里来的小少爷出门都不带个护卫,不怕被人拐了去?”身后的男人笑了一声,压低了声凑在萧恪耳边揶揄了句,只是那带着轻蔑的口气让萧恪莫名愤怒。   在萧恪抬脚踹向他下半身时,男人果断松开手,向后急撤了几步。   萧恪得以转身拉开了些距离,紧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这个突然出手掳他的男人,是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小公子怎么跟闺阁的大姑娘似的,专往下三路招呼?”   萧恪不理会男人的插科打诨,眉头紧锁质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出手掳我?”   听了萧恪的质问,男人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后道:“方才小公子步子走得急,想来察觉身后有人跟着。在下明明是救了你,怎得倒成了掳你的恶人了。”   萧恪视线依旧凌厉,眼前的人一脸玩味,虽穿着一身普通衣衫,可那稍显异域的相貌以及高壮的身形都证明这人来历不一般。   “阁下并非我大齐子民,如此打扮藏身于暗巷又是作何?”萧恪可不是无知孩童,即便这人掳他并非恶意,可这条窄巷是死路,鬼才信一个异国人是凑巧迷路才刚好撞上,顺手救了自己一次。   “……小公子这话,在下就听不懂了。”男人略一挑眉,似乎对萧恪识破自己来历的事有些意外,不过嘴上并不承认,“在下姓龚,家中做些皮毛和铜铁生意,今日是拜访故友归来,恰巧看到有人跟着小公子欲行不轨之事,这才出手相助。公子不谢我也就罢了,倒打一耙当真是冤枉龚某人了。”   “做皮毛生意的燕国人?”萧恪冷笑,懒得同面前这人多废话什么,“告辞。”   男人身形一动,冲过来扯萧恪的手臂。虽然因为身形力量太过悬殊,还是被拉过来卡住颈子抵在墙边,但这次萧恪有了防备,一直收在袖中的匕首也抵在男人颈侧,大有玉石俱焚的架势。   “小公子真是有趣,都这种关头了还不忘保你那壶酒。”男人倾身凑近,丝毫不在意萧恪的刀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抓住萧恪的那只手顺着小臂摸到了手指,“既是这般看中的酒,想必是佳酿。在下对小公子有救命之恩,不妨就给了我当做谢礼?”   萧恪的刀又贴近了一分,“你可以试试。”   “在下说得可都是实话!这巷子里住的都是贩夫走卒,少不了那偷鸡摸狗之徒,小公子这身虽瞧着朴素,但底下人眼睛最是尖,怕是将你当做了肥羊,即便你方才跑出去,这般扎眼的穿戴打扮只怕都来不及叫出声就得被人拖进暗巷里,到时候教你爹倾家荡产拿银子来赎恐怕都是轻的。”   萧恪心中转过这个念头,面前的男人虽来历底细不明,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信口胡诌的,他虽然因为先前的事引得朝中一派武将的不满和猜忌,却不至于这么拙劣跟踪。   男人将萧恪脸上那一瞬放松的神情看在眼中,脸上笑意更甚。   “那小公子现在可否将刀拿开些?刀剑不长眼,在下惜命得很。”   “你先松手。”   “小公子拿刀抵着在下的脖子,受伤的可是我,这般霸道可是做不成卖卖。”即便被萧恪用匕首指着,男人脸上的笑意都没有减去半分。   “不知阁下可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萧恪面不改色回敬一句,“今上最厌恶的便是燕人,阁下可以试试再放肆下去,你还能不能活着走出京城。”   “呵…哈哈哈!小公子真是个妙人,不知是哪家……!!”   男人话未说完便急退几步,他抬臂格却还是被刮到了,暗处出手的人刀法极快极重,将袍袖连同手臂上绑着的护甲一并割开,所幸有层层遮挡,只伤到了一层皮肉。   “嘶~看来在下要收回前言了。”   萧恪看到手持白刃护持在身侧的那脸生车夫时,眼神闪过一丝惊诧,不过他很快回过神看向那异族人。   “今日我可以当没有发生,若再有冒犯,阁下尽可以试试。”   “是在下多事了,小公子即有人跟着,那在下便不多叨扰。”男人捂着流血的伤口,面上笑容却仍未有半分收敛,口气倒是比方才软化了不少,只是路过之时,被车夫的刀横在颈上,便只得停下步伐看向萧恪,“在下不想惹麻烦,想必公子也是一样,还望高抬贵手。”   这话倒是说得在理,萧恪如今被不少人盯着,可不想闹出事端,被平白扣上和疑似燕国奸细有来往的罪责,“放他走。”   那车夫有些迟疑,在萧恪重复了一次后,默默收了刀。   男人走至巷口,忽得停下脚步扭头问了一句,“小公子,在下还有一疑问,可否烦请你为我解惑?”   “要看你问的是何事了?”   “在下自觉身无破绽,小公子是如何一开始便看出在下并非齐国人?”萧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人白白净净的,同那些养在京城的富贵公子并无差别,竟能一眼瞧出自己并非齐国之人,这让男人着实有些意外。   “那可真是十分不巧了,我自幼相识一人。其母便是出身燕国,恰好同阁下有些相似,虽形貌肤色不似燕国人,可瞳色却不同常人。”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若是有幸,在下可真想见见小公子那位故友。今日叨扰许久,便告辞了!”   眼瞧着那自称是姓龚的皮毛商贾大摇大摆离开,萧恪这才扭头看向车夫,眼神依旧凌厉,只是此刻是对着那‘身手了得’的车夫。   “你原先在哪里伺候的?瞧着脸生。”   “卑职原是外院的侍卫,是洪总管说王爷出门不爱带小厮多有不便,冯叔年岁大了总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故才调了卑职来。”那车夫事先被叮嘱过,如今萧恪问了,自是照着说好的一五一十答了。   “呵。侍卫转来做车夫,倒是委屈你了。”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阴阳怪气了。那车夫始终低着头,即便听到萧恪这么说,也只是平静答道:“为王爷效力,卑职不敢。”   “我看你抗命的时候倒是敢!”萧恪冷笑,丢下一句话便甩开那车夫往外走。   那姓龚的燕人自是要查,不过这阵子装着不和,已数日未见贺绥,萧恪心中思念得很,只恨不得立刻见到人。   燕郡王府的马车大喇喇停在了抚宁侯府的正门前,左右自不敢拦这位郡王爷,而那驾车的侍卫拉着马车挪开时突然停住脚步,警惕地扫过四周。   暗处一人急忙隐去身形,再不敢多逗留,立刻返身回去报信。   京城花枝小巷是烟花之所,只是这时辰姑娘们大多都在歇着,鲜有客这时候上门。那报信的人折回来时正好撞上一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下了轿辇,便停下步子让路。   中年男子折扇一摇,笑道:“这么急?正好引路,我也去见见你家少爷。”   “是。”那人低低应了一句,便走在前面替中年男子引路,这花楼的鸨母早得了吩咐,顶着笑脸将那人迎了进去。   随行的侍从停在了上楼的阶梯前,中年男子则由那报信侍从一路引上了二楼雅间。   甫推开门,便见一年轻男子怀中揽着一美娇娘,只是一条手臂放在桌上由医者帮着照料方才的刀伤。   “龚少爷出门一趟怎得见红了,这京城还有能伤得了你的人?”中年男子摇着折扇自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对方脖子和手臂的伤,开口便揶揄了一句、   “无妨,不过是个爪子利的小家伙罢了。”男人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手下,挥手示意对方先下去。   “我瞧那小兄弟回来时急匆匆的,怕是有急事。龚少爷不听他说完?”   “九爷抬举他了,怕是脚程慢,没买成我吩咐的点心,这才急匆匆来请罪。”那边医者已打理好了伤口,年轻男人抬手挥退了陪伴的美人和医者,待雅间的门阖上后,看向摇扇的长者,“九爷今日来……可是有何买卖要同我做?”   “北边的买卖,龚少爷可有兴趣?”   年轻男子执酒壶斟满两杯酒,起身将其中一杯递过去,自己举杯碰了下,笑道:“九爷的买卖自是要做的。”   两人相视一笑,抬头饮下杯中酒。    第三十章   “怎么出去一趟身上这么湿?”   “…哦,无妨。临街时原想着买些点心带给你,没注意教一户人家泼了水,寻你心切便顶着这一身过来了。”   萧恪早在马车上就换回了朝服,只是他毕竟被当头泼了一盆水,头发和中衣还未全干,所幸那绛紫蟒袍套上也瞧不太出来。   他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那巷子里的事原没打算同贺绥说。只是贺绥眼尖,瞧到了萧恪说话时颈间露出的红痕,只是碍着隔墙有耳没有当面发作,只提了那衣裳的事。明面上吩咐下人烧热水来,好寻个由头单独说话。   等到下面人拾掇好了,萧恪当着人拿腔拿调,直让贺绥亲自伺候沐浴,其他人不得插手。   白琮不知深意,以为萧恪又在变着法子折辱舅舅,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来揍人。教贺绥板起脸骂了两句,喊了心腹之人硬给拖了出去。   萧恪来时穿的那身衣裳是要不得了,本就是寻常百姓家中晨起洗漱的米水,干了就透着股馊味,连带着后套的朝服罩衣都跟着有些许怪味,偏萧恪人生得较贺绥瘦弱许多,抚宁侯府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衣裳,便只能吩咐人买些新衣去。   贺绥出去吩咐小厮并告知萧恪的身量尺寸,拢共就那么稍息时分,便有一送水的侍女摸了进来并赖在了屋里没走。   “郡王爷,让婢子侍奉您。”   萧恪扭头看那大丫头,瞧着比他和贺绥还要大上两三岁的模样,正是二九年华,颇有几分颜色。她只说了那一句便拿了一旁的木瓢舀水浇在萧恪肩臂,看着倒是低眉顺眼的乖顺模样。   “瞧着面生,从前在阿绥身边没见过你?”   “婢子是前几个月才入少爷内室伺候的,后来……少爷去了郡王爷的府上,婢子等人便被留在了侯府。”   这婢女瞧着十八九的年纪,听那话的意思便知是准备让贺绥开脸的通房大丫头,只是好巧不巧那阵子齐帝下了旨意,让贺绥做了自己的男妻。一想到身边这挽着袖子要近身伺候的女婢差点同贺绥有肌肤之亲,萧恪心中的邪火便蹭得窜起来。   “原来是这样,伺候过你家少爷了吗?”   此伺候自然不是表面意思,那婢女听后垂首轻摇了摇头,面上亦是一红。   “所以你今日才大着胆子主动伺候本王?”萧恪抓住那婢女的腕子,挑眉一笑,反问道:“没听到本王点名只教你家少爷伺候?”   “少爷也是公卿世子,平日里哪里做得这伺候人的活计。您是少爷的……自然也是婢子的主子,这本就是奴婢等的分内之责。”公卿侯府出来的没有一个不是人精,更何况这种能被选在自家少爷身边伺候的奴婢,口舌伶俐倒是意料之中。   “叫什么名字?”萧恪面上仍是笑着,他的相貌随了母亲秦太妃,先父宁王也是早些年京中数一数二的白面郎君,虽然年纪不算大,但这一笑也足够迷倒这个年岁的丫头了。   “回郡王爷,奴婢名唤红芍。”   “瞧你这胆大伶俐的模样是…侯府的家生子?”萧恪松开了抓住红芍的手,整个人懒懒地躺靠在浴桶中,单手支着头,略微扭过头来打量着面前的侍女。   “……嗯,婢子的娘亲是大小姐的乳母。”红芍到底是黄花闺女,早些时候虽然被教过些‘规矩’,但那时候她知道自己要伺候的是沉默寡言的少爷,可面前这少年王爷同贺绥截然不同,心中的惧怕并非全然是来源于身份的悬殊,她是打骨子里觉得这尊贵身份的少年教人害怕畏惧。   “难怪……”萧恪朝那婢女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附耳凑过来。   红芍依然做了,她双手撑在桶边,倾身过来的时候头朝外歪过去,脸上难掩羞赧之色。   “本王啊~最恨不忠之人,无论你是出于什么心思。”   “!!”   变故就在那一瞬。   红芍刚还听萧恪在耳边轻声同她调笑,转眼的功夫就听到那瘆人的话语,她甚至还来不及起身,便被萧恪扣住后颈,整张脸被按进了水中。   虽然比起同龄人,萧恪身形略显瘦弱,但他到底是个男子,红芍这样的弱女子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那沐浴的水本就是有些热烫的,红芍猝不及防之下被按在水中,下意识张嘴喘息,咕咚就是一口热澡水入喉。   红芍胡乱舞动双臂想要推开萧恪,可始终不得遂意。越急越想喘息,后来更多的水呛入口鼻,眼瞧着就要溺毙当场。   “允宁!”   返回内室的贺绥见状喊了一声,快步上前将红芍抢了下来,萧恪倒没阻止,由着贺绥把人救下来。   “咳、咳咳!呕…哈啊、哈啊……”红芍捡回了一条命,双腿都软了,仿佛溺水之人寻到浮木般双手紧紧扯住了贺绥的衣襟,整个人恨不得都钻进自家少爷怀里,别过头好似萧恪是地狱恶鬼一般再不敢看一眼。   贺绥刚刚被吓了一跳,这会儿见这幅古怪模样,皱眉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阿绥,你苦心孤诣盼着这些人能在侯府过些轻松安生日子,殊不知人家却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另投新主呢~”   贺绥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婢女,红芍此刻肝胆俱裂,听到萧恪的话仰头朝贺绥拼命摇头,却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口。   “呵。”萧恪见她那可怜模样冷声一笑,毫无留情戳穿红芍的心思,“你家少爷入了本王府中,你便有胆子溜进来要伺候本王,有此反心可留不得了。”   言下已生了杀意。   贺绥看得明白,见状只是摇了摇头道:“允宁,何至于此……我回头教人给她重新教了规矩便是。”   “她今日能为了富贵转投我,来日就能为了旁的转投他人,何况这丫头方才说她是牧姐姐奶娘的女儿,这样知根知底的人生了二心最是不能留。”   萧恪说得这些,贺绥焉能不知。可他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道:“允宁,抚宁侯府如今这境况,她们纵然有些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如鹰隼般的视线定在那婢女身上许久,最终还是萧恪先松了口,“罢了,既是阿绥求情,我也不好非要处置你府里的旧人。”   他手指轻捻了几下,心中却已将红芍的样貌和出身牢牢记在脑海中。贺绥要保,他不好当着面驳了对方的面子,可这并不代表他会放任这等易生异心的人留在贺绥身边,抚宁侯府已然是风雨飘摇,再经不起半点波折了,而萧恪也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听萧恪松了口,贺绥唤了人来将红芍搀扶了出去。自己则亲自挽了衣袖,拿起放在一旁的皂角布巾走过来替萧恪擦洗身子。   带着老茧的指腹擦过颈间红痕时,萧恪身子一紧。   “允宁,现下你总该同我说,这痕迹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一章   “路上遇到个疯子,被他碰了下。”   萧恪支吾答了,只是怎么碰才能刚好在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痕,贺绥想想也知道,但见萧恪这模样,显然是不愿说实话的,他也就没再多问。只嘱咐了一句,“日后出门带着些人,你这身板若遇上歹人恐凶多吉少。”   “嗯。今日是一时兴起才让那疯子寻到了时机。”   房内只有两人浅浅的交谈声,贺绥舀了一瓢水缓慢自萧恪后颈浇下,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压低声问道:“今日面圣可有什么不妥?”   萧恪如实答了,末了嗤笑一声道:“这般安排便只有我夹在他们父子中间,两边都不讨好。”   齐帝将他安排在太子身边,名为辅助、实为眼线。即便没有贺绥这事,萧定昊也不会全然信任他这个被派来的‘奸细’,投靠太子也未必有出路,便只能死死扒住齐帝这颗大树。他萧恪原就是被当做废棋在使,若是侥幸派上用处自然是好,若是不甚自毁、抑或是碌碌无为,也是除了祸患,更碍不着谁。   “那你打算如何?”   萧恪仰靠在浴桶边上,任贺绥帮他打湿长发,听到这话仍闭着眼,懒懒地应了一声,随口回道:“走一步看一步罢了,日后如何还要明日见了太子堂兄才知晓。”   “……”贺绥向来不掺和这些朝堂纷争,他也不屑得去计较权力多寡,只是摸着萧恪有些僵硬的颈背,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来,手下稍稍用力揉散那一丝疲惫,“疼吗?”   萧恪闭着眼没有瞧见贺绥的神情,却因那恰到好处的手劲儿哼唧了两声。   “阿绥亲自为我松筋骨,舒服得要上天了。”   啪!   贺绥一巴掌拍在萧恪肩头,大抵因为沾了水又直接拍在皮肉上,虽不疼那声音却格外响。   “阿绥……”萧恪转了个身,双手扒在浴桶边上,竟同贺绥撒起娇来。如今这幅皮囊不过十五六,本就是身形纤瘦,配上那副清秀面庞倒真凭白生出了些许惹人怜爱的模样来。   “油嘴滑舌,你自己洗。”贺绥取了条干净的布巾擦手,“我去看看衣裳买回来没。”   “嗤!”萧恪翻身坐回去,伸手轻轻拨弄着水面,摇头轻笑。   回燕郡王府时,萧恪恨不得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也算是遵了齐帝的吩咐,至于他同贺绥亲疏如何自不为外人道。   之后的日子并无什么改变,隔日清早,萧恪照旧要天不亮就起身,因为担心日日这样扰了贺绥安睡,早些时候两人便没再同塌而眠了,虽然对此萧恪内心十分不愿,但为了日子过得安生,当着人也不得不将这戏做足些。   要说同从前哪里不一样了,便是早朝之后萧恪没办法溜回自己府里睡个回笼觉了。   齐帝并没有委他任何官职,只教太子带着他。那太子每日要做的事萧恪便都要陪着,回府补眠是想都不用想了。偏这皇家父子之间本就多几分猜疑,萧定昊能下绊子的地方但真是半点没留情。   明明东宫伺候的内监宫婢有几十个,即便是随从的内史小官也配了两人,萧定昊却偏偏将那端茶抄录的琐碎活计都塞给萧恪去做,摆明了就是要折腾他。   “殿下,请用茶。”   “嗯……”萧定昊自萧恪手中接过茶盏,轻泯了一口,“这次倒是正好,允宁的性子倒是沉稳了不少。”   光这一杯茶烫了凉了浓了淡了,反反复复不知折腾了多少回,太子殿下才终于肯喝上几口。   “你上次同本宫所说事关边关之事……”萧定昊放下茶盏,说起了萧恪秘密告知他有关朝中有人泄密一事。   萧恪提起神仔细听着,只是结果并不如他所想那般顺遂。太子轻敲了敲桌案,沉声道:“本宫派人多方探查,并没有线索指明北境消息走漏。不过本宫已命人给白将军夫妇带去消息,告知他们务必小心。”   “……多谢太子殿下。”萧恪神情凝重,在太子说并没有查到消息时,他脑海中竟有一瞬闪过昨日那异族男子的面庞。   “怎么愁眉不展的?莫不是有了心事?”   太子瞧他这模样便开口询问,其实论人脉手段,萧恪该将昨日那男人的事同萧定昊说。只是他在心中权衡片刻,终究还是将这念头压了下去,只模棱两可说了句,“敌在暗,殿下还是多派人盯着京城上下些好。”   “允宁。你有话瞒着本宫?”   “并无。”萧恪顶着萧定昊探究的视线,只板着脸回了两个字,之后便不再多说。   “呵,成。你既说不知,本宫就当你真不知。左右你如今是父皇的人,本宫原也没指望你说实话。只是……允宁日后不要后悔便是。”   “……”萧定昊不信他早就在意料之中,所以即便听到近乎于威胁的话,萧恪面上也没有一丝神情的变化。   “昨日父皇召见太常寺、太仆寺和礼部的一干官员商议秋猎事宜,本宫身为储君,自是责无旁贷。不过近来朝政繁杂,若是来日父皇交托下来,这事……便全权交予允宁你了。”   秋猎历来是朝廷头等大事,劳民伤财自不必说,光是权贵朝臣携家眷同往安排便是件难事,更不要提还有留京驻守的安排等一干事。   办好了便是太子的功劳,办岔了便是要命的差事,更不要提那盘根错节的亲疏关系以及猎场的调配安排了。   “臣……遵殿下令。”   萧定昊瞧着此刻低眉顺眼的堂弟,轻笑了声,指挥贴身内监将案台旁堆叠的一摞奏折抱了都递给萧恪。   “这些都是通政司刚递上来的折子。父皇既命你跟在本宫身上学习政务,这些折子今日便由你瞧了。本宫近来疲乏,想去歇息片刻。允宁若是需要笔墨便同洪顺说,让他替你取来。”说完,萧定昊便手撑了下桌案站起身,“洪顺,叫人抬张小桌案给允宁用。”   “奴婢一定伺候好燕郡王。”   东宫的掌事大太监洪顺长得瘦瘦高高的,和天生一张笑面的洪喜不同,他并不爱笑,说话也是拿腔拿调,同他主子一般阴恻得很。   “郡王爷,您在此稍候,下面人去抬桌子了。”   “有劳顺总管了。”萧恪上辈子同这人并无什么过多交集,自他和东宫闹翻之后,怕是连打赏的银子都没有塞过一枚,洪顺这人生了张软硬不吃的冷硬面孔,实在让人摸不准他的脾性。   派去抬桌案的人回来了,两个看着和萧恪差不多年纪的小内侍合力搬来一张桌案,洪顺指挥着放在了萧恪面前,其中一人又跑了一趟报了个蒲团来。   “郡王爷,请吧。”洪顺双手拢在袖中,明明是瘦高的个子却偏要佝偻着身子,配上那阴恻恻的语气倒真是瘆人。   只是那桌案……   萧恪低头瞧了眼,对方特意选了个矮桌,他若是想用便只能也佝偻着要跪坐着。放眼整个东宫书房,多的是黄梨木椅,但洪顺就那么站在跟前,半点没有教人换桌椅来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要折腾自己。   “这书房内唯有一张桌案是殿下用的,尊卑有分,劳郡王爷委屈将就下。”   这话夹枪带棒倒真是膈应人。   不过似这样的磋磨折辱,萧恪上辈子不知经历了多少,他甚至可以为了得到贺绥的下落向白琮磕头,重活一世哪会计较这等显而易见的刁难。   “顺总管言重了,既是为陛下和太子殿下分忧,哪里有什么辛苦。”说完便一撩下袍干脆利落跪坐在桌案前。   洪顺刁难不成,拢在袖中的手指不由绞住了自己手臂,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第三十二章   萧恪这一跪便是近两个时辰,捱到后面只觉得腰都要断了一般。   他也不是不会心疼照顾自己,只是偶尔直起身来缓一缓,那大太监洪顺便会在旁讥讽几句。   不过讽刺归讽刺,到底是尊卑有别,那太监倒也守着分寸,不会让萧恪抓到他不敬的把柄,凡说是一概拿了太子作筏子,只管说是殿下的吩咐不可辜负慢待之类的话,配上太监那尖细阴柔的嗓音,还有那说话的腔调,听来就格外刺耳些。   至于那些奏折……   以往朝臣上书并不会直接递到皇帝御案之上,而是先经由通政司将奏折分门别类,再依主次轻重呈递给皇帝御笔朱批。不然总有些个鸡毛碎皮的地方政务也递上去,皇帝看折子也是劳心劳力。而奏折在通政司转了一圈,有些东西便不会上达天听。诸如上辈子弹劾萧恪的折子源源不绝,权势滔天如他自可操控哪些折子递上去。至于花钱买太平的事也不是没有,不过后来萧定昊继位,这也成了杀他的诸条罪状之一。   萧定昊教人拿给他的这一摞虽都已是通政司筛过一次的折子了,但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言官御史上书的谏言,甚至还有一封将萧恪都骂了进去的。那文绉绉的文章一本接一本,仔细翻看了前四五本之后,后面的萧恪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心中便已明了。   这些折子是萧定昊已经理过的了,大抵就是拿一杯茶做筏子折腾自己的时候。如今给自己看,无非是寻个由头磋磨他罢了,想想也知道萧定昊不可能将那些重要折子交给自己。   该如何糊弄这等鸡毛蒜皮的折子根本难不倒上辈子权倾朝野的萧恪,洪顺一直站在旁边仔细打量,他也注意到了萧恪神情的变化,只是一时拿不到什么错处,便盯得更加仔细,只等着寻到一丝纰漏好给萧恪找些不痛快。   萧恪神色平静,执笔的手稳稳当当书写着,却并非坐以待毙。   他在等人来。   “太子哥哥!”很快,一声娇嗔打破了东宫的宁静。   来人进东宫若入无人之境般,门口的内侍压根不敢拦,洪顺脸色一变,也不顾上抓萧恪的错处,急急地迎出去。可对方脚步快些,洪顺还没来得及拦,人便已闯进了书房来。   一袭鹅黄宫裙,裙上锥了数颗明珠玛瑙,光华溢彩。发梳百花分髾髻,簪着的单凤钗也坠有同样的明珠,正中镶着一颗鸽蛋大的珍珠,衬得少女通身贵气无匹。   洪顺面上堆笑迎上去,恭敬向少女请安,不过还是伸手拦了一把人。口中直道:“九公主,太子爷正在内殿歇着呢!您小声些~”   “皇兄歇下了?那倒是我和九妹来得不巧了,扰了皇兄好梦。”一蟒袍青年自少女身后走进书房,他嘴上说得抱歉,可却全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一见萧定淳进来,洪顺哪能猜不到是对方把九公主引来的,面上却仍挤着谄媚的笑容,“三皇子金安。殿下确实今日劳累,好不容易才歇下的。”   三皇子却恍若听不懂洪顺赶人的言下之意,笑着应和了一句道:“也是,秋猎之事近在眼前,皇兄要操心的也多了。九妹,咱们要不先回?”   “不!本宫就是为了秋猎的事来找太子哥哥的!”九公主哪里肯听,当下就耍起了脾气,她虽不是嫡出的公主,却是皇后亲妹所出的公主,自祁妃去后便一直养在皇后膝下,东宫这边也是无人敢驳的小祖宗。   今日是听了三皇兄无意间透露说此次秋猎可能不会让她一同去,九公主去年就因为秋猎行前生了场大病错过了,听了这话哪里能坐得住,立刻拉着三皇兄要来找太子哥哥问清楚。洪顺再如何舌灿莲花,都奈何不得这位认死理的小公主。好巧不巧,她一歪头看到了跪坐在角落处理奏折的萧恪。   看着像是被罚了一样,但那身绛紫蟒袍可不是寻常的内监宫人。   九公主好奇欸了一声,把挡路的太监扒拉开仔细打量萧恪。三皇子也‘适时’发现了角落里的人,主动开口道:“诶?这不是允宁吗?”   “谁啊?”   三皇子好心解释道:“宁王叔家的小儿子萧恪。从小也是养在宫里的,不过他出宫建府的时候九妹你还小,平时也不怎么进宫来,不记得也是常事。”   “那就是本宫的堂兄了?怎么跪在东宫?”九公主心思单纯,她一扭头看向洪顺,手指着萧恪问道,“他是做错事被太子哥哥罚了?”   “……没。”洪顺飞快想了一套托辞,“陛下命燕郡王跟在殿下身边学习打理政务,今日是郡王爷主动替殿下分忧的。只是刚巧宫里找不到高些的桌案,奴婢这才让人从库房寻了个桌案给郡王爷使着。”   熟料九公主听了洪顺的说辞,立刻秀眉一拧,怒而斥责道:“既不是被罚,你这奴婢也未免太胆大了些!”   “九公主,奴婢怎敢……”   “胡说!偌大东宫岂会找不出来寻常桌椅?!堂兄再如何也是宗室皇亲,岂容一个太监肆意磋磨?!来人!”若说这宫中谁敢肆无忌惮动太子的近身大太监,她九公主便算其中之一。三皇子站在一边不劝也不拦,其他小太监却是十分为难,一边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一边是九公主,怎么着都不是。   “兰姝!”   萧定昊身着杏黄袍服自内殿走出,左右内侍都松了口气。   “堂堂公主,怎可随意喧哗,往日母后教导的礼仪都忘了不成?”他板着脸轻斥了胡闹的妹妹一句,却不是因为九公主训斥洪顺,只是说她方才声音大了些,少了公主该有的端庄和气度,他抬头看向一旁的萧定淳,“三皇弟也在。”   “臣弟是被九妹拉过来的,她听说大皇兄秋猎不想她同去,正闹着呢!”左右也不是什么瞒得住的事,三皇子自己坦诚说了,太子倒一时不好追究他带九公主来东宫闹的目的。   “礼部和太常寺、太仆寺的一众官员还在商定,你从哪里听来的?”   萧定昊原是要问九公主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哪想这个妹妹突然认了死理,抓着他的衣袖反问道:“太子哥哥就说是不是有这么个事?!”   “没有的事,别听宫里人瞎说。你乖乖的,皇兄就许你去。”   听到可以出宫,九公主立时就一扫方才的愁容,抱着太子的手臂撒娇。   本来事儿都过了,偏九公主一扭头看到了还跪着的萧恪,又想起来了,揪着太子的衣袖就要处置洪顺。   “允宁也是个老实人,不舒服了还忍着。洪顺,还不去将燕郡王扶起来,陪个罪。”太子面上带笑,不轻不重地将这事带过,随口轻斥了句,却没有惩罚。   洪顺一个内侍自然没有胆子敢公然折辱王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其中必有太子授意,在场恐怕唯有九公主不这么想。   不过她到底是个小姑娘,皇长兄随便哄上几句就将事儿忘光了。   “允宁今日辛苦,还是早些回府。若有事,本宫再行传召。”   萧恪起身,久跪的姿势让腰有些不堪重负,站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臣告退。”   “皇兄同九妹说话,臣弟不敢扰。瞧着燕郡王身子不适,臣弟想去送一送。”   太子搂着妹妹哄,听到这话笑着抬头,只是那笑容有些瘆人。   “三皇弟难得来东宫一趟,不妨稍坐片刻。江淮刺史进贡了稀罕的茶饼,咱们兄弟刚好坐下说说话。”   “那臣弟…恭敬不如从命了。”   内侍只把萧恪送出东宫的门便没再跟着了,萧恪才得了空抻直了后腰,只是酸疼感却是不减分毫。手背到身后敲了敲腰,沿路遇到来往穿行的宫人,还要顾着仪态将手收回来。   他这一路走得极慢,但饶是这样,都能让忽然冲出来的毛躁侍女碰了,整盘子的汤汤水水大半都扣在了萧恪身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丫头看着年岁不大,见东西泼在了贵人身上,慌慌张张请罪,并拿出帕子来替萧恪擦拭。   所幸那汤水清淡,郡王的朝服又刚好是绛紫颜色,纵然湿了些也并不扎眼。   “无妨,本王自己来就成。”萧恪拿过宫女的帕子自己随意擦了擦,他直言无妨,那宫女却仍是一副哭出来的模样,手忙脚乱收拾着,却丢三落四,“慢着,你少捡了这个。”   汤盅连同摔成两半的盖儿被放在宫女手里的木盘上,只是放回来的时候,茶壶的下面露出了半截纸条的边儿。   “多谢贵人。”宫女眼中含泪,却飞快地抬头瞧了眼萧恪,脸上飞快闪过一抹了然的笑容。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又是那副惶恐胆怯的模样。   “呵…无妨。”   萧恪面色如常出了宫门,看起来并无半分异样。   待他回到自家马车后才从袖中取出宫女替他擦衣时的帕子,揉成一团的帕子被展开。帕子一角袖了寻常花枝,只是拿近了细看才会发现每一处该袖花苞的位置都用深红的死线袖了个小字。   “薛…兵…恩…保…”   “呵!”    第三十三章   萧恪原不该这时辰回府的,若不是他和三皇子早有约定,这会儿应当还被扣在东宫里。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洪喜是得了消息慌忙迎出去的,打眼一看就瞧出萧恪身上不对付,赶忙凑上去搀扶了一把。   “没什么大碍。”萧恪拍了拍洪喜的手臂,背手轻敲了敲后腰,一边询问道,“阿绥呢?”   “在内院教白小公子和柴小公子呢!可要奴婢派人请贺少爷回来?”   萧恪摇了摇头,自袖中取了一方锦帕囫囵塞到洪喜手心。   洪喜看着手中那明显是女子贴身带着的手帕,顿时慌了神,快走了两步追上萧恪问道:“主子,这、这是?”   “私库里有个薛家前阵子送来的匣子,去找出来,和这手帕一起放在书房桌上,我待会回去再细看。”萧恪留下一句话便快步往内院赶过去,临到小院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手指捏住后腰的皮肉用力掐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一瞬取代了弯腰久跪的酸胀。   再确定不会出岔子被贺绥看出端倪,萧恪才长舒了一口气提步迈入小院,只是才走了四五步,他就停下步子猛地回身打量起身后。   并没有人的身影。   萧恪半信半疑转过身放轻了步子又走了几步,可这次他并没有感觉到被人盯住背后的悚然感,只有郎朗的读书声自半开的木窗传出。   屋内贺绥正同柴家小子一问一答,萧恪并没有立刻现身搅扰,他躲在那扇推开的木窗后静静地听着,享受着片刻的岁月静好。   可这会儿是正午,那阳光洒进来,将木窗外偷听的人影照得一清二楚。   白琮直接指着窗外的人大声道:“舅舅,外面有贼!”   这句话直接让窗外的萧恪火冒三丈,他绕过木窗要同这小子理论几句,一转身却正好同贺绥的视线撞到了一处,登时气势就矮了三分。   “阿、阿绥……”   贺绥手握着书卷,无奈地笑了笑。即便背对着窗口,他也一早就察觉到了窗外有人,不过那尽力掩饰却仍明显的喘息,以及偏重脚步声便知是没什么底子的人,他感觉不到被人窥视,便大抵猜到是萧恪回来了。   “都来了怎么不直接进屋,偏要在外面躲着?”贺绥伸手招呼着萧恪进屋,见他没动便扭头对那两个小的说道,“方才讲的你们先自行温习一下,我稍后回来考校一二。”   萧恪看到贺绥将书卷放在桌案上准备出来,便先走远了些在院中等他。   “有心事?还是在东宫……不太顺心?”贺绥斟酌了下措辞问道。   “没有。只是秋猎的日子近了,太子事多,连带着我身上的事也多了,困得很。”   萧恪对于太子磋磨他的事只字不提,他面上平静得很,贺绥一时倒也没看出来哪里不妥,只握住了萧恪的双手以作安慰。   “那便好,如果有为难的事,务必要同我说。”   萧恪没应,只是张开双臂将人抱住,低声道:“阿绥……你真好。”   “又贫嘴。午膳可用了?”   “没顾得上,三皇子和九公主去了东宫,太子就叫我先回府了。”至于三皇子是他招来这个事,萧恪是不会同贺绥说的。   “那正好一道用饭,前阵子为了逼人耳目,有一阵没凑在一起了。”   后背被贺绥轻拍了拍,萧恪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听贺绥说起柴晋儿子的事。其实如果不是今日正好撞见贺绥给那两个小子授课,萧恪险些忘了姓柴的还被扣在自己府里。   “柴小公子还是颇有天赋的,只是可惜幼年失怙,又遇上这些事……”   杨焕致的事,贺绥也同样是受害者,只是他一贯是隐忍的性子,有些话不会轻易宣之于口。   “阿绥,别想那么多了。个人有个人的运数,咱们只管把日子过好。你且去忙吧,午膳好了我再来喊你们。”   “嗯。”   萧恪目送贺绥回了屋子,负在背后的手指轻捻了几下,其实他才不在意柴家遗孤未来如何。   他不在意,齐帝就更不会在意。杨焕致辞官归乡前已被摆了一道,在文人士子中声名有损,一个权财皆无的老头根本翻不起风浪,更不用替柴晋儿子这样入不得齐帝眼的孩童了。真正需要警醒的反倒是他们自己。   萧恪近些日子苦心孤诣,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同时向齐帝、太子和三皇子表忠心,为的就是换得一份保证。   回到书房,萧恪屏退了除洪喜以外所有伺候的仆从。   从库房中翻出来的锦匣和那方手帕整整齐齐摆放在面前的桌案之上,萧恪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一直强压的疼痛在放松的那一刻全部反噬回来。   他委顿在太师椅中仰头不堪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可腰间僵硬酸痛的感觉却是一时难以缓解。   “主子,您可是身上哪里不适?”   “呼……”萧恪捏了捏眉心,强压下浑身不适,“去…找人配一副治腰伤的药膏来。”   “是,那奴婢给主子揉揉?”洪喜不需要多问缘由,萧恪上朝一趟回来就伤了腰,除了皇帝,便只可能是太子下的手。可无论是他们之中的谁,都不是洪喜这样一个寻常宦官能开口置喙的,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帮自家主子按按腰松快些。   萧恪摆手拒绝了。   “去吩咐厨房饭菜做得可口些,饭就摆在内院,叫人备四副碗筷。”洪喜垂首应了,萧恪随手打开桌上锦匣,却忽得想起来一件事,便叫住正要离开的洪喜问道,“前两日代替冯叔的那个车夫是哪个院子调来的?”   “是外院的侍卫,奴婢想着主子您出门不爱带小厮同行,老冯年纪又大了,出门照应怕是帮衬不了您,所以才换了个身手好的侍卫。”洪喜转回身恭敬答了,面上并无异色。   听起来这话倒是合乎常理,只是萧恪仍觉得那日侍卫的言行有些古怪。   “用人还是该底细清楚,你去将他生平来历抄录一份给我。”   “是,奴婢记下了。”   洪喜走后,萧恪才从那锦匣中取出一封信,只是信上并未署名。   将其中信纸抽出,上面写的也是一封古怪的词阙,萧恪取了纸笔,将手帕上的四字誊写下来,同那信上的诗放在一起看。   怪只怪留信的人过于谨慎,即便是同他有联手之意也不肯冒半点风险,连这半阙词的解法也不透露,光给了他信物留待自己琢磨。   萧恪看了半晌,取了张新纸来,将其中格格不入的几个字挑选出来写在纸上,同手帕上的那几个字重新排布一番,方能隐隐看出其中门道来。   “有子旭,保入兵户,薛族恩、薛族恩……呵!”萧恪将那话反复念了数遍,忽得冷笑一声,“贵妃…薛家,原来还有这一层联系。”   有那么一瞬,那股被人盯着的悚然之感又爬上脊背。   萧恪屏住气息,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向旁边那扇窗,在距木窗约莫还有半臂远时,猛地出手推开了木窗。    第三十四章   窗外空无一人。   甚至连一丝脚步声就没有听到。   萧恪探出身子左右看了看,也没有看到院子里有行为异常的人,可他能肯定,这些日子以来不时察觉到的那种被人紧盯的感觉并不是他多心。   洪喜返回院子时,正撞见萧恪扒着窗棂探出身子发呆,连忙上前问道:“主子怎么了?可是有贵重东西丢了?”   他想着自家王爷这副皱眉失神的模样只可能是掉了什么东西在外面,一边说一边低头寻找。   “无事,没有物件丢失。你且先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是。”   萧恪合上窗子,只是这次刻意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完全关严,而是留了条不太显眼的缝隙。   “洪喜,府中可有身家清白、身手尚可的侍卫在。”萧恪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开口向洪喜询问府中人的情况,并将有人跟踪的猜测也一并说了。   原本是想找个信得过的侍卫随行,二则是故意说给那偷窥之人听,却没想到面前的洪喜听了却是一哆嗦,连脸色都僵了。   萧恪怎么也没往洪喜这处想,为着上辈子的忠心耿耿,他重活之后并不对洪喜设防,如今确实不敢置信。   “洪喜。”萧恪开口唤了一声,在看到洪喜强装镇定的模样时怒从中来,一拳擂在了桌案上,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那乔装车夫的侍卫也是你的主意?”   洪喜膝盖一软,咕咚一下跪在地上请罪。   “指派侍卫是奴婢擅作主张。主子不爱带人出去,奴婢每每总是担忧您的安危,但奴婢绝无二心!还请您明鉴!”   说完便是梆梆几下俯身叩首,力道之大,竟有些见了红。   萧恪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前世临死前的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搭在腿上的双手攥紧了拳。   “够了。”手攥得太紧,以至于指甲扎进了掌心的肉里,“我也不是疑你,只是近来的事多,又一直有人盯着我,难免有时疑神疑鬼的,怪我……”   “奴婢擅作主张,怎能是主子的错。”   “行了,这事翻篇了,你起来吧。”萧恪也觉得自己这些日子过于敏感了,有那么一瞬,竟连洪喜都怀疑上了。   洪喜刚颤颤巍巍站起来,便又听到萧恪问:“那侍卫既是你派来的,你应该清楚他的底细,那日他曾现身出手,我瞧着…不像是府里的侍卫。”   萧恪眼下能指挥得动的侍卫屈指可数,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宁王府带出来的,而那日那车夫的身手颇为俊俏,对自己的命令也不是全然照做,若硬说是府上的侍卫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洪喜倒是对答如流,前前后后将那侍卫名姓、出身等底细详详细细说了。   听着倒是有理有据,可也未免准备充分了些。萧恪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带着这个想法再去回想洪喜从方才开始的言行举止,便清晰明了许多。   萧恪在洪喜道出那侍卫的底细后,轻飘飘接了一句,“阿绥让你这么说的?”   洪喜被噎了一下,他飞快瞧了萧恪一样,随后立马低下了头,“没……”   “行了,你就当我不知道好了。多半是阿绥嘱咐你做却又不让告诉我,唉……”   “……是。”   萧恪其实已然猜到了多半,但想着既然贺绥未告诉他,多半也是有自己的考量,便也没再为难洪喜了。   “你方才折返回来是为了何事?”   “午膳备齐了,贺少爷着人请您过去一道用膳。奴婢正巧半路遇上报信的,便代为转达了。”   “嗯。”萧恪起身,路过洪喜身边事又补了一句,“阿绥面前不比说我知晓此事,全当我不知道便成。再则,阿绥从原先抚宁侯旧部之中招揽了不少人,你且细细打点,将府中上下都换作自己人。”   “奴婢必然尽全力安排。”   “你办事细心,这点我还是放心的。”   萧恪带着洪喜过去时,有人已经忍不住动了筷。   贺绥起身迎了下,解释道:“我见两个小的饿得难受,便让他们先动筷了。”   “嗯。”萧恪低低应了一声,他府上没那么些细碎的规矩,再则是贺绥让的,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偏白琮不是个能静下来的性子,扒拉了几口饭便急切问道:“萧恪,秋猎的随行名单定了吗?我也想去!”   贺绥扭头斥了一句:“食不言寝不语。”   白琮自是清楚舅舅规矩多,便朝萧恪眨了眨眼,示意他主动说。   但萧恪和这小子两辈子都不对付,既是有贺绥前言‘撑腰’,他便故意装起傻来,扭头反问了句:“白琮,你眼皮抽筋了?”   “哼!爱说不说!”   贺绥正好给萧恪盛了碗汤递过去,听到这话扭头瞪了没大没小的外甥一眼,萧恪自是得意了,气得白琮直咬那筷子头。   偏偏王府用膳大多都是银筷伺候,白琮看着长得壮,实则也就是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换牙的时候。   他这赌气又磨又咬的,那乳牙哪里禁得住,登时脸色一变,捂着嘴,脸上满是委屈和慌张,想喊舅舅却是不能了。   萧恪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瞅白琮那样便知是什么缘故,当下在一旁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来,惹得白琮拿眼睛狂瞪他。   贺绥板着脸侧身捏住外甥的脸颊,逼小家伙张嘴。掉的是下面一排正中的一颗门牙,本来就是这些日子有些松动的乳牙,眼瞅着也就这十来日要掉的,偏偏因为刚刚那股寸劲儿咬到了,这会儿已经提前掉了。   光秃秃的牙洞有些渗血,看得贺绥有些来气,直接就在餐桌上把外甥训了一通。   当然,在一旁笑得太过分的萧恪也没有逃过,连带着被一道训了。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嘲笑白琮说话嘴里漏风,并当着面嘱咐给白琮这几日的饮食都弄清淡的粥食来。   “舅舅,你探喀…”白琮被捏住脸颊,只能大张着嘴,又怕不小心舔到门牙的伤口,舌头只能蜷缩着,说话也含含糊糊得说不清楚。   只可惜这次贺绥也不会站在他这边。   “你素日就喜食荤肉,这阵子吃清淡些也是为你好。”   萧恪看贺绥捏着白琮换下的牙起身出去,自己也跟上了,刚一出门便见贺绥一抡臂将那颗牙扔到了屋檐上。   “阿绥这是做什么?”   “下牙掉了扔屋顶上,上牙掉了就埋进土里,以后的牙长得快。”   “我怎么不知道阿绥还信这些?”萧恪笑了下,毕竟贺绥并不像是信这些民俗传言的人,今日见了倒有些意外。   贺绥垂下眼眸,难得显露出忧伤的模样来,“小时候我娘说的,后来她不在了,我就自己来。”   只这一句,萧恪便自觉说错话,勾起了贺绥的伤心事。脑中闪过万千思绪,绞尽脑汁琢磨着哄人的法子。   “阿绥,我……”   正想着说什么,便有人飞快过来,在萧恪跟前跪下了,正是素日跟在洪喜身边的年轻小厮。   “启禀王爷,西角门处有一人自称姓薛,求见王爷。” 第三十五章   “薛家?”   “前几年做过皇商的门户,也算有点家底。”萧恪知道身边有贺绥的人跟着之后,有些话他也就没必要一直捂着了,贺绥既问了,他索性便全说了,“他家前阵子送了礼又递了拜帖,只是那阵子事多,没心思见,今日倒是让他逮到时候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薛家是频频主动上门。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贺绥也便没再多问,只说道:“你既有客,便去见就是。”   “阿绥。”萧恪叫住转身欲离开的贺绥,叹了口气道,“等事情明了,我一定对你和盘托出。还有…你最好问问白琮是怎么知道秋猎的日子的。”   贺绥没答,但萧恪知道他听进去了,便转头对那小厮吩咐道:“去将人接进来,本王在书房等他。”   “是,小的这就去。”   萧恪回了书房,看了眼摆在桌案上的帕子和那阙词却并未将它们藏起,而是放在薛家送来的那锦匣中,光明正大地摆在了自己桌案上。   他今日近午时才接了贵妃的东西,刚用完午膳薛家的人就上门了,可见贵妃和三皇子倒是真的心急了。   一边想着,那薛家使者已被小厮引进书房来。   瞧着是个年轻公子,不过比此时的萧恪要虚长几岁的模样。他进来时,打眼一瞧就看到了被摆在桌案上的锦匣,心中有了计较。看着端坐在桌前的少年,还是恭恭敬敬跪地伏身行了一套全礼,口中高喝道:“草民薛执叩见郡王千岁。”   “薛执…那薛旭是你什么人?”   萧恪并不叫起,薛执便老实在地上跪着。   听到上首少年郡王直接唤出了薛旭的名字,薛执大着胆子跪直身子,抬头直视对方。   “回郡王爷,薛旭乃是族内大堂兄,去年武状元及第。您今日既愿意见草民,想必是娘娘的提议可行,不知……”   “谁准你在本王面前这般放肆?”萧恪单手支着头,不急不缓开口打断了薛执的话,“本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是不懂,便滚出王府。”   薛执被说得一愣,随即伏身再拜道:“草民失仪,望郡王爷恕罪。”   他原以为萧恪可能就是过个耀武扬威的瘾,可是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喊起,跪拜伏身的姿势并不好受。薛执虽说也拜过其他贵人,但到底多数时候还是家中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被这般下过面子。   萧恪调教人的耐性远比薛执想象得要长久,更不要说这副十几岁少年的身躯里是曾经权倾朝野的燕王,收拾这种蜜罐里长大的小少爷还不是手拿把攥的。   他也不急,唤了左右近卫立在外间两头。   薛执只觉得被两道刺骨的视线盯住后背,明明没有动手伤人,却仍让他心慌,便只得一言不发老实跪着。   大颗的汗珠顺着颊边滑落在地,薛执的腰背已然酸痛不已。他就这么跪着,也不知道煎熬了多少时辰,实在忍不住了他就会双手撑地,让膝盖和小腿可以微微离开地面活动下。但这点子挪动根本无法缓解身上疼痛,薛执脸上汗珠不停滑落,终是忍不住又直起身子,急切地唤了一声,“郡王爷!”   彼时,萧恪正攥着一本书卷斜靠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薛执出声的时候他只是抬眼斜瞥了薛执一下,不过对薛执直起身倒是没什么苛责的话语,只是仍然没有叫他起来。   久到薛执人都有些恍惚了,先前那股自恃身份的傲气都被磨去了大半,萧恪才合上了书,随手丢在一旁。   书卷啪的一声落在桌上,把神思迷糊的薛执一下子惊醒,他抬头看萧恪时,已懂得垂眼只盯着那桌案调的花纹看了。   “薛公子现下头脑可清醒了?”   “是,草民糊涂。自是王爷您说什么是什么。”听似寻常的一问,薛执却不敢再胡乱答了。被磋磨了这一番,他忽得意识到富户之子同天潢贵胄仍是有迈不过去的鸿沟,回话时本能多了些恭敬。   “倒还算伶俐。从前倒是小看商贾人家了,不过你家那大堂兄若是和你这般桀骜不驯的脾性,兵部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多谢王爷教导!草民回去必将王爷之言一字不差转达给族长和大伯父。”薛执此刻低眉顺眼的模样倒是让萧恪满意,至于对方心中究竟作何想法便与他无关了。   “既是贵妃娘娘亲自开口,本王自是要将事情办妥。”萧恪抽出锦匣中他拼凑起的那句话,示意薛执直起身来看,“细瞧清楚了,本王解得可对?”   薛执定睛看了,原是与祖父和大伯父商量的无差,“回王爷,您解得不错。薛家……”   萧恪再次出言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薛氏一族的恩又值几何?”   一提钱财利益,薛执自觉找回了些主动。无论地位怎样尊崇的王侯贵胄也同他们百姓一样要吃喝拉撒、金银财宝,更不要说萧恪这种空有爵位,没有雄厚家财的少年新贵了。只要开了这个口子,便一切好说。   “薛家曾为多年皇商,虽比不上皇室,却也积攒了不少珍宝。大堂兄是薛家的将来,只要王爷肯帮贵妃娘娘,咱们能空出来多少必定孝敬您。”   萧恪笑出了声,并未应薛执之言,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说起面前这个自信的青年来。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有薛执这番话,萧恪算是明白原来这薛家是三皇子的钱袋子,唯有一点他还没想明白,三皇子若是有这般未雨绸缪的心思,为何上辈子并没掀起什么风浪来,“可本王向来不喜欢有人聪明过了头。你薛家的钱都进了三皇子殿下手中。怎么?跟本王面前,还敢空手套白狼?”   薛执闻言连忙摆手辩白道:“不不不!王爷误会了,族长他们绝无此心!还请您明鉴!”   “抬头。”   正磕头的薛执闻言直起身,看着萧恪在他面前张开五指,顿了一下又翻了下手。   他能想到萧恪方才那话是要讹上一笔,却没想到如此多,登时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水,有些尴尬开口:“王爷这…实在是为难草民了。还请王爷允准草民回府告知族长和大伯父,来日由他们亲自登门。”   “成。”萧恪答应得干脆,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了几笔,而后将那信笺扫下桌案,正飘落在薛执面前,“这上面的一并转给薛家管事的人,本王可以等你们回复。”   若说萧恪刚刚要价十万两已算是贪婪,那这纸上所写简直就是要掏空薛家的半个家底,这般大事,薛执也不敢擅自答应,便接了那丢下来的信笺,仔细折好揣在怀中。   被送到西角门时,薛执脚下一软,差点一个踉跄摔在自家车夫身上,所幸旁边人托了一把才没有脸着地。   燕郡王府这鬼地方,薛执是再不敢来了。 第三十六章   薛执出门就脚软险些摔倒这事,自有人回来当乐子说给萧恪听。   彼时,萧恪正百无聊赖翻阅着书架上的闲书,听着小厮声情并茂表演着方才亲眼目睹的一幕,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呵。只是不知那小子来日是否还敢踏足王府。”   “王爷之威,自是那等平民难以承受的。”那小厮虽觉得萧恪用长者的口吻称呼一个比他年长的男子有些古怪,却没放在心上,照旧口上谄媚。   “行了,退下去领赏。跟前不必你们伺候了。”萧恪翻了页书卷,连眼都没抬,抬手打发了那回话的小厮。   “诶!小的告退。”白拿的赏钱没有不高兴的道理,小厮脆生生应了声便后撤几步,待绕过了屏风看不到主子了才敢背身离开。只是他一扭头,却又险些同贺绥撞了个满怀,惊出一身冷汗,又连连退了几步躬下身子,“小的见过贺少爷。”   “嗯。”贺绥只是应了一声,便挥手打发他出去了。   “阿绥!”萧恪在里头听到动静,连忙起身绕出屋来相迎。   他原是要将主位让出来的,不过贺绥仍是守着礼法规矩坐在了客座,萧恪便将自己桌上未动的几碟糕饼通通拿过来放在贺绥手边,又走了几步到门口吩咐侍从沏壶新茶来。   回来时一屁股坐在了客座上,两人只隔着一个茶桌。   “阿绥特意过来可是有话同我说?”   “只是有些担忧,过来瞧瞧你……?!”话说一半,萧恪已夹了块糕饼喂到嘴边,出于武人防备的习惯,贺绥身子向后仰了下,“我自己也能……”   “阿绥不愿意我喂你嘛?”萧恪语气竟能听出一起委屈来,执箸的手又往前送了送。   贺绥叹了口气,却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怎样?”   “清甜不腻口,尚可。”那糕饼并不算甜腻,不知其中掺了何种原料做的,外表做成了花的模样,连一贯不好这口腹之欲的贺绥也有些喜爱这清甜的味道。   “说是用花碾碎了掺进去做的。阿绥既爱吃,那必是不错的。回头叫洪喜赏赐做糕饼的厨子。”说着又举着糕饼凑近了些,“既可口,那便多吃一些。”   那糕饼做得精致但个头不大,于贺绥来说也便是两口的事儿,他原是凑过来要吃下的,熟料萧恪却突然缩回了手,那糕饼还剩小块被银筷夹住。   萧恪在旁狡黠一笑,动了动腕子将那块残余的糕饼送入了自己口中。   “那块我已咬过大半了,你何必……糕饼还多的是。”   “没准儿就只有阿绥咬过的这块最可口呢~”糕饼好不好吃萧恪压根就不在意,他只晓得同贺绥亲近的机会难得。   如今能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每日下朝回府都能见到贺绥,已经是他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是而萧恪格外珍惜。   “你啊!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贺绥被萧恪耍无赖的行径气笑了,只伸手过来弹了萧恪额头一下,一如儿时二人在深宫之中相伴时的模样。   “嘿嘿…”明明是被打了,萧恪却还傻呵呵笑了两声。   贺绥伸手过来,萧恪依旧没躲。只是这次不是为了他弹脑门。   贺绥两指轻轻压在萧恪额头,揉了揉有些发红的地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说道:“允宁,近来这些日子我发觉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萧恪闻言心中一惊,却听贺绥接着说道:“你比早些时候好上许多了,也肯听劝…有阵子,我真的不知道是否该同你了断……”   萧恪一把丢下银筷,双手紧紧攥住贺绥的手,急切地说道:“阿绥!我对你是……”   “允宁,你听我说完。”贺绥却摇了摇头,难得打断了萧恪的话。   “……好。”萧恪依言,手却是不愿意放开,贺绥挣了两下也就随他去了。   “或许是我忧思过重了,明明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变好,甚至为了杨伯伯的事还受了不少猜忌刁难,我还是安心欢喜的,可有时我又总觉得你不像…从前的你了。”   萧恪这些日子倚仗前世的记忆,过得还算顺风顺水,他努力在改变上辈子的错事,只想着不要让贺绥恨他厌他,却不知不觉忘记了身边人最是能瞧出他的变化来的。   “阿绥,有些事眼下三言两语不好说清楚。况且如今朝堂局势水深火热,也确实未到松懈的时候。”   萧恪慢慢抬起头,直视着贺绥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我确实混蛋过一阵子,但我敢对天发誓,我萧恪对贺绥的爱重之心自始至终从未变过!从前不会,日后也不会,若有半句虚言,便教我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萧恪不知是老天眷顾,还是他和贺绥的缘分命里注定不该断。前世今生走过两遭,让他得以重生回了一切错事尚未开始之前。   “我一直是信你的,日后别动不动赌誓,听了怪揪心的。”   见势大好,萧恪趁热打铁,立刻松开手起身站到贺绥面前。他眼中含情,贺绥只同他对视了一眼,便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萧恪难得拿出强硬的款儿来,双手捧着贺绥的脸颊,逼着他转回来同自己四目相对。   “阿绥真美……”   贺绥因着这话羞得红到了耳根。萧恪自是越发得意,双手慢慢后拢,拇指自唇边划到耳侧,两指轻轻夹住肉肉的耳垂逗弄。   “好阿绥,今日便给了我可好?”论这等风月之事,多活了一辈子的萧恪自然是手到擒来。青春年少的贺绥哪里是他的‘敌手’,没一会儿就被逗弄得脸红气喘,双手抵在萧恪肩上,颇有丝欲拒还迎的味道。   “允宁,别…这样不成……”   眼瞅着今日便能得偿所愿,萧恪哪里会放过。倾身凑在贺绥耳边,刻意曲解了他拒绝的言辞,道:“这里不成,那阿绥说哪里成?”   “唔!”热气吹在耳边痒痒的,贺绥用手去推人,却因为萧恪的手探进衣内,气息一乱,“你!”   这下子,贺绥便真的有些愠怒了,一把将人推开。因为手下还是留了分寸,倒没把萧恪推摔了,不过再想趁机吃豆腐却是不成了。   “是我孟浪了,我向阿绥赔罪,日后不会了。”   若换了旁人,高低也得挨一顿老拳,萧恪倒是能屈能伸,赔礼道歉一气呵成,弄得贺绥没地方发火。   “阿绥不气,秋猎的日子近了,过些日子咱们便出去散散心。”   说起秋猎,贺绥刹那间正色起来,言道:“秋猎的事,小琮只说是他依稀记得。不过我觉得有蹊跷,你若有门路便查一查。”   白琮是贺绥长姐的独子,住在京中这几年,一直是被贺绥护着宠着的。贺绥既能察觉出萧恪这些日子的转变,像白琮这样没什么城府又不会遮掩的孩童自是什么都瞒不过他的。   只一两句便听出小家伙在撒谎,只是贺绥并没有当年拆穿外甥的谎言,而是找萧恪商量。   “除了你,白琮在京中又无亲眷故旧可依,这事倒是蹊跷,赶明儿我叫洪喜细查查。”   “好。所有什么消息,立刻同我说。”   “成,我待会儿便嘱咐洪喜……”   “主子!”   说曹操曹操到,萧恪这头儿话还未说完,洪喜便已慌慌张张窜进书房来,连通传问安都没顾得上。   洪喜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的模样,萧恪神色一凛,立刻出声问道:“何事慌张?”   “主子,宫里来人了!” 第三十七章   “该是龙椅上那位。”   萧恪从宫里出来拢共还没有两个时辰,再见到洪喜少见的慌张模样,便不可能是太子的人,他心中有了定论,手压在贺绥肩头,摇头示意对方不必起身跟他出去。   “左不过是那位今日听到些东宫的动静,抓我去问问罢了。眼下,我还是他身边听话的‘宠臣’,没有确凿的把柄,不会贸然处置我的,阿绥别担心。”   “眼见为实,我同你出去看看。”说不担心是假的,何况以贺绥的脾性,也不是那种安心躲在人后的,坚持要一同出去。   萧恪叹了口气,只得应下,同贺绥相携出了屋子。   刚出了主院便撞上了宫里来的人,不过那阵仗倒真看不出来是‘请’人来的,除了宣读口谕的太监之外,另有左右禁军约莫二三十人,说是押送入狱都不稀奇。   不过齐帝的口谕却有些出乎萧恪预料。   原以为不过是召他进宫问东宫的事,毕竟宫中人多眼杂,他被太子刁难的事虽说执行的时候只有洪顺并几个心腹奴才,但难保没有哪个瞧见听见,继而传到皇帝耳朵里。可那宣旨太监说的却是召他和贺绥一并入宫赴宴。   赴什么宴?   但凡宫中有宴,小则有尚膳监操办,大则由光禄寺操办。萧恪半日都身在宫中,竟没有听到半分设宴的消息,着实是有些意外的。   那宣旨太监也是秉承皇威,在萧恪面前都够了威风,吊着眼催促道:“郡王爷,愣什么神呢!还不快快接旨入宫?”   “臣遵旨。”萧恪心中生疑,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他叩首接旨起身,“只是容我们进去更衣。”   入宫要换朝服本是寻常事,那太监却在一旁来了句:“郡王爷可快着些。咱们能等,陛下可等不得,要杂家说,您二位穿戴齐整些便是了。”   萧恪脸色不好,藏在袍袖中的手指轻捻着,显然人已经动了些旁的心思。洪喜自萧恪身后不远处钻出,熟练地上前同那宣旨太监寒暄,本就都是内侍监出来的,自然懂得私底下的规矩的,也就是搭把手扶一下的功夫,一叠子银票便从遮掩的袍袖底下递了过去,那太监再抬起头时,言语便有了一丝和缓。   “时辰可紧着,郡王爷还是快些去换得好!”   洪喜在外面陪着,萧恪则拉着贺绥回房更衣。   “你心里不痛快?”贺绥和萧恪自小一起长大,纵然这些日子萧恪的变化之大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但还是能清楚感受到他眉宇间的愁态。   “没。”萧恪摇摇头没有说,那太监趾高气昂的模样固然是诱因,但归根究底却在他猜不到齐帝的用意,而外面黑压压的一群禁军守着,摆明了就是要‘押’他去赴宴,连查的机会都不打算给。   自重生后这几月来,他遇事一向胸有成竹,可自他扭转了杨焕致的死局之后,有些事并不像他想象得那般尽数拿捏,而这样脱离掌控的事似乎越来越多。   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郁,便是老练如萧恪这般的也是实在撑不起强颜欢笑的模样,更何况这还是在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萧恪索性放任自己发些小脾气。   贺绥将朝服搭在小臂上,走过来为萧恪换上繁复的郡王朝服,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什么宽慰的话语。   “好了。”   萧恪长舒一口气,才算回了神。看着面前替他忙前忙后的贺绥,张开双臂将人抱住。只是他身形相较贺绥过于单薄了,明明是他想抱住人,却好像每次都成了他依偎在贺绥怀里一般,便不由嘟囔了句,“何时才能长得同阿绥一般高壮……”   听她语气已然不似方才,贺绥这才放下心来,笑笑回道:“那你日后回府便同小琮一道习武强身,虽说相较同辈晚了些,但还来得及。”   “免了。”一听要和白琮一道,萧恪想也不想就推拒了,“我还是回来睡个回笼觉实在些。早朝本就折磨心神了,也就赶上年节还能松快松快,偏偏整日宫里也不消停,烦心得很。你瞅瞅,如今那位又不知要做些什么,不过他喊你去准没好事。”   贺绥摇了摇头,“仔细隔墙有耳。”   “放心,我这处院子还是可以安心的,自上次白琮在外面偷听到了,我就叫洪喜将左右都守好了。”萧恪从贺绥怀里离开,牵着对方得到手晃了晃,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赞叹道,“我家阿绥果真是丰神俊秀,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可惜不能着公侯的服制。”   说起这个,萧恪便是不悦。照理说抚宁侯贺老将军去后,这侯位便该由嫡子承袭。可齐帝强权之下,竟生生将这事揭过不提,那侯位也轮不到贺绥的长姐贺牧,便那么悬着。但凡旁人提起贺家姐弟,便是抚宁侯子女,可贺老将军入土未安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无妨,我原也不爱同人推杯换盏。”贺绥没有爵位,便没朝服可穿。将萧恪行装打理妥当后便只在素日穿的常服外套了件素青罩袍,多系上腰佩荷包等物就算成了。   萧恪却较起了真,“可怎么成?!这事总得有个说法,悬着不知道恶心谁!”   “允宁,慎言。”贺绥岂不知那爵位落不到自己头上的缘故,不过他本就志不在此。只是萧恪那话说得明白,只差指着齐帝的鼻子骂,他这才出言喝住了人。   萧恪耸耸肩,直言自己不会再说那些‘犯上之语’,又道:“眼下虽不知那位意图何在,但阿绥先答应我,进宫之后无论是谁说了我什么,都不要争辩。若是实在难以入耳,便全当他们在狗吠放屁,回头关起门来咱们扎小人!”   “呵。”贺绥原本绷着脸,硬是被萧恪这番‘胡言乱语’给逗笑了一声,却很快收敛了情绪,认真嘱咐道,“巫蛊厌胜乃宫中大忌,你日后可别乱开腔。”   “好好好,听阿绥的,日后阿绥不允许,我绝不再说那几个字。”   有小厮轻声叩门,压低了声催促,两人才再次相携出门,到了外人面前便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神色。   他们这一趟与其说是宣,不如说是被半押进宫的,送到宫门时是二三十禁军随同,又专挑那热闹街市走,惹得周遭百姓频频侧目。而一进了内宫,便换成了同数的内侍,那阵仗竟让萧恪嗅到了一丝捧杀的味道。   当见到宁王府众人悉数在场时,萧恪拢在宽袖中的手不由攥紧了,他强撑着镇定模样俯身拜倒在御下。   “臣萧恪参见陛下。”   “草民贺绥参见陛下。”贺绥跟在萧恪身后半步的位置,也跟着跪下,只是他如今既无爵位亦无官职,算是白身,故而只能自称草民。   齐帝俯视着阶下的两个少年,慢悠悠应了一声,却笑着道:“靖之自幼养在宫中,如今虽未成礼,倒也算是朕的半个侄媳妇,今日是家宴,原不必如此拘束。”   这话一出,语惊四座。   宁王府众人大多变了脸色,倒是齐帝的几个弟弟,以康王为首的倒是乐得在旁看戏。   齐帝说那话,本也没打算听谁回他,是而萧恪和贺绥便一直缄口不言,他倒也没说什么,只瞧够了才叫两人起来。   可他却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萧恪刚起身,便听得齐帝说道:“说起来允宁有阵子未见你母妃和兄长了。”   来了!   萧恪心道不好,心中已猜出了齐帝今日设宴的意图。 第三十八章   萧恪低眉顺眼只道是,不必抬头看,他也能猜到母亲兄长他们该是如何一副表情。   齐帝偏偏侧过身对阶下的秦太妃说道:“允宁这孩子如今是越发出息了,弟妹教导有方啊。若是七皇弟还在,必会以这个儿子为荣。”   饱经风霜的秦太妃早已在丈夫故去之事便哭干了所有的泪,如今亲儿子甘愿为伥,做尽那些不忠不孝之事,她早没什么可说的了,听到齐帝这般话,也只是低头称是。   “看来允宁还是像七弟妹,连回话时都是同样的模样。”齐帝抚掌笑了几声,好似他对宁王一门真的有兄长慈爱之情一般,“说起来,太子也同朕说允宁近来日渐稳重,正巧秋猎将近,这前后打点之事朕便打算交予允宁打理,也算作历练了,七弟妹觉得如何?”   秦太妃眼眸低垂,平静回道:“朝政之事自是全由陛下决断。臣妇孀居多年,不懂这些。”   “七弟妹这些年久病缠身,想来也是受不住车马劳顿。大齐如今连年征战,朕也不想劳民伤财,故而此番秋猎朕不打算将所有亲贵皇族都携了去。不过一来一回算起来少则数月,朕便想着办个家宴,免得七弟妹久不见爱子心里想念,回头再病了便不好了。”   若是换了旁人说,自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大家长做派,可这话从戕害同胞手足的齐帝嘴里说出来,便是十足的珠心之语。   秦太妃到底不如齐帝这般无耻,也不似萧恪等人久经齐帝磋磨,一时气急攻心呛咳起来,伏郡王妃赶忙替婆婆拍着后背顺气,病弱的宁王于席间起身告罪。   而从始至终,萧恪都立在阶下面无表情。   齐帝的眼睛几乎未离开这个侄儿脸上,他口中说着手足血缘之情,却句句都是刀子,既为伤人也为试探。   “允宁也站了许久,快些入席才是。”   “谢陛下。”萧恪谢恩却不动身,他看了眼女眷那边可以被留出来的位置,故作不知问道,“臣想替靖之向陛下陈情,这女眷的席位怕是不妥。”   齐帝来了兴致,反问道:“为何不妥?你们虽还未成婚,却也是朕金口玉言赐下的婚事,这男子不同女子,如今人既已过府,自算是皇家的媳妇,宁王妃是你二嫂,坐在她身边有何不妥?”   “陛下,太常寺办事拖沓,三书六聘皆无人奉行,便不算成礼。况且正因为靖之是男子,臣才不愿他与妇人同席,总该避嫌才是。”萧恪摸透了齐帝试探他的心意,索性更放肆道,“陛下也说是家宴,既然大嫂一个郡王妃都可以坐在宁王妃之前,臣想带靖之坐在身边,想来也合规矩。”   齐帝摆明了就是要把萧恪身边的人全部伤过一遍,若说萧恪能装模作样,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和他的生母却未必。几番试探下来,秦太妃和贺绥的表现他也都看在眼里,对萧恪的乖戾也就满意了几分,哈哈大笑几声便允了,换了内侍给燕郡王的席位上添副椅子和碗筷。   说是家宴,但齐帝铁血手腕多年,王室之中除了康王这等没心没肺的,其他人都吃得食不下咽,多数时候只是陪齐帝‘同乐’。   贺绥一直在默默听着,他明白萧恪心中难过,落座后便借着桌子杯盏遮掩偷偷伸手过去拉过萧恪的手,掰开攥得死紧的手指,果见那手心已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指腹抚过伤口的时候碰触到了外翻的一处皮肉,萧恪咬紧牙关没有喊出声,身子却是抖了一下,贺绥最是能感受到那道伤痕。只是进宫前他随身的瓶罐伤药便被内侍搜罗了去,此刻也无法为萧恪敷药,只能避开伤口轻轻握住了萧恪的手指。   萧恪只是侧头回了贺绥一个浅浅的笑容,随即便转过了头。   但就是这一瞬的笑容也没有被齐帝漏掉,当上首的皇帝开口询问的那一刻,萧恪便知道今日这鸿门宴怕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齐帝的试探总是那么毫无征兆,自先宁王的死开始,这位九五至尊的疑心症便从未少过,断断续续的试探更是让人心力交瘁、防不胜防。   而萧恪深知重症下猛药,既然齐帝特意足了这上好的局只为试探宁王府、抚宁侯府对他的态度,萧恪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做得狠绝一些,最好一刀两断才干净得好。   心中有了计较,心也便定了下来,掩在桌下的手反过来攥了一下贺绥的手,萧恪自席间起身,嘴角笑容似是凉薄又似有几分讥讽之色。   “臣自然是要拜谢陛下隆恩的。”   “哦?朕做了什么让允宁说出如此一番话来?”   萧恪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许多事上没那么忌讳,他把话引到此处,只待齐帝开口这般问,便坦言答道:“臣自幼丧父,幸得陛下接入宫中抚养。如今又委以重任,辅佐在太子殿下身边,自是对臣的恩德照顾。陛下又知臣心悦之人,特意降下恩旨将抚宁侯之子赐予臣。方才劳陛下垂询,靖之入府自是有悖纲常,初时才诸多不愿,也不知道是臣府中哪个嘴碎的竟嚼舌根嚼到了您耳中,臣实在惭愧。只是如今,靖之同臣同床共枕数月,早已没了那些许芥蒂,臣二人自是夫妻和睦,方才一时忘形,才在陛下面前情不自禁了些。”   在座女眷多是后宫妃嫔和各府王妃,萧恪娶男人这事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偏偏在他口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是将这私密之语堂而皇之拿到皇室家宴之上来说。   萧恪这一番话下来,不知惊了多少王公贵戚。那些个面皮薄的女眷更是以帕子颜面,纷纷别过头去,不敢看这混账王爷。   “哈哈哈哈,小侄儿看着年纪不大,倒是颇有一番驭人手段。有趣!实在有趣!”齐帝未开口,坐在下首的康王便拍着大腿止不住地赞萧恪,不过那康王本也是流连花丛还娶了高门寡妇的混账皇室子,他开口夸萧恪,在旁人听来,不过是两个不入流的皇室子臭味相投罢了。末了康王还问了齐帝一句,“依臣弟看,皇兄这赐婚旨意太是妙。允宁小侄儿从前顽劣倔强,看看!这还没正经成婚便成了皇兄的左膀右臂,可见男子还是成家方能成才啊!”   旁人听了是胡说八道之语,齐帝听了却是异常欣慰,只是嘴上还要斥幺弟一句胡闹,而后看向萧恪道:“你也是,方说了你稳重,怎得当着你母妃和诸多女眷如此胡言?还不快快奉杯酒到你母妃跟前赔罪去!”   “陛下既说了,臣岂敢不听。”萧恪倒是听话,只是这番场面话说出来却有种别的含义在里头。   贺绥的眼睛一直盯着萧恪的后背,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太过显眼很容易被齐帝怀疑上,但还是忍不住为萧恪担忧。当儿子的给母亲敬一杯酒本是件小事,但怀就坏在秦太妃根本不知晓其中内情,而方才为了大局,萧恪说出那番话来,贺绥自己虽不觉得有什么,却知道秦太妃听了那番话只会更觉得儿子无耻,只得内心期盼相安无事。   然而终究是事与愿违。   萧恪恭敬端着那杯酒,也不看秦太妃,只像根木头似的一字一句说道:“儿臣方才言行有失,母妃别……”   端着的酒杯被秦太妃一巴掌扇飞到了一旁,所幸宫中酒具器皿皆是金银打造,并未当着皇帝的面碎裂,只是那小酒盏在地上滚了几圈,正落到翩翩起舞的宫娥歌女脚下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一变。 第三十九章   齐帝手中的酒杯落在桌上,庭中丝竹歌舞之声骤停。   四周一片寂静之声,伏郡王妃在旁悄悄扯了扯婆母的衣袖,秦太妃脸上怒意难掩,在场不少人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萧恪却在这危急之时冷笑了一声,转身朝那先前翩翩起舞的宫娥走去。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俯身自宫娥裙摆下捡起了那只不小心被踩了一脚的酒盅,返身回到秦太妃桌案前,也不擦拭酒杯,不发一言就直接伸手取过桌上酒杯再次斟满,单手将那沾染着尘泥的酒杯举到了秦太妃面前,平静重复道:“母妃请。”   秦太妃盯着那只脏了的酒具,抬头怒视着面前亲生的幼子,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   “母妃请。”萧恪又将那酒盅往秦太妃面前一送,几乎就要抵在了妇人嘴边。一旁的伏郡王妃见状,伸出双手要去代婆母喝掉。   啪!   萧恪抬手将长嫂的手打开,那声音在寂静的庭中显得格外刺耳,众人噤若寒蝉,唯有齐帝好整以暇看着宁王这一家子的内斗来,而从始至终,对于萧恪种种放肆不孝的行径,他都未发一言。   “这酒是陛下让秦太妃喝得,长嫂可别错了规矩。”   只一句,伏郡王妃便不敢再过多阻拦了,秦太妃终于动了,她一把夺过面前的酒杯,也不管那只酒杯是不是刚刚被宫娥踩在脚下过,便将酒水一饮而尽。   萧恪嘴角挂笑,双手交叠在胸前朝秦太妃浅行一礼,口中道:“儿子谢母妃宽恕。”   而后走回正中,一抖袍袖,不发一言朝上首的齐帝再是一拜,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齐帝心满意足,抚掌大赞道:“允宁实乃子侄一辈的表率。朕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该同你这堂兄弟多多学习才是。”   “父皇说的是,儿臣等自是该向允宁多学学,才好辅佐太子殿下。”满座之中,三皇子率先举杯起身附和皇帝的话,他一开口,其他几个小的也跟着举杯起身朝萧恪示意。   自有内侍奉上酒,萧恪拿了,侧身朝一众起身的皇子龙孙回礼,却先那几位殿下一步微躬下身子,也算全了起码的礼仪规矩。   以太子的身份,萧定昊无需迎合皇帝这种话,萧恪却还是在敬了一众皇子后朝太子举杯示意,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齐帝一直打量着在座众人,当他视线转向秦太妃那边时,康王却在旁忽得开口赞叹道:“允宁天资聪颖,只是年纪小缺些个历练罢了。不是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皇兄不妨让允宁多历练历练。”   齐帝闻言转回头笑骂道:“你这又从哪里听来的词就随便往上用。”   康王摸头傻笑了几声,回道:“皇兄还不知道臣弟嘛!实在是胸无点墨,听到什么就夸夸,也不知道允宁这般聪明的孩子该怎么夸,还得皇兄教教我啊!”   “朕可怕被你小子气死。你不是夸允宁聪慧?找日子,你去燕郡王府住几日,说不准过阵子连上阵杀敌都能学会了。”   齐帝又将话茬带到了贺绥身上,萧恪闻言神色一紧,康王却大笑了几声连连摆手道:“别别别!皇兄饶了臣弟罢!读书写字就够折腾我了,舞刀弄枪着实来不了!来不了!臣弟可不喜欢尘土飞扬,臣弟只喜欢温香软玉。”   康王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本就是兄弟之中最年幼的,齐帝继位之时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半大孩童,后来建府搬出去更是索性泡在了女人堆里,不过大抵也是这个缘故,康王是齐帝几个手足兄弟活得最逍遥自在的,偶尔还能同今日这般与齐帝插科打诨,说笑两句。   兄弟俩随口说笑两三句,齐帝嘴上虽斥了幼弟却还是将他那话听了进去,视线扫过自己的几个儿子,而后对躬身立于正中的萧恪说道:“不过九皇弟说得也是,允宁这整日回府惫懒也是时光空度。既如此,朕就将…通政司交予你统管。自明日起,你每日去东宫之后,便去通政司应卯罢。”   通政司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之言,明面上是替皇帝整理奏折纳言的文书之所,实则掌百官万民上诉之声,是实打实的权力所在。   太子执杯的手顿了一下,而贵妃和三皇子听闻这一消息面上却都显露出一丝笑容。   之后自是满座贺喜。齐帝这一番旨意既是给予萧恪信任的象征,也代表着燕郡王府彻底从先宁王的阴霾之中脱离出来,成为左近皇室子弟之中掌权的第一人。   “臣萧恪躬谢圣恩!”萧恪一撩下摆,恭敬叩首谢恩,垂下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愉悦之色。   “起来罢,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实诚。”见萧恪久久不起,齐帝唤了一身。   而再起身时,萧恪眉目依旧低垂,未敢直视齐帝,面上却能显见喜悦之色,齐帝命他回席,之后从头至尾都并未追究刚刚秦太妃当众打落酒杯之事。   萧恪虽面上如常浅笑,一边同齐帝说话,桌下的手却不由攥紧。贺绥的手强势插入萧恪手中,免得他又将自己掐伤,而即便手指被捏得生疼,贺绥也没有将手抽走,甚至脸上也不见丝毫疼痛难忍的样子。   待宴席散去,萧恪才恍觉自己做了什么,双手包住了贺绥那只被他攥红的手指,吹了几下小心问道:“阿绥,疼吗?”   贺绥摇了摇头。   “是我一时忘形,我们回家。”   “好。”   本就是为了给齐帝递自己的把柄,所以萧恪丝毫不用忌讳在何种场合被人看到与贺绥亲近,甚至教越多人看到才更好。   二人相携出宫,半道看到带着内侍先行一步的康王萧佑涟,萧恪拍了拍贺绥的手,自己快步赶上前头的人。   “康王叔!”   康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萧恪笑。这顿家宴唯有他照常吃喝,席上又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双颊酡红,眼神迷离,整个身子几乎是靠在身边的内侍上的。   男人瞪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面前的人,大着舌头含糊说道:“云…嗝,允宁啊…你怎么…嗝,有三个影子……”   看人都重影了,显然人已是喝大了,萧恪却如常向男人行了半礼道:“今日之事,多谢康王叔。”   “啊?谢嗝!谢我什么?本王…嘿,本王可什么都没说。”   “侄儿来日再携厚礼登门致谢。”   “嘿嘿,不谢、不谢嗝…再来!”康王连头都没对着萧恪,空攥着个拳只当自己端着酒杯了,显然人已经喝得迷糊了。   他旁边的内侍便顺着自家王爷的话哄着说,一边赶紧将王爷扶出宫门,早有车夫侍卫等在宫门外,人一迈过宫门槛儿,几个康王府的下人便七手八脚将人搀扶着送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贺绥几步走过来站在萧恪身边,看着康王府马车离开的方向,压低声询问道:“你同康王也事先有商量?”   萧恪笑得一脸狡黠,趁四下无人看,就着那一点子酒劲在贺绥脸颊上偷香了一口。   “回府再告诉你。” 第四十章   “主子!贺少爷!”   洪喜早就等在王府门口,待看到萧恪同贺绥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府门口不是叙话之地,他刚忙将两位主子迎进门去。   “主子,可要备下热汤沐浴?”   “嗯,不过稍晚些再过来通传,我有话要同阿绥私下说说。另外通传下去,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主院!”这个任何人也包括白琮,萧恪可没忘了白琮莫名其妙从谁口中得知秋猎随行名单的事。   “康王爷没有同你事先有商量?”贺绥了解萧恪,他没有立刻认,路上他又想了想萧恪在皇宫内明目张胆地感谢,心中便已猜了个大概。   “我同康王叔一向没什么交情。”萧恪给贺绥和自己倒了杯茶才坐下回了一句。不过这话也是真话,这辈子他改变了许多事的结局,同康王确实不似上辈子那般早早熟络。   “无事献殷勤不见得是好事,他平白无故替你谋了职务,实在是……”   萧恪笑了一声,打断了贺绥的话。   “阿绥,我不是谢康王叔替我谋了通政司的差事。因为即便没有康王叔开口,今上也是要将这棘手的差事丢给我的。我谢他是为了母妃……”   贺绥颔首深思,当时秦太妃贸然之举却是骇人,连他自己也是替秦太妃捏了把汗。如今被提醒了句,细想想确实是康王从中打岔插了一句,才将话茬带了过去。不过以贺绥对龙椅上那位的了解,他心中担忧并未完全消除,“可有了这一遭,有罪无罪不过是那位一句话的事。秦太妃的处境仍是危险,指不定哪一日……”   指不定哪一日齐帝心血来潮,抑或是那日心气不顺畅了,这事被翻出来,秦太妃少说也得受些责罚,如今这把刀不过是悬而未斩罢了。   “阿绥所说不无道理。所以我才必须和宁王府彻底割裂,今日皇室中人亲眼所见,在那位心里应是有些用处的。”萧恪心里并不像面上那本平静,他心口仿佛压了快大石,此刻难掩愁绪长叹了口气道,“母妃那一番也是着实吓到我了。”   “确实。”贺绥拉住了萧恪的手,“我知你心中难受,但总有一日,秦太妃会明白你的苦衷的。”   萧恪摇头苦笑,他自然知道贺绥在安慰自己,不过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无论真心还是做戏,也不论我有没有苦衷,对母妃来说,我这个不孝子让她伤透了心,届时即便是破镜重圆,也还是会有弥补不了的裂缝。我只求母妃……”   贺绥开口:“日后…我替你在秦太妃膝下尽孝。陛下本就不信我会同宁王府离心,倒也不必掩饰。你且放手做你想做的事。”   萧恪回以无言一笑,只是那抹略显苦涩的笑容在贺绥看来却掺杂了他也不明不白的情愫,不过他本能觉得此刻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两人相坐却无言,贺绥说不出太多安慰人的甜言蜜语来,便只能倾身过来将人搂住,一如他们年幼时在宫中相依为命时那样。   “王爷,薛家的人又上门了。”   手下来人禀报,打破了少年之间短暂的缱绻旖旎。不过这次,贺绥并没有‘识趣’离开,他稳坐在原地,直视着萧恪说道:“允宁,薛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嗤!他们耳报神倒是灵,只是不知道这其中又是谁授意……”萧恪仿佛喃喃自语了一句,却将薛家的来意大致透露了出来,贺绥一下子明白过来薛家必是代表方才宫中的某一位而来,不过他并没有急于追问。   萧恪从方才起就一直显露出满脸疲态,即便同贺绥谈那几句也是尽显颓态,手下人禀报之后在原处站了许久才终于听得萧恪语速极慢说道:“将人请到外院小厅去,本王稍后便过去见。”   “很棘手?”看到萧恪这幅模样,贺绥不由生出一丝担忧来。   萧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三皇子的人罢了。只是动作忒快了些,半个时辰前今上才将大权交到我手上,薛家这便来了,当真是气儿都不让我喘匀了。”   “三皇子……”储君之位已定,但今上正值壮年,底下皇子们蠢蠢欲动,其中便以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心思最是活络,“可是允宁,首鼠两端最是上位者忌讳的。”   萧恪自嘲一笑,张口便道:“阿绥,我现在可是首鼠‘三’端了。”   贺绥却笑不出来,想明白其中关窍的青年始终皱着眉,面上的担忧溢于言表。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我与你同去。”   “……好。”萧恪没拒绝,自从洪喜那里得知贺绥派人在自己身边,他便总想着寻个合适的机会同贺绥说清楚,如今也是顺应天时了。   二人相携前去前院小厅的路上,萧恪同贺绥简述了上次的事,以及薛家的所求。   在听到萧恪狮子大开口,竟直接要剜走薛家一半的家产时,青年不知该笑该怒,最后只能无奈摇了摇头,却没有开口责备什么。   “草民薛冀东携薛执参见郡王爷…参见贺小侯爷。”   原本坐在厅中的两人见萧恪和贺绥二人相携而来,忙起身拜倒行礼。薛执经上次一吓,这会儿见萧恪跟见了鬼似的,便低着头学大伯父问安。   萧恪原想着让贺绥同自己一同坐在上首,走过来时却被压住肩膀坐在了主位上,刚要开口贺绥已坐在左下首位。   无论萧恪如何用眼神暗示,贺绥却依旧坚持,冲萧恪摇了摇头。   只是他二人这番眼神交流,俯身跪在地上的薛家两人却是没看到的,只以为是上次薛执失礼还被记恨着,更不敢有半分不敬,直到听萧恪唤起才撑着地站起。   薛执先起来的,还掺了大伯父一把,只是那薛冀东起身见贺绥坐在正对着他的位置,正端着茶碗低头细品茶,暗里拍了侄儿胳膊一下,两人自发往后错了个位置才坐下,只是这样贺绥面前的位置空着,这么坐倒显得有些古怪了。   萧恪见状却赞赏道:“果然是薛家掌家的大老爷,比你这年轻莽撞的侄儿懂规矩得多。”   他这话自是在暗暗指责前次薛执的失礼,明着是夸,实则还是计较前次的冒犯。薛冀东只得再次带着侄儿起身又是俯身向上首的萧恪深深一拜,言辞愈发恭敬起来。   “小侄前次拜谒王爷多有失礼之处,回去之后他也是深感自责,特意寻了南海珍奇想献给王爷,聊表歉意。”   薛执双手捧着一方红缎锦匣,比前次薛家送到王府的那个略小一些。   萧恪手捧香茗,微抬了抬下巴,薛执会意主动打开了锦匣,恭敬捧到了萧恪面前。   里面是个光华流转的宝珠,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虽看不出来有什么玄机,却也知道并非凡物。   萧恪未发一言,那边薛冀东则主动开口介绍道:“王爷,此乃南海夜明珠,足有婴孩拳头大小,便是往年敬献到宫中的贡品里也少有这等成色。如今……”   “宫中都没有,你却送来我府上。怎么?嫌本王烈火烹油之势还不够,还想再添把柴?”   薛冀东连连摆手解释道:“不不!草民等人怎敢!给宫里的自然是足份的!这是我这小侄儿回去日夜痛悔,连日来奔波才好不容易从奇商手中重金收来的,全当是给王爷赔罪,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宽恕他年轻不知事。”   “呵!若是本王没记错,薛执公子比我和阿绥还要年长六七岁,怎么就年轻不知事了?”萧恪冷笑一声,他自锦匣中取了那颗宝珠把玩,言语之间却是丝毫没打算将上次的事轻轻揭过。   “那……王爷说该当如何是好?”薛冀东抬起衣袖擦了擦汗,明知是刁难却不得不受着。薛家今日方从三皇子那里得了消息,便火急火燎地商议了一番,由他带着薛执亲自上门赔罪,如今的萧恪手掌通政司大权,又得皇帝信任,是他们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物了。   “薛当家别怕,便是看在你方才对阿绥礼敬有加,令侄这事要揭过去也不是不行。你方才说这明珠有什么明堂来着?”   薛冀东被少年郡王跳脱的想法牵着鼻子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薛执的事已经消了,回话前不由先朝贺绥那边拜了一拜才恭敬答道:“回王爷,这是南海的夜明珠,白日里并不显眼,待到天黑了,将这珠子置于屋内,自生光华,乃是一奇观。”   萧恪把玩着手中的珠子,看向薛执,“都说好事成双,你可还能弄来另一颗?”   薛执缩了下脖子,垂首支支吾吾答道:“回王爷,夜明珠倒是不难。只是如您手中这颗大小的却是不易,恐怕要费些……”   “那本王给你一月,可能做到?”萧恪却没容他说完,直接打断了薛执的话。   “草民……”薛执抬眼看了下大伯父,见到对方点了点头,一咬牙便应下了,“一月内,草民必将宝珠送至王爷府上。”   “宝珠就不必了。”萧恪将那颗宝珠丢回了薛执手中的锦匣中,面对薛家二人错愕的脸,笑着说道,“本王夜里还要安寝,无暇把玩这珠子,不过这成色倒是实在不错。你寻得另一颗后,便找将人打一对成双的玉佩来,同样是一月为限,若能做到你先前冒犯皇族的罪责本王就不追究了。”   “多谢王爷开恩。”要求虽然刁钻刻薄了些,却还是薛家能承受的,薛冀东赶忙带着侄儿应下了。   只是刚稍稍放下心来,冷不丁又听得萧恪来了一句。   “薛大当家为了令郎的前程可真是费尽心血了。” 第四十一章   薛冀东听了这话,一时没琢磨过来萧恪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赔着笑脸言道:“为人父母的苦心罢了,不值得王爷垂询。”   萧恪三指捏着茶碗盖旋了两转,听了这话噗嗤笑了一声,直笑得薛冀东心里一激灵。   “你这侄儿前次登门,谈及堂兄薛旭去年武状元及第时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怎么今日到了你这亲爹嘴里就不值得一提了?难不成真是父母瞧亲子,横竖都觉得不成?”   “王爷抬举小儿了。犬子不过是侥幸得陛下钦点,仍需多历练些。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也常说……”   萧恪松手,那茶碗盖落在杯上发出铛得一声,那头薛冀东听到动静,虽没抬头却适时住了口。   “贵妃娘娘的意思本王自然明白,只是如今这世道求人办事总不能光凭一张嘴。卖官鬻爵的事儿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讳,掉脑袋的差事……薛大当家总不会拿贵妃娘娘和三皇子这两个名头就想打发本王吧?”   “这……”   萧恪也不急于逼迫薛冀东,借着端茶的间隙他却偷偷看了一旁的贺绥。   果见对方面露不悦之色,抿着唇不说话,但凡换个场合,萧恪毫不怀疑贺绥会直接掉头就走。   再抬眼时,两人视线正撞到一块,萧恪看不得贺绥此刻的神情,虽早有预料,但这敲诈的腌臜事他却又不得不做,便干脆扭过头去,冷下心暂不去理会。   薛冀东垂首站着,耳边只听着上首茶碗盖与碗身轻轻碰撞的清脆响声,每一下响动都好似敲在他心口。   萧恪狮子大开口要剜薛家的肉他不是不知道,上次薛执蔫着从燕郡王府回来直接病了两日,他和父亲原还想着是晚辈年轻不知事会被个半大孩子吓唬。可如今换成他自己,方知薛执那日经历了什么,所幸他在萧恪面前表现得还算‘乖觉’,否则恐怕受的惊吓不止这一两点。   “薛大当家,这事需要想这么久?还是……你来时觉得一句贵妃娘娘就能打发了本王去?!”   萧恪尾音一挑,薛冀东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否认道:“草民怎敢!只是年初才孝敬了宫里,如今秋收的银子还没有上来,十万两……草民一家还能勉强凑上一凑。可王爷前次书信上所列,就实在是囊中羞涩了。并非是草民不想孝敬王爷您,只是求您念着宫里和草民家中那百十来口……”   萧恪没应,瞅了躬身双手捧着锦匣的薛执一眼,忽得开口问道:“你抖什么?本王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侄年轻没见过世面,还请王爷恕罪!”薛冀东冒着被训斥的风险伸手将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拉到身后,复又俯身下去告罪,只是他这把老腰今日就几乎没有直起来的时候,这会儿只觉得都要折断了,不得不小心开口询问,“王爷,您看……”   “呵。薛大当家的意思本王听明白了,你不过是想说宫里要一半,本王又要一半,你薛家真给了,那一大家子就要揭不开锅过日子了是嘛?”   揭不开锅其实并不至于,可除了这几位爷,薛家上上下下还需打点的官员也不少,银子到时候都出去了,都说由奢入俭难,薛家的日子到时候真要不好过一阵子了。薛冀东听出了萧恪话中讥讽之意,却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应承道:“……王爷圣明。”   “别,本王可当不起你这圣明两个字。若是传出去,本王说不准还要被言官御史参个僭越之罪,要是陛下恼怒,燕郡王府上下断了粮,薛大当家怕是赔上全家也难以摆平了。”   “是草民失言,万望王爷恕罪!”薛冀东也没犹豫,直接撩袍子跪下磕了几个头,愈发谦卑恭敬。   “行了,薛家的难处本王也明白了。除了约定的十万两,先前单子上所列,本王只要原先的三成,同令侄出于私交要赠予本王的一双珠佩月底一并送来,薛大当家可为难?”   “王爷,可否再宽限两……”   “洪喜,这茶都凉了,去给阿绥重新沏杯热茶来。”萧恪忽得开口打断了薛冀东的话,却说是茶凉了,等洪喜应了出去,他才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人,“兵部一直被攥在祁太尉手里,那可是太子殿下的亲娘舅。薛冀东,你说你儿子去年就武状元及第,为何一直没进得成兵部?”   “……草民明白了,一月内必然将礼金悉数奉上。”薛冀东要是还听不懂,那他就是真傻。那些皇亲贵胄早知道薛家同贵妃和三皇子的关系,又怎会让他儿子入得兵部。   “明白就好,薛大当家今日也累着了,不妨早些回去歇着。老人家身子骨不怎么结实,你这侄儿病两日不要紧,你这当家的要是病了可得耽误不少事。”   “草民多谢王爷体恤。”   干等着萧恪应了一声,薛冀东才在侄儿薛执的搀扶下告退离开,因为腰弯得久了,走路时都直不起来。   颤颤巍巍走出西角门时,也同他侄儿那日一般,心头如释重负,眼前一黑差点跪在自家马车前,所幸薛执在旁拼力扶着,才把双腿发软的大伯撑着扶上了马车。临上马车前,薛执回头看了眼燕郡王府的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厅内,洪喜摒着一口气送了热茶进来,贺绥冷着脸挥手让他退下。   洪喜看了眼萧恪,见自家主子点了点头,才放下热茶退了出去。   “允宁,十万两是怎么回事?你还管他们要了什么让薛家的人露出那种神情?”贺绥开口,是带了些怒气的,他不善心计朝政,却不聋不傻,听得出来萧恪同薛家在做什么交易。而萧恪一张口就是十万两的贿金,让贺绥听得直皱眉。   “三皇子要同太子斗法,想把自己人安排进兵部,找我办事。”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贺绥听了心中却是惊涛骇浪,立刻直言劝道:“允宁!储位之争历朝历代都无人能善终,若是太子殿下知晓你从中作梗,你有想过日后吗?!”   “阿绥,要想日后……也得我们眼下能平安活下去再说。”   贺绥眉头紧蹙,追问道:“这话是何意?”   萧恪仰靠在太师椅上,长叹了口气才扭头看向贺绥缓缓说道:“打从你我的父亲被今上戕害至死开始,我们就卷进这场皇权乱流之中了,即便默默无闻也难明哲保身,若无作为,只能是舟毁人亡罢了。”   他是活过一世的人,上辈子和贺绥分道扬镳少不了齐帝从中挑拨。萧恪虚意逢迎了一辈子,之后才明白打从一开始,齐帝就没打算放过他们,只不过是顾着史书工笔、帝王名声。而这一世,如果他还想贺绥厮守终生,就绝不能坐以待毙。   所以即便明知贺绥会反感他这一世的所作所为,萧恪也必须要去做。   “即便如此,卖官鬻爵之事也难逃谋逆之嫌,更何况搜刮民脂民膏实在是……允宁,你原先不是这样的人。”    第四十二章   “那阿绥觉得我原先是什么样的人?”   萧恪闻言面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他叹了口气,尽数心中的无奈。而他此刻的神情贺绥看在眼里也觉得揪心,却仍是直视着萧恪说出心底的想法。   “先前种种我皆明白是无奈为之。可若是为求自保,为何非要做那些腌臜事不可?那十万两你又要来做什么?!”   “阿绥,我从一开始就做不成忠臣贤臣,况且……我也不想做。要在朝廷之中稳稳立足,一要权、二要钱,唯有这样才能自保。”萧恪前世在权欲洪流之中挣扎了一辈子,亲眼见证了无数忠贤之臣的‘下场’。可若只是如上辈子那般做个寻常奸臣,待到萧定昊继位之时,他必是新帝杀鸡儆猴的首选。   而唯有成为足以撼动朝野的权臣才能免除一切后患,哪怕……这会让贺绥误解,会让他遗臭万年。   “……我不懂。”贺绥看着他轻摇了摇头,他无法认同萧恪的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允宁,我不信你明白其中利害。”   一朝天子一朝臣,纵使权势滔天也不过是帝王阶下臣,生死荣辱皆系于那一人一念。他们深受其害,时至今日萧恪都不得不为了保全母亲兄嫂而做那许多违心事,只怕齐帝一时不快让他再饱尝一次生离死别之苦,是而贺绥才不信萧恪方才的托辞。   “阿绥,眼下我只能告诉你,敲诈薛家并非是了满足一己私欲,等时机到了,我会一五一十说予你听。只是此刻……原谅我只能同你说这么多。”   面对贺绥的执着追问,萧恪选择了避而不谈。眼下他立足未稳,朝局风云变幻难以预料,他不能冒险将贺绥拖进泥潭之中,更不能直白告诉贺绥他是死而复生。   但他的隐瞒显然无法说服贺绥,萧恪只能眼睁睁看着贺绥沉下脸起身独自离开,甚至都没有多看上自己一眼。   “主子!”洪喜看着贺绥气冲冲地离开后才提着衣摆小跑着进了小厅,一进来就看到萧恪瘫在椅子上,以为出了什么事,冲到自家主子身边焦急询问,“主子!您、您这是怎么了?奴婢去给您请太医去!”   说着便风风火火地冲出去招呼人,被萧恪喊住又小碎步跑回来,轻声询问道:“是……与贺少爷有关?”   萧恪没说话,但洪喜见他那副失落模样,心里就已有了定论。能让自家主子露出这副失魂落魄模样的,只可能是贺绥。   过了许久,萧恪才长叹了一口气,淡淡说了句,“无妨。”   无妨,而非无事。   洪喜虽陪在萧恪身边多年,却实难解主子心中愁绪,明知源起贺绥,却只能在旁陪着干着急。至于萧恪同贺绥方才争论的朝政立足之事,他听了一耳朵,可一个内侍不懂其中门道,更是劝不成。   “主子,要不奴婢扶您回去歇着吧?”   萧恪点了点头,洪喜伸手过来扶他,只是主仆俩还没走出去几步,便有下人慌慌张张来禀又有客到。   洪喜抢先开口质询道:“又是何人?可有通报名姓身份?”   底下人老实答了,只说对方未着官府,却口口声声称是奉宫里命来的,姓沈。   萧恪此刻只感觉头痛,他这一日自晨起便没有消停过,先是太子后是齐帝,宴会上又为着秦太妃的事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回来了薛家闻讯上门,他又刚同贺绥意见不和伤神,此刻真是疲于应付姓沈的了。   “主子,要不奴婢去回了那位沈大人?”   “不必了。既是宫里的,多半推拖不得,去请过来吧。”   萧恪说完就折返回去坐下,趁着下人去请人的功夫单手支着头,靠坐着养养神。洪喜跟过来要帮他按按头,也被萧恪挥手挡开了。   “主子……”   “前些日子我带回来一小坛酒,就埋在堂前的榆树下,你去挖出来,再拿几个酒盅,茶就不必上了。”   “是。”洪喜前脚领命离开,没一会儿沈亟就被底下人领了进来。   “臣多有叨扰了。”   彼时萧恪正闭目养神,人未至声先到。   听到动静,萧恪才缓缓睁开眼,只是人依旧歪着头,斜靠着窝在太师椅中,仅仅是嗯了一声算是应答沈亟的寒暄了。面对的本就是个离经叛道的聪明人,他也懒得在对方面前拿腔拿调了。   沈亟毫不在意,只笑着说道:“前次王爷说您府上有壶佳酿,要择日请臣过府一品。只是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音讯,臣日思夜想,还是忍不住厚着脸皮上门了。”   “说人话。”   “嗤!王爷这般萎靡不振,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贺少爷的床榻之上劳累着了。”沈亟瞧萧恪一脸萎靡,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无视了对方凌厉的眼神,自顾自说道,“臣来此自是馋您府上那一口酒,顺道上门……贺喜。”   萧恪挑眉反问:“你的耳报神倒是灵,不过…本王又何喜之有?”   “通政司尽揽万民之声,不正是王爷权倾朝野的第一步?臣自是要来贺的。”   “沈亟,人太聪明往往死得也快。尤其是…你这种嘴上时不时没把门的。”萧恪因为有上辈子的经历,所以自觉能拿捏沈亟的心思,不过对于这心思莫测的太常寺卿能将他心思猜透,萧恪震惊之余还多了一分别的心思,“你今日来……是奉你哪个主子之命?”   沈亟挑眉答曰:“自是宫里那位主子之命。”   萧恪懒懒地合上了眼,冷笑一声道:“你要跟本王打哑谜可就没趣儿了。”   “王爷希望是谁,那便是谁。王爷如今大权在握,今日尚且只有寥寥数人知晓,明日待旨意一下,只怕燕郡王府的门槛都要被上门贺喜的朝臣踩烂,臣不爱凑那个热闹,所幸便今日贺喜。况且王爷今日连番奉旨入宫,想也是累了,何不只谈酒,不谈朝政?”   “呵。”萧恪未答,只轻笑了一声算是应了。   “主子。”正巧洪喜碰了那一小坛酒回来了,坛身被清洗过,他身后随行的侍从则端着一套崭新的酒具,可见是为了准备这些耽误些时候。   萧恪这才睁开眼,只是眉眼的疲态难以掩饰,他是真的不想同沈亟再‘勾心斗角’一番了。   “去给沈大人先满上。”萧恪命侍从先去给沈亟倒酒,那酒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却是左近有名的佳酿,红封一揭开,那醇厚的酒香就飘了出来。   “好酒!”沈亟还未尝便先高声赞了一句,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他这人虽然平时看着像个没有世俗欲望的斯文读书人,实则却是个嗜酒如命的酒腻子,酷爱的便是这一口。   洪喜那边刚刚斟上一杯,还来不及说个请字,沈亟便自己端过酒盅咂摸了一口。   萧恪早知道他这癖好,也不在意沈亟乱了规矩尊卑。洪喜过来要给自家主子倒酒,被萧恪挡了。   “本王不好这一口,放在沈大人桌上让他自取,你们先退下。”   洪喜看了主子一眼,默默带着侍从告退出去了,不过那沈大人在他看来太过古怪,是而洪喜出了小厅并没有走太远,同厅里也就是一墙之隔。   “凭王爷这壶酒,臣愿将您引为知己,只是不知……何处才能寻得此美酒?”   萧恪端起先前那杯有些凉了的茶润了一口,故作神秘答道:“天机不可泄露。”   “既已以酒为盟,萧兄有什么想知道的,但凡沈某知道,绝不隐瞒。”沈亟再开口时,竟连称呼都改了,倒真是遵循了他方才那句将萧恪因为知己的话。   “从前没觉得沈兄如此……不拘小节。”萧恪把玩着手中的茶碗,忽得抬眸道,“一壶佳酿,换沈兄解我心中三个疑惑可好?” 第四十三章   “当萧兄的酒友知音可真难,还要沈某再往里搭些。”   “瞧沈兄这话说得。美酒如美人,错过可就没有后悔药了。”萧恪端起茶杯。那茶已经凉透了,掀开盖碗也不见一丝热气飘出来的冷茶。他却煞有介事地先吹了吹,而后才小抿了一口,好似手中捧得是被热茶一般。   沈亟晃了晃那壶已见底的酒,放肆地大笑数声,有别于往日里的斯文儒雅,那爽朗笑声倒像是北地边塞的粗犷汉子。   萧恪也不急,静静地坐着听他笑。   沈亟仰头将壶底仅剩的酒液喝了个干净,甚至意犹未尽地舔舐着唇角,那股子离经叛道的桀骜呼之欲出,只是此刻仍被压制在这具斯文的文人皮囊之下。   若说一开始的刻意亲近是因为萧恪重生一世知晓沈亟的底细,那么此刻他心中忽然生出的结交之意则完全是出于对同类的亲近。   那一瞬,萧恪有那么一种感触,沈亟同他是一样的人。   “好酒。”沈亟将酒壶放在一边,酒醉的红晕爬上他清秀的脸庞,“萧兄,你这茶凉许久了,叫底下人换一杯再吹着玩。”   “我乐意吹着玩。”   话虽这么说,萧恪却将茶杯放在了一边,扬声守在外面的人说道:“洪喜,你带人退出去,二十尺内这周遭不留一人!”   “主子?!”洪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却带着一丝迟疑。   萧恪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言语之间并无怒意,“退。”   沈亟笑着靠坐在一边,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才主动开口道:“王爷有什么话要避开左右单独和臣说?”   “怎么?刚刚有人在你都敢一口一个萧兄,眼下这人都被遣走了,你倒拘束起来了?”   沈亟从容回道:“难道不是因为王爷要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语,才要避讳着人?”   只是说完这话却打了个酒嗝,一下子冲散了两人间凝聚起来的紧张氛围。   “本王被骂大逆不道的次数还少?宫宴之后不过几个时辰,沈大人既已知晓本王手掌实权,总不会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沈亟上门,且不论他本来的目的是否真的如他若说,仅是为了错开热闹时辰祝贺两句,萧恪可没忘这人身后站着的人。   “臣自然知道。但言官谏臣嘴里的大逆不道,同王爷欲和臣说的,必然有着云泥之别,不是吗?”   萧恪看着面前人,坦然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美酒沈某已然笑纳,吐是肯定吐不出来了,萧兄想问什么,沈某知道便说予你听。”沈亟轻笑了一声,身子向后一仰,说话间已从尊卑规矩中跳了出来,连那点子恭敬也刹那间荡然无从。   “沈兄痛快,那萧某便开门见山了。沈兄……究竟是替宫里哪一位在办事?”   “人臣者,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沈亟抬眼看他,不答反问了句,“何况……萧兄不是早就心中有数了?”   “传闻而已。终归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我还是想听沈兄亲口说给我听。”   沈亟却不急答,反问道:“五年前太常寺的血案,萧兄可有印象?”   五年前,萧恪还是个十岁的孩童,不过皇宫里活着走出来的孩子远都比寻常百姓家的同龄孩童心思深,沈亟直觉萧恪一定清楚当年的事。   “当年帝王一怒,太常寺大小官员皆被夷灭三族,血流成河,如何不记得。沈兄不正是在那之后平步青云,官居正三品太常寺卿?”太常寺的血案萧恪当年了解的并不多,太常寺本身只是九寺之中不起眼的一处,既不是闲散差事,也算不上肥差,而事关朝政则更是没有插嘴的权利。当年沈亟不知如何讨得齐帝信任上位,却孤僻清高显少与同僚往来,本人也有些神神叨叨的,萧恪上辈子除了知道这人是齐帝的宠臣之外,知之甚少。   “呵!是啊,夷灭三族……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沈某是个俗人,怜惜家中爱妻和儿女,不想日后哪一日刀会落在她们头上。唯有明君盛世,才可托付。”   虽未指名道姓说出来,但萧恪心中已有个定论。他轻笑一声道:“沈兄平步青云是在投了你心中的明君之前还是之后?”   “……很重要?”沈亟没立刻答,而是看向萧恪反问了一句,同先前饶舌不同,他是真的不明白对方问这个的意图。   看到萧恪肯定地点了点头,沈亟才答了。   “之后。”   “原来如此,我这位兄长的棋原来布得这样早。”萧恪原以为他足够了解那位堂兄的心思了,如今从沈亟口中得到答案,方知自己管中窥豹,仍有诸多疏漏之处。   “萧兄。”沈亟却在此时开口,微皱着眉,表情略显凝重,“知己知彼可算步稳棋,却并非万无一失。”   “沈兄这话何解?”   “沈某虽不知萧兄从何得知这许多,可帝心难测。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萧兄如今如鱼得水恰恰因为坐在龙椅上的是那位陛下,若有一日变了天……别说护佑贺小侯爷,你恐怕连自保都做不到。”   齐帝和太子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于帝王权术上更是相背而行,他这套手段在齐帝手下尚可施展,可长久积弊必会招来新帝的记恨,待到齐帝驾崩的那一日,便是清算之时。而这也是萧恪上辈子走过的路。   沈亟所言,萧恪很早之前就知晓了,只是意外于他归于太子麾下却肯同自己说这番话。   “那依沈兄所言,小弟该如何做才可保住自己与心中珍视之人?”   沈亟起身走到萧恪面前,掀开了那杯冷掉了的茶碗盖,用食指蘸了些许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字。   萧恪看着桌上的字,复又抬头看向沈亟。   “若只是自保,总有千百种法子。若要日后安枕无忧,萧兄光做奸臣是远远不够的,要做便做素手覆江山的权臣。权倾朝野,管他史书工笔如何说!”   “沈兄这话倒是对我脾气,从前竟没看出来。”沈亟归于太子麾下,来日萧定昊登基,他最次也是亲信重臣,却敢在这时候同自己说出这番近乎谋逆的劝谏,萧恪实在对这人生出多几分兴趣来。   沈亟却笑笑道:“在下是个俗人,所求唯有夫妇和睦,儿孙绕膝罢了。这天下说到底也是萧家或是北燕的,沈某一介凡人而已,无心做谁的刀盾卖命到死。”   “巧了,我也是如此。只是生于皇家,许多时候不得不争罢了。”   “那沈某便预祝萧兄心想事成。”   “沈兄。”萧恪心思一动,开口叫住沈亟,“来日若有变数,沈兄可愿同萧某一道同行?”   沈亟回身看向萧恪,却是未答先笑,吊足了胃口才道:“沈某已是有妇之夫,可不敢同萧兄相伴同行。”   原意被刻意曲解,萧恪知他是不想答,倒没有勉强。   沈亟话虽拒了,人却未走,返身回了先前的椅前整个人懒懒瘫坐下去。   “沈兄这是要赖在王府了?可要留下一道品尝府中厨子的手艺?”   “王爷,这已是第四问了。”   萧恪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沈亟说的是一壶酒换三问的事,本也只是调侃一句,没想到这人会这么务实,难免起了点小脾气,随口便道:“大不了再添上几句,下次讨了美酒送到你府上便是。”   “王爷,臣不喜赊账。”沈亟闭目养神,直接丢了句话便继续歇着了。 第四十四章   “少将军,属下有事禀报。”   听到声响,原本在房内低头看书的贺绥起身来到窗前,轻轻推开了那扇窗,男人的声音更清晰地传进来。   “说。”贺绥转了个身,侧身靠在窗边,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华而不实的花花草草,尽是些箭垛木人、兵器架,而这些东西在他前次计划回会抚宁侯府之前还没有。   外面的人听到命令,缓缓道出沈亟来访以及萧恪喝退周遭侍从及侍卫的事。   “属下怕郡王生疑,便没敢逗留。之后隔得远了,听得并不清楚。”   “酒……前次允宁出门被异族人挟持,便是专为…那位沈大人…讨酒去的?”   窗外的人沉默了,他听出来少将军那一句话停顿了数次才说完,犹豫了片刻才答道:“……属下不敢妄言,但那处巷子并不是去抚宁侯府的必经之路。”   “……知道了,日后务必再谨慎些。允宁不同于同龄少年,心思最是敏感。”   而这次窗外的人却没有立刻应下,直到贺绥又唤了他一声,才将心里憋着的话都说出来。   “少将军,那酒自郡王带回之后,便只有洪总管一人知晓,今日沈大人一来,郡王便令人取出,自己却一口未尝,全都……”   “够了,这不是你该置喙的。”话说到一半,贺绥便开口喝止了手下的话。   “少将军!属下知道您不想听,可…”木窗被重重阖上,那侍卫便知道少将军的心意了,但他仍是忍不住扒着窗户坚持说给贺岁听,“皇室皆无心,您别忘了将军和夫人就是死在了萧家人手里的!即便郡王幼时同您要好,如今已变成心思难猜之人,他朝三暮四不值得少将军为他付出那许多,早些悬崖勒马才是!”   面前的窗被再次推开,贺绥微怒的脸出现在男人面前。   “贺柒,你越矩了。”   “属下只是担心少将军被辜负,您为了郡王被困在府中,那起子小人不知该如何编排您。”   “你又怎知……”辩驳之语被压了回去,贺绥原就不是同人生口舌之争的性子,他叹了口气,语气已较先前放缓了许多,“方才那些话,柒哥以后不必说了。你只需谨记,日后要同护卫在我身边时一般护佑允宁安宁,旁的不听不看不说。”   “……少将军!”   “你若还认我是少将军,便……”话说一半,贺绥余光已看到有人进了院子,压低声对贺柒说道,“快走!”   来的人是洪喜,不过他慌慌张张跑进来时被白琮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人进来。   “白少爷,求您了,奴婢是真的有要紧的事要同贺少爷说啊!”   “有什么要紧事就说出来,小爷替你转达便是。”洪喜急得满头大汗,白琮却不以为意,手执木柄长枪,气势汹汹地拦在人面前。   “白少爷,求您了。”   见洪喜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说,白琮冷哼一声,连珠炮似的责问起来:“你不说小爷也能猜到,又是和萧恪有关是不是?你这么急匆匆来找舅舅,还能是为了别人?别以为我不知道,舅舅刚刚回来时脸色不好,不就是和他萧恪一起出去的!跟他在一起就没好事,你也别妄想了,这是他萧恪的王府,他能出什么事啊!”   洪喜就差给白琮跪下了,贺绥原本是不想出去的,他刚和萧恪吵过嘴。虽说心里是难过多于愤怒,但终归两个年轻人这时候都抹不开面子。   只是听白琮越说越起劲,也越说越没遮拦,贺绥在屋里叹了口气还是开了门出去。   “小琮,不许胡说。”   “舅舅~”   白琮回身同走到身边的舅舅撒了个娇,贺绥倒是没多说什么,转而看向洪喜,平静询问道:“这么急着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洪喜将沈亟上门来以及萧恪屏退左右的事同贺绥一一说了。   贺绥在旁静静听着,洪喜说的和方才贺柒同自己说的无甚出入,他心中早就有数,只是面上并未表露出来,淡淡反问道:“既是太常寺的官员拜府,为何要担忧?都是朝廷命官,总不至于找个文人来王府行刺。”   洪喜被贺绥平淡的语气惊到了,在他的记忆中,贺绥对萧恪的事一向是放在心尖上的,如今听了自己一番话,面上却异常平静。他不知短短几个时辰内两位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见状心中更是无比担忧。咕咚一下子跪在了舅甥二人面前,口中求着贺绥去瞧瞧萧恪,直言方才贺绥离开之时,萧恪的模样就有些不对。   “若是身体有何不适便去请个大夫,我不过一介武夫,不懂岐黄。”   “贺少爷!贺少爷!奴婢求您了!您…”   眼见贺绥说完话便走,洪喜也有些着急了,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追人,却又被白琮拦下了。   这次见了舅舅的态度,白琮更是有了底气,举着木枪就要将人打出去。   洪喜无法,一脸沮丧地折返回去,正撞上他一直带着的跟班徒弟慌慌张张跑过来找人。他抓了小徒弟问了,才知道萧恪已经回了主院,没等听完说什么便拔腿就要回主院,却被小徒弟拦住了。   “师傅,那位大人还瘫在厅里睡着呢!王爷说甭管他,可人就那么瘫着,也不是事儿啊!您看?”   洪喜带着徒弟进去,果见一身着官府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仰靠在一侧的椅子上,整个厅里都弥漫着酒香,再瞧那人脸上有些酡红,必是喝醉了酒。   萧恪既没有发怒,也没有说把人丢出去,甚至同这人说话时连洪喜都一并屏退了,很难不让人多出些遐想来。   原本闭着眼的男人这时候却忽得睁开了眼,洪喜猝不及防之下被人看了去,还来不及掩饰什么,便听得那人轻笑了一声。   “沈某不走不过是怕带一身酒气回去,夫人要骂。公公有空瞎想沈某和你家王爷有无什么不清不白之处,不妨熬一碗醒酒汤来,这酒劲散了,沈某自然就不能赖在王府了。”   要说的话都被噎了回去,所有的心思都被一个醉鬼戳穿,洪喜脸上有些挂不住。对待王府的客人,他向来是稳重小心的,今天却破天荒掉头就走。   小徒弟连忙小跑着追上来,“师傅?”   “去叫人给他熬醒酒汤,我去找主子。”   “诶!”小徒弟被师傅难得冷硬的语气吓了一跳,却点点头应下了。   洪喜将方才的失态通通敛了下去,才来到主院推开了门。   萧恪没去内室写着,就坐在外间小憩,洪喜一推门恰好和自家主子的视线又撞到了一块,连忙低下头,“主子。”   “听人说你去内院了?”   这府里人的行踪逃不过萧恪的眼,洪喜垂着头称是,“奴婢擅作主张,请主子恕罪。”   洪喜躬身静候了许久,但萧恪却一直没有说话,他大着胆子抬头,却见少年单手支着头呆呆地看向前方,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有那么一瞬,洪喜有一种支柱即将崩塌的不安感,他也顾不上会被萧恪责罚,大着胆子开口询问道:“主子是……同贺少爷拌嘴吵架了么?”   萧恪一动不动,直到洪喜又唤了一声,他才不堪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紧接着自嘲地笑了声。   “若只是拌嘴便好了,洪喜。”   “奴婢在。”   “……罢了。”萧恪原是想说什么的,只是他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话又噎了回去,转而问道,“沈亟呢?”   “奴婢来时,那位沈大人还赖在厅里未走,说是要醒了就才离开,奴婢便叫小徒弟给他熬醒酒汤去了。主子,这人……”   萧恪抬手打断了洪喜的话,抬头打小便跟在自己身边的贴身内侍一眼,敛了神色问道:“听你这话…似乎对沈亟有些看法?”   “奴婢不敢,只是觉得这人太放肆了些,第二次上门,非亲非故便有胆子同您称兄道弟,有些……不忿罢了。”   “呵。那确实是个怪胎,瞧你话说得,方才被沈亟奚落过了?”萧恪只瞧了一眼洪喜脸上一瞬的诧异便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开口劝了一句,“这人性子孤僻是真,虽然在朝中没什么人脉,却是东宫的暗棋,能被我那位太子堂兄看中的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你日后躲着他点,免得被一眼看穿。”   “奴婢记下了。”洪喜心中一惊,连忙收敛了对沈亟的轻视。转念想到了方才贺绥的冷淡,不由担心地询问道,“主子您与贺少爷究竟是……”   “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也没那么心思说。这些日子,你亲自打点好内院的供给,无需多话。另外,这些日子把白琮看好了,你若有闲暇时候,找人去查查前阵子这小子都什么时候出过府,又见过什么人。若是有消息了,便先说予阿绥听,之后再回我这儿。”   “是,奴婢记下了。可您真的不同贺少爷见见面,再说两句话吗?”   萧恪摇摇头,挥手示意洪喜出去,摆明了便是不想谈。   建和八年九月十三,正是个黄道吉日。   天子携皇室亲族、文武百官及其家眷至滁州行宫行秋猎盛事,数万骑车马自京中浩浩荡荡而出。如此大的阵仗,也不知是多少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   “允宁怎么自出宫起便心生不宁的?” 第四十五章   一句戏言入耳,唤了萧恪的神回来。   见齐帝正看他,忙敛了心神回道:“臣御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除了皇室宗亲,在场还聚了不少行宫的官员,听到这话,都不由偷瞄了萧恪一眼,毕竟没几个人敢在皇帝面前心不在焉。   齐帝没说话,倒是一旁议事的太子笑言道:“父皇,儿臣猜…允宁怕是正为明日行猎发愁。”   “太子殿下一语中的,臣实在惭愧。”   齐帝打量了自己儿子一眼,才顺着他的话说道:“怎么?允宁的骑射这么多年还没有进益?”   萧恪俯身下去,姿态越发恭敬,直言道:“臣惭愧,实在是志不在此,加之往日惫懒,是而才如殿下所言,心中忧虑,望陛下恕罪。”   齐帝闻言却朗声大笑,指着萧恪揶揄道:“你啊你啊!想当初七皇弟战功赫赫,是我大齐无可匹敌的战将。后来便是你兄长,子承父业在边疆御敌数年。若说你那庶兄久病缠身袭爵在京养着也就罢了,怎么到你就志不在此了?朕还特意将抚宁侯之子赐予你,也没见你于多上些心!”   拿贺绥和先宁王说事,对萧恪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不过与其说是齐帝不信任这个侄儿,不如说是他自己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儿,是而每每都要提及以安自己的心。   只是这话让其他不知情的官员听来却并不寻常,毕竟今上当年险些被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夺了储位,后来先宁王之死朝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行宫的官员生怕皇帝记恨起当年的事,牵连着将怒火发到他们这些微薄小臣身上去,一个个跟鹌鹑似的,低头缩着脖子,只当自己是个死人。   “陛下知道臣一向惫懒,能多睡一会都是好的,这习武强身自是要日日加练,臣请陛下饶了臣吧!”萧恪口中虽是讨饶之语,但其话中之意却能安抚齐帝之心,左右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些个虚假的薄面丢也便丢了,能让自己身上少些猜忌为难总是好的。   被安抚了的齐帝也拿出了叔伯长辈该有的慈爱同萧恪说笑道:“就该给你选个规矩严的,好好约束约束你。”   “陛下可别!一个贺小侯爷就够臣受的了!再说,这京中武将家的孩儿,还要严厉些的,只怕就剩下祁太尉家的大公子了!”   “你这小子,怎么净盯着人家的儿子!你不要子嗣也就罢了,这么说不怕祁爱卿这个为人父的冲上来跟你拼命?”   齐帝同萧恪你一言我一语,丝毫听不出来丝毫怒意。本来众臣刚松了一口气,转头就听到萧恪的话,又不约而同打量起了祁太尉的脸色。   可庆幸的是祁大公子品阶不高,入不得这里议事,不然听到萧恪这话,非冲上来跟这纨绔拼命不可。   “祁爱卿,你也说说。”   说?他能说什么?!   祁太尉本来没把萧恪的胡话放在心上,可皇帝就突然看向了自己。他克制住寻求太子帮助的念头,来不及思索什么应对的法子,只能向那信口开河的少年推脱道:“燕郡王抬举小儿了,他性子刚烈,素日在家里让臣夫人惯坏了,哪里入得了郡王府的门。”   齐帝却笑道:“朕让爱卿一同说说允宁这混小子,爱卿怎么先自谦上了!”   言下之意,便是没有动让祁家嫡长子也入燕郡王府的念头。   “这朝中谁看不出来陛下您最是偏疼郡王,臣哪里敢!”祁太尉算是松了口气。只是纵然齐帝这么说了,他也不会蠢到真跟着皇帝作践萧恪。燕郡王如今虽然羽翼未丰,但这些时日展现出的心智手段绝非同龄少年可以比拟的,他断不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你啊,就是太跟朕见外了。祁风再怎么说也要叫梓童一声姑姑的。既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不能骂子侄的。”   “谢陛下恩宠,只是臣并非谦虚。实在是犬子较贺小郎君相去甚远,实在入不得燕郡王府的门!”但凡皇帝说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事,更不要说是当今圣上的脾性了。祁太尉为官多年,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推脱之余还不忘再踩一脚贺家和贺绥,虽是谦辞,但其心中并不是这般想的。   齐帝没再同祁太尉多说什么,而是又转向了站在下首位的太子,“你不为你表弟辩上几句?”   祁风是祁家的长子嫡孙,论亲戚血缘也是要喊太子一声表哥的,将来或许更有望成为太子的助力。   可奇的是从方才皇帝提起纳妾,到萧恪暗示祁家大公子,再到皇帝同祁太尉的这番言语拉扯过程中,太子居然不发一言,似乎丝毫不担忧祁家成了燕郡王府的助力。   “父皇方才那话难道不是同允宁在说笑?若是真要纳了表弟入府,只怕父皇得先下一道封上亲王的恩旨给允宁才够。”   听了太子的回答,齐帝直接扭头看向了祁太尉说道:“祁爱卿,听到没?这下子你可安心了。”   “是,是臣愚钝了。”   皇帝同‘一家人’闲聊,差点又乱点鸳鸯谱将祁家大公子也许给了男人去,这般惊世骇俗之举于众臣来说,原是当口头胡言,却不想险些成了真。除了伴君之时更加畏惧天子之威了,众臣还更怕燕郡王了,尤其是那些个武将家。   至于今日在场臣工各自回去后吩咐家中子侄明日猎场上不可过分出风头,免得来日被萧恪看上抢回府里那便都是后话了。   玩笑话点到为止,萧恪敛了神,就着方才太子提起的话头儿又扯了回来。   “陛下,太子殿下所言,有一处合了臣方才的心思,想恳请陛下成全。”   “喔?何事你且说来听听。”   “明日行猎,照理讲臣身为皇室子也该是陪伴诸位殿下的,只是臣这骑射技艺,陛下您也知道。故而,臣想请陛下允准让贺绥代臣出席,也免得明日臣出了糗,白白惹笑话。”   齐帝闻言却并未置可否,他端详了萧恪一阵,忽得向在座所有皇子臣工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在场诸人皆垂首沉默。   朝中谁人不知道抚宁侯贺老将军与先宁王关系匪浅。当年宁王因病暴毙后不久,贺老将军便被急急派往边关。之后不过一年光阴便战死沙场,京中妻室闻讯殉情,独留下贺绥这个幼子养在了宫中。因为齐帝忌讳,老侯爷过世已十多年了贺绥仍没能按例袭爵,如今又被逼嫁给另一个男子,囚于内宅不得出,而皇帝不仅下了荒唐的旨意,还对始作俑者的燕郡王宠爱有加,甚至委以重任。   帝王之心这般难以琢磨,众臣哪里敢答。   三皇子却在此时道:“父皇,依儿臣看不妨便依了燕郡王之请。此次秋猎事务,全是由燕郡王辅佐太子殿下操办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则,贺家子既已入了王府,虽未行礼算不得正室名分,但也算半个燕郡王府的人,不妨……”   太子却在这时和三皇子唱反调说道:“父皇,贺绥尚未行全礼,便算不得燕郡王府的人,且贺绥如今无官无职,断没有资格代替允宁。”   “皇兄此言差矣,这秋猎本就是父皇天恩与臣同乐,让贺家郎君一道,不正好彰显父皇圣恩滔天?”   原本是前代人的恩怨,让着两位殿下一吵,转眼又成了大位之争,众臣更不敢随意搭腔了。   齐帝本来还在犹豫,听了两个儿子你一言我一语更是头痛,挥挥手便允准了萧恪的请求,又扬声道:“允宁身负守卫要务,如此重担在身,朕和太子身边少不得他。婚事是朕的旨意,虽未完婚倒也算不得两家人,众爱卿不必多言、照办便是。”   下面众卿自是连连称是,巴不得不摊上事才好。   皇帝被吵得头痛,也无心再说下去了。只嘱咐了让萧恪好好辅佐太子,将这行宫左右看顾好了,再命行宫官员听从燕郡王调度便将殿中众人都赶走了。   “三殿下,臣多谢殿下仗义执言。”   “不必,父皇本也有此意,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三皇子方才出言确实有心要卖萧恪一个人情,薛家的人已将萧恪的话一字不差说给了他和母妃听,虽说这堂弟如此贪心确实意外,但贪总比什么不贪更可信些。不过刚散了朝会,萧恪这般大张旗鼓来到他面前道谢倒还是有些意外的,不过面上还是顾着的。   寒暄了没几句的功夫,太子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洪顺这时候碎步赶过来,向两人问了安之后,张口便是太子殿下传燕郡王过去有吩咐。   洪顺不过是一个内侍,尚敢狐假虎威,当着周遭群臣的面对萧恪呼来喝去的,可见他主子的态度。三皇子在旁笑而不语,拍了拍萧恪的肩便先行离开了。   只是被领着去见太子的萧恪在进了太子所居宫殿之后,立刻变了副神情,他就站在门口朝靠在窗口逗雀鸟的太子躬身一礼。   “臣多谢殿下帮衬。”   萧定昊用小银匙舀了一勺谷粒逗弄雀鸟,说话时却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别自作多情了,本宫只是为了帮靖之罢了。你既叫人传话说要帮靖之夺回应有的爵位,本宫姑且信你一次。”   “那明后两日,还望殿下依臣信中所写行事。”   “左右父皇宫禁出了事,你自己做好准备便是,本宫可从来没听到你今日的话。”   “是,臣记下了。” 第四十六章   这段时日,宫中屡屡试探。不止是萧恪,连带着贺绥也过得并不畅快。   虽说有些抉择也是出于万般无奈,但萧恪心里始终觉得委屈了贺绥。那些已嫁作人妇的女子尚且会被内宅深宫消磨,更不要提有着鸿鹄之志的堂堂男儿了。他有心让贺绥开心,便愈加卖力,连自己的宫室都没空回。   太子当了甩手掌柜,将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务都抛给了萧恪。皇帝亲率百官行猎,这等要事偏偏催得又急,那些行宫的官员哪敢拖沓怠慢,只恨不得将住在萧恪那儿。当天就闹到万籁俱寂之时仍没有停歇。   贺绥是随着他住的,萧恪怕吵到人安睡,便索性搬了出去,在行宫外主事的帐子里处理公务,困了就靠在小榻上打个盹。   熬了一整日总归是将诸事打点妥当,到了行猎那日,萧恪困乏得睁不开眼,还是行宫的官员将他摇醒的。   去时自然是最后一个到的,可齐帝对这个姗姗来迟的侄儿却没有半句责问,反而将人招至近侧关怀。   三皇子在下首说道:“父皇,儿臣听说行宫的臣工办事拖沓,是燕郡王带着他们忙了彻夜才将诸事办妥。不少宫人五更天起身时见燕郡王的帐子里还亮着烛火呢!”   “允宁尽忠职守,朕心甚慰。”方才还对萧恪十分宠信的齐帝在听完这番话后,却并未显露过多喜色,只是语气清淡地褒奖了一句,而后便宣布行猎开始。   这让底下不少原本已经准备附和拍马的臣子一时都哽住了,猜不透帝王究竟是何心思。   “朕今日深感疲乏,无法亲自同众卿享受这行猎之乐。这第一箭还是由朕来射,之后便由……太子代朕。”   齐帝说到太子时,不知为何刻意停顿了一下,虽不算太明显,但在有心之人听来却是别有用意的一顿。   齐帝已年过半百,虽看起来并不年老,但随着皇子们成年,其背后各自倚靠的母族势力扩张,已逐渐成了气候。而这对于疑心病重且渐感力不从心的的皇帝来说,已经足够生出忌惮之心了。   太子也好,其他年长皇子也罢,都不能例外。   萧恪在旁双手捧着内侍送上来的天子之弓,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没说一句劝谏之语。凡事齐帝吩咐什么,他便做什么,反倒像个尽职尽责的‘忠臣’模样。   齐帝搭弓射箭,弓弦拉满却迟迟未放,众人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皇帝自小打下的底子仍在,那一箭离弦正中远处一只离群的雄狍子颈项。   “陛下箭无虚发,臣拜服!”萧恪先众人一步向齐帝一拜。   由萧恪起,底下群臣和诸皇子也纷纷拜倒山呼万岁,一时猎场内声振林木,齐帝难得露出着真心的笑意,当即让太子代替自己与众臣尽情行猎。   往年也差不离,都是各家年轻子弟大显身手。贺绥牵着爱驹远离喧嚣,可即便如此,他那挺拔身姿配上银白软甲猎装,在众公子中仍显得鹤立鸡群。   “靖之。”   “臣…草民贺绥参见太子殿下。”贺绥闻声抬头,见是萧定昊牵着马走过来,忙停了手上活计就要跪下向太子行礼。   萧定昊疾行数步直接中途将人拉了起来,没让贺绥真跪下去,又道:“靖之。本宫说过,你我之间没有这些繁琐礼数。”   “礼数不可废。”   “你今日是顶了允宁来的,一口一个草民折的不止是你的颜面。”贺绥不再坚持,本该是高兴事,可一想到是贺绥为了萧恪妥协,就觉得心中别扭,“你宽心,我定会帮你讨个公道名分,拿回本该属于你的尊荣。”   贺绥闻言却收回了手,不着痕迹地小退了半步,恭敬回道:“臣的私事不值得殿下如此上心劳碌。”   太子却好似听不懂贺绥的拒绝一般又近了一步,“如果本宫说你值得呢?”   贺绥躬身再拜道:“殿下,陛下仍在。您此刻是代替陛下,由不得殿下从心。”   “随本宫来。允宁是本宫堂弟,你既是顶了他的份儿,便理当同本宫并肩一道。”   说完也不由分说,让随行的太监替贺绥牵马,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众目睽睽之下。   萧恪守在齐帝身边,看到萧定昊亲近贺绥,甚至动手动脚,只恨不得丢了这尊卑规矩,飞身过去给上萧定昊一拳。   不过他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想想了,事实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   齐帝将侄儿的反应瞧在眼里,不经意同身边的贵妃说起贺绥,却是把端坐在一边的祁皇后忘了一般。   贵妃同萧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今齐帝既问了,当着萧恪的面,她也不妨再多卖对方一个人情恩惠。   “陛下这么一说,臣妾也觉得是。如此看来,贺家哥儿倒是和燕郡王文武相辅,金童玉子般配得很呢!”   “哈哈哈哈,金童玉子,爱妃妙人妙语,朕心甚悦!”   听着齐帝同宠妃嬉笑,端坐在一旁的祁皇后不知打碎了多少委屈和着血生生往肚中咽。   萧恪只在贵妃提起他时瞟了一眼,余下时辰都站在高台之上眺望贺绥的身影。   不同于拘在内宅和勋卫府时的郁郁不得志,贺绥好似天生就是属于这片广袤天空的雄鹰,白马银甲不知俘获了多少闺阁女儿的芳心。   自小习武的贺绥腰腿有劲,双腿夹住马肚,即便扔了缰绳挽弓拉弦,上身仍稳若磐石。   他箭上三支羽箭齐发,左近贵胄子弟奚落嘲讽的话尚没能说出口,三支羽箭已然扎在了猎物身上,登时把一旁等着看笑话的人都镇住了。   随行的侍从正待收缴猎物,其中模样一只稀罕的小貂却蹭得带着箭窜了出去,原来方才射中之时那貂是在装死,这会见人近了自是拼命要逃。   “公子!那小貂跑了!”   “罢了,也是它命里该活…”贺绥瞅着那只拼死逃生的貂儿,不知怎得就放下了弓箭。   只是贺绥活字刚出口,一只箭便自他身后直直飞出,一下子将那逃跑的貂儿扎了个对穿,登时就没了生息。   “太子殿下……”   “猎场之上,靖之怎得生出这恻隐之心来了?”   贺绥未答。   自有太子的侍卫跑过去将那身上插了两只羽箭的貂儿捧过来,太子却将属于自己的羽箭拔出,一指贺绥对侍卫说道:“给靖之拿过去。”   “殿下,这貂是殿下射杀的,岂能给臣。”   萧定昊却摇摇头笑道:“若没有靖之方才一箭,教那小貂行动慢了,本宫也中不了。本是要给母后寻些稀罕的皮毛,这小貂接连中了两箭,皮毛早就没法要了。”   “臣…愧不敢受。”   “靖之今日一展英姿,收获颇丰。看来本宫也要抓紧了,不然父皇面前要没法交代了!”萧定昊却不听他那番推辞,直接策马离开。   其实他刚刚追上来,原是想出言提醒贺绥在父皇面前收敛的,可看到贺绥三箭齐发的英姿突然有些舍不得拘着对方,便将劝解的话又吞了回去。   行猎要足足大半日,约莫是黄昏时候回来。一开始在林子外围尚能看到人影,后面跟着野兽入了林子,外面便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些林中被惊起的飞鸟。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抚宁侯的儿子竟有这种本事。允宁,你同贺绥朝夕相处,可瞧出来他这身本事了?”   萧恪本来都有些迷瞪了,却被齐帝一句话惊起了神。   “陛下恕罪,臣、臣方才睡迷糊了。”借着躬身请罪的功夫,萧恪心思瞬动。齐帝这话可不是什么好话,无论是撒谎还是实话实说都免不得惹来祸患,左思右想干脆装起了傻。   待到皇帝再问时才半真半假答道:“回陛下。您也知道,臣自寅时入朝直至午后才得回复,便是朝夕相对,也是抱着人抵足而眠罢了。府中伺候的人倒是见过几次,只是大多时候是在教白琮那小娃,有似乎是有,只是臣用不得空看到。”   齐帝却道:“看来允宁却是睡迷糊了,朕只是问你有没有,怎么回了这许多话来。”   “陛下恕罪。”   “成了,哪有那么多罪!朕瞅你是劳累糊涂了。左右离黄昏还有些时辰,快去歇着便是。”   “多谢陛下关怀,臣无事。”   正巧裴东安来报,说行宫的官员请旨求齐帝派萧恪过去有事商议,心情愉悦的皇帝大手一挥便将萧恪拨了过去。   行宫官员值守的帐子就在高台下不远处,萧恪徒步过来的,一进帐子,里头黑压压十几个官员。   身后的帘子刚一放下,那十几个人就齐刷刷地跪在了萧恪面前。   “微臣等感念郡王救命之恩!!”    第四十七章   “都起来。天子脚下,你们跪我作甚?!”   这处帐篷离齐帝所在的高台并不远,虽然最后一个进门的官员已经将帘子放下来了,但这一层薄薄的帐布实在遮掩不了什么。   萧恪可不想平白无故给自己惹来麻烦,面上也冷了下来。   打头的官员见状忙撑着站起来,回身催促着其他下属都站起来,而后才转回来朝着萧恪恭敬一拜道:“郡王不知,往年陛下这第一箭不中,咱们这些微末小臣动不动就要掉脑袋。便是轻罚,也要挨顿棍杖,每个十天半月都别想起身啊!今回幸得郡王指点,以气味诱得那狍子停下,微臣等才算是抱住了一条命,如何不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底下其他人也跟着拜道:“是啊是啊!”   “恭维的话便到此为止。本王身负要任,这些事本也是分内之值,你们不必谢我。”行宫的臣工除了少数微末无品阶的是自滁州本地收拢来的,其余大多都是无权无势被京中‘赶’出来的,萧恪并不想他们记着自己的恩。   一来是并无太多助益,二来是若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难保不会被利用给自己下绊子。   但萧恪越是谦逊,那些微末小臣反而越是念着他的好。   “你们特地到陛下面前找我,就为说这事?”萧恪可不信这群人会为了感谢自己特地跑去齐帝面前假称有事。   为首的那个看了看同僚,这才代为开口:“郡王英明。微臣等却有为难之处,想请郡王帮忙出个主意。”   “你且说来听听。”   “是今日微臣等履职时无意间发现了行宫周围偏僻之处似乎有歹人踪迹。臣等担心危及龙体,可行宫近卫都被临时充入禁军之中,臣等无法调配,只能来求郡王您了!”   “履职?你们几个文官没事跑行宫偏僻地方作甚?不怕自己先成了别人的刀下魂?”   “这…臣等…”那几个人支支吾吾,你看我我看你,半晌说不出来句完整话。   “罢了,这些都不要紧。”萧恪自然知道他们是去躲懒的,不过撞上倒也算巧事,“可知道人是从何处潜进来的?”   “尚没有探知。”   “那正好,你们去寻些踪迹来。若真的抓到不轨之人,说不准还能立些功劳来。”   萧恪的话让底下几人眼前一亮,毕竟没谁真的想待在这处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若能挣到功劳,再巴结巴结这位小王爷,说不准便能被调回京师。   众人只恨不得立刻飞出去抓到刺客,自然个个脸上不见了放在的愁容,至于调派人手那是再不提了,毕竟占功劳的人越少才越好。   “先不急,等今日之后你们有的是机会去建功。说着话太子殿下就该带着人回来了,陛下到时心中欢喜,自是要与百官同庆,你们还有的忙。”萧恪也懒得点破这些人的小心思,说完仰头靠着闭上了眼。   “郡王,您这是?”   “留个人一会唤本王起来,其余的各司其职便是。”萧恪实在困得很,偏他今日还要再熬半宿,便寻个机会浅眠上片刻,全当是躲懒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心头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是而被那留守官员叫醒时,萧恪只觉得脑袋仍昏昏沉沉的。   猎场之中已有人陆陆续续返回,萧恪手指压在太阳穴上用力按了按,人才算清醒了片刻。   好巧不巧,有几人躲在这片偏僻地方说话。又刚好让还算清醒的萧恪全听了去。   原先他是没打算理会的,不过是高门子弟的吹嘘和酸话罢了,但当贺绥的名儿由这几人口中说出时,萧恪忽得停下脚步。   “郡王?”后面低头跟着的官员没想到他会停下,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噤声。”萧恪慢慢走过去,一边挥手示意那小官走远些。   闲扯的约莫有个四五人,萧恪和他们之间隔了一处帐篷,哪几人又是聊得起劲儿,自是没人发现不远处站了个人。   “真是碍眼!三箭齐发显得他是将门之后多威风不成?!”其中一人声音最是响亮,也不知是谁给的胆子,恨不得嚷嚷得周围人都能听到一般,亦或者说是他原就是诚心想让人听到的。   “再威风又有何用?还不是给人做了暖床的玩意!还真以为伺候爷们舒服了能放他出去领兵做将军不成?”一人回应,咯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不堪入耳。   先头说话那人闻言大笑道:“曹兄这话说的真是顺耳!再多说一些,咱们爷们乐呵乐呵!”   “小弟还听了些坊间秘闻,世子爷可想听听?”那人溜须拍马的功夫不赖,一听世子发话,哪有不卖力讨好的道理。   “且都说来听听!”   之后再说的便都是些下三滥的腌臜事,也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这人胡诌的。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几个下流坯子凑到一处去,哪有什么清白的话。   萧恪手指轻捻了几下,抬头将那几人的容貌记下,俨然已是起了杀心。   随行的小官不懂,只是小声提醒齐帝在等着。萧恪没再听下去,便拂袖离开了。   高台处,宦官正跟着侍卫清点各家公子所猎的猎物,萧恪不用看都笃定太子的猎物一定是最多。他此刻虽然很想冲到贺绥跟前,却还是敛了那放肆的念头,回到了齐帝身边。   待到太监回来报喜说太子必行所得猎物最多时,萧恪便向齐帝道贺,那词是心中早就念叨好的。   “好,不失皇家风范。”齐帝对太子并没有多加夸赞,等诸皇子所获猎物都被清点完了,才慢悠悠奉上一句笼统的称赞,一时也不知道是说谁。   不过在说到臣子所猎的数目时,齐帝忽得一偏头问道:“燕郡王府的猎了多少?”   底下宦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贺绥,忙答道:“回陛下,燕郡王府名列第二,只比太子殿下少了两只猎物。”   “果然不错!”齐帝的夸赞听不出来喜恶,他看向侍立在一侧的萧恪,打趣道,“你今日算是出了风头了,可想要什么赏赐?”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贺绥一整日的辛苦都抹了去,萧恪闲了一天反倒成了该奖赏的那个。   贺绥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太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公道。”   面对姿态放得极低的太子,贺绥神色如常,淡淡说道:“臣并无委屈,殿下思虑过多了。”   “靖之,你一定要跟我这么疏离嘛?”   “臣没有。”   “唉…也罢,我不逼你。”太子叹了口气,也没有再纠结于贺绥的态度了。   萧恪立于高台之上,因为背对着底下众人,是而并没有看到太子走过来同贺绥说话的场景,只是面对齐帝的询问,十分坦然说道:“陛下,臣连马都不会骑,这赏可领不得。”   “喔?那你是要为贺绥讨赏?”   “陛下圣明!”   齐帝朗声大笑,手指着侄儿,却是同一旁的贵妃说话。   “爱妃快瞧瞧这小子,憋着一肚子的主意要讨好人呢!”   “燕郡王这是成了家变稳重了,陛下不妨顺着孩子心意,也让他们小两口开心开心。”贵妃抬袖掩面也跟着轻笑几声,话说得理所当然,好似都忘了萧恪是娶了个男人回来。   “好!都听爱妃的。允宁,你想求什么恩典,尽管说来听听!”   “陛下圣恩,臣怎敢放肆。只是今日陛下一箭惊天地,太子殿下与百官行猎收获颇丰,臣便想着蹭个彩头,为靖之贺一贺,臣也跟着长长脸。”   齐帝没少听朝臣恭维谄媚的,萧恪这逢迎的话说得不算高明,心思虽遮掩着倒也好猜,而这才正是齐帝喜欢的臣子。   “准。既是为燕郡王府一贺…老三。”   “父皇,儿臣在。”下首被点到的三皇子立刻小步上前。   “今日百官同贺,这宴席朕便交予你协助太子打理,让允宁这个功臣歇一歇。”   “是,儿臣一定办妥,请父皇放心。”   贵妃坐在一边自是心中得意,能得齐帝开口给了大差事,对她们母子来说便是个好兆头。   在得到皇帝首肯后,贵妃特地当众嘱咐起三皇子要好好辅佐太子,不过她母子这心思旁人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事关储君,众臣看懂了也都低着头装作不懂。   得了好差事的三皇子自然喜不自胜,皇帝摆驾回宫,他便匆匆赶来找萧恪,说什么都要表达自己的谢意。   “三殿下抬举臣了。不过臣确有一事,需得三殿下帮忙。”   “你尽管说!”三皇子拍着胸脯,萧恪还没说,他便还已满口答应下来。   “臣方才过来时,遇到了几位世家公子,瞧着颇合眼缘,奈何不认得。今日陛下允准为靖之庆贺,臣想请三殿下帮着安排安排,也好亲近一番。”   萧恪昨日才几句戏言差点把太尉家的公子求到府里去,此时又这般言辞暧昧,三皇子很难不想歪了。   “允宁这是看上了谁?说出来,本王帮你认认。”   “臣只听了一耳朵,似乎听一位公子唤他世子爷。”萧恪见三皇子笑容一凝,又立刻道,“殿下若是为难,跟在他身边那个姓曹的小郎君也可。”   能被称为世子的,只能是公侯家的嫡子,放眼朝中的公侯府,其中有权有势的也不少,三皇子没那个底气帮着萧恪惹怒那些权贵世家,不过小门小户的公子还是有把握的。   而朝中权贵并无姓曹的,三皇子心中琢磨了下,便道:“一会儿本王帮你打听打听。不过…真要是哪家公侯府的少爷,本王就只能帮允宁安排个亲近的机会了。”   “亲近足矣,余下的臣……自己动手。” 第四十八章   三皇子的消息来得很快。   来传话的是他身边不起眼的一个小内侍,年纪看着不大,见外人却没有半分露怯。   “殿下让奴婢告知郡王。您见着的是淮阳侯世子赵嗣应和他的同僚数人,至于另一位曹姓郎君则在工部任员外郎,算不上什么要职。他是淮阳侯夫人娘家姊妹的儿子,不过淮阳侯夫人膝下无子,世子是抱养到正室名下养着的,故而这曹郎君和世子算不上亲厚,殿下让奴婢问您,可要……”   萧恪抬手示意那小内侍不必说了,“有劳三殿下了,请公公代本王转达谢意。至于晚宴时,请殿下不必为臣破例,一切照着规矩办就是。”   “奴婢一定将郡王的话带到。”   那太监出门时,恰好遇上贺绥进来,两人面对面撞上,那人竟没有主动给贺绥让路行礼,昂着头就出去了。   好在贺绥并不是在意这等事的人,他一进来就见萧恪沉着脸。也不管他俩前几日刚吵了一回,下意识开口问道:“谁惹你了?”   “没。”萧恪摆出笑脸,将刚刚的阴鸷收敛了下去,随口道,“只是感慨三皇子身边的奴婢个顶个傲气,想来是一直被惯着才没个规矩分寸。”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贺绥听了反倒是摇了摇头道:“拜高踩低也是常事,我以为你早就见过不少了。说起来,你这是…托了三殿下何事?”   “查两个口舌功夫了得的小子罢了。”   萧恪素来不对旁人上心,他这嘴更是极少夸人,能让他说出口舌功夫了得,多半不是什么好事。贺绥心中了然,便问道:“他们惹你了?”   心思被贺绥言中,萧恪也不遮掩,坦然道:“什么都瞒不过阿绥。”   萧恪伸手去拉贺绥,却被躲开了,等着人落了座才道:“阿绥今日在猎场上意气风发,把我都看呆了,险些被陛下看出破绽来。”   “……”贺绥端正坐着,闻言沉默了片刻才转过身正色道,“我知今日…是你费心成全了,这一年来,我也是难得松口气。”   萧恪跟着问:“那……阿绥还生我的气吗?”   “一码归一码。你尚未同我说明为何要盘剥百姓,收受贿金。府中并未入不敷出,又为何要敛财?”   贺绥这样忠正耿直的性子大抵是遗传了父亲贺老蒋军的,又有长姐教导了几年,才没被那深宫的谋算磋磨打碎的脊梁。   虽然贺绥在身边,必然会对自己的大业有些妨碍,但萧恪却甘之如饴。   “薛家是三皇子的金库,他们又动了心思想保举自家嫡子入兵部,有三皇子和贵妃娘娘在背后坐镇,少不了能捞到些肥差美差,届时流水似的金银供给三皇子。我不宰薛家一笔,难道让他们存着富可敌国的钱财去给三皇子养私兵,到那时再去和太子殿下分庭抗礼不成?”   贺绥沉思片刻,想是听进去了。过会儿又小心问道:“三皇子殿下真有不臣之心?”   “东宫名分虽已定,但只要陛下仍在,废立储君也不是稀罕事。何况,陛下已对太子和祁家心生不满,近来处处打压,不然也不可能放我去太子身边隔应他。”萧恪说到自己时,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贺绥在旁听得心中别扭,便道:“你既有心为太子殿下周旋,为何不明说?反教殿下误会着。”   “那也得太子殿下愿意信啊!不过阿绥也不用替我担忧,毕竟……日久见人心嘛!”   萧恪面上那套托辞说得一溜一溜的,他是做戏惯了的,知道如何才能取信于人,连贺绥也被他蒙了过去,一时倒真没有一开始的埋怨了。   萧恪趁热打铁,连忙道:“那日薛家两人言行,阿绥也都瞧在眼里。若只是清白商贾,纵然曾做过皇商,攒了不少积蓄,又哪里来的底气攀附三皇子。那硕大的南海夜明珠虽不算孤品,却也是珍贵之物,薛家当家却敢答应一月内再弄一颗来,只怕薛家的财富来得也是不清不楚,讹他们一笔,好教他们日后也收敛着些。”   “那你还同三皇子走得亲近?”   面对贺绥的盘问,萧恪早就准备好了词,坦然答道:“面上功夫还要做啊!我如今无权无势,通政司的差事还没捂热乎就被拉来忙秋猎大典的事,总不能刚坑了薛家,后脚就给三皇子甩脸子吧!”   他句句都说得在理,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也句句都不是真话,如果可以,萧恪也不想瞒贺绥,只是眼下诸事都需打点,实在不是和盘托出的好时机,便只能编些瞎话搪塞过去。   好在贺绥不是个疑心重的人,萧恪那话也算说得过去,便没有再提薛家的事。二人闲聊着,有萧恪在旁逗着,也赶上今日行猎,贺绥确实是难得畅快了一把,便将那些许疑惑和烦恼暂且压了下去。至于淮阳侯世子什么,更是早就被忘在了脑后。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三皇子才派人来叫。萧恪自半月前就开始忙秋猎的事,昨日更是赶了个通宵,如今难得能偷个懒,面上笑嘻嘻的,倒真像心无城府的半大孩子似的。   “贺公子。”   二人相携而来时正碰上意气风发的三皇子,刚行完礼,三皇子便一把揽住了萧恪的肩,对着贺绥说道:“你俩的坐席安排在那一桌,贺公子先去坐会儿。允宁本王借走一会儿。”   “殿下请便。”贺绥刚听了萧恪说过三皇子的心思,这会儿对他哪里有好感,礼节上无差错也便罢了,临走时有些担忧地瞧了萧恪一眼。   这会儿宴席的人来得不多,三皇子将萧恪拉到旁边一处,却提起了贺绥方才的模样。   “没看出来,允宁竟有这调教人的本事。贺绥那样的武将都能让你驯服。瞅瞅他临走时的眼神,含羞带怯的。男人也能如此这般?”   萧恪面上笑容不减,淡淡道:“三殿下说笑了。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来得娇怯,殿下怕是看岔了。”   三皇子是铁了心要问清楚,拉着萧恪一个劲追问道:“那允宁要五大三粗的男人作甚?我瞧那淮阳侯世子和你说的那小郎君瘦得跟麻杆似的,经得住你胡来?”   “殿下,淮阳侯也是武将出身。他家世子虽未上战场却也不算瘦弱,至于另一位嘛…吃惯了野物,总想换换口味。倌馆的兔子虽然柔顺可爱,却也没有这瘦弱的读书人有趣。不过殿下放心,臣有分寸,断不会胡来。再说这里人来人往又没个遮掩,怎么着也得回京了再说,不然若是有个走错路的闯进来,岂不是什么丑事都让人看光了。”   三殿下面上露出了然笑意,他拍了拍萧恪的背道:“你有分寸就好。”   萧恪回席落座,贺绥偏过头来同他说话。   “三皇子同你说什么了?”   “纨绔子弟的闲话罢了,不值一提。”萧恪拿话随意搪塞了过去,毕竟三皇子那话说得着实不算体面,污言秽语,他可不想说给贺绥听。   旁人都是男女别席,偏萧恪这里两个男子凑在一起。他二人说话时的模样,在那些女眷看来着实臊人。可偏生他们长得都不错,萧恪长得清秀,又因为年岁不大,还透露出几分孩子气来;贺绥虽与萧恪同龄,但因其母出身异族,父亲又是武将,较萧恪更显得英武不凡。   只叹这二人是断袖龙阳,贺绥又是得齐帝金口玉言赐婚过府的,倒没了指望。   男子这边,尤其是那些今日猎物猎得不如贺绥多的,一个个都被下了面子,这会儿看贺绥的眼神多是憎恶掺杂了鄙夷。   可萧恪眼神移到他们身上时,一个个不是移开视线,就是低头装鹌鹑。他们大多都是得了家中长辈的嘱咐,虽不知前因后果,却也生怕一不小心被萧恪看中了抢回王府。   这男子入府给人家做妻已是折辱,贺绥如今得了齐帝亲口,虽未行大礼,却已是板上钉钉的正室名分,他们若是不幸被萧恪看中了,那便是人家的妾,这堂堂男儿做妾,还不如死了,是而没哪个还敢放肆地往贺绥和萧恪那桌乱瞅。   若说在场有例外,除了皇室宗族子嗣,便只有自恃身份的权贵公子,恰恰赵嗣应就是其中之一。   是而萧恪冲他笑时,淮阳侯世子除了回敬了一个鄙夷的眼神,并无躲闪。   反观萧恪,面上笑意却是更深。他执杯的手指轻轻摸索着杯壁,看似轻浮,心中却俨然已将赵嗣应看成了死人。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裴东安捯着小碎步过来,站定后拂尘一挥。   “圣上到!”    第四十九章   众人见状齐齐起身,退开两步,在空旷地方朝上首位置俯身叩拜,直至裴东安拉长音一声“起——”,众人才起身,垂首立于阶下。   “秋猎盛会,众卿不必拘束,坐。”   “谢陛下!”众人谢恩后方才按规矩依次落座,毕竟皇帝陛下说不必拘束,可真没有人会当真。   末席小臣落座之后,裴东安才上前半步高声道:“开宴!”   这时才有歌女和舞女列队而来,伴随着丝竹管弦之声,于场中歌舞助兴。   皇帝歇了一两个时辰,这会儿却显得有些提不起劲儿。底下臣子碍于皇帝这副恹恹的神色也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这好好的篝火盛宴竟是没一个人敢大声说笑的。   旁人不知道其中缘由,萧恪确实清楚的,毕竟这和他父亲的死有些最直接的联系,没有人比齐帝更厌恶每年的秋猎了,只是碍于祖宗礼法不可废。   前世齐帝也总是找借口将事务通通丢到几个儿子身上。旁人只道他是历练皇子,殊不知只是齐帝厌恶此事罢了。   “父皇,请饮儿臣一杯酒。”   贸然开口,在众臣眼里确是一步险棋。三皇子心中也是清楚的,但他必须要说,不然皇帝顶着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少不得要被说几句办事不力,到时候反倒被太子捡了便宜。   酒过三巡后齐帝脸上恹恹的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他开口却是夸赞了三皇子。   “老三,你办事妥当,朕很放心。只是朕今日身子疲乏,便不再饮酒了。”   听到与自己无关,三皇子一扫心中阴霾,忙在旁关怀道:“父皇,还请保重龙体!”   自有写年幼的皇子也忙跟着起身劝说,萧定昊较其他兄弟都晚了一步,他一起,众臣自然要跟着再站起来一次。   齐帝听着那声声劝他保重的呼声,眉头皱得更紧了。   萧恪却在此时开口:“陛下若是头痛,这行宫中有位官员,祖上世代行医,也有些手上功夫,可替陛下舒缓精神。”   齐帝面上露出笑意,看向萧恪,不住口地赞他贴心仔细,众臣见状又忙是一阵举杯恭维,被抢了风头的三皇子倒是没觉得如何,也冲着萧恪举杯相贺。   “如此,朕就不陪着众卿家同乐了。允宁同朕一道。”   萧恪在桌下拍了拍贺绥的手后,才起身几步赶到台上。裴东安原本要扶齐帝,被他摆手推开了,萧恪见状凑上去代替裴东安,在群臣一连恭送声中扶着皇帝下了高台。   齐帝今日心中烦闷,便贪酒多饮了几杯。虽不至于混沌不知,但脚步却有着虚浮,身子一半都压在萧恪身上。   可怜萧恪今生这副瘦弱的小身板,好家伙差点没被齐帝直接带倒,等人送到了大殿门口,齐帝才让裴东安和其他太监接手,只是回殿前拍了拍萧恪肩头,幽幽说了一句,“允宁心思细腻非比寻常啊……朕这头疼的毛病连爱妃都瞧不出来,倒让你猜中了。”   齐帝这话可不是什么好话。   萧恪心中念头飞快一转,恭敬答道:“回陛下,是阿绥也有这头痛的毛病,也是素日里察觉不出异样来。臣与他朝夕相对,这才慢慢看出来些端倪,刚好今日见陛下神色,才有此猜测。”   齐帝颔首,却又抓住了萧恪话中的另一处不同,笑着问道:“这才一日,你这称呼便从表字变成了直呼其名了?”   话是萧恪故意抛出去的,齐帝果然听到了他的话,便从善如流答道:“是,还要多亏了陛下恩赐为阿绥办这庆贺之宴,臣才能得偿所愿。”   “那等行宫小臣伺候完朕,你便将人叫去服侍贺绥一番,算是朕给他的恩赏了。”   “臣代阿绥谢陛下。”萧恪躬身谢恩,人却站在殿门口没走,只等着传话的小太监将那行宫官员带过来。   “有劳公公了,本王还有几句话叮嘱他,免得在陛下面前失仪,公公自去忙便是。”顺着便塞给了那小太监一枚金锞子,把人打发了。   “郡王,下官、下官……”   “陈大人,别紧张啊。陛下面前可不能失了礼数规矩,至于能不能举家回京,就要看陈大人的本事了。”   “是,下官多谢郡王的保举之恩,一定!没齿难忘!”陈胥忙不迭的点头,忽有一种面前人远不该是刚束发的少年,这般老成的口吻和处事更像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过年的老臣。   陈胥这人前世是太子几年后从滁州行宫带回来的,萧恪也是在齐帝身边时偶然见过几次这个看起来并不显眼的微末小臣,不过那时并没有在意这等人,如今倒是有些用处了。   “陈大人只需要用心侍奉,免陛下头风之扰,届时不需本王多说什么,陛下也会命陈大人…随驾回京,至于怎么做,就要看陈大人自己的智慧了。”   萧恪走过来将陈胥身上那件不太合身的肥大官服整了整,又替他掸了掸肩上的落灰,才凑近些压低声道:“机会本王给陈大人寻了,只不过……有些功劳不该陈大人抢的,陈大人也得把嘴给本王闭严实了。”   萧恪说的自然是行宫官员前几日躲懒时偶然发现的疑似盗贼踩点的脚印,当时那些人个个都觉得这是功劳,忙不迭地冲出去寻找更多的踪迹,巴不得自己立个大功。   陈胥也是其中之一,他就是希望能够立功受奖得以回京,如今萧恪给他指了路,他是个聪明人,断不敢做那些蠢事,忙向萧恪保证道:“郡王放心!下官绝不会多言半个字。”   “那便好,陈大人快进去罢,陛下等着了。”萧恪点了点头,看着陈胥进了殿,左右有小太监主动提了灯来送。   “郡王爷,裴总管命奴婢送您回去。”   萧恪如今炙手可热,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和要几个月时御前挨打的愣小子已大有不同,他又出手阔绰,自有底下人乐意巴结。   “有劳。”至于不管是不是裴东安吩咐的,萧恪并不在意。   行至宴席附近,已能听到人们交谈之声,萧恪忽得停下脚步道:“公公便送到这儿罢。”   那小太监得了块金锞子,自然喜不自胜,哪会管萧恪为何在此停留,提着灯笼便欢欢喜喜地折返回去了。   萧恪站在少有人往来的拐角处,看着远处的人,只是离得有些距离,面貌看得不算太真切,而左近就只有两支快燃尽的烛火,稍暗些的地方便是有人站着也看不清楚。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来,那人压低声道:“参见郡王。”   萧恪无需回头,他双手负后,眼神一直朝着远处瞧,隔了一会才悠悠开口:“太子殿下都吩咐过了?”   那人答是。   “你留下的痕迹很不错,不过眼下还有些事要你去做。”   那人也不犹豫,很干脆地答道:“郡王请讲。”   反倒是萧恪生了些好奇心,回身试图去看清那人模样,只是大半隐在黑暗中,又蒙着面,只能看到个身形轮廓,其他的都瞧不清楚。   “郡王还有何吩咐?”   “‘弑君’这等大事,你都不多问问?太子殿下难道没有同你说,这一趟你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那人想都不想答道:“殿下待属下有再造之恩,属下身无牵挂,只要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誓死效忠。”   萧恪听了倒是有些感慨。   “竟有人甘愿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本王倒是羡慕。”   “殿下泽被苍生,属下等甘之如饴。”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今生,萧恪身边可用之人大多因利而来,萧定昊曾养着一支精锐私兵这个他是知道的,却不想这世上真有那么多为了旁人甘愿舍掉性命之人。   “好一个甘之如饴,你是条汉子,那本王也不啰嗦了。陛下此刻头痛难忍,正由着行宫的官员为他排忧,陛下要强,殿中服侍的人都不在近前,于你行事倒是方便。”   “不过在此之前…”萧恪看着远处淮阳侯世子的人起身走到贺绥身旁,俯下身不知说了什么,不由攥紧了手腕,甚至连将自己的手掐红了都不知,“还有个事你要办,看到远处那两个小子没?”   “看到了。”   “他们一个是淮阳侯世子赵嗣应,一个是无足轻重的从五品小官,姓曹的。行宫往西南角有几处无人的帐篷,是白日里各家公子更衣的地方,你找机会将他二人弄晕带过去,记得把他们剥光了放在一张榻上。”   “是。”   “你逃跑时尽管往那块去就是了,不过……路上别忘了大点声喊‘世子’救你。”   “恕我直言,皇帝陛下不会相信淮阳侯谋反的。”那人这次才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回复。   萧恪闻言却是一笑。   “本王知道啊!淮阳侯是陛下亲信,陛下自然不会信谋反一说。可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赵嗣应堂堂淮阳侯世子,被人看到和男人光溜溜抱在一处…呵!光是想想本王就觉得痛快!既然淮阳侯教子无方,那本王就帮上一帮,让他们父子尝尝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却无法翻身的滋味。”   “……”暗处那人沉默,眼前的少年刚刚束发,可那抹残忍的笑意竟让他一个死士都觉得胆寒,不由想冲到席上,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知太子殿下。   但少年回过身,昏黄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可那双透着疯狂的眼神让死士到死都不敢忘,甚至不敢在他面前近一步,转身逃似的消失在了暗处。   萧恪拍了拍被他自己掐痛的掌心,长舒了一口气,再转过身时,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少年郎。   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了太子近侧。   “太子殿下……” 第五十章   萧定昊头都没回,只是浅浅答应了一声,眼神却是一直落在不远处的贺绥身上的。   隔了好久才终于想起身后嗯萧恪来一般,问了一句:“都妥了?”   三皇子就坐在太子邻座,也不由看过了过来。萧恪垂眸‘实诚’答道:“陛下已寝宫歇下,行宫的官员已经进去伺候了。太子殿下若是要寻陛下,可以晚些时辰。”   平平无奇的回答,萧恪是齐帝亲口唤去随驾的,这番回来自是得了皇帝口令,同太子禀报两句也是寻常。   “皇兄。”三皇子端着酒杯起身过来,大概是趁着酒劲,他头次没有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太子殿下,而是只以兄弟情分相论,“臣弟敬你一杯。”   细听之下,竟是连敬辞都偷偷抹了去。   萧定昊焉能不知道这个皇弟的小心思,两人向来不对付,不过是表面的兄友弟恭。他萧定淳能趁着酒劲放肆,那么自己也可以借酒装醉。   手指轻轻摩挲着酒盏的杯口边缘,萧定昊微微仰头,也不看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股子傲慢劲儿足够刺心了。   不出意料,立刻引得三皇子萧定淳黑了脸,偏偏还有气不能撒。   太子环视了宴席之上觥筹交错的景象,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慢悠悠起身。眼神看向三皇子,话却是对身后拢袖垂眸的萧恪说的。   “本宫有些酒醉,宴饮之事…便有劳允宁和三皇弟了。”   “恭送殿下。”   自齐帝走后,在座都放开不少,虽不至于在皇家宴席之上做出些乱规矩的事,但终归没有皇帝刚来时的拘谨。此刻酒过三巡,有不胜酒力的已先行一步回了自己的帐篷歇着,也有三两结伴在外吹风醒酒的,少有几个滴酒不沾的也不同旁人闲谈。这个时候太子甩手,可就真是将最琐碎的事都丢给了三皇子去办,说一句使唤人也不为过。何况这时,大多都是醉鬼,三皇子就是打理出个花儿来也赢不得什么人心,可尽管内心咒骂也推拖不得这差事。   只是他已全然忘了齐帝交托之时可是命他负责,这之中自然也包括了善后收尾之事。   三皇子心头一口恶气难出,一扭头眼尖地瞧见离席的萧定昊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寝宫,而是绕过去同贺绥说了几句话,然后将人带走了,顿时心头生了些念头。转回来再一看,萧恪也瞧见了,便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提了一句:“允宁,太子殿下将你府上那位贺公子带走了。”   萧恪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番从愤怒到隐忍,十分‘违心’应道:“……想来是太子殿下与靖之有话要说。”   三皇子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萧恪的肩,俨然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宽慰道:“唉……苦了你了。不过心中要是实在不痛快,可以跟本王说。”   “多谢王爷。”   “这一大摊子事要为难咱们兄弟俩费心了。”萧定淳就差把不耐烦挂在脸上,只是嘴上还不忘暗示两句,把矛头转向太子,俨然一副同萧恪同一阵营的意思。   三皇子有这样心思,竟是半点不知遮掩的,甚至轻易说给了旁人听,也难怪上辈子死得无声无息。奇的是萧恪重生虽改变了不少事,但这些都与三皇子无关,可他又好似有人指点开了窍一般,做事时脑袋也像是时灵时不灵的。   萧恪心中转过一个细思极恐的念头,对于三皇子背后可能存在的‘高人’有些探究的兴趣。   不过眼下,他只是敛起心中思绪,劝说道:“三殿下今日劳累,宴席之上又饮了不少酒,想必正是头疼难受的时候。三殿下不妨先回行宫寝殿歇息,待臣打理好了再亲自过去向您回禀。”   有人接手这苦差事,萧定淳自然乐意,也不管萧恪言辞之中的生分疏离,自顾自感慨道:“得允宁为臂膀,本王心中甚慰。如此便辛苦你了。”   “殿下放心。”   三皇子不愿做这些不讨好的琐事,可对于萧恪来说,正是让那死士动手的好机会。   他故意将左近随侍宫人都召集到一处去,指派着稍后将在座几位已然醉到的官宦子弟抬回去,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如此一番下来,竟拉扯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把那些宫人放出去办事。齐帝不在,众臣都没有那么拘束,这行猎后的赏宴本就较寻常宫中大宴规矩少,杯盘狼藉些自然也是寻常事。   有了萧恪的遮掩,等那些宫人再回过头时,便是席上少了那么一两个人也不会有人注意。   往淮阳侯世子那桌瞥了一眼,萧恪迅速收回视线,‘任劳任怨’做起了善后的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他扭头朝远处最高的那处殿宇的方向瞧。   底下的宫人有时会抬眼偷偷看座上的燕郡王,只见他歪着头在望着什么,神色凝重却不知在思考何事,不过宫人们只盼望着这位郡王爷快些离开回去,他们也好早一刻回去,哪怕能多睡一炷香也好。   彼时,太子正找了个由头将贺绥约了出去。这滁州行宫虽说诸事不算齐备,但胜在空旷地方大,又是猎场,左近值守的禁卫不多,倒方便了萧定昊将人带出去。   只不过贺绥自始至终都刻意慢了半步跟着,保持着君臣尊卑之间该守的规矩。   太子在一处无人的帐篷附近停下脚步,这里是白日里世家子弟换马更衣的地方,夜晚少有人来,连巡逻的禁军都是隔一个时辰才会有一班才会到这里。   “殿下单独找臣出来,所为何事?”   “靖之,无事我就不能同你说说话?你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人看了着实是刺心。”   贺绥面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平静地躬身回道:“殿下恕罪。”   萧定昊看着面前的人,语气陡然冷了下来,直言道:“你同允宁同一屋檐下时,也是这般守着夫妻尊卑规矩?”   贺绥脸色一白。   萧定昊这话说得更为难听,尤其是那夫妻二字。且不说贺绥堂堂男儿,被要挟以旁人妻室的名分过门本就是耻辱,如今还被拿来当做奚落回击的话,心中如何不难受。   不过太子一时气急,说完自己也后悔了,叹了口气别开头道:“靖之,你当我方才……没说放在那话。”   然而覆水难收,话已是说出去了,如何还能收回,贺绥垂下眼眸,视线向下盯着萧定昊背后的帐篷一角,平静回道:“殿下,恕臣斗胆一问。您为何如此针对允宁?”   “允宁在同辈之中确实出众,可他未免聪明得过头了,徒惹人厌烦。最要紧的是,他霸占了本不该他拥有的东西,本宫如何能不记恨?”萧定昊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在贺绥身上,他心中犹豫许久,却还是将话说开了些。   可话说出了口,一边期待着贺绥的回应,一边又后悔、希望贺绥如他过去那般继续装傻充愣下去。   “殿下,臣不是物件。即便臣是女子,也不会选择将我视作物件的殿下做枕边人。”   贺绥素来不会遮掩着说话,他一开口就是直接撕开了中间的遮羞布,将太子的心事戳破,把这件事摊开摆在他们二人都避无可避的台面上,开诚布公地说清楚。   萧定昊不由苦笑,他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虽然君父是个疑心重的混账,但他自小亦是众心捧月,这辈子的挫败大概都给了面前的人。   不过他素来不是气馁之人,话锋一转反问道:“靖之这么说,就不怕本宫置允宁于死地?他如今羽翼未丰,纵然一时得父皇偏爱,可只要父皇还记得他是宁王叔的儿子,本宫想要他死,易如反掌。”   “殿下,臣…不是您与允宁争夺的物件。”贺绥并没有因为太子的威胁而有半分动摇。他只是抬起头,直视着太子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殿下以允宁或是臣为我们彼此的要挟,同陛下要挟让臣嫁给允宁,没有任何区别。”   “……好。我们不提允宁,只说你我,这样可成?”    第五十一章   回应太子的是贺绥的沉默。   萧定昊摇头苦笑:“靖之,能让我感觉如此挫败的,放眼整个大齐也便只有你一人了。无论如何,你都不愿好好同我说两句话吗?”   “殿下言重了。只是臣想对殿下说的话方才便已经说了。”   “若是我能让你今夜之后光明正大立于朝堂之上,日后征战沙场、一展胸中抱负,绝不困于他人内房之中呢?”   贺绥抬起头看向太子,对方刚刚的话不可避免让他有一丝触动,但他眼中的那抹希冀很快掩去,重新垂下了头。   天上不会掉馅饼,即便真的有法子能帮到自己,也不可能没有任何代价。萧定昊对他是什么心思,贺绥再明白不过,更何况二人刚刚讲话都摆在明面上说了一清二楚,即便真有法子,他也不能应。   不过萧定昊在看到贺绥抬头的那一瞬,心中便生了新的谋算,他凑近些伸手欲抚上贺绥的脸颊,却被对方后退两步躲开了。   他并不气馁,手继续向前伸,同时说了一句令贺绥震惊的话。   “靖之可知,我今日与你在此私会,是你名义上的‘夫君’萧恪安排的?”如果可以,萧定昊并不想用这样的称呼便宜了萧恪,但他也知道只有提起他与萧恪的谋算,才能让贺绥不那么抗拒他。   不出所料,贺绥在听到那话,立刻愣住了。他不可置信抬头看着萧定昊,试图从对方的眼神和神情中判断那话的真假。   谋划得逞的太子殿下自是心满意足触碰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他趁着贺绥失神片刻继续说道:“他向我借人,作为代价,把你暂时让给了我。不过靖之你放心,本宫定不会让你委屈,你只需要同本宫待在一处,本宫保你明日便能继承令尊的爵位,朝中也会有人为你说话。不论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是他萧恪也阻拦不了。”   前一刻还是你我,转眼便已恢复了储君的姿态,这番话既是引诱,亦是挑唆。   贺绥闻言却是冷笑一声,直视着太子,反问道:“太子殿下此番谋划想来并非一日两日之功。”   “……自然是。”意外的是,萧定昊回应时迟疑了一下,随后才佯装无事答了句。人虽是他借出去的,可法子却是萧恪谋划的,但他又不想将这‘功劳’让给萧恪,便含糊其辞,将话带了过去,俯身双手扣在贺绥肩上,关切道,“萧恪日日同你相对,可曾为你想过这些?他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再拿些个小恩小惠诓骗你罢了,若是本宫,定不会委屈你在府中逼仄小院舞刀弄枪……”   “呵。”贺绥听到这话,也不挣开太子,只是平淡地回望对方,眼神却比一开始还冷,“太子殿下,臣心中有一处疑惑,想请太子殿下为臣解答。”   “你尽管说,本宫对靖之…知无不言。”   “殿下从小琮口中究竟打听了多少?”按在肩头的手紧了一下,似乎是这个问题问得猝不及防,又或许是萧定昊对贺绥并没有怎么设防,被问及的那一瞬,素来老谋深算的太子竟忘了遮掩,他心头一跳,手上力道重了下。   也仅仅是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瞒不住了,叹了口气放开了按在贺绥肩上的手,平淡道:“……你猜到了。”   “小琮是臣长姐的独子,姐夫与长姐去边关时将他托付给了臣。稚子无辜,不论臣或是允宁与殿下之间有何纠葛,还请太子殿下不要将他牵扯进来,若您还有一丝为君为人的良知。”贺绥眼神决绝,他早些时候便从萧恪那里知道了白琮同府外有人互通消息。便猜到了是外甥年纪小被有心之人利用,可当他知道太子就是那个人时,头次感觉到了失望,当即决定快刀斩乱麻,对萧定昊说道,“臣感念太子殿下对臣的爱重,只是臣由衷希望此份爱重并非源于床笫情爱。臣眼下虽在允宁府中,或为世人诟病,但臣并无委屈。臣虽有心征战沙场为国尽忠,可大丈夫立于世,便是功名也该由臣自己去争取,殿下谋划臣便只能心领了。时辰不早,殿下还请回宫去罢,臣告退。”   “靖之!别走!”萧定昊上前一步扣住了贺绥的手腕,不让他离开。   “殿下,还请放手。您这样同臣拉拉扯扯,不合规矩。”   “留下来!对你有益无害!”眼见贺绥甩开自己的手,执意离开,萧定昊无法,只得祭出太子的身份命令道,“贺靖之!你要抗命不成?你如今身无功名,若是抗命谁来替你承担后果?”   贺绥停住了脚步,回身冲萧定昊轻摇了摇头,叹道:“殿下何必执迷不悟?”   “本宫……”   远处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太子的话,几个太监慌慌张张嚷嚷起来,口中喊得竟是有刺客,护驾之类的。   贺绥身形一动,左右瞧了瞧。所幸这里是白日世家公子行猎更衣的地方,还有备着没收走的弓箭和箭囊,他几步走过去取下。抬头看向四周,发觉此处地势低,又隔着宫墙,并不能看清发生了什么,这时太子走过来擒住了贺绥的手腕。   “跟我走!这里看不清,换个地方。”生怕贺绥不肯乖乖跟自己走,耽误了谋划,萧定昊只得多说一句,这才拉着人去了约定好的地点。   那是一处此地守军操练时,将领所驻高台,离皇帝寝宫虽仍有些远,但对贺绥来说已是足够看得清楚了。   黑衣刺客将刀横在齐帝颈前,左右的太监禁军没一个敢近前,偏偏齐帝那点子武艺和真的刺客杀手相比无异于花架子,只能硬挺着不跌了九五之尊的颜面,心中恨不得将这大胆刺客拿下千刀万剐,却被推着连连向外走。   “大胆贼人!还不快快放开陛下!那样还能饶尔一个全尸!”   那刺客环视了四周围过来的官员和士卒,哑着嗓子笑了一声,而后大声道:“我若是怕死又怎会来此?!狗皇帝为君不仁不义,戕害同胞手足,令三军将士寒心不已!我是贱命一条,可能拉着皇帝陛下做垫背的,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壮士且慢!”须发皆白的老太师连忙喊住那刺客,他没有同那些个蠢笨的太监似的,生怕刺激不到刺客连番用那等辱骂之语,而是只身一人靠近,“老朽是垂暮之人,断然不能对壮士作何威胁。壮士心中有何冤屈,不妨说予老朽听。陛下贤明,若壮士是为人蛊惑诓骗,陛下定不会迁怒于你……”   贺绥站在远处,所有人包括刺客在内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手中雕弓弦已拉满,直指那此刻肩臂,而后倏然松手,羽箭离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刺入刺客肩臂。   那黑衣刺客话还未说完,便惨呼一声,抵在齐帝脖子上的长刀脱手。众人未及反应,纷纷看向那羽箭射出方向时,此刻已捂着受伤的肩臂飞檐走壁逃走了。   “还不去追刺客!”回过神的裴东安叫了一声,然后赶忙走到齐帝身边,“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惊魂未定的齐帝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老太监,怒不可遏地冲左右喊道:“给朕格杀勿论!”   “靖之,再补一箭杀了他,别让别人抢了你的功劳。”萧定昊趁着夜色在贺绥耳边压低声飞快说了一句,随后跳下高台,快步走到齐帝身边,急切道,“父皇,此人行刺必然背后有人指使,留他一个活口日后好仔细审问!”   齐帝素来疑心重,太子所说他焉能不知,只是此刻,他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半个字也听不进去,指挥着禁军定要将那贼人当场格杀泄愤不可。   “世子救我!世子!世子……呃!”黑衣刺客高喊着什么,只是话说一半,贺绥的第二箭已没入后心,他一下子失力扑倒在地。剧痛漫及全身,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还是咬破了口中暗藏的毒药,咽气之前,他小声呢喃,似是为了说给自己听,“殿…下…属下…完成您的……”话未说完,人已没了气息。   禁军寻到刺客尸体时,人已气绝多时。几队禁军正待将那刺客尸首带回去复命之时,忽闻得旁边一个乌漆墨黑的帐篷里传来了两声男子的叫声。   “什么人?!”禁军以为里面是还有接应的刺客,赶忙冲进去将里面的人捉出来,可打着灯笼冲进去,却见两个赤条条的年轻男子坐在小榻的两头,鬓发散乱,衣衫丢了满地,其中一人看到禁军打着灯笼将自己看了个精光,又尖叫了一声,慌慌忙忙从地上捡起来一件衣服随意搭在身上,怒斥道,“谁准你们进来的!还不快给本世子滚出去!”   原先禁军是最不爱惹这些个权贵子弟的,可他们刚刚追逐那此刻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那人大喊世子救我,又恰好倒在这处偏僻帐篷外,而好巧不巧,这黑灯瞎火的帐篷里又恰好躺着那么一个‘世子’。   “拿下!”为首的看了眼另一位校尉,半点没给这位‘世子’留什么情面,一声令下便将这两人胡乱披上件衣裳给捉了起来,押到皇帝寝宫里去。   大半夜被刺客挟持,搅扰了心情的齐帝此刻扶额坐在龙椅之上,寝宫正殿内,黑压压站了一片人,连原本已经歇下的权贵宗亲们也都被喊了起来,没人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触了皇帝的霉头,而作为救驾有功的贺绥则被齐帝破例‘恩赏’赐座。   但贺绥神情凝重,并不见半分喜色。因为有一个该出现却不在这里的人,那便是萧恪。   萧恪是最后一个到的,这本也是他平日的常态了。以往齐帝都是面带笑容打趣这个子侄两句就命他起来,可今日却半天不叫起,满殿人便只有萧恪一个人突兀地跪在殿中。   齐帝还不待发怒说些什么,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紧跟着两个衣冠不整的人被禁军推进殿内来,正跌跪在萧恪身边。   众人忙回头看,这一看不要紧,列中一人惊呼道:“嗣应?!” 第五十二章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刺客的事就已经够让齐帝心烦了,这会儿禁军又推了两个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子进来跪着,那边淮阳侯一开口,他的头就更疼了。   那拿人过来的禁军校尉便如实答道:“禀陛下,卑职等追逐刺客至行宫西南角落时,这二人就躲在旁边一处帐篷中…似乎在行苟且之事。且卑职等似乎听那此刻逃跑时曾大喊数声世子之类的……”   “陛下!这一定是栽赃!”淮阳侯听后立马跳出来辩驳,毕竟若是由着旁人落实这逆谋大罪,便是抄家灭族的祸事。   齐帝没有理会淮阳侯的辩词,而是看向台下的萧恪问道:“萧恪,行宫西南是何处?”   在场不少人都注意到齐帝并没有如往常用表字亲昵称呼,而是板着脸连名带姓地叫,原先有几个心中生了求情念头的,此刻也都打了退堂鼓。   萧恪面色平静,从容答道:“回陛下,行宫西南角的帐篷原是白日里为各家公子更换猎装与箭矢的歇脚之处,并没有人住。因为离诸位大人以及行宫尚有些远且地势偏低,是而巡视值守安排了一个多时辰一趟。”   他答得仔细,倒没让齐帝多废话问什么。   扫了眼那两个被五花大绑、衣衫不整的男子,齐帝皱紧了眉头,斥问道:“你二人半夜三更去那无人之处欲行何事?!”   赵嗣应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一醒来如何就在那里了,他脑子还有些蒙,再则刺客之事他也是刚刚才听那校尉同皇帝说,并不明白与自己在那里有何关系,便只得老实答道:“回禀陛下,臣、臣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那帐篷之中,臣只记得与三两好友在宴席之上多饮了几杯,迷迷糊糊不知道被谁抬到了别处,定是有人暗害于臣!”   淮阳侯也顺着自己儿子的话喊冤道:“是啊,陛下。犬子虽无甚出众才能,但素来是个老实本分之人,谋刺之事如何敢为?!”   淮阳侯是齐帝的心腹,也是自齐帝登记之后才建功提拔的重臣,众臣自是不信他的儿子有那个胆子敢行刺皇帝,可如今刺客毙命,还是齐帝下令诛杀的,已然是死无对证。纵使大伙心中都有数,面子上却不好轻轻揭过。毕竟皇帝遇刺这么大的事,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不是在同世人说,刺杀皇帝不是什么大事。   “朕自然相信爱卿并无此等不臣之心,只是若说嫁祸,也未免过于巧合了些。”   萧恪却在此时开口:“陛下,关于刺客一事,行宫的官员这两日已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不妨传来问上一问。”   “准。”   行宫的官员因为官职低微都等候在殿外,等被传召入殿后,一个个提起了自己探查的结果。七嘴八舌说了一堆,有的人为了表现自己比旁人更仔细,在答话时添油加醋了不少,不过他们的言辞无一例外都将矛头指向了淮阳侯,即便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淮阳侯不可能做这种事,这个时候都不免朝他多看一眼了。   “陛下!臣真的没有做过,我爹对陛下忠心耿耿,更不可能为之,定是有人栽赃……”   “逆子还不住口!”不过淮阳侯到底是齐帝身边的亲信重臣,他虽已察觉其中蹊跷都指向一人,却没有同儿子一样没头没脑攀咬,而是避重就轻先替儿子请起了罪。赵嗣应想反驳,却被淮阳侯一句话怼了回去闭上了嘴。   待赵嗣应老实了,淮阳侯才一撩袍服跪在殿中,一脸愧疚模样自责道:“陛下,都怪臣对犬子过于溺宠,才使得他轻易受人蛊惑构陷与人做下这等不体面的事,但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犬子必是被这幕后之人算计利用。”   “陛下,那刺客定然是胡乱攀咬。若淮阳侯世子是与男子在隐蔽之处行不伦之事,又怎会有心指使刺客到自己帐子前嚷嚷。不过……赵侯爷不是令郎,怎知不是恰好他二人在帐中行事被那刺客瞧见,顺势栽赃?”萧恪话锋一转,将赵嗣应同男人在偏僻无人的帐篷里苟合之事咬死,原本淮阳侯费心遮掩一二,偏叫他这般三言两语嚷嚷了出去,登时父子俩脸上都挂不住了。   不过赵嗣应显然没有他爹有心计,那话说得本就十分难听,若真是被那么传出去了,他这个淮阳侯世子的脸只怕都要丢干净了,被萧恪一激,想都不想扭头骂了回去:“你娶男人光明正大?!我做便是不伦之事?!我哪里到处嚷嚷了,分明是……”   “逆子闭嘴!”赵侯爷脸都绿了,只恨不得将儿子这张没有遮拦的嘴封上。   萧恪那话摆明了是在诱导赵嗣应,若是换个城府深些的必不会上这样的套,可偏偏赵嗣应光着身子被当众捉了过来,又摊上行刺谋逆这样的大事,人正慌着,让萧恪诈话一诈一个准。本来那话都已经让赵侯爷掰成是有人勾引蛊惑,摆明了是要牺牲妻妹的儿子,大家心知肚明,哪知道被自己儿子背刺坐实了。   如果不是这场合不对,萧恪真想笑出声。   人都是自私的,那些个为了建功的行宫官员是如此,为了保住儿子的淮阳侯亦是,那姓曹的也不是傻子。   他攀附上峰和姨母家才爬到如今的官位,本来就是稀里糊涂被扒光了丢到世子床榻上去的,一听淮阳侯要翻脸推到他身上,哪里愿意揽下这罪责,连忙道:“陛下,臣也是被冤枉的!不是姨父所说,臣没有蛊惑表哥,臣是……姨父!”   那姓曹的是淮阳侯夫人娘家妹妹的儿子,平日里随着淮阳侯夫人叫一声姨父,但若硬轮起亲疏来也是隔着十万八千里。淮阳侯自然知道这姓曹的是拿话在点自己,但他生平最恨有人要挟自己。   “赵爱卿,到底如何?”   淮阳侯心中想骂娘,他本就是武将出身脾气算不上温和,不过是这些年在官场沉浮练出来了些忍耐性子,可若真遇上事把人逼急了,也少了几分冷静。他知道萧恪是块难啃的骨头,但这夫人娘家姊妹的孩子可算不上,当即便弃车保帅,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道:“陛下,小儿必是遭人算计,趁他酒醉将他弄到那处去故意让禁军撞见,好扰乱圣听。”   说着还偷偷给儿子一个眼神暗示。   赵嗣应刚被吓破了胆,这会儿看到父亲的眼神,脑中立刻编排了一堆阴谋诡计,跟着便附和道:“陛下,臣方才想起来。臣于宴席之上确实被人劝着多饮了几杯,之后便头晕目眩没了意识,而那时陪在臣身边的正是这曹敏,他一定是逆贼的内应,故意将臣迷晕诓骗至那处,肯定是一开始便谋划着栽赃臣和父亲!若是严刑拷问,必能问出其幕后主使,臣恳请陛下明鉴!”   那姓曹的小官在旁边都听傻了,眼瞅着这么大一个罪名扣到自己头上,立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口中连连喊冤说不是自己。   萧恪恰好在此时开口道:“赵侯爷所言不无道理,不过令郎未免过于武断,这曹员外郎是您夫人娘家姊妹的子息,若是谋逆岂不是要株连九族,世子可别把自己也捎带进去。不过那刺客报了必死之心,他活着时说的话不无栽赃的可能,至于是否有幕后之人还未可知,望陛下明察。”   淮阳侯倒是意外于萧恪此刻开口回护自己,不过细想想那刺客说了什么,他也心中稍稍有数,跟着说道:“陛下,臣以为燕郡王所言极是。刺客行刺已是大逆不道之举,他说的话多半是故意栽赃!只不过臣听闻那刺客挟持陛下之时,口口声声污蔑您戕害先宁王,不也是挑拨陛下与先宁王的手足之情,此等险恶用心,断不可能是他凭空想的,陛下切不可轻信!”   底下人说的时候,齐帝一直未置可否。他揉了揉额角,看向底下几个儿子,问道:“你们几个也说说,怎么看?”   太子身为长子,自是先开口的那个。   “父皇,儿臣以为淮阳侯所言无错,那刺客挟持父皇只怕是为栽赃。父皇细想想,若他只是谋逆,为何要挟持父皇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说那番话,又为何在被贺绥射中他一箭眼见刺杀不成还要边逃边喊淮阳侯世子救他?只是这人已死,再想追查幕后之人怕是有些困难。”   齐帝微微颔首,抬眼看着另外几个儿子。   “儿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极是。”三皇子破天荒并未与太子争抢风头,而是附和了萧定昊所言。   倒是站在最后面的七皇子开口答道:“父皇,儿臣以为那刺客并无幕后之人指使。”   在满场之人皆附和太子和淮阳侯所言时,唯有七皇子萧定闻说了不同的话,连一旁跪着的萧恪都不由多瞧了眼这个还未成年建府的小皇子。   大抵是这个儿子年纪还小,齐帝只当他是童言无忌,不仅没有斥责,反而饶有兴致地反问道:“为何作此推断?”   “儿臣以为大皇兄所言有一处甚有道理,若不是为了刻意栽赃,缘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父皇动手,图惹诸多变数?可若说他是受幕后之人指使,那所图为何?皇叔已然过世多年,与父皇又是一母同胞,几位堂兄又甚得父皇看中,尤其是恪堂兄,更是担当守卫父皇宫禁的大人,而淮阳侯是父皇的肱股之臣,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刺客如此行事,无非是要将惊驾的罪责推到他二人身上,儿臣倒是以为那歹人必是与淮阳侯府和宁王府有仇之人。”   萧定闻虽年纪不大,但这番话说出来乍一听确是有几番道理。   齐帝面上也缓和了些,招了招手示意七皇子过去,显然是认同了小儿子这一个念头。   “传旨。将那刺客枭首示众,赵嗣应、曹敏二人行为不端,着革去一应爵位官职贬为庶人,凡曹姓者朝廷十年皆不录用。”齐帝这番责罚虽撤了淮阳侯世子的名头,但好歹算是将他从谋逆之罪中摘了出去,只是那句十年不录用曹姓之人的连坐之语仍是让人心惊,淮阳侯谢了恩赶忙将这丢脸的儿子从地上捞起来,推到了后面不起眼的地方去。   但地上还跪着一个萧恪,显然这事还没完。   果不其然,齐帝发落了那两个无关此事的小子就转回了正事,不过他先是看向救驾有功的贺绥。   “贺爱卿救驾有功,这些日子实有乃父之风。如今你年岁渐长,又已成家,便承袭你父抚宁侯爵位,择日成礼。”贺绥在太子领着一众朝臣高呼陛下圣明的声中起身谢恩,只是还不待他昧过味儿来,便听得齐帝话锋一转,连声都冷了下来。   “燕郡王萧恪此番失职,有负朕恩,拖出去杖责二十。”    第五十三章   “陛下三思!”贺绥那边恩刚谢完,一听齐帝下令直接就跪了下去替萧恪求情。   “抚宁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可别犯糊涂。”太子在旁出言提醒,如果可以,他立刻就想把贺绥拉起来。遇刺这般大的事如今草草了结,皇帝心中本就有气,谁撞上去都没有好下场,一赏一罚皆是他同萧恪早就算准的事,虽说今夜还多出了淮阳侯世子这一档子变数,但终归是事了心安。   这个时候,无论是萧恪还是贺绥,乃至于萧定昊自己,最好的选择便是缄默不语,由着这事过去也就罢了。   当然他和萧恪也早知道贺绥不会放任萧恪被罚,可为了齐帝不起疑,他们也只能铤而走险,将一切事都瞒着贺绥办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贺绥听懂他的警告不再多言。   “贺爱卿长跪不起,是对朕的赏罚有微词?”   齐帝话一开口,俨然已是心生不悦,但凡贺绥一句话说得不对,这救驾之功只怕都成了泡影。   “父皇,今夜太子殿下酒醉,特命儿臣和燕郡王打理宴席之时,禁军值守也是早有安排,歹人有心行刺,燕郡王纵有疏忽之责,还请父皇宽宥则个。”三皇子开口本意不过是说句好话,想着齐帝若是听进去了,他能博个人情,若是不成,起码也算是他有心了。   却不想齐帝听完,一言不发扬手将手边的茶碗直接掀到了地上。   那杯盏一碎,三皇子就知道自己说错时候了,连忙跪下请罪,底下也呼啦啦跪了一地,口中都念着‘陛下息怒’,唯有七皇子萧定闻刚要跟着跪下,被齐帝拉了一把竟跟着坐在了龙椅之上。   齐帝盛怒难消,横扫了殿中的臣子冷声道:“杖责三十,谁再求情便一并罚过。”   “臣甘愿领罚,谢陛下宽宥之恩。”萧恪心中暗骂三皇子说话不走脑子,面上却是平静,俯身叩首领罚。   自有左右禁卫过来‘请’人出去,考虑到萧恪毕竟是皇族,又是近来颇受皇帝宠信的近臣,那些个禁卫都认识这位王爷,倒也没粗暴将人拉出去。   甭管殿内说什么,外面早有禁卫执杖候着。这禁卫的三十杖责和内宫中宦官打板子可截然不同,贺绥脸色一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再次开口求情道:“臣请陛下开恩!允宁身子单薄,三十杖下去,只怕……”   下首跪着的太子脸色跟着一变,只恨拉不住他。   被抱坐在龙椅上的男孩却在此时开口对齐帝说道:“父皇,儿臣以为贺侯爷说得不无道理。堂兄比儿臣虚长五六岁,可身形却同儿臣差不多,这禁军掌刑的三十杖怕是真要把人打死了。再说秋猎大大小小的琐事都是堂兄在打理,要是真把人打坏了,父皇又要劳累了。您难得出来一趟,儿臣只希望没这些烦心事搅扰父皇,安心享受秋猎之乐才好。”   萧定闻不过十岁,说话倒是有条有理,再加上他年纪小,生母莼昭仪又正得宠,齐帝倒也听得进去。   “罢了。便以吾儿所言,念在燕郡王昔日功劳,折去半数责罚。裴东安。”   “奴婢在。”近身大太监裴东安立刻几步凑到近前。   “你带两个人去掌刑,手上有点分寸。”   这便是松了口,裴东安口中应下,双手拢在袖中,捯着小碎步到大殿门口招呼两个身量高、还算看得过去的年长太监过去接过禁军手中的棍杖。   “你们可都仔细着点,别算错了数多了少了。”老太监吊着嗓子指点着两个太监,背对着齐帝给那两人使眼色。   皇帝身边哪里有那些不长眼的,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见着这架势便知是过个场面,他们不是司刑的太监,这手上分寸差上一些,偏偏这板子又要打得既让皇帝和百官看得过去,又不能真把萧恪打坏了,两人还没动手便不由抬袖子抹了把汗。   等裴东安站定了,那两个高瘦太监才举起了手中的棍杖,只是下手之前还是不由互相看了一眼。打第一下时,两人都别开头闭了下眼。   左右各打过一杖,老太监才在大殿外报了一声:“一。”   萧恪跪着,双手撑在地上。纵然裴东安已和那两个太监使了眼色,但毕竟皇帝和百官还看着,总不能真糊弄过去,两杖落在背上时还是将他打得双臂一颤,人差点直接趴在地上去。不消片刻,后背已是火辣辣的疼了。   待裴东安数到十的时候,萧恪直将下唇都咬烂了,他脸憋得通红,却愣是一声没吭,只是撑着身体的双臂抖得不像样子,不知什么时候人就要昏过去一样。   棍杖击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着实心惊,不过当中自有幸灾乐祸之流、自有明哲保身暗自庆幸之流,唯有贺绥背对着跪在殿中,袖中双拳攥得死紧,整个人因为焦心和愤怒而微微颤抖,那一下下仿佛也打在他心上,最终却化作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十五!”   裴东安这一声十五,对除齐帝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个解脱。   贺绥没忍住回头去看,萧恪垂着头,左臂已是小臂着地撑着,人虽还是跪着,但眼瞧着就要撑不住了。   裴东安自然也瞧见了,他快步进了殿向齐帝禀报:“回陛下,十五下杖责已毕。”   “嗯。”齐帝低低应了一声,面上难掩疲乏之色,想是今夜这一连串的事让他烦心不已。拍了拍小儿子的后背,示意萧定闻从龙椅上下去,他才缓缓开口道:“今日闹剧,想必众爱卿也是劳累了,早些回去歇着,不必在朕这儿拘着了。”   众臣听了连忙齐齐请齐帝保重龙体,哪有一个真敢老实接皇帝那话的。   齐帝起身,裴东安赶忙过去双手就要扶着,却被拍了拍手臂挡开了了。   “裴东安。找几个身子强健的,把允宁送回他宫里去,再去把太医院的万青山喊过去瞧瞧。”   “是,奴婢这便去安排。”   皇帝还没走,众臣自然没一个敢先走的,齐帝这番话自然被在场众人都听了去。万青山是太医院首,此次秋猎之行是专为齐帝和宫中娘娘问诊的近臣,齐帝金口玉言指派去给萧恪瞧病,称呼也从方才的燕郡王又改成了表字称呼,一时间把不少见风使舵的小臣给弄糊涂了。   齐帝一走,贺绥便风一般冲了出去,太子想拉住人多说几句,可一扭头连贺绥的衣袖都没抓住。   萧恪人已经疼麻了,背上衣料稍一摩擦都觉得整个身子跟着疼,他一头一脸的热汗,嗓子里也是干裂得尝出了腥甜味道,下唇也被他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允宁!允宁!”本就是强弩之末,贺绥冲过来的时候,他才算是放下心来,身子一软,也没顾得上宽慰叮嘱两句,人就一歪头倒在了贺绥怀里,任旁人怎么唤都没有再睁眼应上一声。   醒来时,人已是回了安置的寝殿,背上一股清凉之感,却不知昏迷了多久。   再一扭头,便见到贺绥头侧枕着手臂,整个人歪坐在脚凳上,瞧屋内已然十分亮堂,便知已过了整夜。   “嘶!”萧恪伸手想摸摸贺绥,但他整个背上都伤得不清,比前几个月腰臀受责时还要重上几分,一动便是分筋错骨般的疼,倒也不可是故意装弱喊疼,实在是没忍住。   贺绥本就是浅眠,方才睡着也是因为衣不解带守了一整夜,外加提心吊胆才格外疲惫。萧恪一动他便惊醒了,手拍了拍额头,人清醒了些便俯身去查看萧恪的伤势,见没什么大事才开口道:“万院首说还是有些伤着筋骨了,这几日最好多趴卧养着。太子殿下和三皇子那边都派了人过来问候,还有其他公侯府也过来露了个面问候了几句,我都叫人挡了。”   “嗯,无妨。本就是观望来的,也没指着他们真心问候。”萧恪随口一说,却半晌听不到贺绥的回应,他想扭过身子去瞧,可身子实在难受,只能勉强转过头,“阿绥?是不是……这次的事吓着你了?”   贺绥沉默不语,只盯着萧恪的背看。此刻虽已敷了药又拿药巾子裹上了,但他没忘记昨夜太医来诊治时萧恪背上那一片乌紫。   靠近两肋处的皮肉挨得较轻些却还是大片的淤血,至于那背上早已看不出棍杖的痕迹,全是大片红得发紫的淤痕,若不是后来太医院首万青山说没伤到里子,贺绥真不知道此刻该以何种神情面对萧恪了。   “阿绥,其实……”   萧恪刚要解释什么,贺绥已先他一步开口道:“刺客的事,是你与太子殿下谋划的,我猜到了。”   “……你,都知道了?”   贺绥撑着床沿起身,因为在地上窝着对付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双腿和脚都有些麻木,他在原地跺了跺脚才缓过来那个麻劲儿。之后并没有回答萧恪的话,反而朝门口走去。   “阿绥,你…哎呦嘶!”萧恪以为贺绥是生气了,双臂撑着说什么都要爬起来,脊背用劲儿的那一瞬疼得脸都白了,龇牙咧嘴半天,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时候贺绥已然同门外伺候的人交代完了话,转身回来,见萧恪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过去捞了个软枕过来放在萧恪身后枕着,而后才拉了把木凳子过来,同萧恪面对面坐着,不过他开口仍不忘先关心萧恪的伤势。   “万院首嘱咐让你过躺着,你坐一会儿便罢,只是背上别吃着劲儿,伤会好得慢些。”   萧恪的脸色有些白,因为刚刚逞强要从床榻上下来,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贺绥见状,口气也软化了不少,他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布巾,在水盆中打湿,又拧干了些才倾身过来帮萧恪擦去额上和脸颊的汗。   “阿绥,你还怪我吗?”   “怪。”贺绥想也没想的回答让萧恪脸色一白,他刚想解释点什么,贺绥便已先开口说道,“这爵位于我本就无足轻重,雷霆雨露不过是天子的一夕之念,你不该拿自己冒险。允宁,你可想过如果陛下昨夜雷霆大怒,没有按照太子殿下和你计划的行事,你怎么办?”   “阿绥,我既然敢做,便有一定把握。在没有讨回血债之前,我不会让咱们有事。”萧恪对于齐帝的性子已然能拿捏大概,这点子皮肉苦已然是让贺绥顺利封侯的最小的代价。他说得笃定是因为他重活一世,可萧恪却忘了贺绥是没有前世记忆的人,自己的那番话在旁人听来无异于赌命,换谁听了都要揪心,更何况是贺绥这样重情重义之人。   萧恪那头刚故作轻松宽慰完,便见贺绥攥着布巾的手微微颤抖,他胸口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   “阿绥?……呃!”萧恪小心唤了一声,贺绥已一拳重重擂在他头一侧的床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萧定昊是轻易动不得的储君,还有皇后和祁太尉在背后撑腰,他可以胡来,你呢?!”贺绥心中又惊又怒,昨晚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连他素日恪守的尊卑规矩都抛在了脑后,对着太子指名道姓地称呼,显然已经是急疯了。   “阿绥,你听我说,昨晚的事我和太子都有把握,这顿板子已经是最轻的代价了,没事的……!!”   萧恪话未说完,便已被贺绥紧紧抱住,他背上刺痛却已顾不上,只因感觉到颈侧有湿热的水珠滴落。   “阿绥,你……” 第五十四章   在萧恪的记忆之中,他极少见到贺绥落泪。   上辈子有且仅有那么一次,是贺绥的姐姐和姐夫战死沙场之后,丧报传回京城,贺绥当时拒绝了自己帮忙打理后事的请求。也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萧恪曾躲在灵堂外,偷听到了独自守灵的贺绥压抑的泣音。   那之后的贺绥也好似将心都冰封起来了一般,任外界如何狂风骤雨都无动于衷。纵使一身傲骨尽折、纵使萧恪刻意放任新纳的姬妾言语刺激,都再逼不出贺绥半分眼泪。   即便是有那么几次落泪,也是他用药将人作弄得狠了,意识全无之下逼出来的,后来慢慢的连脸上的笑容对萧恪来说都是奢侈的。   萧恪上辈子总以为贺绥是有些铁石心肠的,但此刻面对压抑不住泪水的爱人,老谋深算如他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只能将人搂住,不停地轻抚安慰,重复着那一句‘没事了’。   “我不求功名利禄,只求你别再吓我了……”大抵是因为刚哭过,贺绥低声说话时还有些抽泣的鼻音。   昨天那一出,贺绥是全然被蒙在鼓里的,是而在听到齐帝加到三十杖时,向来沉稳的他才会不顾一切去求情,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阿绥,我背上还有伤呢~”萧恪拍了拍贺绥的背,示意对方放开自己,见人没动,萧恪只能示弱喊痛,这才让贺绥松了手。   面对面一瞧,果然眼眶和鼻尖都红了。   “刚才压疼你了么?”   萧恪摇了摇头,在贺绥的帮扶下放松身子又靠了回去,他拉住了贺绥的手,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认真说道:“阿绥,此次瞒你…是我不对。我原是怕你不肯的……毕竟踩着他人尸骨得到爵位这种事,是为不耻。”   “那刺客是?”   “他自己说是为太子殿下尽忠的死士,行事前我曾同他说过几句,咱们这位殿下倒是调教人心,哪怕不是为了太子的大业也心甘情愿赴死。”萧恪轻笑了下,状似无意说起了那刺客的来历,“不过有时候,太子殿下对你的心思重到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反倒让我担忧。”   贺绥自听到刺客是太子死士时便不由皱起了眉头,待听到萧恪后半句,沉思片刻后反问道:“同陛下有关?”   萧恪点了点头,而后缓了了下才道:“太子正值盛年,朝野上下也早有人直言太子要比陛下更贤明些。如今祁太尉把持着近半数的官员,自然惹得陛下疑心更盛。阿绥,这阵子你且避着点太子。若要谢太子襄助之情,待回京我与你同去。在陛下眼里,我是他的近臣,你同我站在一道,日后若要出征才能少些桎梏。”   “……我明白。”即便不为了萧恪所说,单是萧定昊昨夜那番话已让贺绥心生抵触。   “不说别人了,阿绥如今是侯爷了,我这顿打也算不白挨。”   贺绥看着萧恪上身缠着的那些药布,默默叹了口气。   “我宁可不要这爵位,也不愿看你冒险了……”   萧恪却是轻摇了摇头,似是喃喃念叨了句,“就这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些……”   贺绥看着他,却总觉得萧恪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可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直到他听着萧恪后面说了这句话,才笃定心中猜测。   “允宁?你方才说什么?”   只是不待他追问,刚说了一句,榻上的人便是迷迷糊糊闭上了眼,想是药劲儿起效正是犯困的时候,贺绥没有强求追问,但心中却落了个疑影。   正这时,外面有小内侍通传说太监总管裴东安到了,将睡着的萧恪扶回去趴着,又虚虚盖了一层薄毯,贺绥才起身走出去迎客。   有些发福的老太监手执拂尘,面上笑得和善,身后更是跟着一大票年轻的小太监。   见到贺绥出来,裴东安先上前作揖,而后笑道:“奴婢见过抚宁侯。”   “公公不必多礼,不知这是?”贺绥愣了下才适应过来这个称呼,走过去双手略略托了下裴东安的手臂。   “陛下从万太医那里听闻了王爷的伤势,特命老奴将御用的外伤膏药各捡了一瓶来,又送来诸多滋补良药,只盼着王爷身子早些安康。还有这个……”老太监一招手,他身后走出来个小太监,双手捧着的红木托盘被红布盖着,裴东安抬手掀开是一碟糕饼,瞧着确实是精致些,“这是陛下特意将所用御膳赐给王爷,不知王爷他…此刻还好?”   贺绥摇了摇头道:“万院首昨日用了药,想是允宁身子单薄,此刻还未能醒转,要不…我再去叫上一叫。”   裴东安笑着将人拦住,本就是走个场面活,贺绥也没坚持。   只听得老太监说道:“左右侯爷和王爷是一家,就劳您代王爷谢恩罢。”   贺绥一撩袍服下摆朝北跪了,双手高举,那小太监小步走过来将木盘放在他手上,二人交接后贺绥才道:“臣代燕郡王恭谢圣恩。”   只这一叠糕饼是皇帝亲口赐下的御膳,旁的赏赐自不用贺绥再挨个跪一遍,裴东安稍使眼色,先头那小太监便走过来双手搀着将贺绥扶起来,几人站在院门口,听着裴东安将一件件赏赐都报了一遍。离去之前,贺绥塞给了裴东安一块佩玉,他虽不擅于官场这些弯弯绕,但终归是公侯之家出身的公子,这点子阅历还是有的。   接下来的几日里,萧恪都借口养伤躲在寝殿里不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旁人往他这里跑。   刚出事那天,旁人只以为是燕郡王要失宠了,个个都躲得老远生怕自己被捎带上,可不过一宿的功夫,又是亲赐御膳又是诸多问候,风向又变了回去。   除了涉及行宫上上下下诸多事务不得不见以及那些皇亲贵胄实在挡不掉,余下的官员携礼过来问候,贺绥都带人挡了回去。   他如今虽未成礼,但毕竟是齐帝金口玉言赐封的抚宁侯,往来之人都自觉换了称呼,一口一个侯爷,难再见到哪个还敢如前几日一般对他面露鄙夷之色。更有甚者,竟私下送了厚礼来,只求不计前嫌,不过贺绥一样没收,无论是借口给萧恪的还是直接点名给他的,通通都驳了回去。   “唉……”应付了几茬之后,贺绥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官场往来着实累人。他一边想着萧恪之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一边靠坐在一旁小憩。   “贺侯爷,叨扰了。”   一声软糯童音唤回了贺绥的神思,一扭头正撞上一个身着华服的大男孩带着内侍站在院中。贺绥起身向那男孩躬身行礼,“参见七殿下。”   “晚了几日才来问候,堂兄可还好?”萧定闻双手拢在袖中,微微点头受了这一礼,神情却并不如他那几个成年兄长傲慢。   “回七殿下,尚好。陛下赐了药,白日里已能坐起来议事,不过这会儿人刚刚换了药睡下了。殿下若是……”   萧定闻笑着打断了贺绥的话,直言:“我不是来找堂兄的,是来找贺侯爷的。”   贺绥敛去了面上淡淡笑意,神情变得认真起来。萧定闻挥手命随行的宫人退出小院等候,举手投足已渐有架势。   “那日还未谢过七殿下开口回护之恩,臣在此替允宁拜谢殿下。”   “侯爷这是说的哪一出?”萧定闻歪歪头,他年岁不大,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笑起来可可爱爱的,眼下这副神情,倒真像懵然不知的天真模样,“父皇本就没打算重责堂兄,当时若不是三皇兄多说那两句,堂兄倒也不至于多挨几棍子,我不过是替父皇说出了他想说的,侯爷何必谢我?”   “……七殿下说的是。不知殿下今日来,是要与臣说些什么?”   “我如今年岁渐长,母妃说要替我寻个技艺高超的师傅,那日大皇兄代父皇行秋猎之责,母妃一眼便瞧中了侯爷箭法高超,只是那时没个名目不好去请,如今侯爷得以承袭贺老将军的爵位,母妃便命我来问侯爷,可愿教授一番?”   贺绥如今无官无职,纵然有侯爵之位也是有名无实。若能做皇子的教习师傅,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贺绥自然明白七皇子这话的分量。   “殿下的授业师傅需得陛下亲命,臣即便应了也是……”   萧定闻笑笑道:“侯爷应下便足矣。父皇之前便让母妃帮我寻摸合适的人选,如今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莼昭仪如今正是宠冠六宫,虽名分不及贵妃,恩宠却隐隐有赶超之势,再加上她又育有一名皇子,地位已是稳固,这皇子的教习师傅人选确实是莼昭仪御前一句话的事。   尽管如此,贺绥也没并没有立刻应下,他侧头看了眼寝殿的方向。   七皇子会意,立刻说道:“侯爷如今与堂兄是一家,自然是要商议一番的,母妃和我都不急于一时。侯爷若是有心,回京前命人告知我一声便可。”   “多谢七殿下体谅。”   “堂兄既是还在养病,那我就不多叨扰了。”目的既已达到,萧定闻也不多逗留,他撑着石桌站起身来,贺绥起身相送,被他拍了拍手臂,“人还病着,侯爷不必相送了,我虽然年纪小,但回宫的路还是认得的。”   “那……臣恭送殿下。”   十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外人看来,七皇子是宠妃之子,自是没那么多烦恼,整日无烦无恼也是寻常。   一出了院子,守在门口的贴身太监便凑了过来,瞧着比萧定闻年长个四五岁,他一边为小殿下打着伞,一边压低声问道:“殿下,娘娘先前不是才跟您说过她看中了黄老将军家的孙儿,殿下这私下寻了抚宁侯还没有同娘娘说,只怕是……”   萧定闻脸上笑得狡黠,他停下脚步看了眼身边的太监道:“阉货,你懂什么?抚宁侯不过是个搭头罢了,我要的可不是他……” 第五十五章   “七皇子?”   “嗯。”贺绥应了一声,顺手夹了块切好的甜瓜送到萧恪嘴边。   “那阿绥想去吗?”萧恪手握着账簿斜靠在榻上,尽量不压到背上的伤,见甜瓜递到唇边,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倾身向前接了,一边同贺绥聊着。   他这几日过得甚是惬意,只管靠坐在榻上看些个簿子。齐帝那边‘恩宠’不断,连每日请安都一并给免了。少了那些个勾心斗角,他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瓜是拿冰一直镇着的,用多了晚膳时胃肠又要不痛快,切不可贪嘴了。”大约夹了三五来块,贺绥便放下了银箸,“我让人给你熬了绿豆汤,秋老虎就这两日,且忍一忍。”   这一会儿的功夫又冒了不少汗出来,萧恪索性拿账簿当扇子用。   这阵子秋老虎发威,门窗一直大开着也仍不能解身上热劲儿,那汗是一茬茬得往下流,不到一日身上就粘腻着难受。只是那厚实簿子扇了几下也不顶用,反倒扇得手酸,萧恪心里一烦便将那簿子随手甩到了一边去,只同贺绥说话。   “阿绥还未答我。你是真想去教七皇子吗?”   贺绥端正坐在一边,闻言沉默了片刻,过了会儿才开口反问了一句,“七皇子可信吗?”   “莼昭仪正得盛宠,已渐有赶超贵妃之势。七皇子也确实聪慧,只是可惜年纪小了些,还不成气候。不过眼下谋个教习皇子的差事倒也是有益无害。”萧恪单手支着头,斜靠着一边说一边回忆起上辈子的事。   那时,七皇子萧定闻比时不时犯蠢的三皇子要聪慧许多,他母子二人得齐帝偏宠,渐有直逼东宫的劲头。不过也是可惜生得太晚,等这位小殿下可以开始在朝中立足抓权的时候,太子已然代齐帝监国多年,地位无可撼动。萧恪只是上辈子死前依稀听谁说了一句,人是被赶到了别处做个逍遥王爷去了。   “允宁?在想什么?”   “阿绥方才同我说什么?”萧恪这才回过身,他刚刚陷入前世回忆,竟没有听到贺绥说话,只能再问了一遍。   “没什么……只是想着,若你觉得无妨,我想应下这个差事。”   萧恪想了想,半开玩笑地说了句:“…也好。不过七皇子人小鬼大,阿绥心思单纯,可仔细着别被人诓了去。”   “允宁,七皇子就只比你小个四五岁。”贺绥方才其实就想说了,萧恪谈起七皇子、甚至先前有些时候同他说话,也经常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   “我知道啊。宫里活下来的孩子心眼都多,若是再年长一些,那谁做太子可就不一……唔。”   只是萧恪话未说完,便被贺绥捂住了嘴。   “这里不是王府,你身边可信之人不多,仔细隔墙有耳。”萧恪点头答应,却故意在贺绥手心上吮吸了一口,惊得人立刻把手收了回去,“青天白日的,你怎么又……”   他笑着反问道:“不是青天白日就可以吗?”   纵使是被贺绥瞪了一眼,萧恪也仍笑着,他自然不会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语’,既说了,便有不被人拿捏把柄的自信。但这种妄言能换来贺绥的关怀和亲近,对萧恪来说还是值得尝试的。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好好,是我言过,不闹阿绥了。”没了前世那些个隔阂,萧恪同贺绥相处便少了许多周折,虽说平日里贺绥面子薄,对亲近之举多有抗拒,但对自己却没有仇视与恨意,还可徐徐图之。思及此,身上的伤也没有那么刺痛了,“不过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性子率直又从愿不以恶意去揣测他人,我是真怕我的阿绥被歹人骗走……”   且不说七皇子是什么心思,宫里还有一个萧定昊,萧恪如今羽翼未丰,无法和太子分庭抗礼。是而当贺绥提出他想去给七皇子当教习师父时,萧恪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明白七皇子这条路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一方面又担心内宫他鞭长莫及之处,太子会在背后搞些小动作。   他惯是嘴硬,明着不愿将自己的阴暗心思全数暴露在贺绥面前,便只好用玩笑似的话同对方说。   却不料,贺绥听了他那一番话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道:“你口中的歹人是想说太子殿下吗?”   “阿绥,你……”   “便是刺客那日……太子曾与我直言,所以我才都知道了。”贺绥平静开口,殊不知自己说出的这番话在萧恪听来无异于掀起了惊涛骇浪。   萧恪很小心地问道:“太子他…都说了什么?”   “很多。有你们那夜谋划之事,太子殿下屡屡针对你的缘由,以及……他给我的‘天高云阔’的承诺。”其实贺绥并不是爱在人中间传话的人,他甚至鲜少让自己深处这样被夹在中间的处境,但对萧恪,他几乎也没有过什么隐瞒,仅有的那几次也与旁人无关。可今日他却破天荒嚼起了太子殿下的舌根,只是一脸正气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在传旁人的‘坏话’。   萧恪听到后面一句脸色大变,由惊转怒,都教贺绥看了个清清楚楚。   还不待萧恪开口解释什么,贺绥便忽得笑了一声道:“不过他说的话…我并不完全相信,尤其是最后那个承诺。”   萧恪此时不知自己该欣慰一笑还是该上前抱住贺绥,活了两辈子,他发觉自己似乎也没有完全看透面前的人,或者说……他低估了贺绥。   “刺客之事并不是你二人谋划,而是你一个人。是或不是?”   萧恪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代替言语回应。   贺绥又接着问道:“你早就知道自己要挨这顿板子,我能够代你行猎也是你早有谋划?”   萧恪仍旧无言地点了下头。   贺绥见状摇头轻笑一声,“果然。他嘴里确实没几句真话……”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太子萧定昊。萧恪此时才开口问道:“阿绥是如何瞧出来这些端倪的?”   贺绥并未急着回答,他用手撑了下站起身来,侧对着萧恪慢慢走到窗边,伸手掩上了那扇窗后才慢慢说起,“那夜太子殿下的每句话但凡提到你,便必定要含酸拈醋、阴阳怪气一番,将所有于自己有利的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去,这样的话又有几句能是真?”   萧定昊看自己不顺眼这事萧恪心里是清楚的,为着贺绥的缘故,两辈子都算上,萧定昊没有一日放弃过给自己找不痛快。不过想着那位心思深沉的太子殿下也会因急切想在旁人面前表现自己而做出这许多愚蠢之举,萧恪就没忍住笑出了声。   见贺绥看过来,萧恪才摆摆手道:“阿绥接着说,我不打岔了。”   “没什么。但凡是个有尊严的便不愿被人当作交易的物件罢了,我也不稀得谁施舍功名利禄给我,尤其是以旁人性命为祭。”贺绥背对着萧恪走向靠外间的窗前,将它们一扇扇都掩上了。   最后这句也是在说萧恪,刺客是太子身边的死士不假,但计谋是萧恪一手定下的,他同样是帮凶。   直到寝殿大门的门闩被插上,萧恪看了看四周,他刚刚一直在回答贺绥的问话,这会儿才猛然发觉所有的门窗都被贺绥掩上了。   “阿绥……”密不透风的寝殿热气蒸腾,但当贺绥双手托着萧恪的脸颊时,他只觉得不仅是这寝殿,就连浑身好似都要烧起来一般,喉咙不由发紧,半天只发出了零星的几声。   “允宁,别变成他们那样好么?哪怕日后什么权势富贵都不要,我也不愿有一日你我会形同陌路……”   贺绥并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他心思虽细腻,性子却坚韧,喜怒哀乐鲜少过分表现在脸上。许是这阵子的事积攒在心头,今日话赶话一下子便没绷住,而他的话亦让萧恪闻言心中巨震。   不为其他,只因那话恰好言中了他俩上辈子的结局。   萧恪沉溺于权术一错再错,最后落得死生不见的下场,这也是他心中所痛,却不想今生重活,竟被贺绥言中,当下心中百感交集、哽咽不语。   他伸手攥住了贺绥的手腕,歪头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温热的掌心。   二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对,过了良久,萧恪才开口:“阿绥为何要掩上门窗?”   “……为了确定心中所想。”   贺绥说完,不待萧恪有所反应,便俯身凑了上去。   明明是主动吻的那个,他自己却先闭起了眼,少年人的吻十分青涩,贺绥未曾亲近过任何男色女色,如此胆大已实属不易。   萧恪看着双目和双唇紧闭的人,伸出双臂搂住了贺绥的颈子将人拉下,撬开紧闭的牙关,带着挑逗的心思将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紧闭的门窗、蒸腾的热气、以及那个主动却稍显青涩的吻,即便是微末的火星也可燎原,再顾不得诸多礼法教条、伤痛顾忌。撕扯间丢下床榻的那一件件繁复的衣裳便好似是从前他们之间阻隔着的层层壁垒,此刻也都好似不复存在一般,任这天地如何浩渺,此刻也便只剩下了那一张床榻被铺和结合的彼此。   “阿绥….阿绥……”因为伤在脊背,稍微大一点的动作都让萧恪忍不住皱起眉,却不能阻止他剥离贺绥身上的衣物。   两辈子的经验在一起,萧恪想象中的自己应当是游刃有余的,可当贺绥躺在床榻上仰视着自己时,他发现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不仅仅是因为紧张,还有一丝压抑的雀跃。贺绥的身子较他壮实些,因为这一世不曾经历过刑狱磋磨,便没有那些深及见骨的骇人旧伤,但不知为何,萧恪眼前依旧浮现出前世这副躯体伤痕累累的模样。   “允宁,要不算了,我瞧你难受得紧……”   萧恪趴在贺绥身上,因为身量不高,无法如同前世那般将身下人都罩住。   阿绥,给我…我想要你…”耳侧紧贴着贺绥胸膛,听着那一下一下的心跳,萧恪的手又开始同腰带‘奋战’,好不容易才将那条裹紧的带子抽离丢到一旁。   少年人的热情很容易被点燃,两情缱之下,也没有那许多计较,只是两具年轻肉体的碰撞,伴随着挥洒的汗水和压抑的喘息一道充斥着密闭的寝殿之内。   两个人青丝胡乱披散,有几缕纠缠在一起,刺痛的悲鸣被压制在喉底,将身体交付出去对贺绥是陌生的体验,会因为侵占的刺痛而浑身颤栗,他有着随时中断萧恪的力气,却始终有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放任对方索取,在躯体攀上极致的愉悦时,仰头将喉底压抑的痛呼化作绵长的低吟。   情到浓时,便是相拥着四目相对也使人心静了不少,连方才被秋老虎逼出来的烦躁好似都随着愉悦的心思一扫而空了一般。   不过能够解热燥的,可以是相爱之人的信任和宽慰,还可以是一碗解暑降火的绿豆汤。   “郡王爷,奴婢是膳房的,给您送冰镇过的绿豆汤来了。” 第五十六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刚刚抱着人险些进入黑甜美梦的萧恪一下子惊醒了,贺绥自然比他更警觉些,只是腰腿有些劳累,一使劲便没控制住发出一声浅浅的低吟。   萧恪连忙伸手去扶,可他忘了自己如今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人没扶住,自己也被带了下。   两人又摔回了榻上,萧恪正好倒在贺绥身上,两人对视了下,贺绥先别开了头,压低声道:“快些起来。”   外面的人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又唤了一声郡王,并尝试着推了推殿门,不过方才贺绥插上了闩销,自然是没推开的。   萧恪这会儿却故意耍起赖来,他趴着不肯动,嘴里还直说着,“阿绥,我背上疼得厉害,起不来。”   “方才胡闹的时候倒不见你喊疼。”贺绥自己身上难受,却也没真的用力将人掀翻,只象征性地轻轻推了萧恪肩膀一下,难得没好气嗔怪了一次。   心满意足的萧恪自然顶着他早锻炼出来的厚实脸皮回道:“这会儿真的很痛,阿绥疼疼我,我们再来一次……”   “胡闹什么?外面人还在呢。”贺绥直接抬手捂在萧恪的唇上,把人退开了些,半点没打算继续纵容萧恪的无赖行径,说着便撑着坐起来,旋身去蹬皂靴,一手从床尾扯了自己的外袍就要披上。可衣服还没穿上,就被萧恪双手环住了腰。   贺绥压低声斥了一句:“放手,这个时候别胡闹。”   “不过是送汤的奴才,我们不发出声,过会儿他听不到动静便知道我们歇下了,那时就会知情识趣回去了。”萧恪一边说着一边试图环着贺绥的腰将人拖回来,不过他暗暗用了几次力,猛然发现自己这副小身板真的办不到之后干脆整个人趴在贺绥后背,“我又累又乏,阿绥再陪我睡一会好不好?”   “我……”   话未说完,殿门就又被拍了几下,紧跟着门外那人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郡王爷?您还好吗?奴婢是膳房的……”那人说了几声,推不动殿门,竟绕到了靠近内殿的那头窗前又尝试着推了几下,一边推还一边询问,好像真的十分关心萧恪是否真的身体不适。   而这样的行径在萧恪眼中只会有两种可能,其一便是真的不长脑子、只知道邀功献媚的蠢货,另一种便是借送汤为名、行刺探之实的别有用心之徒。若是后者,必是要除之而后快的,萧恪心中一瞬转过万千念头,又总觉这人行事过于明目张胆,反倒不像是哪家派来的,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且他一贯是谨慎过头的性子,哪里会放过。   “嘘—阿绥先在榻上待着别出声。”贺绥正准备说什么,萧恪已先一步用手比在唇间做噤声状,同时压低声音嘱咐了一句,自己则瞪了靴子、扯了件外袍披在身上,屏风旁的柱子上就挂着一把佩剑,萧恪将其取下拿在手中。   是而那行宫内侍小心推开了轻掩住的窗时,面对的一把出鞘的白刃。   “啊!”在意识到白刃抵在自己脖子上时,那内侍一把丢了手中的汤碗,脚下一软,退了两步咕噔就跌坐在了地上,你你我我了半天,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这一嗓子,也把正巡守至此处的禁军招了来。   那为首的校尉看了眼跌坐在地的内侍和持剑立在窗前的萧恪,板着一张脸微微低头行至窗前不远处站下,对着萧恪恭敬行了个礼后才道:“末将等方才巡至殿外听到宫人惊声尖叫,特来查探,叨扰王爷了。不知这是出了何事?”   萧恪收剑入鞘,瞥了眼那内侍才悠悠说道:“这内侍借送汤之名肆意窥探殿内,不知是何目的。本王方才起身正巧听到动静,便稍做防备。你们来得正好,本王身上有伤,不便于行,这宫人便劳你们送去司礼监,仔细盘问清楚了。”   “是,末将领命。”校尉一挥手,自然有手下禁军过来将那内侍拖走。这批巡逻的禁军皆是从京城中带来的,自从有了前几日的行刺之事,齐帝便将行宫之中值守的兵士全都换成了亲信的内卫,这批禁军做事干练也颇有经验,拖那内侍走的时候甚至不忘在嘴里塞上棉布团,防止那人求饶叫喊惊扰到内宫之中的贵人。   只是他们也远比旁的禁军警惕性更高些,才把人拖走,那校尉就把手按在了刀柄上,神情严肃地看向寝殿一侧,大喝了一声,“什么人?!”   随行的同队禁军也是纷纷警惕,萧恪立在窗前不紧不慢地扬声唤了句,“无妨,是我的侍卫罢了。”   “原来如此,是末将唐突了。”那校尉一边说着一边又打量起了萧恪背后床榻放下的帷帘。   “怎么?校尉似乎对本王的寝殿颇有兴趣,还是想搜上一搜?”   萧恪瞬间变脸,那校尉愣了一下复又低下头,口中请罪道:“末将僭越,还请王爷恕罪。王爷这里既是无事,那末将等便先行告退了。”   木窗刚被掩上,贺绥便一把拉开了帷帘下了榻,他身上衣物已然重新穿好,只是一头乌发仍散着披散在背后。   “方才是怎么一回事?”   贺绥走过来自然而然接过萧恪手中是我长剑放到一边,拿来新衣换上。萧恪像个听话的孩童,一举一动都赖到贺绥来牵他,等坐在铜镜前看贺绥替他绾发时才缓缓开口答了方才的疑问。   “那太监?呵,我原想着是谁派来趴墙角的,后来想想能这么蠢,怕不太可能是哪边的细作,应当就是个邀功的蠢货。”   贺绥拢发的手顿了一下,随后问道:“你心中有数却故意将人送去审问?”   “我心里也只是猜测,并非十拿九稳。你我处境不同旁的权贵,总要提防这起子趴墙根的小贼。”萧恪没同贺绥说的是,如那内侍没有惊动禁军,他原是打算将这人秘密收押亲自审问的,不过到底是事赶事,让禁军内卫撞上,他也就不太好插手了,说出来约徒惹贺绥不快,索性通通瞒下,嘴上只是说,“这消息这两日传出去,回京后也可让那些在王府里支棱着耳朵收敛着些。”   “……我明白你的用意了。”   萧恪透过铜镜看着站在身后的贺绥,他正为自己扣上玉冠,看神情显然对这种事仍无法坦然接受。   “阿绥,我知你不喜听、更不屑做这种事。可世上安得两全之法,默默无闻便是任人宰割。大权在握虽易招来旁人的嫉妒憎恶,却不会身不由己。”拢发的手顿住了,贺绥面上神色凝重,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木梳,抿唇犹豫了许久却最终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萧恪接着说道:“我不想让你做违心的事,更不愿欺你瞒你。今后这种事,我会尽数替你揽下,只求你……信我怜我,你我之间不再因外人有何隔阂。若你仍有担忧,我可以许诺你,绝不做违背家国大义和人伦良心之事。”   贺绥的性子萧恪再清楚不过了,他起身转过来面对面站着,同贺绥四目相对,神情凝重并无半分欺骗躲闪,一言不发,只期待着对方的回应。   “……我答应你。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萧恪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难掩的笑意,爽快应下:“别说一个,只要是阿绥说的,十个百个都成!”   “不,就一个。”贺绥轻摇了摇头,神情同样认真无比,“朝廷上的情势能同我细讲讲么?”   “不过是一滩浑水罢了,说出来脏了你的耳朵。”   “我要听。允宁,你若是像你说的敬我爱重我,便将所有都说予我听。我想同你并肩,而不是被保护在内宅之中。我不是娇弱的闺阁千金,更不是不知事的孩童,有些事我只是不屑去做,并非不懂。”   “好。阿绥想听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不过,眼下有件着急事要做。”   “何事?”   萧恪微微一笑,起身推开了刚刚那扇木窗,对着殿外唤了一声,“太子殿下还有哪里不放心,特意叫阁下趴墙角偷听?有话不妨进来直说。”   房内的贺绥闻言神色一凛,手按在了桌上的剑柄处。   此时,一人身着禁卫服饰自窗后走出。男人面容端正,眉眼细看之下还有些意外眼熟,他走出来站在窗外,正对着寝殿内的二人躬身行了一礼,不卑不亢说道:“殿下有话,要卑职说予贺侯爷听,烦请王爷回避。” 第五十七章   贺绥还没开口,一旁的萧恪却先说道:“你家殿下知道你这么胡来嘛?”   那侍卫皱了皱眉,张口便道:“卑职不懂王爷此言何意?”   萧恪懒得同个有私心的侍卫啰嗦,只回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便不再搭理那人了。   贺绥看了眼自顾自坐在一旁端起架子的萧恪,心思一动,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口中只道:“我与允宁不分彼此,烦请直说。若是殿下怪罪,尽可说是我的意思。”   见那侍卫迟迟不肯开口,萧恪在旁瞥了一眼,冷笑道:“怎么?我在这儿坐着你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太子殿下知道你这么不中用么?”   萧恪这张嘴是两辈子练出来的,此刻也是存了心要让那侍卫下不来台。   贺绥在旁拿捏着分寸,听到后面那话回头唤了一声,在萧恪看向自己的时候轻摇了摇头。   这侍卫再怎么说也是太子派来的人,虽不知太子要避着人说什么,但终归代表的是东宫储君的颜面,挤兑两句尚可,越了分寸只会招来祸患。   “你且说便是,我这里没什么可避讳的。如果殿下让你转达的话与允宁有关,且不能说给他听,便烦请回去代我向太子殿下陈情,那日贺绥应已同太子殿下明言,请殿下切勿执迷不悟,伤了皇室颜面。”   那年轻侍卫在东宫侍卫中还算是得脸的,替太子传次话要偷偷摸摸进来不说。话未传一个字,先被燕郡王和抚宁侯连番言语奚落了一番,虽然贺绥那话是在说太子,但也等同落了他自己的颜面,到底是年轻气盛,脸上有些挂不住,便硬邦邦甩下一句,“卑职会一字一句转述给殿下的。”   等那侍卫脸色难看离开后,萧恪起身拉了贺绥一把,将人带到镜前坐着。   “方才你替我束发,这会儿便换我来服侍侯爷梳洗。”萧恪心情愉悦,趁着这时候多逗逗贺绥。   贺绥知他是因为自己拒了太子而暗自喜悦,嘴上也不明说,只象征性斥了一句,“别胡说。”   “好好好,都听侯爷的。”萧恪满口答应,一手托着那满头乌发,另只手用木梳轻轻梳拢,手艺娴熟也没有半点毛躁。   “我还以为你素日不会摆弄这些。”贺绥不知他何时学得替人打理青丝了,随后说了句。   可刚说完就看到萧恪握着木梳的手顿了一下,不由微微转头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只是想起一些无足轻重的旧事,又想着我们许久没有如此亲近了,一时感慨。”见贺绥半转过身看自己,萧恪握着白玉簪还未来得及簪上,朝对方露出一抹安慰的浅笑,还承诺了一句,“我说真的。”   贺绥不疑有他,便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说道:“往后也会是如此。”   “……嗯。”簪上白玉簪,萧恪手压在贺绥肩上,看着镜中他二人的身影,面上挤出一丝笑容,“我家侯爷果然俊美无俦,幸好早早将你迎入府中,不然若是被陛下的哪位公主瞧上了,我怕是只能谋反抢人了。”   贺绥贯是清楚萧恪从不爱遵从礼法教条,只是没想到这些日子他会将谋反、巫蛊之类的忌讳言辞挂在嘴上,不由板起脸提醒了一句,“允宁,这两个字不可随意挂在嘴上。”   “侯爷的教诲,小王自当铭记。”   明明是敬称,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萧恪嘴里却总带着那么点撩拨轻挑的意味,贺绥也是习惯了的,默默叹了口气。随后便正色道:“说起太子殿下,有件事还未说予你听。出京秋猎之前,你曾让洪喜查小琮碰到了什么人,眼下不必查了。”   “太子殿下?”   贺绥点了点头。   萧恪又道:“他亲口同你说的?”   “不算。我推拒了太子殿下的‘好意’,他一时嘴快。”若不是那日萧定昊一时说漏嘴,贺绥竟不知心中德才兼备的太子殿下会利用身边亲近的孩童探听消息,“可我不明白,他透露给小琮秋猎的消息,又借机打听王府的近况是为何?”   萧恪不是齐帝的子嗣,这皇位之争无论如何也同他这个皇侄无缘,太子即便该防也是防三皇子。   “冲冠一怒为红颜?或许这话用得不太恰当,但阿绥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贺绥摇了摇头,他并非不知太子对他的执着,不然便不会有那日行宫刺客的配合,真正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以太子往日的作风,并不是沉溺于儿女私情、小情小爱之人。   “或许赤子之心令人触动情肠,十年如一日仍记着……”   萧恪喃喃自语道,声音压得比较低。两人都各有各的心事,是而他自言自语时贺绥没能听清楚,便问道:“你方才念叨了什么?”   “没什么。阿绥你是不是…赠过太子殿下一个雕梅花的扳指?我瞧殿下素日里倒是宝贝那扳指……”扳指一说是萧恪的猜测,前世他并不知道扳指的意义,是直到死前才瞧到萧定昊手上的小习惯。自重生之后,有心留意了下才大致心中有了计较,只是仍不清楚那扳指的来历。   “扳指……血玉雕梅花的那个?”   萧恪点了点头,坐在一旁来了兴致问道:“从前没在你府上见过那扳指,我瞧太子殿下倒是一直很稀罕那扳指的,想着是否你赠扳指时是否有其他缘由。”   “那扳指……是我给太子殿下的谢礼。”   “谢礼?”萧恪不疑贺绥话中有假,可若真是谢礼,也不该让萧定昊前世宝贝了那么多年。相反的,该是贺绥记萧定昊的好才是。   闻言,贺绥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神色,随后叹了口气缓缓道:“允宁不记得也是自然。你还得约莫七八年前冬日里,你从太学回来后被推入荷池的事么?”   “记、忆、犹、新。”萧恪如何会忘,那时他和贺绥被齐帝虚构名义接入宫中抚养,却实则是人尽可欺。以五皇子为首的一众皇亲贵胄嫌他在太傅面前抓尖卖乖,故意设计把他推下荷池,他也因此大病了一场。   当年个中细节萧恪并不全然知晓,只晓得后来齐帝出面责骂了五皇子和几个子侄,连太子出面也是后来裴东安替齐帝来安抚自己时,偷偷提起的,不过也仅此而已。若不是贺绥在,他当年险些一命呜呼,可此事后来也是不了了之,说是责罚,也不过是无痛不痒申斥了几句,便轻轻揭过。齐帝那时候仍忌讳着死去的亲弟弟,对萧恪自然是说不上好,即便是当时这侄儿死了,也不过是找人送回王府葬了便罢。   此刻经贺绥提起,当年记忆便串在了一起,不消把话说满萧恪便已心中有数。   “原来如此,我还奇怪太子殿下何时变得那般不谨慎了,原来是阿绥为了给我讨公道。”五皇子虽然自小顽劣,压根就没有争夺皇位的可能,但其生母是齐帝早逝的爱妃,五皇子的娘舅在朝中文臣武将中皆有一定名望,以萧定昊那般谨慎爱算计的性子怎么会贸贸然以自己的名义替他出头,原来这之中还有这层关窍。   “我原只是见你高烧不退,又叫不来医术高明的太医,情急之下去才求太子殿下的。”   贺绥这般说,那后面将五皇子抖落出来便是太子刻意为之,其中目的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贺绥接着便道:“只是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秉公办事,为你主持公道。我这才想着要感谢殿下出手之恩,才寻了先父传下来的扳指送予他。”   萧恪笑着轻摇了摇头,贺绥是从不会用恶意揣测旁人用心的处世和性子,也难怪会将太子看作是好心,尽管他已经知道太子对自己心思不纯,也没有怀疑过旁人刻意的‘好意’,不过萧恪并不想点破,也不想‘纠正’。   赤子之心实在难得,萧恪自己都爱惜到无法自拔,自然清楚萧定昊对贺绥的心思有多重。   他曾在权力漩涡里挣扎浮沉了三十多年,并不想贺绥变得和从前的自己一样。看谁都是别有用心,时时刻刻疑神疑鬼,午夜梦回之时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日日夜夜无法安眠。而他要做的便是成为无坚不摧的盾,将那些阴晦污垢通通挡下。   “太子殿下有宏图大业在胸,儿女私情于帝王不过过眼云烟。能坐上那个位子的,都是孤家寡人,亲近者无一例外都无法善终,阿绥可得离他们远一些。”   “……我明白。储位党项之争,我都没兴趣。毕生所求,不过是为家国荡平北地,同长姐一起,还北境百姓一个安宁太平罢了。”   提起贺绥远在边关的长姐,萧恪笑着道:“牧姐姐若是知道陛下赐婚给你我,不知道会不会挥刀砍了我!”   “长姐作何要砍你?”   萧恪半开玩笑地说道:“怪我没保护好她的宝贝弟弟,让你委屈下嫁到我府中啊!”   “我没有……”贺绥下意识变答他没有委屈,不过话说了一半又觉得那话未免太矫情了些,便克制住了,随口斥了声,“别胡说。”   提起长姐,贺绥面上露出伤感神色,萧恪在一旁看着,不由问了句,“阿绥,怎么了?”   “只是想着来年,长姐她们怕不是还不能回来过年。”   贺绥双亲已亡故多年,这世上仅有的血亲却远在北境,身边虽有个外甥,但到底是个顽劣孩童、又差着辈分,自然不如与亲姐姐那般亲近。   “阿绥这么一说,倒也让我想起大哥了。我都快忘了大哥当年的模样了……”   萧恪的大哥伏郡王当年因年长、又与其父宁王颇为相像而险些被齐帝迫害至死,所幸有朝中忠正清流舍命保下,却仍是被剥了世子尊荣,随意敕封了个郡王头衔便赶去了边关吃沙,明明是嫡出长子,却困守在苦寒之地多年,并不比萧恪这个亲弟弟的处境好上多少。   谈起亲人,都是满腔的伤心事,萧恪不愿再惹贺绥伤感,便随口提起了方才替太子传话的侍卫。   “阿绥觉不觉得太子殿下派来的那侍卫…相貌同你有几分相似?” 第五十八章   “有嘛?”贺绥微微皱眉反问了一句。   萧恪点了点头,说道:“人看到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往往都不会有什么感觉,这也是寻常。”   贺绥却是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你知道太子殿下要派人来?那他刚刚在外…偷听了多久?”方才禁军被内侍的叫声吸引来院中之前,他才同萧恪在寝殿内云雨了一番,猛地想起那侍卫方才若是在,只怕殿中的动静都被听了去。贺绥脸皮薄,登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阿绥别紧张,他若是听到了不该听的,方才面对咱们时便不该是那副神态。”太子身边的那侍卫萧恪方才说话时已打量过了,人还年轻气性大,能让他三两句话诈得失了分寸,又不计后果给贺绥甩脸子,显然是恃宠而骄的蠢货,且萧恪可以笃定他什么都没听到,不然就不会是刚刚那副神情了。   况且以太子的秉性和手段,那侍卫回去也八成命不久矣。萧恪心中猜测了个七八成,但却闭口不提,不想拿旁人的腌臜事污了贺绥的耳朵。   而事实也正如萧恪心中所想,此刻行宫太子寝殿内正是一片死寂。   所有伺候的宫人都微微弓着身子,头低垂直盯着自己的鞋面看,不时有模糊压抑的闷哼声和棍杖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传进耳中。   萧定昊手捧热茶端坐在主位之上,就连一贯最得他信任的大太监洪顺也是低眉顺眼,侍立在身旁一个字不敢多说。   不多时外面间断的动静停了,一名瞧着约莫有三四十岁的男人身着侍卫服走入殿内,朝上首的太子行礼,唤了一声,“殿下。”   萧定昊不紧不慢地微掀开盖碗,吹了吹茶水面上的浮沫,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问道:“如何?”   “与刚刚所禀报的并无差别。说是抚宁侯执意不肯让燕郡王离开,他不好当面多说怕有损殿下颜面,便先行回来禀报……”   茶碗盖啪的一声扣下,打断了中年男人的话,他静静站立在殿门附近,多一个字都不说,直到盛怒的太子再次开口。   “去把人拖过来,孤亲自再审。”   “……是。”   没一会儿,两个侍卫将一人拖行过来,在殿门口未敢进去,搁门外把人一丢齐齐退后了两步。   被扔在门口的那人软软地趴在地上,身子时不时会抽搐两下,整个背臀已经是红黑交错,身上的衣衫教血染得不成样子,瘫在地上死狗一般,丝毫不见方才在萧恪和贺绥面前的傲气模样。   中年男子看了眼太子,这才过出去扯掉了那年轻侍卫口中堵着的布团,那团麻布上也零星沾了不少血迹。   萧定昊对年轻侍卫的惨状视若无睹,只冷声质问道:“孤再问你一次,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一连三问,已兼有雷霆之怒,在座所有东宫伺候的宫人都知道,这是太子发怒的前兆了,但没有一个人敢对那触了太子忌讳的侍卫表露出一丝同情,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同情的下场。   “属下…绝无、一句隐瞒…殿下明察哈啊……”背上的骨头好似都被打断了一般,细细密密带动着全身剧痛,一句话竟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才咬着牙说完。   “孤让你去传话,你一个字没说还有胆子回来。”萧定昊将茶碗撂在一旁,起身挥了下手,冷冷道,“拖出去乱棍打死。”   他语气平淡,好似并不是剥夺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一般。   那中年男人脚下向前垮了一步,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不想趴在地上的人在侍卫上来要拖他走时忽然大喊了一声,“殿下!属下还有话……”   “说。”   “属下去时……寝殿内虽、虽已打点妥当,但贺侯爷分明刚同…燕郡王欢好过……”   “寒星。”在听到年轻侍卫提了贺绥的名号之后,年长的男人便察觉到了不妥,他立刻出声制止却为时已晚。   伴随着啪的一声,书案上的茶碗被猛地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殿内外所有人都齐齐跪下,连洪顺都不例外,口中直道:“殿下息怒!”   贺绥是萧定昊的逆鳞,太子求而不得本就怒火中烧,这个时候在他面前替贺绥同萧恪欢好之事无异于自寻死路。   果不其然,萧定昊面上是压抑到极致的怒意,“愣着做什么?拖出去打死。”   “殿下!”中年男子权衡片刻,膝行几步果断开口,他所跪之处有几块碎裂的瓷片,即便跪行时割伤了膝盖,男人也没有丝毫犹豫,“还请殿下饶寒星一次,他也是一时糊涂。”   “祁连,母后把你放在孤身边,不是让你跟孤叫板的。”萧定昊此刻正在盛怒之下,不管面前人是谁都挡不住他发泄怒火。   唤作祁连的中年男人神色未变,平静说道:“属下等人的身家性命自是全仰赖殿下一句话,寒星伺候殿下这些年耿耿忠心,您也是看在眼里的。当年也是殿下将寒星交给属下培养,殿下英明神武,寒星恋慕殿下,一时糊涂越了规矩,但绝无二心,如今得了教训,望殿下宽恕他这一次。”   “怎么?这么多年将人带在身边教导,处出父子情谊了?”   萧定昊这话不可谓不讽刺,祁连垂首未答,算是默认,口中只言:“望殿下开恩!”   殿中除了祁连和萧定昊,无人敢吱声,尤其是在萧定昊未出声回应时,那两个拖人的侍卫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跪在太子脚下,脊背蹭蹭冒着冷汗,生怕一步行差踏错把自己也赔进去,甚至连喘息时都不敢用力深呼吸。   “……也罢,京郊粮库那里正好有空缺,回去便把他送到那里好了,也养养伤。”   “属下代寒星谢殿下宽宥之恩。”京郊粮库上上下下都是太子的亲信,且京城的粮库重地向来是重兵把守的地方,放在那里就相当于被软禁起来,祁连知道这已经是太子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还有……”   “殿下还有何吩咐?”祁连停住了搀扶的手转身回来。   “记得把他的舌头割了。”   “殿下!”   祁连还想求情,不过这回萧定昊没再让步,他冷冷瞥了一眼手下的侍卫统领,语气极为不善道:“祁连,你今日放肆得有点多啊。”   “属下不敢,只是……”   “全须全尾从孤身边被赶出去的,只有不会开口的死人。”像寒星这种近身伺候、甚至爬过床的属下自然是听过不少主子的秘密,以萧定昊这样一贯谨慎狠绝的性子,留活口已然是他容忍的极限了,“你该庆幸他不懂得读书写字,不然可就不是一根舌头能交待的了。”   “……是。”祁连心知此事已无转圜的余地,只得无奈应下。   这时,一个小太监快步进来禀报道:“殿下,燕郡王求见。”   萧恪恐怕是此刻萧定昊最不想见的人,他怒意未消,脸上毫不掩饰对萧恪的厌恶。   洪顺却在这个裉节上大着胆子走过来小声禀报道:“殿下,底下人说前两日燕郡王受伤卧床时七殿下也过去看望,还与贺公子主动接触过。皇后娘娘才教奴婢告知殿下,说昭仪娘娘今日才在众妃面前向陛下提及,说要请贺公子来做七殿下的教习武师,只是陛下还未置可否,娘娘让说过给殿下听,教您心里有个数。”   “老七?他倒是跟他那个娘一样会在父皇面前抓尖卖乖。”   “殿下说的是,想必燕郡王应当知晓一二,不知殿下是打算见他还是……”   “我倒要听听他想说什么,宣他进来罢。”萧定昊冷笑一声,待洪顺应下离开后,他瞥了眼跪着的几个侍卫,“怎么?还不拖走?!”   洪顺在宫院外面刻意耽搁了些时候,待到萧恪被引进来时,殿门口已没了几个侍卫的身影,连地上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了,不过萧恪依旧在殿门附近闻到了残留的血腥味。   “臣萧恪恭请太子殿下金安。”   太子稳坐高位,已收敛了大半情绪,此刻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问道:“你身子未好,怎么特意来本宫这儿了?”   那特意二字,萧定昊咬得极重,显然并不认为萧恪此行只是为了请安,毕竟他前脚刚让侍卫传话给贺绥不成,这会儿萧恪便主动前来,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殿下体恤,臣也不敢太放肆。如今身子已好了大半,便亲自过来感谢殿下成全之恩。”   萧定昊刚刚听侍卫喊出贺绥可能已和人云雨过的事,此刻萧恪话又说得模糊,这成全二字在他听来尤为刺耳。   “本宫是为了靖之,若要谢也该是他亲自来谢我才算诚意。”   萧恪知道太子的心思并未死,面上仍端着恭顺的浅笑,所说的话却愈发犀利,“阿绥心中感念太子殿下襄助之恩,只是他亲口同臣说并不愿被当作交易的筹码,也不稀得谁以无辜之人性命为祭施舍功名利禄。”话是贺绥白日里同他说过的话,只是当时那话是说给萧恪听得,此刻却被挪来说给太子听。   相似的话萧定昊从贺绥口中听了一次,此刻再听,脸色自然不好,“靖之一贯是如此高洁的性子,只是允宁……你我手上都沾了这无辜之人血,谁也别想撇干净。”   刺杀是萧恪经手策划,死士是太子派去的,他们目的一致达成合作,只是为了让贺绥能够继承侯爵之位来日能前程似锦。但无论如何,萧恪和他都洗不干净,这话既是太子的自醒,也是对萧恪的警告。   “殿下教诲,臣自然铭记在心。臣早已深陷泥潭,并不打算从里面跳出来,也没打算挟恩求报。臣与阿绥自小相伴,原不需要靠这些不入眼的小手段去博他一笑。”   这话不可谓不杀人诛心,句句说得坦荡,却句句都扎在太子心尖上,只恨不得即刻杀了面前的萧恪。   “说起来,七皇弟似乎找过靖之做教习师傅,今日莼昭仪还在父皇面前提及此事。”   “是,阿绥同臣说了,他有心教导七殿下,虽不能一展宏图抱负,却总比拘在府中强,故而臣并未阻拦。若是陛下提及此事,还请殿下帮忙斡旋,也好让阿绥再感念殿下一次,或许届时便不由臣代为转达谢意了。”   萧定昊本是怒不可遏的,但转念一想却琢磨出些别的念头来。   萧恪是外臣,除非宫中传召,否则不能经常入得内宫。而皇子的教习师傅若是有需要便可常住宫中,忽得一想,便觉得似乎是个路子,便暂且不计较老七找上贺绥的意图了。   只是面上故作宽和道:“也好。靖之的箭法在京中无人可及,做七弟之师也绰绰有余,本宫自当帮着周旋。如今回京在即,允宁又渐得父皇青眼,回去后还需要打点通政司的事务,日后便不必来东宫应卯了,下了朝便直接去通政司忙便是了。”   放手让萧恪去掌管通政司自然不是什么上上之策,但切断他与贺绥的联系更为紧要,萧定昊便索性免了让萧恪日日来东宫。   “臣多、谢殿下体恤。” 第五十九章   “奴婢携全府上下恭迎王爷、侯爷回府。”   虽然封侯的正经旨意还没下,礼也尚未办,可消息却早一步传回了京城。待得萧恪和贺绥回府之时,洪喜早领了府中下人齐齐在门口恭迎。   “舅舅!”白琮也在,一见人进来,也不管什么尊卑规矩,冲过去便抱住了贺绥的腰,“恭喜舅舅!”   贺绥伸手原是要习惯去抚外甥的发顶的,可抬起手又想起了太子的事,心中不免有些芥蒂,便转而在男孩背后轻拍了拍,随口轻斥了句,“不得胡闹,你还未唤人。”   许是因为知道舅舅封侯开心了好几日,白琮难得对萧恪有了好脸,不过贺绥让他叫人,小家伙眼珠一转来了句,“萧恪叔叔,一路可有恙?哎呦!”   刚说完,脑门就被贺绥弹了一下,嘟起嘴道了句歉便拽着贺绥要听秋猎的见闻。   “阿绥也舟车劳累了,先回房歇息。我这边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些时候可能还需进宫一趟,你们舅甥也趁此机会好好聊聊,到底是分离了数月。”洪喜站在身边明显有话要说,萧恪和贺绥对视一眼,便先下了安排。   贺绥牵着外甥的手,回头问了句:“晚膳一起用?”   “嗯。”   “那我让人摆在我那个院子?”   “叫人摆主院好了,今日回了王府,总该给阿绥好好热闹一番,不必忌讳旁的。”左右秋猎之时,他同贺绥的关系如何齐帝和百官都看在眼里了,如今他地位渐稳,已没必要像之前似的畏首畏尾,那些眼线若是愿意看便由着他们去好了。   他二人自秋猎之后,相处也比先前好上许多,一说一搭甚是默契。白琮瞧着他俩的模样,有些不耐地抻了抻贺绥的衣袖。   “好,那厨房那边好了,我让人同你说。若是你待会进宫,我便先摆下席等你。”   贺绥说完便领了白琮回府,萧恪则在打发了府中上下仆役之后带着洪喜回了主院书房。   “这几月我不在府中,上下可还好?有无甚异动?”   洪喜恭敬答道:“府中并无异样之处。主子让奴婢查的有关白小公子的事,奴婢查到些蛛丝马迹,似乎直指内宫……”   萧恪抬手示意洪喜不必说下去,径自说道:“是东宫,滁州时太子已亲口同阿绥承认。”   “那可要奴婢盯着些?”   “不必。阿绥已然知道东宫借白琮接近自己之事,萧定昊的如意算盘空了,想来应当不会再同白琮有何联系了。至于那小子,你也不必拘束留意,他若是想做什么就尽管由他去,只需要同阿绥禀报一声就是。”   洪喜有些担忧,不由多问了一句,“主子,放任白小公子恐怕对您不利。他日日在府中,贺少爷有不瞒他,若是一个弄不好嘴快说什么出去,岂不是……”   萧恪冷笑着摇了摇头道:“阿绥自然有分寸,不会同他多说什么,无需担忧。至于白琮,我没有立场对他严加管束,也懒得当老妈子给他收拾烂摊子。他这个人惯是爱疯什么都敢做,不计后果行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早些年就是一直给人惹麻烦。让他撞撞南墙也好,磕破了头才能知道疼。”   前世白琮便是事事争强好胜,又不尊礼法尊卑,偏偏当时贺绥在北境征战七年未归,自己同白琮关系说不上好,对方不听他教诲,他也不愿管束。哪知后来真屡屡闯下祸来,最后闹到了御前也没个收敛,约莫也是那个时期,让齐帝对年满十五、朝气勃发的白琮生了异样的心思,也才有了后来诸多的坑害算计,在贺绥那年被冤入狱时一齐爆发。那之后,白小公子成了宫中的白马君。   重生一世,萧恪并无约束白琮的心思。因为他太熟悉对方的脾性,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非得自己磕得头破血流,才能明白旁人说得都是对的。况且这一世,他同贺绥关系已然不同从前,如今贺绥既已心里有数,自不需要他来管束,也省得为不必要的事与贺绥生了龃龉,索性便让洪喜什么都不管,由着白琮自己摔跟头去。   可洪喜在一旁听得有些楞,这白琮少爷今年尚不满十岁,早几年才来京城,那时可能还是不知事的稚童,怎么在自家主子口中仿佛白琮已经如此脾性多年了。只是他心中虽有疑惑,却没有开口质疑主子,是垂首称是应下,又提起了旁的事来。   “主子,您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薛家的当家曾携侄儿亲自上门来,说是给您送约定之物,奴婢代您都收下了。除去银票契书之外,余下的珍玩奴婢都让人挪去库房存着了。您可要去瞧瞧?”   “何时送来的?”   “您出京后约莫十日内。”   那便是一月内送来的,萧恪笑了一声道:“倒是乖觉,让我都找不到理由发落他们了。”   秋猎这一趟来回数月之久,薛家倒没有因为自己不在京中而拖延,倒还算有些脑子在的。   想了想,萧恪又问道:“除了约定的那些,可有什么稀罕之物?”   “有。说是一对南海明珠打造的玉佩,是那薛家小公子亲自捧了来的,奴婢给您收在书房的多宝阁上了。”   “嗯,拿来瞧瞧。”萧恪闭目颔首,随口吩咐了句。   洪喜来回不过片刻就捧了个黑檀木的匣子回来,外表瞧着并不显眼却价值非凡。匣子被打开了放在萧恪的桌案之上,只见匣中用的红绸内衬,红绸之上是两枚精雕玉琢的青玉环佩,玉身都雕成了龙形。两只玉佩龙口左右相对,且各衔了一颗打磨过的宝珠,宝珠的一面刻有贺绥和萧恪名讳中的各一个字。   萧恪拎了那两块价值连城的宝玉瞧了瞧,倒也没吝啬夸赞了句薛家的用心,说完便将玉佩放了回去,嘱咐洪喜收好,待合适的时候再拿出来。   洪喜捧着那匣子,适时开口说道:“这玉佩瞧着倒是不错,拿来当贺少爷的生辰贺礼倒也算说得过去。算算日子,也便还有一两月的功夫,王爷可还需要准备些旁的,奴婢去先安排。”   “先按以往的惯例安排着,过些时日等事情定了,我再把详细章程给你。另外,近来封侯的旨意会下,你叮嘱府中上下该改口了。阿绥的生辰赶上年节,到时得好好热闹一番,也可借机为他在朝中揽些人脉。旁的都无所谓,只这生辰宴一事,你务必不假他人之手细细办妥。”   “是,奴婢必定为侯爷办得妥帖热闹。”贺绥在萧恪心中什么地位,没人比洪喜更清楚,他自是恭恭敬敬应下,末了才小心问了句,“主子可要即刻入宫?”   “我不能随意入宫,先叫人去套车,然后递折子到宫里。”洪喜刚应了句是,那边萧恪又吩咐道:“车夫就喊冯叔,先前那个侍卫你寻个由头让他老实待在府里,如若阿绥问起,你得提前想好该怎么说。”   萧恪已知道身边跟着的侍卫是贺绥派到身边的,他既不让跟着,那便是今日之事要瞒着贺绥的。   “是。主子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合合眼,奴婢这便去安排。”   “嗯。”萧恪低低应了一声,这一路他确实没怎么歇息。前一晚正遇上大雨,路上耽搁了些,很晚才到临近的驿馆,等上下安排打点完了他也只来得及闭眼小憩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被喊起来打点事务,这会儿安心坐下来确实是困倦了些。   不过到最后,萧恪并没有去成宫里,折子都没送到齐帝面前就被挡回来的。   “回王爷,折子是裴总管亲自退回来的,说是陛下今日刚刚回宫,身子疲乏得很,白日里就吩咐了今日无论何事,都不宣召接见,任凭你有泼天的大事也得等到第二日。”传消息回来的侍卫立于堂中,慢慢将宫里头的意思转达出来,并小心打量着萧恪的神情。   洪喜挥挥手那侍卫下去,等人出去了才问道:“主子,您看?”   齐帝这一路兴致不错,便是在落脚的驿馆内,也没忘记招幸爱妃。他自己这一天一宿折腾下来,尚且疲惫不堪,更不要提年岁渐老的齐帝了,萧恪见怪不怪,闭着眼随便应了一声,“呵。陛下确实是该劳累了……罢了,正巧我也困了。”   “那主子回房睡会,或是奴婢扶您到耳房的小榻上眯一会儿?”   “阿绥那边备好晚膳了,你便来叫我起来。”萧恪确实是困得不行了,便没拒绝,只是他没回卧房睡,而是躲到书房一侧连接的耳房短暂歇息片刻。   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脸颊有些痒痒的,萧恪嘴里模糊嘟囔了一句便别开了脸,只是眼睛还有些睁不开。   过会儿声音才清楚了些,贺绥坐在榻边,只听得他问洪喜是什么时辰了,便答:“申时了。”   “嗯。”萧恪应了一声,抱着薄毯翻了个身,模糊中觉得那声音和记忆中贴身太监的尖细嗓音似有不同,猛地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榻边的贺绥,“阿绥?!”   贺绥手按在萧恪肩上稍稍用力将人按回去,平静说道:“别起得太猛了,不然一会儿必是要晕眩一阵子的,慢慢起。”   等看到萧恪点了点头,手撑着慢慢坐起身,他还伸手在背后帮忙托了一把。   “饭食已备好,小琮和柴公子已等了许久,我们出去罢。”   白琮也就罢了,柴鸿池竟也叫上了,不过既是贺绥决定的事,萧恪也不会对此多加置喙,左不过就是多两张吃饭的嘴罢了。   “恭贺舅舅当上侯爷!”白琮比谁都高兴,“娘亲要是也知道必然欢喜,只是不知道今年过年爹娘能不能回京和我们一起守岁。”   柴鸿池小小的一个,素日都和奶娘窝在院子里不出来,萧恪这几月都不见得看到他几次,在王府住了小半年,看着身形倒是拔高了不少,因为在王府衣食不缺,小孩看着养得白胖了不少,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贺绥和萧恪各举杯了一次,才道了句恭贺的话语。   “不过是寻常家宴,不必拘着虚礼。”柴鸿池是杨焕致在意的孩子,又是贤臣之后,贺绥对他虽不及自己亲外甥那么亲厚,但素日里也是以长辈的身份照顾着。   看到小孩端着杯子往自己这边瞅了眼,知道还是有些害怕他的,萧恪便端起酒杯别过脸,随口说了句,“阿绥说随意便是随意,不必顾忌我。”   贺绥又拍了拍柴鸿池的肩,才让这个拘谨的孩子放心坐下,又招来他的奶娘帮着小公子夹菜之类的。   “舅舅,我也要人……”白琮‘伺候’两个字没开口就被自家舅舅的眼神逼回去了,同龄的孩子总有种莫名的攀比落差感,他原是想让舅舅给自己夹的,但显然这并不能实现。   萧恪破天荒在旁夹了一块肉,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今日是你舅舅大喜的日子,我来喂你啊!”   “不要!我自己会夹。”让萧恪给自己夹菜,白琮怕是会吃不下,连忙抱着自己的碗往旁边挪了挪。   目的达成,萧恪冲贺绥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贺绥回了一个略显无奈却宠溺的笑,随后便提起了件要事。   “如今柴公子和小琮年岁不小了,也该寻个书院读书,总在府里拘着,你我也教不了什么。允宁,国子监那边你可有熟悉的门路?”   “明日下了朝,我便去国子监走动走动。如今从燕郡王府出去的两个孩儿,我倒不信有谁敢不收。”能把两个碍事的小子白日里丢出去,萧恪自然乐得接下这差事,也不管白琮在旁叫嚣着不去,便笑着应下了。   贺绥板起脸叮嘱了句,“不可用强、不得要挟。”   “小王谨遵侯爷吩咐。” 第六十章   齐帝刚自秋猎返京,整个人疲乏得很。不仅昨日不见朝臣,今日一大早便命宫人通报百官罢朝三日。   萧恪听到消息便换了身郡王常服,在府中悠哉陪着贺绥用过了早膳才出门。   驾车的依旧是老冯,只是这次萧恪出门竟难得把洪喜带上了,以往都是将得力的大太监留在府中的。不过跟在自家王爷身边,自是不用在费神去想该如何同贺绥解释了。   虽说心里头少了件事,可洪喜却没有落下一件要事,一上马车便向萧恪一一禀报清楚。待说到那薛家送来的金银珍玩时,不由小心着多问了一句,“那些金银珠宝,主子当真要收下么?奴婢只怕侯爷知道……”   萧恪闭目养神,懒懒地回了一句:“薛家二上门那日阿绥就在,不然你以为他为何会与我置气?不过如今是暂且揭过了,你在阿绥跟前也别随意提起。”   “奴婢记下了。”   “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薛家那十万两,扣下两万两充入公中*,以备王府上下开支,余下的钱…你在府里找几个家世清白的得力之人,去各处兑了米粮备着,等京中情势稍稳,便着人分散着送去边关给大哥他们,但不要以我或是阿绥的名义去送,免得日后被追查落人口实。”   “奴婢明白,自是边境商贾感念将士们戍守卫国,特意奉上的。”   萧恪颔首,“这事交给你我放心,若是府中人不齐,便去寻摸些良家子来,年纪小些也无妨。左右阿绥即将封侯,按照规制,他身边添些人也是常理。你只记得稳重些行事便可。”   “是,奴婢都记下了。”   待到马车停下了,洪喜先行一步掀了帘子瞧,确定地方没来错后返回车内禀报道:“主子,咱们到国子监了。”   “主子,这是依您的吩咐,从府库里捡出来的。”洪喜自旁边箱笼里抱出个精致匣子来,双手捧着递到自家主子面前。   萧恪这才懒懒地睁开眼,伸手挑开那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成对的珍玩古物,其中多以白玉为主,另放有黄金数枚。   “这么一瞧,那些个皇商家中可比我那破落王府富庶奢华多了。”洪喜没有接话,萧恪自顾自说完那一句便合上了匣子,“让冯叔去通报一声。”   这么说着,人确实完全没有下马车的意思,就单手支着头,靠坐在马车里。   “臣等恭迎燕郡王莅临。”   听到了马车外的人声,萧恪才带着洪喜下了车。   出现在人前时的萧恪,丝毫没有在马车上那会儿恹恹的模样。面上洋溢着笑容,倒让国子监祭酒并两位司业摸不着头脑。   萧恪在京中的名声说不上好,尤其是在清流一派和那些忠正之士口中,是恨不得要与历朝历代的奸佞之徒争高低的那起子小人。   但国子监又是实打实无权无势的清水衙门,其中供职官员虽有些清高,却也不敢方面和权贵叫板,尤其是萧恪这种年纪不大却恶名在外的皇亲贵胄,光是瞧他笑便觉不祥。   “祭酒大人客气了,本王今日是有求才上门叨扰的,祭酒和两位司业这般客气倒让我不好开口了。”   “王爷言重了。下官等怎当得起,既是有事,还请入内一叙。”那国子监祭酒也是个家风清白的文人,想来不参与党争,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能让萧恪现在国子监大门口直接说了,便只得恭恭敬敬将人请进来,心里只求着萧恪快些说完,也好赶紧将人送走。   “不知王爷到访,所为何事?”   “祭酒大人怎么站着说话?坐啊,两位司业大人也请。”   “下官等不敢与王爷同席。”   “是嘛…那便站着吧。”萧恪手捧茶杯笑盈盈说了一句,直接给三人都听懵了。   照常理讲,大家都会谦让一番,其中一名司业屁股都要挨上椅面了,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登时脸一白,尴尬得又站起来往旁边挪了两步,心里偷偷骂燕郡王乳臭未干、不懂礼仪。   “说不敢的是你们祭酒大人,曾司业这副神情可是怪本王没有多谦让一句让你们坐下?”   萧恪突然来这么一句,给那人听得心里咯噔一下。他断然没想过自己的心思会被一个刚束发的少年猜得清清楚楚,登时心慌了一下抬头盯着萧恪瞧。   洪喜在旁掐着嗓子气势十足地斥道:“大胆!”   其实洪喜也没指名道姓说谁,那曾姓的司业就自己咕咚跪地上去了。   国子监祭酒陈真见状赶忙躬身求情道:“王爷恕罪!”   萧恪抬手示意洪喜向后退了两步,而后依旧端着那副笑颜,语气平和地说道:“祭酒大人别紧张。本王今日来无非是为府中两个适龄孩童寻个读书习字的地方罢了。想着陈祭酒出身儒门世家,必是认识不少名家和书院的门路。我家侯爷出门前才叮嘱要和善些,三位这副神情倒让本王看不懂了。”   陈真没忍住抬袖擦了把汗。国子监的官员无需上朝,是而对萧恪素日行事作风仅仅是从旁人口中听过,今日方才见识到这变脸的功夫。   “是下官等误会了,请王爷海涵。”   “本王很欣赏陈祭酒的聪慧明智,若是把两个孩子交到你手中,本王和抚宁侯也能放心。”   瞅着陈真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萧恪笑着赞了一句,转头向那还靠着同僚搀扶才站起身的司业说道:“曾大人方才是否内心好奇本王为何猜中你的心思?”   那姓曾的司业一听,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口中连连道:“不敢、不敢。”   “本王敬告曾司业一句,下次腹诽他人之时,脸上得藏着点。譬如本王此刻对你这跪来跪去的模样颇为不悦,但面上你我也算同在朝为官,这又是在国子监,本王面上还是要礼让几分。曾大人,这…才叫体面。”   萧恪说话时始终是笑着的,并未疾言厉色斥责,可那话却是明晃晃的指责,这般温温柔柔的语气说出来,再搭上少年那副俊秀的笑颜,竟着实有些瘆人。   陈真不敢再多周旋,开门见山问道:“不知王爷方才若说的两个孩童是?”   “一个是抚宁侯的外甥,其父母都在北境为国征战。另一个…陈祭酒应当知道,原户部尚书杨焕致曾有一名学生。”   陈真不由抢白道:“莫不是…柴晋?!”   “正是,那另一名孩童乃是柴晋柴大人的遗腹子,如今在本王府上养着。只不过本王与抚宁侯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两个孩儿的课业,为此,本王今日才专门跑这一趟。洪喜。”   萧恪换了一身,贴身太监洪喜捧着一个匣子走到陈真面前打开,那里面的东西立刻晃了对方的眼。   “王爷,这……”   “陈祭酒出身名门,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已有二十余年,比本王年岁都长。抚宁侯和本王的意思是想将两个孩儿交予陈祭酒教导,这是束脩,祭酒大人看看可愿收这两名弟子?”   那束脩匣子里堆满了成色极佳的白玉。陈真与其夫人结缘于白玉,虽说不上贪财,但对稀罕的白玉珍玩却是爱不释手的。   “祭酒大人,如何?”   萧恪提的两个孩子,都是家世清白之人,其中更有柴晋这样的贤臣之后,陈真断没有拒绝的理由。   “王爷放心,下官定然尽心教导。不知两个孩子何时能来?”   “祭酒大人安排妥当了,命人到本王府上通报一声便是。本王白日里国事繁忙,之后一概事都由洪喜安排,正巧他今日也在,你们也算见过了。”   洪喜往前一步,双手捧着那匣子往前一送,“陈大人,请。”   陈真忙双手接过,回了一句,“公公有礼了。”   事办妥了,萧恪也懒得逗留,便起身道:“陛下命本王执掌通政司,今日过来耽搁了些时辰,便不多逗留了。本王告辞。”   陈真把那宝贝匣子往边上一放,亲自送了萧恪出去,来去之时言语态度截然不同。   去通政司的路上,洪喜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主子,奴婢有个疑问想斗胆问您。”   “你说便是。”   “这国子监的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奴婢一开始瞅着也不像是个贪图富贵的。”   萧恪冷笑了一声。   “你说陈真?”   “是。”   “说君子不君子,做小人也不地道的那么一个人罢了。也不难琢磨,他不是不贪财,是你想的那财没送到他心眼里,瞧着倒是个清高样子,不过是外面拘着文人清流的壳子,内里早不知道烂成什么样子了。”   洪喜听完更加疑惑了,不由道:“那主子还将两位小公子托付给那人?”   萧恪抚着额头懒懒说道:“他是伪君子不假,但才学人脉也是真。若真的烂在外面了,他这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也坐不了那么久。况且柴鸿池是柴晋的儿子,在这群文人眼里是贤臣清流之后,那小子日后自少不了诸多人脉。”   “可奴婢瞧着柴公子平日里很怕主子您。”   “怕是正常,我吓了他一回。他要是整日里见到我跟白琮似的,那才是有鬼。”萧恪笑了笑,半途又叹了口气,过会儿才道,“总归像是个知恩图报的,阿绥待他不薄,只盼着日后他能做个有良心的,也就不枉费我这一番吓唬人的功夫了。”   果然是为了贺少爷,洪喜心中了然,口中感慨道:“王爷苦心,侯爷知道必会感动。”   却不料萧恪突然开口打断了洪喜的话,道:“别!这事你瞒着点,无需让阿绥知道我做了什么。”   “主子?!”   萧恪无奈解释道:“阿绥年岁不大,尚且有些气性和傲骨,我所做之事未必件件都能解释得清楚。如今情势稍好,我是搏了这一身伤才让薛家的事揭过,你可别再添乱了。”   “……奴婢明白了。”   通政司离国子监并不算远,乘着马车约莫不到两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秋猎前萧恪也来过两次,那门口值守的兵卫也识得燕郡王相貌,便未阻拦。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调换文书奏折的?!”   萧恪前脚刚迈进堂中,一只碗盏便砸在了他脚边,紧跟着里面传来一声怒吼和手拍击桌案的连串响声。   “放肆!”   洪喜从萧恪身后窜出来,朝堂内大喝了一声,比刚刚里头叫唤的那人声音还响亮,登时堂内一片寂静。 第六十一章   呆愣了片刻,立刻便有机灵的臣工回过神,朝萧恪拜道:“下官参见燕郡王。”   经同僚一提醒,另外几个也忙跟着问安。   萧恪施施然略过几人,径自走到通政使的位子上坐着,开口便问道:“通政使人呢?”   秋猎前萧恪来得不多,却也来通政司走了几回过场,那通政使是个处事圆滑的中年人。方才进来时扫了一眼,无论是在旁看戏的,还是争吵拉架的,都是气性大的年轻一辈,最该调和下属的通政使却不见踪影。   最先开口问安的那名官员适时开口答道:“回郡王的话,阮大人早些时候去宫里送折子了,算算时辰,该是快回来了。”   “原来如此。那你们方才是在吵闹什么?”   “回郡王,是两位同僚一时拌嘴……”   萧恪突然笑了一声,那人立刻住了嘴,偷偷抬起头小心打量了下上首的少年王爷,心思一敛,转眼的功夫那话就同方才截然不同。直挺他颇为‘实诚’答说是两位同僚为了一本奏折,有些政见不合,倒不是什么要紧事。   “奏折呢?本王奉陛下之命统管这里上下事务,今日赶上也瞧瞧是什么奏折能让通政司的官员青天白日里砸东西。”萧恪这话说得嘲讽,看着洪喜接过那官员双手递来的奏折时,多抬眼瞧了那两个闹矛盾的官员,一边却对这从头到尾一直答话的那小官道,“你这人瞧着倒是伶俐,想来平日甚得阮大人器重。”   那人赶忙恭敬谦道:“郡王谬赞,下官只晓得尽职罢了。”   萧恪笑笑没接话,单手支着头懒懒靠坐着等洪喜将奏折摊开放在桌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实则是他上辈子奏折看了快二十年,早已养成一目十行的本事,也最清楚折子所述的重点在何处。   那折子中屡屡提到了燕州二字,撰写奏折之人也是燕州的官员,只是品阶低了些,他所告发之事又涉及上峰,倒不知是用了什么途径递上来的。   朝廷从不是一池清潭,而贪墨不发的官员多半出身当地望族又或是与当地氏族有所勾结,鲜少被掘出,这小官的奏折送出来确实不易,只不过多半也是石沉大海了。   若是换了其他州府,萧恪原是不打算插手的。毕竟这贪腐之溃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其身后也多半有京中的勋贵权臣、甚至是皇亲贵胄做依靠,想要拔除也需细细梳理布置。可燕州是北境四州之一,虽不似其他三州紧挨齐燕战场,却是大齐将士退守的屏障。更加可能,是当年……贺牧夫妇葬身边关的推手之一。   为着贺绥的缘故,他与萧定昊虽到不了撕破脸的程度,依靠太子这条却已堵死。   不论是为了日后运粮给大哥和贺绥长姐夫妇,还是为了他能将手伸到北境、以便调查前世大齐溃败的缘由,燕州之事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萧恪面上不做什么表示,随手将那奏折合起。在其他几人看来,他只是匆匆一扫,压根没有细细读清奏疏内容。   果不其然,其中一人不自觉咬了下牙,虽仅仅是一瞬,却恰好让萧恪瞧见,心中便大致有了数,嘴上却只是随口一问道:“那今日你们为何争吵?都是大齐官员,又不是市井泼妇的,嘴上吵不赢还要砸几个杯盏泄泄火?!”   “王爷容禀。下官只是在管教不懂事的下属,未料到……”   一人开口,萧恪一下子就听出来他是刚刚嚷嚷最大声的那个,至于是不是砸杯盏的还未可知,他未等那人告状的话说完,便幽幽怼了一句,“你那一嗓子确实吓着本王了,别告诉本王,杯盏也是你砸的?”   “呃……”大抵是并不知晓萧恪这语出惊人的言行习惯,那人被噎了一句不由愣了一下,才讪讪答道,“是下官,惊扰王爷,还请恕罪。”   “你惊着本王,一句话就想揭过?若非洪喜拦着本王,你那一杯盏说不定就要砸在本王脑袋上了。”   “王爷!这、这……”那人显然是没想到萧恪胡搅蛮缠的本事,他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燕郡王是和下属串通好了,故意选了这时间来的,不过这种妄自揣测他没敢说出口,脑子里千言万语转了一圈最后只化作一句干瘪的“下官是朝地上砸的。”   萧恪后面却有话在等着他,那句辩解刚说完,便紧跟着冷笑了声反问道:“通政司掌受我大齐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何时成了你摔盘摔碗的地方了?!”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法子百试不爽,尤其是萧恪如今在百官之中尚无积威,面对这种寻常下属朝臣最是好用。他存心找茬不过是要先发制人,打压一下通政司上下的气焰,顺便看一看众人的反应。   不过那官员倒是个伶俐的,虽然让萧恪吓唬了一番,适应得还算快,立马主动请罪道:“……下官知错,还请王爷责罚。”   通政司手握奏疏上呈的‘权利’,什么事想让皇帝知道,他们都有一杆秤,能进这处还往上爬到肥差位子的,不是门路家底硬的人精、便是皇帝信赖的近臣。那官员如此快的反应倒也在萧恪的预料之内。   “这事可大可小,本王也是为了整肃官风,免得砸杯摔碗的事传出去,让百姓以为咱们通政司与寻常菜场无异,陛下只怕要降罪。本王身为通政司之首,到时自是会替你们背些个小错处,但事闹过了,本王这肉疮怕你们补不了。”   萧恪话里有话,只看在场有几个能听得懂。   先前那主动逢迎的小官立刻接话道:“王爷慈心护佑我等,此恩此情下官必铭记于心。”通政司还有通政使在,且朝中局势风云变幻,萧恪指不定会留几日,那人想了想,还是将马首是瞻这等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当然有聪明的,自然就有稀里糊涂、一知半解的,也有听不懂或不领情的。萧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将通政司二三十人粗略扫了一眼记了几个打眼的。   “瞧瞧,这话让本王都扯远了。方才说到哪里了?继续。”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才又重新提及官员争吵一事,先前回话的那官员明显谨慎了许多。   “启禀王爷,下官是通政司右通政翟辛,平日里辅佐阮大人分理四方臣民建言诉求,誊写记下之后便由阮大人将奏折送至御前。下官今日发怒,是因为发现左参议蒙泽意欲偷偷将未经下官及左通政誊写载册的奏折混入提成御前的奏折之中,被发现后还不知悔改并口出狂言,下官这才恼怒训斥,不知王爷今日驾临,这才有失仪之处,万望王爷海涵。”   这次再提起,那姓翟的官员倒是将个中细节一并说清楚了,只是这其中真假却未必如他所言。   萧恪听完未置可否,却看向了被诉的那姓蒙的左参议,淡淡问了一句:“右通政所言是否是真?”   “……不是。”   “你!蒙参议让本官抓个现形安敢抵赖!莫不是觉得王爷良善,就像混淆是非为自己开脱?!”   蒙泽并未同上峰一样言辞激烈,只是等对方说完,淡淡反驳了一句,“下官只是想说翟通政误会了,若说是失职马虎,下官没得辩驳,大人硬要说下官存了私心,下官不认。”   翟辛自认为人赃俱获,哪里愿意信蒙泽一句粗心马虎,争辩道:“蒙参议别以为大伙都不知道,你是燕州出身,依本官看撰写这奏折的曲摇多半是蒙参议的故旧。”   “翟大人误会了,下官真的只是粗心。”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萧恪在旁听着也不打断。这场面照理洪喜早该出声喝止的,只是方才瞧了自家主子的神情,洪喜瞬间明白了萧恪的心意,便只管低着头奉茶。   这事真假萧恪并不知晓,前生他接手通政司的时候,通政司上下刚刚被撸了一轮,除了原通政司使阮高良被降了一等尚在,其他都已是生面孔了,至于是不是与今日燕州这事有关,他尚且不清楚。比起贸然断案,还不如放任这两人吵嘴,正所谓言多必失,他方才已听了不少内情,心里已有了计较,便更不急着打断了。   翟辛眼见蒙泽不认,便朝萧恪禀报道:“王爷!下官斗胆禀明,蒙参议素日做事细致谨慎,绝不是粗心马虎之人,这上书奏告上峰的曲摇是……”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一人声。   “青天白日不做事,都聚在一起吵什么?”   语气平平淡淡,但话一出,吵得最凶的翟辛立刻闭上嘴,收敛了方才的张扬神情。   萧恪将奏折合上递给洪喜拿着,一边端坐在通政使的位子上冲刚刚走进来的通政使笑了下。   阮高良脸上没半点惊愕之色,在左右下属都让开路之后,他提着官服下摆走至桌前,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是恭敬向萧恪请了一安,言语神情没有半分轻视,“微臣参见燕郡王,王爷金安。”   “本王先前忙着秋猎大典,今日又为了府中稚童读书一事先去了国子监一趟,将通政司上下事务甩给了阮大人处理,辛苦你了。”   “王爷言重。这些乃是微臣等分内之职,陛下命王爷统管,是为指导臣等,下官等怎敢躲懒不做事。今日微臣进宫秉事,未料司中出了这等荒唐事,让王爷看笑话了。”阮高良在通政使的位子上稳坐了这么多年,乃至之后通政司出事他都不过是官降一阶,并未有旁的牵连,足见本事。此刻回话也是滴水不漏,那般逢迎也较人听来十分受用。   萧恪上辈子和这人打交道多年,自是心中有数。面上自都是一团和气,将两个官员争吵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闭口不提折子的事。   “王爷对侯爷爱屋及乌,也关心侯爷的外甥,白将军夫妇远在北境,若是知道其子得王爷如此照顾,心中必会感念。如王爷这般的端方君子,若非对女子无意,只怕这京中贵女早已将燕郡王府的门槛踩烂。”阮高良先是打量了眼被洪喜拿在手中的奏折,一时斟酌着不好提,便说起了旁的事来,只是那话渐渐有些不对味起来,“先前秋猎,家中小子还对王爷颇为上心。”   萧恪闻言笑了一声,“阮大人倒是豁达。旁人若是知道家中嗣子对男子有意,皆是如临大敌,早早寻了妻室劝孩子收心。阮大人这话倒像是全然不在意令郎爱上男子?”   这话说得并不算好听,先前无论是谁听了萧恪类似的话脸上多少都有些挂不住,那阮高良却是面上笑容不减,还聊家常似的回道:“微臣虽读圣贤书,但却并非顽固之人。家中子女若是有恋慕之人,只要不违背人伦纲常,臣也不愿做那棒打鸳鸯之人。何况王爷哪里是寻常男子可比?”   “哪怕令郎入府只能为妾?”   “男子不同女子,抚宁侯得王爷青眼,不仅家中外甥读书有王爷操心,更是在秋猎盛会上代替王爷行猎,一举获封侯爵之位。微臣还听说,宫中近来属意抚宁侯任皇子师。若能得王爷青眼,这妻妾名分,犬子必不会在意。”   萧恪笑道:“阮大人可谓大齐独一份的豁达。只是今日这奏折的争辩尚未完,令郎的事且待日后再说。”   “王爷说的是。只是今日这事,臣私以为不过是蒙参议一时马虎。那奏折既不该在上呈御案的名录里,抽出来发回去也便是了,王爷意下如何?”   看似是息事宁人,并未偏颇翟辛和蒙泽中哪一个,却也是将燕州这事一并压下了。   “……确实是小事。”   良久,萧恪才开口。他此话一出,在场几人神色各异。其中以蒙泽面上失望之色最是显眼,翟辛心中虽不满燕郡王不责罚蒙泽之事,面上却还是显出几分得意的。   阮高良面上无丝毫变化,带头恭维道:“王爷英明。”   下面一众官员则是跟着通政使说,稀稀拉拉的,倒都说萧恪英明。   被萧恪赞一句伶俐的那小官看了眼阮高良,行至洪喜面前伸出双手准备接奏折,但等了一会也没有反应,只得大着胆子说了句,“劳烦公公,这奏折给下官拿回去便是。”   萧恪未开口,洪喜双手便攥着那奏折未动,那人也不敢从燕郡王的贴身太监手里抢东西,只能回头看阮高良。   “王爷,这奏折便由丛知事收着好了,不劳烦喜公公了。”   “不必。”萧恪方才一直和和气气,也不反驳谁,此时此刻却断然拒绝了阮高良,接下来的话更是惊人,“本王觉得这折子里写的还挺有意思的,准备带回去细细琢磨一番。”    第六十二章   堂中静默了片刻后,萧恪突然笑了一声道:“本王原本还有些期待阮大人变脸,眼下看来竟是不能如愿了。”   “王爷代陛下执掌通政司,臣自然是唯王爷之命是从。又怎会轻易对王爷的决定置喙?”阮高良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爱善模样,哪怕是听到萧恪说要把奏折拿走,脸上笑容也是不减片刻。   “呵。阮大人这话说得本王爱听。看来下次本王该换个由头吓唬你了,譬如……直接将这奏折呈奏陛下。”   “自是全由王爷做主。”   阮高良这副坦然模样似乎丝毫不担忧萧恪将奏折交给齐帝,倒是与同僚站在一起的蒙泽在听到后半句时,没忍住抬了下头。   不过他很快就要失望了,只见萧恪将那份奏折从贴身太监手中接过,然后往那姓丛的知事身上一丢,随口道:“阮大人太稳重未免少了点乐子,还是听翟通政和蒙参议吵嘴有趣些。”   姓丛的小官被奏折砸在身上,面上也没有显露出半分不悦,倒是个能忍的。他弯腰从地上飞快捡起那奏折,然后退到了阮高良身后。   阮高良瞧了一眼后却板起脸看向两个下属,斥责翟辛和蒙泽二人将通政司当成了市井之地随意吵嚷,显然没把上峰放在眼里。   待训斥了二人之后,又叫他们去向萧恪告罪,这一茬便算是揭过了。   可等二人躬身再请罪时,萧恪却不叫起,和阮高良半搭话似的说道:“同僚吵嘴倒是小事,阮大人训斥这两句也算是教训了。这蒙参议混奏折的事是小,翟通政拿茶碗砸本王的事却是大。阮大人,你觉得本王说得可对?”   砸茶盏这事阮高良是不知道的,萧恪猛地提起他也不由愣了下,朝翟辛看去,一边递话道:“翟辛,可有此事?”   “王爷明鉴!大人明鉴!下官并不知王爷今日大驾光临,方才确实是因为蒙参议不思悔改,一时气愤朝门口砸了杯盏,不想王爷恰好……”   萧恪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不巧正好砸到本王?翟大人,本王姑且信你并非成心,但错了就是错了,你一个劲儿地往蒙参议身上扯做什么?莫不是他拉着你的手往本王身上扔茶盏的?”   “王爷…大人!”翟辛自打进了通政司还没碰上过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一时被萧恪这无赖劲儿唬住了,说什么都不是,急得直冒汗,只能求助阮高良。   “王爷,臣以为……”   “阮大人,本王知道翟通政之父是你的妹夫,但有些话不能说,有些罪不能胡乱替子侄揽。本王此番训斥是在救他,不然哪一日陛下也莅临通政司,翟通政这少爷脾气上来往陛下身上丢茶盏,这藐视君威、谋刺圣上的罪名阮大人是要帮忙背?还是干脆推给本王背?”   阮高良在朝为官多年,素日里八面玲珑,他很清楚萧恪此刻扯着齐帝的虎皮大旗,约莫就是为了拿翟辛做筏子给自己立威。若仅仅是为了立威,他并不担忧,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这志得意满的皇室宗亲。但他为人一贯谨慎,想起方才萧恪话里话外都把蒙泽的事往外摘,一时又怀疑燕州这事是否真的入了萧恪的眼。   想到这儿,阮高良不由打量了蒙泽一眼,却发现对方同样面露疑惑之色,心里这才稍稍平复了些。   “王爷说的是,是臣御下无方,才让翟辛今日做出这等冒犯王爷的混账之举。虽说臣与其父有些亲戚关系,但公私还是分得清的,如何发落,自是全凭王爷做主。”阮高良先是自证一番,转头趁萧恪还未开口,厉声训斥道,“翟辛,今日错处,王爷已同你说明利害,若有责罚之处,你也须受着!”   翟辛听出了舅舅话里的意思,纵使心中有不忿之处,却也只得跪下请罪。   “既然性子莽撞,便不易再行掌事之责,这阵子便只管些誊抄记录的活计,不过这就要辛苦左通政代行左右通政之职,等什么时候翟通政习得稳重二字了再议。诸位大人都听着,可有异议?”   虽不革职,却去了翟辛掌事之责,在通政司内形同寻常知事。偏偏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问的,又不曾侮辱人,便是想背后借机滋事都寻不到由头,阮高良心中权衡利害,自是已清楚面前的少年王爷不是轻易糊弄的主儿,面上越发谦卑。   “王爷贤明,想来翟通政必能痛改前非。”   阮高良这一开口,其他人哪会说别的,自是一个个跟着称是,也算都做了见证。翟辛吃了哑巴亏,无可奈何,脑袋瓜一转还想拉上个垫背,“王爷,那蒙……”   “住口!”翟辛那个‘蒙’字刚出来,那边就已经被亲舅舅一句话喝止住了。   “蒙什么?”萧恪含笑看向翟辛,阮高良无隙可寻,不代表他手底下全都是波澜不惊的,他赏罚偏颇,自然会让这样一帆风顺的大少爷心里不痛快,而这也正中下怀。   “王爷,翟辛今日猪油蒙了心,臣请给他寻个大夫来瞧瞧。”   “既是身子不适,那阮大人还不快些将人送回府里医治,免得翟大人身子出了什么毛病,令妹回头要跪在本王府前喊冤了。”   “王爷言重了,臣这便将人送回去。通政司上下就劳烦王爷了。”   左右通政司上下都是他的眼线,阮高良倒是不担忧萧恪一时半会能问出来什么。况且这少年王爷着实有些吓人,外甥再多说几个字,他只怕没病都要跟着被吓出心病了。   留下的其他官员大气都不敢出,那丛知事主动奉上热茶,倒不白担了萧恪赞他的伶俐一句。   “等瞧着本王作甚?诸位大人若有公务,尽管如常办事便是。”   萧恪品着茶,看了眼侍立在一旁那姓丛的小官,勾了勾手指问道:“通政司内可有干净僻静的屋舍?本王稍后要挨个同司内官员见一见,你去寻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   前句还是在问,后句便直接吩咐,压根不给那小官反驳的机会,只能恭恭敬敬将人请进了一处官员值守的耳房。   “王爷恕罪,司内只有这处符合王爷所说,只是小了些。”   “无妨。正巧你在,便留下来同本王说说话,待说完了,你再出去换一个进来。”   “呃…是、是。”   从耳房出来,那丛知事已是大汗淋漓,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方才不是领路回话,而是去外面狂奔了回来的。有交好的同僚围上来询问,王爷到底要问些什么,他们好准备好说辞。   蒙泽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瞥了眼聚在一起的同僚,从桌案摞在一起的奏折里抽出一本偷偷揣入怀中。   被召去见萧恪时,蒙泽瞧瞧算了下,他之后应该还有十来位同僚。似乎除了一开始的丛知事,其他人大抵是按官职高低被叫去的,偶尔有一两个不同。   “下官通政司参议蒙泽参见王爷。”   萧恪品了口茶,抬头打量了眼不打算主动开口的蒙泽,悠悠说道:“洪喜在外面守着,你我说话压着声些,没人能听到。”   蒙泽闻言身子一震,从怀中取出一本棕皮奏折双手递上。   “下官肯请王爷细观。”   萧恪接过,只扫了一眼就能断定是和方才被翟辛截下的奏折是同样内容,只是落款的官员不再是先前的一个微末小官。   “你为何笃定本王会替你呈上,而不是和其他人一道隐瞒此事?”   蒙泽坦言道:“初时下官并未笃定,但方才王爷发落翟辛之语,才让下官有了些肯定,愿将这奏折拿出。”   “你倒是个实诚人,只是下次不可轻易信旁人,不然本王若是反手将这奏折给阮高良,只怕你不到一月就得死于非命。”萧恪语气平淡,仿佛他说得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蒙泽也是神色一凛,连声应下。   萧恪这才继续说道:“燕州之事非同小可,需静待时机面呈陛下,这奏折本王便暂且收下,你出去后只当不知此事。阮高良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他虽并不是这事幕后之人,却是条精明的狐狸,你性子耿直,别让人瞧出端倪来,到时候功亏一篑。”   “王爷教诲,下官铭记。”   “如今朝中积弊颇深,本王虽得陛下青眼掌管通政司,却一时难以撼动阮高良和他背后之人。”萧恪并未对蒙泽隐瞒什么,恰如蒙泽方才也未对他隐瞒一般,再开口时,神色一凛,“我也不想说那些虚的,我想要铲除这块心病就必须在通政司有自己的耳目。蒙泽,你可愿做我的耳目?”   “……只要是为大齐、为百姓,下官便甘愿为王爷办事。”   蒙泽的忠心是有条件的,萧恪并不意外,若对方三两句便五体投地信服自己,他反而要心生猜疑了。   “有趣。平日你只管做好你的参议之职,若有用时,本王自会知会你。”   “是。”   “出去罢,若是其他人问起你本王方才问了什么,便只说本王训斥了你方才之事。”   “多谢王爷回护。”   蒙泽躬身退出,他人刚回了堂内,便听得耳房处传来一声杯盏碎裂之声。紧跟着大太监洪喜便现身在堂内,直接吩咐丛知事再去泡了新茶来。蒙泽心中明白这是燕郡王配合回护之举,同僚来问时,自是板着脸照原话回了。   其他人有的一听便躲他躲得远远的,生怕燕郡王将怒火牵连在自己身上。只有年长的左通政过来苦口婆心劝说两句,蒙泽低头一一应了。   那之后数日,通政司上下自是对萧恪多有畏惧,除此之外倒无旁的。   为着贺绥即将封侯之事,萧恪这几日奔波操办也不怎么在通政司坐着,阮高良倒是松了口气,只当萧恪是过了耍威风的瘾,虽对少年的九转心思有些忌讳,但只要萧恪不过多插手通政司的内务,他便只当供着个祖宗罢了,左不过是萧恪在时有所收敛些。   贺绥因救驾之恩封侯,同日得皇命为七皇子授业武师,自是双喜临门。   尽管他本人极力劝阻了,也架不住萧恪大操大办之心,接了恩旨后便命府里仆役放十里炮仗又发喜钱的,搞得和娶亲了似的热闹。   如果不是被贺绥拦着,萧恪恨不得亲自牵马带着他家侯爷体验一回状元游街。   一早上便是十里爆竹响,吵得人无法安睡,不过左右百姓一瞧燕郡王府沿街撒钱,自纷纷带着家里人出去捡钱,弄得整条街十分热闹。   龚野自梦中被吵醒,他本就睡得浅,一推开窗被爆竹声吵得头疼,便直接阖上了窗。   听到屋内动静的手下走进屋内压低声道:“二爷有何吩咐?”   “外面这是什么动静,吵得我头疼。”   “回二爷,是…燕郡王府里那位封侯。”   龚野原本用手按着头,听到这话警觉起来,质问道:“你说谁封侯?!”   “二爷之前让属下等盯过的,贺崇疆的儿子。听说是救了大齐皇帝得了恩赏,封了和他爹一样的封号,还让他去当皇子的习武师父。”   “……不对、这不对。”龚野推开木窗,看着街上系着红腰带沿街撒钱的燕郡王府仆从,喃喃自语了数声。   “二爷?!您怎么了?”   龚野猛地回头,鹰隼一般的视线让那下属不由低下了头。   “去查。前因后果,务必一丝不落回禀给我。”    第六十三章   贺绥这抚宁侯之位其实早在其父过世后便该继承的,只是被齐帝一直压住不提。   此次因救驾之恩被敕封,虽说继承得迟了些,他人也还在燕郡王府住着,并未被允准回去侯府,但总归是件喜事。   自有想巴结的官员送上贺礼,原先和贺老将军关系匪浅的那些个武将,听闻喜讯也难得愿意登燕郡王府的门。贺绥本是想拉着萧恪一道见的,熟料每次父亲故旧拜府上门,萧恪都找些理由出府或是装病不见,问什么缘故却不说。   只等着官员这头热闹够了,萧恪才在自己府里庆贺了整三日。没了旁的顾忌,自然可以放开了热闹。下人仆役涨了月钱,还时不时能拿到些丰厚的赏钱,自然也是满脸喜色。不知情的那些个在清楚了郡王对侯爷的态度之后,也个个都不敢怠慢,但凡是萧恪和贺绥在一起的时候,都削尖了脑袋凑过去说吉利话,只为再得一笔赏银。   三日里王府上下好不热闹,按萧恪的意思原是想再多热闹两日的,不过被贺绥劝住了。一来是太过招摇,二来是他自己这两日闹得身子有些疲乏,两相权衡之下,这才劝得萧恪收了手。   等过了这阵热闹劲儿,萧恪才向贺绥提起那封燕州奏折的事。   贺绥虽未真正出征过,但也是武将世家出身,何况他亲生父亲就是牺牲在北境战场之上,如何不清楚燕州积弊十分紧要。   听萧恪提起奏折上大致内容时,他一直紧皱着眉头,待到萧恪话说完急急询问道:“允宁按下不发,可是有何顾虑?”   “算是。通政使阮高良虽不是朝中紧要之人,其背后牵涉的权臣却很多。他这人一贯八面玲珑,处事圆滑不假,却不是那等拿主意的人,所以燕州之事定是有人授意压下,只怕……还不仅是一个州刺史的贪腐过错。”   “不止…你是说燕州刺史之上还有人。不会是说安北节度使?”贺绥自己说时握拳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似是不敢置信。   萧恪轻摇头道:“我不敢肯定。我在朝中不久,所辖势力也没有蔓延至北境。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燕州这事和北境战事恐怕脱不了关系。这州府佐官所奏上峰贪腐之事只怕也是管中窥豹,不知其真相。”   其实燕州的事究竟背后牵涉到谁萧恪并不清楚,当年他得以掌权之时,北境战事已毕,既是查无可查。他知一年半载之内北境会遭遇一场大败,贺牧夫妇会因此丧命,他大哥亦是伤重难行,而在毫无头绪之时,这燕州的奏折递到京中,恰恰证明当年的灾祸根源已埋好,只不过是幕后布局之人在静待时机罢了。   这给萧恪提了个醒,有隙可查总好过先前一头雾水。   “那岂不是北境大军时刻处于险境……”   萧恪将手覆在贺绥手上安抚道:“阿绥莫急,既是事关边境,那便绝非一个下州刺史胆敢谋划的。我猜测幕后之人所图必然未到时机,不然那封奏折递到京中之前,边关就该出乱子了。”   “那接下来你意欲如何?”   “等。”   “等什么?”   “贪腐之事即便呈给陛下,也不过是派个监察御史去到燕州罢了。且因之前你我之事,御史台上下只怕视我如眼中钉,一时不好也安插自己人。那些个驴脾气一个个清高自傲的,清正些的多半会‘病死’在半道,若是圆滑些的只怕燕州会无事发生,届时搭上的少说是三条性命。”蒙泽和那两封奏折署名的官员,乃至他们各自的家人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既燕州有猫腻,便不会只这一条,等燕州出了大祸,届时皇帝就算不想查,我也会让他查!”   攥着的拳慢慢松开,只是贺绥紧皱的眉头仍未松开,他叹口气低声应道:“你说的在理,眼下只能如此。只是我恐怕他们已知奏折一事,不会轻易再露破绽。”   萧恪嘴角勾起一抹坏笑,“阿绥放心,我会让燕州出‘祸事’的。”   “我这侯位无权无势护不了你,此时一定要缜密仔细,切不可让人拿住你的把柄。”   “阿绥宽心,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贺绥却不放心,翻掌紧紧攥住了萧恪的手,提醒道:“一定小心。”   二人正说着,洪喜便带着一个小厮匆匆进来。   “主子,王府正门有人递上帖子。下面人拿捏不住,特意进来通禀请您拿个主意。”   “谁的帖子?”   洪喜示意小厮回话,那小厮忙仔细回话道:“回禀王爷,那人衣着华丽,瞅着是个年轻贵公子的模样,自报家门之时却说自己只是个皮毛商贾。门房开始听到只是个商贾便想着将这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赶走了事,谁知那商贾带了侍卫,门房瞧着他身边侍卫样貌奇特又个个五大三粗,便生了警惕之心,随后那人又道他与王爷是旧相识,这才命小的将帖子送给洪总管过目,请王爷示下。”   “帖子拿来。”萧恪接过洪喜递来的帖子,果不其然,是那日讨酒时把他拉入窄巷的燕国男人。方才听小厮说时,他便隐隐有些猜到,燕郡王府的门房仆役皆没有见过燕人,是而不清楚燕人长相异于齐人,所以才会觉得长相奇特。   “龚野……”贺绥侧头过来瞥了一眼,贺柒曾禀报过萧恪见过一个疑似燕人的年轻男子,如今倒觉得有些相似,只是这帖子细看之下竟还有自己的名讳确实古怪。   两人对视了一眼,萧恪先道:“人在哪?可还有说什么话?”   “回王爷,那商贾留下帖子便先行离去,并未说什么。”   萧恪将帖子递给贺绥看,并让洪喜先将小厮带出去,而后才道:“阿绥觉得如何?”   贺绥虽早从贺柒口中知道这商贾的存在,但面上却做不知,开口问及这商贾身份和相貌。   “他同我说时只说自己姓龚,是往来的皮毛商贾。但我瞧他面容虽与大齐百姓无异,瞳色却较旁人浅些、身形也高些,故猜测其双亲之中有一方,可能与伯母一般,长在边境。再则此人行事无羁,胆识过人,利刃抵在喉骨面色不改,绝非寻常富贵商贾子弟可比……”   贺绥的生母便是燕国逃难到齐国的女子,贺牧与贺绥姐弟虽相貌不似燕人,但身形都较同岁的齐人高壮许多,瞳色也浅些,只是不仔细看不太容易瞧出来罢了。   “照你如此说,这人我们还需亲自见见。燕州不太平,又有一个疑似燕国人来贺喜,如何也不能掉以轻心。”   “好,便听你的。不过你我须得换身常服,我先去叫洪喜安排车马。”   驾车的不是老冯,萧恪知道是贺绥的人便装作不知,二人换了常服来到龚野帖子中所说百会楼。   下了马车,他便四下打量了周遭,这百会楼虽不算在闹市之中,左近却有不少人家,倒不算个偏僻地方。二人刚结伴走到堂中,闲在一旁的店小二便走过来客气说道:“二位公子,真对不住。咱们百会楼今日被一位贵公子包了,不接外客。”   贺绥不多言语,将那封红帖拿出。   一旁的掌柜见状忙走过来,双手接过贺绥递过来的帖子道:“二位公子到了,龚爷已经吩咐过小的了,二位楼上雅座请。”   “得嘞,二位爷楼上请!”那小二得了眼色吩咐,忙躬身给贺绥和萧恪引路,不过那小二止步于半道便没再动了。   贺绥一抬头便见伫立在木梯两边的高壮汉子,长相确与大齐百姓有些不同,小山似的身形也难怪那店小二畏惧,萧恪跟在后面给那小二手里塞了一小锭碎银子,那人捧着谢了几声忙下去了。   二楼雅座被清得只剩一张宽敞的桌子,其他桌椅板凳都被堆在了四周。沿街的那边没有任何窗帐遮挡,看起来是百会楼平日听书品茶的地方,外面熙攘人声都能听得清楚,那同样的这里的说话声大些,外面的人也听得到。   而除了方才守着梯口的那两个壮汉,空荡荡的二楼便只剩下龚野一人。   见贺绥和萧恪到了,男人才执杯起身,看起来他等待之时已是饮过酒了,双颊微微泛红,人却还算清明。   “侯爷和王爷愿意前来赴宴,龚某荣幸之至,快请入席!”   萧恪只见过这男人一面,却觉得见了便周身不爽利,这会儿只当没听到龚野说什么,贺绥走在前面,抱歉客气回了一礼。   落座后,龚野先是细细打量了贺绥一番,方举杯自报家门道:“先前偶遇时便听王爷说侯爷与在下一样生母并非齐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手边的酒杯是早就斟好的酒,贺绥也不啰嗦,举杯先行饮尽后直截了当问道:“龚公子今日邀我二人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龚野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侯爷误会,龚某只是觉得与侯爷有缘,又听闻侯爷封侯大喜,特意设宴恭贺侯爷的。”   萧恪在旁冷笑道:“你的耳报神倒是灵。”   “王爷叫府中仆役放炮仗贺喜,又命人发喜钱,在下也得了些,如何能不知?!”说着还真从怀里掏出两枚燕郡王府放喜钱的小荷包放在桌上,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贺绥在旁沉着脸再问:“只为恭贺?无有所求?”   龚野笑着摇摇头答曰:“无,只为贺喜。这一桌是专门为侯爷所做,这一道是……”   未待龚野说完,贺绥便已站起了身。   “这贺喜之酒,贺某已饮。今日多谢好意,告辞。”   说完便拉着萧恪意欲离开,梯口的那两个侍卫侧过身伸臂阻挡。   “等等!”   龚野话音刚落,其中一名高壮汉子便已捂着手臂,惨叫一声后仰摔在地上,另一人眼神戒备却依旧以肉身挡在梯口。   贺绥一手伸开将萧恪护在身后,眼神凌厉,面对身形如小山般的壮汉也丝毫没有惧色,只怕龚野喊得再慢些,另一人的胳膊也保不住。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拦贺侯爷的!”龚野看都没看那个手下,走到梯口,虽是训斥自己的属下,却也有意无意挡住了贺绥与萧恪离去的路。随后便向两人作揖告罪了一声,解释道,“手下无状,冒犯了侯爷。只是龚某还有话未说完,请侯爷耐心一听。”   龚野的双眼一直没离开贺绥身上,从头到尾也只说是侯爷,对萧恪只字未提,而他的那古怪眼神也让在旁的萧恪觉得十分碍眼。   贺绥身形未动,板着脸问道:“龚公子方才不是说除了贺喜无事所求?”   “在下想说并非是有求于侯爷,而是事关北境与令姐。”   听到和姐姐与北境有关,贺绥面上有一丝松动。   龚野正待说什么时,两人一前一后有些慌张冲上楼梯,打断了他原本要说的话。后面那人衣着相貌与齐人无异,前面那个衣着虽也寻常,但五官深邃,显见并非齐人。   更重要的是,这是张十分陌生的脸,他见到龚野的那一刻,微微垂首,伸出左臂搭在右胸,拇指内扣四指直指右肩。   龚野脸色凝重,低喝了一声,“滚下去!”   跟在后面的男人连忙把行礼的人强硬地拖了下去,不过方才那一幕已经让贺绥和萧恪看了个清清楚楚。虽然龚野一开始未曾真的想遮掩什么,但暗示和明摆着确实截然不同。   贺绥面上已恢复了平静,淡定说道:“既然龚公子今日有事,那便改日再谈。”   龚野虽不愿放弃让贺绥动摇的时机,但眼下他已失了先机,说多了,不过是给了萧恪在背后周旋说服的机会。他一贯是讲究一击制胜,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便只能侧身放贺萧二人先行离去。   龚野沉着脸慢慢走回二楼雅阁,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把桌上的碗碟都扫了下去,丝毫不在乎新制的衣裳沾染汤渍油污。   “二爷……”伤了手臂的下属低着头走过来请罪,只见自家主子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过了会儿,手下才将那行古怪礼节的男人领回来,一见龚野,那人照旧行了个完整的大礼,而这礼是只有对北燕王族才会行的。   那人虽然行礼时恭敬庄重,但起身时,面上却不自觉显露出一丝倨傲,他用燕国语言悠悠说道:“二王子,狼主有吩咐到了。” 第六十四章   “二王子。狼主说您此次出来得太久了,我们与南齐的战事在即,您该回了。”   龚野脸色阴沉,冷笑一声道:“父汗都没有多说什么,他额日钦倒是管得宽!”   对于龚野直呼狼主名讳,那人面上显露出不悦之色,却自顾自将狼主的吩咐说完,“狼主还说,虽然很遗憾大汗将此次的战事交给了您的弟弟,但为了长远大计,还请您回王庭伺候在大汗左右。”   “他倒是会说风凉话。”龚野面上嫌恶不加掩饰,较方才面对贺绥和萧恪时的游刃有余显得急躁了许多,更准确来说是听到‘狼主’二字开始后开始的,“我在南齐费心思打听战报,你家狼主却连答应我的事都做不到,如今又派人千里迢迢拿话挑衅,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人好似察觉不出杀机一般,径自说道:“狼主只是希望二王子不要轻易辜负他的期待。”   龚野身边的近侍在后眼瞅着自家王子已起了杀心,在那不知死活的使者继续开口刺激王子之前,赶忙上前劝和道:“使者远道而来,不如先随我们回住所去。这里人多眼杂,到处都可能是齐人的耳目,既是狼主的吩咐,王子定是会……”   “别碰我,肮脏的奴隶!”近侍话未说完,他的手刚握住使者的手臂时便被用力甩开,那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训斥之时连声都没有压住,“齐人生的杂种也配站着同我说话。”   龚野的近侍形貌与齐人无异,但他同龚野一样,都是燕人与俘虏的齐国女子所生,那使者厌恶奴隶拉扯自己,却殊不知方才那话把二王子也一并骂进去了。   但龚野恍若没听到这人放肆的话似的,复又开口道:“从前没在额日钦身边瞧见你,新提拔的?从前是哪一支部族?”   边说边走到方才手臂受伤的侍卫身边,轻抚着那条垂落着的手臂,压低声询问是否又大碍。   说起出身,使者有些自满起来,“我是察台部出身,二王子不在草原许久,自然不知。”   龚野此时却冷笑了声,语气森然说道:“察台……听说前阵子额日钦率部吞并了周围的一支弱小部族,那支部族首领为求自保将自己的女儿献出来,结果却被额日钦赏给了手下,倒是把那那女子的弟弟留下做侍卫,也算是收拢人心。我近来记性不好,不如你告诉我,这支小部族叫什么来着?”   那使者脸色一变,似是没料到龚野在南齐经营这么久竟对北燕内势力吞并如此清楚,他被说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又听到龚野身边的侍卫汉子没忍住笑出了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早将狼主的嘱托丢到了脑后,想都没想便张口讽刺道:“二王子有那个心思讽刺我等,不如好好琢磨回去怎么讨好狼主帮您夺位得好!听闻王子是南齐俘虏来的女奴所生,这样的身份,若不是狼主,您连替汗王办事的资格都不会有!二王子可别忘了,当初是您自愿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狼主,才换得呼图邪部的支持!”   字字句句都触及了龚野的逆鳞,虽说二王子的出身在北燕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些年龚野的势力逐步扩张,敢在他面前如此不加顾忌掀伤疤的除了北燕那几位跋扈王族之外,便只有狼主额日钦了,显然这使者并不包含在内。   “屁话不少。”   “二王子说什……呃啊!”   喷溅的鲜血迷茫了眼前,那使者后知后觉才发觉自己的喉咙被出鞘的弯刀割开,愣了片刻之后他才慌张地用双手去捂脖子,可惜无济于事。   慌张地后退几步,分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被龚野一脚踹下了楼梯,顺着阶梯滚了下去,血溅得哪里都是。楼下躲懒偷闲的掌柜和店小二看着滚下楼梯的尸体,愣了下也随即叫了起来,不过刚叫了一声,就被冲进来的侍卫捂住嘴扭断脖子,毙命当场。   殿后的侍卫不需吩咐便主动关上了店门,隔绝了路人的目光。   走在前面的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他皱眉看着滚下阶梯,头颈弯折的尸体和染血的楼梯,不由嫌恶地躲在一边,只冲着楼上遥遥喊了句:“龚少爷,这梯子脏了,在下恐脏了爱妾亲手所织的衣裳,可否下来闲聊两句?”   上面随即有人回话道:“九爷稍后,我家主人马上下来。”   待龚野怒意消了大半走下楼梯时,这间客栈内已经被清理得看不出一丝痕迹,只有萦绕在鼻间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还在无声证明着刚刚这里发生的一切。   “九爷好兴致,这个时候专门来找我。”   此刻的龚野已不见方才的盛怒模样,坐在堂中的安逸男子扇了扇手中折扇笑着道:“原是要凑趣,不料脚程慢了。”   所谓脚程慢不过是个借口,能在那么恰当的时机过来,龚野心知男人一定早早在附近盯着,单等贺绥和萧恪二人离去才过来,只是狼主使者的事出乎意料,倒让他看了去。   二人心照不宣,龚野顺着他这话说道:“不知九爷想凑什么趣?若是日后得了机会,我一定提前叫上九爷瞧。”   中年男子收了折扇放在一边,用手指沾了一旁放着的凉白水在桌上写了个贺字,只是因为不太习惯倒着写字,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男人写完一搂袍袖,没让衣袖沾染混了那淡淡的水渍,笑着问道:“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一个无官无职、空有爵位的小子如何能得龚少爷如此看重?仅仅因为他的姐姐姐夫也在边关?”   面对男人的探寻,龚野只笑笑回道:“贺崇疆的儿子总不会是孬种,与其等他日后成为大燕的心头大患,不如趁你们皇帝糊涂的时候将他招揽至麾下。”   “贺崇疆当年正是因为皇帝的猜忌才孤军无援被你们燕国的大军围困力战至死,他这儿子近来得了背后助益才封侯,名义上却仍是旁人的男妻,只怕上战场也是困难。怎么龚少爷这话却好似笃定贺家那小子日后定能上战场一般?”九爷又摇起了折扇,神态悠闲,话却是切中要害。   “你们齐人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贺绥的生母是燕人。都别说是你们齐国皇帝本就多疑,便是换了哪一个掌权者托付兵权。一腔征战报国之心遇到这样的君主,又有何效忠意义?可我不同,我懂他的苦楚。”   “龚少爷这话听着似是已有把握,那我是否该提前向你道贺?”   “只要他的亲姐姐落入我们手中,后面想必就少些波澜。说起来,还没来得及谢过九爷之前的战报,若此战我大燕得胜,我必在父亲面前为九爷请一功。”   九爷却摇摇头道:“请功便不必了。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他萧佑衡的江山付之一炬!!”   素来游刃有余的老狐狸突然凶相毕露,虽有些意外,却多了几分可信。龚野心下了然,随即便道:“九爷心中所愿,亦是我大燕的夙愿。不过眼下有一事,龚某离京前还想请教九爷,万望如实告知。”   男人的恨意和失态仅是方才那一瞬,此刻他已收敛了情绪,变回了那一张人畜无害的风流笑靥。   “请讲。”   “有关于……燕郡王萧恪的事,还望九爷仔细告知。”龚野设宴款待萧贺二人前已从手下那里听来了贺绥封侯前后的事宜,与他过去的记忆相去甚远。至少这封侯之事是当年大燕连破南齐数城,贺牧夫妇战死许久之后的事了,更没有贺绥嫁人一说。   思来想去,端倪可能便出在燕郡王萧恪身上,但手下能打听到的消息极少,一时让他有些拿不准。   被唤作九爷的中年男子闻言收了折扇,听到这一问也生出些好奇来,“哦?不知我这侄儿有何事竟能让龚少爷上心?”   “九爷可觉得你这侄儿与从前哪里不同?”   ……   “阿绥!”   萧恪同贺绥一前一后回了王府,这一路上贺绥都沉着脸没有说话。虽说萧恪也清楚贺绥一贯是寡言少语,但今日……他清楚是因为那龚野提及的有关贺牧和北境的事。   快步追上,扯住贺绥的手想往屋子里拉,却切实又体会了一次这副身子的弱小。   硬的不能来,只能来软的。   萧恪叹了口气道:“阿绥,你同我去书房,我把知道的说给你听,和牧姐姐有关。”   这样说才算劝动了贺绥,二人来到书房,萧恪命洪喜带侍卫守在书房四周,确认不会有异心之人能窃听到后方才开口说道:“燕州的事,我有一个猜想因未拿到实证,所以今日才没同你说。我怀疑朝中有人和燕人勾结,牧姐姐他们可能会有危险。今日那燕人朝龚野所行的礼甚为古怪,我虽不知龚野究竟是何人,但能肯定他在燕国身份绝对非同一般。”   “……”   见贺绥沉着脸未接话,萧恪又急忙劝道:“他说什么自己母亲和伯母一样出身燕国估摸着也是谎话,他知道你的身份,又频频显露拉拢示好之意。阿绥细想想,能拿北境和牧姐姐为条件的,会是什么人?!”   “允宁,我心中纠结并不是因为他的拉拢示好。”贺绥坦言道,“即便娘亲出身不同,但我从未因此感到半分不妥,更不会因此倒戈燕国。我贺家满门忠良,纵使我未能如父亲期望从军卫国,却也不会偏听旁人三两句挑唆!我只是担心姐姐……”   贺绥当然能猜出来龚野身份非同寻常,他犹豫是因为对方搬出他长姐做饵。虽不知是否是虚张声势,贺绥都不敢赌,姐姐一家已经是他在世上仅剩的血亲了。   “允宁,燕州之事有无什么办法让圣上下旨清查?或是七皇子…再不济还有太子殿下……”   “阿绥别急!”萧恪急急握住贺绥的手,安抚道,“此事交给我来办,你信我,好嘛?”   “我自然信你。”心里记挂着姐姐,时刻不能心安,攥紧的拳让指甲都扎进了手心的肉里,贺绥垂着头有些哽咽,“我知道这事难办,弄不好会招来圣上的猜忌。但姐姐的事…我实在没办法了。允宁,求你……”   这样展露内心脆弱的贺绥是萧恪从前极少见的,他走过来站在贺绥面前,将坐着的人抱在怀里,手轻抚着对方的背。   “牧姐姐吉人天相,燕国的图谋一定不会得逞,有我在你放心。” 第六十五章   “烧了?”   今日贺绥作为七皇子的教习师父进了宫,府里两个小的又被送去了国子监读书,萧恪一个人闲在府里。上次在通政司立威之后,为防止打草惊蛇,他这几日都是点了卯坐上一会儿就走,今日得空召了洪喜来问先前的事,却偶然听到那日他们赴龚野宴请的那处酒楼失火。   洪喜不知道当日酒楼中发生了什么,只将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答了。   “是,听说是挨着的书斋走水了,火烧起来的时候是半夜,所以连着百会楼一起烧了。”   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现在这副身体还没带留须的年纪,但上辈子的习惯却保持了下来,洪喜在旁瞧了眼,虽有些好奇却没有多说什么。   “那死伤如何?”   洪喜答道:“约莫不到十人。百会楼这两日不知为何一直闭门未接客,只寻到了两句焦尸,倒是书斋那边死得多,京兆尹两三日的功夫便定了案,说是天干物燥才起得火,烧死的都是书斋和酒楼的掌柜杂役,人数倒对得上便结了。”   “呵。”萧恪嗤笑了一声,“这京兆尹倒是真会断案子!”   “主子是怀疑这其中有何隐情?”   萧恪抬眼瞧了洪喜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而后摇头感叹了一句道:“只是这百会楼烧了,龚野的底细倒是更不好找了……”   “主子说谁?”   萧恪摇摇头未答。   洪喜等了一会儿才又禀报道:“主子上次吩咐的事,奴婢已打点得差不多了,从前宁王府里跟着您出来的侍卫里有人自荐了家中晚辈。奴婢瞧了,那两个小子年纪同主子相仿,人倒也机灵,且家中父母双亡才投靠了做侍卫的叔叔,底子也算干净,只是缺些个历练。”   “那他们那个做侍卫的叔叔家底可还算干净,家中有无父母尚在,有无妻妾子女?”   萧恪问完,见洪喜面露难色,便知他没有细查,叹了口气便道:“虽是从前父王身边的旧人,但他忠心可信不代表他身边之人都忠心可信。说句难听的,父王过世多年,他们对父王忠心却未必对我忠心,若家中再有妻妾子女挂念,便更说不准了。往北境运粮一事切不能走露半点风声,你挑的那两个嘴严不严实还未可知。”   洪喜忙跪下请罪:“……是奴婢疏忽了!奴婢原是想着老王爷的人用着自是安心,没想到其中关节,还请主子恕罪。”   “起来吧。我不是罚你,是教你多个心眼。我如今瞧着风光,却是行走在刀尖之上,一步走错、万劫不复,我不敢再冒险。何况日后府里热闹了,这府里大小事务都要全权托付给你打理,更多的是要提防操心的地方,多个心眼…总比哪日死无葬身之地好。”   洪喜听着不由皱起了眉,却不是因为担忧身上的担子重了。   “主子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奴婢听了心慌。王府再热闹,奴婢也只认您和侯爷两人为主。”   这话听来没什么不妥,若是换了旁人也只就当洪喜是在表忠心,萧恪听完却无奈笑骂道:“你这刁奴怎么心里胡乱编排起我来了?有阿绥在身边便是大幸了,你以为我还要去寻旁的莺莺燕燕不成?”他们主仆是历经磨难过来的,萧恪打一开始就没对洪喜有过半分的怀疑和戒备,方才那话若是换了一个人说,他少不得要翻脸。可换了洪喜,萧恪却没有半点怒意。   洪喜也跟着自嘲地笑了笑道:“是奴婢胡思乱想了。奴婢是想着主子和侯爷这一路坎坷,好不容易得了些太平日子。又瞧着侯爷是个性子刚烈的,怕是有时误会了主子的用心,闹得两败俱伤便不好了。”   萧恪却是摇了摇头道:“阿绥是外刚内柔,有时我倒真希望他决绝一些。”   似是想起了上辈子贺绥一生的遭遇,萧恪没忍住深深叹了口气,他侧头看着窗外的秋景,内心有些惆怅。   洪喜在旁一时有些难以开口,只等着自家主子先说。   “罢了。去叫……”萧恪本想着喊车夫老冯,但话到嘴边又起了旁的心思,“去叫阿绥塞过来的那个侍卫套车去,我待会要出门一趟。不过你什么都不必跟他多说,只让他准备好车马到东偏门去等我。”   “欸!奴婢这就去吩咐他准备。”   “慢着。”萧恪开口把洪喜叫住,手指轻敲了敲桌案,过会儿才吩咐道,“你打发人从公中账面上提三千两银子出来备着,我过两日有用。另外走水那事,打发个伶俐的,带上百十两银子去京兆府问问清楚,前因后果,怎么断得案子,有何人证物证都问清楚些。运粮的事暂缓,你亲自把那侍卫的底细摸清楚,做得隐蔽些,别让人觉出别的味儿来。”   “是,奴婢一定谨慎办好。估摸着快到晚膳的时辰了,主子这会套车是要去何处?府里晚膳可要备下侯爷的那份?”   “给那两个小子备些吃食,等他们下学回府直接开膳就是。阿绥今日……怕是出不来了。”   “那主子您?”   “不用等我,我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萧恪是带着拜宫问安的折子到的宫门口,折子送进去却如石沉大海,没半点回音。   他身着郡王朝服恭敬站在宫门一侧,神情凝重,不像是来拜宫问安,倒像是来告御状的,这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连宫门值守的禁卫都换了两拨。所幸宫门外没什么寻常百姓人家,倒也没有人围观燕郡王在宫门外苦等这一幕。   萧恪在宫门口站得太久,以至于当日轮值的禁军中郎将亲自过来询问劝说,但无论如何说,萧恪都只有一句本王等等无妨。   中郎将无法,只得说找人替萧恪再通传一次。   不过通禀的消息最后还是被拦在了东宫手中,底下人层层将消息递上来,东宫掌事大太监洪顺趁着奉茶的功夫凑到太子身边耳语了几句。   萧定昊浅笑了一声,挥挥手示意洪顺直接下去,这便是要将萧恪问安的消息挡到底了。   齐帝今日兴致极高,亲自至宫中靶场不说,还难得对几个年幼的儿子大加赞许。皇子虽然年纪不大,但个个都对父皇今日意图心知肚明,挽弓射箭之时都刻意收敛着,既不表现得太出挑抢了七皇子的风头,也不太拙劣被皇帝训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一个个告退躲到一边,跟着齐帝的话夸赞起贺绥来。   原是今日贺绥教导七皇子射箭,其他皇子也在,七皇子主动向其他兄弟诉说抚宁侯如何危急时刻双箭酒驾,秋猎场上百发百中云云,转头又央着贺绥将几个皇子一并教导着,做足了一位年少稳重的兄长模样,是而齐帝谢众妃来时,才见此一幕。   莼昭仪在旁说了两句,齐帝便叫来几个年幼的儿子一道比试箭法,好考校一番。   太子和三皇子是晚些才来的,为着贺绥今日头次做为皇子师父进宫,三皇子特意请了恩旨入宫陪侍贵妃,这才被像萧恪似的被拦在宫外。   宫门口的动静能传到太子耳朵里,自然也瞒不了三皇子,他一边在想如何卖燕郡王人情的时候,一边细细打量贺绥的身段,好奇萧恪为何会对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般上心。   萧恪可不管三皇子脑子里想些什么,他站宫门口这么久原就是做戏给旁人看,不为别的,也不为真的入宫,等天一擦黑,他就直接打道回府。   外人看这事自然是不尽遐想,不出两三日,京中各府贵胄便都知道了燕郡王在宫门外白站了好几个时辰的事。   一时间猜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燕郡王这是又失了圣宠,也有的说燕郡王情深,抚宁侯那日进宫,他就苦守在宫门外好几个时辰,甚至更离谱的也有。   左右这事宫里不会有人出来解释,萧恪也权当这事没发生,该吃吃该睡睡,倒教那些胡乱猜测的人没个头脑。   萧恪才不管外面传成什么样,他要的就是这流言蜚语传得越邪乎越好。趁着贺绥这几日还被留在宫里,他需得抓紧把那些腌臜事都处理妥当,当日薛家的事是依靠秋猎的那一顿板子搪塞过去的。贺绥品性端良,为人处世更是随了贺老将军的正直,萧恪可不想再因为这些卖官鬻爵的破事和贺绥生了嫌隙。   这日京中富商薛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贵客。   人是从临着偏僻后巷的侧门迎进来的,但确实薛家三位当家老爷携着子侄恭恭敬敬跪过迎进来的。   从门口到正厅,不敢有一丝怠慢,就连贵客落座之后,素来极有话柄权的三位薛当家愣是没有一个敢坐下。   奉茶的是个样貌清秀的小厮,薛家提前得了消息,倒是细细琢磨了讨好的心思,不过茶中途就让洪喜拦了,这拙劣的美人计自然使不成了。   萧恪也不急着同薛家人说话,悠闲地端起茶碗,碗盖掀开,一丝茶香混合着袅袅热气渗出来。   “茶汤透亮,香气馥郁,确是好茶,只是少了几分新茶的清香。”   薛大当家和萧恪打过一次交道,心中有几分成算,便笑着恭维道:“王爷是懂茶之人,这是今年新到的明前龙井。只是过了小半年,确是不如新茶了,让王爷看笑话了。”   “无妨,本王随口说说而已,薛当家别紧张。”   话是这么说,但薛家哪有人敢将这位小爷的话当做随口说说,等下面几人陪笑完了,萧恪才恍然察觉一般抬手示意薛家几人落座。   明明是在自家,坐下却要谢恩,不过几个当家都是长袖善舞的商贾,面上自然装得极好。   “这在座哪一个是薛旭?”   薛冀东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起身躬身禀报道:“回禀王爷,犬子这几日恰好休沐,便约上了两三好友去京郊……打猎去了。昨日接到王爷府中传信,草民已经连夜派府里人传信去了,只是下人一时没寻到犬子,今日他这才不在府中。”   薛旭是个孤高的性子,他先前一听家中长辈走了门路为自己谋求职位便是诸多不满,昨日还拉着他要接燕郡王的驾,执拗的脾气上来了,直接甩开下人牵了匹马躲出去了。薛家老族长管是宠这个宝贝孙儿,这才有了薛冀东这番推脱的说辞,免得燕郡王非要见人,寻来了薛旭在直言冒犯,那边是弄巧成拙了。   “那倒是不巧。吏部的折子里提了令郎的名字,本王想着这是喜事,这么看来倒是来得不巧。”   洪喜自怀中取了誊写的抄本,薛冀东上前两步双手接了,有些心急地翻开查看,果见其上有儿子的名字,拟调任的职务也隶属兵部。虽说这兵部的职务是拿了半数家财换来的,但他们这种寻常人家,子弟能入得六部已是件天大的喜事了,当即便对着萧恪千恩万谢起来。   “虽是誊写的折子,但若是泄露恐会生事端。薛当家这会给在座传阅看看,待会这抄本…本王还要拿回去。”   薛冀东将奏折递给两个弟弟,又小心询问道:“是。那……这折子何时才能批下来?”   “折子批下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到时候发回吏部登记造册后再行分派,少说也得个把月。毕竟吏部整日事务不少,忙得又不是他尚书大人家公子的差事,底下人自然不那么急,你说是吧?听说吏部尚书的夫人似乎和三皇子妃的娘家有些亲戚关系,薛当家可以另辟蹊径,毕竟三皇子和贵妃娘娘总不会不帮你。”   “王爷一席话让草民茅塞顿开。”薛冀东偷偷打量着上位淡然自若的少年,前几日听来的那起子燕郡王失宠的谣言在心中不攻自破,面上越是挤出几发笑容。   萧恪借着端碗饮茶的功夫将嘴角那抹讥讽的冷笑掩盖住,待放下茶碗时,自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和善模样。   “说起来,薛当家行商多年,想必在京中颇有人脉?”   “不敢当,只是出门做生意的,少不得要交些朋友好办事,所以这京中行商的,但凡叫得上名号的,草民都有些交情。不知是哪家哪户能得王爷垂询,草民若是识得,一定为您引荐。”   “呵。薛当家,有没有人同你说过,最好不要随便揣测他人的心意?!”   “草民放肆了。”薛冀东心里咯噔一下,他是有些聪明得过头了,萧恪还什么话都没说,他就自行揣测出那话里的意思。听了少年那一声冷笑,直接就跪下去了。正厅中的其他人还没昧过味来,见这样也跟着跪了一地。   过了好一会儿,萧恪才悠悠道:“薛当家别紧张,本王只是提醒你。聪明不是件坏事,但上位者面前最好不要冒尖,三殿下想来脾气冲,若今日换了他,薛当家便是倾家荡产也平息不了了。”   “是是是,草民僭越,多谢王爷提点。”许是今日萧恪太过平和好说话,也或许是为儿子的前程而高兴得过了头,让薛冀东一时竟忘了萧恪这阴晴不定的性子。   “不过薛当家方才倒是也算说对了,本王对一个皮毛商贾有些兴趣,不知薛当家是否知晓?”   薛冀东脑子里飞快地想了想京中做皮毛生意的人,倒是有那么几个大小商贾。便小心翼翼询问道:“不知王爷可知晓对方名姓?”   “龚野,你可认得?” 第六十六章   萧定昊拦着不让萧恪进宫,却挡不住宫中有另外主意的其他人。   贺绥做了七皇子的教习武师,莼昭仪母子隔日便讨得皇帝的恩旨把萧恪名正言顺接进了内宫。   除了东宫对此不满之外,贵妃也是心生了些许不安,连忙找人唤儿子进宫,不过进宫的却是三皇子妃曹氏。   “怎么是你来?”   曹氏给贵妃问了安,垂眸细声细气答道:“回母妃,是王爷命儿媳来的。王爷说,眼下情势有所不同,他总是入宫难免会被东宫抓住把柄,才叫儿媳带话说给您听。”   三皇子妃曹氏也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当初贵妃也是挑中她的门第。只是这婚前婚后贵妃母子的态度便是云泥之别了,是而曹氏在贵妃这个婆婆面前一直是低眉顺眼,说话稍大声点也是不敢的。   “吾儿让你说什么?”贵妃叹了口气,近身的年长侍女走过去主子按头。   “王爷说让母妃不必担心,七皇子终究年纪尚幼,纵然莼昭仪如今得宠也不足为患。王爷还说燕郡王刚刚为薛家的嫡公子作保,是断不会倒向七皇子的,请母妃宽心。”   “他心中有数便成,本宫的指望全在吾儿身上了。”贵妃对政治夺权这套一窍不通,这么多年多是兄长指点着。只是一直被太子压了一头,所幸这两年儿子身边来了一位足智多谋的高人,经他指点才逐渐与太子有了分庭抗礼之势。燕郡王萧恪是他们母子花了大价钱才换来的助益,如今莼昭仪也想给自己儿子争去,贵妃心里如何不担忧。   心中烦躁,挥手喝退了侍女,看向儿媳的时候不由冷下脸,语带不屑斥道:“等陛下御笔朱批之后,你便回去娘家一趟,让你母家好好尽尽力。淳儿虽纳了薛家之女,但那终归不过是商贾之女,越不过去你正妃之位。你既嫁入皇家,便该一心为了夫婿。来日淳儿得登大位,你自也能享后福!”   三皇子妃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乖顺模样。即便被贵妃如此训斥,仍是低着头乖乖称是。   贵妃一贯看不惯儿媳这副经不起大事的鹌鹑模样,心里又烦闷起来挥挥手便将儿媳赶了出去。   旁边侍女过来奉上香茗,轻声劝慰,贵妃心头窝火,同心腹侍女数落起了这个唯唯诺诺的儿媳来,“本宫瞅着她那平日那模样就来气!这么多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若不是早些年多有仰仗她母家,哪还能让这种人忝居正妃之位!害得本宫至今连孙儿都抱不成!”   “娘娘说的是。这不幸好殿下身边添了一位聪慧的薛家小姐嘛!定能为娘娘诞下金孙!”   三皇子府中倒也有不少妾室,但拢共就那两位小官家的良妾和三皇子妃生育了三个女儿,至今膝下一个儿子都无。只是侍女的宽慰并不能让贵妃宽心,反而依旧不悦道:“好什么?!那薛氏不过是商户之女,这等身份生育吾儿的长子,本宫哪里能释怀!”   侍女站在一旁给贵妃锤着肩,柔声劝慰道:“虽说薛家小姐出身不高,但他嫡兄长不日便能入朝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若到时候薛家小姐真为娘娘生下金孙,娘娘再让殿下给薛小姐请封个侧妃封号,照样入得宗室玉牒。实在不成,王妃膝下无子,名义上抱养到她膝下,也是个嫡子的名分不是嘛!”   “唉……只盼吾儿争气。”   “娘娘宽心。殿下如今得了诸多助益,在陛下面前也是颇得颜面。倒是娘娘此时该细想想如何让陛下回心转意,七殿下如今讨得抚宁侯做师父,不就是因为昭仪娘娘得宠?您得加把劲儿,若是哄得陛下一心在您身上,将来殿下离那位子如何还有阻碍?”   那侍女一张巧嘴,句句都说到了贵妃心坎上,没几句就哄得贵妃放下了心中的忧愁,一门心思转到如何争宠上去了。   萧恪此刻坐在齐帝身侧的小凳上,莼昭仪也伴驾在侧。   场中贺绥牵着马的缰绳,带着七皇子熟悉马术。他秉性耿直,惯是不会也不屑那套谄媚言辞,尽管对着尊贵的皇子也不会闭着眼夸耀。   七皇子虽人小鬼大,有些心机成算,但到底从前是娇生惯养大的,这骑马虽也学过,但那些个教习师父个个瞻前顾后,要么就是溜须拍马,导致年纪较小的几个皇子至今也只会骑那些个温顺的小母马。   今日本是要给父皇露一手的,却不料贺绥今日正巧给他换了匹刚成年的公马。那马虽是宫里人早驯化过的御马,但到底同从前的小马截然不同,被扶上马只往下看了一眼,萧定闻就觉得莫名恐惧,仿佛有一种马上要摔下来的感觉,而这匹公马的马腹是他夹紧双腿也无法夹紧的,尽管贺绥在一旁帮忙拽着缰绳,他的脸色依旧有些发白。   萧恪在旁看着萧定闻强装镇定的模样,心里已是有些幸灾乐祸了,只不过面上还算平静。   在莼昭仪担忧地向齐帝表示担心七皇子摔下来伤着,想换匹温顺些的马儿时,萧恪立刻在旁道:“陛下、娘娘,臣倒是觉得七殿下定能驾驭这马,殿下是陛下的儿子,区区一匹凡马,驯服它定是不在话下。”   齐帝被恭维得心里舒坦,频频点头,开口便驳了莼昭仪的请求,只道:“爱妃宽心。闻儿是朕的儿子,今日定能驾驭得了这畜生,再说抚宁侯也在,以他的身手必不会让皇儿受伤。”   “……陛下说的是,是臣妾妇人之见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莼昭仪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只得应下,贴身侍女在身后轻抚了下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萧定闻起先是十分不安的,尤其是马儿被贺绥牵着慢慢绕着四周跑动时,他只感觉自己心都快要跳出来一般。   “殿下不慌,稳住身子、夹紧马腹。”贺绥牢牢牵着那缰绳大步走起来,一边用言语轻声指导七皇子夹紧马腹,仔细感受骑马的感觉,一边迈开步子,牵着那马跑得稍快了些。   萧恪在场下目不转睛盯着贺绥瞧,看着他抬臂擦去额头的汗,也不由跟着有些紧张,却不是因为担忧对方出什么岔子。贺绥从来都是如此认真的性子,他才不管七皇子到底是什么目的找上自己,何时何地都是坚持本心毫无动摇,萧恪在旁看得有些入迷,连齐帝同他说话都是慢了些才反应过来回话。   莼昭仪在旁轻笑了两声,打趣道:“看起来燕郡王同抚宁侯感情甚笃,光是看人都能看得痴了。”   萧恪双手拢在袖中,坐着侧过身朝莼昭仪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笑言道:“让陛下和娘娘看笑话了。”   “瞧允宁如今这模样,若是来日抚宁侯子承父业出征,你岂不是要魂不守舍害相思病了?”   齐帝在旁有意无意说了一句,萧恪心中一警,却并未慌慌张张否认,反倒是挤出一脸笑容,全将齐帝那句话也当笑谈应付道:“要是真有那么一日,臣就自请去给陛下当监军去,免得陛下瞧着我生相思病,要骂我不成器了!”   这玩笑话倒让齐帝愣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两声,手指着萧恪对莼昭仪说道:“爱妃你瞧瞧这小子!竟这么没出息!”   莼昭仪不知底细,没敢轻易接话,只笑道:“臣妾只觉得燕郡王这是重情,连人都舍不得。”   等齐帝同妃子调笑完了,萧恪才道:“臣方才胡说八道,让陛下和娘娘看笑话了。”   这边言语间刚经历了一番波折,马场之内萧定闻已渐入佳境,他从最开始的紧张逐渐变得放松自如,身子虽还有些僵硬,却能保持些镇定引导马儿。   “贺侯,能否放开让我自己一试。”萧定闻大着胆子让贺绥放开缰绳,贺绥没有立刻松手,而是牵着马在场中兜了一圈才慢慢放开手。   七皇子全身心都在手中的缰绳上,他能感到贺绥牵引的力道在慢慢放轻,到最后人什么时候松手的他都顾不上察觉,更不敢回头去寻人。因为那马儿极为灵敏,只要他身子稍微歪一些,御马前行的方向也会跟着变。   等骑着马安稳在场中跑了一小圈后,萧定闻驾着马朝着齐帝的方向走了几步,发自内心地喜悦道:“父皇,儿臣可以驾驭得了这御马了!”   齐帝对儿子赞许有加,莼昭仪在旁也是一脸喜悦。   萧恪在旁瞧着萧定闻有些红扑扑的小脸,又歪着头贺绥有说有笑,手指无意识轻捻了几下,心里生出几分暗暗的不爽来。   但变故在那一瞬突发,许是七皇子侧着身子同贺绥说话,因为驯马成功的喜悦而有些放松了缰绳,那马不安地跺着马蹄,突然一个扬蹄直接向前奔跑起来。萧定闻慌张之下差点被那马掀出去,又因为紧张牢牢扯着缰绳,身子却歪了过去,那马猛地向左一歪马头原地打起转来,眼瞧着就要把人摔下来。   莼昭仪慌张叫了一声,起身拽住了齐帝的衣袖。   周遭侍卫宫人也想着过去救,要知道如果七皇子摔下马,一不小心被马蹄踩一下,不死也得伤,可那马有些暴躁哪里是能轻易接近的。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旁扯住缰绳,随后一个漂亮地翻身就落在了马鞍之上,正坐在了七皇子身后,正是贺绥。   只见他双腿夹紧了马腹,将萧定闻牢牢护在身前,双手牢牢扯住缰绳,控制着御马的动作。萧定闻惊魂未定,整个人向后靠在贺绥身上,无处安放的双手也跟着抓住缰绳。   贺绥双手松了下,包住了七皇子的双手,略俯下身在男孩耳边轻声安抚道:“七殿下勿怕。抓得不必太紧,稳一些,不能光说出口令,要身体让马儿感觉要站下。臣就在殿下身后,您再试一次。”   “吁、吁…吁!”贺绥的话给了七皇子莫名的信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收紧了缰绳,同时稳住身体没有多余的扭动。   御马逐渐平稳下来,贺绥安静地坐在七皇子身后引导着男孩掌握着驯马的技巧。直到御马嘶鸣一声前蹄小小起扬了一下后彻底恢复平静,萧定闻才呼出憋着的那口气。   贺绥翻身下马,伸手将双腿有些发软的七皇子抱下了马。   齐帝和莼昭仪越众赶来,自有贴身的太监上前替贺绥扶住七皇子,贺绥则退后两步朝齐帝躬身抱拳行礼。   七皇子还有些气喘,却一把拉住了贺绥的手臂,对齐帝道:“父皇,今日是儿臣莽撞了,亏得有抚宁侯在,不仅救了儿臣,还教会儿臣如何临危不惧。”若说起先找贺绥当教习师父大半是出于拉拢萧恪这个目的,此刻萧定闻却是真心实意生出了更多对贺绥的钦佩和向往。   只是萧恪看到萧定闻整个人扑到贺绥怀里时,脸色由没忍住变了下,所幸齐帝的目光全集中在宝贝儿子身上,全然没有看到身后人的异样。   齐帝颔首算是默认了七皇子的话,随口发落了平日训育御马的官员。而有了萧定闻开口回护,其他人也便不好找什么理由将这次惊马的事推到贺绥身上。   站在齐帝伸手的萧恪这才慢慢松开了袖中攥紧的拳,原本想好的开脱后辙也暂且放下了。   七皇子受了惊吓,虽说贺绥力挽狂澜没闹出什么伤来,齐帝还是传了太医,一行人簇拥着回了七皇子居住的寝殿。   萧恪和贺绥到底是外臣,便得了吩咐先行回府,也算是有惊无险。   只是回程的马车上,萧恪却沉着脸同贺绥坐在了同一边,伸手挽住了贺绥的手臂,整个人靠过去。   虽说如今已是深秋,秋老虎过去了许久,到了黄昏时天也转凉了不少,但贺绥刚出了一身汗,身上潮热得难受,被一个人腻在身边终归是不舒服的。他试着推了下,见萧恪有些别扭,也不肯撒手,便没再坚持。只开口问道:“允宁,你这又是怎么了?是为今日惊马之事吓着了?”   萧恪如今在贺绥面前愈发像个幼稚的孩子,毫不掩饰自己的醋劲儿,直言道:“萧定闻拿那种眼神瞧你,又拉又抱的,我就是瞧着心里不舒坦。”   贺绥不由摇头失笑,有些无奈回道:“允宁,七殿下对我又没有那个情谊。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今日也是惊着了,没有旁的心思。”   萧恪却在旁毫不留情地吐槽道:“萧定闻满肚子的贼注意,他可不单纯。”   “你啊!你怎么连个小孩子的醋都吃?”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小孩子。你今日还同他共乘一匹,手拉着手骑马,你都没有这么教过我!”   面对萧恪的‘胡搅蛮缠’,贺绥没有半分不耐烦,反而含笑看着对方道:“正好说到习武骑马这事……允宁这身子也是单薄,既然你羡慕七殿下,那从明日清早起便早起一个时辰,随我习武,我一定倾、囊、相、授。”   萧恪坐起身看着贺绥,无辜地眨了眨眼。   “撒娇卖乖也没用,你这身子是该好好练练了,那……就这么定了,明早我过来喊你。”贺绥无动于衷,面带和善笑容一句话便敲定了这事,压根没给萧恪反悔的机会。   萧恪低头捂脸,他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六十七章   秋日的天亮得更晚了,再加上天气转凉,萧恪这一觉日日都要睡到洪喜反复催才能醒。   可即便是醒了,也是迷迷糊糊闭着眼,由侍从婢女伺候着洗漱换了朝服,抽空还得在去宫里的马车里蜷缩着眯上一小会儿。   为着昨日一句醋话,萧恪睡得更少了。贺绥为了方便唤他起身习武,又搬回了主院。   本来依贺绥的意思是要分房别居的,但萧恪转念一想,这习武锻炼的事左右自己已是躲不过去了,便撒娇打滚什么招数都用上了,才换得二人同榻而眠。   贺绥体热,萧恪躺在他身边十分舒服,尤其是夜深了,睡得熟时,不知怎么的,便掀了被子整个人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抱住身边人。   萧恪这一夜睡得倒是舒服,竟没有因为秋风透进屋里来而半夜冻醒。只是睡得太舒服了,刚过丑时便要起身就更难了。   今晚值夜的是洪喜带出来的小厮徒弟,虽也是个伶俐的,但到底不是一直跟在萧恪身边的,对冷面的贺绥向来畏惧,即便是自家王爷丑时便被从榻上拽起来,他也不敢拦,只捧着衣裳候在一旁。   萧恪人坐在榻上,眼睛仍是闭着的,只口中含糊求了一句道:“阿绥,再饶我一柱香…实在是…睁不开……”   话说一半,又迷迷糊糊要倒。   “来。”   听到吩咐,婢女捧着铜盆上前几步。贺绥回身将搭在铜盆边沿的干净布巾侵入冷水之中,揉搓了两下,稍绞干了些便糊在了萧恪的脸上。   贺绥的动作不算粗暴,只是那水是昨晚特意吩咐过拿冰块镇了下才端来的,刚自榻上起身,身上必定还热乎着,被冷水这么一激登时就醒了。   “阿绥,我自己来便是。”萧恪抬手抓住了贺绥的手腕,自他手中接过布巾自己擦洗。从头至尾,没有对贺绥发一丁点脾气。   那侍女凑前几步,让自家王爷可以坐在榻边洗脸。萧恪却起身,将布巾放回盆中,抬手示意侍女退下,自换了贴身短打随贺绥出去。   “今日倒是没见到白琮,那小子莫不是偷懒了?”萧恪站在庭院之中有些不习惯地紧了紧袖带,他这两辈子摞一起也没穿过短打一类的衣裳。   秋日清晨凉风习习,天还未全亮,身上只有一件箭袖短衫,上衫下巴堪堪及腰,又没有中衣和罩衣。萧恪如今这单薄身子站在外面不由打起哆嗦,不过困归困,他却没有半句不耐和怨言。   贺绥穿得也是同样的劲装短打,只是衣料显得有些陈旧。听到萧恪这么说,他直言:“我没叫小琮。”   萧恪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贺绥顾及他的感受,刻意支开白琮。能让做事一板一眼的人为自己特意做什么,萧恪自是喜不自胜,嘴上却还要调笑两句道:“阿绥是怕我悟性太差,让白琮看了笑话去。这么一看,我们阿绥真是贴心。”   贺绥未接话,不过萧恪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沉腰收腹,双手平举不许泄力。”   憋着一口气,屈膝扎好马步,一边保持着双臂平举的姿势没一会儿,萧恪就感觉大臂挂了千斤重物一般酸涩,两条腿也直打晃。明明秋日清晨的风很是凉爽,萧恪也只觉得体内一股热意直往四肢百骸涌。   从方才起,贺绥就只让他做这一个姿势,在萧恪支持不住身子慢慢挺直时,站在身后双手扣在肩上,丝毫私情不理,直接一用力将人重新按回去蹲好。   “阿绥……我手臂真的抬不动了……”   贺绥板着脸丝毫不为所动,这个时候不管面前的人是谁都别想让他徇私。不过看着萧恪有些发白的脸色,他还是犹豫了下,伸出一条手臂稳稳托在萧恪平举的双手下面。   有了这股力道支持,虽然双臂酸疼不能缓解半分,但终归没有自己平举时费力了。贺绥一手帮忙托着,一手却压在了萧恪的肩头,将又有些站直的人重新按了回去,不时回头看不远处桌案上点着的香。   萧恪平日饶舌的功夫此刻是半点派不上用场,且不提此刻对贺绥管不管用,他眼下是真的累到一句话说不出来,不时抬头看向即将燃尽的香,一边咬牙硬挺,连大气都不敢呼出一口,生怕泄了力气再绷不住。   不过大抵也是为着萧恪是初次,贺绥还是留了分寸,只让人站了两炷香的功夫就喊停了。可头次蹲的时候有些久了,双腿抖得不成样子,萧恪卸了全身力气就像就地坐下,被贺绥轻松捞了起来。   “不能坐。站起来走走,要不明日你要蹲不下去的。”   “阿绥,哈啊、明日……还要这样?”萧恪此刻脸颊红通通的,额头不停冒着热汗。   “嗯,万事不可轻言放弃。”贺绥先一步将萧恪躲懒的话头堵住,既已这么说了,萧恪当然不好说自己不习武了。一边取了布巾走过来替他擦干,免得萧恪身上冒着热汗再被秋风猛地一吹激着,一边又接着道,“你这身子单薄得厉害,我从前该带着你一起的。我让人备了些温水,你先润润嗓子,但不可喝得太急。”   被这么一说,萧恪才恍然觉得此刻嗓子干得厉害,每当他张开嘴喘息时,喉咙身处就仿佛刀割一般的刺痛,小厮送来一碗温水,他捧着慢慢喝了,又听到贺绥说起习武之事。   “阿绥,今日看在我是头次的份儿上,饶了我可好。我怕今日在的大殿上站不住了……”   贺绥叹了口气解释道:“安心,今日不会再让你蹲了。”   “那明日是不是也……”萧恪一听,心思立刻活络起来,不过看贺绥脸色微沉,又着补了两句道,“阿绥,我也不是说我不练。只是说能不能先练骑马射箭之类的,或者我跟你习枪也好。”   贺绥也不多说什么,只走到兵器架旁将挂在一边的弓和箭囊取下,当着萧恪的面左手挽弓,右手搭上一支羽箭,双目平视远处的箭垛,右手慢慢拉弦,直将整张弓拉满。有那么一瞬,萧恪觉得贺绥手中的弓身发出要折断的声响一般。   羽箭射出只是那么一瞬,命中那草垛人系着白围布的头部。   贺绥的箭法萧恪是心里有数的,他尚没弄懂对方用意时,贺绥已回身将那弓和一支羽箭递了过来,“这是一石*的弓,军中弓手都能拉开两石弓。你若能拉开这把弓,我便不让你每日扎马步。”   “阿绥……”虽没有明说,但萧恪知道是自己方才讨价还价的话让贺绥听着不舒服了,只是他此刻再辩反倒是无用,只得硬着头皮去试试。那弓看着十分秀气纤细,但到手上时却是实打实的分量,萧恪只是比划了下,试着用右手两指去勾了下弓弦,发觉竟纹丝不动,右手两指学着贺绥射箭的模样,用羽箭勾着弓弦试着向后拉。   用上劲儿的那一瞬,萧恪便心里有数,他拉不开这弓。   弓干沉甸甸的,左手光是握着抬起来保持不动就已经十分累了,更不要说右手拉弦时左臂要撑直稳住。他这副扎着弓马步平举双臂一会儿便酸疼喊累的身子骨若是能拉开才是有鬼,也意识到了贺绥让他每日扎弓马步的意图。   萧恪松开贡献,转身看向贺绥,诚恳道:“阿绥,是我刚刚…把习武想得太浅了。”   贺绥叹了口气,接过萧恪递过来的弓,沉声道:“允宁,我方才并非要教训你。你既知我们处境不安,便不该安于眼下。虽说要找护身的侍卫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万事永远不要指望旁人。身处险境,当让你自己也变得强大起来。你总是瞒着我一个人犯险,我拦不了你,只盼着靠这些法子……让自己能安心些。”   “……”萧恪默然,他上辈子同样不信旁人。只是与贺绥的自强不同,他的做法是将旁人当成可舍弃的肉盾,十个不够便找来千人、万人。而今生,他要与贺绥一辈子好好的,便不能还走从前的老路,指望着靠侥幸和隐瞒蒙混过关。他挽起贺绥的手,因为刚拉过弓,贺绥的掌心热热的,“……是我让阿绥整日担心了,日后都不会了。”   “我信你。”   萧恪脸上又恢复了笑意,他不愿两人之间一直这般压抑着,便主动问起旁的是来,“阿绥今日还要进宫?”   贺绥瞧了一眼便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便答道:“嗯,不过过五日我能休沐两日,又谋划什么呢?”   “知我者,阿绥也。”萧恪狡黠一笑,不过并没有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只是提起宫中的差事,脸上转瞬也挂上了一丝凝重,“我答应阿绥好好习武强身,那阿绥也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你说便是。”   “宫中情形复杂多变,除了我,你谁也不要相信、更不要答应任何请求。我知阿绥你素来良善温柔,你答应我,就算对方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他马上死了,你都不要答应对方任何话!”   萧恪这话说得有些骇人,贺绥虽有些犹豫,但见对方神情严肃,便点头应下了。   正说话间,正赶上洪喜白日当值,拾掇干净便快步进了院子,见萧恪和贺绥拉着手站在院中不知说什么,一时没敢贸然近前,直到看到自家主子释然的笑颜才敢上前禀报道:“主子,上朝的时辰到了。”   “嗯,知道了。”萧恪应下,一边去拆小臂上的袖带,只是他今日练得有些多了,此刻手指捏住那绳结有些吃不上劲儿。   贺绥见状走过来帮他拆袖带,待双手拆完了,忽得上前将人抱住。   “阿、阿绥?”对于贺绥突然之间的主动,萧恪不由愣了一下。   “我知你在谋划诸多事,我帮不上忙,只愿你万事无恙。”   萧恪双手僵了一下,犹豫着还是回抱住贺绥,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低低应了一声,“……嗯。” 第六十八章   清早那一番确实让萧恪白日里清醒了不少,不过刚过了午后,四肢酸痛就尤为强烈。   萧恪原打算在椅子上窝一下午,奈何坐着双腿不自主打颤,他只得站起身来到处走走,顺道拉拉筋。只是他这一番,让通政司上下的心都悬了起来,以为是燕郡王要查什么,个个也没了困劲儿,埋头看着手里头的奏折,就连平日稳如泰山的阮高良都不免神色古怪,过了会儿主动过来询问。   “阮大人忙自己手头的公务便是,本王就是有些腰酸腿疼,随便走走。”   有人原本坐着,听到腰腿酸疼几个字,不由回头偷偷瞄了一眼,毕竟萧恪府中有个比他强壮许多的抚宁侯,有着相同想法的几个官员互相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转回头去。   老练如阮高良,打死也不相信萧恪只是单纯在府衙里溜达溜达,不过他面上也不便直说,只是不着痕迹地将搀扶萧恪的小厮挤到一边,亲自扶着萧恪,一边体贴询问道:“不如下官扶王爷去里间歇息可好?”   萧恪却道:“我现下可坐不住,走走才好些。不然明早该起不了身了。”   这话一出,更是让本就想歪了的其他人更浮想联翩了,阮高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说这燕郡王至于将床笫之事都说出来迷惑自己嘛,却不知萧恪说的是大实话。   “那下官扶着王爷去外面走走,如今秋日凉爽,吹吹风总好过在府衙里面闷着。”   再让萧恪在其他官员桌案前转悠,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事来,阮高良可不敢放松,无论萧恪怎么劝,他都坚持陪着。萧恪的小厮下午时往返回了一趟王府,而后才带话回来,只说是贺绥被宫中留下一道用膳了,今晚宫门落锁前会回。   那小厮禀报时,正赶巧快晚膳时分,忙了一日的通政司官员不少正结伴准备离开府衙。   彼时萧恪正搬了个太师椅坐在堂外檐下,闻言应了一声,回头看向还陪在一旁的阮高良道:“今夜典录库是哪位大人值守?”   阮高良微笑着报了两个人名,其中就包括之前那个惹事的蒙泽,不过萧恪听完面上全然没有其他神情,只懒懒地伸了下腰,全然没有动身回府的意思,往日他都鲜少在府衙耽搁这么长时间的。   “不知王爷是要……”   “没什么,本王近来一直没有仔细了解过通政司的事务,深觉有些对不住阮大人。便想着这几日晚些回府,在库中仔细翻阅以往的典录,好日后帮着阮大人分担些。”   阮高良心里直骂骗鬼,但面上客气笑道:“王爷言重了。王爷能有此心,下官自是无比感激的,只是恐怕您一直不回府,抚宁侯那边……”   萧恪也不反驳,只是敛了面上的笑容,重复方才的话道:“本王说…想晚些回府,最好等府里人都睡下了。阮大人听明白了就别跟本王绕弯子了,说话也是件累事。”   若说方才的话还有几分模糊的意味,这话几乎是摆明了说了。   府里谁睡了?只能是抚宁侯。   再看萧恪今日腿脚不利索的模样,原本没有多想的阮高良也不由怀疑其中真伪,不过更多躲在内堂没走的则是凑在了一起偷听起了这出热闹。毕竟燕郡王才是名义上娶妻的那个,可瞧如今这架势,倒像他才是榻上承欢的那个。皇室子弟长相不差,萧恪年纪尚轻,身形也偏清瘦,虽说身上贵气是那些秦楼楚馆的兔儿爷比不得的,但光是联想起某些风月场景,众人便纷纷神色古怪起来。   “说起来,阮大人前次说令郎如何来着?”   被突然这么问,阮高良一时不好接话。前次他确实动了用家中庶子讨好萧恪的心思,可若萧恪是下面的那个,若他真送了自己儿子过去,难不成也要睡了燕郡王不成?想想就觉得有些别扭。   正想着,却听萧恪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诸位大人可听够了?是家中夫人准备的饭菜不香,还是本王的家事听起来更有趣?”   里面的人心里咯噔一下,也不敢多说什么,一个个低着头鱼贯而出,走的时候还不忘给堂外的两位上峰行礼。堂内便只剩下今晚值夜的另一个官员和对此毫无兴趣的蒙泽在,那人走也不是、听也不是,便只能学着蒙泽,僵着身子坐在桌案前盯着奏折上的字看,只是此刻心乱如麻,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就是了。   阮高良单等旁人都走干净了,瞥了眼堂内的两个下属,才转回来客气说道:“王爷,下官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挂心王爷的安康……”   “既如此,那边多谢阮大人的关怀了。”   萧恪接过小厮递来的茶水,便低头不再接话,阮高良站在一旁也实在没什么话好接。通政司的猫腻其实都在各自的私账上,而私账也不可能在府衙放着。那典录库中无非是些枯燥乏味的条录名目,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这般想着,阮高良不由安慰自己,或许真是想多了。萧恪只是因为惧怕回府被抚宁侯抓着做那档子事而已,可转念一想到这位小王爷那日拿捏翟辛时的城府心思,一时还是有些犹豫的。   萧恪才不管阮高良想的什么,他适时起身,刻意说道:“说这么多也饿了。阮大人若是喜欢在檐下站着便站着,里面两位大人可要随本王去临街的鸿月楼小酌一杯?”   蒙泽自是不去的,另外一人瞅了眼阮高良也忙推拒道:“王爷盛情,下官心领,只是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不宜饮酒。”   “是嘛?那倒是可惜了,你们随意。”   说罢便带着小厮离开了,也没问阮高良一句。出了通政司,他当真带着小厮去了京城最热闹的酒楼点了间雅间用饭去了。因为阮高良在防自己,若是一直在那儿,也不过是打草惊蛇罢了。不如适时松一松手,倒方便自己行事。   萧恪点了壶酒,却滴酒未沾,只端着那酒壶往地上洒,余下壶底一些酒液,干脆倒在手上往自己衣衫上泼了些。   布菜的小厮是洪喜带着调教出来的,胆子虽不算大,但人却聪明谨慎,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置喙半个字。   “你回府一趟,阿绥是怎么说的?”   当着人前说的自不可能是真话,那小厮侧身答道:“侯爷让小的同王爷说,他会让厨房温上宵夜等王爷回府一道用膳。”   萧恪满足地笑了声,手撑着,头枕在一边懒懒歪坐着,招呼小厮坐下用膳。   “小的不敢。”   “无妨,本王没胃口,放着饭菜也是浪费,还教人看出端倪来。你替你师父守了一宿,又跟我出来大半日没顾上自己,随意用些便是。”   这般说,小厮才谢了恩端起饭碗坐到离萧恪有些远的位置享用起桌上的美食,尽管一桌子山珍海味很诱人,但他仍是克制着没有风卷残云将桌上的菜都清干净,只吃了个七八分饱的样子,那桌上的菜肴挑挑拣拣再堆一堆,倒像个口味挑剔的王孙公子用过饭的模样。   萧恪看了眼,笑道:“洪喜眼光不差,倒像是个能拿主意的小子。”   “谢王爷夸赞,小的不敢当。”   萧恪又磨蹭了些时辰,带着小厮在街上随便走了走,才绕路回了通政司。回去的时候,府衙内外的烛火也都点起来了。   或许是没想到萧恪真的隔了一两个时辰还带着满身酒气回来,堂内另外一人神情有一丝慌张,赶忙过来迎接。   平日里虽说是值夜,但通政司的典录库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看管的,是而大多时候便是官位高些的那个躲到耳房多睡上些时辰,醒了再换下属,若是官位相同便两个人商量着来。如若今日萧恪不来,以蒙泽这人一贯认真的性子,他本可多睡些时辰,偏生萧恪挑今日找事,他又得了上峰的吩咐,心中虽嫌王公贵戚麻烦,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盼着这小王爷早些完了事早些回府养着去。   “二位自忙你们的就是了,本王就是随便坐坐。”说完便施施然坐在了阮高良的座椅上,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一边,小厮配合着站在一旁给他捶腿揉肩,戏倒是做得足足的。   那人得了吩咐,生怕萧恪去翻阮高良桌上的奏折卷宗,只得时不时小心抬头,或是寻个什么由头问候两句,观察着燕郡王有没有动什么东西、抑或是同蒙泽又和接触。盯人本就是个耗费精力的活计,这般折腾下来他人也是累得实在不行,原想着今日可以早些去耳房睡下,此刻看来倒是落空了,不免心中生出诸多怨言来。   “这位大人若是困,便去里间歇着便是。”   耳边忽然传来人声,那人正点头瞌睡着,听到声音猛地惊醒,也顾不得旁的,抹了把脸就匆忙站了起来。见萧恪带着人一副要走的模样,以为终于把这尊神送走了,却听萧恪说要去典录库瞧瞧,登时脸色就塌了下去,但嘴上却说着要陪萧恪一道去。   萧恪没拒绝,那人本以为燕郡王不会愿意有人盯着自己,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便只能不情不愿陪着去了。   为着库中全是纸张典籍,这里烛火放得极远,近处只有桌案上放着一盏烛灯。萧恪似乎当真就是去瞧过去典录的,拿了几卷放在桌案上一页一页细看。其实通政司的典录他上辈子经营了这么多年,早已将其中门道摸清楚。况且饵已放下,他自然能耐得住性子将面前这小官磨走,更何况,他前世的记忆与现在仍是有几年的空白,不如趁机寻上些名目了。   昏暗的烛光,那人搬了把凳子坐在不算敞亮的过道里盯着萧恪的一举一动,可盯了半个多时辰,眼皮都直打架,萧恪却没有半分异样,翻得也都是早几年的旧本。   他一边怨怪王公贵胄臭脾气多,一边埋怨上峰敏感多疑,人却先生了退却之意,毕竟萧恪怎么也不像有所图谋的模样,况且这典录库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连个鬼影都没有,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越想越觉得自己今日值守亏大发了,便寻了个时机上前道:“王爷,下官身子有些不适。可否换了蒙参议来?”   萧恪头都没抬,只应了一声算是答应,那人赶紧脚底抹油,回去冠冕堂皇得对蒙泽说是燕郡王传召他陪着,自己干净躲去耳房休息去了。   蒙泽提灯来到典录库门口,里面烛火熄了,才在外面取了一根新烛点燃了捧着进去。   桌案前的萧恪端坐着,含笑看向走进来的蒙泽,眼中没有半分醉意和困意。   蒙泽上前将桌上快要燃尽的烛火替换下来,吹灭了旧烛才退了两步拢袖朝少年拱手一礼道:“王爷特意留下,不知有何要事说给下官听?”   “你这人本性虽实诚了些,却还不算傻。”萧恪先是赞了蒙泽一句,随后淡淡道,“蒙大人不必拘着,本王今日这局做得足,你不必担忧那人,外面暗处有本王的侍卫跟着,说话方便。”   蒙泽神色微动,依然站直了些,平静道:“奏折王爷已看到,不知您有何打算?抑或是有何事需要下官去做?”   “燕州之事不仅仅是一个州府刺史的错处,本王要寻机去燕州亲自瞧一瞧。”萧恪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就将自己的想法告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王若要诓你,大可不必这般费周折。”   为着那本奏折到了萧恪手中后便再无波澜,蒙泽其实还是有几分犹豫的。   见人不为所动,萧恪冷笑一声道:“你不必怀疑我的用心。燕州是大齐边境最后一道防线,边境有本王的嫡亲兄长,还有抚宁侯的长姐。本王也不为什么朝政清明,我只要在意之人平安无恙,谁挡了他们的生路,本王便杀谁,懂吗?” 第六十九章   蒙泽心中一动,若是萧恪方才说些为朝为民的话他肯定不会信,反倒是这番狠话还多了五六分的可信度。   “下官仍有一问,还望王爷解惑。”   “你说。”   “下官还是想问,那本奏折王爷是不是不打算报给圣上?”   萧恪坦然点了点头,在蒙泽继续追问前反问道:“说起来,本王也有一个疑惑。送这奏折的两位大人如今可还安好?与蒙大人又是何关系?”   蒙泽只犹豫了下便将实情告知,无论是燕州情势,还是他和两位故友的安危如今也只系于面前这一人身上了。   “下官与那二人是故友,那两封奏折是下官最后收到的信物。燕州距京千里之遥,下官在那之后便再未收到友人来信,只是那二人都是燕州望族嫡系公子,一时半会应还有自保的法子,只怕脱得久了便……”   萧恪看向面露难色的蒙泽,又问道:“如此看来,蒙大人当也是燕州望族家的公子。”   “是,虽不及两位好友,却还有些门路人脉。”   如此,萧恪心中便有了计较。既是当地望族家的公子哥,那么自有个子渠道将奏折流入京城,只可惜燕州终归是下三洲,这三个青年的家世并不足以支撑他们将北境的龌龊事捅到皇帝面前去。如若燕州刺史只是其中一环,那么朝中必定有一人,唯恐自己利益受损才会指使通政司的阮高良拦截燕州来的奏折,或是当年想让北境出事的人。   萧恪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来,但他却显得有些犹豫。   蒙泽在旁看着萧恪自顾自纠结摇头的古怪模样,不由出声道:“王爷?”   萧恪回神道:“那封奏折,本王也不妨同你直说。一个刺史贪贿的事…便是送到了御案之上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到时候一个被买通了的巡察御史就能把这件事全盘压下来。”   “那……”   “即便退一万步说,巡察御史是个清廉的,或是个墙头草。燕州那边要么砸下家财,要么让御史病死在路上,又或是死于暴民刺杀,你觉得你们费尽苦心又能换来什么?”   这一番话让蒙泽顿时哑了火,唉声叹气了一番道了句世道不公,也便只剩下满脸的失落和愤恨了。   萧恪这时却突然开口道:“若是本王去做着巡察之事便会不同。”   蒙泽闻言猛地抬头,直勾勾盯着萧恪瞧,眼中重燃希望之火。他没说话,似乎在等着萧恪后面说些什么证明他没有幻听。   “你们三个小子想得不错,也颇有些本事,不过还欠了些火候。”   老气横秋的口气和称呼,让蒙泽听了不由一愣。如果没记错,面前的燕郡王应当比自己要小上七八岁,可方才对方那话说出口,却好似长辈在教训晚辈一般。只是不知为何,萧恪的神态和口气好似这一切理所当然。   不过蒙泽此刻顾不上计较对方的称呼口气,听到有盼头,他连忙问道:“不知王爷打算如何?或是有何事下官可以帮您做?”   萧恪看了眼,便问了一句,“你可能模仿他人字迹?或是你在京中知晓什么人能做到?”   “……臣或可一试,但不能保证没有破绽。”个人行文皆有字迹的习惯手法,除了专门钻营此道,寻常文人虽能模仿却无法做到万无一失。蒙泽想了想,又提起一法,“据下官所知,京中有一家书斋的东家,是中洲来的商贾。在京中开了不少家书斋,每隔十来日会在京中办诗墨会,那些个古籍字画做彩头,到场的文人墨客不少,或许王爷可通过那人的门路寻到善仿他人字迹之人。”   所谓中洲,并非是大齐国内的一州一府,而是独立的第三国。只是中洲国半面临海,国土与齐燕两国皆不接壤,而是被当中数道江河分割开,天然易守难攻,故而中洲虽不如燕国骁勇,也不及齐国兵力雄厚,却跻身大国之列。中洲的王族宁愿花钱买些太平,也懒得同齐燕两国似的斗得你死我活,是而这京中有中洲商人混得如鱼得水倒也不算奇怪。   萧恪前世几乎没和中洲国的人打过交道,对中洲的了解仅仅只限于那里王族都姓奚罢了。   “听你这意思,想来是常去。那中洲商贾姓甚名谁,从何处能寻到他?”   “此人名为翟淼,京中那几家溪余书斋,背后东家都是这人。”见萧恪对书斋毫无印象,蒙泽又补了一句道,“王爷可记得这月城中有家起火烧死人的书斋?”   萧恪猛地一惊,立刻追问:“你仔细说来!”   “月前城中一处溪余书斋半夜无故起火,当时京中文人都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只不过后来京兆尹匆匆结案,这事便不了了之。王爷……”   萧恪手指来回搓捻,脑海中已经将这几件事连在了一起,中洲、北燕,书斋起火……除了一个行事诡异的龚野,这会又出来了一个在京中大肆招揽文人墨客的翟淼。此刻倒是有些懊恼与上辈子自己没有对中洲此国有过了解,又或许当年北境祸事不仅仅是北燕一家在背后捣鬼。   这么一看,这姓翟的中洲商人,他无论如何都得去见见了。   不过萧恪并没有忘今日的正事,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蒙泽愣了一下,随即上前接过拆开。   信封之中只有两张薄薄的信纸,其中一张纸面泛黄,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另一封倒是新的,只是上面所述内容让蒙泽看了心中为之大骇。   萧恪又自怀中取出一封空白的奏折放在桌案上,用三指压着推到了蒙泽面前,一边说道:“你手中两封信笺,其中一封是安北节度使程昌年的亲笔书信,另一封是我需要你仿着他的字迹写下的内容。”   蒙泽没有立刻动手,比起思考萧恪如何拿到安北节度使的亲笔书信和为何要模仿对方字迹,他此刻全心都放在那封新笺上的内容。   “王爷,这上面……是真的嘛?”   萧恪点了点头。   蒙泽又追问道:“下官斗胆想问,王爷是如何知道的?如若真如王爷笺上所书,这是逆谋大罪,程昌年怎会轻易让您知晓?”   不怪蒙泽怀疑,通敌叛国是不可赦的大罪。安北节度使地位崇高,在山高皇帝远的北境几乎与土皇帝无疑,但尽管如此,这等灭九族的祸事他又怎会轻易透露给旁人知晓。即便是志骄意满随口说给旁人听传起来,又如何会被远在京中的燕郡王知道,他实在无法想通。   萧恪没有半分迟疑,坦然答道:“有人…冒死将消息带给了本王。北境之事牵涉着宁王府和抚宁侯府,朝中如若有人能为这两家说话,你觉得除了本王,还有何人?”   这个告密之人这世自是不存在的,是上辈子贺牧和丈夫战死数年之后,萧恪无意中在一回京中权贵的腌臜宴席上听来的,不过那时知晓实情的大多已死,他只能辗转求得片面的证实,无从翻案定程昌年的罪就是了。   如今被人问起,自然是信口胡诌,左右他能确信安北节度使在其中并不无辜就是,至于能否借助这一次调出背后主使,萧恪其实并没有更多的把握。   蒙泽对此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恕下官冒犯。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您为了……和宁王府已经决裂,不相往来。甚至说王爷如今是认贼作父,倒行逆施。”   先宁王与当今圣上手足相残之事满朝皆知,众人心照不宣,所以才有不少忠正之士对于萧恪攀附皇权之举十分不齿,蒙泽也听过不少,只是他不爱搬弄是非,从来不同人非议这种事。   “呵。你这小子…还真敢说。”萧恪闻言笑了一声,开口却是先夸了对方一句,而后才道,“不然如何?以卵击石,然后孤儿寡母与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陛下硬碰硬?本王所作所为虽然称不上光明磊落,却还不至于为了权势富贵蒙了心。当然,这话蒙大人听了,须得烂在肚子里。若是哪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了,本王会让蒙大人知道求死不能的滋味。”   话到最后一句,人已变了脸。   “下官谨记在心!必不会走漏半个字!”蒙泽躬下身,额头已是冒出了些冷汗。   萧恪面上阴恻转眼不见,笑盈盈起身将桌案的位置让出,走过来拉了蒙泽一把道:“方才说话已浪费了不少时辰,未免让有人之人瞧出破绽,蒙大人先着程昌年的字迹写这一封奏折,若还有话不妨边写便问。”   蒙泽坐在桌案前,他翻开那封空白奏折,奏折一角赫然已盖好了安北节度使的官印。私自用印,伪造奏折同样是欺君大罪,然而此刻比起可能犯下通敌叛国大罪的安倍节度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拿到安北节度使手信和官印奏折的燕郡王更令蒙泽胆寒。   思及此,他不由抬起头看向悠然坐在自己对面的萧恪,抬手抹了把汗。   直至蒙泽战战兢兢仿着字迹写完那奏折,二人之间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萧恪拿着奏折和信比对字迹时,蒙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走到萧恪身边,小心问道:“下官可否求王爷一件事?”   “嗯?何事不妨先说来听听。”   “王爷日后若是作为巡察御史去往燕州,可否把下官也一同调回燕州?”   萧恪冷笑一声反问:“本王凭什么帮你?调你回燕州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或许是感觉方才萧恪和自己一直都是为一个目的行事,让蒙泽产生了燕郡王是可仰仗之人的错觉,如今被这么一问,确是有些幻灭了。是他一时忘形,燕郡王所有谋划,皆因其中涉及了其血亲的安危利益,而自己回不回燕州,根本不影响燕郡王的这盘棋。   蒙泽鬼使神差得突然生出了些狂妄的念头,不过仅仅只是一瞬,他就将试图威胁燕郡王的念头压了下去,低头称是。也幸亏他没敢真的说出口,只是在脑子里随便幻想了一下,因为紧跟着萧恪便微笑着撂下了一句狠话,让蒙泽心凉了半截。   少年将仿好的奏折以及信纸重新装好收起,没留下一丝把柄,然后直视着正胡思乱想的蒙泽,淡淡一笑道:“本王如今虽说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还是得多嘴奉劝一句。蒙大人心中烦恼,本王看在眼里却爱莫能助,只盼着你千万别因一时迁怒错了主意。毕竟……本王可不似我家阿绥那般忠正贤良,有以德报怨的胸襟雅量。”   “……”蒙泽站在原地躬着身子,一时不知道答什么的好。   “我这个人啊……”萧恪收了东西,信步至青年跟前,伸手拽了下对方的官服,压低声在耳边冷声道,“最容不下造次妄为之人,蒙大人日后可得掂量着办。”   蒙泽脊背发凉,却还是硬挺着反问道:“王爷先前还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萧恪闻言噗嗤一笑,歪头看了眼这直言不讳的青年,坦然答道:“是我说的。本王用你,是因为知道你心系燕州之事,不会做不利故友和家乡之事,所以才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来日计划也对你和盘托出,何曾疑过?”   这回换蒙泽哑然。   “呵。这世上人心隔肚皮,你这小子与本王非亲非故的,本王凭何信你?再说方才本王拒你请求之时,你目露凶光,自以为掩盖得好,却是把我都当傻子哄了。”能让萧恪全心全意相信托付的,这世上唯有贺绥一人而已,更何况蒙泽方才脸上神情极是古怪,萧恪活了两辈子,瞧一眼便心中有数。   “你为本王尽心尽力,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你若非不听劝告做些越界之事,本王也不拦着,只不过你得好好掂量掂量,你蒙氏满门的人命摞在一起……赔不赔得起。”   “下官……明白。”   “明白最好,本王不喜欢和愚笨之人多费口舌。”萧恪行至一旁的柜架旁,抽出其中一本,走过来用书脊打了蒙泽一下,也不算重,随后他扬了扬那本典录嘱咐道,“那这本典录本王今日便先拿走了,阮高良若是问起,你…实、话、实、说便是。”   “……是。”   出通政司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再有一两个月便是冬日,这天色也沉得格外早些,萧恪这戏做得足,折腾了足足一日。方才同蒙泽说话时还不觉得,这会出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已,便整个人依靠着身边的小厮。   忽然小厮抬手指着不远处自家马车道:“王爷快瞧!侯爷来接您了!”   萧恪闻声抬头,贺绥已大步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便已将披风抖落开披在自己肩上。   “如今夜里凉,你今晨出门穿得单薄,我怕你路上着了寒气便先带人过来了。”   萧恪心头一暖,大抵是如今这世上除了贺绥和洪喜,已不会有人真心关怀自己了,再搭上此刻身心疲惫,便自然而然地往贺绥身上一靠,嚷嚷着自己浑身酸痛走不动了。   贺绥哭笑不得,摇摇头哄道:“就几十步路,王府的马车就在那边,我扶你过去。”   “阿绥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有力气了。”萧恪却挽着贺绥的手臂得寸进尺起来,“上次温存已经是好久的事了,我想……诶?!”   原以为萧恪是想赖掉明日的晨起习武,没想到听到了温存两个字,贺绥登下就懂了,他也不废话,干脆俯身手臂一兜一揽就将萧恪直接打横抱起,朝着马车大步走去。   伺候的小厮看傻了眼,愣了一下才赶紧小跑着跟上去,心里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他原以为今日萧恪是故意说些话恶心通政司的官员,此刻看到侯爷把自家王爷打横抱进马车,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所幸天渐黑了,府衙外没有什么往来行人,没有看到燕郡王被自己名义上的男妻横抱着带回家的场面。 第七十章   萧恪刻意通过他人之口传出去的流言,不到几日功夫宫中上下便都传遍了。   大抵是萧恪昔日在朝堂上有过诸多妄言,惹得言官谏臣同他不对付,这流言蜚语传到那起子言官耳中,竟无人参贺绥一句,反倒是纷纷去参萧恪品行不端、私德不修。   不过通政司如今是萧恪执掌,言官谏臣的奏折多数到了通政司后便不了了之。   少有几个耿直的,见谏言不达天听,便索性于次日早朝时当众弹劾。但说来说去,不过是要罢了萧恪如今手上的实权。   齐帝当朝虽听了,却只是漫不经心随口问了一句。   萧恪自然答曰并无此事,那些言官还打算再说,齐帝挥手打断,显然已不打算听了。   这样的闹剧一连折腾了三日,闹到齐帝都烦了,便两边都口头斥责一番,又打发萧恪去宗庙反省了两日,这事也便罢了。   仅凭私德一事,根本无法伤及根本。纵使闹大了,皇帝顾忌着宗室颜面,也就是反省思过这般不痛不痒的罚了。反倒是谏臣这边,后面仍有人闹得厉害,被齐帝当朝申斥,连贬三级赶出了京,此后便没有人敢再提。   皇帝刻意的回护也教朝中上下意识到燕郡王不仅没有失宠,反倒已是齐帝心中轻易撼动不得的权臣。   萧恪被齐帝打发去宗庙反省的这几日,贺绥在宫中感觉并不自在。   虽说没人跑到他面前说些什么,但却能明显感觉到宫妃皇子、乃至是宫人侍卫,瞧他的眼神都透露出些许古怪。七皇子萧定闻许是年纪小,竟寻了个间隙支开伺候的宫人,开口直接问了贺绥。   贺绥未答,含糊着应付过去了。不过他不清不楚的模糊态度倒是无意之中让旁人想得更多了些。   难得明日休沐,萧恪人却在京城外十几里的宗庙回不来,贺绥心中挂心,待指点完七皇子武艺之后,便婉拒了莼昭仪和萧定闻留他用膳的邀请,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只不过今日,宫外有人在等他。   贺绥一直微低着头走路,忽然视野之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皂靴,他停下脚步抬起头。   见是一面上有疤、蓄着长须的高壮男人拦住了去路,这人他是识得的,“廖世叔。”   “贤侄许久未到我府中闲谈,今日正好碰上,不如随世叔一道回府,你婶娘备好了饭菜等你来品鉴品鉴。”那人神情严肃,伸手过来扯住了贺绥的手臂,一边说一边便要把贺绥往自家马车上拉。   习武之人没有那么多顾忌,理由也是随口胡诌的。贺绥心中明白,并未多加拒绝,只立在原地言道:“世叔且慢,侄儿也是带了府里人出来的,总要许侄儿同府中下人嘱咐两句,免得久久不回,府中人着急又不知我去向,闹出什么麻烦来。”   那人以为贺绥是怕燕郡王府的人见到他不回府,给萧恪报信,想着说得在理,便先将人放开了。   “贺少爷。”   跟着的车夫是老冯,他刚才见到有人拉扯贺绥便往前迎了几步,有些担忧地催促着对方快些上车回府。   贺绥摇摇头道:“冯叔,允宁这几日不在府里。劳你回去同洪喜说一声,我是去云麾将军廖明德的府上坐坐。他原先也在我父亲麾下过,若是王府有事,让洪喜派人来廖府找我。”   老冯本来还想劝两句,但贺绥用力握了下他的手,顿时他就没再多问了。   “让世叔久等了,方才府中老仆瞧着情形有些担心,所以多说了几句。”   “瞧我办这事,没惊着贤侄吧?”廖明德也知道是他方才拉人时过于急躁让人误会了,也不辩解什么,一拍脑袋就干脆同贺绥道了歉。   “世叔言重了,现下侄儿可随世叔一道去了。”   “贤侄,别怪世叔话糙啊!就…你跟萧呃……燕郡王的那事,是不是真的?”廖明德是个急性子,他今日是受了昔年同僚所托想来问贺绥些话的。奈何行伍多年,性子难免急躁,也没忍到回府,在马车上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不过这男子与男子的床笫之事,问起来总是十分别扭,是而他开口便有些支支吾吾的。   “世叔想问什么是真的?”   “唉……就、就我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开口说,京城都说你把萧家的那小子给……是真的?”廖明德一个武夫,说这话愣是把自己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憋了好几次才把话说完整。   贺绥这下子算是听明白了,原是与他在宫中听到的流言蜚语是一件事。   “这事在街上不方便开口,待回府了侄儿再同世叔详说。说起来,廖老将军这些日子身子可还康健?”廖明德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这马车可挡不住一个武夫使劲嚷嚷,是而贺绥并没有答,而是转而问起了廖明德的父亲。   “呃…老爷子还好,之前还念叨着说要我时常接你来府上坐坐,毕竟从前我和贺将军也……”提起廖老将军,廖明德有些难开口。   廖家和贺家也算是祖辈开始的交情,父辈也曾一同沙场并肩征战过。只是可惜到了贺绥这一辈,贺家受齐帝猜忌,廖家由廖老将军做主,选择了明哲保身之路。早些年还是逢年过节会走动走动,贺绥也称对方一句世叔,只是从贺崇疆战死之后,贺牧与夫婿远赴边关之后,两家便几乎是断了联系,也是怕这把火烧到廖家。   如今廖明德敢在宫门口把自己拦住,贺绥清楚一定不可能是廖明德自己的主意,至于为什么不怕受牵连……只怕多半还是和萧恪如今的地位和权力有关。   “许久不见,靖之长得同你父亲倒是越来越像了。”廖明德的父亲早已等在正厅,一见到贺绥,便似从前一般招呼起来,好似全然忘了当年是谁命儿子儿媳疏远贺牧和贺绥姐弟的。   “瞧见廖老将军康健,晚辈便安心了,多年不见未及问候。”贺绥面上十分平静,礼貌得向老者问了个安,虽然对方和他一样同为君侯。   “一把老骨头了,哪还提得动枪,不然定是要考校靖之一番的。”廖家三代人都在,好似真的只是唤贺绥来问候闲谈的,廖老将军说完瞧了瞧又问道,“靖之如今承袭了侯位,怎么身边也不带个随侍的可心人?”   其实贺绥身边亦有贺家从前的忠心侍卫,只是大多被他派出去或是留守王府了。同萧恪一样,他们都不习惯身边带着人到处走。   可贺绥却说:“之前一直是有人跟着的,只是这几日允宁去了宗庙,晚辈不放心,就将身边人派去保护着了。”   提起萧恪,廖家父子的脸色都变了下,廖明德在旁又提及了方才马车上问及的话。   贺绥未答,他看了眼廖夫人及一双儿女,那边廖老将军立刻开口让儿媳带孙女出去瞧瞧宴席备得如何。   廖明德一扭头对着儿子也说道:“礼之,你也去帮帮你母亲。”   边说还边用手推,偏偏廖礼之虽叫礼之这个文雅的名,人却和父亲一样是个耿直的牛脾气,带着青年人的冲动与莽撞,就是不走,一扭头眼睛瞪着贺绥,嘴上直说不肯。   “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儿子有什么不能听的?!还是本就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丑话,旁人听不得!”   萧恪和贺绥的‘婚事’虽未成礼,如今也压着不办了,但到底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便是这赐婚旨意再荒唐,也容不得臣子置喙几句。   廖明德就是知道自己儿子这个臭嘴,方才便想把人打发出去,没成想廖礼之就这么当着贺绥的面嚷嚷出去了。他连忙道:“贤侄别听这小子浑说,他嘴上向来没把门的。”   “世叔不必向侄儿道歉,我与允宁是陛下金口玉言赐下的婚事。不论流言所传是真是假,都没什么难以启齿的。”   贺绥答得坦荡,面上也没有半点怒意,廖明德面露愧色,偷偷看了眼老父亲一眼。   廖老将军自恃长辈的身份,出言劝道:“靖之坦荡,只是莫怪我这把老骨头多说几句。这男子与男子终不得长久,你如今还年轻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人总要往远了看。燕郡王是陛下亲侄,他如今正是胡闹的年纪,可要不了多久,他总是会念及女子的好,总要为萧家开枝散叶,你可有想过你贺家的香火全指望着你呢!若是他日后厌了,再同你翻今日的旧账,参你个冒犯皇族的不敬之罪,朝廷上下无人不知那萧的小子是何等凉薄狡诈之人,连他生父都……”   这话俨然已经是信了外面的流言,认定了萧恪是承欢的那个。   只是贺绥有些不明白老者这话的意图,若换了旁人,这番劝说关怀之语尚且平常。可出自当年力主和他贺家断了往来的廖老将军口中,这话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要说是拉拢也实在是说不通,若是自己真被允宁扫地出门,廖家只怕该是最早划清界限的人,毕竟当年他们就是这样做的。还能这么大胆子非议如今皇恩正盛的萧恪,实在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贺绥一贯不是爱多思多想的人,他也无意与老者探讨萧恪是否会厌弃他的问题。   “贺老将军的关怀之意,晚辈心领了。只是家姐尚在,外甥白琮也已长大,自可承袭香火,无需晚辈费心谋划什么。”   廖老将军还待说什么,却被自己儿子抢白道:“傻侄儿,你外甥他不姓贺啊!他承的是白家的香火!你不知道你搬入王府的时候,我们多少人痛心于萧家人糟蹋了你,这也是听说了你们…才……”   贺绥这才算是有些明白了,他平静回道:“家姐是贺家的女儿,她的孩儿亦是我贺家的血脉,与姓氏无关。还有…我与允宁共患难多年,并非外界揣测那般仅为了床笫欢愉,我最是清楚他是何种人,还请两位将军慎言。”   “贤侄啊!”廖明德急得直拍大腿,可以看出来,相较于他老父亲,男人对贺绥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关怀的。   只是可惜廖明德的亲爹和儿子都拖了他的后腿,他这边正捶胸顿足,难过于贺绥被萧恪花言巧语‘蒙骗’,正琢磨着怎么劝挚友之子回头是岸,那边廖礼之便冷哼一声道:“爹,你不必费心再劝了。儿子瞧抚宁侯这是伺候王爷爽了,得了爵位又混了个伺候皇子的美差,正乐不思蜀呢!”   “逆子闭嘴!”廖明德没拦住廖礼之胡说,气得一巴掌拍在案上。   “呵,也是。一个只会讨好媚主的豆芽菜,伺候他自然比沙场征战轻松许多,也不知陛下若是知道他侄儿被男人上了,还会不会给他那么多权力?!”那边廖老将军却一个字不说,廖礼之牛脾气上来,见祖父不阻拦,便说得更起劲了。   廖明德几乎把桌子都拍烂了,父子俩喘着粗气互相瞪着,廖老爷子捧着茶碗跟老僧入定一般什么都不管。   贺绥看够了这场闹剧,起身便打算告辞。来前,其实他还是隐隐抱有些期望的,如今看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贤侄!贤侄莫气,好歹留下用个饭……”廖明德见状将儿子赶了出去,连忙过来拉住贺绥手臂,一边回头用言语暗示父亲。   廖老将军依旧什么都没说,贺绥抽出手臂转回身,前后喊了廖家的两位将军,而后平淡问了一句道:“两位将军今日请晚辈来,并非为了印证京中流言真假。而是替您二位背后请托之人试探允宁与我的虚实,对么?家父和先宁王因战功屡受猜忌,除了祁太尉亲信一派武将,旁人皆不得重用。如今诸位叔伯…是终于想起了还有我这一步棋可走?”   廖家人今日找他,不过是代替了其他不愿冒险出面的人来问清楚的。为着齐帝对萧恪的回护,让他们看到了别的出路。但在那之前,他们必须要听自己亲口说出自己与萧恪的感情如何,才好图谋。   利益面前,所谓关怀、人心,也不过如此。   廖明德在旁急急道:“贤侄!靖之!你听世叔说,我们老兄弟几个确实是为你惋惜,想着你是贺兄唯一的儿子,担心贺家的血脉…也是担心你的处境。毕竟这…嫁给男人说出去终究不好听不是?再有,也是我们几个老兄弟这么多年过得实在憋屈,就是想问问……”   “多谢世叔如实告知,靖之明白。”比起虚伪的寒暄关怀,廖明德这般说开了,贺绥心里反倒觉得没那么难受了,索性也便说开了,“诸位叔父心意,我自会如实转达给允宁。今日时辰不早,允宁不在,府中还有不少事务要打理,家中两个孩子也该下了国学,靖之便先告辞。”   廖明德见状深深叹了口气,没再多加阻拦。   只是两人刚一出门,一杆长枪便朝贺绥面门掷了过来,他抬手接了。   只见被父亲赶走的廖礼之手提一杆长枪直指着贺绥,神情倨傲,出言挑衅道:“贺侯爷,廖某愿讨教一二。”   “好。”   贺绥并非好战的性子,他素日脾气温和,对廖明德和他父亲的言辞,至多不过是失望罢了。他也懂人心趋利,对那两人并无什么苛求,唯一不悦的便是廖礼之句句挑衅,生活在蜜罐里的大少爷并不懂萧恪同他这么多年夹缝求生的艰难,更不懂萧恪用心回护周旋的辛劳,言辞轻挑,丝毫不将萧恪放在眼里。   这是贺绥少有的认真,同他方才表现出来的淡漠泰然截然不同。   此刻他俨然一匹愤怒的雄狮,一招一式都仿佛裹挟了千钧之力,那股狠劲儿让廖礼之节节败退。   十招之内,他便将桀骜的少将军扫躺在地,长枪往地上一戳,廖礼之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告辞。” 第七十一章   萧恪接到府里传来的消息,二话没说,换了身衣裳就要往回赶。宗庙那边,也不过是塞点金银便当没看到这事。   只是萧恪两辈子摞一起也没有骑过几次马,更多时候都是乘马车来往。但这会偏又着急回去,便只能唤了贺绥派到他身边的侍卫来。   两人同乘一匹,于黄昏时分进了城。萧恪还是有心遮掩,路上买了顶纱帽。他身形偏瘦弱,那白纱将整张脸盖住,贺柒坐在他身后,拉着缰绳将少年挡在双臂之间,旁人一眼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不过萧恪没有让贺柒直接大摇大摆回府,他二人在挨着王府后门的那条街上分开,贺柒骑着马在外面绕上一圈再回,而萧恪也直接从连着后巷的角门入得府中。   “主子?您怎么?!”洪喜是因为担忧贺绥而派人给萧恪送去了信,原本算着明后两日就能回来,没想到这会儿人就已经回了府里了。   “我瞒着人从角门进来的,没人知道。”萧恪将纱帽和披风解下丢给洪喜,边往主院走便询问道,“先说清楚些。传话的人说得不清不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详细的奴婢也不知。前两日侯爷从宫中出来就被人拦下接走了。”   “何人?”   “老冯说侯爷同他说是……已故老侯爷的旧友同僚,只是那日侯爷回来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总在院中练枪,非把自己累到精疲力尽才罢休,就连白小公子去劝都不成。奴婢瞅着,应当是心里有事憋着,只是侯爷的性子您知道,奴婢等实在问不出来,这才派人送了信去,指望着主子回来后问一问。”   “我知道了,阿绥那儿有我顾着。你先去提点好府中上下。今日我回来的事,不得走漏一个字。”   “是,奴婢这便去办。”   萧恪人还未到,便已听到了声响,那是长枪舞起时的猎猎风声。   他迈过院门,一眼就看到了身着劲装挥舞着银枪的贺绥,那般矫健的身形配上飒爽英姿,让萧恪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这些日子被贺绥抓着晨练习武,萧恪看到眼前有东西,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两步。   扭头一看,果然是白琮。   “你刚刚看着舅舅,脑子里是不是又在想着有的没的?”比起之前一碰见萧恪就跟吃了枪药似的,白琮现在的口气虽然仍算不上好,但比从前要稳重一些了。   “当初你舅舅说要送你入国学,眼下看来确实不错。”   白琮闻言冷哼一声道:“别指望我会记你的好,要念着也是我舅舅的恩。”   萧恪倒是不在意,借着对方的话说道:“无妨。我与阿绥同心同德,你记他的恩便等同于我了,说不准来日你还要改口也唤我一声舅父呢!”   “你想得美!”   “东宫冷了你这么些日子,现下可想明白了?”萧恪摇头轻笑,同白琮站在靠院门的墙边。他眼睛盯着场中挥舞着银枪的贺绥,话却是对身边的少年说的。   白琮没有接话。   “你性子冲动,心里也没个掂量。如今这世上除了你爹娘和阿绥,你觉得有谁会真心惯着你,宠着你?东宫那位满心满眼都是你舅舅,和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萧恪也不忌讳,当着面就把之前的事一一挑明,并毫不留情直指白琮的天真,“白琮,别把自己路走窄了。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白琮的冲动张扬性子如今还未完全显露出来。前世他那般出挑冒尖,固然也有自己放任的缘故。但究其根本还是在于白琮过于争强好胜,偏偏却又口无遮拦的,才会被齐帝看中,千方百计弄进了宫。   萧恪固然不喜欢这小子的性子,但为了贺绥,他也决计不能让白琮出事。如今多说几句,虽教人觉得烦人了些,但也能防患于未然。   白琮反驳的话在心里憋了半天,但因为向东宫告密的事他确实心虚,没法堂堂正正地顶回去,自己心里头难受了半晌,还是嘴硬地顶了一句,“…要你管!”   萧恪话说到这份上也差不多了,至于白琮听不听那就同他没什么关系了。   见贺绥那边停下了,萧恪便丢下白琮,径直朝那边走去。   贺绥有些气喘,汗水顺着脸颊滑下,他看到萧恪的时候也是同洪喜一般有些意外的,“怎么今日便回来了?”   “洪喜给我报了信,我心里头放不下,就给那里的大太监塞了些金银悄悄回来了,路上没人瞧见。”   萧恪接过小厮递来的汗巾,一边说着话一边抬手为贺绥拭去脸侧的汗水,他并没有急于询问贺绥心思郁结的缘由,而是有条不紊吩咐人备下沐浴的热汤和吃食。   “我自己来就行。”贺绥从萧恪手中扯走汗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而后提着枪插回兵器架上。   “舅舅。”   贺绥回身看向白琮,面色平静说道:“小琮,回你的院子歇着,晚些时候我去陪你温书。”   白琮欲言又止,不过他刚刚被萧恪点破旧事,此刻面对舅舅总觉得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人,低低应了一声便心有不甘地转身回了。   “允宁。”   “嗯,我在。”   贺绥抬头望天,眉宇间却又着化不开的愁绪。看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问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我家阿绥一贯杀伐果断,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你明知我…”   萧恪未即刻劝说宽慰,反扯起了旁的。待贺绥回头同他争论时,果断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道:“阿绥那日见了谁?真的是贺伯父从前的旧部而已?”   “……是。”   贺绥是什么性子萧恪再清楚不过。他素日便是直来直去的,人虽寡言却极重情,只这一两句萧恪便已大抵清楚贺绥为何难受了,不过他并没有选择在院子里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习武练枪出了一身汗,我前阵子让人砌了个池子,虽比不上天然的汤泉,注满了热汤想必也不差。”说着便走过来挽住贺绥的胳膊,许是心里有事压着,萧恪竟轻松将人拉过去了。   那处单独隔出来的热池此刻冒着袅袅热气,萧恪蹲下伸手一试,水温虽有些热却是正好。   “皂角和巾子放那儿,你们可以出去了。”屏退了伺候的下人,萧恪走到贺绥身边,伸手要替他宽衣。   贺绥这会才恍然间惊醒退了一步,可抬眼瞧见了萧恪失落的神情,又连忙解释道:“允宁,我没有旁的意思。宽衣我自己可以来…”   萧恪的可怜模样转眼就破功了,他没忍住笑了一声,贺绥也反应过来方才是对方装的,什么都没说就别过了头。   “我的阿绥也学会同我闹别扭了。”萧恪走过来,面对面将人抱住。   贺绥的衣裳脱了一半,萧恪整个人靠过去时,歪着头刚好枕在贺绥肩头。   “允宁,你这个把月是不是长高了些?”   萧恪站起身,听到贺绥的话细瞧了瞧,又伸手在头顶比了下,发觉确实好了一些。先前是若是抱人,他的个子刚好是贴在贺绥胸口的,如今额角已够到了肩头。只是身上仍然软绵绵的,身形也没见壮实多少。   “呵。”原本情绪低落的贺绥见面前人捏了捏自己手臂的软肉,不由被逗笑了下。   萧恪见状也跟着傻笑了声,对他来说,能让内敛克制的贺绥在自己面前诚实表达喜怒,别扭也好、吃醋也罢,于他而言本就是件值得欣喜的事。   “从前那次在候府是阿绥伺候我,今日便换我伺候侯爷一次。”说完也不等贺绥反悔,自己先进了热池,朝岸上的人伸出了手,“阿绥,来。”   周身被热水包裹,皮肤被热水烫得微微泛红,但那股疲乏之感确实被冲刷掉了不少。贺绥也不由仰头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几日的郁结全都吐出去一般。   萧恪果真如他若说,那些皂角和布巾在旁‘伺候’贺绥沐浴。他身子要比贺绥白些,也更瘦削一些,只是如今看着到比从前健壮一些了。   除了在太庙的那几日外,这个把月来贺绥每日都抓着萧恪晨起习武,虽说功夫底子并非一朝一夕便可成的,但萧恪确实长高了一些,身子强健了不少。   贺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鬼使神差地伸手在萧恪腰腹处摸了一把,不过摸完他就立刻收回了手,头别到一边不去看萧恪。   “阿绥,别招我。”   萧恪的气息凑近了些,贺绥没有躲。近在咫尺的低语让他耳朵有些痒,忍了片刻还是抬手将人挡住了。   主动送上门的人,萧恪焉能忍耐。他最知该如何挑逗贺绥的身子,更何况此刻两人都只着片缕,袅袅热雾更添了一丝暧昧。   “阿绥,你也太不厚道了。”他凑近了些,控诉贺绥撩起火后就不管不顾,可一边手上却偷偷在贺绥身上点火。   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这等天时地利人和的情景,萧恪软磨硬泡,一番撒娇央求的磨人功夫下来总算换得贺绥含糊点头。   汤池的热雾迷了贺绥的眼,也瓦解了他的防备,萧恪趁势而入,亦是十分卖力。   院墙外匆匆赶来的洪喜带着人将左近伺候的下人通通赶开,年纪小的都不比旁人赶,自己就红着脸跑开了。   不过总归萧恪不是那种只贪图享乐之人,他也知贺绥今日心事重重,再加上习武练枪耗光了气力,才占了便宜,便拿捏着分寸见好就收。   这男子之间做承位的往往更容易疲累,萧恪得了便宜后便卖力将贺绥伺候好了,又换了新衣、披了件挡风的罩袍子两人才相携回了卧房。   洪喜早将屋内打点妥当,热茶糕饼摆在桌上,还冒着些热气,可见是卡着时辰备下的。   贺绥端坐在桌前安然用着糕点,面上略显倦色,人却还算精神。反观萧恪坐在一边,也顾不上吃点心,连着给自己灌了三碗茶才清醒了一些。   二人这时才重提了方才院中说了一半的话。贺绥此刻心绪已不似刚刚那般杂乱低落,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萧恪直言道:“贺伯父当年因为我父王的事受牵连,他亡故之后那些个昔日的同僚旧部要么全都翻脸不认人,要么就被贬谪戕害。你前日见的只怕是前者。”   “……是。”   “呵。果然。”萧恪冷笑一声,这起子人是什么嘴角他可太清楚了,前世他未见贺绥这般低落过,也没听过有哪家私下见过贺绥。   如今想来,多半是今生他改变了许多从前的是,而贺绥如今承袭了抚宁侯的爵位,又担了皇子师父的美差,想必是有人心思活络了。只是对方多半是个笨的,让贺绥看出了端倪,才会如此。   “阿绥,你就是太心软。你当他们是叔伯,可他们却只会在你飞黄腾达时出现。自古人心趋利,又有几人能例外?”   “我纵然心中明白…可真亲耳听到时还是感觉心中难过。我并非不知他们都要顾及宗族和家中父母妻儿,可为何还要争呢?若是卷进党争,岂不是本末倒置。”   萧恪冷笑:“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他们找你,多半…是想借你走我的门路。”   贺绥并无实权,冒着可能得罪齐帝的风险找上门只能是另有目的,而那群老狐狸真正为的只可能是自己,亦或是他日后可能效忠的新皇,倒真应了贺绥那话,最后多半不过是本末倒置罢了。   “云麾将军廖明德和他的父亲,允宁有印象吗?应该还有其他人,只是那日他们并未如实相告。”   “无妨,知道一人便足够了。”   “允宁,你打算…怎么做?”   “晾着。”萧恪耸了耸肩,直言道,“我又不是祁太尉,如今朝政实权被那几位和皇子掰成了几瓣,兵权可没有缝隙露出一点给我,更不要说那起子头脑简单的武将了,且晾着他们去罢。”   “阿绥日后躲着他们些。”萧恪才懒得同那些人废口舌,他一扫面上不悦,兴致勃勃提起了旁的事,“阿绥,过几日京中有场盛会,我从旁人那里听来觉得十分有趣,你陪我一道去瞧瞧可好?” 第七十二章   “王爷、侯爷,便是此处。”   薛执战战兢兢坐在马车里,时不时就要撩起车帘向外看。有了前两次的经历,他总是有些怕萧恪的,今日被大伯父命令带萧恪和贺绥来参加溪余书斋每隔十几日的诗会,他这一路上心都是提在嗓子眼。好不容易盼到车马停下,他这才松了口气。   萧恪抬头瞧了他一眼,挺大个男人,被瞪得缩了下脖子。   “呃…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你机灵劲儿倒是有,就是话多了点。还有…在外不要一口一个王爷侯爷的,本王若是想顶着郡王的名号出来,还需要你薛家为引?”   “王爷教训的是,是薛某糊涂了。今日是带两位大伯母家的……表亲兄弟来诗礼会见识一番。”   “不错。旭表兄进了兵部,姑姑这才将我们兄弟从家乡招来京城,想着谋个差事前途。执表兄是带我们来涨见识的,这么紧张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萧恪身为皇亲国戚,若以真实身份露面,必然会让人引起警觉,什么都打探不出来。蒙泽虽有门路,但过从甚密被人瞧见,难免引起阮高良和他背后指使之人的戒备。倒是薛家最为合适,曾是皇商又在京中颇有人脉,即便教人看到了,也不过是薛家意图攀附罢了,打草惊蛇的风险也是最小。   只是不成想这薛执太不中用,不过被吓了两次,再见面拘谨不说,说个话还磕磕巴巴的,让人瞧了就来气。   不过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计较了,萧恪同贺绥表面上扮作一对兄弟,由薛执引荐入了诗礼会。   萧恪一路上将途径之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确信没见过什么‘熟人’,这才放心了些。他倒不担心自己模样暴露,只是贺绥在秋猎时出尽了风头,若是有高门显贵的世家子弟在场,说不准还真有几个能认出人来的。   所幸往来的瞧着皆是寻常富户子弟,再有一些未入仕的读书人,一路上倒没人认出他二人来。倒是走在前面的薛执,一路上被不少熟人拦下寒暄,每每对方问及身后的萧恪和贺绥,薛执便要提心吊胆一番,撞上那溪吾书斋的东家时,明明是深秋了,他却已出了一头的汗。   “薛公子,许久未见。翟某未及远迎,失礼了。”   “翟老板客气。”   萧恪听出这拦路之人便是蒙泽口中溪吾书斋的东家,那名唤翟淼的中洲商贾。   见萧恪瞧向自己,翟淼也侧了下身子细细打量起薛执带来的两人,眼中却透着一丝玩味。他盯着人长久没说话,前面的薛执却是有些慌了神,主动开口介绍道:“翟老板,这是我大伯母家的两位表弟,堂兄如今有了好前程,袁家便将两位表弟送来京城谋个好前程。这不今日正赶上翟老板办诗会,大伯父便叫我带着两位表弟过来见见世面,也结交结交人脉。”   翟淼一展折扇,笑着应道:“原来如此。薛公子从前的雅间还空着,若是走得累了,便随时带两位袁公子过去歇歇。酒水吃食吩咐下人一声即可。”   “多谢翟老板好意,那我便……”   薛执本想着打个照面便带着萧恪和贺绥二人到处逛逛,没想到他话未说完,身后的萧恪便已开口,直言道:“翟老板这诗会热闹非凡,在亳州时便有所耳闻。今日见了翟老板本尊,更是觉得一见如故,有些事想私下…请教翟老板一番。”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薛执只会以为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在这里攀关系,可这话从萧恪嘴里说出来,他却只觉得萧恪这是盯上了翟淼的家财。毕竟薛家前些日子才被燕郡王狮子大开口宰了一次,如今张口便要同翟淼私谈,想不想歪了都难。   “你这小子也太不知礼数了!”而事实上,其他跟着翟淼的人也是这么想的、除了翟淼贴身的侍从同自家主子一般不动声色,其他人听了薛执的介绍,都只觉得这乡下小子攀关系忒大胆了些。   翟淼却始终面带和善的笑容,打量着主动开口的胆大少年。在所有人都觉得翟淼会拒绝萧恪时,这人却说:“那袁小公子随薛公子稍坐片刻,翟某前厅有客,得空了便过来一叙。诸位,暂且失陪了。”辞别了其他人,带着侍从往前厅去了。   其中一华服青年十分笃定说道:“不愧是京兆尹家的嫡公子,面子就是大。”   京兆尹三个字一出,萧恪和贺绥的眼神同时一凛。那人说完正好回头看萧恪,原想着官宦公子的身份能吓一吓这亳州来的胆大小子,却正瞧见那兄弟俩古怪的眼神。不由对薛执说道:“薛兄,你这两位远房表亲也未免太没遮拦了些,瞧着应是在家中娇惯长大的,不太懂京中的尊卑规矩。虽说是你大伯母娘家的子弟,你这做表兄的,也得适时教一教才是。”   薛执现在只想冲着对方摇头,可萧恪在旁边瞧着,他连用眼神暗示都不敢。   还没来得及想好该如何提醒对方言辞收敛一番,就听身边人笑着问道:“执表兄,这位……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啊?瞧着应是旧识,怎么对着表兄你这般不客气?”   那人冷笑一声往前迈了一步。薛执生怕对方脾气上来了伤着萧恪,薛家也要连着吃挂落,想也没想就往旁边跨了一步,正好挡在萧恪身前。他这朋友的脾性他知道,富户门第的公子哥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在遇到萧恪之前,他也是差不多的脾性,可如今却是不敢出半点纰漏了。   “韩兄!这话说到哪里去了,都是家中宝贝的子弟,难免有些脾气,韩兄大度些。”   薛执从前可不是说这话的人,那姓韩的公子瞧出来好友的古怪,只是以往跋扈自傲惯了,又自诩是这诗会上有头有脸的公子,看不得有人比他还嚣张。便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亳州袁家?别说我们听都没听过,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袁家算什么?”   袁家确实不算什么,可薛执清楚身后这俩人是谁,眼见拦不住好友,只得说道:“韩兄,我这两位表弟初来京城水土不服,我先带他们去雅座歇着,咱们得空再聊啊!”   “你这么怕你大伯母么?”那人见不得好友这般‘委屈’,抬手便要去抓那萧恪,只不过贺绥的反应比他快上许多。姓韩的手刚伸过来就被贺绥捏住了手腕,进退不得,“嘶!乡下来的小子怎么这般无礼?!”   “侯…呃,韩兄无心,表弟勿怪。”   贺绥不是什么计较之人,方才也不过是出于保护萧恪,这会儿薛执过来赔笑脸劝和,他也就放开手了,熟料那人抽回手捂着腕子却不知收敛,嘴上愈发不干净。因为刚刚薛执一时口误,喊了个侯字,那人便嗤笑道:“袁猴?真是可笑!”   本就是薛执一时嘴快让旁人误会,再者又是顶了旁人的名姓来的,是而贺绥对那姓韩的挑衅讥讽并不放在心上。   萧恪在旁冷笑一声道:“执表兄,这位韩公子…莫不是今年皇商韩家的哪一位少爷?”   “表弟说的是。都是误会…误会……”薛执心里头咯噔一下,薛家和韩家虽没有什么太亲厚的关系,却也有些利益纠葛,若是韩家在他带萧恪出来时惹上了事,他自己也难逃家中长辈和韩家的问责,劝说的话在萧恪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低。   “误会…确实是误会。执表兄,我脚走得累了,想歇歇。”   “正是呢!这一路是累着了。韩兄,我回头再跟你说啊!”薛执这回也不管旁的了,亲自在旁护着萧恪和贺绥二人去了雅座,等书斋的侍从奉上茶水吃食后,薛执就赶忙将人都赶了出去,又掩上了门窗,才走回萧恪面前咕咚就跪下了,竟是半点不带犹豫的。   萧恪见他这模样,不由笑了一声。   薛执也不等萧恪和贺绥开口,便连忙道:“王爷恕罪!侯爷恕罪!韩兄并非真心冲撞,实在是家中一直惯着,没什么眼力见,才如此这般放肆。”   萧恪看了眼贺绥,见对方轻摇了摇头,便松了口道:“既然阿绥不计较,那本王也就懒得管他了。我瞧你魂不守舍的,想做什么便去做,只是该怎么说你自己掂量着。”   薛执连忙叩谢贺绥,又拜了萧恪才敢提着衣袍站起来告退,只不过因为一直躬着身子后退,心里头又慌又急,没注意险些撞上了身后的人。   被侍从用剑鞘抵住后背的时候,薛执猛地一惊回过头。   见是翟淼,才松了一口气,回身打了声招呼,“翟老板,薛某失礼了。”   翟淼面上笑容依旧,见薛执急慌慌的,还客气地说道:“薛公子瞧着是有急事,不妨先去办。正巧我这儿忙完了,来见见两位袁公子。”   薛执有些担忧地瞧了瞧翟淼,又抬眼偷瞧了淡定品茶的萧恪一眼,犹豫了下才离开。   “星澜,去外面守着,记得把门带上。”   待薛执离开后,翟淼先开口吩咐了自己的执剑侍从出去门外守候。侍从退出去掩上了门,笑意盈盈的年轻商贾收起折扇走到雅阁正中,躬身朝座上两人行了一礼后起身道:“草民不知燕郡王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还不待萧恪说什么,翟淼又朝贺绥道:“那这位…想必就是贺侯爷了。”   贺绥并未言语,只是眉头微蹙。萧恪放下手中茶碗道:“翟老板可真是神通广大,本王才进门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你便知道了?”   见萧恪坦然承认了身份,翟淼便道:“原先是不太肯定的,所以草民让手下人去问了薛公子家的事。薛大当家的夫人确实是姓袁,可是两位袁公子该是比薛执兄弟年长不少,二位贵人年少了些。”   “还有呢?”   翟淼听到萧恪这话,不由笑出了声,随后才诚实告知道:“通政司的蒙大人在王爷手下做事,他曾告知草民王爷所求。而恰好,草民还知晓些旁的事,这才斗胆认下二位。”   “呵。他倒是嘴快。你既已知本王所求,那我便不与你说那些场面话了,这人选…翟老板有还是没有?”   “有。王爷若是要将人提走,草民立刻传人过来同王爷回府。”   萧恪挑眉,却并未应下,反而问道:“没了?都说商人重利,你费尽心思为本王搜罗人才,便什么都不求?”   “商人重利不假。只是草民以为,贪图蝇头小利之人往往走不长远。草民是中洲之人,能在大齐境内把生意做得红火,也是多亏了贵人照顾,王爷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草民自然懂得逢迎。”翟淼说话滴水不漏,明明句句都是实话,听着倒不让人觉得市侩。   “翟老板来我大齐行商,不知已有多久了?之后也打算一直经营这书斋生意?”萧恪前生不知京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倒是有些意外,不免多问了两句。   “回王爷,草民来齐国不过一年光景。行商不为富贵,只为儿时所想所盼之事,草民虽不是读书的料子,却喜好些风雅之事,这才办了这诗会,想着出门在外多交些朋友,日后也好求人办事。”   “你倒是…热情好客。”萧恪并未问那么多,这人却一五一十说了,不过这真假萧恪只信了两三成。   “王爷谬赞。那这模仿笔迹的书生……”   “人先安置在你这儿,本王今日不过是过来瞧瞧。让你一眼识破身份,总少了些乐趣。”萧恪起身将先前掩住的木窗都推开,说话时却并未瞧翟淼一眼,“翟老板贵人事忙,听说京兆尹的嫡公子来访,本王今日不过是亳州袁家的小公子,翟老板不必这般亲近,免得惹了旁人侧目,本王还要费力气除掉祸患。”   这便是在下逐客令了,翟淼听出了萧恪话中驱逐之意,却并不急于走。   他双手拢在袖中,又瞧了安稳坐在一旁的贺绥一眼,才缓缓说道:“听闻贺侯爷的长姐在北境御敌,想来燕郡王府前阵子在京中收购粮米定是为了北境将士。王爷若是苦恼于没有合适门路运送粮草到北境四州,草民愿为王爷和侯爷出这一力,送粮草入北境。” 第七十三章   “什么粮草?”   萧恪未答贺绥,而是阴着脸看向翟淼,冷声道:“翟老板,你的话太多了。”   翟淼本人却并无半分惧色,依旧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拢袖颔首,仿佛是将萧恪的警告当做了赞誉,回道:“王爷恕罪,草民并不知晓您这事是瞒着贺侯爷办的。若是扰了您的谋划,草民愿出绵薄之力,将功折罪。”   说来说去,不过是要在这北境运粮之事上插上一手。   萧恪确实需要有人运作此事,若是寻常商贾自然最好,但翟淼是中洲国的人,他这身份愿意接下这麻烦事本就是蹊跷。   “翟老板对此事如此上心,本王甚觉古怪。”萧恪丝毫不掩饰他对此人的猜疑,直言道,“且不论这事于翟老板而言是否有利,本王凭什么信你?”   “王爷不必信翟某。”   翟淼语出惊人,萧恪挑眉,等着那人继续说下去。   “王爷府中的人先前在京中花几万两购置米粮却并不囤走,虽抹了来历名头,却也并非无迹可寻。可见是没什么经验的,王爷既打算私下送粮,定是怀疑北境粮草要出问题,又不便惊动朝廷,免得打草惊蛇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翟淼娓娓道来,他所说九成与萧恪的心思一致,随后才将真正的目的道出,“运粮之事翟某与王爷互相制衡,比起互利共存更加稳妥些。这样翟某有了王爷的门路,日后在京中可得王爷庇护,而王爷也可以拿着翟某在齐国收粮一事和翟某中洲国人身份一事作为牵制,岂不两全?”   运粮和身份确实是牵制翟淼的利器,但同时这人的存在也会成为悬在萧恪头上的一把刀。   “呵!你这人有意思,本王应了。”   “王爷英明。”不必萧恪多说什么,翟淼自宽大袍袖中取出一枚银铸的令牌,双手捧了走过去放在萧恪和贺绥中间的小桌上,“这是书斋随意出入的令符,二位收好。”   萧恪侧头看向男人,反问道:“翟老板这般‘尽心尽力’,不怕日后走漏了风声让北燕知道你中洲的人帮大齐运粮,借口转而攻打你母国?”   “王爷,北燕蛮横世人皆知。即便没有运粮一事,那些蛮子也没少以诸多借口要挟吾王,不差翟某这一桩。再者……翟某不过一介商贾,并不能代表母国立场,即便真有那一日,以贺侯爷的正直,总不至于袖手旁观。”   翟淼说正直时,只说了贺绥一人,并未提萧恪,可见这数月以来在朝中所立奸猾模样已传至京城了。   一直沉默的贺绥三指捏起那块银铸令牌,抬头淡淡说道:“翟老板,劳烦出去片刻,我与允宁有话要私下说。”   “这是自然。侯爷请便,草民这便退下了。”   翟淼离开一会儿后,贺绥开口:“允宁,粮草是怎么回事?长姐他们的粮草出了什么纰漏?”   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粮草不急不足,数万军士战马若是没有粮草补给,无力迎战不说,还容易招致军中人心慌乱,更有甚者会激起病变。贺绥虽未亲自去过北境,却也能从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上和长姐的家书中知晓一二。燕人凶悍,北境连年征战,贺绥哪里能不急。   萧恪摇摇头宽慰道:“阿绥别急,牧姐姐那里眼下并没有什么纰漏。我只是心中担忧,想着…有备无患也是好的。可又不方便以我自己的名义送去边关,所以才让府里人以普通商贾的身份购进米粮,想着送往悄悄前线,支援大哥和牧姐姐,终归是我这事做得还不够小心,让人看出了端倪。”   他无法以实情告知,前世贺牧与丈夫战死便是被朝中之人出卖,让燕国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他大哥带兵去领运来的粮草。那批粮米掺了不少霉米碎石不说,连数量都对不上,大军被打得退守燕州,燕州刺史故意刁难,让贺老将军耗尽心血带出来的北境兵士死伤殆尽,这其中那安北节度使是什么态度萧恪如今并不完全知晓,所以他才必须要亲自去燕州一趟,把这趟水搅混的同时,试探安北节度使的深浅,而要扭转当年悲剧,粮草便是另一手保障。   萧恪自觉这借口说得还算合乎情理,却忘了贺绥是最了解他的人,心还悬着未落下,便听身边人语出惊人。   “允宁,你一定知道什么不愿告诉我,对嘛?”贺绥是看过蒙泽那份奏折的,萧恪之前也同他说过怀疑朝中有人通敌,更怀疑北境四州有异动,对北境大军不利。如今萧恪瞒着自己筹粮偷偷送去北境,说是以备不时之需,贺绥却无法全然信服安心的。   “阿绥你信我,我是宁可多此一举,也不想北境有失。若是日后粮草无差错,我这手准备便全当是锦上添花了。你也知道,如今朝廷积弊颇深,纵览前朝,这粮草中猫腻就没少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多个心眼总归是好的。”   萧恪这话说得没有半点纰漏,贺绥虽心中有所疑虑,却还是选择暂且信他。   “如若你知道什么,别瞒我。”   “阿绥信我,我无论何时都不会欺你负你。”唯独他是重生轮回之人这事,萧恪暂且说不出口。   二人复又谈及粮草之事,贺绥问道:“你真信得过这姓翟的商人?”   “不信。他方才也说了,我们之间不过是互为制衡,彼此都不敢耍花招出卖对方,大家心里都有数,自然不会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这运粮一事必须谨慎,我并不擅长此道,细细想来,还是交给他们商贾办才算妥帖。”萧恪上辈子一心玩弄权术,若说拿捏人心他倒是有把握,可这筹粮运粮还要瞒过朝廷各方的耳目,确实少了些主意,“府里倒有两个机灵的,洪喜查过他们的底细确是可用,只是两人年纪小些,终归不及这等老练的商贾,我想着将他们安插进来,一边学着如何行事一边盯着,我也安心些。”   “你不担心他们年纪小被人轻易收买而背叛出卖你?”   “他们不敢。身家性命都押在我手里,若是生了逆反之心,先死的只会是他们。”   贺绥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萧恪见状却先一笑。他家阿绥不喜揣测旁人,为人处世更是贺家人一贯的正直纯粹,他会先猜疑对方的用心,继而对萧恪杀人灭口之语不加干涉劝阻,本身就是对萧恪处事手段的理解和接纳,于萧恪而言,这是件值得欣慰的喜事。   “阿绥放心,这事不会牵连咱们。银子是薛家出的,薛家背后是三皇子,粮是这中洲商人运的,真有人刨根问底,也与咱们无关。”   贺绥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道:“这几万两银子莫不是上次薛家的那十万两?”   萧恪本是想瞒着的,但今日已被那翟淼点破,他也懒得找理由遮掩了,贺绥问了,他便点点头算是肯定了。   “你原来……从那时便筹谋此事。是我误会你了……”贺绥当日见萧恪敲诈薛家,一时以为是萧恪起了私心,如今看来倒是自己错怪了。提起这事来贺绥心里满是自责,“我那日竟还怀疑你的用心。日后,我不会再疑你了。”   “阿绥别这么说,原也是我想着成事了再同你说的,是我瞒着,不怪你。”   虽说翟淼意外点破扰了萧恪原先的计划,可如今阴错阳差,不仅解决了运粮的难题,还得了贺绥动容,萧恪自然喜不自胜。可他更不愿贺绥沉浸于自责之中,便歪着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道:“阿绥若是觉得亏欠我,今日我们早早回府关起门来……”   话未说完,便被贺绥瞪了一眼。   萧恪连忙赔笑道:“我不胡思乱想了,阿绥饶我一次。明日休沐,我换成侯爷许我睡个懒觉可成?”   “也罢,不差这一日。”   贺绥脸上这才见了几分笑意,萧恪耍宝哄了人说笑,才收敛了几分。   “说起来,你要寻模仿笔迹的书生是准备作何安排?”   萧恪并没有打算隐瞒,坦诚答道:“蒙泽手里的那封奏折不足以让我有亲自去燕州一趟的理由,我需要一个善仿他人笔迹的书生伪造一份安北节度使的亲笔信,这样方能成事。”   贺绥对此却是十分担忧的,“允宁,伪造奏折是欺君之罪。”   萧恪伸手过来覆在贺绥手上,拇指轻轻摩挲虎口处,他抬头与贺绥四目相对,缓缓言道:“阿绥,我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如今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弥补一二。北境不能出事,所以哪怕兵行险招,我也要去做。我知道让你亲眼瞧着我敛财争权实在勉强,我不求其他,只愿你信我无论做什么都对你…绝无恶意。”   沈亟当日所说确是他今生为之拼命的方向,要做无人撼动的权臣,这条路就注定是肮脏不堪的,可唯有如此,他才能有绝对的实力护佑他重视的人。哪怕他行事狂悖会招致旁人厌憎唾骂,他也必须走。而上辈子错就错在他一意孤行,早已忘了本心为何,指望着事后旁人去理解自己的苦衷与血泪,却忘了有些刀子是他亲手刺下的,还指望着破镜重圆、和好如初,当真是痴心妄想了。   “允宁?在想什么?你脸色很不好。”   贺绥出声唤回了萧恪的思绪,他方才回忆起前生的事,一时有些忘形,教贺绥看出了不妥之处。   “没有。”萧恪摇了摇头,并未如实言说。   “从前种种并非你一己之力可以反抗,皇权如此,许多不是你的过错。你有苦衷我都看在眼里,秦太妃总有一日也会明白的。”贺绥并不知萧恪所说从前错事是前生过错,只以为他是懊悔于前两年为了活命而对齐帝谄媚之事。   贺绥也瞧出了萧恪话中仍有未尽之言,却并未逼迫对方,而是反手握住了萧恪的手。   他的掌心很热,萧恪心头一时激荡,眼中干涩,他别开头眨了两下才把泪强忍了回去,随手也把桌上那枚令符一并收了去,起身作势便要走。   贺绥跟着站起来,询问道:“你今日不打算同那翟老板商议后续之事?”   “这诗会之中人多眼杂,并不是稳妥说话的地方。再则这一路我虽没瞧见朝中官宦子弟,但并非万无一失。今日不过试探,说起来,我倒真有一事忘记问他了。”   “何事?”   “阿绥可记得那日我们去见那自称叫龚野的燕人?”见贺绥点头,萧恪又道,“我们离开酒楼之后,那里烧了一把大火,死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酒楼中见过你我和那些燕人的店家两人。京兆尹匆匆断了案子,说是书斋不小心起得火,连带着旁边的酒楼一并烧了,而这起火的源头就是这姓翟的所经营的溪吾书斋中的一处,不觉得很蹊跷么?”   “方才那姓韩的公子说京兆府尹的公子亲自来到诗会,而书斋起火的案子是京兆尹断的?”   “对。既断定是书斋起火,这翟淼身为书斋的东家理当为这场火担些责任,不说经历一番牢狱之灾,也得出出血,京兆尹那起子人才可能放过他。这人出身中洲国,在京城行事张扬,即便大火之后也未见半点颓势,反倒是和京兆府尹的公子走得亲近,点火的多半和那龚野脱不了关系,中洲和北燕可不是什么友邻,这些事搅和在一起,就很耐人寻味了。”   “或许…京兆尹之上还有人想帮龚野了事,是你之前猜测的那通敌之人?”贺绥眉头紧蹙,他也寻摸出其中非同寻常之处。   “多半是,只是我没有确凿证据。我曾叫洪喜去京兆府那里打探过,不过那小老儿口风很紧,以洪喜素日里的聪慧,若只是寻常权贵必不可能诈不出来话,那便只能是手握实权的那几人,不过…我一时还不能确定是谁。”   “如今朝廷内忧外患、人心不齐,真是……”贺绥不明白朝中人为钱权勾心斗角、欺上瞒下之举,深觉痛心无力,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大齐如今模样并非一人之责,阿绥不必为之痛心,他们不配!今日事毕,我们回家。”   “……嗯。”   二人来时尚没有什么人注意,离开之时翟淼竟让贴身剑侍亲自出来相送。但凡来这诗会数次的人都认得出这名唤星澜的侍从是翟老板的亲随,而他亲送之人必是翟老板看中之人,如此‘多此一举’倒是徒惹得周围人侧目,萧恪自然面露不快。   星澜回去照实说了,而后才担忧道:“那燕郡王瞧着年纪不大城府却深,大殿下这样不就得罪了他?”   翟淼却神色淡然道:“既是城府深之人,寻常手段自然入不得他的眼。倘若这萧恪真能搅动齐国风云,也不失为一个值得合作之人,若是他气量眼界仅限于此,便只配做吾制衡北燕的一颗棋子。星澜,你会在乎棋子的感受?还有,说了你很多次了,在外叫我公子。”   “是,大公子。” 第七十四章   安北节度使程昌年的一份罪己的奏折如沸水如油锅一般,不消半日便已朝野皆闻了。   齐帝虽对权臣长子颇为忌惮,但他没忘了自己身为皇帝的职责。北境诸州牵动着整个齐国的安稳,自然对其不能视若无睹。   年长的几个皇子连同宗室权贵,以及齐帝信任的几位众臣一并到场。他们来时,萧恪和通政司使阮高良已经在御书房待了有一会儿了。   看到萧恪在场,其中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其中便以祁太尉最甚。   早几个月前,他还只当萧恪是个精明的孩童,比其父要会做人些。可这短短几月的功夫,萧恪竟已将手伸向了朝廷各处,那些人虽不至于个个都唯萧恪马首是瞻,但凡事都会行个方便、卖个面子。   最为他所忌惮的就是举荐薛旭入兵部,他堂堂太尉居然是最后一个知晓的。这让祁太尉不得不重新衡量萧恪的影响。时至今日,太子当初的那番提点才算真正入了耳。   不过不管他们如何猜想,齐帝对这事却是格外上心。   阮高良跪在地上一问三不知,他甚至连奏折怎么塞进去的都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从中搞鬼的人必定是萧恪。   齐帝开口便问:“众卿看过奏折,有何想法尽可说出来。”   话虽如此,但安北节度使这封奏折措辞古怪,一时众人拿不准便没有人贸然开口。   齐帝见没人开口,心里头堵了一口气,直接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萧恪,问道:“允宁,奏折是你所辖的通政司递上来的,你来说。”   “回禀陛下。臣以为,程大人所奏虽看起来骇人听闻,但似乎有几分真。”   “喔?你且细细说来。”   “臣上月到通政司的第一日,曾撞见通政司官员为一本奏折争执。当时奏折所参奏之事便与程大人这本奏折所述内容十分相近,而奏报之人是燕州别驾告发其所在州府的刺史。臣当日只是随意瞧了一眼,阮大人便叫手下小吏暂且收起,另做打算,臣当时不明所以便没有多过问。今日联想起,实觉阮大人有先见之明,这燕州确实藏污纳垢。”   阮高良万万没想到萧恪会翻旧账。当时按下不表,以为他是不愿得罪人。可偏偏萧恪话里还是点了他又留了余地,只不过需要他‘表忠心’。   而忠心的代价便是他满门的生死荣辱,进退取舍只在于他赌注压在谁身上罢了。   “阮卿。”   齐帝开口,就意味着留给阮高良考虑的时间不多了。阮高良再开口时,心中便已有了成算。   “回禀陛下,燕郡王所述通政司官员为奏折争执却有此事,此乃臣驭下无方。只是那奏折当日是被一出身燕州的参议偷偷塞入,并非经由州府报上,臣见其上所述过于骇人听闻,又是官员偷偷塞入,臣觉得恐有不实之嫌才暂且压下未报。”   阮高良话中连指两次蒙泽偷放奏折之事,通政司审度各地奏折,竟能出现这等偷鸡摸狗之事。撇开燕州和北境诸州的事不说,单这行径便说不通。   齐帝也是有此疑问,“为何偷放?”   阮高良逐条禀来,明明当日他未曾亲眼所见,却有模有样地说起当日场景。左不过是向着自家亲外甥说的。   话里话外更是将送出奏折的燕州别驾曲摇给点了出来,蒙氏和曲氏都是燕州的望族,只这一条,就足够在场其他人怀疑奏折的用意和真假。   末了还不忘把萧恪也拉出来,直言是萧恪误会了他当日用意。不过阮高良没敢真的把萧恪得罪狠了,话说得时候还是悠着些的,只说燕郡王阅历少又性子耿直才被底下别有用心之人诓骗。   耿直这个词放谁身上都行,唯独放在萧恪身上不合适。在场的亲贵重臣中,有半数都晓得萧恪有副七窍玲珑的心肠,其中被坑过的不下两人。他们本是不知晓北境的那些猫腻,可听了这话心里反倒是有了些数。   三皇子得了助益,近来朝中又混得风生水起,早将萧恪当做了自己人。阮高良刚说完,他便开口道:“禀父皇。儿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北境诸州乃我大齐边境屏障,燕人蛮鲁残暴,这些年北境百姓苦不堪言,若是北境有人勾结叛国,后果不堪设想,还请父皇三思。”   “父皇,儿臣也以为北境之事,需得派人去仔细探查一番。”   太子一贯是和三皇子意见相左的。两人今日却破天荒想法一致,这般一看,倒是和萧恪所言不谋而合。   齐帝对于两个儿子持同样的想法也有些意外,他未置可否,而是看向萧恪道:“允宁,你认为该如何?”   萧恪淡淡回道:“两位殿下所言亦是臣所想,北境之事牵涉之广不可轻视。至于阮大人所言通政司官员之事,臣以为是小事。既是爱搬弄是非之人,便将其打回原籍,免扰圣听就是。”   “……”齐帝并未应下,而是看向其他亲信臣子,“其他卿家如何看北境之事?”   太子和三皇子都言北境要查,其他无利益纠葛之人自不会专门和三位皇亲对着干,稀稀拉拉地表示赞同使人去北境查上一查。   唯有一两人直言不知,哪边都不站。   虽不是刻意为之,但却俨然成了一副同萧恪同进退的局势。阮高良出了不少汗,不为旁的,盖因他此刻方觉自己言行与旁人相悖,反倒显得他有些旁的心思。   好在齐帝此刻心思都在北境之事上,并未猜疑于他。   “难得众卿心思一致,这燕州之行确是必须。只是该派何人前去,众卿可有个章程?”   齐帝虽是应允了此事,但言语间似乎对群臣言辞一致甚为怀疑,这本也是这位皇帝素日的心胸与作风。往日众人事不关己便做不知,可今日轮到自己了,却没办法将自己摘干净,但这人选同样难办。   “陛下,臣愿往。”   萧恪才开口,便有人跳出来反对道:“陛下,燕郡王年纪尚小。北境局势难辨,臣恐燕郡王难以胜任。”   “陛下!臣也附议。燕郡王年纪尚小,难以担此大任!”一人起了阻拦的头儿,便有旁人跟上。那些个车轱辘话说来说去不过拦着不让萧恪去,可齐帝再问人选时,一个个偏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人心便是如此矛盾复杂。   齐帝先前言语不善时无人敢应,多的是怕这股无名火烧到自己头上,得不偿失。可一旦有人愿意主动担下,先前犹豫的人又觉是旁人主动必是有隐瞒,想着趁机占些个他们不知道的便宜。有此心思促动下,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拦上一两回,教彼此都不痛快,心里才似乎能平衡些。   而萧恪要得便是他们这般“阻拦”。他上辈子终其一生都在钻营如何讨得齐帝欢心,借机扩张自己的势力。是而他清楚,越是逆着齐帝的心思,越是能让他下定决心。   不必萧恪多费口舌,等着那些人互咬一会儿便可如愿。   果不其然。听腻了臣子争辩的齐帝一拍御案,显然已是怒气忍到了极点,当即便道:“此事便依允宁所禀,择日代朕前往燕州探查虚实。董琦,依朕所言拟份旨来。”   “是,臣遵旨。”   “谢陛下,只是臣仍有一事。”   “嗯?允宁还有何事要奏?”   萧恪直言:“通政司参议蒙泽却如阮大人所言,有混淆奏折之举,不可轻轻放过,恐日后人人学之。臣受陛下所托,统掌通政司事务,故而想向陛下请旨,将此人调离京城,赶去做州府别驾,将功折罪。如此既可彰显陛下恩威并施,也教百官日后勤勉恭谨,忠心侍上。”   “准了,你看着办便是。”北境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确实需要有人来担责任,萧恪所提无关大局。何况一个微末小官,齐帝并不在意,直言今日疲乏,挥挥手便命众臣退下。   “臣等告退。”   萧恪方才是站在太子和三皇子之后,皇帝摆驾离开,他自然是退后几步让出路来,等太子和三皇子先走。   萧定昊经过萧恪身边时却故意停下脚步,和善拍了拍对方的肩道:“允宁只管去便是。京中一切若是有何难处,只管让你府中人来寻本宫。”   三皇子在后面听得一肚子火,只是权贵重臣皆在,他也不好当面给太子甩脸子,只是走的时候也学着太子的模样拍了拍萧恪的肩,嘱咐上一两句,拉拢之意显而易见。   他二人话中之意截然不同,可看在旁人眼里,便是太子与三皇子争相拉拢燕郡王。   要知道半年以前,萧恪还是无权无势、空有郡王衔的皇亲而已。不知不觉中,竟已成了两位皇子争相拉拢之人,再回想起方才齐帝对他的亲近称呼,其他权贵重臣瞧萧恪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唯有一人,诚惶诚恐地跑过来。   “王爷,下官方才…一时失言。并非对王爷不敬,望您海涵!”   阮高良之所以敢过来,便是瞧着萧恪今日三番两次给自己留有余地。即便他二人今日政见相左,萧恪也依旧顾及了他这个通政使的颜面,绝口不提自家外甥的过错,反倒是依言将蒙泽贬官赶出了京。   萧恪直言道:“阮大人言重了,你我同是在朝为官,便当精诚团结为陛下效力。怎么阮大人看本王竟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阮高良自然是连连摆手否认,否认之余还不忘恭维萧恪两句道:“王爷乃朝廷的中流砥柱,此次主动代天子巡访燕州,实在是吾辈楷模!”   萧恪闻言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阮大人,本王与您家中幼子年纪相仿,您这般说,本王一时不知该不该应。”   “……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是。”阮高良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话,便只能低声连连附和了几句,只盼着萧恪不要记他今日一笔。   二人结伴走到宫门口,阮高良一扭头,便见贺绥大步朝他们走过来。待人到近前了,他才抬手向对方行礼问安,“见过侯爷。”   贺绥浅浅颔首算是回礼,并不打算多说什么。   阮高良不由多瞧了眼贺绥健硕的身姿,猿背蜂腰,确实不是寻常花街柳巷的清秀兔爷可以比拟的。如此想着,心中便有了旁的盘算。   “王爷、侯爷,下官先告辞了。”   “阮大人且慢。”阮高良走出几步了,萧恪才突然开口叫住他。   阮高良转回身,躬身询问道:“不知王爷还有吩咐?”   “算不上吩咐。”萧恪面上一派风轻云淡,走过来伸手拍在对方肩上,微微凑近了些,压低声道,“阮大人今日为了背后之人反咬本王一口,这事本王记着了。还望大人骨头硬着,可别像你那外甥或是蒙参议那样子经不住折腾。”   阮高良膝盖一软差点就来了个踉跄,他反手想要抓住萧恪的手臂,却被对方轻易躲了过去,抓了一手空。还想再追,已是被挡在面前的抚宁侯用眼神吓退,眼睁睁看着燕郡王府的马车离开,只剩一把老骨头站在秋风中直打寒颤。   贺绥并没有追问萧恪方才和阮高良说了什么,提起燕州之事时是在饭桌之上。   白琮一听说萧恪要去燕州,起先是幸灾乐祸的,等反应过来燕州离前线路过数十里之遥,又吵着要跟去。   贺绥知道白琮是想念亲生父母了,是而今日即便是吵闹一些,他也没有同往日一般训斥,耐着性子同小外甥说道理。   他们两家人为着齐帝的猜忌而饱尝骨肉分离与生死相隔之苦,贺绥自己深有感触。劝人劝己都是一样,后来也不多说什么了。   倒是一旁的柴鸿池破天荒开了口,小大人儿似的口吻一本正经对白琮劝道:“自古将军出征,家眷都是被留在京中,以防将在外不受君命。白将军夫妇皆在边关,若是带了你去,来日这燕郡王府被问罪,你即便躲得过去这一劫,也是会受人唾骂。”   义正言辞的一番话给白琮听愣了,柴鸿池这些时日同他做了同窗,白琮也不好和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翻脸。   萧恪在旁看得抚掌直笑,他们倒是难得坐在一起平平安安吃一顿饭。   晚些时候,贺绥和萧恪提起出行之事,问及对方的打算,但全程没有提及自己和姐姐一个字。   萧恪并未主动提及,只是说道:“皇帝今日是被那几人吵得头疼,一时允了我去。估摸着过两日必会有别的成算,不过也就是安插几个眼线罢了。这次出远门,我想着那两个经商的小子这次一并带了去,跟着学了几日,也教他们在燕州练练手,日后粮食运到了,他们也好经营起来,余下的我从先前父王留下的侍卫里带上几个老练的就是。”   贺绥颔首,确是认同萧恪的安排。   “我身边有一寡言的哑侍卫,换作贺陆,到时候让他跟着你,我也放心些。”   “成。阿绥的人,我自然是用着趁手可心。”萧恪笑着应下,只是说完又想了想嘱咐道,“牧姐姐那儿我会抽空去瞧瞧,你放心。京中局势多变,若是宫里有何不妥,阿绥可学着利用太子的权势。他对你有旁的心思,用了也不算咱们欠他的。”   “你啊……”贺绥无奈摇头笑了笑,并未直接应下。 第七十五章   此去燕州路遥,萧恪有些遗憾的是今早出门时贺绥要送白琮去国学,不能送他出城。   虽说男子之间无需那些依依送别不舍的情景来满足什么,但萧恪仍是有些失落的,肉眼可见的低落让随行如杜慷之流都瞧出来了。   “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是长路漫漫无可心人相伴寂寞了?”   萧恪料定齐帝一定不会放他一人去北境,他甚至想过可能被派来随行监视的人选,却没有想到最后来了个草包杜慷,一时让他难以琢磨齐帝究竟是信他还是不信。   只不过杜慷并不知晓萧恪的复杂心思,他本就胸无点墨,能做上从四品光禄寺少卿之位,全是因为女儿杜婕妤孕有皇嗣。光禄寺是个闲差肥差,少卿之职上有光禄寺卿,下有寺丞辅佐,杜慷这数月来做得也算舒坦。当然,他也没忘这其中有萧恪的功劳。   “王爷不知,咱们这往北去的路上会穿过朔州。说起这朔州啊,可是尽出美人,北地民风豪放,不像京中不兴这断袖之事。王爷忍一忍,到了朔州,您想要什么样的兔儿爷,臣都能给您弄来!”杜慷未当官之前也是行商出身,虽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人却很是会阿谀奉承。   萧恪哼笑了一声,突然出声道:“停下。”   马车突然站下,正说得起劲的杜慷没扶住,人差点摔了出去。他下意识拽住身边的东西,却将萧恪小桌上的茶水和刚写好的一幅字给带了下去,茶水一洇,那副字自是没法要了。   “哎呦~臣一时没留意,王爷恕罪、恕罪啊!”   萧恪心中烦闷,也无心和他纠缠,更不想听这草包聒噪,便道:“杜大人若是无事便回自己的马车去罢,本王困了,想睡一会儿。”   “啊?啊!是是是,王爷若是困了便请先歇着,等到了朔州,臣……”外面的侍卫拉了一把,杜慷话没说完就被揪了下去,惹得杜慷在外骂骂咧咧,“你是什么东西?!敢拽本官,来人啊!”   车内的萧恪脸一沉,扬声唤道:“贺陆,进来伺候。”   哑侍卫看都没看杜慷一样,径直上了马车,气得杜慷在外直跺脚,但也仅此而已。毕竟杜慷这种人欺软怕硬,他敢对底下人骂骂咧咧,却清楚不敢到萧恪面前放肆。   萧恪将被茶水洇开的那幅字折起团起丢到了一旁的纸篓子里,瞧了眼单膝跪在马车里的侍卫,问道:“听阿绥说,你是个哑巴?”   面相平平无奇的哑巴侍卫点了点头。   萧恪又道:“可识字?”   贺陆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杜慷虽然是个废物,但好歹也是陛下亲命的光禄寺少卿,你倒是胆大,不怕给阿绥惹来祸事?”萧恪对贺陆方才的大胆行径还是有些不悦的。虽然他嫌杜慷这等人聒噪,但就是小人才最是得罪不起,原以为贺绥身边的侍卫都该同先前贺柒那样稳重,却没想到派来个爱惹祸的。   抬头见贺陆手里比划了两下,又指了指他桌上的笔墨纸砚。萧恪将往对面一推道:“本王瞧不懂你那手语,既识字便原原本本写下来动手的缘由。”   贺陆是用左手写字,他写得很慢笔却稳。   萧恪在旁看着倒也不急,眼睛往对方腰间长剑的瞥了眼,见是挂在右边,心里倒是少了几分怀疑。   贺陆慢慢悠悠写完了,将那纸调转了一圈推到萧恪面前。   “左撇子?笔锋倒是干净漂亮,专门练过?”   哑侍卫点了点头,萧恪才低头看那纸上的理由,不由笑出了声。随后将那纸折起放在一旁的烛台上点燃,等几乎燃尽了才丢到了一旁的笔洗里,而贺陆也将萧恪谨慎的举动看在眼里。   “杜慷确是庸俗不堪之辈,原就是个草包废物,你指望他狗嘴里吐出象牙?”萧恪对贺陆所写理由摇头表示不屑,“你倒是真性情,只是在本王身边更要谨言慎行。有些事本王可以做,你不能做。记住!杜慷是小人,但小人…不能惹。若是日后还使你的小性子给阿绥惹上什么麻烦,就算是让阿绥记恨,本王也会除了你这个隐患,明白吗?”   贺陆看着凶相毕露的萧恪,不由愣了一下,他眼神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但随后沉默着低下了头。   萧恪也是一贯的谨慎,左右也训斥了,之后便没再多说什么,便叫贺陆出去,换了魏家兄弟进来。   那两兄弟年纪不算大,一动一静配合颇为默契,只是到底还有些少年心性,见着萧恪并不怎么惧怕。不过于萧恪而言,看魏家兄弟等同于孩子无异,故而见着他们笑嘻嘻的,倒也没发什么脾气,反而好言好语问道:“跟着翟老板这些日子,学得如何?”   稍稳重些的那个垂首回道:“回王爷,属下与兄长受益匪浅,此去燕州,愿为王爷尽心尽力。”   萧恪挑眉看向稳重的那个问道:“你是弟弟?看着倒更像是个稳重的兄长。”   “王爷谬赞,家兄一向性子跳脱,并无恶意。”   “本王知道。你二人也算是有些本事,本王信得过才将你们派去随那中洲国商贾学习一二。此去燕州,你兄弟二人怕是一年半载不得回京与亲叔叔团聚,倒是辛苦了。”   “王爷放心。若是属下还像从前似的天天跟着叔叔住,只怕婶婶才要嫌弃了。”这回答话的换成了兄弟二人之中的哥哥,他虽笑嘻嘻的,那话听来却有些苦涩。倒是旁边稳重的弟弟瞅了哥哥一眼,在萧恪低头的间隙冲哥哥摇了摇头。   前次洪喜将这兄弟二人以及举荐他们的亲叔叔都查了一遍,倒也算是家底干净,虽说那魏姓侍卫的妻子对丈夫俸禄不多却多收养两个孩儿得到事心生不满,但到底是关起门来自家的龃龉,那妇人并不是敢出卖王府的人,萧恪也就没去管了。   萧恪言道:“那便在燕州做出些功绩来,教你那婶子日后无话可说。”   “是!属下一定尽心为王爷办好事!”   “出去吧。”萧恪按了按额角,他确实有些心烦,不过想了想还是叫住魏家兄弟多叮嘱了一句,“和你们一起的那个哑侍卫,你们也盯着些。既别让他随意惹事,也别让杜慷那老小子寻着机会找他麻烦。”   “是。只是属下有个疑惑,您若是担心那位侍卫小哥遇到麻烦,为何不干脆将人调到身边来贴身守着?听闻是侯爷将人排到您身边的,左右也就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也碍不到王爷休息,那位杜大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您面前放肆。”   说得却有几分道理,萧恪自然也明白,但一想到这侍卫在眼前晃悠,他就有些想念贺绥。即便他出门才不过一日,便已经反复想起今早的事了,如何能平静得下来。   “唉……罢了,你们出去带个话,叫他守在本王车驾左右,只是尽量别出现在跟前。”   “是。”   魏家兄弟出去直奔着那哑巴护卫去了,在传达了萧恪的命令之后。贺陆脸上露出失落之色,魏家那哥哥忍不住劝了句道:“你也别伤心。王爷还是顾忌着你的安慰,叫你守在他身边,也省得有些人找你麻烦,你也机灵着些,别那么直愣愣地干事。”   被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半大小子说教,贺陆苦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不过贺陆的这个机灵到最后却莫名变成了萧恪的麻烦,杜慷确实没咽下这口气,只是他一来找麻烦,那侍卫就躲进萧恪的车驾。   杜慷也试过套近乎然后让萧恪给他出气,只是一开口,就被萧恪一句话给顶了回去。   “杜大人怕是找错人了,这事本王爱莫能助。虽说这哑侍卫放肆了些,但人是抚宁侯派来保护本王的,本王并不是他的主子,不能越俎代庖帮你出气。杜大人要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不若等回京以后亲自同抚宁侯说去,他若是愿意处置,本王自没什么话说。”萧恪虽不满这贺陆自作主张针对杜慷,但到底是贺绥给他的人。杜慷这般要争口气,打得不仅是他的脸面,也是贺绥的脸面,自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如了对方的愿。   燕州之行来回少说也得数月。萧恪言下之意,便是这口气,杜慷就算撒也得等几个月后回了京城再撒。   “是,多谢王爷指、点。”杜慷自女儿入宫得宠有孕以来,一直是官运亨通,今日被个侍卫顶撞放肆心里那口气哪里是一句两句话就能搪塞过去的,不过他注意到萧恪说这侍卫是个叫不出来声的哑巴,心里立刻来了主意,当着萧恪仍是客客气气的,不敢表现出来分毫不敬。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杜慷这人虽然是个奸商,但这两年志得意满,嘴巴也变得不是很严。萧恪在朝中名声也是极不好的,所以套起话来也是格外容易。自杜慷口中得知,他此行目的并非是代替齐帝监视,而纯粹是来镀金的,跟着萧恪赚一层功劳,回去升官发财还能赶上女儿诞下龙子,是而他压根想不到在燕州会遇到什么。   路上走了约三四日,总算是到了朔州,只是离燕州还有近月余才能到。   杜慷这人一到了朔州,就跟回了自家似的,热情异常,同萧恪闲聊也是三句话不离朔州的秦楼楚馆。   萧恪也是后来见这里大些的馆子似乎都有人识得杜慷时,才恍然想起这人并非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前几日没想起这茬,如今看来倒确实是回了家乡,底气都变足了些。   “公子可知,这朔州虽处北地,却因湍江于此地分流而大兴船坊渔业。像朔州州府虎合城之内就尽是湍江支流,那里的百姓每日走街串巷都是坐船去的,在北地乃是一处奇观!只可惜虎合城在朔州以东,咱们此行往西北去,不得一见。待来日完成皇命嘱托,杜某定要带公子去虎合城尽赏一番!”车队自驿馆歇下后,萧恪便应杜慷之邀,换了常服去此处城池瞧瞧,为了避免百姓侧目,特意换了称呼。   萧恪对杜慷所说并不感兴趣,一路上也是兴致缺缺应上几句。   男人见他这样,眼珠一转又来了主意,一路领着萧恪往另一条路去了,路上还说道:“公子不知,那虎合城最有意思的还是夜晚湖上的船坊。虎合城里有一处南风馆生意最是好,甭管喜欢什么模样的,船坊里都有。公子别瞧这昌谷郡也是繁华,但远不及虎合,在下倒是知道这里有一处南风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公子喜欢的…那种。”   杜慷说得含糊,实在是坊间传言萧恪喜好抚宁侯那般健硕的男子,这南风馆毕竟是开给有断袖之癖的达官贵人享受的,寻常老爷在这里寻欢作乐自是喜欢那些个娇美妖娆身段柔软的美少年,哪有贵人专门找壮汉上自己的,可这话他不敢说。毕竟只是坊间传闻,若是弄错了,他到弄巧成拙了。   还不如到了地方让萧恪自己选,左右他也就是顺水推舟,若是把人糊弄好了,他这一行也能松快些,最好还能讨了萧恪松口将那顶撞他的哑巴侍卫让过来,说着就回了下头盯着仅隔了几步跟在后面的哑巴侍卫。   “公子请。”   萧恪上辈子也常出入这种地方,不过那时他买走的是女子罢了。如今重活一世,再踏足这种地方,没了当时心思,只觉得这里的熏香低劣刺鼻,一进门便皱起了眉。   杜慷只以为是他厌恶这些娇美的,连忙砸了银子叫人唤这里的管事出来,一边将人请到空闲的雅座上去。   贺陆紧跟其后,站在萧恪身后几步之处,有这么一尊煞神在侧,旁的人但凡靠近些,都会被贺陆的眼神吓走。许是太明显了些,萧恪都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哑侍卫一眼。   杜慷却不是很有眼力见凑过来劝说道:“公子,这侍卫如此碍眼,都搅了您的兴致,不若打发了他。”   萧恪收回视线,冷笑了一声:“是扰了我的兴致,还是扰了杜老板的‘正事’?”   正事二字他咬字极重,杜慷听得莫名一哆嗦,连忙摇头解释道:“公子说哪里话!咱们出来自然是紧着公子您了,在下只是…建议、哈啊…建议一句。”   只是刚说完,萧恪便大笑出声。他本就身形纤瘦,人又长得不赖,进来时教人一时分不清他是来做什么的,如今朗声大笑引得周围人侧目。   杜慷不知道萧恪笑什么,又不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更不敢接话,只得尴尬地跟着笑了两声。   不多时鸨母匆匆赶来,瞧着约莫是个五十来岁的丰腴妇人,她瞧了亮眼面前的这二位客人,最后把头转向了那贵气的小公子,“让二位爷久等了,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萧恪却不答,那鸨母只能转向杜慷。   可杜慷也不敢答,他一时有些摸不准萧恪这阴晴不定的脾性,二则也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要给萧恪找个健壮男人,毕竟二人是同行,说出来自己也得跟着被人多看几眼,深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便装模作样地说道:“这里也太吵闹些了,没瞧公子都不乐意了?!速速领我们去个雅间,再命这里标致的小郎君过来请公子挑选?”   秦楼楚馆最是没少见这等装腔作势之辈,只是一大锭银子砸过来,那鸨母自然喜笑颜开没了二话,说着便要请两人上去。   身后的哑侍卫却在此时快步跟上来按住了萧恪的肩膀,萧恪回头,见那人冲自己摇了摇头。   “你一个侍卫在这里放肆什么?!”杜慷来了气,伸手便要推,只是那看起来高瘦的侍卫却如磐石一般根本推不动。   萧恪不由多看了哑侍卫一眼,对方深觉自己行为有失,便慢慢放下了手。却不想萧恪转身上楼前却对他笑了下道:“愣着作甚,还不跟着上来?!”   那雅间自然是顶好的,连里面的熏香都换了值钱的雅致香料,萧恪的眉头才松开了些,趁着那鸨母去唤小倌儿的功夫,萧恪看向杜慷道:“杜大人,本王想起方才过来时,街对面有一处卖胡饼的摊子,本王甚是好奇。烦请您亲、自去为本王买来一尝。”   杜慷知道萧恪这是要调开自己,他自己也深觉在当场听萧恪找男人甚是丢脸,便二话不说应下出去了。   萧恪端茶的时候那哑侍卫又过来按在他手腕上,轻摇了摇头,径自取了跟银针试毒,以侍卫来说,这举动倒也正常,只是他刚收了针,便听萧恪重重叹了口气,唤了一声。   “阿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第七十六章   ‘贺陆’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转过身看向萧恪。   时隔许久,男人开口。虽然面容是另一个人的模样,但声音却是萧恪无比熟悉的。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阿绥不先夸夸我么?”萧恪单手支着头,歪着看面前人,还不忘伸手拉住贺绥的胳膊。   “夸你前几日教我不出现在你眼前?”   意料之外的话让萧恪愣了一下,但随即他就笑得更加恣意,同贺绥打情骂俏了起来,“阿绥还说我呢!明明是你连人都串通了来诓我,却还要怪一开始我辨不出来。”   “路上人多眼杂,我私自出京让人发现了终归不好。”   “阿绥坐下说。”   贺绥摇了摇头,毕竟他现在顶着侍卫的‘脸’,若是被杜慷回来撞上那便不好了。   “说到底,我究竟是露了什么破绽教你瞧出来了?”   萧恪笑得十分得意,卖够了关子才解答起贺绥的疑问道:“我与阿绥朝夕相处,对你手上痕迹和衣上惯用的熏衣香料再熟悉不过。若说只凭着这一点不够,那便是今日阿绥阻我多次露了马脚。”   “何处?”   “贺家的侍卫纵然忠心奉命,却不会真心为我。再谨慎的侍卫也做不到不计后果阻我逛青楼,又自相矛盾为我试毒。”萧恪没见过贺陆,但他见过贺柒数次。贺家出来的侍卫皆是贺老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就算是有贺绥的亲命也不可能对自己真心关怀,担忧他更是天方夜谭。   此时此刻在这世上,肯真心为自己的,唯贺绥一人尔。   “如此笃定?”   萧恪点了点头,含笑道:“其实马车你拽杜慷那次我便有些疑心。我倒是知晓你会用左手剑,只是不知你练左手书写也可,差点被忽悠进去。一件两件或许是巧合,可掺在一起便难说了,硬说也有几分猜测的念头,不算十成把握。”   贺绥叹了口气,没有再提识破身份这事,而是直接问道:“为防被人发觉,我长话短说。这杜慷是什么意思?”   萧恪答道:“杜慷这人你不必上心,皇帝要他跟着,多半是让他一道去北境立个功,镀层金回来升官发财。这么算着杜婕妤那时候应该会诞下龙子,皆是杜家鸡犬升天之景可想而知。”   贺绥不由皱起眉,“他竟是不怕北境真的有祸事?”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齐帝。这些时日耳濡目染之下,贺绥也不似先前那般对坐在皇位上的那人愚忠,诸多事情累加到一起便也失了尊敬之心。   “别看咱们这位皇帝刚愎自用又多疑多思,他有时候还是拎得清,知道北境在贺家人手里轻易不会有失。再则…程昌年在北境已是土皇帝,即便他投诚燕国也拿不到什么好处,自然就没有通敌卖国的必要,当然放心把杜慷丢到我身边来,左右是笃定无事。”当日那封奏折其实更多是让朝臣心慌,以齐帝的心思也只是当日萧恪算计着利用旁人拱火,才推动齐帝下令彻查,可但凡单独冷静两日也就没有那么多担忧了。   之所以不撤,不过是心中那一丝丝怀疑加上皇命已下,齐帝不好收回成命,伤了帝王颜面,索性就随底下臣子去了。   “若是说得远一些……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善于攻心,却不善于行兵布阵,边境战事更是未曾亲临过。北境远在千里之外,在京城坐享其成的权贵皇室自然不觉得边境的事有多重要。”正如前世疲于算计夺权的他一般,战场凶险和残酷大抵只是当年听闻贺绥死讯时才有了那一丝丝透彻的领悟,“不说他们了,阿绥你……”   贺绥突然伸手打断了萧恪的话,压低声提醒道:“有人过来。”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萧恪正捧着试过毒的茶,听到动静抬头瞥了一眼,而贺绥又重新伪装成哑侍卫贺陆站在他身边。   那鸨母愣了一下,左右瞟了眼,似乎在寻找杜慷的身影。   “怎么?挑人还要等杜老板在场?”   “啊~没有没有。只是楼里人没告诉妾身那位爷出去了。人…妾身已经为小公子带来了。”那鸨母挥了挥手,约莫有十来个清俊的少年走进雅间列成一排,他们瞧着同萧恪差不多的年纪,甚至有更小些的。   可真到了鸨母展现口才的时候,他却有些犯了难。若是换了寻常生客,自是没有这难处的。可面前这贵气的小公子瞧着比她楼中的兔儿爷都要水灵,只是眼神太吓人了些,让她一时琢磨不出该推荐哪一个伺候。   好在杜慷这时候拿着胡饼匆匆回来了,那鸨母一见杜慷人便像是寻到救星一样,抓着就让他帮着给萧恪选一位合适的伺候。   “呃…不是雏儿的都不要,太瘦太嫩的也不要,最好高大英俊些的。”杜慷本人并不好男色,他只是想着京中那些传言随便来了两句,一下子就刷掉了好几个。   尽管杜慷已经说得够隐晦了,但这种风月之地的老鸨都是人精,她立时就琢磨出别的味儿来,只是碍于贵客面子不敢说。况且来着这种地方寻欢作乐的都是富家老爷公子,哪有喜欢高大的。   “不瞒爷说…咱们这南风馆都是些美人,您要的……”   杜慷这回眉头一竖,没有顺着那鸨母的话说,反倒是开口斥责道:“堂堂南风馆,连个称心的倌儿都没有,信不信爷叫人砸了你的门脸?”   萧恪在旁突然嗤笑一声道:“杜老板,你再嚷嚷下去,别说吓不吓人了,怕是要把全楼的客人都招过来瞧一瞧这奇景。”   刚刚杜慷也是使了一贯的跋扈性子,那本是因为他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可听到萧恪的警告后,登时气势就挨了几分还不忘赔上笑脸。   那鸨母松了口气道:“谢公子体谅。其实咱们馆中也有英俊些的小子。只是不是家养的,性子泼辣难驯了些,被卖来时年纪就不小了,规矩也难教,怕扫了客人的兴致就一直没叫他挂牌子接客。”   “泼辣难驯,有意思……那便他了。”   那鸨母得了吩咐自不敢怠慢,忙招呼着让人给后院砍柴的那个小子梳洗一番速速带来,又打发了其他男倌,才折返回去陪着。   约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人就被龟公挟着送来。青年身上虽换了宽松的新袍子,但因是匆匆梳洗换上的,衣裳尺寸小了些,露出了手腕和胸口的绑缚勒痕,长发披散着还淌着水,眼神确是如那鸨母所言甚是不羁,被匆匆带来见客这事十分抵触、   唯一古怪的是,这青年被领来时瞧见旁边的杜慷脸色陡然一变,不过很快就掩饰了下去。   “还不过去给小公子请安!”瘦高的青年被一踹一推,踉跄了两步跪在了堂中。那鸨母凑过去解释道,“小公子,这是咱们楼的新倌,刚卖来两个多月,没有接过客人。这伤不是病,是这小子不懂规矩,楼里教了他段日子,不碍着伺候公子。”   “叫什么?”萧恪放下热茶,看了眼跪着的青年,瞧着应是比他和贺绥大上几岁,模样倒是斯斯文文的,只是在这种风月之地确实是年纪大了些。   青年没有说话,那鸨母变了脸色,抬手就要教训,青年下意识闭上了眼,只是意料之中的巴掌并没有落在脸上,睁眼一瞧是剑鞘挡下了鸨母落下的巴掌。   “王…呃公子……”   这是杜慷今日见‘贺陆’放肆的第三次了,他张口变向斥责,只是被萧恪的眼神骇了一下,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了。   萧恪抬手示意身边的侍卫撤后,笑着道:“别动不动就掌掴,好好一张脸被扇难看了还有什么兴致。”   “王公子说的是。妾身也是怕这小子不懂规矩冲撞贵人。”   “无妨。劳烦给杜老板找个雅间先歇着,我这儿怕是要待上些时辰。”   “那王公子自便。”那鸨母临走前还瞥了眼面无表情站在萧恪身边的侍卫,客客气气将杜慷请了出去。   雅间的门一关上,便只剩下了萧恪和贺绥…以及那跪着的青年。   青年本以为萧恪是哪家的急色鬼少爷,却没想门一关,那少年脸上的假笑陡然消失,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反倒是拉着身边侍卫的手,将人带到了自己另一侧的主位上。甚至亲自为对方斟了一盏茶。   “这茶水涩口了些,阿绥权当是润润口,回去我再让魏家那兄弟俩泡府里带来的茶饼。”   “嗯。”贺绥应了一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朝青年跪着的方向扭了下头。   萧恪自然也看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耐性十足。   只等着青年跪得双膝如针扎般的痛时才服了软,主动开口道:“公子。”   萧恪这才转过头看那青年,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愿意开口回话了?”   “……是。我…奴…家叫含竹?”纵然心有不甘,但终归是势必人强,青年终究是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只是那句奴家的自称,他说得十分艰难。   “允宁。”贺绥在旁开口,只唤了一声,萧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罢了,你站起来回话便是。”   “多谢公子。”青年知道是那侍卫打扮的人开口才让小公子宽容了些,也晓得面前这两人并非明面上的主仆关系,起身后还朝着贺绥的方向躬了下身子,算是摆明自己的态度。   萧恪见状却是笑了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是聪明。这个年纪入贱籍,从前是什么出身?”   青年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家父曾做过京官,后来辞官返乡做了些笔墨生意。”   “我瞧你方才进门时多瞧了眼杜老板,旧相识?”   提到杜慷,青年脸上盈满了恨意,紧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化成灰都认得。”   “呵。你倒是耿直,不怕我同他是一伙的,转头就叫人打死你?”   青年毫不避讳答道:“怕。但我已家破人亡,堕入风尘,除了一条命再无什么可失去了!公子若是真想打死我,方才看到我瞪着杜慷时便不会特意留下我了。”   “倒有几分道理。那含竹也不是你的真名对么?”   青年点了点头,却并未告知自己的真实姓名,而是大着胆子反问道:“公子便是昨日入城的京中贵人吗?”   “为何这样问?”   “楼中人昨日从客人口中知晓了有京城来的贵人入住了驿馆。杜慷此人与我家有深仇大恨,他能迫害家父正是因为女儿入宫得宠,他封了官才串通上下陷害我父。杜慷此小肚鸡肠又欺软怕硬,他方才对公子甚是谄媚,想必公子便是京中来的大人物。”   “猜得倒是准。杜慷的官位是本王谋划保举的,他自是要供着敬着本王。”   萧恪的话让青年脸色一变,当日朝堂中的事只在京中传了许久,寻常百姓无从知晓。萧恪却不瞒着,直截了当摆明,便是要瞧青年在听到他保举自己的仇人时是何种表现。   贺绥在一旁也是有些提着心的,他有些明白萧恪说那话的用意,却忍下没有阻拦,只是在打量了青年许久后,伸手过来在萧恪手背上轻敲了敲。   萧恪没出声,只是回看了一眼,冲贺绥点了点头表示了然。   青年的拳头攥紧又松开,脸上神情挣扎了许久才松了劲儿,没有被萧恪那句刻意的话激着。他重重叹了口气,抬头直视萧恪道:“王爷是在怀疑我吗?”   “是。本王在京中的处境并不轻松,若是身边人脾气急躁沉不住气,还不如让他永远说不出来话。”   本来摒着一口气的青年在听到萧恪的话后又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王爷是说……愿意帮我脱离苦海?”   萧恪瞥了面露诧异之色的青年,淡淡道:“不过是从一处火坑跳到另一处火坑罢了。到了本王身边说不准仇报不了自己先不得好死。”   “王爷为何愿信我用我?不怕人非议您为烟花柳巷之人赎身还……”   萧恪敛了面上笑意,冷冷看向青年道:“若你说的是假话,你就不可能活着站在这儿同我废话这许多了。再者,并不是我要信你,是阿绥信你,我听阿绥的罢了。至于旁人口舌,与本王何干?!谁敢嚼本王的舌根,本王就割了他的舌头。”   “……”面前的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身形瘦弱,但言谈举止却老辣狠绝,让青年觉得后背发凉。   “时辰差不多了,我去给你赎身,你在这跟着阿绥。”萧恪撑着站起身,越过青年向外走去。   贺绥走上前,拍了拍尚有些呆愣的青年。   “公子……”   见对方回头看自己,贺绥明白告知道:“英雄不问出处。允宁只看中品性和才能,旁的只要你不犯了他的规矩,他是不会多说的。”   走到门口的萧恪突然回过神,似是想起来什么事,问了一句:“小哥,忘了问你爹叫什么?”   “啊?…呃,家父梁惜年。王爷可是认得家父?”   “不认得。”萧恪歪了下头,笑得意味深长。 第七十七章   杜慷对于萧恪从倌馆买了个男人的事并没有说什么,在他看来,这和他梳拢妓子为妾并没有什么区别。   旅途困乏,萧恪便干脆带着贺绥和那叫梁砚秋的青年窝在马车里不出来。   贺绥的身份并没有瞒着梁砚秋,毕竟三人日日朝夕相对,贺绥顶着哑侍卫‘贺陆’的身份总不可能将他也瞒了去,但详细些的身份并没有同梁砚秋和盘托出。也幸好萧恪在京中虽已声名扫地,但远没有传到其他州府去。梁砚秋也不知道那许多,并没有立刻猜出贺绥的身份来。   不过梁砚秋这么个挡箭牌在,倒是方便萧恪谋划着脱身前往大军扎营之地。   自朔州启程之后,车马几乎没歇过几次,日夜兼程到了燕州。只是这燕州刺史的人还没见着,萧恪便先‘病’了。   一连请了无数城内的大夫问诊,倒都说不重,不过是车马劳顿、水土不服等等不适之症,说着养几日便好。燕州刺史听说了之后,当日便到了,三请四请将燕郡王一行请到了自家在城郊的别庄养着,待亲自见了萧恪的面,那刺史才安下心来,嘱咐庄子里的人好生伺候着,又颇表了一番忠心才言明州府事务推脱不开走了。   当晚萧恪和贺绥便两人一骑悄悄出了别庄。   越往北走,寒风就越是刺骨。纵然身上穿得衣裳夹了绒,身后又挨着人,疾驰时迎面的风仍如刀割一般,刮得脸上生疼。   似贺绥那般身子较旁人热上许多的,两个时辰下来双手和脸上都有些冻红了,但这并不能阻碍他心底想见亲姐姐的急切和激动。萧恪也是看出了这点,一路上并没有劝贺绥慢些,再则他们是做戏蒙骗旁人偷偷去的大营,时日也确实耽搁不起,也只能趁着每每马儿歇息的时候拢着贺绥的手,替他搓着取暖。   临近冬日,齐燕两方都是暂且休战的时候,大军会后撤十几里扎营,虽还需放着燕国的小股散兵偷袭,但中古离得边城近些,也好教兵卒们过个富足安稳些的冬日。   只是这也是每年他们的难处。   现在的北境军并不隶属于安北节度使管辖,原是从前贺崇疆收编整合。贺老将军死后,齐帝将其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归于安北节度使管辖,另一支则独立出去归骠骑将军直领,伏郡王萧琢和贺绥长姐贺牧夫妇所领的便是这一支。   边境苦寒,粮草每每运到边关量少不说,还总要耽搁十天半个月。他们催得紧了,那几个州府便是一问三不知,安北节度使更是一问就撂脸,即使是萧琢这个堂堂郡王去,也换不来什么好脸,要么不见要么几句话打发完事。多数时候还得是他们拿出自己的俸禄银子给将士们置办些过冬的粮米棉衣,可这么多年耗下来,再多的家底也得被掏空了,更不要说京中两家过得日子也没比边关好多少。   白子骞这边亲自领了人在外巡营回来,掀了主帐的帘子,裹着一身寒风大步走进来,便见妻子一脸愁容盯着粮草账册。   “白将军。”军中掌粮主簿侍立在一侧,见到白子骞进来,恭敬行了一礼。   “嗯。”白子骞解了披风,他身后的副将接过,想要过来帮忙解甲时,被他抬手挡了。   贺牧眉头紧蹙,可见军中粮草告急,便是知道丈夫进来,她也没顾得上抬头瞧一眼。   白子骞挥了挥手令主簿和副将退出去,而后自己才掀了盔甲下摆在一旁坐下道:“成玉前些日子启程去要粮了,听说京里派了巡察御史来,兴许这次会有转机。”   贺牧却叹了口气合上了册子,她对于萧琢能要来粮草之事并不抱什么希望。   “程昌年那老匹夫觉得我们分了粮草就是在割他的肉,这么多年,他见到成玉可有半分敬意?退一万步说,就算顾忌着京里来人,可若是这御史本身就是个软骨头,几张银票就能让他打道回府,这么些年又不是没有过。眼瞅着这就要近冬日了,将士们身上还没有什么可御寒的衣物……”   “话所如此,也别太为难自己。我听你的副将说,你今日又没吃上几口。边境苦寒,咱们几个若是先垮了,你让底下将士怎么办?”   “……气都气饱了,吃不下。”贺牧想起迟迟未到的粮草便来气,哪有什么胃口。   白子骞看着妻子含笑摇了摇头,起身朝帐外走去。不多时端着一盘饭菜回来方才桌案上,那饭菜说不上丰盛,不过是一盘炒青菜配上馒头和清粥罢了。   “牧牧,先别想了。来,先喝两口,我让人温了下,刚好入口。”   贺牧握着汤勺可却实在没有胃口,虽然她并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弱女子,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堆在一起,眼瞅着又快年关了,不由感慨了一句道:“也不知道今年京城那儿情势如何了……”   白子骞的手也顿了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给妻子夹了菜安慰道:“没消息也是好消息,阿绥聪慧稳重,必定能照顾好自己。何况我们在边关,陛下就不会对琮儿动手,别想那么多了,饿过了劲儿回头你胃疾又该犯了。”   “骞哥…我实在……安不下心来。一想到阿绥被那样对待,他堂堂男儿去做旁人的……”数月之前,皇帝下了那道赐婚旨意,传到边关时贺牧气得恨不得立刻飞回弟弟身边将人带走。白子骞知道是因为年关将近,贺绥的生辰也近了,贺牧这个做姐姐的自然心里难受,他放下碗筷,起身坐在了妻子身边,将人半揽在怀里轻声安抚。   “报!——”   一声惊醒夫妻二人,白子骞赶忙将妻子松开,正襟危坐开口唤了人进来。   副将带着一个兵卒进来,并非前线斥候,白子骞不由皱眉询问道:“何事来报?”   那小兵垂首回道:“回禀两位将军,有两人自晋阳城而来,求见几位将军。后营包将军让卑职来问两位将军,是否令人进来?”   既是从晋阳城出来,又是在后营处派人传信求见,那便不是敌袭。   夫妇俩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白子骞又询问道:“军营重地不得任人来去,包将军既让你来传信,可说了那两人是何身份?”   小兵自胸甲夹层中掏出一枚令符,双手捧过头顶禀报道:“包将军说其中一人交给他这枚令符,包将军瞧着上面有个贺字,怕是与贺将军有何关联,才命卑职送来。”   贺牧倏地站起身,副将将那牌子接过送过来,她只瞧了一眼,便绕过桌案要亲自去见,被丈夫在旁拉了一下。   白子骞不似妻子那般风风火火,他径自对那小兵吩咐道:“去将那两人领到主帐来,不必张扬。”   等小兵领命出去了,白子骞才让副将出去等候人来,拍了拍妻子的肩道:“我知你心急。若真是阿绥从京里送来的消息,咱们更不能大张旗鼓去接。军中不全是咱们的人,保不齐就有京里头的眼线,召见京中来人,大不了日后说是晋阳城来的,若是你亲自去迎传出去岂不是陷阿绥于不利?”   贺牧拍了拍脑门,也迅速冷静了下来。   “是我糊涂了。这半年多来,除了那个糊涂旨意,京中就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我也是一时急了……只是阿绥派人报信,我总有些不安。”   白子骞只得安稳道:“你是关心则乱,没事的,兴许便是近年关怕你这个姐姐惦记,特意叫人来报平安的。”   夫妇俩又说了会话,坐着等了许久,外面才传来人声,是人到了。   贺牧站起身往外走,帐帘掀开,先进来的却是个清秀的少年。较记忆中个头拔高了不少,大氅上的风毛雪白,厚实的一圈围着颈上衬得脸小。   “贺将军。”   见到少年的第一眼,贺牧愣了一下,随后脸色从期待转为铁青。也不待旁人反应,女将军绕过桌案大步走过来,一脚结结实实踹在胸腹,把人踹得往后急退了好几步,好在被跟在后面进来的人给扶住了后背才没直接滚出主帐去。   “你还敢来?!”   白子骞迅速上前,架住了妻子的手臂,一边冲门口愣住的副将和领路小兵喝道:“都先退出去!”   贺牧一手揪住萧恪颈间的衣裳,另一只手挥开丈夫的桎梏就要动手再揍面前的小崽子一拳,被萧恪身后的人牢牢握住了手腕,她抬眼一看倒也是熟人,只是面色更加难看。如果可以,她此刻只恨不得将萧恪生吞活剥了,是而对阻拦之人更是愤怒斥道:“贺陆?你居然袒护这小子?!”   “贺将军,还请听我一言。”‘贺陆’沉声开口,他出声的那一刻贺牧愣了一下,打量着面前的侍卫,忽得反应了过来,“你!你是……”   ‘贺陆’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下去。   白子骞上前拉了一把已松下劲儿的妻子,两人退开了几步,显然是已认出了‘贺陆’的真实身份,不过他同样警惕看了一眼捂着胸口的萧恪。先开口询问道:“北境这些日子都在传,说是京中有人来,莫不是……”   贺绥正低头查看萧恪的伤,听到白子骞的话,抬头肯定道:“是,正是白将军想的那样。只是我们此行是背着人的,怕打草惊蛇,还望不要惊动旁人。”   贺牧对萧恪出现在这儿仍十分不满,她走过来就想把弟弟从萧恪身边拉走,一脸警惕地瞪着对方。   “……贺将军。”贺绥想叫姐姐,却碍于隔墙有耳,还是照原本的称呼,“京中传来的消息有误,允宁并非你们想的那样,还望贺将军不要迁怒。”   白子骞一言不发出帐安排,片刻后返回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宽慰道:“阿绥尽管说话便是,此刻帐外都是自己人,不会走漏风声。”   “有劳姐夫操心了。”贺绥点头示意,又低头替萧恪揉了揉胸口,轻声询问道,“胸口还疼么?”   萧恪摇了摇头。   贺牧一挑眉,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位开口询问道:“阿绥,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如此袒护这小子?难不成赐婚的旨意是误传?!”   贺绥摇了摇头。   贺牧一听登时又来了火气,白琮那般火爆脾气九成便是随了其母。贺绥叹了口气解释道:“长姐不知,那赐婚旨意是今上为挑拨离间故意为之,为的还是心中一直记着昔日父亲同宁王的交情。允宁与我身在其中,除了遵旨也无甚办法,只是他同我情分一如从前,旁人传言不和皆是我们故意做给外人瞧的。”   白子骞在旁突然开口问道:“阿绥此来……想必是瞒着京中的。”   贺绥坦然承认,“是。允宁奉旨来燕州查案,我私下与贺陆换了身份跟来,京中并不知道。”   “那京中……”   萧恪缓过来那口气,代为回答:“白将军放心。阿绥如今是七皇子的师父,七皇子要利用阿绥牵制我为他争位,即便看出来也不会拆穿。太子对阿绥心思不纯,更不会置我们于险境。”   “长姐,我来也是为了安你们的心。允宁并非坊间所传助纣为虐,我如今能承袭父亲的爵位、成为皇子授业师父,小琮入得国子监,皆是允宁在其中费心经营谋划,他对我并无半分轻视慢待。即便没有今上这旨赐婚之命,我与他也已决定今后携手共渡难关……”   “什么?!”听到贺绥说今后携手共渡难关,贺牧蹭得站起来盯着坐得笔直的弟弟,“你再说一次?!”   “长姐,我已决定……”   贺绥话说了一半,便听外面副将通传了一声道:“伏郡王回来了!”   紧跟着帐帘就被掀开,萧琢沉着脸大步走进来,显然是又在程昌年那吃了闭门羹。   可他一抬头就见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安然坐在大帐内,回想起方才要粮的时候旁人挤兑他的话,眉头一紧,一把揪起弟弟的衣领把人提到面前。    第七十八章   萧琢比萧恪要大上十多岁,也是兄弟最像父亲的一个,身形比弟弟健壮了不止一星半点,拎起人来跟老鹰逮小鸡崽似的就把人抓到了自己面前。   不过那记拳头被贺绥拦了下来,趁着这个空挡,白子骞赶紧上前把人拉开到一边坐下。   “成玉,稍安勿躁。都是自家人,别闹得不痛快了。”   萧琢看了眼白子骞,重重叹了口气跟着坐在一边。不过并没有立刻同萧恪说什么,而是同贺牧与白子骞夫妇提起要粮一事。   被安北节度使府上人那话挤兑的事他没有在几人面前提起,只是如实告知粮草贻误之事。   贺绥在旁听着一直皱眉,听到后面不由扭头看了眼萧恪。前些日子,他在溪吾书斋时知晓萧恪提前备下粮草之事,当时说是猜测,却不想这才多久就已经应验了。   “那眼下……”   几人互相瞧了眼,说心中不愁也是假话。   冬日北境粮食匮乏,他们即便手中还有现银预留,怕也不好将百姓手里的粮米都买光。可若是不解决,这数万大军扎营驻守总不可能饿肚子。   贺绥见状,同萧恪交换了个眼神。   萧恪点了点头,他备下的粮草本就已由魏家兄弟经手运至附近州府,原本为的就是解燃眉之急,到不在乎这功劳由谁来说。   贺绥心中有数,开口道:“粮草之事,有法子解决。”   那三人听后愣了一下,贺牧看向弟弟询问道:“阿绥有办法?”   但贺绥却摇了摇头,直言道:“并非是我。而是允宁事先便料到会有此情况,故而早早留下后手,此刻粮草正在运来晋阳城的路上。”   他只说了一两句,将萧恪前些时日的苦心绸缪点得清清楚楚。   萧恪听了却叹了口气,他无意居功,所以刚刚才没有开口。贺绥惦念将士和长姐困境,没忍住便说了,还特意提了是萧恪的周密安排。   贺牧脸色有所缓和,看向萧恪的眼神也有些耐人寻味。   倒是一旁的萧琢阴着脸追问道:“三弟是如何提前预料的?”   “大哥不信我?”   “事有蹊跷,不得不多问一句。”   被亲大哥怀疑,萧恪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即便已重活一世,自以为心足够冷了,可面对血亲猜忌责问时仍会觉得心里堵得慌,一时便有些难开口。   贺绥这时伸手过来覆在萧恪手背上,抬头直视萧琢,认真说道:“萧大哥。若是允宁真有害人之心,他就不会费尽周折运来粮草。至于为何筹粮,允宁早早同我说过,是因为朝中有人通敌卖国,意图内外联合剿灭北境大军。”   另外三人听后顿时神色一凛。   “是何人?”   萧恪摇头,坦然言明不知,弄得几人都听懵了。   “我只能肯定有人通敌,但时日尚短,究竟幕后之人是谁,我还没有摸出来。”萧恪能肯定是因为有前世的记忆为证,但这人藏得极深,他从前并未用心琢磨过,是而死时也不知晓这人身份。   毕竟是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白子骞沉思片刻开口问道:“那允宁是如何断定朝中有人行此悖逆之事?”   “猜测。但我已有些头绪,只是心中还有些许疑惑之处,此次来也是为了解我心中困惑。”   “你说。”   “我和阿绥曾在京中见过一北燕人。他说自己是寻常商贾,但我瞧此人行事颇为剽悍,且有些胆识谋算,绝非寻常人。而我们最后一次见他时曾有一北燕人向这商贾行礼,我觉得那礼节意味不凡,只是苦于身边无人可问。”   萧恪提起龚野,他起身学着记忆中见到的那北燕人的动作,将左手按在肩上,微微垂首。   白子骞脸色一变,忙追问道:“允宁,你确定是这个动作?”   萧恪点了点头,贺绥也在一边证实道:“我当日也在,同允宁学得一样,只是当日那人拇指是向手心勾起的,余下四指约莫正好按在肩头处。”   “夫人。”有了贺绥的补充,白子骞心中留更笃定了,他不由看向自家夫人。   贺牧脸色阴沉,显然已心中有数。   贺绥有些担忧地开口:“长姐,此礼节到底有何意义?”   “这是…对北燕王族行的礼节。”   北燕王族出现在京中,甚至还特意见过萧恪他们,此刻不必再多说些什么证明,贺牧他们也都信了方才的通敌之说。   白子骞跟着追问那北燕人的相貌,萧恪也一一答了。   “他倒是通报了姓名,但既是北燕王族,想来这‘龚野’的名讳也必然是胡诌的。”   萧琢本来一直沉默不语,在听到亲弟弟的描述后,沉思了下突然开口道:“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北燕王室…长相又如靖之一般并不太像北燕人……父王还在时同我提过,北燕汗王曾纳过一个齐国女子,还生下了一个儿子,不过北燕看中血脉关系,排斥异族女子所出之子,若是猜得不差,八成便该是这人。”   白子骞闻言颔首表示赞同,反倒是萧恪皱起了眉头。   龚野曾多次表露出对贺绥的招揽之心,可在萧恪的记忆中,分明对龚野这个人没有半点印象,更不要提贺绥今生尚没有征战沙场,远不该惹得北燕人那般主动。   而前世贺绥被陷害通敌也是七八年之后的事了……先前种种异样在脑海中回忆起来,萧恪突然萌生了一个细思极恐的念头。   既然他能重活一世,是不是代表冥冥之中有人同他一样……也是历经前世而来。   许是他神情过于凝重了,教贺绥扭头正好瞧见,便唤了一声,“允宁,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萧恪摇摇头,只说是听完龚野的身份有些震惊。毕竟和旁人一起重活一世这种怪力乱神的话说出口,难免有些惊世骇俗了,他还没有想好解释的理由,便只能继续瞒着。   自怀中取出一枚铜符,交予贺牧,一边交待道:“这是我的令符。押送粮草的是两个魏姓少年,他们只认牌子不认人,牧姐届时去晋阳城中的广源米行找他们兄弟二人即可。”   一枚小小的铜符关系着十几万大军入冬前的生计,贺牧攥着那牌子只觉有千钧重。   她此刻也不似方才那般针锋相对,看着面前坦坦荡荡的少年,丝毫不扭捏要面子,直接低头躬身朝萧恪深深一拜。   “我代北境军的将士们谢过了!方才是我一时气血冲头,还望谅解。”   “牧姐!”萧恪赶忙伸手扶了下,“我同阿绥同心同德,您也是我的姐姐,这个谢字实在是见外了。”   他们这头一笑泯恩仇,倒显得萧琢这个亲哥哥有些尴尬。大抵是终年驻守边关,萧琢较其他两个兄弟显得更严肃些。   贺牧虽是女子,但父母故去多年,她也随夫君征战沙场多年,早没了那许多女儿心性,性子直来直去。这会儿寒暄的话说完,便直接问道:“多谢。只是我还要问你,你同阿绥…是当真的?”   “是。”萧恪眼神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长姐…”   贺绥知道自己姐姐的脾性,刚刚便想开口劝住,只不过话还没说出来,就见贺牧柳眉一竖,斥了句:“我又不会吃了他,你急什么?子骞,你把人都带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和萧恪说。”   白子骞过来拍了下小舅子的肩膀,伸手把人带着往外走。见人扭着头不愿意离开,便小声劝道:“这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你姐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不顾把燕郡王如何的。反而是你就在这儿你姐姐更来气…咱们也好多年没见了,快跟我说说我家那臭小子这些年怎么样?”   说着话,半推半就地把贺绥带了出去。临走时没忘记伸手勾了下在旁呆站着的萧琢。   等三人结伴出去了,贺牧才转回头来,盯着萧恪的眼睛,冷着脸质问道:“你说要同我家阿绥一起,那你可知他是贺家唯一的男丁?还是说你日后肯让他为贺家留香火?”   留香火就意味着要将贺绥拱手让给某个女子,将来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儿。萧恪光是想想,就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所以即便贺牧拿传宗接代的大事责问,萧恪仍是摇头。   “牧姐。我承认我自私,可我没办法将自己的爱人拱手让人。”   “那你可问过阿绥?你怎知他不想有自己的孩儿?”   “我确实不曾问过阿绥,但我同他心意相通,我们都不会为了旁的事背弃彼此。纵然是日后权倾朝野,这点都不会改变……”萧恪已经错过一次,他不会允许自己再错第二次,更加不会重蹈前生覆辙,将贺绥伤得那样深。   “若阿绥想要海晏河清,我便揽尽权柄为他铺路,若他想平安厮守,我便学着做贤臣,辅佐明君。”   死过一次的人对于权势利禄早没有那许多执念,萧恪仅有的野心只为弥补自己前生诸多过错,为贺绥今生平安顺遂而活。   “你……”   “牧姐,我所言句句为真。若有违背,便教我今生不得好死。”   萧恪眼神坚定,贺牧看着他的模样,原本准备好的说辞被打乱了。又想着弟弟被拉走前的模样,自心底生出几分无力来,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阿绥那个实心眼是认定了你,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未必拉得回来,随你们去就是。你只需记住你方才发过的誓,若有违背,不必等老天爷罚你,我先给你捅个对穿!”   贺牧故作凶狠地‘威胁’了一番后,又补了一句道:“不过若是你真心对阿绥,我也会把你当亲弟弟一样看待。若是阿绥一时孟浪,把你欺负狠了,我也向着你!”   边说还便豪爽地拍了拍萧恪的肩头,那力道让萧恪觉得自己险些要被贺牧拍进土里去。   至于这夫妇俩一致把自己当成下面的那个,萧恪很机智得没有挑明。毕竟要是让贺牧这个暴脾气知道自己把她弟弟给上了,到时候就是发誓也换不来她的认可了,没准自己还会挨顿胖揍,索性就这么误会着挺好。   “走!咱们去找他们仨去,这么久没见了,我也想听听我宝贝儿子好不好!”   贺牧也不是个扭捏纠结的性子,俩人既说开了,她心中也可安心些了。毕竟亲弟弟和亲儿子都被困在京城,她整日担忧自己的至亲会被为难苛待,有人拼了命护着,也是个好事。   白子骞带着人就在旁边的帐子,贺牧带着萧恪进去的时候,里面没人说话,也是赶巧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健谈的主儿。彼此之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也就白子骞问起儿子的时候主动开了几次口。   “允宁。”一见到人进来,贺绥一下子站起身走过来,也同样唤了站在一旁的贺牧一声,“长姐。”   “嗯。你们今日什么打算?”   贺绥瞧了眼萧恪,后者代为回答:“我们不能久留,几句话的功夫就得走。这趟来是我装病叫人拖着燕州那边,我们俩偷偷过来的,若是耽误久了总归容易露出破绽。阿绥是背着京里的,我不想节外生枝。”   贺牧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大营这边知道你们过来的都是自己人,走得时候我们没办法相送,路上且小心着。”   “牧姐放心,我心里有数。”   贺牧侧头,正好瞅了萧琢一眼。共事多年,她也知道他萧成玉是怎么个闷骚性子,这会明明一肚子话要跟弟弟说,却抹不开面,给贺牧看得有些着急,干脆顺手帮个忙。   “阿绥过来同我说说小琮,我都好几年没见他了,可长高了些?习武可还坚持着?唉…他们兄弟俩好几年没见,让他们单独聊聊,咱们姐弟俩也好好说说话。”   连珠炮似的问完,也不管旁的,直接扽着弟弟回主帐去了,只留下萧家两兄弟相对无言。   “大哥…”   “允宁…”   该说不说兄弟还是默契的,竟同时开口唤对方。   “大哥先说罢,我就是叫叫你。”萧恪主动开口,事实上他也确实只是再见大哥,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萧琢叹了口气,却没有立刻开口。又沉默了会儿,他才终于开口说道:“母妃他们可还好?”   萧恪摇了摇头,眼神垂下来看向帐子的一处角落。而后缓缓道:“狗皇帝至今仍忌惮着父王。对我和母妃多番挑拨试探,虽说都应付过去了,但终归明面上是闹翻了,母妃心里肯定不好受。”   “京中情势如此危险?”   “嗯。大哥若是有机会回京,也请不要说出去。京中有人暗中图谋,我府上也不太平,更遑论母妃那里了,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出什么岔子。”萧恪对自家大哥并没有隐瞒,“北燕的事,还请大哥上心。至于燕州这边,我会处理好,不给你们留后患。”   萧琢看着面色阴沉的亲弟弟,一时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早些年分别时幺弟还是个脾气倔的愣小子,那时自己生怕他作天作地,闯出祸来连累家人。   可如今看着萧恪老谋深算的稳重模样,又觉得对一个刚刚束发的少年来说过于沉重了些,只是他素来不善言辞,更不懂得温言安慰,到最后只能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嘱咐道:“万事小心,但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狠。”   “大哥放心。” 第七十九章   许是萧恪在京中的名声不好,又或者是对方根本没把一个半大少年当成威胁,竟也没有警惕着,萧恪同贺绥偷偷往返了一趟约莫近时日也无人察觉。   梁砚秋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才把人盼回来。看样子,如若萧恪再拖些日子,还真能把个堂堂七尺男儿逼急哭了。   不过萧恪一回来,梁砚秋就扎扎实实病了一场,请了大夫回来,只说是心火虚,开两副方子吃上十天半个月养着便好。倒是杜慷听闻此事,瞧萧恪的眼神越发古怪。   “燕州刺史霍奇参见王爷。”   燕州刺史是个虎背熊腰的北地汉子,是早些年行伍出身,为着曾是程昌年的故旧部下,人又还算会来事,给保举了个州府长官。   萧恪印象中,此人并没有太多才能,但小心思却不少。和沈亟那种有胆魄的升迁不同,霍奇能平步青云,大半是踩着他父王和贺老将军上位的。   “霍大人请起。”萧恪仔细打量了下人,随后才慢慢悠悠地喊起,倒是将京城贵胄那一套拿腔拿调使了个五六分。   “谢王爷……杜大人。”燕州虽是下州,但州府刺史的官阶还是要比杜慷这从四品的官高些的。   霍奇这些年跟着程昌年当了几年土皇帝,自是瞧不起杜慷这起子人,态度也傲慢了许多,只问候了一句便将人撇在一边,径自说道:“王爷代天子巡视,不知……”   萧恪突然笑了一声,打断了霍奇的话。   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歪头看向对方,语气十分笃定反问:“燕州官员写下弹劾霍大人的奏折,却在京中被通政使拦了。阮大人素来是谁都不敢得罪,非亲非故的,怎么问都不问却愿意替远在燕州的霍大人如此费心,霍大人侥幸逃过一劫,现在却告诉本王你‘不知’?”   霍奇没想到萧恪会这般不加遮掩地问,愣了下随后拱手道:“王爷,下官实在冤枉。下官根本没见过这位阮大人,何谈能让他为了我去做什么……”   “你确实冤枉。”   霍奇原还想着怎么搪塞这位小王爷的,没想到他说了辩解之辞后,对方当真就说他是冤枉的,只是他提着的那颗心还没落回肚子里,便听萧恪跟着说道:“毕竟你也没有那个本事摆弄阮高良,不过……你有个好上峰啊!”   萧恪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燕州刺史的上峰自然是指安北节度使程昌年。   大抵是提到了程昌年,心里笃定凭萧恪一人无法撼动自己的上峰,霍奇莫名来了底气,甚至面上还有些从容道:“王爷说笑了,程大人一贯清廉公正,从无偏私,断不会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是嘛……杜大人可将霍大人的话听清楚了?”   本来只是坐在一旁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没想到自己突然被叫了一声,杜慷不由愣了一下随后答道:“啊?哦嗯…下官听清楚了。”   其实他刚刚脑子里在想待会如何瞒着萧恪去城中逛逛,霍奇说了什么,他似乎是听了,但那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左右应了萧恪便算作是记住了。不过是一句官场客套推脱的说辞,他本也没想着这话又能如何。   霍奇亦是不解,不过没等他问,萧恪便中断了此次谈话,提出要去府衙查看。   府衙的典录簿子,乃至是州府银两的去处早就都做了假账,也不怕谁突然来查什么,更遑论一个小孩子能翻出来什么猫腻。霍奇有了底气,也就非常痛快地引着萧恪和杜慷去了存放簿子的书库。   大抵是对自己提前做好的帐十分有信心,霍奇把人领到,又嘱咐了看守书库的小官仔细伺候着,便打算告辞。   “霍大人。”萧恪开口叫住了霍奇,“本王有些话想问一问霍大人。”   霍奇只得转过身客气应付道:“王爷问便是,下官定然知无不言。”   “燕州别驾从事史曲摇可还在?”   “回王爷,半月前曲摇与同族兄弟在秦楼楚馆争抢妓子大打出手,实在是丢尽了为官之人的颜面。下官便下令停了他的职务让其回家面壁思过,却不想才几日的功夫,人就想不开自缢身亡,如今曲家已办完了人的丧事,下官还曾亲自去吊唁过。”   “是嘛…那他死得还挺巧的。”对于曲摇的死,萧恪早就心里有数,“别驾素来是州府刺史的心腹,倒是可惜了这位大人。霍大人失了臂膀,身边可还有趁手之人?”   霍奇戏演得倒是足,故作感慨地叹了两口气才回道:“多谢王爷关怀,下官也是因此才十分忙碌,都无法好好侍奉王爷。”   “既如此,本王倒有个人选。”   看着萧恪勾唇一笑,霍奇不知怎得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但萧恪此行身边只有一个草包杜慷。   正想着,就见萧恪拉过身边侍卫的手往前带了一步,对他说道:“本王这侍卫素日都在书房伺候,虽说武艺一般,理事却不次于一般官员,且他是个又聋又哑的侍卫,霍大人也不必担心他出去同人说什么。”   “这……”霍奇有些犹豫看向那侍卫,平平无奇的一张脸,这会儿被萧恪拉着也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倒像个聋子。不过霍奇仍是不能安心,“王爷的侍卫…下官如何敢随意差遣。”   萧恪却笑笑道:“霍大人这话说的,不过是个侍卫,有什么不敢差遣的。还是说……因为是本王的侍卫,霍大人怕他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   “王爷言重,自然是没有。只是这又聋又哑的,下官也不好同他交代……”   “这有什么难的,霍大人写下来即可。若不是这侍卫自幼无法听声说话,本王早放了他去考状元去了,既只是理些寻常州府事务,又无什么私密之事要遮掩,霍大人就别跟本王客气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霍奇若是再拒绝就真真是坐实了萧恪所说的他有心虚遮掩之事,便只能应下了。   “那……劳烦王爷交代一番,我再领了人去府衙。”   “这个自然。”萧恪扯了扯那侍卫的手,对方才恍若回神,转过身来。   ‘牵制即可,万事小心,若危可杀,一切有我。’   手指在摊开的手心写下寥寥几字,写完最后一字,萧恪抬头,快速和贺绥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对方点了点头,才轻拍了下对方的手掌。   许是心里仍有些不放心之处,萧恪牵着身边的手,又提点了几句道:“霍大人,方才忘了说。这侍卫虽武艺不出众,但是本王房中甚得宠的一个,若是他行为有失霍大人也留给本王教训,可别自己错了什么主意,不然霍大人恐怕要将你家几个公子都赔给本王为妾才能平事了。”   萧恪在京中好龙阳的荒唐事已传遍,霍奇远在北境,虽只听说了一点,但萧恪买了个男倌赖在他的别院厮混了十来日的事可清清楚楚,这几日接触下来心中已有数。毕竟人家是皇帝宠信的侄儿,连正经侯爷都能纳到府里去,他儿子无官无职的,真要是硬抢他也不能把堂堂王爷弄死。   “王爷说笑了,下官怎敢。”   “那就好,霍大人领了人去吧。”萧恪拍了拍身边人的后背,向前一推。那侍卫才往前走了两步,霍奇不知道对方看不看得懂唇语,随口说了句跟他来,便转身带人离开了。   杜慷对萧恪这番举动不明所以,扭头一见萧恪已走到高高的书架边仔细查看着历年的卷宗。   只瞧了那满满几架子的卷宗,杜慷的脸就垮了下来。干巴巴瞅着萧恪翻了一会儿,他心中烦躁不已,便凑过去小心询问道:“王爷,咱们真要挨本查嘛?这样不得查到猴年马月去?若是要查问题,得先从账簿查。”   明明是躲懒偷闲的一句话,换平时萧恪也就无视了,可今日他恰恰是等杜慷开口。   “都忘了杜大人从前是生意人,这话说得在理。”萧恪这边应下,随手将卷宗丢到一边,扭头看向身边被霍奇留下的小吏,张口便道,“那便将州府衙门历年的库银簿子都找出来。对了,若是要查验州府银库你可能领路?”   那小吏忙道:“下、下官只在此处任职,王爷若要查银库,得先…得霍大人首肯。才能有人领了去。”   杜慷凑近到萧恪耳边嘀咕了一句:“这燕州官吏都没分寸。竟敢同王爷说要等旁人首肯。王爷,依我之见,这银库肯定有问题,咱们直接查吧!”   他说的声音不低,那小吏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抬头盯了杜慷一眼,直觉这人贼眉鼠眼,心里藏着算计。面上却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想着晚些时候报告给刺史大人,一边捧了一卷账簿,双手奉给萧恪。   “不急。”萧恪随后应了一声,一手拿了账簿转身回了桌案边煞有介事地翻看起来,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似这等州府公账官银的支出核账都要州府几位文书司马合力,而这假账也是霍奇身边信任的几个心腹通力合作才填平账目。可萧恪一人既不拿算盘,更不唤人帮衬着,单手支着头随意翻看,就算是真账摆到他面前,就他这个看法也是屁都看不出来一个。   小吏刚刚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方才霍奇在时,他总听着这小王爷像是个有心计的,此刻瞧着才更像是那个不成事的,是而当萧恪指着簿子上的一处落款名姓的不同时,这人对于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根本连心眼都懒得多留一下,想也不想便答道:“回禀王爷,这人从前是帮着刺史大人理账的,只是后来手脚不干净才被大人调走了。”   “哦?你们大人这般好心?不是说那曲摇狎妓都被停了职务,老话都说这人是越老心越软,怎么你家大人是反着的?”   那小吏答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位宁大人是刺史大人的妻弟,也是燕州望族宁府的嫡公子,如今是被大人调去做了州府长史,每日游手好闲什么都不管。其实……这嚼舌根的话原不该下官说的。”   “呵。那你不还是说给本王听了,就不怕你家大人知道你嚼他的舌根罚你?”   那小吏嘿嘿笑了几声道:“下官怕,只是王爷问了,下官不敢隐瞒。再者……其实这事燕州上下都知道。也是咱们大人心好,疼爱这位继室,才对她的弟弟爱屋及乌。”   说起这等闲事,那小吏自然没有先前那般紧张,话匣子也打开了。   杜慷在旁本来百无聊赖地听着,听到方才那话不由插嘴问了一句:“那想必这位夫人定然貌比天仙了?”   小吏答道:“宁府大小姐出嫁前便是天人之姿!及笄之后那媒人都将宁府的门槛踩烂了两块,您就想想该是何等美貌!继夫人入府才一年就为大人生下了个嫡子,如今这位五少爷可是正得大人疼爱。”   “是嘛,本王听说霍大人的小儿子今年满十岁了,母亲是天人之姿,想必小公子也不赖。”   若是旁人说这话,可能是寻常夸赞恭维之语,但萧恪刚才说着要纳霍奇的儿子为男妾,这会儿又问及霍家的五少爷、那小吏刚刚还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会儿却像是被棉花噎住了嗓子眼一样,冲萧恪直摆手,“不不不,下官混说的,那五少爷长得不如王爷好看!”   开玩笑?!若是因为他口无遮拦让萧恪下了决心去纳霍奇的嫡幼子,教他家大人知道了,还不得把自己剥皮抽筋?!   “好不好看的,总得见一面才知道。”萧恪也懒得同这人多废话什么了,他想知道的已然知晓,便合上了簿子道,“正巧,这簿子本王看烦了。既然去查银库需要你家大人首肯,你现在便去说好了,也将本王欲上门拜访霍府的事一并说了。”   那小吏登时傻了眼,前半句还好,这后半句一出他家大人必定要查问一二的,便哭丧着脸求道:“王爷…这、这…下官愚笨怕传不好话,不如下官领了王爷去……”   萧恪稳坐着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笑着看向那小吏道:“怎么?你家大人这么大的架子,还要本王亲自去禀明?!”   杜慷在旁狐假虎威帮腔道:“啰嗦什么?!王爷下令你敢违逆,便是此刻杀了你也是死不足惜!自己掂量着办!”   那小吏几乎要哭出来了,不过萧恪已经合起眼不打算搭理对方,那人欲哭无泪,却也只能去回话。   霍奇这头对这个‘细作’实在静不下心来,熟料刚坐了没一会儿,底下人就通传说他留下伺候萧恪的那小吏被打发过来传话。   “让他……”霍奇本想着避开萧恪的侍卫的,可一抬眼又改了主意,叫人进来回话。   那小吏进来支支吾吾地说了前半句,霍奇心中有数,便痛快应下了。待听到萧恪对他的嫡幼子果真生了纳入王府的念头时,脸色大变。果断追问缘由,见那小官憋得脸红了都说不出来什么,自是心中有了数,便知是这人犯了老毛病碎嘴了,抬起一脚踹在那小吏胸口。   霍奇行伍出身,长得虎背熊腰,他这一脚哪里是个寻常文人可已承受的,登时就把那小吏踹得口吐鲜血。   “拖出去打!让他全吐干净!”   立刻就侍卫冲进来将那小吏拖出去就在院外责打起来,棍棒拍击皮肉和男人的尖叫求饶声清晰传入堂中,过了好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霍奇的心腹走了进来。   主仆俩都瞧着贺绥。   毕竟才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那燕郡王的侍卫却像是根木头似的,从头到尾低头理事,连头都没抬一下,甚至没因为那小吏遭受到的惩罚而皱一下眉头,倒真像个聋子。   霍奇的心腹是个瘦高的白面书生,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躬身将萧恪同小吏问的话一一禀报清楚,末了又瞧了眼那侍卫,冲霍奇谏言道:“大人可要再召人近前试一试?”   霍奇点了点头,那师爷便取了纸笔写了几个字走到贺绥面前。   贺绥看到那纸上的字抬头,师爷指了指霍奇的方向示意贺绥同他过去,待站在桌案前,这主仆二人便开始了又一次的试探。   “燕郡王要纳我儿这事,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   “亦真亦假。燕郡王毕竟年轻,倒是贪图美色又爱玩的年纪,继夫人天人之姿,倒不怪人会惦记,只是若说真心倒也未必……毕竟是京城来的,难免心眼多。不过大人倒也可以此为饵试探着,瞧瞧京中的意思,一边再请程大人帮着拿些主意,毕竟北境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程大人不会弃您于不顾的……”   那师爷话是这么说,笔下写的字却与说的话截然不同,抬起来递给贺绥的时候还多打量了对方两眼。   贺绥接过那纸,细细瞧了眼,随后点了点头,面上并无半分异样。   主仆二人这才放下心来让人回去继续抄录整理,殊不知转身背对他们的贺绥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和愤怒,攥紧的手心被他自己掐得有些刺痛。    第八十章   “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杜慷同萧恪在那件书库里等了许久都不见那小吏返回,正有些不耐烦,便见萧恪起身朝外走,不由起身追问了一句。   萧恪站在门边半侧过身,眼神却没有落在杜慷身上。   “本王坐得有些闷了,出去看场戏。”   杜慷有些不明所以,“戏?”   “是啊,十分精彩的戏码。杜大人可要同去?”   “下官愿往。”其实杜慷到这个时候也不明白萧恪折腾这一大圈是要作甚,除了安插了一个又聋又哑的侍卫之外,对霍奇的话听之任之,说好的要查燕州的猫腻,可自打到了燕州半个月什么都没干,今日又只是同一个小吏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这会儿什么都没瞧出来,却说去看戏,实在是把他弄糊涂了。   可等他们撞上被侍卫像拖死狗一般拖出去的那官吏时,杜慷迟钝的脑袋突然转了下,随后‘啊’了一声指着地上那昏死的人队萧恪震惊道:“王爷!这不是那个报信的小吏,他怎么?”   杜慷嚷嚷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足够堂内的霍奇主仆听到。   两人先是下意识看了那侍卫一眼,随后迅速交换了个眼神起身迎了出去。   “王爷,惊扰王……”   霍奇话未说完,萧恪已径直从他身边经过,竟是半点没有驻足的意思,何况还是为了关心一个在榻上伺候的侍卫,这简直是将他堂堂州府刺史的颜面当着众人的面踩到了土里。   萧恪第一时间赶到了贺绥身边,借着门板的遮掩,贺绥冲他含笑点了下头,萧恪才算放心了些。   只是他们来不及多对视两眼,霍奇已急匆匆折返回来,“王爷。可是下官做了什么惹王爷不快?竟让王爷如此轻视于臣?”   萧恪松开手之前又拍了拍贺绥的掌心,回以安慰的笑容,再转过身来时,他面上仍挂着笑,只是那笑颇有几分讥讽的味道。   “霍大人这么大气性?”   相较于霍奇的气愤冲动,萧恪一直显得不急不躁,但也正是这样不紧不慢的态度最是容易撩拨刺激霍奇这样脾气火爆的莽夫。   “下官可不敢!只是不知错在哪里让王爷如此对待!”显然霍奇方才被落了面子,这股子羞耻感让他无法控制心底最真实的想法,错将萧恪当做了他之前对付过的旁人。可萧恪不同于同龄的旁人,他这副躯壳虽还年轻,但寄居其中的魂魄是已历经一世权力倾轧的权臣,比起心狠手辣,霍奇在他面前还逞不了什么能。   萧恪不似旁人,他不答反问:“那霍大人觉得自己做了什么?”   “下官就是不知才请王爷明示!”   “呵…哈哈哈!”   “不知下官说了什么惹得王爷如此发笑?!”萧恪不答反笑,这举动让霍奇心头更是窝火,语气也冲了不少,心腹师爷在身后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也被甩开,根本拦不住。   萧恪歪头看向那瘦高的中年书生,刻意顾左右而言他道:“霍大人,你再嚷嚷你的侍从就要把你的官服袍袖扯烂了,气性别那么大…容易坏事。”   人在愤怒之下最容易口无遮拦,何况是霍奇这等位高权重又心高气傲,受不得挑衅刺激的行伍之人,那师爷原也是怕自家大人气愤之下被燕郡王套了话去才拼命拉扯暗示,可萧恪这话一出口,他也懵了。   换了旁人早该趁机套话,怎么还有人反过来帮忙提醒的,他一时搞不懂萧恪究竟想做什么,但终归是个好机会,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上前一步越俎代庖替霍奇向萧恪请罪道:“回禀王爷,今日州府事务繁多,大人家中公子又生了病,大人有心百姓和血亲这两日没有歇息好才一时口不择言冒犯了王爷,绝非故意,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萧恪并非搭理师爷那话,而是反问:“你又是哪一个?可在州府衙门供职?”   “回王爷,草民……不是州府官吏,乃是大人府中门客幕僚。”   “那你能做你家大人的主?”   “呃……草民不能。但草民了解大人,这也是大人刚刚同草民……”   萧恪不循常理的问话让那师爷愣了下,随后便委婉答了一句,只是话未说完又再次被打断了。   “那就让你家大人自己开口说,他又不是没嘴。另外,既是无官无职……你现在见到本王就不该站得这么直,嘴这么硬。”   那人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跪了下去,只是口中仍坚持说那一套,末了还恭维道:“王爷慧眼英明,自是知晓大人性子耿直,并非那起子心思多的贪官污吏,还望王爷海涵。”   “那本王要是不海涵呢?本王让霍大人派来的官吏回来传话,可人还没回去就先给打个半死,本王亲自过来了,霍大人倒恶人先告状,反让本王给个说法,还真是有趣得很。还是说……本王要纳令公子为妾的玩笑话让霍大人如此恼怒,做了燕州的土皇帝这么久,都忘了这天下姓萧不姓霍?”   萧恪这话说得足够重了,霍奇无端被扣了这么大的帽子心里憋屈得要死。纵使是被迫服软,也能听出来几分不甘,“下官……绝无此意。只是……”   “霍大人也不用现编由头了,本王来替你说。你只是没想到本王这般不识时务,不像旁人乖乖由着你哄骗摆布,或是给个千八百两银子就能打发,再不济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也可,只恨你家程大人不让你先斩后奏杀了本王?”   霍奇和那师爷同时一惊,仅仅是那一瞬的反应已足够证明一切了。   贺绥往前走了一步,在霍奇二人看不到的地方从背后拉住了萧恪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转过头警惕地看向霍奇主仆,极力压抑心中的怒意。   萧恪食指勾起在贺绥手心抠了一下,在贺绥看向自己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以示安慰,只不过面对霍奇时,他言辞犀利不减分毫。   “看来被本王言中了。作为霍大人如此实诚的回报,本王不妨再提点你一句好了。”   “王爷……请讲。”   “本王奉皇命而来,本就是因为陛下知晓北境出了通敌叛国的细作。程大人位居安北节度使,官途已至顶峰,若想日后安稳荣华便绝不能出任何岔子,更不能背上通敌之罪,霍大人若是小不忍乱大谋。杀了本王,你家大人就会被牢牢钉在通敌叛国的耻辱柱上,这辈子都洗不干净,届时要么揭竿而起叛国投敌,要么抄家入狱妻离子散,霍大人觉得你霍氏合族上下一百七十八口抵得了程大人今生的荣华富贵么?”   “……”霍奇已再说不出顶嘴的话来了,不仅仅是因为萧恪将他霍氏一门人口都查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有备而来,还是因为他做不出通敌叛国之举。他是有些贪恋权力,在燕州一言堂做惯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做那违背祖宗、被人戳脊梁骨的丑事,“王爷,下官还有一问。王爷既知晓一切,为何要告知下官?”   “然后揭发你?”萧恪笑了一声,“程昌年没告诉你,本王从来就不是什么忠正良臣?”   这话在贺绥听来十分刺耳且痛心,他难过于萧恪为了大局不惜搭上自己的声誉,将自己与这些肮脏下作的人混作一谈,可偏偏旁人不能理解他的苦心。萧恪的亲大哥,他的姐姐也为了所谓的传言误会而对萧恪动粗,甚至更久之前,自己也是这样。   “下官明白了,谢王爷提点。”   “霍大人起来吧。”   待霍奇主仆起身直视他时,这位小王爷面上已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不见方才的狠戾。   萧恪走到霍奇跟前,因为霍奇比他高壮上许多,便只是伸手拍了拍霍奇的手臂道:“本王吃软不吃硬且睚眦必报,霍大人可得记清楚了,别跟本王面前耍混,你阖府上下的命都赔不起。”   “……是。”经此一回,霍奇再不敢轻视萧恪,许是萧恪那番话让他觉出了些包庇的意味,故而哪怕萧恪方才那话中暗含威胁,霍奇也没再发怒。   “说起来,霍大人还没同本王解释为何将那名传话的小吏打得半死?不过霍大人放心说,便是你实诚答了是因为觉得本王落了你的颜面,你要杀鸡儆猴,本王也绝、不、会怪你。”   萧恪才说了他睚眦必报,转头就旧事重提。霍奇这回倒是实诚答道:“禀王爷,下官绝无此意!还请王爷明鉴!实在是因为那人嘴碎多话又爱乱嚼舌根…呃……”   话说一半,发觉兜兜转转还是与萧恪有关,那话登时又噎在了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接。   那师爷此刻大着胆子代为回禀道:“禀王爷,能被王爷瞧中,也是小公子的幸事,只是大人身为人父,素日极为爱重继夫人和家中小公子,难免觉得那官吏说话没个遮掩,并没有旁的意思。”   萧恪反问道:“霍大人怕本王抢了你的小儿子去?”   “下官只是觉得犬子年幼顽劣,资质平平,不堪入王爷的眼。”   “怎么本王提及令公子霍大人就这般大的气性,明明方才杜大人问起尊夫人时亦是十分向往,大人倒是不生气。怎么?霍大人没从那小吏口中审出他同本王和杜大人说了什么?”   萧恪的话总是出人意料,纵然是那心腹师爷,也没见过如此随心所欲抓人错处的权贵,深觉这小王爷十分难缠。   霍奇还没开口,那头被晾了许久,愣愣看了全程言语交锋的杜慷此刻回过神来,赶忙凑过来重新萧恪拜了拜道:“王爷,下官并无夺妻之意,只是好奇一问罢了。”   “本王也是随口玩笑,杜大人别紧张。不过……”萧恪一拉长音说话,那边另外三个都跟着提起心眼来,又怕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霍大人的继夫人和几位公子本王倒真想见见,你看着安排个日子同本王说一声。”   萧恪提了几位公子,那便不止是小儿子了,霍奇不知道萧恪此举要做什么,又跟着提心吊胆起来。若说之前他只是有些担心,但经过刚刚一吓,他已明白萧恪看着年纪轻但手段心思却老辣,若是真起了心思,他恐怕真要把儿子送给人家做妾去。   可纵是心里头不舒服,面上也只能乖觉应下,“是。下官定然安排妥帖,只是犬子不懂规矩,可能要劳烦王爷等上几日。”   “无妨,本王不差那几日。今日闹剧也是够累人的,本王就先带人回了。”说着便一把牵起贺绥的手,作势真的要往外走,可人走到门边,他又停了下来,霍奇那头恭送的话卡在一半被迫咽了回去。   “忘了同霍大人说了。听闻这三关城中风光不错,本王这几日欲四处逛逛,只是驿馆周围的蚊蝇太多了,霍大人抽空管教管教,若是再有不识时务扰了本王兴致的,霍大人可别怪本王折了你的面子。”   萧恪敞开天窗说亮话,虽还给霍奇留了点颜面,却也是实打实敲打一番,告知对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身边有人盯着。   “是下官先前冒犯。王爷放心,不必会有碍事之人扰了您的兴致。”   “呵。霍大人早这么头脑清明些多好,相安无事,霍大人过你的舒坦日子,本王也有得交差。”   “王爷放心,下官明白,一定不让王爷空手而回。”这话提点得已足够清楚,霍奇再听不懂那他就是傻子蠢货了。   萧恪带着贺绥在城中逛了许久才刻意绕路回了驿馆,魏家兄弟此刻在晋阳城办事,驿馆便只有原先的一队侍卫在。萧恪一回来,为首的侍卫便过来回禀:“主子,驿馆外的暗桩一炷香前都撤走了。”   萧恪冷笑一声道:“霍奇倒是真听话。你们安排照旧,谨防姓霍的杀咱们一个回马枪。”   “是。”   如今驿馆内外都是萧恪的人了,杜慷住的院子离得又远,说起话来自然安心许多。   “允宁,那燕州刺史残暴不仁,视人命为草芥,真的动他不得?”贺绥今日憋了一天,此刻皱着眉显然心事重重。   萧恪坐在榻边,有些困乏地伸了个懒腰。闻言拉住了贺绥的手,翻开掌心,拇指指腹轻轻摩挲揉搓那泛红渗血的掌心,不由心疼起来。   “下次别这么掐自己。实在忍不住就动手好了,一切有我。”掏出药粉扑在贺绥掌心,用指腹沾着一点点将伤处敷上,而后抬头笑着看向贺绥,“况且…谁说我要放过他了?” 第八十一章   萧恪做事随心所欲,在外人看来全无章法。但也因为他性情乖张又手握生杀大权,一旦被他盯上了,便是终日悬心,不知什么时候那刀就落在了自己头上。   霍奇此刻便是这般难受。   明明萧恪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明明每一句话都没有撒谎,可他依旧觉得像是被一根绳子栓住了脖子,而绳子的另一头就攥在萧恪手里,今天紧一紧,明日松一松,惶惶不可终日。   与之相比,送儿子为妾这事反倒显得不那么难受了。霍奇甚至静下心来考虑送哪个儿子去吹枕头风。   他前几日已开罪了萧恪,想着既然左右都是一刀,不如他主动些,或许顾着面子还有些个余地。一回府便召来管家询问道:“夫人今日身子可好?”   继夫人宁氏如今又身怀有孕,只是头胎的时候伤了身子,如今隔了好几年再有这一胎怀得很不安稳。   那管家回道:“宁家的大公子来了,还有两位小公子也在,陪了夫人一整日。房中伺候的人回话说夫人今日按时服了药,胃口也好了不少,早午膳进得也香,没怎么吐。”   “老四也在夫人屋里?”   “是,四少爷和五少爷一早便来了,一直陪着夫人说话,很是有孝心。老爷是要去夫人房里吗?”   “嗯。”   霍奇正想着人选,老四本就是通房丫头抬了妾生的儿子,模样随了他生母格外阴柔,没个男子气概还体虚多病,如今刚过了束发年纪还没来得及议亲,思来想去最是合适。   “夫人在聊什么,这么欢喜?”   继夫人房中原本离得远些时还听得见说笑声,可他一进来,房中几人同时敛了笑容,但霍奇自己倒不觉得如何。   “姐夫。”小舅子宁芳远起身把位置让出来,他也什么都没说径自走过去坐在夫人身边,伸手便抹了下女子的肚子。   两个小的也过来行礼问安,“父亲。”   “嗯。子溪过来,让为父瞧瞧。”若是照往常,霍奇肯定不会搭理这个庶出又不起眼的四儿子,只会喊小儿子过来身边,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   霍子溪虚岁十七,人却瘦弱单薄。霍奇把这个儿子拉到身边拍了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起身吩咐道:“你跟为父过来。”   把儿子送出去笼络别的男子这种事总归不光彩,霍奇也就没当着那一屋子人说。   “是。”霍子溪是个安静内敛的,只低着头应了声就跟着走了。   除了父子俩和霍府的管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那天霍奇对儿子说了什么,抚养霍子溪的继夫人也是晚膳时候才知道人已经让霍管家亲自驾着车送到了别处去了。   送男人这个事萧恪原是拿来当个吓唬人的幌子,原本也是拿捏了霍奇这等莽汉的脾性,却不想这样极要颜面的北地汉子竟然真的把自己儿子送了来,倒让萧恪摇头发笑。   霍府的大管家一直陪着在驿馆,等到快晚膳了萧恪才回来。一得召见,立刻领了霍子溪去见。   “王爷万安。小人霍久,是刺史大人府上的管家。”那管家说完半天没动静,抬头偷偷看了萧恪一眼,见人端着茶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犹豫了下才接着说道,“小人今日此来是奉了我家大人的命,特意将四公子送来……”   萧恪啪地一下丢了那茶碗盖,瓷具碰撞的刺耳声让那人住了口,只听得萧恪冷笑一声反问:“四公子?素闻继夫人所出的五公子姿容不凡,怎么你家大人刚安稳了两日就连四五都分不清了?”   “这…王爷不知,五公子年纪尚小,我家大人想的是先前对王爷多有怠慢,特意让小人送了四公子来同王爷解解闷。五公子爱闹,许多规矩还没有学全,怕是会冲撞您,还是等他长大一点再派来伺候王爷……”   霍奇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左右萧恪这趟是代天子巡视北境,最多个把月就得返京,老五少说也还能留个五年,那时候萧恪还记不记得这茬都不一定。   “你家大人当本王好糊弄,看来还是当日给他的教训不够。”萧恪本也不打算留个眼线,脸一撂,直接下了逐客令,“回去转告你家大人,本王眼里揉不了沙子,带着你家四少爷回去复命去!”   说罢便起身挥袖欲走。   原本垂着头安静不说话的霍子溪突然往前一窜,直奔着萧恪抓过去,半道就被左右侍卫用刀鞘架住了。   萧恪拍了拍横挡在自己面前的贺绥,换了个身位两人挡到了自己身后去,又命左右侍卫放开人,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同他身形年纪差不多的霍家四公子。   “这么急不可耐?”   萧恪说的话不好听,霍子溪直直站着。   霍子溪一反从前怯懦内向的模样,抬起头直视萧恪,眼神不闪不避,背对着一句监视他的霍府管家说道:“王爷,请留下我,我一定能满足王爷心中所想。”   他说话时候语气温温柔柔的,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可他的神情却与之截然相反。   萧恪挑眉,有些好奇这个霍四公子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便没再坚持赶人,而是笑了声道:“那你跟本王走。那边那个,回去同你家大人复命去罢。”   总归萧恪是收了人,管家并未察觉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自以为造成了大人的嘱托,笑着又替霍奇叮嘱了霍子溪几句,只可惜这趟没拿到赏银,微微垮着脸走了。   霍子溪一直跟着萧恪来到驿馆住所,不过领到的并非床榻前,而是一处小书房,他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算是知道自己没赌错。拢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将别在中衣袖口的药囊推了回去。   因为不确定这霍四公子是否是细作,萧恪没让贺绥跟着进来,毕竟他此刻只是个‘哑巴侍卫’,若是让人看出破绽传出去反倒坏事。   是而书房里便只剩下萧恪和霍子溪两人,外间和窗外倒是候着不少人,以防霍子溪有什么不轨之举也好应对。   “本王很好奇,你怎知本王想要什么?若是知道,你又如何能给?”   霍子溪不过是刚及束发一年的庶子,无功名官职在身,又没有出身不凡的生母护着,以霍奇那样的性子,能把这个儿子送来,要么是这个儿子无足轻重丢了也不可惜,要么就是笃定这个儿子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   若是前者留着麻痹霍奇倒也无妨,若是后者……萧恪手指轻敲了敲桌案,只消他敲击的动作停下,外面就会有人领命做掉霍子溪。   瘦高的少年同萧恪差不多的身形,眼神却冷,他淡淡回道:“我知道王爷要找理由弄死那个老东西,我虽然不能帮您拿到实证,却可以帮您引荐握有证据的一个人。”   提到自己生父的时候是不加丝毫掩饰的厌恶,霍子溪脸上的阴鸷取悦了萧恪,他不由大笑几声,手指慢而有力轻敲着,每一下都好似撞进了霍子溪心里,面上平静如他,瞧着这副场景,心里也生出几分忧虑来。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有趣。不过,霍奇这个父亲当得不称职,竟能让自己的儿子这么恨他……”   萧恪的话让霍子溪悬着的心落了回去,再次提起霍奇,少年面上恨意不减。   “恨他的人还有很多,只要您真心愿出手惩治霍奇,有的是人愿意为王爷赴汤蹈火。”   萧恪看着霍子溪,没有说话,而是一直盯着人瞧,像是要把人看透了一般。弄得少年寒毛直竖,被直勾勾盯着,眼神有那么一瞬的闪躲却强忍着不露怯。   “嗤!行了,别撑着了。小小年纪装什么深沉老练,换了你爹来早就看穿了。”说罢便移开了视线,他停下了敲击桌案的动作,转而轻拍了桌边两下,示意院外的侍卫不必再盯着了。他端起一旁的茶杯轻泯了两口。霍子溪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唯一能确信的是霍子溪不是霍奇派来试探的细作,只是做事还不够沉稳,逞能嘴硬这点倒是和上辈子的自己有些像。大抵也是为着这个缘故,萧恪面对霍子溪时倒是多了些耐心,他也不急着开口。   直到霍子溪耐不住心中反复折磨开口,小心询问道:“我不明白王爷说的。”   “嘴硬对你没什么好处。”萧恪把茶碗撂在一边,抬眼看向对方,“霍奇是安北节度使程昌年的旧部,在燕州作威作福也不少年了。本王既来此,便是笃定他霍奇不是什么手里干净的货色,那自然会有人恨他憎他……搭上了燕州曲氏的一位嫡出少爷才将消息递到京中,这般缜密的手段倒可见筹划许久。本王倒是好奇,你一个小娃娃,又无权无人,是如何在夹缝中探听这些的?”   “我是代替他们先来探王爷的心意,毕竟若是您收了霍奇的钱财就倒戈的话,我们岂不是……”霍子溪听得皱眉,照霍奇老贼今日同他所说,燕郡王应当比他还小上半岁一岁的,可此刻的口气却像是长者教训的口吻。沙沙哑哑的嗓音正是从男孩转变至成年男子的自然过程,只是用这个声说出这般老气横秋的话语却是怎么听怎么怪。   “你要是再继续瞎编就滚回去,你看看霍奇打不打死你。”萧恪没空跟个故作深沉的半大孩子兜圈子。   “我……”霍子溪攥紧了拳,身体因压抑的恨意而微微颤抖。心中挣扎了片刻猛地抬起头直视萧恪,一撩衣袍俯身伏跪了下去,“霍奇该死!我身无长物,只要王爷愿出手相助,我愿奉上自己、为犬马奴婢,效死终生!”   倒是一派破釜沉舟的架势。窗外有些异动,萧恪扭头看向一侧木窗上映出来的半个人影,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起来吧。”   霍子溪直起身看向萧恪,急急道:“那……”   “本王知你能找到手握铁证之人,也知道对方是谁。明日我会让侍卫送你去找他,见到人你同他说本王欲亲见一面。至于本王的诚意……他是蒙泽的旧友,而蒙泽有本王伪造奏折欺瞒陛下的证据,你说了他自然懂。至于什么奉上自己的胡话便不必说了。”   “呃……是。”霍子溪小心打量了萧恪一眼,都说燕郡王好男色,如今看来传言却不尽然。   “裴正。”萧恪唤了一声,随行侍卫首领推门而入静听吩咐,“给霍公子找间干净的房间歇着,明日你带两个人陪他出去一趟。”   “是。”裴正抱拳领命,这才侧身抬手对霍子溪道,“霍公子,请跟我来。”   待侍卫将人领着离开了,萧恪才长叹了口气,起身缓缓来到那扇窗前,推开没有映着人影的那一边,正与贺绥视线撞了个正着,“阿绥,进来说。”   萧恪原想着贺绥会从门口进来,却见他抬手示意自己退开些,便退了几步,只见贺绥单手扣着一层的窗框,灵活一翻,人就已经进来了。   人前脚翻进来,后脚就把木窗掩上,快走几步逼近了些。   萧恪未动,单等着人走到自己跟前,歪头笑道:“阿绥这是吃味了?”   “没有。”   贺绥答得干脆,但萧恪面上笑意却更盛。不过他甚至贺绥面皮薄,也没故意吊着,直接开口解释道:“我对那乳臭未干的霍家小子没兴致,何况那小子身上有股古怪的药味,我还不至于留过祸害在身边,阿绥安心。”   “那还要留着这种人在身边?”贺绥听完不由皱紧了眉,只是他实在不是心肠狠毒的人,不会往一了百了的路子上去想,只是担忧问道,“你们才见了一面,你这么信他?”   “信?”萧恪摇了摇头,“除了阿绥,我谁也不信。霍家这小子不过是个嘴硬爱逞能的小子罢了,他不敢…也没那个命活着出卖我。与其说是信他,不如说是从他身上看见了从前的自己罢了,难免有些……同情?”   萧恪敛了面上笑意,眼神看向别处,那话与其是说给贺绥听,更像是反思过去的自己。   “你不是那样的人。”贺绥也收敛了自己方才有些失控的情绪,伸手搂住面前人,无需过多言语安慰。   “阿绥,我没事。”萧恪并非心思纤细脆弱之人,相反前生经历让他对待无关之人更多的是铁石心肠,不过是见到霍子溪,让他生出了些许心魔,心里暗自难受几分,确实不算什么大事,“我不会让自己有事,更不会让阿绥为我担心。放心,姓霍的这等货色还奈何不得我。”   “你之前同我说……若有必要可杀,对么?”   萧恪抬头看向贺绥,似乎在确认对方说这话时的心境。   贺绥为人忠正磊落,从来不会轻言对方生死,而刚刚那话一出口,萧恪便明白了他话中所指。   所信所爱之人为他改变,照理来说应该是件喜事,至少上辈子他一直追求的就是贺绥能够理解他的境遇和不得已。他该是高兴的,但听到杀人的话真的从贺绥口中说出,他却有种慌张,是那种他将性情良善之人染黑的内疚感。   萧恪紧紧抓着贺绥的手,近乎急切说道:“阿绥,霍奇这种废物不配脏了你的手。所有事都交给我来办,我一定会为北境的将士们拔掉这根刺!”    第八十二章   等到了第二日,侍卫前脚带着霍子溪出门,后脚霍奇府里的管家便又上门了,好像急着验收成果一般。   萧恪自是不多理会的,这次连面都没见,现成找了梁砚秋去打发对方。   差不多年纪的清秀少年出现立刻就让那管家明白了,梁砚秋拿了从前富家公子的做派传了王爷还歇着的话,倒是将那管家唬住了一时。对方一改初见自己时的鄙夷,头也垂了下去,道明是刺史大人想请萧恪过去吃酒,车马已在驿馆外候着了,另请携了四少爷一同回去,继夫人想念这个儿子了。   “等着。”霍子溪昨日才被送了来,今日就想念,倒是会胡扯。梁砚秋心中明白,面上不多表示,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回了萧恪那儿。   萧恪正窝在书房同贺绥有说有笑,梁砚秋进来时恭敬向二人行了一礼后禀明了那霍府管家的话,贺绥听得不由皱眉。   “他倒是真性急……梁砚秋,你拾掇拾掇随我同去。”萧恪冷笑一声,起身面相贺绥时又换了一副神情,“曲家嫡长子莫名其妙没了,霍奇表面上压得住,里子却未必能顾得全。阿绥若是有空便去找个人多热闹的茶馆,点壶好茶坐上一两个时辰,你换副面皮和衣裳也方便。”   贺绥明白萧恪此番安排的意义,便点头应下了。所幸当初互换身份时贺陆给他留了一两张备用的人皮面具,换一张倒也方便行事。   马车上,梁砚秋询问道:“王爷今日带上属下,是要属下在燕州刺史面前演一出恃宠而骄的戏码么?”   这些日子,梁砚秋一直是跟着裴正他们几个侍卫学规矩,加之本身就是个聪明人,萧恪一说带他出来,心中便立刻琢磨着主子的用意。   “嗯。”萧恪单手支着头斜靠坐着,听梁砚秋说话的时候眼睛微微眯着,懒懒应了一声,人还是有些困乏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别演得太过,恰到好处的醋妒最佳。”   “是,属下明白了。”梁砚秋答完并未就此住口,而是大着胆子又问道,“属下斗胆一问,王爷是否识得家父?”   萧恪抬眼瞧他,笑着反问了一句:“本王不是说过不识得了么?忘记了?”   梁砚秋垂首答道:“并非。只是属下当日瞧王爷神情耐人寻味,不知其中是否有隐情。只是这阵子王爷公务繁忙不及询问。”   “眼神不错,人还算机敏。”萧恪未直接答复,但他夸赞的话语算是变向肯定了梁砚秋的猜测。   “那家父……”   “辞官不算什么稀奇事。一腔报国之心空付,令尊那样的人物只能辞官保自己清清白白全身而退罢了……”萧恪懒懒答了。   其实他对梁惜年并没有过多印象,前世他并未去到朔州,自然也没顺手救了梁砚秋,至于记得梁惜年名姓,也是因为后来一件冤案得以昭雪时卷宗一处曾有这位刚正不阿的前任大理寺丞的几句批注,由此引出了梁家的案子,不过那时面前的梁家后人早不知被埋葬在了何处,同柴晋的儿子一般,死得无声无息。最后得到的也不过世人的一句惋惜同情之辞罢了。   “王爷先前说那杜慷是您引荐给陛下的,属下不知……”   “你今日话有些多了。”萧恪冷声打断了梁砚秋的话,“你是主子还是本王是主子?”   梁砚秋自觉多言了,忙告罪两句,不再多言。   “你有些小聪明,是个可用之人。不过聪明有余,稳重不足,有些话不是该在此时此刻问的。更何况你为报仇而效忠,这样的忠心于上位者而言不过是等价的交换,太贪心不是好事。你今日乱了分寸,本王没有义务更全数告知于你,懂么?”   “王爷教训得是,属下铭记于心,定当尽心办事。”梁砚秋听得明白,萧恪言下之意便是要他拿同等的忠心来换。他做出些功绩来,才能换得主子出手帮助,有来有回才算公平。届时他报了仇,也算是竭尽心力为父母沉冤昭雪,依旧可以光明正大做人,并未折了文人风骨。   于驭人之道上,萧恪两辈子都是这么个处置方式,如今再用,又是对个心思不深的文人,自是手到擒来。   车驾不多时便站下了。   “下官恭迎王爷亲临!”还未等梁砚秋撩开马车的帘子,霍奇的声音便传入耳中。声音洪亮,又是站在府门口嚷嚷的,不用看都知道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朝梁砚秋使了个眼色,清俊少年先行一步下了马车。并未理会下了台阶走过来迎接的霍奇,梁砚秋转身朝车门处伸出了手,恭敬道:“王爷,咱们到了。”   萧恪搭着梁砚秋的手下了马车,面对迎上来的霍奇,一改方才车上的不耐烦,满脸笑意。   看霍奇还在朝马车那边瞧,萧恪笑言道:“霍大人别找令郎了。他昨日吵着驿馆住得不舒坦,本王叫侍卫统领带他出门买些喜欢的物件去了,今日不会回来。”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左近经过的人听清楚。   送儿子这事被萧恪当街点破,虽未说得太清楚,但仅这几句也足够人遐想了,霍奇老脸一红,也收敛了些忙把萧恪迎进了府里。   另一头,贺绥换回了副面孔,穿得普普通通,牵了匹马装作过路人在街上逛逛走走,一路往北城门去了。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了远离闹市的几处街市,这里的风光房舍肉眼可见较驿馆附近破落了不少,但来往的行人却多了起来,他们之中大多都是衣着朴素的寻常百姓和往来客商。   贺绥向人打听了热闹些的酒馆茶馆,沿着人指得小路绕进了一处街巷。   这里确实热闹不少,耳边尽是嘈杂的人声。有街边小贩的吆喝,也有街坊邻里在拌嘴吵架,以及那左近人家孩童追逐打闹嬉戏之声。吵闹归吵闹,人情味却足。   路人指的那处酒馆确实好找,不算大的铺子,每张桌子却都坐满了人,放眼望去竟连一处可以坐的地方都没瞧见。   这种酒馆都是左近人家自己开的,也没什么余钱去顾店伙计,店主家一家五六口三代人齐上阵,忙得不亦乐乎。   一个美貌妇人给店里的客人上了酒菜,返身折回柜台的时候正瞧见贺绥牵着马站在门口,不由走过来询问道:“小哥儿瞧着面生,是头次来咱们家打酒的么?”   这商贩家的妇人不同于京中娇养的闺阁女儿,没什么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身上穿着简单的粗衣布裙,人倒是爽朗得很,走出来招呼人,一边准备接过贺绥手里的缰绳要去拴马。   “有劳了。”   贺绥客气地将手里的缰绳递出去,那妇人见到这般彬彬有礼的模样,不由笑道:“小哥儿客气了,快请进来。咱们家的酒虽是自家酿的,却也不比那些酒楼里的好酒差呢!”   边说边把人让进店里来。看了眼人满为患的酒馆,一边招呼着自家男人再去搬个凳子挤出个位子来,一边扭头问道:“小哥不介意同人拼个桌吧?”   “我都可。慕名而来,只为过个嘴瘾。”   “那小哥一定得尝尝我家酿的酒。”那妇人听了贺绥的话,笑得合不拢嘴,忙引着人到刚挤出来的位子坐了。   贺绥先前还是同其他将士们混住过的,是而此刻同人挤在一个桌上也没有半分不适应。   “小哥不是本地人?”同桌的人倒是热情,他们也听见了方才老板娘和贺绥的对话,人刚一坐下便凑过来搭话。   “我同人一道来这边做些生意,听说这里的酒远近闻名,所以过来瞧一瞧。”贺绥客气回应了一句。   “那小哥可来对了!这里人美酒香,咱们哥几个得空就凑钱过来要上几壶解解馋!”坐在右手边的汉子这般说着,同桌的其他人似乎是他的同伴,也纷纷应和。待那老板娘把酒端上来,几人忙举杯要同贺绥共饮几杯。   倒都是一副热情的模样,可其实这里的熟客都清楚这是几个酒鬼馋虫找人家外乡人坑,说是把酒言欢,不过是囊中羞涩盯着同桌人的酒白嫖几杯过瘾。   贺绥的本意只是在这三教九流之地探听消息,倒也不在意这一杯两杯教人占了便宜去,故而他们这一桌还算是相处融洽。   待到酒过三巡,众人都喝得欢喜了,贺绥才借机问起曲家的事道:“小弟来时瞧着城南那一街甚是冷清,还有人家沿街挂白,是出了什么事么?小弟和同伴初来乍到,听说原先那里甚是热闹,还准备盘下个铺子做几日买卖,今日去瞧了却觉得古怪,怕犯了这里高门忌讳,几位仁兄可知道什么?”   他这里有倒也说得通,左右几个汉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便说了起来。   其实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先前同贺绥称兄道弟的那汉子言道:“兄弟,咱们说心里话,今日咱们是投缘,我跟你说实话吧。别去那儿做生意了,去城东好了,那儿的地皮租价贵是贵了些,但不闹鬼。”   “闹鬼?仁兄…可别吓唬我。”   “不是那种夜里现形的鬼!”那汉子一惊一乍的,人有些醉了,说话时声音贼大却还要装作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城南有一家死了人。听说是得罪了上面的…大人物!开始人还好好的,突然有一天那户人家的丫鬟起来叫人,就发现啊…自家的公子被吊死了!”   贺绥听着这人说的话,不由皱眉又追问道:“被…吊死?不是自缢?”   “兄弟你也太耿直了!都说了是得罪上面的官老爷了,那家公子自己就是个大官,不到几日的功夫人就莫名其妙没了,那家人自然哭天抢地到处要说法,人虽说下葬了,但还诚心摆了个楠木棺材放家里,这肯定是要出事啊!所以,兄弟你可别去那儿撒冤枉钱,到时候你生意做不成不说,还容易无端受牵连……最好离那家人远远的!”   贺绥抱拳谢了,又道:“仁兄可否告知,哪家是什么门户,小弟我也好避着点。”   “兄弟你就记着,离姓曲的远点,他们家要遭大祸!”   “多谢。”   贺绥是见过奏折的,前前后后也听了不少话,包括那日霍奇说曲摇是如何死的。平头百姓虽没什么权力,却最是清楚这个中猫腻的,贺绥耐着性子陪人饮了几杯,又探听了些旁的事,前后在酒馆坐了一两个时辰才似寻常过路酒客一般又同老板娘买了一壶酒说要带回去,随后才牵着马准备离开。   不过他走时与来时并非同一条路。   来时他走的是人来人往的宽敞大道,可走时他却故意绕去了偏僻的小道。并非他不记得来时的路,而是自酒馆时,他就察觉到自己被盯上了。   果不其然,他牵着马人刚拐过了一个鲜有人烟的拐角,一把砍刀就横在了自己面前,随后四周就忽然冒出来七八个彪形汉子,有的持棍有的拿着镰刀砍刀,目光不善。   拿刀抵着贺绥脖子的那个率先开口:“小兄弟这是要去哪儿?”   贺绥面色如常答道:“兄弟是外乡来的,要回城中的广来客栈。不知几位大哥拦住我所谓何事?”   那人对身后的同伙使了个眼色,同伙便上来从贺绥手里粗暴地扯过缰绳,另有一人直接奔着贺绥腰间胡乱摸了几下便伸手扯走了装着碎银的荷包。   “大哥,这小子身上就十几两碎银,马也匹老马,值不了多少钱。”   那持刀的大汉又走进了些,刀仍稳稳架在贺绥脖子上,压低声道:“广来客栈在城南,你这越走越往北是要干什么?”   贺绥抬头瞧那人,面色不改答道:“在下是外乡来的,今日在酒馆同人把酒言欢一时多喝了些酒是而不记得路了,偏又赶上尿急,这才想就近寻个偏僻地方放水,不成想……银钱诸位已经拿了,我身上也是在没有旁的值钱东西了。诸位可否……”   为首那人哼笑了一声道:“小哥,我兄弟在酒馆听人说你是来这三关城做买卖的?生意人穿得料子都这么好总不至于就这十几两碎银打发我们吧!”   “那几位想如何?”贺绥一直同这几人周旋,他并非打不过他们,只是在试探这些人是普通见财起意的流氓地痞,还是他在城中探听的行为引来了霍奇的注意,如今看来似乎是前者。如此想着,心中便有了些成算,只待时机合适便收拾掉这几人。   打劫的那几个还不知道自己劫了什么人,嘿嘿笑着。   为首的正欲说话,便突然听到他们身后有人怒喝一声道,“大胆贼人!”   最后面的一个匪徒闷哼一声倒地,就见一个青年手持木棍立在那里,自认为英雄气概一番,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还有人埋伏着。   贺绥出手如电,一柄短刃正中偷袭之人的肩膀,那人惨呼一声捂住了胳膊,刚刚出声大叫的青年见状回身一棍子又干倒了一个。   始料未及的变化让那混混头子大怒,只是他还来不及发号施令,贺绥便揉身而上,一拳重重擂在他胸口。那一瞬,他仿佛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就双手捂着胸口到底不起了。   周遭其他地痞流氓都被这突然的一幕惊掉了下巴,一时不知该打还是该撤,就是这么犹豫的功夫,贺绥已迅速放倒几人,每一个都是一拳撂倒,干脆利落。   本来‘行侠仗义’的那青年扛着木棍,震惊地张大了嘴,看着贺绥身手利落地将所有人撂倒,自己还毫发无伤。   刹那间一股激动之情涌上心头,他终于找到了真正武艺高强之人,于是想也没想地扛着棍子冲了过去。   然后……被本能反应的贺绥一拉一摔也撂倒在地。   青年眼前天旋地转,但他仍两眼放光盯着贺绥的脸,躺在地上用尽吃奶的力气大喊了一声。   “大侠!!收我为徒!!”    第八十三章   青年这一嗓子把贺绥都给嚎懵了,不过他还是伸手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言语上道歉执意。   只是正准备转身牵马离开,却被青年追上拉住。   “大侠!在下从小就向往游历江湖、行侠仗义,只是碍于不曾遇良师指导,功夫一直不得进益。”青年是个自来熟,都不等贺绥问什么,自己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有的没的都说了,并自报家门道,“在下宁芳信,家中在燕州和这三关城都颇有些名望地位,只要大侠肯收我为徒…不不不!大侠只要肯指点我几招,我愿同家长父兄商量为大侠开方便之门。”   显然青年是听到了他来做生意的说辞,贺绥原是不打算理会这胡搅蛮缠的青年的,可当他听到青年自报的名姓时却改了主意。   萧恪曾给他看过的那封奏折落款署名便是燕州府长史宁芳远,燕州名门,排辈名字又如此相似,多半是亲兄弟或是堂兄弟。既是那封奏折的另一个拟写之人,那么这宁芳远必然与被害的曲摇关系匪浅,甚至有可能手握着撼动霍奇官位的证据在身上。   思及此便换了主意,只是他仍谨慎问了一句道:“公子是从何时跟着在下的?”   宁芳信听了这话愣了一下,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不怕大侠笑话,刚刚我是被小贼偷了荷包一路追过来,人追丢了却正好撞见大侠被这群歹人围攻,便随手抄起了一个棍子想着帮帮大侠,没想到大侠这般武艺高强,根本不需要我出手。”   “公子既无武艺傍身,面对那么多匪徒还敢贸然出头?万一在下只是寻常布衣,公子那番岂不是将自己一条性命白白搭进去了。”   宁芳信嘿嘿笑了两声,直言自己并未想那么多,接着便道:“那大侠可愿教我两招傍身?就你刚刚撂倒那匪首的那一招便可!”   “英勇可嘉、稳重不足。习武是为锤炼身心,并非逞能。”贺绥叹了口气,他原也是素日操心惯了才会多此一举提醒这一句,想了想才答道,“方才那并非什么招式,而是我一拳正中那贼寇膻中穴,才教他一时气滞倒地不起罢了。若非练家子,这一拳胡乱砸下去,轻则伤己,重则害命,不能轻易使来。”   贺绥自小习武,力道及人身上弱处都知晓得清楚,手上也是极有分寸的。膻中穴乃人身上大穴,若是力道不对,极有可能害人性命,他是断不会随便教人得到。   宁芳信肉眼可见失落了片刻,不过他本身就是个心宽之人,转瞬便换回了一张笑颜,凑过来自顾自挽过贺绥的手臂道:“那大侠总得给在下一个道谢的机会,此刻便快快随我回府,我定请父亲为大侠的买卖行个方便。”   贺绥本也有心去这宁家一探,便没有多加拒绝。   宁芳信请得高人回府,自然喜不自胜,同行这一路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下去过。   “快快去通报父亲!我请了个高人回府,请父亲见一见!”待回了府,忙招呼着家丁小厮去请宁家大老爷。这位小少爷平日里没少往家里拉些奇人异事,不过多半是江湖骗子,最后都会被宁老爷派人轰出去或是几两银子打发了,底下人瞧宁芳信又领了人回来已经见怪不怪,连多问一句都懒得了。   小厮凑过来提醒道:“七少爷!老爷和大少爷正在会贵客呢!嘱咐了您回府就过去见个礼,至于这位……您快别把人往跟前领了!”   “贵客?不去!”听到贵客两个字,宁芳信就不由皱紧了眉。除了燕州刺史霍奇,能让他爹和大哥这般紧张的贵客又不知是哪门哪户的达官贵人,他最讨厌同这起子官吏权贵打交道,登时脸都撂下来了,说什么都不想去。   “诶呦!我的小祖宗诶!”小厮赶忙过来拉人,以自家老爷和大公子那般隆重接人的架势想也知道对方身份与刺史大人差不多,他家小少爷犟脾气上来又不管不顾,只是他拉不住自家少爷,便忙招呼着其他家丁,一边派人给正厅里的宁老爷报信去。   对自家少爷经常往家里领所谓‘江湖高人’已经习惯的下人们早已有了套应对章程,一边簇拥着宁芳信往他院子走,一边有能做主的管事从怀里掏出了银子往贺绥身上丢,招呼着其他腾得出手的把人往外赶。   “我不去!你们放肆、放肆!大侠!”宁芳信空有一颗行侠仗义之心,本身不过是个书生模样,顶多力气大些,被七八个高壮的家丁簇拥着便挣脱不开。   贺绥面色平静,抬手接了那管事丢过来的银子。手一翻,那碎石子似的银锭便弹射出去,正好打在管事的肩膀穴道上,登时他那条胳膊一麻便垂了下来。   不过手麻了嘴却还能嚷嚷,忙唤了人来驱赶,外院一时闹哄哄的。   宁府虽说家大业大,却也不过是三进院子,前院这么一嚷嚷,正厅里的人自然能听到这个动静。   “呵。宁老爷府上真热闹。”   明明是在自己府上,宁老爷却和儿子坐在下首,赔笑着同主座上的贵气少年拱手道:“让王爷看笑话了,那是犬子芳信,素日里总说要行侠仗义,时常被人蒙骗领了些不三不四的游手好闲之人上门骗银子,今日早早便跑了出去,估摸着又是教人骗了,搅扰王爷了。”   萧恪听了却不恼,反笑道:“无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令郎想是年纪尚小,多历练历练便好了。”   其实宁芳信比萧恪还要大两三岁,宁老爷不好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了几声连连称是。   可到底是自己儿子,听到外面动静还没消停,宁老爷也担心。萧恪抬眼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索性放下茶杯起身道:“既是宁府小少爷的事,总不好教宁老爷这为人父的不管不顾,本王瞧你也无心谈下去,不妨同去瞧瞧,若是难缠的,本王可借你个身手不错的侍卫用用。”   “劳王爷挪步了。”   梁砚秋跟在萧恪身后先走出去,宁家父子俩才跟在身后。   早有焦急的下人来回禀,说是小少爷这次带来了个硬茬儿,哄人的家丁全都被撂倒了,问怎么办。   走到前院,先瞧见的便是一地躺倒捂着身子哀嚎的家丁,宁芳信挣脱了仆从的桎梏跑到贺绥身后,也不知从谁手里抢了根棍子指着周遭的仆从喊着他们不许过来。   宁老爷见这副场景气得七窍生烟,连连跺脚指着躲在旁人身后的小儿子怒斥一声:“孽子!贵客到了你还胡闹什么?!还领了这等不三不四之人到自己府里撒野胡闹?!是不是好久没对你用家法又皮痒了?!”   宁芳信素日闯祸多了,自然是怕挨家法板子的,但他仍梗着脖子同父亲争辩道:“大侠不是不三不四之人!他今日救了孩儿性命!还教了孩儿许多!比父亲见的什么大人贵客好多了!”   “孽子住口!贵人面前还敢浑说!”   萧恪站在不远处瞧着宁家这场闹剧,他看着挡住宁芳信的那人,虽然面容十分陌生也没有说旁的话,但他瞧着那人的眼睛,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呼之欲出。   就在宁老爷忍无可忍喊人将儿子请来的‘大侠’轰出去时,身侧的萧恪突然出声,怒喝了一声:“还不住手!”   宁家一种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便见萧恪一挥袖,快步朝那大闹宁府之人走过去,一把拍开宁芳信拉住那人的手,把人往自己另一边拉了过去。   “阿绥无事吧?”   明明地上倒了一地哀嚎的都是宁府的家丁,萧恪却视若无睹上下查看这‘不速之客’的安危,众人不由傻眼。   贺绥轻摇了摇头道:“我无事。”   “那便好……我还担心阿绥不舍得伤人,自己受委屈了。”萧恪确认贺绥没有伤着,不由回头打量着方才同贺绥拉拉扯扯、过从甚密的宁芳信,“你是宁芳信?”   “啊?……我是,你又是谁?!”宁芳信被萧恪明显表现出的敌意激着了,开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也瞪圆了眼,跨了一大步绕过萧恪也拉住了贺绥的手臂,跟着较劲道,“你跟大侠又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这么质问小爷?!”   “孽子不得胡闹!”话未说完,便被宁老爷从后打了一下,扯了人就要给萧恪赔罪。   宁芳远也跟着走过来对着萧恪躬身一礼,代替弟弟赔罪道:“舍弟莽撞无礼,还请王爷恕罪。舍弟必是不知这位……公子是同王爷一起的。”   萧恪并未理会宁家父子的话,而是冷声质问道:“方才动手伤他的都有谁?”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贺绥,宁老爷面色尴尬,他瞧了一眼地上躺的家丁,又抬眼小心打量了明显酝酿着怒意的萧恪,一时语塞。   宁芳远代父答道:“家中仆从不知这位公子身份,多有冒犯,望王爷饶恕他们无心之过。”   萧恪余怒未消,贺绥在旁拍了拍他肩膀,低声劝道:“允宁,别闹。”   宁家人惊恐于贺绥敢用这哄不懂事孩子一般的口气同燕郡王说话,更震惊于萧恪身上突然消失的压迫感。唯独宁家长子宁芳远多瞧了眼面前这个被他弟弟误打误撞领回来的‘大侠’。   “也罢。不过……宁家的小子,还不放手?”   “我凭什么…诶呦!”宁芳远走过来一把将弟弟揪着扔到了自己身后,拱手冲萧恪一拜。   “王爷,这位公子,还请厅中一叙。”宁老爷终于逮着机会开口把萧恪和贺绥一并请回了正厅去。   萧恪本想着让贺绥坐在自己身边的,奈何贺绥坚持,便只有他一人坐在上首,顺手拍了拍站在自己身边的梁砚秋,青年会意,走过去坐到了贺绥的下首。   待所有人重新坐定,先前中断的话才再被提起。   萧恪抬手挡了下单独给自己上茶的侍从,指了指下首的贺绥,那人瞧了眼自家老爷。   宁芳远在旁道:“茶水凉了,去重新沏壶新茶来给贵客。”   仆人领命去了,萧恪越过宁家大老爷看向这个一直代为拿主意的宁家大公子道:“宁家依附燕州刺史霍奇多年,宁公子却收集证据意欲揭发霍奇,本王倒有些费解。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霍奇得安北节度使庇护,为官残暴不仁是真,但你宁府也可靠着这层姻亲在燕州稳稳立足。可若是揭发霍奇,他落了罪霍府满门跑不了,你们就没想过圣上震怒株连三族,也得把你们自己搭进去?”   人都是自私的,更不用说这等州府名门氏族。宁府嫁了自家大小姐给霍奇做填房,即便这之中真的有许多苦衷,外人看来也是宁府得了利。退一万步说,即便齐帝不牵连宁家,真的只怪罪霍奇一人,宁府少说要搭进去一个嫡女,且燕州换了刺史,宁府的处境必定尴尬难过。若只是小门小户,不排除却有忠正义士,可宁家这等名门大家却决计不可能做此等费力不讨好的买卖。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恪最怀疑的便是这一类人。   宁芳远起身,眼神不闪不躲答曰:“王爷所言皆是常理。若说私信,下官不敢说没有,家父初时也是诸多顾忌,这才隐忍多年,迟迟不肯发。可如今曲兄之死,教我等明白…唇亡齿寒,若再坐以待毙,那么下一个遭难的便是我宁家。宁氏相信陛下圣明,必定……”   “嗤!”萧恪听到宁芳远那句陛下圣明,发自心底冷笑了一声,见宁芳远停住未说看向自己便道,“那你还是不必相信了。燕州之事事关北境安危,燕州刺史并非一方一地的父母官,若是如此简单公正,本王还来这里作甚?”   “那……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找个合适的时机,杀了他。” 第八十四章   此话一出,便是冷静自持如贺绥也不由多瞧了萧恪一眼,更不要说在座其他人了。   堂堂朝廷命官,一州之长,竟要杀了了之。前面说了那许多,宁芳远原也想着还没有旁的路子可以解决,却断然没想到从萧恪嘴里蹦出来的字眼这般惊世骇俗之语。   萧恪倒是平静,甚至在座其他人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镇定自若反问了句:“不敢?”   宁芳远最先反应过来,皱着眉反问道:“霍奇好歹是州府刺史,此法是否欠妥?倒是死无对证,如何沉冤昭雪,还百姓一个公平?”   “呵!迂腐!”萧恪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不答反又问道,“宁长史方才前前后后说了那么许多,还未告知本王,你是如何探得?又如何发觉其中蹊跷的?”   “下官是得人指点帮助,只可惜那帮助之人中途被霍奇的人察觉死于非命…实在是可惜了……”   “行了,余下无关的便不必说了。”萧恪打断了宁芳远的感慨,他对那起子陈词滥调没有什么兴致听。宁芳远被噎了一下,虽心里明白萧恪是唯一能帮他们制裁霍奇的人,却也对燕郡王这般轻视傲慢的姿态有些不悦。   “何时?是在你们给蒙泽送信之前还是之后?”萧恪才不管对方想什么怨什么,只心中琢磨着其中的利益牵扯。   “之后。”宁芳远虽然不解,却还是老实答了。   “这么短的时间你们便搜罗到那般多的人证物证?”   “并非全部。霍奇在燕州横行霸道多年,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证据,只是并不能置其于死地,那名义士想来也是曾深受霍奇戕害之人,隐忍多年才找上我们,指点曲兄拿到了霍奇通敌铁证,只可惜被发现了才丢了一条性命,还连累了曲兄也死得不明不白……”   萧恪不同于宁芳远还感怀挚友的牺牲,他静下心来细细梳理从奏折发出到京中,再到入燕州后的种种异样,许多关键点同他前世所知又有了出入。   而宁芳远所谓的铁证,不过是几封往来书信罢了。他尚且能找个书生伪造程昌年的笔迹不被察觉,那这幕后真正通敌之人必然也能轻易做到,萧恪思考的是对方这般做的目的是什么。上辈子并没有他做的这些事,所以自然燕州的事也一直没有被发觉,直到贺牧战死,北境失守,他大哥重伤退守遭霍奇为难以致回京后一病不起,才引得他猜测这其中有通敌之人。   照理说这通敌之人应是最不愿燕州或是北境官员被查的,毕竟‘他’能做那许多安排必然是经营多年,早已将北境腐化了,这样的人为何会主动递证据让自己查?其中心思萧恪有些拿不准,但他从这事常理来讲的处置倒推,反倒有些了眉目。   有人想要撤换霍奇,或者说……借霍奇之事闹大后问罪程昌年。   北境诸州皆不算富裕,又与北燕接壤连年战事。兵荒马乱的年代,百姓想要活命都是艰难,更不要说衣食丰足了。程昌年和霍奇之流,萧恪信他们为官不仁、贪腐奢靡,甚至在北境坐着土皇帝,但却不觉他二人是通敌卖国之人。   如若他所猜测得不假,那么幕后之人的真实意图很大可能是要…逼反,或者借他的手让北境乱起来,既是幕后通敌之人,自然是不希望北境无事的。   思及此,凌乱的思绪才算是寻到了一处通路,纠结在一起的诸多困惑也算是迎刃而解了。   萧恪此刻愈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杀了霍奇,无论是出于之前化繁为简的目的,还是此刻欲掐断那幕后之人的计谋,让霍奇死才是如今最佳的解决办法。   宁芳远却不明白萧恪的处置,他坚持直言道:“王爷!霍奇此人作恶多端,若是假以其他明目杀之,岂不是不能问罪于他?那…这么多年受他暴政欺压的百姓又要如何?曲兄岂不是白白死了?!”   萧恪抬眼瞧他,淡定反问道:“所以呢?”   “下官恳请王爷返京向陛下陈情,将霍奇等人绳之以法,以平民愤!”   “若本王说不可能呢?”   宁芳远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怒与疑惑,质问道:“王爷为何要袒护?莫不是霍奇给了什么好处,让您……”   “你们口中如此残暴的燕州刺史,贿赂本王杀了他自己?你自己听听,可笑么?”萧恪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还是你觉得为人处世非黑即白?”   “王爷,这不是非黑即白的问题,霍奇罪孽深重,难道在王爷眼里我等想要一个公平都是错么?”   宁老爷被自己长子激动的言辞惊到了,忙在一旁拉儿子的衣袖,他们确实想摆脱眼前的险境,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得罪更高层的人。本来老爷子就多多少少有些明哲保身的想法,他经不起那么大风浪,更承担不了家族毁灭的罪责,没想到素来稳重的长子会如此言辞激烈。   贺绥在旁坐着一言不发,他看着宁芳远此刻激动的模样,不由想若是换做几个月前,他也该是这般同萧恪争辩这为人处世之道。可越走近萧恪身边,他亲眼所见并非公平正义,更非善恶有报,从前坚信的诸多观念都被冲碎打散,拼合成如今的自己。甚至有时候脑子里转过危险的念头,连贺绥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变得可怕了。   萧恪并未因宁芳远的话而恼怒,这样的人他前前后后两辈子也见过不少了,说到底还是过于耿直,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小子,眼光放远些。你要坚持心中所想是你的事,即便你此刻想着越过本王追求你心中的公平…本王也不会多说你什么。但有些话我需要同你说清楚,霍奇可以被问罪,但他和程昌年利益一致,你手里那些东西捅出来足够让北境人心不稳,到时候遭殃的是不是只有宁氏和曲氏满门,你自己冷静下来也能想清楚。再则,本王劝你不要白费功夫。通政司在本王手上,你猜你的一腔肺腑直言能不能上达天听?”   萧恪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不会对忠正之人赶尽杀绝,但平生最厌恶的便是顽固不化的驴脾气,更不要提宁芳远这种只盯着自己一亩三分地,拎不清轻重的年轻小子。   “宁大人。”贺绥突然开口,让原本打算再敲打宁芳远一番的萧恪愣了下,静听着他说话,“王爷所言并非如大人揣测那般是收受贿赂,而是以大局为重。过刚易折,有时候过于追求绝对的公平正义并不是什么好事,在下从前也如宁大人一般执着于心中所念所想。可这数月来亲眼所见,方知水至清则无鱼,大人慎言。”   “……”宁芳远转过来面对贺绥,他静默良久突然朝对方拱手道,“在下受教。只是尚有一问,阁下…可是抚宁侯?”   萧恪凌厉的目光在宁芳远说出抚宁侯三个字之后瞬间落在了对方身上,他抬手轻敲了下手边的供桌,带刀侍卫便闯进厅中来,把宁老爷吓懵了。   贺绥叹了口气,扭头对站在门口的侍卫低喝一声,“出去。”   萧恪看向贺绥,随后无言点了点头,带刀侍卫又退了出去。虽未明言,却已变相承认了贺绥的身份。   宁芳远把吓得跪到地上的父亲拉起来扶着坐回去,朝着贺绥拜道:“下官宁芳远参见贺侯爷。”   贺绥颔首算是应了,站在亲哥身边的宁芳信眨了眨眼,人都有些看懵了。萧恪此刻却变了神情,一改方才的游刃有余,他有些不耐地敲着桌案,冷声道:“宁家小子,聪明多话不会成为你的长处,反而是你的催命符。”   宁芳远很确定,燕郡王此刻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王爷今日出了宁府的门,下官便什么都不会记得了,家父和舍弟也是。”抚宁侯名义上是燕郡王的家眷,没有皇命应当是在京中的,可此刻却易容出现在燕州,而世人皆知燕郡王的亲兄长和抚宁侯的亲姐姐此刻就在边境大营抗敌,若是让京中知道,必定会惹来祸事。不过宁芳远更清楚,在萧恪和贺绥出事之前,自己行差踏错很有可能把他们一家三口的命搭进去,“下官所言是保证,并不是威胁。”   “算你有脑子些,那你替你父亲和弟弟记牢了。至于这厅内外的其他无关之人便不劳你费心了。”宁家父子三人动不得便只能约束着,但他不能让贺绥暴露在更大的危险之中,朝外唤了一声,自有侍卫进来听命,“厅内外的人清理干净,一点祸患也不要留。”   “属下领命。”   清理干净自然是不留活口,宁家父子也是见过诸如此类的狠辣手段,可不知为何,比起霍奇那种毫无征兆迁怒处死他人的暴虐行径,萧恪这等平静地说出灭口的话语更瘆人一些。   宁芳信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这命令是什么意思的人,他惊得直接跳起来张口便道:“你是王爷就可以随便害人性命?!唔唔唔!!”   “王爷,舍弟年幼、口无遮拦,还望王爷海涵。”宁芳远没拦住弟弟,只得代为告罪。   萧恪嗤笑了声,反问道:“不然呢?听之任之,然后不知哪一日一封弹劾阿绥的奏折递到御案之上,让陛下发落本王满门?小子,想什么呢?!”   宁芳信有些不敢置信,他看了看面带嘲讽的萧恪,又抱着最后一丝期望看向贺绥问道:“大侠!不是这样的是不是?我相信您绝不是这样是非不分的人!”   “抱歉,我……”   “阿绥,坐下。”萧恪没让贺绥说完话,他厉声斥了一句,随后挑眉看向宁芳信道,“你听了这么多难不成还不知阿绥是何身份?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抚宁侯是本王的男妻,本王让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得照办。他想帮你求情,本王就偏不让。单是你今天碰了本王的人,就足够本王砍了你这双手了!”   萧恪当然知道贺绥要说什么,他不忍让贺绥承认那些污名,索性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左右他也没想着日后能够有什么忠正贤良的好名声。   再则,他也是真的不爽于宁芳信对于贺绥的莫名亲近。   “你……你!不可理喻!霍奇那老畜生比你都要让三分!没天理!”宁芳信年纪也就比他们大上两三岁,一直是家里宠大的孩子,没想到萧恪会说出这番话来,登时没忍住连珠炮似的就开骂了起来。   “闭嘴!”宁芳远总算还有些分寸,他怒喝了一声打断了弟弟大不敬的话,一边高声招呼道,“来人,把小少爷捆了堵上嘴关到他自己房里去!谁敢徇私一律全家发卖出去!”   此话一出,哪敢有人再犹豫,忙过来捆人堵嘴,将宁芳信强行带了出去。宁老爷看了眼小儿子,又瞧了眼大儿子,不敢多说半个求情的字眼。   宁芳远转回来面对萧恪道:“王爷放心,下官绝不会让舍弟说出去一个字!”   “最好是。”萧恪冷笑道,“若是这消息走漏出去半个字,本王会让宁大人知道,捏死你们同捏死一只蚂蚁并无差别。本王是不舍得让阿绥怨怪我,可不是信你。”   “下官明白。王爷方才所说杀霍奇之事,下官愚钝,还望王爷详细指点一二。”    第八十五章   事关朝中通敌之人萧恪并无实证,也不想同无关之人多说什么,仅以只言片语应付过去。   宁芳远问了两句,听他的口风便知自己问不出太多,只是确定对宁家和燕州有关之事便不再多言了。   萧恪是从霍奇府上出来直接来他这儿的,时日耽搁久了难免惹来对方的猜忌,宁家父子也不敢多耽误,抓紧问完便陪着将人送出去。   途径前院的时候,一个灰衣仆从突然没头没脑撞过来,贺绥斜跨了一步抬手将人挡了,才没让那人直接撞上萧恪。   宁老爷脸色一变,连忙斥了一声,叫左右家丁干净把人拉下去,那人依旧挣扎着要留下,只是说话时有些口吃,一个王爷的称呼到他嘴里愣是喊了好几声念不完。   那家仆瞧着不过二十出头,人倒是副老实可怜的模样,众人也不清楚平日谨小慎微的那么一个人为何会突然跑出来冲撞贵人。   但那张脸萧恪却再熟悉不过。更准确得说,他熟悉的是几年后毁了一只眼,神情阴鸷的青年。   向秦…前世萧恪手下臭名昭著的三刑官之一,也是上辈子让贺绥落下顽疾的元凶之一。   尽管此时青年看起来和前世投奔他时阴沉毒辣的模样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但萧恪还是认出了对方。   “你拦住本王去路所谓何事?”喝退了过来要拉走青年的宁家仆从,萧恪自贺绥身后走出。他看着向秦,眼神却有些复杂。因为一看到对方,他就会想起前世贺绥在诏狱之中浑身血污的模样,但他也清楚造成前世悲剧的主要元凶是齐帝和毫不作为的自己,怨怪不到邹赖向三人。   青年朝萧恪伸出手,口中断断续续重复着带、走几个字,只是他天生有疾,话说不利落,旁人只能意会。   萧恪记得前世向秦投奔自己还是先前招揽的邹赖二人引荐的,见到向秦时,他已经是那副残缺阴鸷模样,父母皆无、口吃无法正常言语又不会识文写字,确实难以追查来历。现下想来,他原是宁家家仆出身倒也说得通了。前世没有自己从中搅局,霍奇收拾完了曲家迟早也会轮到宁家,主人家遭了难,家中奴仆自然也是没个好去处,多半就是继续被发卖到别处,而向秦的残疾说不准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   不过今生众人命数已被他改写,宁家不会遭难灭门,向秦自然也就不会再如前世那般辗转几年后投入他门下。与大业没有阻碍之人,萧恪无意置其于死地,更何况涉及贺绥,他心里是想离邹赖向那三人越远越好,所幸今生他不会重蹈覆辙招揽这三个酷吏,自然不会有当年的祸事。   思及此便道:“本王为何要带你走?”   向秦说不完整话,他嘴里全都是断断续续的字眼往外蹦,问什么也只是一味摇头。他用渴求的眼神看着少年,膝行几步要过来抓萧恪的衣摆。   “若是宁府有人要害你性命让你不得不冒险求救,现下你府上两位主子都在,你可说予他们听。本王公务繁忙,没空听你说这些。”越是多纠缠一分,萧恪便不断想起前世的错处,他实在是懒得同向秦多费什么话了,扭头对宁老爷吩咐道,“府上事务本王无心插手,你们自己料定便是。只是事情别做太绝,将人路堵死了,来日有什么祸事临头别怪本王没提醒过你们。”   向秦是什么性子手段萧恪再清楚不过了,他这么嘱咐就是想让向秦这一世老死在宁府,不再如前世一般变成那副模样投靠到他门下。   “是,谨遵王爷吩咐。”宁老爷领了命面上不好发作,只叫人先把这口齿难言的家仆带下去事后再行安置。   可当家仆一左一右将向秦架起来欲带走时,在场众人却见青年胯上裤子被撑起一块,家仆穿得都是短打粗衣,向秦那身因为不太合身又显得格外紧绷,身体起了反应旁人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宁家父子脸色铁青,其他家仆纷纷面露尴尬。原想着这说不清话的傻子是想着攀了高枝去,虽说当着主人家的面此举胆肥了些,到也在常理之中。   可这肖想着贵人起了反应,众目睽睽之下还教人看了去,无异于是在宁府主子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宁府虽说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却也出了不少为官之人,自诩高人一等,更是格外在意脸面,这么丢脸的事就发生在眼前,宁老爷一张老脸几乎挂不住。   如果不是萧恪和贺绥还没走,他现在就想让人把向秦当场打死了事。   贺绥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横身过来将萧恪挡在自己身后,隔绝了青年追逐的视线。毕竟没有谁能接受自己的爱人被这样莫名巧妙冲出来的男人肖想,也就是他涵养和性子好,生不出伤人性命的恶念。若换了萧恪发觉贺绥被这样肖想,把人剁了喂狗都是轻的了。   萧恪也是有些没想到向秦是这个反应,印象之中青年对自己应该从来没报过什么龌龊感情,或者说他也从来没再对方身上看到过人味。   “阿绥,不必理会,我们该走了。”   这一世,他无意与向秦有什么过多交集,拉上贺绥便离开了。   宁老爷被当众折了颜面,一腔怒火难消,宁芳远虽不至于愤怒,却也觉得家中仆从如此龌龊跌了宁府的面子,只叫把人拖下去给个教训。   向秦不是宁家的家生子,在府里没什么根基,又是个口吃的杵窝子,平日就少不得被人欺负。今日让主人家丢了颜面,有了上面的吩咐,这顿毒打更是没有半分留情。   “唔!”   被扯着发髻带到角落的青年迎面就挨了一脚,先是胸口处吃痛将他踢得仰倒在地上,第二脚就落在了命根子上,疼得口吃的青年双手捂在腿根处来回打滚。施暴者得了吩咐,光明正大动手,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忌,留人一口气也便算主人家仁慈,至于向秦那玩意下半辈子还能不能用自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   “真是恶心!对着男人都能硬,什么贱东西!还想攀高枝飞,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孬样?!”   那些人一边骂一边拳脚相加,每一下几乎都冲着青年下三路招呼,纵使向秦双手捂着翻滚躲避,也免不了重重挨了几脚,那处钻心得疼。   暴行持续了多久他已不知道了,人再醒来时已被丢到了泛着霉味的柴房里,门也被上了锁,屋里黑咕隆咚连盏油灯都没有,只有大院里熹微的烛光透过窗户纸透进来一些。浑身上下散架般的疼,向秦伏在地上不敢用力呼吸,每咳一声嗓子里就是一股腥甜。   用头抵在地上,青年佝偻着身子靠在一侧柴堆,双手颤抖着尝试碰触下半身,那处肿胀疼痛。可尽管如此痛苦,可脑海里却无法停止对萧恪的幻想,近乎虐待般对待早已肿胀淤血的器物,呼吸也越来越重。   在这无趣的二十多年人生中,向秦从来没遇到如萧恪那样的人,在他眼里,世人都是庸俗愚蠢的。可当他今天在府里无意看到了萧恪,被宁府老爷请上门的年轻贵客,清秀俊逸的容颜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狠绝,那一刻向秦就认定萧恪和他是一样与众不同的人,只有那贵气狠辣的少年才适合自己服侍追随。而当他拉住对方,被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注视着时,向秦再难抑制心中对于萧恪的渴求,但令他失落气愤的是,萧恪并没有如他所想看中并带走他,而是同一个俗人举止亲密,这让他实难接受。   双手染满了自己的血,伏在地上的青年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   “允宁,你…认得那宁家的家仆?”   萧恪意外于贺绥的敏感,此刻对方已换回了自己本来的容貌,这让萧恪更加心烦意乱。他别开头,明知自己反常的举动会更容易让贺绥起疑,却仍是控制不住移开了视线。隔了好久才答了句。   “不认识,只是觉得这人举止古怪罢了。”   贺绥对他此刻的答复自然是无法相信的,因为他太了解萧恪了,知道对方此刻一定是撒谎。   “还是和你之前同我说的,这个难言的苦衷不能此刻让我知道,还要等时机成熟?”   萧恪张了张口没解释,过了会才点了点头,只盼着日后贺绥忘记这茬。毕竟同他要做的大业以及重生之事不同,向秦的存在如同过眼云烟,既然今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今日他们不提,过上一年半载也便不存在了。不过青年的出现也提醒萧恪,另外的邹赖二人说不准也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经过这一次,他确实有必要在回京之后派人打听那两人的行迹。   “罢了。你不愿说自有你的道理,我不逼你。”   萧恪还是有些不放心,着补道:“阿绥,对不住。我不是诚心要瞒你,只是眼下确实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贺绥面上看不出半分埋怨,他定定看向萧恪,眼神也没有躲闪,只轻摇了摇头道:“你既有次考量,想必也是为了大局,若如此便不必为这个同我道歉。我们携手共度,若是猜忌怨怪彼此,便失了相伴的意义。”   贺绥的坦诚让萧恪觉得嗓子里堵得慌,相比于对方的坦然,他却藏着掖着一大堆事,无论是真心还是刻意,瞒了终归是瞒了,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愧疚的。   “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人,今生恐怕也不会有再见之机。”萧恪思考片刻还是说了些,“我不过是瞧着他想起了些旧事,没想到他人在宁府,有些意外罢了。于大业、私情皆无甚干系。”   “我并没有不放心何事,只是瞧着那人有些古怪,担心你……”萧恪那时的模样显然是认识对方的。虽然贺绥并不认为随便害了旁人性命是件对的事,但他清楚以萧恪一贯的行事习惯来说,这样冒犯他的疯子合该不会放过才是,尤其是提醒宁家父子不要把人逼得太狠那话,便是证明萧恪同那青年应该是认识的。   “……我没事,阿绥宽心。”   “嗯。”贺绥颔首。萧恪既已坦然言明,他自然不会记挂一个今生都不会再见的寻常百姓。不过彼时二人谁也没将向秦的事放在心里,殊不知日后这不起眼的青年竟会招来要命的祸事。   随后,贺绥自怀里取出宁芳远搜索的所谓霍奇的‘罪证’,此时他才腾出时间细细查看。   萧恪倒是不着急看,毕竟宁芳远已同他说了不少,他心中有数。更何况燕州之事牵连北境,贺绥关心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你在宁家是否有话没说?是事关朝中通敌之人,不方便全数告知那位宁大人?”   “嗯。阿绥不问我为何不为燕州百姓伸冤么?”   贺绥未答,而是反问道:“你有不能查他的理由,对么?”   萧恪点了点头,随后自桌前摊开的那些信笺账簿中翻出来几封往来书信。这些都是所谓霍奇和北燕往来的‘铁证’。不过萧恪对此倒是不屑一顾,把那书信推到贺绥面前,示意对方看过上面内容,而后才幽幽说道:“霍奇是程昌年一手提拔的旧部。安北节度使这样的封疆大吏本就有些逾越皇权的权力,天高皇帝远的,本也没什么人计较。更何况……程昌年这安北节度使做得本就比陇西和镇东两家憋屈。燕州和北燕中间还夹着一个定州,霍奇通敌无论真假,程昌年都难免被扣上些莫须有的罪责,若是盛世明君自然也没什么,可谁不知道龙椅上那位是什么肚量心胸?”   贺绥听着皱眉,他已隐隐有些猜到了这个‘幕后之人’的图谋了。   果不其然,萧恪紧跟着便道:“有人想逼反程昌年,至少……要动摇北境四州的人心。”   贺绥沉思片刻,又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人若是真有通敌之嫌,该是最不愿你查出燕州有疑之人。毕竟此人心思既如此深沉,该不是第一日布下这许多安排的。虽说此趟燕州之行是你成心设计,该是出乎那人意料的额,可越是这样,他越应该是那个最期望允宁你这一趟无功而返的。北境上下毫无察觉,他才能里应外合成事……为何要送上证据让我们察觉其中不妥?”   贺绥觉得其中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对方既能够渗透北境事务多年,不该是急躁短视之人,自然也不会因一时慌张而出昏招。   萧恪却摇头道:“不,恰恰因为是我来查燕州之事,对方这法子反倒不算是昏招了。”   “何意?”   “无论我是带着证据回京问罪霍奇,还是将其就地格杀,都是里外不讨好。”萧恪刚刚在茫茫思绪之中理出了一条,顺着这个思路往后延伸,一切倒更说得通了,“这幕后之人通敌叛国恐怕…不为私利,而是报复。报复龙椅上的这个皇帝嫉贤妒能,残暴不仁,所以他要毁了皇帝的江山,而我是皇帝的走狗,身败名裂便是这人给我铺好的路。”   “何人?”贺绥眉头紧蹙,一言不发。萧恪越是说得清楚,一切便越是合理,他分得清其中利害,自然更为萧恪的处境悬心。   “不知,但……多半是亲人曾受过皇帝戕害,才会对其恨之入骨。如此想来……这个人多半该是姓萧的。”皇帝戕害手足、迫害贤臣,继位那些年弄得朝廷人心惶惶,恨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会恨到将亲近皇帝的萧恪也捎带上,并能够串谋北燕,在程昌年眼皮子地下搞事而不被察觉,多半地位非同一般。   细数朝中最恨皇帝的当属宁王府和抚宁侯府了。此刻恰巧知晓一切并怀疑朝中有通敌之人的是他们俩,可若是这消息被朝中其他人,亦或是皇帝知晓,那么最先被怀疑的无疑是他们两家。而萧恪无论是回朝如实禀报霍奇罪行,还是就地格杀,都会招致程昌年记恨,或是皇帝的猜忌,无论报与不报,他在朝中诸多党派权贵朝臣眼里都不讨好。   贺绥越想越觉得心口堵得慌,比起日后自己被怀疑,他更憎恶于这设局之人的狠毒。   萧恪却在此时伸手抚平贺绥紧蹙的眉头,宽言安慰道:“阿绥别担心。若是换了旁人自然是吃力不讨好的圈套,可我不会让幕后之人如愿,反而有点感谢这人送上的机会。”   “怎么说?”   萧恪没答,反而有些俏皮地冲贺绥眨了瞎眼,故意卖关子道:“等见过了程昌年,我再细细告知阿绥。这事成与不成,还要看这位安北节度使脑袋灵不灵光。”   “好。那我们何时动身?”   “明日。” 第八十六章   “公子辛苦。”   梁砚秋辞了侍卫统领裴正,准备回自己的屋子早早歇了。   今日跟着萧恪奔波了一日,大抵也是见了太多次这位主子爷变脸,他都些难以招架,更不用说直面萧恪的霍奇和宁家人了。有那么一瞬,梁砚秋甚至想给对方点个蜡小小心疼一下子。见识过了萧恪的厉害,如今的他是真的敛了心思,安心侍奉在萧恪身边,也笃信对方能够助他报家仇。   如今已快入冬,燕州这边白日或是正午还好,可每日早晚最是寒冷。梁砚秋拢了拢身上的棉袄,用棉袄上的风毛盖住被冻得有些疼的脖子,一边搓了搓胳膊一边加快了回去的步伐,可走到半道,他就被人喊住了。   “这位大人。”   梁砚秋转过身,见是霍家那位四公子叫他。虽说二人明面上都是萧恪的男宠,但私下里是个什么利害关系,萧恪早就叮嘱过他,对这位霍四公子自然是表面客气着。   “霍公子,在下只是王爷身边的近侍而已,并无官职加身,当不得公子这一声大人。”   “也罢。只是不知你我年岁长幼,那便冒昧唤一声梁大哥了。”外面的风是极冷,张口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肚子里就灌了不少凉风进去,霍子溪拢了拢棉衣又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梁大哥若不介意可否让我去你那里坐坐?”   虽说霍子溪昨日才被其父送来得十分突然,但这驿馆之内空余的屋舍不少,还是给他安排了住的地方。   “……请吧。”梁砚秋和霍四公子交集不深,打照面拢共也就两三次,话都没正经说过一次,其实他是不愿意霍子溪去他那儿做什么的。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霍公子言辞谦和,举止也无半点不妥,他一时拿不准萧恪对这人的态度,便也不好拒绝。   驿馆的小屋内没有地龙,但萧恪也没苛待梁砚秋,屋里一样能烧得起烟少的银碳。   白日屋里一直没人,便是刚烧上碳也没那么快暖和。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便谁也没脱外面的棉袄,梁砚秋让霍子溪先找处地方坐下歇着,夹了根热碳到小炉上,又提了茶壶夹在那小炭炉上煲着,待一切拾掇停当了他才挪了个凳子过来面对着霍子溪坐下。   “不知霍公子找在下是为何事?”   “梁大哥这话说得,无事便不能找你聊聊?毕竟我们处境相当,我这骤然离家被送了来,今日一下午就我一个被困在院子里孤独得很,一时又不知该找谁说……”   霍子溪今早被带着去给宁芳远传话,之后便被侍卫统领裴正带回了驿馆‘看管’,虽说萧恪信他要杀霍奇之心,但并不代表全然相信此人,底下人自然跟着谨慎。   “霍公子想多了,若是有何短缺尽管想裴统领或是驿馆的官吏提便是。”梁砚秋是知晓这事的,萧恪也同他有过交代,不然今日便不该是他陪着去刺史府敲打霍奇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同对方深谈这些,便干脆顾左右而言他,不接霍子溪的话茬。   “倒不是那些身外之物,只是我方才出房门时见随同的侍卫都在收拾行装,不知王爷是要离开三关城么?”虽然霍子溪打心眼里觉得萧恪不可能是畏惧霍奇而想跑,但今日他才向宁芳远传了话,萧恪只见了一面便让人收拾东西,一副要离开的模样,他如何也安心不下来。   抬眼见梁砚秋直勾勾地打量着自己,霍子溪又着补了一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处境罢了。梁大哥应该也知道,我是被父亲送来王爷身边的,若是……”   少年身形单薄,低眉顺眼诉说自己被父亲‘送人’时恰到好处的神情低落倒是副惹人同情的模样。   “王爷明日启程去定州寻安北节度使程大人,霍公子若是担忧自己处境可去同王爷请求同行。”梁砚秋不由皱眉,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只是话开口前一刻还是回想起萧恪的叮嘱,话道嘴边却又变了内容,不过终归还是心软透露了一些。   “那燕州这边便不管了么?”   霍子溪没忍住多问了一句,立刻就引来了梁砚秋的警觉,他盯着少年眉头紧蹙,语气生硬质问了句:“霍公子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梁大哥别误会,我只是有些怕…所以才失言了。”   梁砚秋无意同霍子溪多说什么。屋内因着烧了炭渐渐暖了起来,梁砚秋起身背对着霍子溪脱去了外层的棉袄,回身见人还坐着,便板着脸道:“霍公子,夜深露重,还请先回房歇息,若有相求,还请明日亲自去同王爷去说。”   话到此便已是下了逐客令。   霍子溪见梁砚秋真的在背对自己脱衣上榻,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也不好厚着脸皮别人屋子,便起身辞了转身回去自己的房间。   要论谁知道萧恪准备离开三关城后最震惊,当属杜慷和霍家各自心怀鬼胎的父子俩。杜慷在外面鬼混了一日,前一晚也是喝得稀里糊涂被下仆扶回驿馆的,早上人还宿醉睡着便被下人摇醒。杜慷抬手便打,打完了才听仆从慌忙禀报说燕郡王昨日就叫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三关城,给他听得一愣。也顾不上旁的,匆匆披了衣裳就冲去萧恪在的院子。   不过他没能立刻进得去,在小院门口便被侍卫统领裴正带人拦下了。   燕郡王的侍卫才不管杜慷摆出什么大官派头,说什么都要先去通传了才许人进去,杜慷不是头一次被萧恪身边的侍卫这样拿话呛了,只能暗自憋了一肚子火。   屋里早膳刚刚摆上,萧恪晨起便同贺绥习武,回去擦了汗又换了件干净衣裳才拉着贺绥一道用膳,人刚坐下还没来得及用便听到侍卫通传杜慷匆匆上门求见。   “真是烦人,不必理他!……阿绥?”   贺绥伸手压在萧恪手上,冲他摇了摇头后自己站起身退到其身后道:“面子还是要给的,不然回去他说些什么陛下又要为难你了。”   萧恪叹了口气,语气不善唤手下侍卫将人传进来。梁砚秋侍奉在侧,将原本给贺绥备下的碗筷暂且收了才回道萧恪身后另一边站着。   杜慷喘着粗气大步踏进来,身上的衣裳有些整理过的痕迹但依旧穿得歪七扭八,可见确实是慌慌张张而来的。   “杜大人怎么了?一大早来本王这儿?”萧恪云淡风轻抬手示意杜慷先坐下,“杜大人昨日尽兴,想必今早起得急没顾上用膳。砚秋,去叫人取了碗筷来给杜大人。”   梁砚秋领命去了,杜慷面上意思意思推拒了两句,而后便顺着萧恪的话坐下。一坐下便着急询问道:“王爷要离开驿馆?”   “哦,原来是为这事。是有这么个事,杜大人昨日出去寻欢,本王就没叫人扫了你的兴致。”   萧恪端了面前的粥碗,白糯的米粥中混了些雪白鱼片,面上洒了细碎的青葱末,淡淡的鱼鲜味飘了出来。萧恪出身皇室,地位非凡,驿馆的厨子自是每日都使了浑身解数烹制饭菜,连一碗粥都用尽了心思,那粥光是瞧着便让人直咽口水。   杜慷瞧着那粥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堂中人都听得清楚,弄得男人老脸一红,直冲着萧恪傻笑两声含糊过去。   粥是好粥,可萧恪在端起那碗白玉鱼片粥时,一股寻常人难以分辨的淡淡药味钻入了鼻腔,他顺势叫住了拿了新碗筷回来的梁砚秋。   “杜大人想必是饿了,本王这碗便先给他端过去罢。”   “不不不!下官怎敢用王爷碗中饭食,下官可以吃别的。”   萧恪挑眉一笑,反问道:“这粥刚刚舀好上桌,本王还没来得及碰,杜大人不必担忧本王碰过。”   “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谢王爷赐粥。”杜慷自然不是嫌那碗粥是萧恪的,即便真是被萧恪喝过,当着这位王爷的面子,他也不敢嫌弃,只是他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萧恪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他哪里敢虎口夺食。可萧恪不惯那许多,见梁砚秋将粥摆在了面前,他便咽了下口水起身谢了恩方才坐下。   饭桌上也没有旁人,只萧恪和杜慷,屋里倒是黑压压站了不少人。   梁砚秋站在萧恪身边为他布菜,杜慷的随从在得了萧恪首肯之后也上桌为自家老爷布菜。杜慷想是昨日只喝了酒,一觉起来肚子里空得很,那碗鱼片粥他几勺下去便喝得只剩个底,方又提起萧恪收拾行装欲离开三关城之事。   “也没什么,本王想着临回京前去见一见程大人。这样赶在过年前,咱们也能回京。本王是孤家寡人,若是连累杜大人一道在路上过年便不好了。”   “那燕州……不查了?”   “没有的事查什么?”   萧恪反问了一句,杜慷这趟跟着稀里糊涂的,好像也没有捞到什么功劳,萧恪这么说他便只能稀里糊涂嗯上两声。   两人便没再谈正事,只安心用这一桌子早膳了。萧恪倒是格外‘挑食’,梁砚秋给他布得菜他只碰其中几道,入口也是有些犹豫嫌弃,至于那粥虽盛了一碗新的来,但他只泯了一小口便丢在一边没再吃第二口了。杜慷对萧恪的挑剔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毕竟皇族身份尊贵,以往鲍参翅肚吃了不少,这等偏僻州府的厨子想也知道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   这么想着想着,他似乎也觉得入口的每一样饭食都没了滋味,就连先前引他犯了馋虫的那碗鱼片粥也变得没什么滋味了。   下人夹了两筷子菜到杜慷面前的碗碟里,他也没有什么食欲了,便挥手想将侍从下去,可手刚伸出去,浑身上下便有些不对劲。肚子里一阵翻搅,心口也疼得厉害,顾不得萧恪在场,他便急着扶着桌子站起来,一使劲却将那桌子压翻了,杯碟碗盏摔了一地。   低头再一看,杜慷人已捂着胸口横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   杜慷的下人看傻了眼,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家老爷的症状像是中毒了,受了惊吓便有些喊了起来,“老爷!老爷!……毒、毒!王爷!”   萧恪仍端坐着,见状唤了人悄悄去请大夫来,一面又唤人来帮着那家仆把杜慷抬回他自己院子里躺着去。一时间抬人的抬人,请大夫的也匆忙出去了。   驿丞就侍候在院外,听到里头一阵子闹腾,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几个侍卫并一个仆从打扮的人合力将口吐白沫的杜慷抬出了院子,那驿丞见了这阵仗,一时心慌,脚下有些发软,好在旁边的人扶了一把。   那驿丞也顾不上其他,慌忙整了衣衫就往萧恪用膳的厅堂里跑,刚一踏进去就看到萧恪手捂着腹部,身边人左右搀扶着,登时膝盖一软就跪下请罪。   萧恪脸色不好,怒斥那驿丞要将事查清,再让他去盯着杜慷的状况,那驿丞不敢耽误,自然慌慌张张领命去了。   待人一走,萧恪将手里的东西一扔,人就站了起来。   贺绥在旁边扶着他,见萧恪笃定的神色倒是稍稍安心了些,随后问道:“有毒?”   “嗯。”   “那你还吃?!”贺绥关心则乱,口气难免重了些。   萧恪摇了摇头安慰道:“放心,我有分寸。这点子毒吃下去,至多是有些眩晕难受,让大夫诊得出些毒性,不至于死。杜慷吃得多,自然症状重些,不过也不至于要命,就是估摸着得在床上躺个十来天才能起身。”   “谁?霍奇?”萧恪能这么说,那么这毒就不可能是他自己下的,不然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杜慷而服毒。   萧恪脸色不太好,人却很淡定,嗤笑了一声回道:“是姓霍的,但不是霍奇。”   在驿馆之中,姓霍的,那便只有霍子溪一人。梁砚秋对于下毒这事全然没有察觉,方才布菜时也只是觉得萧恪口味挑剔,现下才明白,那是萧恪在斟酌服下的药量。   梁砚秋比旁人都要心慌,因为他昨日是见过霍子溪的,也见了对方有些反常的言行,只是那时他觉得无碍大事便瞒下没有禀报。   “在想什么?”心中犹豫再三,忽然听到耳边传来萧恪的声音。   贺绥的眼神也顺着萧恪的话落在了梁砚秋身上,事关萧恪的事,这位抚宁侯总是比平时要凌厉厉害许多。梁砚秋自然不敢隐瞒,将昨日霍子溪专程找上他又说了那些许古怪言辞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才低头请罪道:“是属下粗心,自作主张没有禀报,才害得……”   “行了。别这么紧张,本王没要问你的罪。那小子身上有不对劲的药味头一次见时本王便知晓了。”   “属下这便让裴统领去将霍子溪拿下!”   “不必。瞌睡有人送枕头,如此好事本王怎么能不领情?就让杜慷在驿馆躺着好了,省得他过来坏事,本王还得费心思打发他。至于今日之事,出去都别声张,权当谁也不知道。”   梁砚秋对萧恪此举有些不解,霍子溪并非什么要紧之人,不过是被亲生父亲送人的弃子,倒也不值得萧恪刻意顾忌,再则他认为以萧恪的为人脾性,也不是那等大度宽和的。   “那小子是个胆大敢做事的,只是爪子还没有磨干净,他此次自投罗网,本王刚好调教一番,日后放在身边才会听话懂事。”   “允宁…他真的值得你如此么?”   “戏耍罢了,我还不至于把自己搭上。”萧恪除了脸色有些发白,神情倒是未见半分难受,可贺绥仍是不能安心。见状,萧恪只得叹了口气解释道,“对这种自作聪明的小东西,比起抓起来打断他的脊梁骨,阿绥不觉得反而是装作无事将他带在身边,日日吊着教他寝食难安更能折磨驯化人心么?硬打断脊梁骨的狗没有留下的必要,既要留下他,总得让他把这次的教训牢牢记在骨子里,才能永不敢犯。”   “……”回答他的是贺绥长久的沉默。    第八十七章   霍子溪是被梁砚秋带人拉上马车的,但除了被带着一道去定州之外,并无搜身看管。   就好像……白日驿馆中毒之事并不存在一般。霍子溪手缩在宽大袍袖之中,手指轻捻着缝在袖中的药囊,而此刻药囊中的药粉已空了大半。   梁砚秋同他坐一辆马车,是这两日相处一贯表露出来的疏离,并无甚异样之举。自上了马车之后,也只是拿了一本书在看,累了便靠在一旁小憩,好似萧恪一行压根没有深究下毒一事。   不多时马车突然站下,梁砚秋头磕在一旁的硬角上,再一扭头就见身着侍卫衣裳的贺绥掀了车帘,一条腿已经踩到了马车上。   梁砚秋愣了下,就见贺绥指了指走在他们前面的萧恪的马车,示意让他过去。   “……我明白了。”梁砚秋躬着身子从马车里出来,看着放下的帘子,他叹了口气走到前面萧恪的马车旁边恭敬道,“王爷,您唤属下?”   “嗯。先上来。”   马车内传来萧恪的应声,梁砚秋踩着脚凳上了车。   萧恪正坐在桌案前看着什么,除了刚刚应的那一声,其余时候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瞧梁砚秋一眼。   这情景…稍微长点脑子便明白萧恪压根没找过自己,那边是贺绥自己要换去后面的马车里的,而显然,萧恪对此并不乐意却没拦住。   梁砚秋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声道:“侯爷去后面的马车中看着霍四公子了…”   “嗯。”萧恪只是应了一声便没再说旁的。   梁砚秋不得已又道:“王爷不担心么?”   萧恪这回终于撂下笔抬起了头,只是那眼神面色是在说不上友善。   “属下跟着王爷的时候不久,但看得清楚。王爷对侯爷是极为爱重的,当然侯爷对您也是如此。”   “你到底想说什么?”   “侯爷素日寡言内敛,并不善于将心中所想都说出来,也最容易闷着自己…情爱最怕消磨,王爷您……”   没有谁比萧恪更清楚感情经不起消磨,就像他上辈子路越走越窄,等他幡然悔悟之时,身边已没有人了。   萧恪苦笑道:“我倒宁愿阿绥骂上我两句,或是叫我把霍家小子送走…总好过他压在心里不说。”   “王爷,那位霍公子当真如此重要?”   “算不上。只是从他身上瞧见了自己从前的模样,难免多上了几分心,只是也就如此罢了,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人物。”   那霍子溪瞧着与萧恪一般大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能经历过多少。梁砚秋再一次对萧恪这趟少年老成的口吻感到疑惑,但比起这点子古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或许王爷是算无遗策,笃定了霍公子不敢真的毒死您,但侯爷并不知晓此事,不免为此又忧又恼。忧的是您以身试毒,恼的是侯爷自己是最后知晓的。或许…还是有些不悦的。”   “你接着说。”萧恪听得不由皱紧了眉。   梁砚秋想着萧恪到底还是个小他几岁的半大孩子,或许于情爱之事上并没有过多经验,便语重心长道:“王爷想是当局者迷。若换了您是侯爷,在您不知情的时候,侯爷为了收服一个被送到身边的男娈而主动服毒,您是何感受?再比方说侯爷同您说他如此犯险是为大局,您可会在侯爷面前吵闹几句,只为让他将那娈童赶走?”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我大概会毫不手软地杀了他。”萧恪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后看向梁砚秋问道,“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卑鄙?”   “……”这话说得让梁砚秋一时不好接话。如果面前之人不是拿捏着他的生杀大权,梁砚秋觉得自己会点头,但现在他不敢。   “我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没给阿绥难受使性子的余地却还大言不惭地说那些…”   “王爷,眼下还不算晚。侯爷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这话说开了便好了。”   可萧恪却摇了摇头,否定了梁砚秋的说法。   “空口白牙的,说出来也不顶用。发誓赌咒搁我这儿更是空谈,若要寻最快的法子,只有让霍家的小子消失。”   梁砚秋并不知道萧恪活过一世的人,自然不理解他看中了霍子溪身上的哪一点。不过这后半句才是萧恪该有的脾性。   “那王爷还要留着他么?宁可让侯爷心里记挂别扭着?”   “我发觉你对这事倒是格外上心?”   “王爷放心,属下并无任何僭越心思。只是出于人之常情,感到有些疑惑,不知如何帮助您罢了。”   话说得确实没什么毛病,萧恪此刻心思全在定州的正事上,也无暇去想对霍子溪的安置,只言道:“也罢。此去定州,半途还会在一处驿馆歇脚修整,那时你就贴身跟着霍家小子,只是这次要格外仔细些。如他有异动,你尽可报给我听。”   “是,属下记住了。”   萧恪这一路慢慢悠悠走了快三日才到定州首府三江城。   程昌年一早便得了消息,萧恪一行还相距几里地的时候,这位安北节度使便已带了三江城的大小官员到城外迎接,那阵仗不可谓不大。   至于是不是怕萧恪来个微服私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便不得而知了。   “王爷一路前来风尘仆仆,臣着人备下了香汤与热饭,请王爷入臣府里小坐。”   萧恪却笑着直言道:“有劳程大人关怀,不过这香汤热饭倒是不急。刺扎在心头,不拔出来,无论是本王还是程大人都吃得不安稳,还是先说正事得好。”   程昌年虽有些意外,面上却没有过多表示,听了萧恪这话,亲自领路去了自己的书房,又屏退了闲杂人等。只是一回头,却见一个高个子的侍卫跟着萧恪一同进来了。   程昌年半侧过身挡了一下,开口问道:“王爷,既是要事,还是越少人听见越好。”   “这人是我身边信任之人,生可同寝死可同穴的,程大人…宽心便是。再则程大人出身行伍,生得孔武有力的,本王这身子骨可经不住大人几拳,待会大人听了本王说的事,万一躁怒起来,本王还有个贴身保护的,也不稀里糊涂在定州丢了性命去。”   “王爷言重了,臣断不会生那种犯上的心思。”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程昌年再不让就要担着责任了。   说话间便转过身将那侍卫放进来,一边走过去同萧恪说道:“若不是臣听说抚宁侯如今在宫里教七殿下习武,险些还以为王爷是将贺侯爷偷偷带了来。”   看似是随口的玩笑话,却言中了大半。   萧恪在旁面不改色冷笑一声反问道:“这就怪了。本王前些日子刚收了霍大人的庶子,这趟过来也把那孩子带在身边。怎么?霍大人没有同程大人说他送儿子给本王的事?”   “这还真是未曾听说。”程昌年其实全都知道,包括萧恪在朔州赎买了一个男妓的事他都听说了,只是面上还不能直言,不然正事还没说,倒显得他刻意探听萧恪身边的事了。   “无妨,不过是个玩意,本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   待二人落座,程昌年才问起:“不知王爷此来定州所为何事?”   “拔刺。”   程昌年皱了下眉头又道:“臣愚钝,不知王爷说的刺是?”   萧恪也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点明了此行目的,“燕州刺史,霍奇。本王知道,霍奇是程大人一手提拔的旧部,这么多年下来总有些情谊在,之前又诸多费心替手下人遮掩,不舍得动手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本王今日提却非一时兴起,而是诚心诚意来给程大人提个醒。”   程昌年沉思片刻后开口道:“臣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你说。”   “臣得到京中消息。陛下震怒派出王爷和杜慷杜大人为巡察御史,代天子彻查北境之事。而这事的起因是因为一封臣亲自书写的告罪奏折递到了陛下的御案之上,但臣没有写过。既然王爷如今掌通政司权柄,不知可否解臣疑惑?”   萧恪瞧着他,笑言道:“程大人当然没写过。那封奏折是本王寻了一个善于模仿他人字迹的书生仿写的。”   程昌年面色一变,沉声道:“不知臣做了什么得罪过王爷,要王爷这般陷害臣?”   “陷害?”萧恪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乐子,嘴里念叨了一句后便大笑数声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才收敛了些道,“程大人说错了,本王是在救你。”   那般笃定的口吻让程昌年不由皱紧了眉头,偏偏萧恪神情认真,竟不似撒谎一般。   见他面露疑惑,萧恪又反问道:“程大人可知北境四州已有人暗中联络北燕王族,从中搞鬼,意欲将整个北境都吞下。若北境失,程大人身上可就不仅仅是克扣北境大军粮草的罪责了。”   “王爷有何证据?”   “数月前,本王尚在京中时,北燕王族伪装成客商刺探消息,并试图说服抚宁侯姐弟投敌,虽被拒绝,但其言辞之中未有失落之色,反倒是信心满满,故而朝中有人通敌,而此人身份不低,北境被此人渗透多年,程大人似乎毫无察觉。”   程昌年腾地一下站起身。   他贪是不假,但北境若失,那他此生荣华也就到头了。更不要说他出身行伍,实在做不出那投敌叛国的丑事。   萧恪见程昌年的脸色变了又变,心下便已有了数。便趁热打铁,起身走到程昌年面前,接着说道:“所以本王是来救程大人的。不瞒你说,本王在燕州调查之时,疑似那幕后通敌之人刻意伪造书信证据。面上是让霍奇揽了全部罪责,但桩桩件件的矛头都直指程大人你。”   “我?”   “幕后之人似乎很希望本王拿着霍大人的罪证回京问罪。可燕州离北境中间还隔着一个定州,而程大人的府邸恰恰就在定州,旁人瞧了那通敌的书信会怎么想?”萧恪说得话三分真七分假,句句都是把程昌年往死路上逼。   “即便拿了霍大人回京问罪,不论他是全盘否认还是一力抗下所有莫须有的罪名,程大人觉得旁人会真的相信一个贪图小利的蛮鲁汉子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谋反之事?程大人仔细想想,本王是不是在帮你。”   程昌年脸色已十分难看。已不必萧恪再说下去了,他已心知肚明。如若真有那么一个人,一旦霍奇被检举问罪,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死,要么被皇帝猜忌,日后指不定被逼反投敌,无论哪条路他都不想走。穷苦日子过怕了,好不容易过上说一不二的富足日子,他怎么会肯再回去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   再抬头时,便见萧恪面带微笑瞧着自己,似乎已经预料到他这个反应。   “王爷的意思是……”短短几瞬,程昌年便已有了个主意,他抬眼看向萧恪,手上比了个斩的手势。   萧恪脸上笑意加深,拍了拍程昌年的手臂,言道:“程大人果然是聪明人。这刺就得这么拔才能一了百了,本王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王爷为何帮臣?”   “程大人乃国之栋梁,这么多年驻守边关,自然不是一个霍奇能比得了的。本王要交差,程大人要保自己,咱们利益一致,为何不帮?”   程昌年根本不信萧恪的话,但他心里有分寸。他若是要承了萧恪这一恩,势必要付出些回报来,不然刚刚萧恪的话同样能成为他的威胁。   在不考虑直接宰了萧恪这个路子之外,便只能投桃报李。   “王爷此情此恩,臣铭记于心。只是仍觉些许愧疚,不知有何能报答王爷一二?只要是臣能办到,必然为王爷办成!”   “程大人实在是言重了,你我都是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何谈什么恩啊情啊,倒显得本王逼你似的。”   “臣所言句句为真。只盼着王爷能给臣这个机会。”程昌年心下了然,亲自过来捧了茶杯,姿态也放低了不少。他自然不是心甘情愿的,但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萧恪这才悠悠说出他的要求来。   “其实本王心中倒是记挂着一件事,对程大人而言当是举手之劳。”   “王爷但说无妨。”   “历来朝廷运粮到北境,都是要先过了程大人手里的。程大人统管的几州守军自然也是要补给的,克扣一些本王也晓得。不过听说今年驻守在外的北境大军连过冬的粮草都迟迟没有收到,程大人可否告知是何缘故?”   程昌年这才想起以往要粮的伏郡王正是萧恪的亲兄长,忙敛了心神道:“近来北境屡屡收到燕人滋扰,是臣一时疏忽耽搁了。日后臣一定叫人仔细些办好。”   真要受到北燕滋扰,自该是紧着外面抗敌的大军,程昌年这借口颠三倒四,萧恪自然是不信的,但他没有刻意刁难对方。   毕竟程昌年是统管一方的大员,把人逼到死胡同反而容易引来祸患,恰到好处提点几句也便够了。   “程大人有心。”   正事说完,程昌年自然多番挽留。不过萧恪还有话要同贺绥说,便没有留下,只是一同用了个饭便带着人离开了。   定州天黑得早,寒风刮在脸上生生得疼,路上行人和商贩都见不到几个。   萧恪同贺绥却相伴走在街上,只留了一两名侍卫远远跟着,其他人都被打发先回了下榻的客栈。   “允宁,今日我忽然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有时还会觉得你离我很远…很远…远得我甚至有些害怕……”   萧恪脚下一顿,听到那话心里咯噔一下。 第八十八章   “阿绥怎么…这样想?”   萧恪的笑僵在脸上,说这两句话的功夫,他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思索着近来这些日子他的言行举止有何不妥。   贺绥目视远方,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道:“或许是我在无病呻吟,长姐他们得了粮草,朝中贪官得以惩治,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可我却有些怅然若失……我应该为你成长为不再需要我看护的样子而开心的……”   冷静如贺绥很清楚自己为何会生出这些许纠结的情绪来,可最难过的是他明明清楚却无力阻止自己朝着那个方向去想。相比半年多以前,萧恪的行事脾性都稳重老练了许多,似乎除了那次秋猎冒险与太子合谋挨了顿板子之外便没有失算的时候,无论何时都是顾忌着自己的感情想法。贺绥无数次想,他该是为萧恪高兴的,一同陪伴长大的少年终于成长为不需要他保护的模样。   也或许是他半年来习惯于去享受萧恪的保护和关怀,所以哪怕清楚是为大局而虚与委蛇,他还是会因为萧恪对霍子溪毫无理由的‘看重’而生出些细碎别扭的心思。   大丈夫立于世,该是坦坦荡荡的,可他却在纠结儿女之情。   此刻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也无异于在逼萧恪做出表态,贺绥不齿于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卑鄙。   “阿绥,你说错了。”萧恪拉住贺绥的手,即便对方此刻没再看他,他面上仍旧一脸正色并说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在。说句你不太听的话,如若不是因为阿绥你在,这江山社稷如何,天下百姓安危如何,我根本不在乎!因为阿绥想要太平盛世,想要阖家团聚,我才会为之付诸行动。那日梁砚秋点醒了我几句,霍子溪的事……是我自以为是,教你担心了,我该同你说清楚,但这并不是阿绥的错,不该你为此自责怅然。”   “允宁,你听我说完。”   贺绥鲜少打断萧恪的话,更多时候,他是他们中间的倾听者,但这次,他却破天荒打断了萧恪。   “好,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客栈可好?待晚些阿绥若是有心再逛,我再陪你出来。”   二人相携回了客栈,梁砚秋早就花了银子包下了客栈,是而除了店家伙计,整间客栈都是萧恪的人,这里说话自然安全许多。   萧恪要了壶茶,摆在桌上倒了茶,才扯来一个凳子坐下,静静地看向贺绥道:“阿绥想说什么便说,我都听着。这间客栈里里外外都是咱们的人,不怕隔墙有耳。”   贺绥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说,而是拿起那杯热茶轻泯了几口。   隔了好久才开口接着说道:“我知你事事为我着想,只是有些事是我自己过不去自己那一关。先前遇上宁家家仆那事时,明明是我大言不惭同你说彼此之间要坦然不猜忌,几乎是半逼着你同我说那些,可换到我自己身上,我却自私没有同你说明,这是我的错,你无需为我辩解。”   在萧恪眼中,这根本不算作是贺绥的‘错处’。他实际还瞒了对方许多,诸如他是重生而来的事,还有他心中的计划,许多都没有对贺绥和盘托出。更何况听到这儿的时候,他已明白贺绥这几日的情绪不对全是源于其本身性子刚烈耿直,只是过刚易折,难免在这种事上生出些自责而为难起自己来。   “那阿绥未同我说什么,此刻尽可以说给我听,咱们说开了,便什么心结都没有了。如此,也算履行了阿绥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了。”   提起心结,耿直如贺绥还是心中做了一番斗争才缓缓说出口:“……我不懂你为何对霍四公子那般信任,甚至为了拿捏他不惜在早已知道对方下毒的情况下,还依旧装作若无其事去服。”   更准确的来说,是萧恪当时表现出来的对霍子溪毫无来由的‘信任’让贺绥觉得心里头不舒服。毕竟这事若是换了旁人只怕都要疑上几分,更何况萧恪这样行事缜密细致的人,如若不是十分笃定,拿捏得当又如何会以自己为饵去犯险试毒。   此刻萧恪倒是有些感谢梁砚秋那日同他点的话,毕竟当局者迷,有时候身处其中是真的很难靠自己想清楚的。不过如今,萧恪心中已有数,在应对贺绥此刻心结自是心中有数。   “阿绥,我可以同你保证。除了你之外,即便是我的母亲或是兄长,我都不会全心全意信任,更遑论一个想要毒害我的同时拉他父亲下水的毛头小子。”   萧恪从未怀疑过贺绥对自己的心意,无论前世因果如何,终究他手上染了血,也自暴自弃做了不少错事,可只有贺绥到死都在拿命保他。   于萧恪而言,他对亲人或仍挂怀,但全心信任,仅付贺绥一人罢了。   “我之所以看中霍家小子是因为他和我…从前…很像,算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有些自以为是要给他指一条明路;二则,这小子心思狠能成事,我日后身边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而他没有生身父母的牵绊,更好为我所用,回京之后,我也不会留他在府里。前些日子我未及言明,自认为没有伤到阿绥的心,是我的错。”   “我明白了,只是那毒……”   “我有分寸,无妨的。许是从前遭到的暗算太多,那小子身上的药味我头次便闻到了,至于是他专门拿来对付我的,还是早就备下自保用的,等霍奇这事了结,你我再问便知。”程昌年为了自己的安稳富贵自然会选择弃卒保车,而没了霍奇,霍家上下都任由萧恪随便拿捏,更何况霍子溪并非那位宁夫人亲生,宁家人也不会为了这个孩子而出头开罪萧恪。   贺绥点了点头,嘱咐道:“只是下次别这样以身犯险了。无论是何人,都不值得你拿自己的安危来赌。若是你身边缺得力之人,父亲和长姐给我留了侍卫,你若需要可以差遣他们。”   “阿绥身边倒都是能人。”萧恪伸手轻抚了下贺绥面上那张宛若真皮的面具,不由感慨了句。虽然这么说,可心下还是不由疑惑,他这一世见过其中一人,阿绥身边若真有这些能人,而这些人在明知自家少爷受了那么多的伤和委屈,为何前世他未曾见过这其中任何一人露面?   “等回京,我让他们过来拜见。”心结已解,萧恪趁势将先前未言明之事一并道出,“先前同阿绥说待探了程昌年口风之后便言明这事,如今尘埃落定,我也可同阿绥详细道来。”   “你说。”毕竟是涉及他俩及身后两家人的安危,贺绥刚安下心,听到这话又立刻正襟危坐,神情也严肃起来。   萧恪见状噗嗤一乐,伸手在那张伪装的面具上掐了一下,占了便宜却先说起旁的事来。   “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明后日便动身回燕州见证霍奇的丧事,这里也无人认得你,这伪装的面具还是摘下来吧。”   “嗯,你在房里等等。”   贺绥去而复返,回来时带了一小壶酒回来。   萧恪瞧着他取了个小瓷罐出来,用其中药粉和酒搅匀了,手指沾了些在脸颊四周擦试了几下。没一会儿勾起一块融化的人皮面具,双手慢慢顺着边缘撕下,露出原本的面容来。只是那面具许是在脸上粘了太久,撕扯下来后两家边缘已有些泛红,干燥的地方还起了皮,看得萧恪有些心疼。   “我回头让裴正买个纱帽之类的来,回京路上你就别糊着劳什子了,再伤着脸。”   贺绥却摇头道:“我擅自出京终究不妥,杜慷虽对你不设防,但此人胸无点墨又气量狭小,难保日后不出什么幺蛾子。再者这一趟事多,还是谨慎些好。你先前说幕后之人害你却帮了你,可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嗯,但阿绥先答应我不可勉强。”萧恪劝不过,便只能折中让贺绥别勉强来,等着对方应下要求后才说起此行的正事来,“其实也没什么。这人估摸着是对我行事没有把握,所以没把路堵得太死。”   “怎么说?”   “阿绥这么想,如果换了一个人在我这个位子上,且不论他本来为官如何,遇上燕州这回事他会怎么做?”   “同安北节度使商议处置,或是直接带着宁家给的证据回京请陛下圣断?如果安北节度有包庇之心,那…要么买通巡察御史、要么一不做二不休?”   萧恪颔首,随后道:“再添上一条,如果此人发觉宁家递来的铁证之中有霍奇,甚至是程昌年通敌的铁证,带回京城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呵。我想没有人会不动心,可不管动不动心,这人只要知道此事就必定会死。如果来巡之人被所谓的证据钓上钩,那么第二日程昌年就会收到密信,推荐他…截杀御史,带不带得回去,左右都得死一个人。”   “步步为陷,着实阴毒。”   萧恪却笑道:“不,阿绥。这还不算阴毒,若是阴毒便该招招都是杀人诛心,不会像现在这般还有可选的余地。就比方说……以咱们这位皇帝疑心病,北境之行派遣的官员中必有一人是皇帝的亲信,另外一个多半是找个墙头草。虽不顶什么用,但要的就是两人互相牵制,互相猜忌,这也是帝王权衡心术,对么?”   贺绥点了点头。   “先前我猜测这设局之人多半不是为利,是为毁了这江山,亦或是把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无论哪一条理由,他最愿意见到的是皇帝的江山乱起来。如果换我是设局之人,我会把证据拆成两份,多的那份给官位低的那个,最关键的证据留给官位高些的那个。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虽然这话放在这儿不完全合适,但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心有不平,就会引来争端,如果这个时候再给霍奇和程昌年前后脚通个信儿,适时煽风点火一番,那就一定会有人把命搭在燕州,至于剩下的,最好是留着那官位低的,保他逃回京。到时为了活命、也为了邀功,程昌年和霍奇这个通敌的罪名就会被钉得死死的。至于报信的小官,以咱们那位皇帝的疑心病,只要拉去刑部大牢过一遍,我保准人会死在里面,留一份模棱两可的口供,给皇帝和程昌年来一个死无对证。”   贺绥在旁听着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凉,但他想的还有一层是杜慷手里会不会也有这么一份‘铁证’。   “以皇帝的疑心只能换个心腹之人来当这个安北节度使,但北境由程昌年打理多年,骤然换了上峰,底下人必然不服,也最受不得挑拨,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至于程昌年嘛,大不了封个侯爷什么的虚衔。明升实降,先把人弄回京,届时他是死是活可不就是皇帝的一句话。如若程昌年意识到自己领旨回京就是找死,那他就只剩一条路。”   萧恪说着便往北面指了指,贺绥立刻明白,对于程昌年来说,如果真走到那一步,要么死要么叛,倒真应了萧恪说的……杀人诛心。   “北境乱了…如若燕国趁机攻袭,那么长姐他们必会腹背受敌……”   “对。真要说阴毒……所有人都不会有好处的。”萧恪感叹了一句,随即立刻岔开了先前的话茬道,“不过这人多半是出于某些缘故,也许是怕做得太过被我察觉出身份来,又或许是觉得皇帝派了杜慷来,这人成不了气候,才只能借旁人之手引我入局,不敢用那狠毒的法子,倒是给我留了一条路。”   “便是直接杀了霍奇?”   萧恪点了点头。   “我让程昌年自己选的,弃卒保车,只要他不傻,会清楚该怎么选对他有利。霍奇会‘畏罪自缢’,程昌年会给我一个人回京交差,我保他的荣华富贵,他老老实实把他私吞的粮草吐出来,往后顾忌着我在,他就不敢完全克扣牧姐和大哥他们的粮草,这样我们在京中也能安心。”   贺绥静静听着,一切好像都在萧恪一字一句的分析中迎刃而解,至于代价……   “代价是霍奇的性命和他满府家眷的荣华富贵。只要宁家人不傻,破费一些走走程昌年的人脉,到时候偷梁换柱把他家的大小姐接回家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萧恪没有往后说霍府上下其他人会如何,因为再说下去,便会是贺绥最不愿意听到的那些。他方才说的那些互利互惠的好结果全都是对于他们而言的,而真正为此付出代价的无辜之人,只有霍奇的家眷罢了。   于萧恪而言,牺牲旁人便可解大局之困原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事,但说出来他怕贺绥会怪他狠心,所以干脆不说。   只是不用他说,贺绥也不是那懵懂无知的孩童,自然能想得到那一府老弱妇孺的下场。   “允宁,被牵连其中的无辜之人……可还有何转圜的法子?”   “阿绥……不怪我这样谋划害人么?”萧恪料到了贺绥会这么问,他其实心中早已想好,但仍是要多问一句。   “自作孽不可活。我是非分明,不为那些为非作歹之人多加辩解。况且以允宁对我的了解,该是已经想好如何安置了。”   贺绥说得笃定,萧恪是真的没想到贺绥会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但随即便笑出了声。   “阿绥说得是。我已让程昌年留心了,霍奇的族亲兄弟和他的长子长女仗着他的势力盘剥百姓,这点没得商量。除了霍子溪我要带走,霍家的老三和老五以及两个未出嫁的幼女会跟着他们各自的母亲隐姓埋名度日。”   似乎是料定了萧恪会有安排,贺绥在听到那话之后,发自内心宽慰一笑。   萧恪看得有些痴,凑近了直接歪头枕在贺绥颈侧,没来由地笑了两声,随后便牵着贺绥的手念叨起回京后的事。   “等霍奇一死,我们便带人回京,到时候功劳往杜慷身上一丢,我们关起门来贺你的生辰。”算算日子,萧恪总算紧赶慢在年关前把燕州这边的事情了结,这下可以赶回府里好好庆贺一番,毕竟早两个月就让洪喜预备着,总不能真的在这天寒地冻的燕州把贺绥的生辰凑合着过了。   比起自己的生辰,贺绥更在意的是萧恪的个头。   约莫半年前,萧恪人还只能靠着自己的胸口,这三五个月下来他个子猛地窜了几番,如今已是头能搭在自己肩上了。拿眼神粗略比一比,竟是只差了半个头。   “允宁,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些?”   萧恪此刻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对于自己个头即将赶上贺绥,并变得更有男人味儿这事表现得十分开心,甚至脸上的笑容还有几分傻气。   “嗯?有么?” 第八十九章   霍奇死在了自己房里,被家仆发现的时候,人被一条白布挂在了梁上。   程昌年第二日便赶到了燕州,处理下属的丧事之余,还发现了霍奇留下的‘遗书’,书信之中将所有的罪行都写明了,直言是被曾经提拔自己的上峰程昌年冷落自己而心生不满,在自己罪行即将败露之际,不惜找来善于模仿他人字迹的书生伪造了程昌年笔迹意欲构陷,曲摇的死、以及那封递到京中的奏折也恰恰印证了霍奇的罪行。   霍奇已死,至于其家眷,程昌年秉着昔日情谊只重罚了其中为恶的十数人,至于霍奇的家眷,除了已被查证有罪的几人,其余并未遭受牢狱之灾,而是在抄了霍府财物充公之后被赶出了宅邸,年幼无处可去的孩儿跟着继夫人被宁府接了回去,大些的则有的不知所踪。   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要说最糊涂的只有被药倒躺在床上起不来身的杜慷。   听到自己中毒不起是霍奇为了杀人灭口而给他们下毒的消息时,杜慷人靠躺在床榻上,气得挥舞着双臂,叫嚣着要回京呈禀皇帝重罚。不过在听到霍奇已畏罪自缢时,先是愣了下,随后大口喘着气,连说了好几声死得好。   萧恪将拟好的折子和霍奇的遗书以及其他供词都放在了杜慷盖着的被子上。   “王爷这是?”   “杜大人是察觉了霍奇的不臣之心才受此戕害,也恰恰是因为杜大人福大命大,霍奇才深觉无望愤而自尽,所以这个功劳该属杜大人。待回京了,婕妤娘娘也会为了杜大人欢喜。陛下这两年为国事操劳,该有几件喜事冲一冲晦气,至于咱们这些做臣子的私事也就别拿出来给陛下添堵了。”   杜慷本来就是来捞功劳的,先前他还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亏了,如今功劳突然砸在自己头上,可谓欣喜若狂。本来在朝为官,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商人的出身,先前总惹得那些穷读书的人挤兑,如今拿了功劳回京,升官发财自然不在话下,宫里的女儿也能腰杆更硬。他自然明白萧恪话中的意思是什么,无非是拿功劳换他闭嘴不提对方纳了两个男妾的事。   “王爷放心,下官心里头有数、有数哈哈哈!”   “本王自然是信杜大人的。回京的日子定在了明日,杜大人的身子受了毒害,这北地虽也有名医,但到底不及宫中太医,本王想着还是早些回京,杜大人也好让婕妤娘娘请了宫中圣手诊脉也好安心,千万别留什么病根在身上。再说婕妤娘娘估摸着年节前后便要诞下龙子,杜大人总得在京中守着婕妤娘娘和未来的大外孙才是。”   杜慷扎扎实实把萧恪的话记在了心头,一方面又是听萧恪左一句龙子又一句外孙子,喜笑颜开频频点头道:“是是是,王爷说得正是!下官这一路没帮上王爷什么忙,又受王爷如此恩惠照顾,实在是感激。待婕妤娘娘诞下龙子,必定认王爷……”   客套话说得多了难免也会咬舌头,杜慷本想着说让小殿下认个亲,话说到一半才突然想起,萧恪本就是皇帝的亲侄儿,那他女儿生下的儿子就是萧恪同宗的堂弟。自己险些嘴一秃噜说成认干爹,还好这荒唐话收住了,只嘿嘿笑了几声装作无事发生。   萧恪看破不说破,只道:“婕妤娘娘的孩儿也是本王的亲堂弟,既然是一家人,哪有不帮的道理。”   “啊对!对对!一家人、一家人……”   要办的事和要交代的事已说清楚,萧恪也懒得同杜慷多啰嗦什么了,起身随便扯了个由头便告辞出去了。只不过刚回院子,院门口就站着两个人,显然其中一个是专门来堵他的。   后面那个高些的见萧恪回来先行躬身行礼禀报道:“王爷,霍公子一定要来见您一面,属下劝不住就陪他过来候着了,贺护卫在房中等您。”   萧恪瞥了眼霍子溪,这些日子他一直把人晾着,总是在暗示的边缘反复折磨对方身心,霍子溪到底没有那许多阅历,论忍耐力还是差了些,霍奇一死,霍家散了却仍没有人对他进行任何处置,心中忐忑不安。再发觉萧恪一行收拾行装准备返京时,少年人一下子就慌了,终于耐不住杂乱的心绪找上了萧恪。   而这原本就是萧恪的磋磨人的手段罢了。   “随本王进来,砚秋也一起。”   霍子溪这几步走得格外沉重,仿佛前有狼后有虎一般,明明没人强迫自己,可看着被带刀侍卫把守严实的屋子之后,他莫名生出了些胆怯,不敢提步埋进去。   前几日见过的哑侍卫就坐在一旁,而萧恪刚一落座,他还来不及想这是个什么阵仗时,那‘哑巴’却突然开了口。   “搜身。”   眨眼间便两三个高大的侍卫从门口扑过来将霍子溪牢牢按在一边墙上,紧跟着身上藏的匕首、甚至是袖中缝着的药囊都被扯下来交给了梁砚秋。   霍子溪心如死灰,只能看着梁砚秋将那两样东西放在了萧恪面前,他甚至没空去想一个哑巴为何会说话。   “呵。连匕首都有,倒是准备得齐全。”萧恪嗤笑了一声,握着那把匕首用力扎在桌上,微挑下巴俯视着被压跪在地上的少年,“先放开他,其他人出去。梁砚秋,你带人传我的命,没有本王的吩咐,任何人意图接近探听,杀无赦。”   “是,属下领命。”   梁砚秋领命离去,临走前还带上了门。屋内便只剩下了霍子溪、萧恪和贺绥三人。   尽管此刻已没有侍卫强压着,霍子溪仍是伏跪在地上,实在是他此刻没有力气站起来。   萧恪也不急着同他说什么,而是扭头看向贺绥道:“阿绥,人我带来了,你想看什么问什么都行。”   贺绥看向少年,语气十分平和问道:“为何投毒?可有人指使?”   霍子溪垂着头,听到贺绥的问话只是摇了摇头道:“无人指使。只是草民先前以为王爷同霍奇沆瀣一气,戏耍草民,才生了投毒的念头。想着若是王爷未死,要必会与霍奇自相残杀,若是王爷不巧死了,圣上会派人惩治霍奇。”   霍子溪的目的与萧恪猜得差不多,不过是要利用萧恪将他的亲生父亲拉下水。   贺绥皱眉又问道:“你当真与你亲生父亲有如此深仇大恨?”贺绥往日所见,虽不乏也有那种对待嫡庶子女有失偏颇的父亲,但终归没见过子女能够恨自己生身父母至此的人,一时并不能理解霍子溪为何会有如此的恨意。   提起对霍奇的恨,霍子溪也有了些许底气,胸口积压多年的滔天恨意此刻取代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他猛地抬头怒喝道:“你们懂什么?!霍奇那样的畜生也配为人父?!他根本不配为人!”   萧恪这时偏头过来同贺绥解释道:“宁芳远同我说他娘是被抢到府里的,霍奇最好抢他人的妻室,宁家那位大小姐也是行了六礼只差拜堂成亲被抢了去的。”   虽然早知霍奇种种恶心,但专抢他人妻室这事还是让贺绥感觉十分恶心,对面前少年不由多了一分同情。   哪知霍子溪听到萧恪的话,怒火再次被点燃,也不管他面对的人是谁,就好似要将这么多年积压的恨和苦楚都倾泻出来一般,大声吼道:“岂止这些!那个畜生只是图一时新鲜,根本不是真心!他甚至不将母亲当做一个人!他手下兵痞子一句戏言,他就将我母亲……”   霍子溪哽咽了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面上神情极为痛苦。单凭他此刻的模样,就可以想象这少年的生母遭受了如何禽兽不如的对待。   萧恪对此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虽也因为想象到那妇人的遭遇而皱紧了眉却没有过多表示。少年失了生母,孤苦无依又强忍恨意,忍耐多年终得出手只为自己和母亲拼一个交代的模样,确实和过去的萧恪很像。   贺绥却已不忍心问下去,他也确实在霍子溪身上看到了萧恪的影子。所以在面对此情此景时,他没有如方才一段端坐着审视地上的少年,而是起身走过去半蹲下身将人揽在怀里,轻抚着少年的后背安抚道:“难过就哭出来,已经结束了。”   霍子溪被抱着身子有些僵硬,似乎还在刚刚的责问和愤怒中没有反应过来,眼泪憋在眼眶里,就那么干瞪着眼半晌,最终才在贺绥一下一下轻抚安慰声中泪水决堤,也不管面前人是谁,紧紧抱住了嚎啕大哭,这时候他才像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   主座上比霍子溪还要小一岁的萧恪脸都快绿了,他一拍桌子怒吼了一声臭小子,不过却被霍子溪放肆的哭声给盖了过去,再要张口,贺绥已转过头冲他摇了摇头,萧恪登时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却只能又坐了回去生闷气。   就是苦了贺绥,屋里两个半大小子都得照顾着。好不容易霍子溪停止了哭泣,他苦笑着坐回去安抚自家的‘大孩子’。   “允宁别闹了,你堂堂郡王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我!我……我比他小!”萧恪‘我’了半天最后憋出了一个理由,其实算上上辈子,他怎么也有三四十岁了,是而这么说得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因为底气不足声音也有些发虚。   贺绥闻言只是无奈摇了摇头道:“你与他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您是…贺绥,抚宁侯爷么?”堂中的霍子溪渐渐止了泪,他看着燕郡王同那‘侍卫’的言谈,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不同,再听他们彼此的称呼,立刻觉察出了那侍卫的真实身份,只是他刚脱口而出,就收获了萧恪阴狠的目光,立刻便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小子,别动歪心思。”   “……草民不敢。”   贺绥伸手拍了拍萧恪,冲他摇了摇头,方对着霍子溪直言道:“不错,我是贺绥。只是这事你务必烂在肚子里,若是走漏了风声,允宁再要杀你,我绝不会劝阻。”   “是,草民记下了。不知我接下来要被送去何处?”   萧恪却道:“不送哪里,你跟本王回京。”   霍子溪抬头看向萧恪,脸上满是疑惑。   萧恪见他这样,便又重复了一遍道:“本王看中你小子胆大敢做,想要带在身边调教一番再为本王办事,左右你无父无母,在燕州无亲无友更无依靠,不若随了本王回京。”   “王爷……不在意草民曾下毒要害您之事么?”   “呵。你那点子手段心思,来的第一日本王便已窥清了。何况那毒是本王故意要中的,不过是为了寻个由头弄死霍奇罢了,只是你那时动手,倒是给了本王理由,也省得我自己再去寻旁的茬儿了。”   霍子溪拱手拜道:“王爷大人有大量,草民敬服。”   “那你可愿随侍在本王身边?”   “如王爷所言,臣在燕州已无牵挂之人,愿随王爷左右尽绵薄之力。”   萧恪颔首道:“明日本王便要返京,你今日若有要去的地方或是要见的人尽管去,若是要采买缺银子了尽可管侍卫统领裴正索要。明日返京,你便同梁砚秋一道先学些规矩,待回了京,本王再为你们安排去处。”   “是。草民…属下谨遵王爷之命。”   ……   或许是北境的事已了,也见过了贺牧和萧琢平安,萧恪和贺绥没了那许多心事,这一路走走停停还有些心思赏景游玩。   不过总算在年关前回了京,萧恪盘算了下日子,离贺绥的生辰还有五六日,到还来得及热闹一番。   左右贺绥也不爱那些个虚礼,碍着京中有皇帝盯着,他们也不至于大操大办,倒是不怕时日紧。只是悠闲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们还未到京城,侍卫统领裴正便策马而来,打断了马车内萧恪的话。   “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萧恪不由皱眉,追问道:“详细说来。”   裴正遂答道:“是,打前站的人快马回报说太子殿下是微服来的,身边只有十数名侍卫,但拿不准是否奉了皇命。”   “知道了,你让车马照常行进,等太子的人拦车了再说。”   萧恪不由沉思起来,萧定昊自是能得了他们回来的消息,不过微服亲自来迎,其目的却值得深思了。   想了想便问道:“阿绥,你出京是顶了你侍卫的面孔一道去的,那京中替你入宫的是你手下那擅长易容的侍卫?”   贺绥点了点头。   “贺陆与我身形相似,声音也是有些像的,只要不是有心留意,旁人应是不易察觉出来的。你怀疑…太子已经知晓?”   “不是怀疑,是肯定。不然他没理由微服过来等着拦我。虽说太子对你先前十分上心,但终究是东宫储君,心思深沉难猜,阿绥学着狡诈一些,在他面前也别太实诚。”   “我明白。”   萧定昊自然是专门拦人来的,不过他不是拦萧恪,而是来找贺绥的。   众目睽睽之下便上了萧恪的那架马车,亲眼见过太子的人并不多,是而倒也没有外人瞧出来是太子微服而来。   车内此刻做了三个人,倒显得有些诡异了。唯有萧定昊笑容依旧,寒暄客套了几句,丝毫不提燕州的事。   只是车马刚进京城,就被传令的内监拦下。   原是皇帝得了消息,命萧恪和杜慷即刻入宫觐见,却只字不提太子,萧恪便知道给皇帝通风报信的是谁了。但皇命在身,也不好当众抗旨,便只能由着萧定昊厚着脸皮和贺绥一道坐马车回了王府。   洪喜带了人来迎,打前站的侍卫先回了府通报,是而他是知道的。   然而到了门口,迎到的却是微服出巡的太子殿下和易容成侍卫的贺绥,有易容成贺绥模样的贺陆在,洪喜倒不至于认错人。   “允宁被宫中内侍宣到宫里了,我来他府上坐坐。”   太子殿下开口,洪喜自然没得拒绝,他瞧了一眼仍在易容的贺绥,随即便躬身让开了府门请太子殿下进去。   “殿下稍坐,容臣更衣。”   贺绥回了内室卸下了伪装的人皮面具,又换了身衣裳,洪喜在旁伺候着,等贺绥收拾停当了才上前询问道:“侯爷,太子殿下那边……”   “照常敬着便是,不可失了礼仪,免得日后允宁那边有什么麻烦。既是入宫复命,估摸着晚膳过后怎么也会回来,先不必慌张。”贺绥想了想又多叮嘱了一句,“太子殿下此来多半是为了同我说什么,你让府中的生面孔都离远了些,只留信得过的随时伺候着。”   “是,奴婢都记下了,那奴婢陪您去正堂。”萧恪不在府里,洪喜自然而然将贺绥当做自己的主子,一概吩咐都照办,而后才陪着来到正堂。   “靖之这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这趟出去该是见过白将军他们了。”   “殿下言重了。家姐尚好,劳殿下关心。”贺绥清楚他和侍卫互换身份的事能瞒得住一般人,却瞒不了这位太子殿下,索性也便不多辩解直接承认。   萧定昊闻言却笑道:“靖之还是这么实诚。不怕我同父皇揭发你擅离京城之事?”   “殿下既已看破,那臣无话可说。殿下若是想向陛下告发,臣也无法阻拦,只得认罪。”   萧定昊却叹了口气道:“靖之是笃定了我不舍得对你下手,你跟着允宁时日久了,难免近墨者黑。”   “殿下,离京之事允宁之前并不知晓,是臣独断专行私自换了身份跟上去的,这事与他无关。殿下若是心中有气,尽可同臣计较便是,不必如此贬损他人。不论有没有允宁在,臣都不会雌伏于其他男子之下,还请殿下断了这个念想。”   “难不成京中传言是真,你与允宁…当真是你在上?”这话倒是让萧定昊愣了下,不由笑了声,只是那笑声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这是臣的私事,与殿下无关。”   “与我无关……好!靖之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反驳,不过有一点靖之说错了,你出京之事并非你一人罪责。只要我想,我可以让允宁把你出京的罪责全担了,我想届时靖之你该不会再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萧定昊此刻心里是有些恼火的,而根源就在于贺绥对他的态度。虽说贺绥先前也屡屡拒绝他,但终究是恪守着本分,并不会说太重的话,可跟着萧恪一同生活了这些日子,贺绥说话竟也有几分像他那个堂弟,而这是让他最不能忍受的。   贺绥看着面前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皇子,突然生出几分异样的怜悯来。   “太子殿下,你还是不懂。”   萧定昊皱着眉追问:“靖之觉得我不懂什么?”   “威胁、利诱、甚至是找相似之人慰藉……这些都换不来真心的,哪怕殿下看中的不是我,而是旁人,也是一样。殿下言行相悖,断然得不到他人真心,更遑论是臣了!” 第九十章   贺绥和太子的谈话并不愉快,萧定昊走时倒没有多说什么,似乎面对贺绥时,当真如他自己所言那般有着无底线的包容和忍让。   萧恪是回来后知道这事的,不过对于萧定昊的反应他并不意外。毕竟这位太子殿下两辈子都为了贺绥同他针锋相对,今生也是因为贺绥提前同太子摊牌,导致对方态度格外强硬了些。   相较于贺绥的紧张,萧恪倒显得轻松许多,甚至还开玩笑地说只可惜没亲眼看到太子吃瘪的神情,被急在心头的贺绥瞪了一眼才收敛了那份不正经。   “宫里情形如何?”   被问及进宫复命的情况,萧恪随口道:“皆大欢喜?那位知道北境没有反意也能安心睡好觉,杜慷得了奖赏,出宫的时候还说要请我过府做客。”   “那你呢?陛下没多问什么?”以皇帝的疑心根本不可能相信这功劳是杜慷拿的,萧恪越是故作轻松,他便更加悬心。   “他当然心里有数,不过比起一个能干的臣子,或许他更想要一个懂分寸的侄儿。”   贺绥心下了然,那位疑心重的天子本就对他二人的父亲曾有过诸多忌惮,不希望萧恪太拔尖显眼到也能预想到,只是……   “允宁,我还是不解。若说他们上一辈有皇权之争,忌惮在所难免。可为何到了你这儿还是不肯停歇?抛开私下恩怨是非不说,太子殿下作为东宫储君德才兼备,大位已定,你再如何也不可能篡夺皇位,为何这么久了,还是要……甚至逼你同宁王府割裂,真的那么难以放下么?”   贺绥不是不知道皇帝的疑心病重,毕竟他家就深受其害。可先宁王和他父亲已过世多年,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萧恪又毫无威胁,何至于将上辈子的忌惮发泄到下一辈身上,甚至要逼得萧恪同母亲兄长断绝关系才能保住彼此。   “早些年京中曾有一家姓孙的富户……”萧恪并没有直接回答贺绥的疑问,而是靠在窗边看向远处,悠悠说起了旁人的事来。贺绥并没有打断对方,而是静静地坐在原位,听着萧恪将那故事讲下去,“当家的是兄弟里的大哥,许是因为身为家中长子,纵使几个不成器的弟弟成家生子仍没有办法养活自己,那位孙大郎便一直养着自己的弟弟全家。后来孙大郎生了场大病,没半年就撒手人寰。棺材还停在家中,他那几个弟弟就翻了脸,欺负大哥家孤儿寡母,那孩子倒也是个烈性的……等左邻右舍发觉他家不对劲报了官来,那家宅院里一片狼藉,硬是没有一个活口……”   明明是一出人间惨剧,萧恪说到最后却只有一声嘲讽的冷笑。他转过身看向贺绥,说话时眼神坚定。   “寻常人家为了家产尚且争得你死我活,更何况是皇室……我并非不愿像大哥或是阿绥你那般立志忠君爱民,只是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天子,好人命不长久。”虽然经历过上辈子的失败,这辈子处世手段有所缓和,但心中的想法却是不曾改变过的。   萧恪顿了下,随后自嘲笑了声道:“他萧佑炀倒是恪守本分,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可窝囊了一辈子到最后又换来了什么呢?除了给我留了一个‘恪’字,他这个为父为夫的人又为妻儿做过什么?一味退让和伏低做小可换不来那位陛下的认可,我在宫中九死一生,那时便明白唯有手握实权才能保护自己及所爱之人,寄希望于旁人的良心才是愚蠢!”   萧佑炀是萧恪生父、先代宁王的名讳。萧恪提起亲生父亲时,语中却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允宁。”   “阿绥想劝我?”   贺绥摇了摇头,直视着萧恪的双眼,平静说道:“我很高兴你愿意同我说这些,我也想同你说,你并非孤军奋战,无论何时都请记得,我永远在你背后。”   萧恪对此是有些意外的,不过更多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一世他同贺绥没有分道扬镳,甚至在他说出自己夺权的野心时还有人信他爱他,可忧的也是此。   “如果可以……我宁可阿绥还是像从前一般,太子有句话也许没说错,你跟着我,当真……”   “当真什么?”贺绥出声打断了萧恪的话,继而连连反问道,“允宁觉得我变了什么?又为何会觉得太子说得对?你又可问过我是怎么想的?”   贺绥少有这般情绪激动,更甚至是外露自己的心事,这连番质问倒把萧恪给问懵了。   “阿绥……”萧恪看着面前人,不由反思自己。前世他与贺绥越走越远,根本来不及问这些掏心窝子的话,重生这一年来,他似乎也多是在揣测贺绥的想法,并没有真的问上一问,“是我疏忽了,光在这里暗自伤春悲秋,那……阿绥可愿说给我听?阿绥想听我的真话,我也是一样,想听听阿绥的心里话。”   “我不否认先前确实曾对允宁所做之事有诸多不解,但那都是因为我未曾真的明白朝堂以及人心险恶,这几个月以来,无论是我看到的、抑或是亲身所历,都让我重新正视自己先前天真,错便是错,但忠君报国的抱负和是非分明的信念并未因此改变。我便是我,从未改变过,这又与你有何干系?至于太子殿下所说近墨者黑,我并不认同,若允宁觉得他说得对,无异于是打我的脸。”   萧恪听着这番话,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说不出半个字来。澎湃的心绪让他既想笑又想哭,微仰起头试图把眼泪憋回去,最终还是抬手挡住了脸。   “允宁,你……哭了?”   贺绥起身走过来,拉开了萧恪遮脸的手。这是萧恪第二次在他面前控制不住眼泪,上一次是被齐帝逼着同至亲决裂面上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那次是心中苦楚忍耐到了顶点,至于这次……   “我是喜极而泣……阿绥别担心。”萧恪抬手抹了面上泪水,只是眼眶和鼻头有些微红,他刚刚才感觉到,原来被最在乎的人全身心信任是这样发自心底的喜悦。   “嗯,所以不要妄自菲薄。”   “嗯!再过几日便是阿绥的生辰了,到时候咱们关起门来庆贺。”   萧恪想得倒是好,但以他和贺绥此时此刻的地位想要关起门自己庆贺,显然是不太可能的。离贺绥生辰还有一日,便有不少人携礼登门拜访,其中不乏朝中权贵。   燕州的事虽了,但朝中明眼人都清楚这自不可能是杜慷的功劳。   萧恪虽说没有明面上得什么升官加爵的赏赐,但齐帝却将御史台三院之中殿院的权柄交给了萧恪。虽说在殿院在御史台算是比较清闲无权的一处,与监察全国官僚的察院和弹劾百官掌台狱的台院自是没法比,但殿院掌京城巡内不法之事,与京兆尹亦是半个上下级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历来御史台都直属皇帝,用以监控朝中异心之人,如今其中一院却被交给了萧恪。   在众臣心中,这自然是齐帝将燕郡王引为心腹,他们更愿意相信有一日御史台会尽数掌握在萧恪手中。   如若真到了那时候,通政司和御史台都在萧恪掌中,那么他们这些朝臣的生死荣辱便只在萧恪一念之间了。自从有了这个苗头,哪个还敢不来巴结燕郡王,而要找个亲近的由头,抚宁侯的生辰自然是最合适的时机。   这才有了那些个平日不怎么走动的官员在得了消息提前上门道贺的事,毕竟萧恪没有发帖子请人过府的意思,他们这些人又不好强闯郡王府的大门,便只能提前来。   金银珠宝、珍玩古董,稀罕的物件流水似的送入燕郡王府,萧恪不厌其烦,干脆躲在自己院子里不出来。贺绥出来接待了一日,来客挨个让人奉上热茶,最后却是连人带礼物都送了出去,硬是一样都没收下。   到了贺绥生辰那一日,燕郡王府干脆闭门谢客,只清晨点了两串爆竹热闹,留下仆从将喜钱分发给来凑趣的过往之人便罢了。对比之下,王府里却是热闹非凡,洪喜及以下侍从丫头皆系了红腰带,府里也挂上了红灯笼,不知道的还以为燕郡王是娶亲了。   萧恪这日起得比贺绥早,他有心谋划,是而前一晚拼着腰子疼也赖着多折腾了贺绥几回,闹到不知几更才歇下,是而早上贺绥自然没办法早早起身。   在院里打了套拳,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才特意换了一身红,又叫小厮捧了生辰贺礼回院子。   白琮也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萧恪带人回院子时他也跑来了,穿得也是新裁的衣裳。萧恪对白琮说不上喜欢,但为着是贺绥的生辰吉日,他便也没拦着对方,一道进了屋子。   他们进来的时候,贺绥已然起身,换了和萧恪那身相似的红衣,早有小厮端了清水伺候洗漱完毕。   见到萧恪和白琮等一众人进来,缓缓站起身道:“你们来了。”   “舅舅生辰大喜!云随给您道喜!”白琮小步跑过去,恭恭敬敬给贺绥作了个揖,口中说着吉祥话,一边将一副卷起来的烫金红纸展开,“这是我送给舅舅的生辰贺礼。我让鸿池教我用百个寿字拼成一个寿,恭贺舅舅生辰大吉!”   贺绥接过那副寿图,将外甥揽到怀里,“舅舅很喜欢,小琮有心了。”   萧恪没有打扰他们舅甥,只等着贺绥将人放开了才让人将系了红绸的宽木匣捧过去,洪喜早得了吩咐,特意跟着过去。   “这是我备的生辰贺礼,阿绥打开瞧瞧。”   待贺绥解了那扎好的红绸,洪喜才搭了把手把那匣子掀开。   匣子里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时,贺绥不由愣了一下。只见那匣中红色绒布包裹托着一张雕弓,弓身有些磨损并非新弓,但贺绥却有些迫不及待地将那弓取出摩挲,在反复确认之后他抬头看向萧恪,似乎在等对方的回答。   萧恪适时开口道:“正是贺伯父从前的宝雕弓,因是御赐之物,上次教人寻了由头收走,这次接着燕州的事,我讨了回来。其实起先我想着是否该为你某个军职,想了想那样是看不起阿绥,便想着讨要回伯父从前的旧物当做贺礼,就是寒酸了些,阿绥你……”   “不寒酸!允宁,多谢。这张弓比旁的什么都好。”   白琮在旁张了张口,却没有似从前那般同萧恪争风吃醋抢风头,他自然明白外祖父的弓对于舅舅来说意味着什么,是而只是起了个念头就忍了下去。   落座开席的时候柴鸿池也到了,也带来了他的贺礼,同白琮一样是亲笔书画的江山图。那副字画虽笔法仍有些稚嫩,却已足见少年于此道上的天赋,贺绥一样谢了,并邀柴鸿池和洪喜也入座一并吃这生辰宴热闹热闹。   “侯爷,奴婢怎配……”   “洪喜,阿绥让你坐你便坐。”   洪喜看了眼贺绥又看了眼自家主子,朝贺绥拜了几拜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在柴鸿池旁边落座,这样一桌子坐下来倒也热闹。   趁着丫鬟小厮上菜的间隙,萧恪对其中一人嘱咐道:“待会菜齐了,你们几个便去各处传话,今日都不必伺候了,让厨房的辛苦辛苦做些个好酒好菜,你们也一并贺了。晚些天黑了放完花灯,再让洪喜给你们包些红封蹭一蹭喜气。”   有酒有菜还能歇着有银子领,哪有人会不乐意,几个丫头小厮喜滋滋应了,齐刷刷凑到一块朝贺绥行礼道贺,“多谢王爷、多谢侯爷!侯爷大喜!”   “我们也先吃,午后去京郊策马散心,过了黄昏再回来,倒是正赶上晚膳。”萧恪招呼着一桌人吃菜,一边凑过来同贺绥说起午后的安排。   不过老天爷显然没打算让他们这个生辰宴过得自在,约莫饭菜用到一半,门房来人传话说宫里来了人。   萧恪可以闭门谢客,不接待其他官员,但宫里头的人却是不能理,只得叹了口气同贺绥一道出去迎。   而宫里来的还不是一波人,其中太子、三皇子、五皇子都是派了人只送了礼上门,七皇子因为是贺绥亲自教习过武艺的,特意请旨出来送上生辰礼贺喜,随后便又有几家跟着上门,倒都是身份不凡。   为着前头已开门迎了客进去,其他几家再来,纵使是不请自来,萧恪也不好赶人。   不过最忙的还是贺绥,毕竟今日他才是小寿星,虽说其中不少人是奔着萧恪来的,但面子上的功夫都过得去。   太子那边派来送贺礼的是萧定昊的内兄,也就是太子妃楚氏的兄长,韩国公世子楚放,至于这带来的贺礼……   “殿下让我转告贺侯爷,现已为您备下了京畿大营的副将一职和兵部兵马司员外郎任您挑选,这是太子殿下亲笔所书的举荐信以及信物。殿下还说这是他对您的心意,他明白您更在意的是什么,还说请您不必担心陛下和朝中会有微词,无论出了什么事,一切都有殿下顶着,望您明白殿下的心意。”   除了最后一句是楚放自己加的,其余皆是萧定昊的意思。   副将和兵部员外郎,若换了旁人自然是一飞冲天的美事,但贺绥看着楚放手里的信函和令符,心口却没来由生出一股恶心感。   他木着脸回了楚放一礼,随后道:“有劳楚世子跑这一趟,只是这礼我不收,烦请替我向殿下转达谢意,另附一句话。”   楚放皱眉问道:“什么话?”   “殿下还是不懂臣所思所想究竟为何,烦请不要再做类似之事,臣无福也无心消受。”   “……”楚放就没见过这么硬脾气的,他是代太子来的,没成想被一个空有头衔的年轻小子给下了面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当即拿了东西转身回去复命了。   好不容易打发了太子的人,贺绥刚想回去寻萧恪,看看还有那位贵人没有打发,便被人叫住了。   回头一见,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比起贺绥之前见他时憔悴了不少,连精神都有些不济了,他连忙走过去搀扶那位老者过去坐下。   “葛老将军不必多礼。晚辈的生辰只是小事,怎么劳动您亲自来了?”   老将军瞧着贺绥的模样,先是感叹了时光飞逝,又对过世的贺将军缅怀了一番,而后才慢慢悠悠提起今日来的目的。   “如今朝中将帅凋零,我们几个老家伙这些日子凑在一起向陛下陈情,陛下今日已准了我们所请。等过了年,就在京畿大营办一场比斗,为朝中选拔可用的将帅之才,无论什么身份都可参加。听说今日是靖之的生辰,领了旨便想着过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这个消息,就当是……咱们这些长辈给准备的生辰贺礼了,这也是廖老哥的主意,他希望我给你带个话,让你别怪他们……”   比起旁人帮忙谋职务,贺绥更愿意凭自己的真本事。   如今葛老将军过来提起这事,便让他想起了之前廖家找上他时的情形,心里头堵住的东西似乎有些纾解开了。   贺绥难得冲外人笑了笑,直言道:“葛老将军言重了,诸位都是靖之的叔伯长辈,哪有记恨的道理,此情靖之铭记于心。”   陪着葛老将军喝了会茶,老者才提出告辞离开,贺绥本想相送,却被老人拒绝了。   返回去寻人,府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见萧恪的身影。洪喜在旁提了一嘴道:“侯爷,王爷去送宫里头的人了,说让咱们先坐一会儿,他待会儿就回来。”   宫里来人,萧恪亲自相送本也是常理,贺绥点了点头也没多想便同洪喜回院子去了。   而那走路颤颤巍巍的葛老将军在出了王府之后,便上了自家马车。只是比起来时,马车里还多了一个年轻人。   老者上了自家的马车,却先朝那人行了一礼,只是碍于马车内狭窄,礼行到一半就跪不下去了。   那人也不恼,放下茶杯道:“葛将军不必多礼,本王还要回王府,闲话少说。”   “是。”老者扶着一旁的坐凳起身坐在一旁,随口便垂首应道,“我等之请陛下今日已允准,方才也已按照王爷吩咐告知了贺侯爷。”   “阿绥有无怀疑?”   那老者忙道:“并不。侯爷心地良善,自是对我等心意不加猜疑。那王爷,臣的孙儿……”   “本王已同京兆尹说好了,你凭此令符便能把你那闯祸的孙儿接出来。只是人接回来了要立刻送出京城,三五年之内都不得回京,也不得再闯出祸来。这纵马杀人欺行霸市的罪责可不小,本王能把他捞出来一次,可保不了第二次,老将军家中只剩这一个孙儿了,可得掂量着。”   “是是是,老臣日后一定好好教训那孽障!绝不让他再生是非!另外就是,廖将军那边……”   “本王知道,你回去转告他们,他们所求本王自会帮忙。只有一条,无论是你还是他们祖孙都得牢牢记住了,如若有一日你们像背弃贺将军那样背弃阿绥,就凭你们几位昔日做下的那些烂事,本王可以救你们,也可以让你们满门死无葬身之地,老将军可听明白了?”   老人征战沙场多年,本是见惯了生死的,可看着萧恪笑着说出要命的话,却也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老臣记住了,一定转告几位将军,绝不敢再背弃贺家。”   “呵!那最好……”萧恪越过老者掀帘下了车,老者愣了一下,也扭头掀帘跟了出去。萧恪人还站在马车边上,看到老人探头出来,笑道,“京兆府大狱阴冷,葛老将军还是快去接你的孙儿回家得好,本王还要回府给阿绥贺生辰,便不送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回了府。   燕郡王府的大门关上,老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瘫趴在马车里,仆从见状赶忙过去询问。   老者却摇了摇头,握紧了手里萧恪丢过来的令符,喘了几口粗气后说道:“无妨,快些去京兆府接人!快些走!”   车夫以为老太爷是焦心孙少爷在牢狱里受苦才这般着急,殊不知老者是对燕郡王府产生了畏惧,只想立刻离开。   马车离开前,他掀开车帘最后看了眼王府的牌匾。   那一刻,老者有一种预感,那位郡王爷日后怕是要成为萧家王朝最凶恶的怪物。 第九十一章   “唉……”   男人斜靠坐在廊亭一侧,一条长腿随意搭在长凳上,歪头看着天上月却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这样不羁忧郁的姿态若换作是名素衣抱剑的风流侠客或许恰到好处,可放在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皇室郡王身上便显得有些违和。   本来赏月品酒的沈亟忍无可忍,走过去一把夺了男人手里的酒盅,微怒道:“难得的美酒就要被萧兄糟蹋了。你既不饮,那亟便代劳了。”   另一人端坐在亭中石桌旁,见状在旁笑道:“敏之慢些,这酒还有许多呢!今日月圆,随时可赏,王爷从午时便没怎么用膳,还是先拿些个糕点垫垫,免得伤胃。”   沈亟却不管那许多,端着酒杯走回来坐下,一边笑骂道:“翟兄快别理他,由着他在这里化作那望夫石!”   原本望月出神的男人听到这话,终于回过神来,起身随口斥了一句:“没大没小的,回头我就教御史台的人参你一本。”   沈亟闻言却还能笑出声,并没有把萧恪玩笑似的警告放在心上,反而扭头同一旁浅笑的青年说道:“翟兄快瞅瞅这个人,说他是望夫石,被说中了就恼。”   溪吾书斋的东家笑着摇头道:“侯爷该是有十日未回京了,不怪王爷心不在焉。”   沈亟却道:“那去燕州那两三个月倒是忍得住……”   “沈敏之,你差不多得了啊!”萧恪笑骂了沈亟一句,从他面前抢了整壶酒走,复又坐回先前那位子上去,过会儿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懒洋洋问了一句,“我听说你的妻弟也在今年会试的举子之列?”   “萧兄有什么打算可得提前同我说清楚了。我这小舅子性子憨直,又是岳丈大人家中的独子,此次他上京凉州那边特意来了信要我照顾着,若是他在京中出了什么事,岳丈大人非得拿把刀冲到京城来跟我拼命不可!”   “呵。你沈敏之也有怕的时候?”沈亟和他岳丈的事萧恪前世听过一些,当年太常寺被血洗,一众官员吓得肝胆俱裂之时,唯有沈亟主动请缨走到了齐帝身边。就在他一跃成为太常寺卿后不久,他那位时任平甘知府的岳丈大人就单枪匹马杀到了京城,要让女儿同沈亟和离,最后闹到京兆府和出身皇室的康王出面才把老人家劝离,不过沈亟的名声自那时便多了一条惧内好拿捏。   “萧兄可别吓我,我胆子小。”   “你就胡诌罢!懒得同你说那么多!”萧恪听到沈亟说这话,不由笑骂了一句。不过之后也没再提沈亟妻弟的话茬,毕竟刚刚沈亟那话里话外已经明示了他岳丈并不打算参与京中权力纠葛,萧恪听懂了自然不会再生招揽对方的心思。   “我那小舅子本也不适合玩这些心思,倒是我听说此次入京赶考的举子之中有个妙人,萧兄若是有空不妨去留意一番。”   沈亟虽没让萧恪接触自家小舅子,却推了个人出来。   还不待萧恪问得更多,坐在一旁的翟淼便联想到了沈亟所说之人,也在旁道:“沈兄说的那人在下也听说过他的名号,倒是个妙人。”   萧恪闻言挑眉,“能让你俩这么说,不知究竟妙在何处?”   “看起来王爷近些日子确实公务缠身,这人入京头一日便惊动了京兆府,街头巷尾都在传这人的事,王爷竟不知他?”   萧恪如今掌握御史台一院,平日里京兆府和京内巡卫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照理来说都逃不过他的耳目,这举子一入京就惊动京兆府,萧恪却不知道,倒令人有些意外了。   “京兆尹……”   看着萧恪仔细琢磨的模样,沈亟在旁揶揄了一句,“萧兄这些日子怕是偷偷出京,远远守着,一守便是小半日,这公务自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似的糊弄着,难怪今日侯爷不回京,你才有空来赴宴,可来了又跟块望夫石似的杵着。”   萧恪白了沈亟一眼,随口斥道:“你夫妇鹣鲽情深,日日腻在一块,哪晓得我这相思之苦。再说御史台那事,我是能不管就不管才好,本就是恩威并施的表面活计,我还真当真不成?”   酒杯举到唇边,男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深深嗅了一口那浓郁的桃香,饮下尽兴后方反问了一句道:“可底下人并不是这么想,我可不信萧兄私下没安排。”   “嗤!非得点出来,就显得你脑瓜子贼!”萧恪笑骂一句,算是半默认了沈亟的话。   翟淼在一旁代为解释道:“方才沈兄所提的举子确实是个奇人。这举子是潮州一渔村出身,说起来倒是与在下母国离得十分近。据传此人男生女相,长相异常貌美,后来长大了些便引得不少权贵垂涎。”   潮州与中洲国毗邻,出身渔村的人经常会横跨江河往返于两国之间,也因此在那边人口贩卖十分常见。若此人真如翟淼话中形容的那般,该是早被拐到哪家富户家中充作娈童了。如今却能来京参加会试,单凭这两句确实有一点点令人心生好奇了。   萧恪没接话,只是半侧过身,示意翟淼接着说下去。   书斋的年轻东家朝萧恪举杯示意了下,才接着说道:“只是此人虽长相雌雄莫辨,却天生神力,在下母国那边有传言说此人力大可举鼎,是而当地无人敢动他分毫,入京赶考前听说出过家、入过道,还做过镖师,练得了一身本事。在下这书斋里恰有一常客认识与他同住客栈的举子,说此人科举不为功名,只为了却双亲遗愿,中榜了便继续过他的逍遥日子,俨然一副自己必中的模样,这才惹得赶考的举子同他发生口角,推搡打闹间险些拆了那家客栈,这才使得那家客栈掌柜报了官,最后还引得京兆府的人出面才了解。不过要说此人确实也有自负的本钱,听说这人是去年赶上三年一度的科举,便从潮州的县府一路中榜中举,直考到了京中来。王爷说,此人……算不算得上是妙人?”   “妙!我记下了,若是事成,请你们喝酒。”   确实称得上是妙。不提这人当过和尚、道士、镖师的经历,单是难如登天的科举,此人头次考,便一路挺进会试,如若没有良师指导或是官家背景庇护着,确实是凤毛麟角之才。不过这样桀骜不驯又对功名利禄不甚在意的人,想要招揽他也确实不是易事。   翟淼笑言道:“说起酒,王爷先前告知在下的那户人家,书斋已同那户当家的谈妥,往后若是有了好酒,必为王爷留一坛。”   “嗯?什么酒?”一提酒,沈亟立马来了兴致,忙在忙追问。只是问翟淼,人家也只是笑着摇摇头扭头看向萧恪,“萧兄快快说来,我听得好酒,心痒难耐了!”   萧恪道:“告诉沈兄也不是不行,只是……”   话说一半,勾得沈亟心痒痒,也顾不上桌上的美酒,连忙起身凑过去。   萧恪这时却扭头对一旁的翟淼道:“方才喝了不少酒,胃里烧得难受,你去吩咐人烧些热饭热菜来。”   翟淼是这溪吾书斋的东家,若要饭菜大可直接唤下人去做,会这么说,只能是接下来的话萧恪没打算让翟淼在旁听着。毕竟他不同于沈亟在朝为官,他们仨虽然能看似亲近平和坐在一块喝酒,但却避不开翟淼出身中洲的事。   青年倒也不急不恼,起身朝萧恪拱手行礼后便从容地退了出去。   他老老实实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走了大半程跟着他的‘尾巴’才没了踪影。拐过一处高墙,自有亲随跟上来。   “大公子,我们的人都被防在了外围,听不清燕郡王说了什么。”   “早说了那也是个心思重的,让人都撤下来。”翟淼带着亲随来到一处僻静地方说话,面上已不见方才逢场作戏的虚伪笑容,“母国那边这些日子可有信儿回来?”   “半月多前是最后一封,算算日子,正是三公子角逐王位的时候,想来也是这个缘故才一直没有回信儿传来。不过三公子素来有稳重,又有大公子在外谋划,那位只是占着个嫡出的身份,必然争不过三公子,想来不久后便该有捷报传来。公子暂且宽心!”   “三弟胸有城府,我自是不担心。如今我在外,自是要替他扫去多余障碍。南齐势强,我们更要掌握好分寸,别出什么岔子让老二钻了空子才是。萧恪这人素有野心,年岁看着不大心思却深,我们既打算同他合作,便该有些诚意。何况……你那些不入流的把戏换做老二身边的人是有用,可换在这种人身上却容易坏事,下次别在自作主张了。”   亲随忙垂头称是,而后有些迟疑问道:“三公子先前信上有说大王的身子不好,公子……不打算回去瞧瞧么?”   “瞧什么?呵!他不是早当我这个儿子不在了,我可懒得给他送终。”   提起父亲,男人脸上露出一丝嫌恶。再听得亲随开口,他回过头瞧了一眼那张有些相似的容颜,叹了口气道:“星澜,比起你兄长,你这胆子可小多了……”   “大公子。”星澜低头唤了一声,久久得不到回应。鼓起勇气抬起头,却见对方盯着他出神,不由换了称呼,“奚濯哥……”   “这个称呼……倒是许久没听到过了。”翟淼……或者该说是中洲的大殿下奚濯,他别开头,抬手从旁折下一朵攀爬至廊柱上的小花,放在掌心慢慢碾碎。渗出的花汁混合着破碎的花瓣将男人的手心染上了淡淡的玫红色,象征着他心底压抑许久的恨意,“我们都清楚……母国势弱,即便三弟终得顺利继承了王位,我们也无法同北燕抗衡,但我决不能忍受你哥死得不明不白。若要成事,最好的法子便是煽动南齐和北燕的战争……”   “是,咱们的人先前已跟着燕郡王的人到了北境。只是此时边境无战事,咱们的人只能蛰伏,待开春回暖,北燕再次挑起齐燕之战,咱们的人便可趁机要了南齐主将的性命,皆是无论死了谁,燕郡王府的那两位都不会坐视不理。”   男人拍了拍掌心,将掌心被碾碎的小花撇到地上,似自言自语一般幽幽说道:“所以…在成事之前,绝对不能让萧恪猜忌到我头上。”   星澜闻言垂首应道:“是,属下会提醒下面人日后谨慎行事,绝不坏了公子的大计。”   “嗯。去厨房瞧瞧饭菜热好了没?好了就端过来,算算时候那边也该说完了。”   “是,属下这就去。”   等翟淼带着人折返回去的时候,亭中只剩下了一桌残羹冷炙和一个面目冷峻的侍卫,早不见萧恪和沈亟的身影了,而他手下的人竟无人来报。   不过面上男人并没有任何表现,反而装作若无其事迎上去询问道:“王爷和沈兄可是已回府了?”   那名侍卫点了点头后道:“王府来了传信,说侯爷从京郊回来了。王爷心里头惦念着,便没顾上同翟老板告辞,所以特命属下留在此地告知。至于沈大人,应是还没走,只是喝醉了酒,被庄上的仆从带着去客房歇息了,翟老板稍后问询手下一番该是知道人在何处。”   “有劳。”   那侍卫自怀中取出一包软绸子包着的东西,双手托着往前送了送。星澜见状上前一步接过,只是刻意向后退了一步才拆开那软绸包裹,露出里面的东西来给翟淼瞧。   “王爷说这阵子多有劳烦翟老板,想着您不缺金银玉器,便教人抄录了些中洲国的消息聊表心意,望阁下笑纳。”   “公子……”   翟淼面上带笑道:“有劳王爷挂怀,正巧在下方才去库房寻了一小壶佳酿,最是适宜春宵帐暖时温了饮下,或可助兴,对身子并无药害,还请稍后一并带回去,也算是在下给王爷的回礼。”   ……   另一边,萧恪火急火燎地往府里赶。本想着贺绥这些日子回不来,中途和沈亟话说一半,洪喜便命人传话说贺绥提前回来了,人已到府里。他自然顾不上和沈亟再扯皮,丢下人就折返回来了。   “阿绥!”   贺绥听到动静,开门相迎,一照面就被萧恪抱了个满怀。   距离从燕州返回已过去了三个多月,贺绥自开年后便光明正大凭自己的本事入了京畿大营,虽说从头做起,如今也只是个裨将,比不得先前做皇子师父时清闲。又身先士卒,不能每日往返回府坏了规矩,这一个多月有大半时候都是住在军营里,但日子却过得舒心许多。   算算日子,他也是又有十来日未见萧恪了。   赶上萧恪这个年纪个子窜得快,虽说贺绥自己也还在长身子的时候,但直到被抱个满怀后,他才恍然发觉萧恪这小半年来个头几乎直追上了自己,平日再梳个高髻扣上玉冠,瞅着同他一般高了,只是身子仍显得瘦了些。   嗓音也从清凉的少年音变得低沉醇厚了些,尤其是抱在一起时凑在他耳边说话,耳边痒痒的。   “我可听营中军士说了,前些日子不知是谁隔三差五跑到军营外眼巴巴往里头望,跟个望夫石似的好不害臊。”   “那阿绥可有想我……”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十几日思念得紧,如今再看见心上人,自是有满腔的话要说。   “自是想…你有没有每日习武。”   许是这些时日真的过得开心,贺绥也没有吝啬脸上的笑容,甚至心情大好逗弄起了萧恪。   “自然是每日勤勉不曾拉下,晚些时候阿绥可要亲自来验一验?”   两人凑得极近,暧昧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流转。萧恪抬手捧着贺绥的脸颊,拇指在唇边微微冒出的胡茬上刮过。   “我家阿绥是越来越有男人味儿了……”   “嗯?”   叩、叩、叩。   “主子,留在书斋的侍卫回来了,还带回了东西,您可要召见?” 第九十二章   “不见!”   “慢着!”   刚说完,贺绥便在旁横插一句,萧恪便只能改口让人进来。原是方才侍从话中‘书斋’二字引得贺绥警惕,才唤了人进来。   侍从带着那侍卫进来,只是捧进来的并非什么贵重稀奇的物件,而是一壶酒。酒器也并非什么名贵玉质,不过是寻常瓷壶罢了。   萧恪正欲问什么,贺绥这时转过身先问道:“允宁,你又去见那中洲商人了?”   见贺绥已然知晓,萧恪也不多做遮掩,干脆点了点头承认,只道:“这人行商,最是能与人打交道。我如今在京中耳目不多,还要先利用他布一布局,以便日后启用。”   “你做事素有谋算,本无需我多言,只是此人在京中甚是招摇,那日诗会窥见便知朝廷之中亦有不少人知晓他非齐人,你同他交往还需避人耳目,以免陛下或是朝中有人拿此做筏子对你不利。至于他这礼……”   那侍卫见萧恪抬眼看自己,便一五一十将翟淼的话复述给两位主子听。   “够了,你们先退下罢!”待说到春宵帐暖几字时,贺绥愣了一下,随即开口打断了侍卫的话。   这府中上下早已知晓贺绥之命同萧恪所说一般,两人便也没有犹豫,带着那‘回礼’躬身退了出去。   “允宁,这礼是何缘故,你可知晓?”   萧恪也是不知,随即摇了摇头。   贺绥脸色不好,不过也不怪他心里别扭。即便萧恪同那书斋东家之间并非寻常君子之交,也不该送这房中暖情之酒,其中用意实在惹人怀疑。   “这人心术不正,允宁日后同他接触切不可托付真心。”   “……好。”萧恪瞧着身边人,自是已昧过味来,晓得贺绥是吃了那姓翟的飞醋,心下虽乐开了怀,却念着贺绥面皮薄没有点破,连笑都是强忍着的,“阿绥该是知道的,我们不需要那劳什子暖情也能……”   他起身站到贺绥面前,一手搭在对方肩上,一手则顺着交叠的衣领缝隙探进去,指腹顺着衣料内侧滑下,触碰到腰带边缘时手指微微勾起,试探着亲近。   除了年前贺绥生辰那几日,近三个月来萧恪都没能得逞亲近,而贺绥入得军营后他们更是没了日日亲近的机会。往往十天半个月才见上一次,而贺绥如今休沐时日短暂,顾着第二日还有事要办,亦或是要返回营中,总是不让萧恪做到最后。   即便是被萧恪赖上了,也不过是两人凑到一处互相抚慰,浅尝辄止罢了,总归是不尽兴的。   若是换了旁人,大不了霸王硬上弓便是。可即便萧恪今时今日身体健壮,交起手来,也是在贺绥手下撑不过二三十个回合,只得来软用不得强硬手段。   萧恪虽不喜欢翟淼这等心思,却在瞧出贺绥生了些许醋意之后趁虚而入,一边试探着宽下外衣,见贺绥没有推拒的意思,便得寸进尺解开了中衣的系带,微凉的手指挑开松散的亵衣,顺着肩胛骨摩挲着衣下的躯体。   他如今终于同贺绥一般高了,床笫之间自是比半年多前得心应手,半推半就将人压倒在床榻之上。   四目相对,凭生出许多暧昧温情来。   贺绥于房事上终是显得羞赧拘谨,他心中既已打定主意让萧恪如意,便不再多加抵抗,偶尔有些推拒,也是被痴缠得狠了,耐不住了才于床笫之间捶打两下。   情正浓时,自是顾不得外面天色如何,有无人打搅,便一心只有面前人。   云雨初歇,鸳鸯交颈,匆匆一夜便过了。   每每前一日让萧恪得逞,第二日晨起二人自是起不来。洪喜清晨在院里见不到两位主子身影,便让徒弟吩咐厨房将早膳先温着,过半个时辰再做好了端来。   贺绥是正值休沐,可以在京中住上两三日再返回大营,但萧恪却不得空闲。   正是困倦之时,洪喜已悄悄带了人进屋,凑到榻边轻声唤道:“主子,该是上朝的时辰了。”   如今还是早春,不到寅时,天还是昏沉着,每天清早这时候总是睡不醒。   洪喜叫了三两回,萧恪才醒转,侧头一看,贺绥还在里侧睡得正熟。也是昨日尽兴把人劳累着了,直到萧恪洗漱更衣完毕,带着洪喜并一众侍从离开了他人都未醒。   临出府前,萧恪仍不厌其烦嘱咐道:“让主院内外伺候的都轻手轻脚一些,阿绥昨夜睡得晚,偏他觉浅,别吵醒了。”   “奴婢早已吩咐下了,主子放心。”   “嗯。”   梁砚秋侍立在马车边,见洪喜陪着萧恪出来便走过去几步迎上,“主子。”   从燕州返回之后,梁砚秋和霍子溪便被萧恪安排一内一外,梁砚秋是在府中帮着洪喜打理事务,只是他负责的是外院的事,其中便包括每日跟着萧恪来往各处。如今他也是改了口,和洪喜一般称呼萧恪。   扶着萧恪上了马车,梁砚秋才跟着坐进去。   “主子闭闭眼,到了宫门属下再唤您。”   萧恪斜靠坐着,单手支着头。他虽闭着眼养神,却没有抽空再睡一会,而是开口问道:“你父亲的案宗可瞧明白了?”   梁父的冤案萧恪自然没忘,过了年便辗转将当时的梁家案子的卷宗叫人抄录了一份送来,梁砚秋是几日前拿到的。   “瞧明白了。”让自己家破人亡的卷宗他自是万分上心的,这几日空闲时候他便一直想着,恨不得将上面每个字都背得滚瓜烂熟,越是熟悉,便越是愤怒。   “说来听听。”   “徇私舞弊、草菅人命。那案宗上处处皆是破绽,句句都有家父血泪,属下算是明白家父当年为何辞官行商了。”   萧恪睁眼瞧他,却道:“你还是没吃透。”   梁砚秋愣了下,垂首恭敬道:“属下愚钝,还望主子指点。”   “梁大人辞官确与朝廷内患有关,我并不是说你说得不对,而是看得太浅。”萧恪对于梁砚秋和霍子溪的安排不同,自然对他们的期望也不同,“仇自然是要报的,只不过时机早晚罢了。杜慷那起子人不过是依仗着宫里得宠的女儿,只要他依靠的大树倒了,他必遭千万倍反噬,所以你不必盯着他。至于朝廷舞弊营私……呵!历朝历代此等事从未断绝过,水至清则无鱼,重要的是你是否能掌控朝局变动。”   “……”梁砚秋没说话,萧恪说得话他倒是每个字都能听懂,只是于朝局权衡之道上,他还只是浅浅入门,一时无法领会其中用意。   萧恪瞧他的模样,便知此刻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又道:“你和霍子溪不同,他是个能狠得下心的小子,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时自比你适合,而我对你的期望可不仅仅在王府那些细碎事务上,你的眼睛要往上看。”   梁砚秋沉思片刻后直言:“属下曾被诬陷没入贱籍,虽是冤案不假,但到底入不得朝堂……”   “前朝时曾有句俗语传下来,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你也来品一品。”   “请主子赐教。”   “那话叫‘宰辅门前七品官’,似乎说的是前朝宰相家看门的仆役堪比正七品的朝廷命官。”   梁砚秋沉默半晌后垂首应道:“属下明白了。”   萧恪这才笑道:“你明白就好。另则…你也不必因为曾经被罚没入贱籍而心生自卑,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也没比旁人高贵多少。这世道没有绝对的公正,我也没打算做那匡扶社稷的清高忠正之臣,在我身边自不需要考虑那些。想要什么,便要自己努力去抓住,靠旁人施舍终有一日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杜慷这起子小人还不值得我出手,日后若遇到铲除他的时机本王自会知会你,只是你不要期待本王会替你出手收拾他。”   说到最后一句,萧恪已换了自称。他素日对心腹向来不拿王爷的身份压人,一旦自称‘本王’,则必是认真了。   梁砚秋早得了洪喜指导,清楚萧恪这一规矩,立刻恭敬应下,“属下醒得,请主子放心。”   得了回复,萧恪才放缓了语气,随口道:“府里的人你同洪喜说过可支使他们为你做事,只是不可打着王府的名头,更不可冒进惹祸。”   “谢主子。”   “对了,素日跟着洪喜办事,如今正巧有件事交给你单独去办。”   “主子请吩咐。”   “这届会试有个举子我听着不错,昨日听人说他一入京便惹了官司,还惊动了京兆尹,我今日下朝之后想见见此人,此事交给你去办,车夫你可以带走用,我去府衙可以蹭阮高良的车马。”   “是,属下必不辱命。”   京中偌大,茫茫人海中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但梁砚秋方才刚听了萧恪那一番话,此刻自是没有半分犹豫,他很清楚,这是萧恪给他出的第一道题。   萧恪心中有自己的盘算,那早朝自然是糊弄着过去的,临走时他喊住了阮高良,蹭了对方的车驾去了通政司。   齐帝虽明面上将御史台一院交给他,但萧恪几乎不往那边跑,毕竟御史台原本直属皇帝麾下,分到他手中就算不带试探意味,谨慎如萧恪也懒得过去惹自己一身骚。虽然这并不妨碍他接受御史台官员的私下奉承,毕竟心中都有些数,有些事自是背着皇帝耳目的,而有一就有二,再过些日子御史台有没有二心,便不得而知了。   但阮高良并不喜欢萧恪日日来通政司,自从出了燕州的事,他便被萧恪拿了把柄,脱了一层皮去。尽管每日这位王爷每日应卯之后并不怎么做正事,他却仍觉得提心吊胆,连日焦心人也跟着憔悴瘦了不少,至于通政司的下属……除了那几个沾亲带故的还听他号令,其他的都换了萧恪当主子,就算是他能指挥的那几个,面上也是不敢得罪萧恪的。   其实阮高良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只不过要拜托萧恪,就要加入祁太尉和太子的阵营,他深知皇位之争牵连甚多,如今三皇子和七皇子渐渐崛起,皇帝又对祁家态度不明,阮高良这样奸猾的人自是不愿意投靠那一方,便只能每日捱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萧恪不是那等铁面无私之人,对他私下收受贿金之事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个通政使当得倒不算太寒碜,至多安慰自己不如从前那般威风便是了。   “大人!通政司外有王爷府中人到了,说是有事请王爷。”   “快让人进来!”听到萧恪有望能走,阮高良恨不得一蹦三丈高,赶紧使人请进来。   一身儒衫的梁砚秋被通政司的官员客客气气请进来,此时他似乎有些明白清早马车里萧恪对啊说的话,也没有推脱客气,由着那朝廷命官亲自领他进去。   到了堂中,一屋子官吏的视线都盯在这个弱冠之年的青年男子身上。   只见梁砚秋微微俯身朝斜靠在主位的萧恪行了一礼,而后道:“王爷,客人到了。属下来请您过去。”   他人并没有跪下,萧恪更没有训斥指责,反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径自起身,都没有要梁砚秋搀扶,足可见青年并非王府寻常仆役,众人自是抽空打量记下了梁砚秋的容貌,免得日后错了规矩,惹王爷不快。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坐到了马车里,萧恪也没有问去哪,可见是给予了信任的,只感叹了一句,“你打听得倒是快。”   “属下幸不辱命。去主子常去的溪吾书斋,借了主子的名声向书斋东家问了这士子的情况,只说是人现下住在京城以东的悦来客栈,人唤作康潮儿,属下去寻过那人了,倒是十分桀骜,要了十两银子才说能见主子,还说他不管什么皇亲国戚的,只见一面,不能耽误他温书。”   “倒是个气性大的。”萧恪闻言冷笑了一声,而后又道,“你做得不错。”   “多谢主子赞许。”   那叫康潮儿的士子住得偏远,萧恪下了马车,一样都能望到东边的城门。   梁砚秋跟在他身后,一边说道:“属下约了那人在二楼雅间相见,稍后属下去知会店家一声,主子可先在雅间坐坐。”   “嗯。”   萧恪前脚刚迈进悦来客栈的店门,另只脚还未踏进去,便听到了爽朗的笑声,只怪那笑声他太过熟悉。   “主子?”梁砚秋跟着转回身,顺着萧恪的视线,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瞧到了街对面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似是朝城门外去的,他凑近萧恪压低声道,“主子,属下回府找洪总管拿令符出门的时候正撞上这人来寻侯爷。”   “他是谁?”   这三个字,萧恪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梁砚秋瞧着萧恪的样子,被骇了一跳,犹豫了下才道:“门房通传的时候报了名讳,说是京畿大营的怀化中郎将,叫…祁风。”   “祁、风。”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萧恪手指捻了两下,这是他烦躁的表现。   梁砚秋站在旁边,鲜少见萧恪这幅神情,一时拿不准不敢插话。而此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   “你就是要见我的人?” 第九十三章   听到背后传来的人声,萧恪不得不把视线从街对面的两人身上收回,转身看向来人。   这康潮儿确实如旁人传闻所说,第一眼看过去,面相雌雄难辨。在萧恪两辈子接触过的美人中,确实是少见得‘美’。纵使此人出过家、走过镖,肤色也是极白的,如果硬要说出分辨此人是男是女的根据来,那大抵只能是对方略显浑厚的嗓音。   还没等萧恪开口,那康潮儿便有些不耐烦地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也是位贵人,如果你和之前那群人一样的心思,便请回罢。”   “康公子还未听我说什么便下逐客令,是否草率了些?不过……我还倒是真有些好奇,你口中的贵人们又都是些什么心思?”   康潮儿仔细打量着萧恪,发觉面前的男子瞧自己的眼神并不似之前那些人一般猥琐下流,反而面上带了几分看好戏的模样,倒是有些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   “跟我来。”   面对康潮儿放肆的态度,萧恪却没有半分不耐,梁砚秋在旁瞧着,深觉自家王爷身上仍有许多地方出乎自己的意料。   二楼的雅间里摆了一桌子菜,看着卖相都不错,估摸着已经是悦来客栈能端出来最好的菜品了。而桌边只放了一副碗筷,萧恪坐下才发觉有些菜已然是动过的,显然康潮儿不仅仅讹了梁砚秋十几两银子,还很不客气地点了一桌子佳肴等着他来付账。   “呵。”萧恪没忍住笑了一声,康潮儿正从那只烧鸡上扯下一只鸡腿,听到小声抬头瞪了一眼,萧恪强忍下笑意解释道,“抱歉,我是实在少见康公子这样有趣的人。”   “你们这些贵人左右也不差这几个钱,请我吃一顿也不妨事才对,何况雅间是你家仆人开的,我可不会付一文钱。”说完咬了一大口肉,倒是副豪爽的作风,“直说吧!你这样的贵人找我有何贵干?”   萧恪瞧着面前人,并没有答他所问,而是反问道:“康公子一开始既认为我同那些心怀不轨的贵人一样,为何还要同意见我?”   “因为不见会很麻烦,会试近在眼前,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你们这些贵人最是会拿旁人当乐子,既然要见,我收些银子也不过分。至于别的心思……就恕我不奉陪了!”   “传闻康公子天生神力,又大江南北跑镖,想来是对自己的武艺颇为自信?”   康潮儿将啃干净的鸡骨头放在空盘子中,虽是不经意的动作,但萧恪仍看在眼里。此人看着粗枝大叶,说话粗鲁无礼,但却并非无智的莽夫。今日见到真人了,才觉得竟比传闻中的还要有趣几分。   “这世上自有比我强的人,我也说不上厉害,不过比起你们这些‘贵人’,我还是有几分应对的底气。再说了,你们想见我,多半是听了那些传言,加之我容貌异于寻常男子,一时兴起罢了,真闹得撕破脸皮,我是乡下人豁得出去,你们这群贵族老爷少爷的可不敢顶着一张鼻青眼肿的脸去报官,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呵!哈哈哈……有趣、有趣!我许久没见过康公子这样的妙人了。不过……”萧恪一瞬收敛了笑意道,“康公子忘了,这里是大齐国都,不比潮州的小乡镇,这里遍地都是权贵。说句难听的,你若住在城北靠近皇宫那条街的客栈里,你在二楼随便丢个石子,说不定都能砸中一个侯爷王爷的,真惹到了这些人,他们可不像那些乡绅小官,想让康公子人间蒸发……可有的是法子。”   康潮儿听了这话,面露不悦反问道:“贵人这是在吓唬我么?”   萧恪却笑笑道:“康公子别误会,我可没有闲心只为吓唬康公子而来。”   “说起来,贵人还一直未曾自报家门,却自顾自说了这许多,未免少了些诚意。”康潮儿此时已经能够断定萧恪并非奔着他的脸和传闻来的,不过他隐隐能感觉到面前人出身绝不一般,是而连神情都凝重了起来。   萧恪当然也注意到康潮儿的变化,但他对于这个变化是有些欣喜的。   “失礼了。在下姓萧,单名一个恪字。”   “萧……你是燕郡王?”萧恪虽不算什么稀罕名字,但萧乃国姓,何况燕郡王的名讳在京中早已是无人不知了,康潮儿愣了下,随即指着萧恪问道,“传闻中你不是喜欢男人的吗?还纳了好几个男人到府里,听说还有幼童,为何……”   “康公子这不是也从外人口中听了本王不少‘传言’?传言未必尽真,而流言止于智者,本王想……康公子方才便应该明白本王同那起子污秽心思的权贵不同。”   康潮儿瞧了萧恪一会儿,开口却道:“流言也未必全是夸大其词。”   “何意?”   “传闻燕郡王萧恪性子乖戾,同厚道的父兄不同,提其名便可止小儿夜啼,这话我瞧着倒不算谎话,你这人是挺相与的。”   “那我姑且把康公子这话当做称赞了。”萧恪并没有一直端着亲王的架子,只说了一句,自称便又换回了‘我’。   康潮儿听了竟也跟着笑了一声,又问道:“我方才叫你时,你分明是在瞧街对面的那两个男人,难不成因为我天生女相,才没有引起你的兴趣?”   “我这一生只看重一人,旁人于我都是粪土。何况我今日来也是为招揽你而来,并非要将你抢回府里宠幸,故而康公子长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你这人挺有意思的,不过不好意思,我来赶考只为父母遗命。况且我有自知之明,即便我做了官,皇帝权贵如此,我一个人又有何用?”   萧恪手指轻点木桌,抬头看向康潮儿道:“若我说我能改变朝廷呢?”   “这么大的口气?”   “信与不信随康公子怎么想。”   “那……”康潮儿眼珠一转,“王爷可听说过祁太尉门下有一贪吏,官居刑部侍郎。”   “范圭?”这倒是个熟人,“你和范圭有仇?”   康潮儿却很坦然回道:“没有啊。只不过这人素来贪财却忝居高位。王爷既有如此野心,那收拾一个太尉引荐入朝的学生想必不难。到时王爷再来找我谈这事才显得有诚意。”   这话说得可谓张狂至极,一如康潮儿刚入京时表现出对会试名次十拿九稳的态度。   不过这也正对了萧恪的胃口,毕竟他要做的事惊世骇俗,循规蹈矩的举子文人可没有那样的胆识,非得是康潮儿这样大众眼中的‘异类’才有可能办得到。   “时限呢?”   “自然是会试放榜之前,完成了父母遗命,我就准备返回家乡继续做我的打渔郎,王爷若是要展现诚意,可得快些。”   “好,一言为定。”萧恪爽快应下了。范圭并非什么重要人物,且这些年仗着祁太尉的庇护中饱私囊,还惹了不少人,想要除掉他有的是路子。   “那我就不送王爷了,王爷走前记得把这桌菜钱结了。”   萧恪起身,没有多说什么便带着梁砚秋出去付账离开,待到坐上了马车,他才开口道:“你这性子倒是耐得住,比有些人稳重多了。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了。”   “主子似乎对这康潮儿没有半分怀疑?”梁砚秋刚刚全程没有插一句话,康潮儿的举动胆大且不循常理,若换了旁人,只会当这人是说疯话。可萧恪不仅没有半分恼怒不耐烦,反倒是句句信了那康潮儿的言辞,这让他有些不解。   “他言行较常人确实显得离经叛道了些,但这类人也是最有主意的,不会轻易被他人买通或是威胁变节,当然……相对于常人拿捏他们也难。”康潮儿无父无母,行事张扬、无拘无束,他做事全凭本心,才不管旁人是什么天潢贵胄、富豪乡绅,虽无可轻易诱惑的把柄可捏,但一旦为己所用,便能全权托付,倒不失为一场收益丰厚的赌注。   “属下不懂。”   萧恪笑笑道:“梁大人为人正直,眼中不揉沙子。想来你家的家教便是如此,虽中间经历了些波折,但到底品性为人已定。不过你也不必纠结信他还是不信,你们性子截然相反,未来走的路也注定不同,不必为此忧心。至于如何拿捏此人,是我该操心的事。至于这次约见康潮儿的事,你做得不错,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梁砚秋却摇摇头道:“属下心中唯愿杜慷此人恶有恶报,为家父洗雪沉冤,对身外之物并无奢求。”   “那便先记着,等你想要什么了,只管同洪喜讲。再则,回去后你去同洪喜说,让他给你配两三个侍卫小厮差遣,再将公中银库的钥匙给你一把,若是问起便说是我让给的。洪喜是跟着我从宫里出来的,但他对打理各府往来并不上心,你日后接了这茬,变得惦记着王府同各府的往来礼仪,也算是认认门,方便你掌握些消息人脉。”   “属下…不太懂这些。”   “起先让洪喜带着你,等熟了你再亲自办。五月便是我的生辰,到时候有你历练的机会,不过你从前应该也操办过梁府的事务,王府就是来往的人多、事也多,不过想来应该差不多。往年都是洪喜一个人里里外外忙活,不过早些年我不受待见,也没什么人登门巴结,今年却是该热闹热闹了,你心里也得有个数。”   “……是。”梁砚秋家中未出事时确实替父亲操办过生辰,可这炙手可热的郡王生辰与寻常富商老爷的生辰宴如何相同,心里虽有些打鼓,却还是硬着头皮接下来,“主子,那今日同侯爷在一起的那男子可要查一查?”   “呵。”萧恪冷笑一声,“不必查了。祁风是太尉府的嫡长公子,你眼下也查不了他。去备份礼,明日下了朝随我去太尉府走一趟,至于礼单,你回去自己琢磨着,晚膳前拟了给我瞧瞧。”   “是。”   萧恪回府的时候,贺绥还没归来。   洪喜跟在身边伺候也没头没脑地申斥了几句,府里上下一中午提心吊胆,至于缘由……当然是因为侯爷不在府里。   祁风是大摇大摆从王府正门外使人通传把贺绥叫走的,整整几个时辰了人还没回来,萧恪这醋坛子翻得连那些个平日里愚钝些的下仆都闻得到醋味了,哪个还敢往人跟前凑。   洪喜庆幸白日里白小公子去国子监去了,不然这两人撞上,府里非炸了锅不可。   梁砚秋为着明日携礼去太尉府的事一直窝在小书房,算是躲过了这一劫。可府里上下判了一下午,却始终不见侯爷回来,可把他们都急坏了。   急的并非是担心贺绥在外安危,而是生怕王府真正的主子妒火难消,所幸萧恪生闷气一个人窝在书房不需要人伺候,众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萧恪并不怀疑贺绥同自己的感情,可瞧着他与祁风并肩而行、言笑晏晏的情景,心里头就是忍不住翻江倒海,越想越钻牛角尖里出不来,甚至连一些邪恶的念头都蹭蹭得往外冒。直到遥遥听到院外喊了一句,“侯爷回府了!”   萧恪游离在外的心绪才算收回来,他蹭得站起身想迎出去,可心里头生了小别扭,想了想又坐了回去,一边生着不知什么缘由的闷气等贺绥来哄。   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人来,漫长的等待,时不时抬头看向门口,却又觉得自己应该酝酿下不悦的情绪,让贺绥一眼能看出自己不开心,就坐在书房里纠结了许久。   正胡思乱想着,书房的门被推开,萧恪也来不及确认进来的是谁,赶紧坐回去别开脸,装作脸上很不开心的模样。   “允宁,洪喜说你午膳都没怎么用,是身子不舒服么?” 第九十四章   “……”   萧恪故意不接话,也忍住没往门口瞧,直到一阵饭菜的香味飘到鼻间,他才低头瞥了一眼。   贺绥将盛好的饭菜放在桌上,特意走到萧恪视线之内说道:“洪喜方才同我说了,你和梁砚秋出门会客的时候瞧见我和祁风兄了。”   “他们倒是嘴快。”   “我知道祁兄是祁太尉的长子,但他同其父和太子殿下不同,对这朝堂权势皆不在意。”   “阿绥才入了京畿大营一月有余,便已这么了解祁风为人了么?”   萧恪这酸劲儿怕是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贺绥当然也听出来了。   “志趣相投,自然平日闲暇时聊得多了些。再者,祁风对于祁太尉争权夺利的处事手段不齿。我想的是……与他交好于我们有利无弊,又是小事,便没有同你说。”   贺绥对萧恪没有丝毫隐瞒,他说得坦荡,并没有因为萧恪酸溜溜的话而生气,反倒弄得萧恪那口闷气生不出来了。   只是说到利弊之语时,有些犹豫,萧恪一下子便明白了。   “能得阿绥如此评价,想来祁风确实与众不同,日后若有机会我再见见此人。”说完这话,萧恪却又叹了口气,“我无意拦着你不见旁人,阿绥既喜欢,那便随心就好,不必怕我心生不悦。再怎么说,我也不至于心胸狭窄,把阿绥当做内宅妇人似的谁都不许见。”   贺绥并非会为了所谓‘利弊’而与人交往相处之人,会那么说便证明他在刻意用顺着萧恪的方式去说。   若是换了上辈子的自己,该是欢喜的,可他此刻听来却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只是……想阿绥哄哄我罢了,没有旁的意思。”   “我明白。”贺绥走过来搂住了萧恪,轻言安慰了两句,却突然间话锋一转,捉住了萧恪的手腕道,“昨日才胡闹了大半宿…后日我就得返回大营,明日还有个地方要去,总不能天天由着你折腾。”   “那阿绥喂我吃饭好了!”   贺绥闻言,不禁摇头失笑,“你今年几岁了?竟还这样痴缠…”   话虽这么说,但贺绥还是拿起了碗筷。早几年他也替姐姐姐夫照顾过白琮,哄孩子还是会的,更何况是哄萧恪这样的‘大孩子’。   喂了约莫十几口,萧恪也耍赖够了。到底是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接过筷子风卷残云般解决了桌上的饭菜。   酒足饭饱,萧恪才重提了祁风的事,问及今日对方寻贺绥的缘由。   虽然贺绥已说过祁风与其父不同,但萧恪对于这位祁家嫡长公子知之甚少。更准确的来说,祁风在前世并没有做过什么惹眼的事,才让自己对他几乎没什么记忆。   毕竟前世的他安于现状,从未与太子以及祁家起过正面冲突,自然不会刻意视他们为敌。   而重活这一世,诸多事态轨迹都已被他改写。祁家成了他的眼中钉,自然连带着这位没什么名头的祁家大公子也一并盯上了。   贺绥摇摇头道:“无甚大事。我俩先前一起休沐出营,他今日提前回营,问我要不要一起罢了,我同他在城外聊了一会才徒步回得城里,这才耽搁了许久。”   “那阿绥这一路定然是累着了,我唤洪喜先将热池备下,待会去舒缓舒缓。”   一说起那热池,贺绥就想起那日他因廖伯父的事心绪不佳,让萧恪占尽了便宜的事。尤其是在知道那天他们在汤池胡闹全被侍女仆从听了去,便又羞又恼。   这会儿再提,登时耳朵就发红发烫起来。   “不过是出了身热汗,也不必那么麻烦,让人烧桶热水来盥洗就够了。”   萧恪在旁瞧了,不经意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便直言道:“阿绥放心,不是要做那档子事。我是想那池子地方大,总比在浴桶蜷着要舒服得多。你去泡会儿,舒经活脉解解乏也是好的。若你不放心,我叫洪喜找几个伶俐有手法的去伺候你……”   “不必,我信你。”贺绥其实并不太喜欢被人围着伺候,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敏感,便拒了旁人的伺候,“我们一道便可,说话也方便。”   “…好。”   事实证明,萧恪的嘴、骗人的鬼。   热汤沐浴,两人又都是赤条条相对而坐。心上人近在咫尺,哪有几个人能忍得住去做那柳下惠。   “唔…别…”   起先还只是萧恪说学了些按摩的技法,要露一手伺候着。贺绥一开始还是有些警惕着的,可当萧恪老老实实给他按了半个多时辰也没有任何越矩的动作时,贺绥的防备就开始慢慢瓦解。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为时已晚,到最后他连怎么回房睡得都模糊记不清了。   至于第二天再想捉人清算时,萧恪人早就上朝溜了。   ……   今日上朝,萧恪不是空手去的。王府的马车中堆了不少梁砚秋帮着备下的要送给祁太尉的‘大礼’。   不过萧恪并没有一下朝就立刻去找祁太尉,而是悠悠哒哒去了通政司一趟,为的自然是取与范圭有关的奏折。   今时今日,通政司上下自是没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规矩礼法了。   “主子?”梁砚秋看着手中萧恪丢过来的奏折有些没有头绪。   “这些或多或少都是范圭参与行贿受贿的折子,且事发都在京中,多半是京兆尹和大理寺经手过的案子,你今日回去仔细瞧瞧,过两日拟个章程给我,也不比太详细。”   “…是。”   前两日,梁砚秋肩上才方压了萧恪寿辰操办一事,愁得他近来一直睡不好。可不过一两日的功夫,这等处置正四品朝廷命官的大事竟落在了自己头上。如此重担压在身上,梁砚秋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正胡思乱想间,祁府已经到了。   “精神点!去叩门拜府,记得你是我的人,无需惧怕太尉府的门房。”   背上被萧恪拍了一下,也容不得梁砚秋在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了,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待到了太尉府门前阶下,梁砚秋才明白萧恪让自己不要怕的用意。   祁太尉是武将出身,太尉府连把门的门房都是身高八尺的汉子。个个声若洪钟,一句‘何人近前’怕是换了寻常百姓都得抖三抖。   梁砚秋向看门的高壮汉子亮出了萧恪给他的令符,强撑出几分气势说道:“我家郡王亲自登门拜访,请即刻通传太尉大人前来相迎!”   梁砚秋虽是一身素色儒袍,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但气势上却不弱,他说完那句话,便果断收了令牌返回萧恪的马车旁站着。   见那辆郡王规制的双驾马车停在府外,门房也不敢拖延,忙小跑着给前院管事回了话,两人一并去寻太尉去了。   祁同安得了消息也没有犹豫,立刻带人去府外迎接。毕竟在京城,没有谁敢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去冒充皇族。   虽说他十分不解这不年不节的时日萧恪来自己府上做甚,但想想毕竟是那位不按常理行事的小王爷,似乎对方做出什么事来都是稀松平常。   再则他早就得了宫里的消息,不可轻视萧恪,面上自是要顾好了。   见到那辆马车的时候,祁同安确信马车中的人便是萧恪,便带着人上前拜见。   “臣祁同安恭迎燕郡王。”   梁砚秋多瞧了祁太尉一眼,但他只是单纯因为见到当朝太尉心里头有些发虚。不过短暂的愣神过后,他立刻板起脸来,伸手撩起车帘后,扶着自家王爷下了马车。   “冒昧上门,叨扰祁太尉了。”   “王爷言重了,臣岂敢这么想。不知王爷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萧恪含笑瞧了祁太尉一眼,反问道:“祁太尉确定要同本王站在这里说?”   “臣失礼了,王爷里面请。”   “本王着人备了些拜府的礼,祁太尉记得命人去本王的马车上搬下来。”   “劳王爷破费了。”   这倒是让祁太尉有些意外。   祁家和燕郡王府并无什么利益纠葛,也无仇怨。面上也都还过得去,不过是为着太子对贺绥有私心的缘故,祁家也就随着太子,并不怎么亲近萧恪就是了。   萧定昊是祁家的指望不假,但终归太子姓萧不姓祁。这些年太子羽翼渐丰,对于祁家和他这个舅舅的依赖也不似小时候了。   更不用说今上疑心又起,而这次被针对的是他们祁家,久而久之,祁太尉也就有自己的小算盘。   萧恪如今是炙手可热的忠臣,手中的权利越来越大。明面上又‘娶’了抚宁侯,随着贺绥入了京畿大营,连朝中不少老资历的武将也都开始向着萧恪靠拢。   虽说这其中未必人人都是真心,但身处权力中心,谁不是为利而来?!那些人攀附萧恪,就代表萧恪能满足他们的利益,也会为萧恪所用。   而这样的萧恪,是祁同安不愿去得罪的人物,甚至他有心与燕郡王修好。甭管太子心里怎么惦记着从堂兄弟身边抢人,只要给朝臣权贵一个错觉,让他们认为萧恪是支持太子的,那便够了。   左右对祁家也是利大于弊的,祁同安没有拒绝的理由。   祁同安领了萧恪一路来到正堂,又命人取出珍藏的上好茶饼招待,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明对方今日来意,便听得萧恪问了一句。   “祁大公子可在府上?”   祁太尉心里咯噔一下,萧恪上次提到他儿子还是在秋猎那时,齐帝叔侄俩一唱一和,差点就将自己的嫡长子送去给男人做妾。   “劳王爷挂怀。只是不巧,风儿昨日便已先返回京畿大营,王爷若要寻他,只怕得去军营中寻了。”   如今再提起,即便祁太尉心知这事未必能成,却也跟着提心吊胆。此刻,他竟是有些庆幸,昨日祁风同自己大吵一架后提前返回了京畿大营,倒让他有了推辞的借口。   “不必这么麻烦。本也是个小事,若是祁太尉知晓也可说予本王听。”   “不知王爷想问犬子何事?”   “也没什么,就是恰巧昨日令郎将阿绥拐带了出去,胡闹到了晚上才回来。本王的人已经昨夜已经责问过了,只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不知祁太尉可知一二?”   “犬子……”   祁太尉此刻忽然不庆幸儿子跑出去了,他确实没想到长子居然会去拐燕郡王的男妻,还厮混到了晚上。   燕郡王携礼上门,竟是先礼后兵来的。   “臣确实不知。犬子胡闹,但对抚宁侯绝无非分之想,想来是同处京畿大营中,日日相处,所以才……”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古怪,便又补了一句,“臣稍后便给犬子写信责问,王爷勿怪。昨日犬子同臣大吵了一架,带着怒气出了门,想是一时气郁才想找人倾诉…”   兜兜转转倒是给圆了回去。不过萧恪对祁太尉的解释并不感兴趣,他想听的都已经听到了,脸色稍沉,也不多解释什么,只道:“多谢祁太尉告知,不过怪不怪令郎…大人说了可不算。”   “王爷……”   “本王想起还有要务在身,告辞了。”   “王爷!”祁太尉忙起身去追,不过碍于萧恪的身份,他到底是不敢把人强行拦下。   他堂堂太尉,官居正一品,何时受过这样的闲气,又何时这般放低姿态委曲求全,一想到这个他就来气,恨不得把那个自诩清高的嫡子抓过来痛斥一顿。   “老爷,这礼……”   “礼什么礼!都滚出去!”   不同于太尉府里的鸡飞狗跳,萧恪在马车里却是笑得合不拢嘴。   “主子发笑是为着祁太尉那般谄媚的言行举止么?”梁砚秋还是有些不明白的,不仅仅是以祁太尉这样的身份,无需对自家王爷如此谄媚。   “不明白?”   梁砚秋诚实地点了点头。   “祁同安可不是谄媚我,是担惊受怕多了,没年轻时候的野心了。你跟着我的时日尚短,早在我去燕州之前,今上就已处置了不少人,其中大多是祁太尉的门客和学生,他自然慌张。”   祁太尉也是亲历了先宁王和贺老将军之事的人,如今轮到他自己了,自然是更加后怕了。不过也是人年纪大了,又在这污糟的朝廷里侵染了这么多年,难免胆识不如从前。   “再则,太子年纪渐长,隐有压过他老子的态势。可君王枕畔,怎容他人酣睡。皇帝要杀鸡儆猴,又不想动一国储君,祁同安自然是代为受过的不二人选。他对我避让,是怕再有什么把柄传到皇帝耳朵里罢了…”   “原来如此,属下受教。”   “这就懂了?”萧恪抬眼瞧他,问了一句,“那你说说我为何要携礼去他府上见一个明知不在府里的人?”   梁砚秋沉思许久,才有些迟疑答道:“属下猜测,主子是先礼后兵?借着祁公子这个由头向祁太尉发难,这样主子再要除掉范圭,祁太尉忌惮您今日举动,便会弃卒保车,选择牺牲一个学生来保全自己的儿子?”   萧恪闻言笑了两声,毫不吝啬地赞道:“孺子可教。不过…还有一点。”   “?”梁砚秋皱着眉,努力思考还有何遗漏,“莫不是主子私心要对那位祁公子…”   “呵。你主子我这么小肚鸡肠?”   梁砚秋闻言,连忙否认道:“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行了,没怪你。阿绥昨日同我说祁风这人同祁太尉截然不同,能与阿绥那般亲近的人确实少见,我若想用他,变得先断了他和祁家的联系,再则…当爹的自然清楚儿子脾性,祁同安方才情急之下,倒是印证了此人确实如阿绥说得那般可用。”   “属下明白了。那主子可要即刻回府?”梁砚秋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侯爷昨日又累着了,怕是要生主子的气,府里两位小公子说话间就到回府的时辰了,侯爷重视亲缘,想必不会当着白小公子的面同您置气……”   话未说完,便见萧恪直勾勾看着自己,看得梁砚秋有些后背发麻。   “主、主子?”   “砚秋好计!”   萧恪朗声大笑,用力拍了拍梁砚秋的肩,他如今力气不小,险些把身子单薄的书生拍散了。    第九十五章   “靖之,你回来了。”   贺绥今日回营还是拖延了些时辰,约莫黄昏时分才回到营房,祁风好似得了消息似的,前后脚跟着到了。   不过祁风急匆匆进来,张口便是如此急切的语气,且唤的是贺绥的表字,这副模样怎么瞧怎么怪,尤其是营房之中还有旁人在的时候。   “中郎将找末将有何事?”贺绥公私分明,虽然二人私下里交情匪浅,但军营之内且尚有旁人在,他还是以军职称呼彼此。   贺绥如今在黄老将军身边任裨将,官位不高,故而营房之中尚有其他几名同僚,也跟着起身向祁风行了礼。不过他们打了招呼就结伴离开,倒是给祁风留了方便说话的地方。   “靖之,眼下并无旁人,我有些私事想问你。”   贺绥知道方才那几人必然是误会了什么,可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只叹了口气道:“祁兄问便是,我若是知道必不隐瞒。”   “燕郡王看见我去寻你了?”   贺绥皱了下眉问道:“祁兄缘何如此问?”   祁风将事情原委照实说了,原是他今日收到了京中的家书。不过与其说是家书,不如说满篇都是父亲的责骂指责之语,通篇都说了一件事,那便是他同贺绥亲近被萧恪偶然间瞧了个正着,并且燕郡王隔天就去他家中敲打,他父亲丢了面子,这才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信来骂他,并反复叮嘱让他一定离贺绥远远的。   不过祁风素来和执迷于权位的父亲不同,他并不认同祁太尉的为官之道,这才躲到京畿大营中来。   自然,祁太尉叫他远离贺绥的话也被祁风当做了耳旁风,只是祁风尤为关心贺绥身体是否有恙,这才匆匆赶来。   “父亲信中说燕郡王到府中斥责了父亲,还说瞧见你我一处说笑甚为烦恼,我怕你遭人虐待,所以听到底下士兵说你回营了才急忙来看。怎样?没伤着哪里吧?”说着便要上手查看贺绥身上各处有无淤青血痕。   贺绥一个闪身躲开了。   “靖之,你我都是男子。就算是你……”祁风将贺绥引为知己挚友,自是十分挂心他身上伤势,只是情急之下险些说了错话,还在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忙把后面冒犯之语咽了回去,转而道,“我是担心因为我的缘故害你受伤,于心不忍……才一时情急,靖之勿怪。”   贺绥知道祁风不是故意的,更何况祁风此人并不见有断袖之癖,他躲只是单纯不习惯除萧恪以外的人如此举止亲密,倒不是因为忌讳和廉耻。   “祁兄多虑了。允宁同我无话不说,自是不会有你担心的那些。”   “那……”   “祁兄若指的是太尉大人心中所说,多半是允宁小孩子脾气,还是有些吃你的醋,偏那日被我拦下了,这才孩子气去向令尊发火,并非刻意为之。”   可祁风听了这话却直皱眉,贺绥心中萧恪自然是千般万般好,至多是孩子气爱酿醋罢了,可在旁人眼里却并非如此。   “靖之,我说这话可能不中听。燕郡王行事乖戾,离经叛道惹朝廷非议,只不过是为着陛下回护偏宠,纵然他年不过十六,我却觉得你将他想得太单纯了些……”   “祁兄。”贺绥少有主动打断旁人说话,只是这次祁风话说一半,他却皱起了眉,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我确实与兄相见恨晚,但事关允宁为人,我却不能认同兄方才所言。世人对允宁多有误解,此事我早已心知肚明,但允宁与我情分不同,我们同生共死十余年,他是什么样的品性没有人比我清楚。我见不得也听不得旁人折辱污蔑他,所以还望兄慎言!”   “靖之……”祁风从来没有见过动怒的贺绥。   这一个多月来他亲身接触,贺绥一直都是豁达从容的模样,几乎不曾见过他有慌乱或是大喜大悲的模样。所有人或事,哪怕是贺绥出来军营事,有不少将士拿他给男人做妻的事来讽刺挑衅,贺绥也只是用自己的本事说话,蛰伏军中上下,这是祁风头次看到贺绥真的动怒,而究其原因,却是为了那个名声极差的燕郡王萧恪。   “对不住,方才是我失言……不该肆意非议他人。”祁风不解,但他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失言,果断向贺绥致歉。   “祁兄也不必过于自责,我只是…亲眼所见,所以更不忍心旁人误会允宁。他有他的苦衷,只是旁人不能懂罢了。”贺绥也迅速收敛了自己外泄的怒气,说起萧恪的种种苦衷及好处来,连语气都缓和了不少,最后还道,“若有机会,祁兄可亲自见见允宁,同他聊一聊便知我所言非虚。”   “唉……恐怕是难啊。”祁风却叹了口气,对上贺绥疑惑的神情,他解释道,“父亲信中说燕郡王是动了气,恐怕今日要发作,京中又不知会闹什么事。我怕到时候父亲羽燕郡王闹僵了,白白辜负靖之今日盛情。”   “祁兄多虑了。允宁向来是非分明,不会无缘无故迁怒旁人。”   “但愿如此……”祁风却苦笑着摇摇头,毕竟他不是贺绥,实在不能将贺绥言语中的正直忠正之辈同那个行事无常的燕郡王视作是同一人。   而祁风一语中的。   京畿大营对于朝中轻视知之甚少,殊不知此刻京中天翻地覆。   最初不过是京兆府的巡卫抓到了个入室偷窃的贼人,偷得也不是什么豪门权贵,不过是个寡居的小妇人罢了。偷得也是些稀罕的珠宝首饰,虽说确实值不少银子,不过在京兆府也就是个芝麻大小的案子。珠宝银票归还给那寡妇,再将那窃贼重则几十大板丢到大牢里个把月也便了结了。   可谁也没想到,那寡妇回去不过半日,便由一个男子带着又折返回了京兆府。   原本寡妇带着男人再上门便已经是稀奇事了,偏巧这男子也并非寻常布衣,而是刑部侍郎范圭。京兆尹再一查,才发觉这寡妇是范圭孀居多年的寡嫂,范家人丁稀薄,家中就兄弟两个。弟弟范圭拜入太尉门下留在京里做大官,哥哥一家便搬来京中寻亲,只是一直并未与弟弟同住。后来范家大哥病死,便只剩下了范圭的寡嫂带着个年幼的女儿,为了方便照顾,范圭卖了哥哥原来的宅子,换了个不露富的小宅院给寡嫂和侄女住着,没成想这次竟遭了贼,偷了不少好东西去。   二人折返回来告知来由,原是那小贼还偷了个镶宝石的匣子未归还。   京兆尹此前未当回事,只做寻常案子审理,又命人将那小贼从狱中提出来审了一番,追问那匣子的所在,范圭和他的寡嫂也在一旁。   只是问着问着,京兆尹却发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虽说那寡妇在外不善言辞,由小叔子代为答话询问倒也合乎情理,可发觉那小贼一问三不知之后,范圭却先有些急了,将那匣子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而那份急切之情……倒像丢了东西的是他范圭自己。   但若真是范圭的东西,那这事便更匪夷所思了,窃贼是在范圭的寡嫂家中偷盗。可范圭的东西为何会在他寡嫂家中?   为着如今自己上头还有个燕郡王在,京兆尹素日被敲打得多了,今日便长了个心眼儿,眼见那小贼问不出什么,再用刑下去人就先扛不住了,便劝了范圭一句道:“范大人无需着急。这贼子眼下只剩一口气吊着,嘴这么硬,怕是一时半会问不出同伙,若是贸然将此事闹大,反倒打草惊蛇。这小贼若真有销赃的同伙,也必然会畏惧京中风声不敢出手,倒不如咱们装作不知,引蛇出洞。范大人那宝石匣子既是名贵之物,想必很快就能在当铺或是珠宝铺子里找见,届时我们便可顺藤摸瓜。”   “不行!”范圭心里记挂那匣子里的要命东西,想也没想张口便反驳,可说完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古怪,连忙着补了一句,“实不相瞒,那匣子是……父母遗物,看着值钱,事实上只有上面的珠宝是真东西,我就怕……那些贼人将匣子弄坏了分开卖…那里面还有家父和家母的…遗物,我这才有些焦急。”   “无妨无妨,本官自是明白范大人急切之情,只是眼下确实并无更好的法子,还望范大人体谅一二。”   “……自然、自然。”事已至此,范圭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只得暂且离去,期望着那不知哪里来的贼人快些将匣子卖出来。   匣子确实如范圭所愿几日后出现在了当铺之中,只是匣子是被撬开过的,里面的东西没了,只剩下了一个珠宝匣子。   京兆尹瞧着范圭抱着匣子却如丧考妣的模样,顿觉那匣中原本所放之物或许才是让范圭如此焦心的缘由。   在知晓匣子中的簿子都被盗走之后,范圭立刻冲去了太尉府,寻求祁太尉的帮助。   然而就在范圭支支吾吾说他这些年收受贿金以及其他证据书信全都被拿走了之后,本就烦躁的祁太尉扬手把盛着热茶的盖碗扬到了范圭身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做声。   “你真行啊!同自己的寡嫂勾搭行那污秽之事,居然还把那些重要的物件放在一个寡妇家里?!你手下怎么有你这样愚蠢之人!”   “学生、学生……大人,眼下该如何是好?”   祁太尉气不打一处来,燕郡王这两日的事还没了,他手底下的人又出了这许多幺蛾子,一时间闹得他头疼欲裂。   偏范圭此刻慌了神,一个劲儿地扯着他的衣袍问,气得祁太尉一脚踹在范圭胸口,直接唤了下人来把范圭从后门丢出去。   范圭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家中却有一惹不起的母老虎在。他想寻求岳父帮助,可不知该如何说。为了他帮嫂嫂去京兆府审小贼的事,妻子已同他吵闹了数日,若此刻将账簿之事说出,必然会将这桩丑事一并抖落出去,到时候他才真的在京中无立锥之地了。   苦恼许久无法,范圭竟生了别的心思来。   第二日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连他的妻妾都感觉出了反常。范圭则想的是他那本账簿牵连之人甚广,既是落在小贼手中,他们也必然不懂其中利害缘故。就算是很不幸落在了有心之人手中,那簿子上牵连利益相关之人也不可能做事不管,他们都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跑不了。   想到了这些,范圭好似豁然开朗一般,不像前几日那么忧愁了。   然而他的高兴日子没过两日,就再笑不出来了。   所有的证据簿子都被悬挂在了京兆府的匾额之下,白绫血字,上面尽是血红的“冤”字,惹得过往百姓议论纷纷,没半日就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等范圭想要上门讨回那些簿子的时候,京兆尹却告知那些簿子已被呈交给了燕郡王。   范圭心知大事休矣,也顾不上京兆尹还在一旁,咕噔就瘫在了地上。   京兆尹大惊之下派衙役搀扶护送,可范圭此时却如行尸走肉一般,双目呆滞,口中念念有词。 第九十六章   “主子,今日又有人拜府。”   梁砚秋来禀的时候,萧恪淡定地撇了撇茶碗中的浮沫,抬眼瞧着属下含笑的表情,反问了一句:“瞧你这模样,想来这拜府之人的来历极为有趣?”   “是。”其实梁砚秋脸上的笑更接近于一种嘲讽的笑,随后他缓缓说出来人身份,“今日来的是大理寺少卿陈汴。”   萧恪明知故问道:“噢!听说这陈汴同主审你家案子的滋城知府是同宗亲族?”   “主子英明。京兆府送来的簿子里详细记有大理寺数名官员与范圭的数笔贿金往来,想来这位陈大人是坐不住了。”陈汴的出现对梁砚秋来说是意外之喜,毕竟这其中还干系到了杜慷的存在,萧恪早同他说过,此时并不是除掉杜慷的时候,所以滔天血仇也只能暂且压在心中。他没想到范圭这事牵连出了朝廷诸多官员舞弊贪赃,这其中还带出了造成梁家灭门冤案的罪魁祸首之一,更让梁砚秋没想到的是萧恪竟然对此十分清楚。   “主子?”萧恪一直没有说话,梁砚秋小心询问,见萧恪含笑看着自己,心中猜测呼之欲出,萧恪在等他开口引出此事,“想来这这位陈大人定然会为了保全自己而出卖同宗族人?”   “陈汴不过是这份名录中无足轻重的一个,要不要让他活我让你选。”   “那属下这便将陈大人请进府?”   “嗯。不过我今日困乏,这大理寺少卿我就不见了,你替我敲打他几句,限期三日答复。至于该怎么说,你自己掂量着办,无需请示我,只办完事回来报一声就是。”   萧恪说完便起身回了内室,当真一副甩手不管的架势,这便是给予了梁砚秋莫大的权力。   虽然跟着萧恪有些时日,他早已知道这位主子虽行事诡谲难测,但用人不疑,却没想到能托付信任自己至此。尽管外间并无人值守,梁砚秋还是恭恭敬敬朝着内室的方向行了一个全礼后退出。   陈汴被请进燕郡王府偏厅,但他并没有因为王府上下对他的轻慢而恼怒,反而十分忐忑。   自从范圭出事,众人齐先师幸灾乐祸看戏,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范圭和他寡嫂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可等那些簿子到了萧恪手里后,众臣笑不出来了,尤其是那些和范圭有过密切来往的大臣。   只因甚得圣心的燕郡王是个行事无常之人,娶男人、怼言官、行事张扬无忌,谁也不保证这样的人拿到了自己的把柄罪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些日子,登门拜府的人恨不得将郡王府的门槛都踩烂,可并非所有人都能被召见。   约见之人出来守口如瓶,半个字不敢说,旁人只能胡乱揣测,被拒之门外的人如丧考妣,堪称京城一奇景。   陈汴今日来心中亦是忐忑,他的罪责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凭上位者心中如何想。被召见时他还有一丝丝庆幸,不过等来的却不是萧恪,而是一名身着石青绒袄的青年男子。这让陈汴起身拜见的举动瞬间变得无比尴尬。   “陈大人有礼了。”梁砚秋倒是坦然受了这一礼,不过同时也回以同样一礼。虽说他此刻仍是白身,但这些时日在萧恪身边淬炼出些许待人接物的气度来,一时倒也像模像样将陈汴镇住了,他随后婉言解释道,“我家王爷公务繁忙,又恐大人回去寝食难安,特命我来为大人解惑。只是我等不过是王爷的鞍前卒,所以无法请大人去正厅坐着了。”   “无妨、无妨。”听到有解困之法,陈汴此刻也顾不上讲究自己朝廷命官的排场了,忙道,“不知王爷有何指点,还请先生明言。”   “王爷说大人是朝中有用之才,他不忍大人为此事所累,只是……”   “只是什么?!”   梁砚秋笑了笑,忽得提起了旁的事,扭头问了句:“听闻陈大人在朔州有位亲戚也是在朝为官之人?”   “是有这么一人。乃我族中同宗堂叔,如今是在朔州任一方知府。不知先生提起此人……”   “我家王爷说此人虽与范侍郎的事无关,可他行事不端、为官不仁,与京中也多有联系,有此种败类,说不准哪日就牵连着伤了陈大人的升官之路,毕竟去年陛下就曾因一曹姓败类罢黜朝中曹姓官员,陈大人总不想步曹氏后尘。”   “……”这让陈汴一时有些犯难,只因朔州那个做知府的堂叔与他家关系甚密,难保他出卖对方不会被反咬一口,可这话当着梁砚秋的面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便显得有些犹豫。   梁砚秋也有些紧张,他端起茶杯,借机掩饰自己心中的担忧。趁着喝茶的机会,抬眼打量了陈汴一下。   “大人犹豫也是应该,毕竟是同宗亲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爷说大人有三日考量,三日之后便会将范侍郎所有罪证呈交御前,大人趁此机会仔细想想清楚,陈家…究竟要保谁?”   陈汴之后什么都没说便回去了,梁砚秋反倒没有先前的从容,晚间被萧恪瞅到他的神情还问了一句。   梁砚秋有些支支吾吾,直到萧恪紧逼着又问了一遍才将心中的犹豫说出口。   萧恪闻言却笑了声反问道:“怕我责怪你办事不力?还是羞于提起?”   梁砚秋未答。   “呵。眼下该慌的是陈汴才对,你搁这儿担心什么?”   “我……”   萧恪瞧梁砚秋这犹豫的模样,不由摇头叹了口气,也不再卖关子,出言开导:“陈汴是陈家官位最高之人不假,但他在族中是个晚辈。杜慷虽说得宠,但终归从前是个商贾,面子威望不足,陈汴和滋城知府是近亲,处置你爹这事他也有份,估摸着关系还不小…呵!这样的人除非他是丧心病狂之徒,不然是个人在出卖利益相关之人时都会掂量掂量,这也是为何那些和范圭有勾连之人先前不急,如今知晓东西在我手上,便一个个坐不住的缘故了。”   若是寻常官员,顾忌彼此背后党派利弊,恐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贸贸然将利益相关之人全数出卖,但换到了萧恪手中,却凭生了这诸多变故,只是梁砚秋对这官场泥潭涉足甚少,是而少了些经验与冷静。   “属下明白了,谢主子指点。”   萧恪放下碗筷,扭头看向梁砚秋,突然来了句,“砚秋,你……想入朝为官么?”   “属下不想。”   梁砚秋几乎是想也没想便答了,这倒是有些出乎萧恪的预料。   “这么干脆?范圭一倒,连带着你爹的案子也能被翻出来,霍子溪昨日着人回话,说知晓你爹案子的相关之人他已寻来,必能一举为梁大人翻案昭雪,你一点都不想踩在那些人头上?”   “属下感激主子为家父血案谋划费心,只是这些日子跟在您身边,又回忆起家父生前遭遇,深觉如今君主不仁、朝廷积弊,为官并非出路,反倒束手束脚,倒不如跟在主子身边,方能一展抱负,还请主子允许属下跟随。”   梁砚秋没忘了他爹为何辞官,又是怎么被害死的。   当今圣上疑心极重,可却放任亲信昏官横行朝堂。一个得宠嫔妃的商人父亲便可不经科考平步青云,草菅人命、官官相护,而这样的人在朝中并非少数。   范圭的那些“罪证”他一一经手,其上记录笔笔都是百姓血泪,贪污赈灾粮米、诬陷良家,那千万条百姓的性命于贪官而言不过是几千、几万两的银子,最终化为他们府邸私藏吹嘘的珠宝珍玩。而这样的朝廷,梁砚秋并不想去。   “随你。陈汴这事,我全权交予你去办,接下来你只需要安心等便是了。至于那个搜罗来的证人,你过后去找霍子溪便是。”   “是,属下明白。”   主仆俩正说着话,洪喜带着人匆匆过来禀报。   “主子,宁王到了。”   萧恪脸上先前从容的笑在听到宁王二字之后瞬间消散,梁砚秋看了眼脸色都不算好的萧恪和洪喜,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不过心中已大概明白这位年轻的宁王此行目的。   过了好一会儿,萧恪才开口道:“二哥可说了何事?”   他心中存了一点希冀,不过在听到洪喜所答“为了两位王妃家中事而来”后也彻底破灭。   “那主子还见么?”见萧恪迟迟未开口,洪喜小心询问了一句。   梁砚秋也难得见萧恪有过迟疑犹豫的时候,他手指不停敲着桌案,眉头紧蹙,显然见与不见都是难题。   “罢了,把二哥请到正厅去。”萧恪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让洪喜将人请进来,只是起身往外走的时候特地嘱咐了一句,“砚秋不必跟着了,去做你的事即可。”   “是。”毕竟涉及萧恪和他兄弟的事,朝中原本就有不少风言风语,其中真相只怕比传言更加复杂,萧恪不让他听,必然涉及了许多忌讳,梁砚秋也不至于傻到非听不可,领了命便退下了。   萧恪带着洪喜赶去了正厅。   现任宁王萧岭坐在客座上俯身轻咳,他并非秦太妃所出。若不是自幼身子孱弱,又是先宁王的妾室所生,只怕也没那么‘福气’当上这宁王。然而宁王之位不同寻常王爵,本就是个烫手山芋,齐帝让他做,不过是因为萧岭病弱活不长没有威胁罢了,可该受的排挤一样不少。他这个亲王可以说过得极为憋屈,三兄弟之中,也唯有萧恪过得最舒服。   范圭的事一出,原本他们事不关己,可阴差阳错大嫂以及他妻子的娘家都与此次范圭的事有了瓜葛,而真正牵连其中之人上门言语相逼,吓得两位王妃的母亲连夜去了宁王府,求告女儿和老太妃出手相助。不过宁王府自然没有这个权柄,这事便七拐八拐到了萧恪这儿。   秦太妃本是不愿再与这混账儿子有何牵连,更不要去求的,奈何看着两个孝顺儿媳终日忧愁,还是让次子走这一趟。   萧恪听罢却道:“是非公正陛下自有决断,我不过是代为主理范圭行贿受贿一事,这断案是三司会审,与我无关。”   因为背着人,萧恪无需将话说得太绝,他只需像从前那般撇清关系,暗中将宁王一家摘出来就是。只不过他虽然已暗中安排,却不能如实告知,只能冷言冷语点到为止。   “大嫂自幼也曾替母妃看顾着你,如今出事,你当真一点情面都不讲么?咳咳……”   “二哥言重了,此事顺其自然。若是无辜,自然没谁能攀扯得上,若是被拉下水……也是活该。”   萧岭听到这话,拍了下椅子蹭地站起来瞪着萧恪,不过马上又躬下身猛咳几声,侍从连忙过来替他轻拍着脊背,倒是洪喜走过来帮忙扶了一把,萧恪只是瞧了一眼并非多说什么,放任洪喜那么做了。   萧岭此刻在气头上,深觉自己此行是自取其辱,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同,甩手斥道:“把别人说得那么不堪,你萧恪就干净么?!母妃因你所作所为终日难安,觉得愧对父王在天之灵,却不想都是她一厢情愿了!既如此,燕郡王的生辰我等人也配不上,就此别过!”   一样东西被萧岭掷出,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洪喜,送客。”   兄弟俩不欢而散,萧岭走得十分急,洪喜也快步跟着,一直将人送出王府门外。只是怕被瞧出不妥,他从始至终不敢多替主子说半个字。   “主子!”待人送走了才折回厅中,见萧恪正撩了衣袍下摆半跪在地上,拾掇那砸坏的东西。   他伸手欲帮忙,却被萧恪拦下了。   好好的玉质吊坠磕在地上碎成了三瓣,还有不少零星的碎玉渣,萧恪把它们捡起放在手心,拼成了一个玉色的佛陀吊坠。有这般心意,多半不是萧岭而是秦太妃的意思。   萧恪盯着那块碎了的玉,将它们放到洪喜张开的掌心中,最后瞧了一眼。   “去找个嘴严的玉匠粘好了再送回来,不计什么模样。”   洪喜看着萧恪失落的神情,欲言又止。 第九十七章   刑部侍郎范圭之事牵连甚广,齐帝原想着不过是个官员贪污的小事,至多带出几人,一并罚过也就罢了。   却不成想拔出萝卜带出泥,范圭这一出事,里里外外牵连出京官和州府官员拢共三十余人,其中更不乏权贵名门,仅是与范圭勾连密切的仍有十余人之多。   区区一个刑部侍郎能够牵连出这许多人,如何不让帝王震怒,便是一些轻罪也被重罚。   一时间京城腥风血雨,抄家杀人、人心惶惶。   梁家的冤案借陈汴之手得以翻案,梁砚秋该是高兴的。可跟着萧恪去瞧了几次法场,心境却不如初时那般喜悦痛快。他亦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苦难的人,可杜慷之流的报复如何及得上帝王之怒,纵然知道这些人大多都是罪有应得,却仍是看得他心有余悸。   从范圭到与他勾结甚密的权贵,杀到后面连刽子手都砍得手臂酸麻,初时还有些心大的百姓凑过来瞧,可到了后面法场除了监斩官员和戍卫兵卒外,已再无旁人。梁砚秋瞧着那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只去过两日变心生呕意,足足好几天没吃下饭。可瞧着自家主子神色平静,丝毫不为所动,他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许畏惧来。   自那之后,朝中人人自危,虽说称不上吓破胆,也对齐帝的很绝更加畏惧了。   原本会试放榜后正是各家争相拉拢士子之时,如今却是无人问津,实是不敢。   若说其中谁最畅快,唯有康潮儿。   他倒是不负他先前夸下的海口,得了那探花之位。只是萧恪再去寻人之时,已是人去楼空。   本就是孑然一身,那应试之物就抛在了落脚的客栈,因着房钱是康潮儿来时先结的,是而客栈掌柜也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若不是萧恪带人过来寻康潮儿,只怕那掌柜还不知道人已走了。   最后还是霍子溪能干些,带人辗转打听,才知道放榜当日康潮儿看了榜后人就已出城不知所踪了,竟是半点不贪图这名利权势。   “是属下办事不力,没想到人……”   萧恪抬手打断梁砚秋的请罪,直言:“他会跑……也算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么急,想来是范圭这事教他更厌恶这朝廷了。”   “主子……”   梁砚秋还欲说些什么,正巧洪喜捧着个匣子进来,便截了他的话头,侧身给洪喜让开了位子,站在一边瞧着洪喜讲那绒面的锦匣恭敬放在萧恪桌上打开,露出其中东西来。   跟着萧恪的这些时日,奉承的人梁砚秋没少见,什么金银玉石、珍玩宝物也算见了不少,那些行贿之人往往出手阔绰,少见有今日这般寒酸的只这一盒。   待掀开时,梁砚秋好奇地瞥了一眼,心中却更是古怪,只因锦匣中只有一枚玉坠,且玉质称不上绝品,那玉身更是有数处瑕疵,实在不像是送给自家主子的礼物。   可最让梁砚秋震惊的是,萧恪对那满是瑕疵玉坠的喜爱。   除了面对贺绥时,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用如此柔和的神情面对一块死物,他甚至有一瞬在萧恪脸上瞧出了丝丝哀伤,不过那仅是转瞬一逝。   梁砚秋还不及过多思考,便听得洪喜禀报道:“主子,沈大人到了。”   萧恪将玉坠小心放回匣中,最后又瞧了一眼才合上盖子,把东西递给洪喜,嘱咐仔细收好。   待吩咐完了才转头对梁砚秋道:“你应是还未见过沈亟?”   听到声音,梁砚秋这才忙回了神,躬身答道:“平日到时经常听闻沈大人的事,确是未曾亲眼一见。”   “嗯,今日凑巧,你也见见,算是混个面熟。往后……你多得是同他办事的时候。”   “是。”   萧恪想了想又多嘱咐了一句:“这人是个精明的臭酒鬼,虽官拜太常寺卿,你却需将他当做市井之人应对。有些事……他当时比你还要熟练。”   “额……属下记住了。”太常寺卿算不上有权有势的官员,但梁砚秋知道,能和自家主子来往密切的绝非等闲之辈,他自是不敢轻慢。只是此刻听萧恪这样形容对方,心中除了些许好奇更多的还是疑惑,尤其是见了人之后。   沈亟此人瞧着是端方君子谦谦有礼,除了面对萧恪时并无那许多冗杂规矩,行事随性自由了些,也实在瞧不出市井之人的痞气来。   “范圭这一案,倒让我又想起了当年太常寺血案,又不知有多少人吓破了胆子,此后怕是要对萧兄更多敬畏了。”   看似平常的一句话,萧恪却从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来,他抬手示意梁砚秋为沈亟奉茶,而后半开玩笑般问了一句:“沈兄这是在埋怨我下手太重?”   沈亟闻言也不多遮掩,直言道:“范圭及其党羽坏在结党营私,触及了帝王逆鳞,自然死不足惜。咱们这位陛下气量狭小,遇到这事自然会勃然大怒,我只是好奇,这其中有多少是萧兄手笔?听闻宁王妃的娘家此次也吃了挂落,好在是抱住了一条命,如今阖家投奔女儿去了。”   “沈兄今日说话多少有些不中听了。需知陛下有逆鳞不可触,我亦有。”宁王府素来是萧恪不愿提及的,不仅仅是因为他心中之痛,更重要的是他此刻还无法撼动皇权,此次出手,虽说没有伤及宁王妃父母性命,却也难保被有心之人察觉,“我知沈兄是嘴严之人,但有些话不该你说,最好还是不提。只有一事我可以如实相告,我并非当今圣上是非不分,此招本意并非为了害人性命,伤及无辜确是事实,只是眼下有些事还不是我能掌控的,沈兄…当明白。”   沈亟勾唇一笑,并未就此事再多一言,只是抬眼看着面前的梁砚秋,歪头对萧恪道:“萧兄不引荐一下?”   “砚秋,来见过…太常寺卿沈亟沈大人。”   ………   朝中动荡,一时还未传遍京畿大营,不过少数得了消息。   京畿大营不同守卫京城的禁军,其中将领虽多是朝中世家武将,但兵卒却多是征兵招募而来的普通人,是而京城这场动乱于他们而言关系并不紧密。   而如今开春,北境齐燕开战,倒是有战报陆陆续续传到京畿大营,连日来黄老将军都带着营中几位将军商讨,也算是未雨绸缪。   贺绥一同往日带人值守在黄老将军账外,待同另一位裨将换守之后,祁风出面叫住了他。   既是在军中,贺绥便以军中之礼应了祁风,待二人单独走到偏僻一处说话时,神情才略有放松,只是言辞称呼仍是恪守着规矩。   “中郎将方才议完事,不知寻末将有何吩咐?”   祁风是昨日刚返回大营的,照理讲这本不是他休沐的时日,只是京中太尉府来了人,传了祁太尉的话,急急将人带走了,好几日才给放回来。   “算不上吩咐,是为旁的事来。”祁风连日奔波,脸色并不好看。他是知道京中发生什么事的,可想了想那日贺绥同他说过的话,还是忍住了没有将萧恪这些日子的作为告知,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听同僚说,你同人换了休沐的时日,专挑下月初连着休沐两回,可是府中有何事?”   听到是私事,贺绥放下心来,如实告知并将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   “原是为此事。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下月便是允宁的生辰,我便想着如今这月少歇息几日,等他生辰再多腾出几天空来好好陪他。”   这一年来身边发生了诸多大事,贺绥眼见萧恪受过伤痛,也劳累了许久,这才想着要同人换休沐的日子好多陪几日,纾解心绪。至于两回休沐……贺绥说起这个倒不如方才那般痛快。   “去年这个时候我同允宁不似现在这般,便没有过多在意。今年想着为他挑选一件称心的生辰贺礼,只是我实在不善这些,便想着找中郎将帮忙筹划,所以刻意问了几位将军调了下月同你一样的休沐日子,只是祁兄问得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征询你的意见,未免冒昧了些。”   祁风摇头道:“并不冒昧。我同靖之相逢恨晚,既是你用心所托之事,我哪有推拒之辞。不知靖之可有何打算?”   虽说这贺礼是送给萧恪的,祁风心中难免觉得别扭,但既是贺绥亲请,他当然不会拒绝。   贺绥摇头苦笑,他于此道心思不多,一时确未想好。   “我如今俸禄不多,且允宁并不爱那些寻常玉器珠宝,故而一时不知该买些什么赠他。”   祁风沉思片刻后道:“以靖之的性子何处事,确实并非送那俗物之人。若按你寻常的心思,不妨送些趁手的护身兵器?”   贺绥闻言却是皱眉道:“兵者,杀伐之气甚重。我虽不信许多忌讳,但允宁生辰…我还是不愿送他那些,怕是于他不利……”   “以燕郡王对靖之的心思,怕是你送什么他都会欢喜。你时常同我说他习武时日尚短,身子单薄,不如选条趁手的长鞭送他。鞭子不似刀剑,应当没有那许多忌讳,你也不必过多担心,而且燕郡王平日佩戴护身倒也不算突兀,靖之看如何?”   “甚好!多谢祁兄指点,待下月休沐我便去回京城挑选一条当做允宁的生辰贺礼。”   祁风此刻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京中情景,便劝道:“靖之也不必来回折腾了,我恰巧认识一位手艺人,他最善制鞭,可为靖之引荐。靖之只需想好想用材料,回头说与我听,我让人送信请那位师傅打造,待下次休沐,你我再去瞧瞧成品,也可省去中间不少麻烦。”   贺绥心中感激,拱手朝祁风一拜。   “兄之恩情,靖之铭记于心,来日必另行感谢。”    第九十八章   春末夏初,这天气最是凉爽舒适之时,可京中人心却并未因春日而变得轻松喜悦。   北地寒气渐消之后,燕国卷土重来。出身草原的他们此时更为好战,尤其是此时节正是天赐良机。虽说并非兵败丢了城池,但一场场苦仗打下来,齐军亦是人困马乏、折损甚多。再加之边境粮草告急,一封封求援求粮的信件送回京城,无疑是在齐帝原本难消的怒火上又添了一笔。   若说这时候还有谁能乐乐呵呵笑出来,那边只能是燕郡王了。   蒙圣恩照拂,手握大权,在这次京城血案之下安然无恙,甚至有传言是萧恪一手操控这累及十几家满门性命的血案。旁的不说,萧恪在朝廷中的恶名算是洗不掉了,左右他也并不在意,也就由着那些人嚼舌根去了,左不过是拦些个奏折。而那些能够送上御案的弹劾之语多是些或激愤、或跟风之语,齐帝看了一眼只觉糟心,也是对于萧恪如今境况十分满意,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不理了。   殊不知下面朝臣心思因他转瞬一念而大为不同,再想明白过来也是多年之后了。   萧恪自不会让那些真正危及到他的奏折出现在皇帝跟前,尤其是那几封提及宁王府的奏折,放置之余更是早已吩咐梁砚秋派人盯着,若有不妥便先下手为强。   如今京中除了太子,竟俨然已无人能压制萧恪的权势了,大到渐有将三皇子和七皇子的势头隐隐改过去的意味,至于其中真正利弊,只有心思机敏之人方能参透。   萧恪可不管旁人怎么看怎么说,他素来不在意旁人目光,更何况如今活了两世,日子逐渐顺遂,更不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只一心布置生辰的事。   其实换做以往,他并非执着于庆贺一事,但重生至今已有一年了,回忆前尘总有诸多遗憾,这与贺绥共贺生辰便是一桩,他已是期盼了许久了,自然格外上心。而除却生辰之喜,萧恪更是可以借此热闹掩人耳目,将所收金银转为粮米暗中支援北境,幸得魏家兄弟还算得力,倒也不用他操心太多。   自家王爷想过好这个生辰,府里上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也都跟着热热闹闹地布置起来,就算不为别的,他们也是不嫌赏银少的。   贺绥也在生辰前一日赶回了京,并带来了一条新制的蛇皮长鞭当做贺礼。   “虽说送鞭有些古怪,但我知你不爱那些金石玉器,便选了可以护身的兵器。鞭子的主意是祁兄帮忙出的,他寻了手艺顶好的匠人来制,这鞭子我前几日方才试过,想来正合你手。我想着你平日里不方便带刀剑随身,虽说有侍卫在,但也难保万一,鞭子不同刀剑,有长手之优,若是自保该是足够,这样你放在身边,我也可安心些。”   “哪有什么不合适,阿绥心意自是千般万般好,我必然天天挂在腰上不摘下来。”   对于萧恪来说,无论贺绥送什么他都欢喜,虽然这鞭子的主意是祁风出的,制鞭的匠人是祁风找的,但仍无法掩去贺绥倾注其中的心意。   “你回来得正好,洪喜他们已布置好了明日诸事,只待贺喜的官员走了咱们便可关起门来自己庆贺。”   若是可以,萧恪也想任性一把,再不管他什么权贵朝局,不过这也仅是想想罢了,他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看似花团锦簇之势,实则仍是悬于威崖之上,错不得半点。   贺绥点了点头,不由提起了前些日从祁风口中听来的事。   “允宁,我听祁兄说前些时日朝中有事,牵连了不少人,你二哥还为此上门求情过,只可惜还是……”虽说比起丢了性命,只是革职抄家已算是保住了性命,但终归于宁王府和秦太妃而言,萧恪更是混账了,贺绥有些欲言又止,“这次你生辰,要请宁王府的人么?”   “帖子我让梁砚秋送了,虽说面上要划清关系,但总归别做得太绝,怕那日皇帝脑子不灵光了,觉得我太做作了,又寻些旁的麻烦,只面子上过得去便是,左右母妃和二哥他们也不会来的……”萧恪没提那日萧岭走时愤而将贺礼砸烂的事,只三两句话含糊带过,显然提及家人还是有些难以开口的。   “嗯。若是他们来了,你也不必担忧,我自去帮你照顾着。”   贺绥跟着萧恪一路走来,自是知道他背负了多少难言之隐,便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也免得日后终得团聚之时,误会太深伤及彼此。   “……还好我有阿绥在。”   “明日是你生辰,先别想旁的事了。今日我也是刚从京郊赶回来,疲乏得很,不妨我们早些沐浴歇下?”   贺绥的手搭在萧恪肩上,话虽说得含糊,但略显羞赧的神情却表明了他心中所想。   “好!”萧恪从未见过贺绥如此主动的时候,自然什么忧愁烦恼都抛到了一边去,搂住贺绥的腰勉强将人托起,他如今身量赶上了贺绥,只是力气劲道仍差了点,实在难将人整个抱起来。可尽管如此,萧恪脸上的笑容也未减半分。   难得贺绥主动,萧恪便大着胆子赖着做了数次,期间挑逗调情之举不断,也是仗着自己生辰贺绥多有忍让,不由得寸进尺了几分。   折腾到寡言如贺绥都在床笫之间透出几分示弱之语,萧恪方才享受着稍有停歇,只是抱着人怎么也不愿退出,还是最后惹得贺绥略微不悦,拿手肘顶了他几下警告,这才收手罢休。不过这番胡闹,竟也是折腾了足足半宿,二人才换了一身清爽相拥而眠。   待到第二日,萧恪便早早起身,他起时贺绥也已醒转,只是昨夜劳累,此刻有些腰痛,一时半会还起不来身。   “阿绥此刻不必勉强,虽说是休沐,我还需进宫面圣一趟,晚些才能回来。外间的事自有洪喜和其他几人担待着,你可以多睡一会儿再起。”萧恪坐在床边伸手帮忙轻按了几下腰部,说着今日诸事,也是不舍得走的。直至洪喜带人在外间催了又催,才终不得多耽误。   萧恪说到底还是皇侄,担了这个名分有些场面不得不过,他原先也没在意,便收拾进宫面圣去了。   齐帝今日倒是起得早,见他时颇有几分神清气爽,说了几句便招呼裴东安赐下宫中赏赐,抬手便要招呼人出去。   正这时,外间有宫人疾行而来,禀了边关急报,殿内齐帝和萧恪的脸色俱是一变。   ……   萧恪在宫里耽误了些时辰才回府的,彼时他府上已聚了不少人,听到人通报说是萧恪回府了,忙又聚了过去。   贺绥走在最前去迎,见到萧恪的那一刹那,他心头一紧。   只因萧恪此刻神情太过凝重,能让萧恪这番模样的必定不是小事。   “允宁……”   只是贺绥刚开口换了一声,萧恪面上便已换了以往的虚假笑意,恍若方才无事发生一般同那些逢迎的宾客说笑,只是期间无论旁人说了什么话又做了什么事,萧恪的笑意都是浮于表面,未能入心的。   这生辰宴萧恪过得浑浑噩噩,纵然他面上表现如常,但在座的有几个不是成了精的老狐狸,瞧出了萧恪面上的不同。有眼力价的几个,酒过三巡留下几句吉利话便走了,未察觉出的那些大多也是跟风之人,见权贵重臣离开,自己又不得亲近萧恪,便散去了。   宾客一散,萧恪也懒得理会桌上那些残羹冷炙,甩手让洪喜和梁砚秋看着收拾,自己便先回了院子。   贺绥心中不安更胜,忙跟了过去,待入得内室,他看到整个人无力委顿在小榻上的萧恪时,走过去坐在萧恪身边开口问道:“允宁,你从宫里回来便神色不好,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   萧恪一言不发,若是换了平常,他定然不会视贺绥的话于无物,但此刻却一反常态,双眼放空不知道再想什么。   “允宁!”贺绥不忍见他这样,忙伸手扳过萧恪双肩,与人面对面瞧着,“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出来,我同你分担。”   “哈啊、哈啊……”   萧恪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有些愣愣地抬头看向贺绥,他粗喘了几下,眼眶微微泛红,贺绥瞧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心头一震,摇晃了两下又唤了几声,这才把人叫回了魂。   只是抬头的那一刹那,萧恪忍了一日的心防终于溃蹋,他盯着贺绥的双眼,一字一句艰难说道。   “今早我去宫里,北境来了急报说…说…大哥,他遭人…暗算,伤、重、不、治了。”   “什么?!这怎么……”贺绥亦是一时无法相信,话梗在喉咙里,亦是有些不敢问亲姐此时的处境。   “牧姐也被波及,虽不致命,主将一死一伤致使军心大乱。”   萧恪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似耗费了全身的气力才能说出口,面对着同样焦急忧愁的贺绥,他艰难地说出了那几个字。   “阿绥,我们…败了。”    第九十九章   北境的败仗出乎所有人预料,这其中也包括萧恪和贺绥。   丧报一日内传遍京中各府,本就如风中残烛的秦太妃更是一病不起。   许是萧琢这个最像生父的孩子已死,齐帝对宁王府也难得多了些慈悲,不仅没有苛待,更是命裴东安拨了人帮忙料理丧事,还找了宫里的太医每日去给秦太妃请脉问诊。   许是齐帝流露出的这些许宽松态度,伏郡王这丧礼倒还有人愿去上门拜祭。加之萧琢年轻之时脾性与其父颇有几分相似,早些年也有不少故交好友,听闻噩耗纷纷前来祭拜帮忙。为着伏郡王的尸身还在边关并未送回,宁王府如今又是萧岭为主,便只按郡王的规制摆了一处灵堂,棺木中仅放着几件伏郡王生前衣物配饰。   只是放眼整个宁王府,竟无人可主事。宁王萧岭作为府中唯一的男子却天生病弱,先代宁王三子中只剩一个分府离心的萧恪。众人皆以为萧恪不会出面时,他却携抚宁侯贺绥登门,着实惊到了当时过府祭拜的旁人。   许是为这宁王妃母家的事萧恪不愿出手,任由岳丈一家获罪拆家险些流落街头,又或许是萧恪明明是家中幼弟、爵位也低于自己,明面上却处处压过自己,萧岭对这个弟弟实在说不上待见。秦太妃病倒更是让他多了分底气、少了分桎梏,兄弟俩相见,气氛实在是过于冷淡了些。抑或可以说,萧恪的出现对于宁王府上下更像是不速之客,如果这不是伏郡王的灵堂之上,宁王府的人此刻上来赶人出去似乎都不稀奇。   不过宁王府的人倒也不敢真的动手赶人,毕竟萧恪如今权势滔天。这一年来,燕郡王左右人生死之事不下数桩,此刻若还有人将他视作无知少年,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而萧恪此行还带着贺绥,其中意味又有些不同。   毕竟贺绥从来都是端方忠正的君子,京中对他‘嫁’人的事也是颇多惋惜,这截然相反的二人一同来,到让人值得琢磨。   “大嫂节哀。”   贺绥走过去同伏郡王妃说话,看着披麻戴孝、身形纤弱的妇人,虽明知言语宽慰用处实在微乎其微,却实在是没有旁的话可说。他名义上入了萧恪府中,跟着萧恪称呼一声大嫂倒也不算唐突。   “多谢侯爷挂怀。”伏郡王妃弱弱回了一礼,实在是家中突遭多番变故将原本就柔弱的女子打击得更加脆弱。伏郡王妃的娘家在范圭一案中亦收了牵连,虽说没有到宁王妃母家那样抄家革职,也是连降了数级,罚没了不少家产,伏郡王妃同丈夫分离多年不得相见,却不想再听到已是丈夫的死讯,这般雷霆打击如何受得住。   贺绥忙伸手虚扶了一下,不过立刻就被伏郡王妃身边的小姑娘抢先了。那是萧琢的独女,八九岁的小姑娘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此刻脸上未施粉黛仍见泪痕,不过眼神却坚定。算算也是有些时日未见了,贺绥收回手压低声道:“我与允宁一道,大嫂不必在意那些虚礼,一切有我们在。您与太妃还需保重身体,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萱儿多想一想。”   伏郡王妃闻言抬头,她虽纤弱却是个聪慧的女子。盯着贺绥的神情,她似乎有一瞬明白了些什么,反握住了女儿的小臂再次向贺绥点头致意,却并未说什么。   “大嫂保重。”吊丧回礼的人还不少,贺绥不便多说什么,只低声嘱咐了一句便转回身看萧恪,却见人直直站在灵位前不动,“允宁?”   论亲缘论尊卑,萧琢是萧恪的嫡长兄,萧恪跪也是情理之中,可他却一直未动。   贺绥同伏郡王妃寒暄这几句的功夫,宫里帮着操办的内侍递香过来他也没接,排在后面的人更不敢催促,直到贺绥过来唤了一声,才好似将人唤回了魂,却并未与旁人说什么。   站在递香内侍旁边的一个瘦弱的内侍眼珠一转,悄悄抬胳膊顶了一下身边人,那递香的太监才忙又重新递上香,这次萧恪确实是接了。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单手撩了衣摆便跪了下去,地上早垫了蒲团,贺绥错了半步也跟着俯身给伏郡王的灵位叩首。   整个过程,萧恪没有多说一个字,除却一开始盯着灵位发愣,旁的礼节竟是半点没打折扣。   两个内侍主动凑过去,一个帮忙接过香烛,一个搀扶人起来,只是后者扶人的那个偷偷抬头翻眼去瞧萧恪的神情。他做这一切本是很小心的,本就是个机灵眼尖的,上面才指派了这事,祭拜的每一位大人他都会如此瞧,瞧的时候也不长,只一眼便罢,原不过是一瞬的事,也不好被发现,即便是哪位大人注意了,再瞧回来那内侍也早收回了视线,只能当做无事发生。   轮到燕郡王这儿也是这般做的,只是内侍抬眼的那一刹,却发觉萧恪早有察觉一般侧头盯着他,那眼神蕴含了滔天杀意。宫里出来的哪有傻的,那内侍对上萧恪眼神的一刹便直接低头撒手,人也往后撤了半步直接就要跪下去,动作行云流水,甚至连请罪搪塞的词都想好了。   只可惜,萧恪没有给他这个开口的机会。   鹰爪一般扣住了内侍的脖子,人还正往下跪着,就已经被卡着揪了起来。   “嗬嗬!嗬、嗬……”人在窒息之时哪有那许多思考,那内侍双手拼命掰扯着萧恪的手臂,早管不了面前人是他伤不得的王爷,因为加诸在脖子上的力道告诉他,萧恪是真的打算直接掐死他,根本不是威胁或是示威。   萧恪突然在亲兄长的灵堂出手着实惊到了所有人,是而那一瞬根本无人拦他。   其实动手的那一瞬,贺绥反应过来了,只不过他下意识向萧恪的方向跨了一步,手也搭上了萧恪手臂,却在看到萧恪眼神的一瞬强忍住心中无用的‘良善’,并没有发力阻止。   唯一有可能阻止萧恪的人没有真心出手,那内侍必死无疑。即便递香的内侍反应过来却不敢跟着上去掰扯,直能跪下来给萧恪磕头求放过。   “郡王爷!手下……”管事的大太监察觉不对慌慌张张跑进来,只是他话还未说完,灵堂内众人便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小内侍头歪到一边,已是没了生息。   贺绥搭在萧恪手臂上的手这时才微微用了下力,不过仍是有些不忍别过了头,却并非是见不得生死,而是对自己变相帮助萧恪杀人的决定一时难以释怀。   灵堂杀人,无疑为萧恪的离经叛道又增一笔,但转念一想他往日种种行径,又好似都在意料之中,只是一时难以捉摸他对亲生兄长的死到底是何态度。而贺绥时清楚的,正因为清楚,他才没有阻拦萧恪的疯狂举动,尽管他并不知道那内侍为何必须得死,却在萧岭快步逼近萧恪的时候,横身过来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王兄尸骨未寒,燕郡王此举未免令母妃和嫂嫂心寒!”   萧恪慢慢转过头看向萧岭,从迈进宁王府开始,他一直板着脸,但冰冷的神情掩盖之下,是一双燃着熊熊怒火的双眸,萧岭看着那双眼,后面的话一时有些难开口。   管事的大太监这时过来打圆场赔笑道:“不知这奴才哪里行为有失惹到了郡王爷?”   萧恪只是慢慢举起了手,袖口微微往下褪,露出了被那内侍临死前反抗时抓出血痕和淤伤的手臂。萧恪素日锦衣玉食,养得皮肤白嫩,被这么反抗自然留下了不少触目惊心的痕迹,足可见那内侍方才求生之心如何强烈。   “奴婢明白了,今日事奴婢会一一禀明圣上,郡王爷既受了伤还是早些回府将养得好。”   明明是萧恪先出手要杀人,这才惹得那内侍拼死反抗留下伤痕,如今被问及杀人的理由,他却拿那伤当搪塞接口。任谁都觉得荒唐时,却不料那大太监竟认下了,并言辞恭敬地将人送走。   盖因他已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燕郡王萧恪行事张狂无形,伶牙俐齿数次力挫言官谏臣。无论素日他表现是真是假,都是个口舌功夫犀利之人,今日灵堂之上却寡言少语,俨然变了个模样,甚至杀了宫里派的人都没有眨一下眼,若是换了往日,他该是有无数话等着那太监,今日种种反常之举,恰恰证明伏郡王的死对萧恪十分不同。只这一点,就足够那太监回宫*差了。   萧恪灵堂杀人却来去自由,不知日后又要多了什么恶名。   贺绥一路无言,跟着他回了王府的马车上,萧恪并没叫立刻回府,那马车便停在宁王府外未动。   “允宁,那人是宫里出来的,你为何要当众杀他?”今日灵堂之上操办丧事的,除了宁王府内的仆从,便是裴东安奉皇命拨来的人,他们与旁人不同,本身就是代表着齐帝的颜面,萧恪灵堂大闹实则事小,杀了齐帝派去的人才是大事,“那掌事太监去报信,想必不多时宫里就会来人……”   “我知道。”萧恪终于开口,只是声音有些哑。他这句话说完隔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看向贺绥,强撑着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容,只是说话时显得有气无力,“他是皇帝派来盯着灵堂一举一动的人,所以我杀了他……”   “可其他人也都瞧到了不少,不过多一句少一句的。陛下既有此举,便是打定了主意要知道,既如此,你何必以身犯险?”   萧恪轻摇了摇头道:“皇帝确实会知道,但我灵堂杀人,那些人脑中更多记住的便是我的狂悖之举。今日来的……又不少是大哥从前故旧,他们与大哥的亲疏不能全让宫里知晓清楚了去,总要有件事闹一闹,将这事淡了。放心,至多是受些皮肉苦罢了。阿绥知道的,我素来不做无意义之事,而且这趟还要为大哥的女儿求一个保障呢~”   虽然萧恪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但贺绥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盯着人不说话。   “阿绥其实也认同我所作所为不是么?不然刚才在灵堂之上你有足够时间拦我,可你却没有那么做,那时我便心里有数了。”   贺绥下意识紧了紧拳头,却最终叹了口气松开,抬头认真盯着萧恪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入宫。”   “……”   “以退为进才有活路。我也不需要多能言善辩,只要让皇帝知道我在意大哥的死,在意得能够无所顾忌在灵堂之上动手杀宫里的人就够了,这样大嫂和萱儿就能安稳些。”   贺绥沉思片刻后,脑中转了个古怪的念头,不由道:“你怀疑她们母女在宁王府不安全?”   “父王若还在,宁王之位尚有几分价值。可如今…毫无意义,萧岭这真真假假的宁王坐久了,心也不稳了。大哥如今骤然出事,我需全心查明其中缘由,可大嫂母女失了庇佑,母妃又一病不起,萧岭同我们并非一心,我宁可错杀也绝不轻信!”   对齐帝来说,他今日之举可大可小。既不能求两全,不若以退为进,将伏郡王妃母女这个软肋送到众人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这对母女是绝好的拿捏他的人选,反倒比先前避而不见要好许多。   “余下……便只能想着如何顾全秦太妃了。”   萧恪垂眸,嘴角扯起一抹苦笑,颇为自嘲说道:“这话说出来虽然大逆不道……就算我杀了萧岭,皇帝也不会让我奉养我的母亲。可只要我还有利用价值,他就不会让母妃死,至于萧岭,他更、不、敢。呵,还真是可笑!我得对亲生母亲置之不理才能保她衣食无忧,我明知她最不需要这些……”   “允宁,来。”贺绥张开双臂将人揽在怀里,手一下一下轻抚着萧恪后背,他知道为着萧琢的死讯,萧恪已快三日没有合眼了,尽管他同样焦心长姐的安危,却只生死相隔之痛更是锥心,“你说,我听。”   “我明明……我明明已经算好了,为何还是会……今日万般筹谋说得好听,可我却无法骗自己,我看着大哥的灵位,我…我……”   “我知你心中难受,但萧大哥的死与你无关,你不该为此自责。先前信报,我亦难相信萧大哥是寻常战死。允宁,你该做的……是查清楚背后有无人暗害,让真正存了恶意之人付出代价!”   萧恪埋首在贺绥颈侧,闻言低低应了一声。   二人分开对视许久,贺绥伸手提萧恪理了身上的衣衫,语气郑重说道:“去罢,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好。” 第一百章   宫中规矩繁多,伺候其中的内侍宫娥一向规矩齐整,他们素来不会多说多看,可今日却有些不同。   不说今日皇帝圣心不悦,下面人本就是提心吊胆办着差事,几乎每个来往的宫人都会在经过御书房前多瞧一眼,连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宫人也不例外。   皆因御书房外余阶下跪着一个人。   那人进宫至今便跪在皇帝御书房外,足足好几个时辰竟跪得笔直、纹丝不动,惹得来往宫人侧目。这般举动,不消一个时辰宫内外便都知道了,可却无人叫起更无人敢劝。   裴东安数次经过皆是摇头叹息不语,实在是萧恪今日所为太过狂妄,往大了说便是藐视君威,别说他先前如何得宠,只这一条罪名砸实了也是难逃死罪。   不过久经风浪的老太监并不认为萧恪今日之举是旁人所说恃宠而骄,燕郡王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一年来心机渐深,手段性子也不似早些年毛躁,断不会做出这等自毁前程之事。许是出于恻隐之心,又许是想赌心中猜测的那一两分,裴东安带人布膳之后,瞄准时机状似无意提了一句。   “陛下,去宫外搭把手的人都回来了,您可要召见问一问?”   其实早在萧恪杀那内侍之后,掌事的太监便已先行回宫禀报了,不过操办伏郡王灵堂的其他人并没有跟着回来,是到了晚膳时辰才从王府回来的。裴东安不必提萧恪,只说今日出宫的宫人便算作提醒了。不过帮忙归帮忙,裴东安手上伺候布膳的动作却是未停下的。   齐帝突然开口,却是收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今日晚膳倒是素得很。”   裴东安连忙赔笑道:“陛下念着伏郡王为国捐躯,昨日才下令今日宫中皆素,算是表一表宫中悼念之意,不过陛下脾胃不调,宫中御厨也是花了些心思烹调的。另还有一道玉鹞羹,是昭仪娘娘亲自钻研烹调而成,特意进献给陛下。奴婢听说是冬瓜和诸多药材精心烹制了数个时辰才成,虽非肉却有肉的口感,陛下可要尝尝?”   齐帝微微颔首,裴东安忙夹了一块放在皇帝面前的碟中。   “嗯,确是稀奇,还是爱妃有心了。”   裴东安也跟着笑道:“正是呢~为着陛下今日忙于政务,昭仪娘娘不敢打扰,又恐陛下不用晚膳伤了身子,还是七殿下特地想了个法子送来,一路煨着,陛下这会儿吃着才正适口。”   “噢?老七一直守在殿外?”   “是,七殿下怕惊扰陛下,也不教奴婢通报,带着人在御书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呢!方才陛下传膳,殿下这才回昭仪娘娘那儿去了。”   “这孩子孝心可表。”   齐帝只赞了这一句便不再多提,裴东安见他仍是无意提外面跪着的萧恪,便也没敢贸然再在御前提这一嘴,只跟着齐帝的话称赞了萧定闻的孝心一番。   直到伺候膳毕,裴东安吩咐宫人撤下饭菜,才听得齐帝吩咐道:“裴东安,你去带人问问今日从宁王府回来的那些人都怎么说。”   “……是。”裴东安刚领命要走,便听得齐帝还有吩咐,便转回身来。   “还有,春日夜凉,若是外面跪着久了再把人冻坏了可就没法回话了,你让人把萧恪带到暖阁里先跪着去。宫外回来的那些问完了即刻回禀。”   “是,奴婢遵旨。”   裴东安一刻不敢耽误,领了命便连忙出去了。   只是齐帝此时此刻才‘想’起外面跪着的萧恪已是有些晚了,人从白日里便跪着,足足有大半日,一时别说是行走了,便是站起来都困难。   “郡王爷,您靠着奴婢些!”过来帮忙扶人的内侍不算健硕,萧恪如今身形他一人实在难以搀扶,还是另唤了一人才左右搀扶着萧恪行走。   只是跪了好几个时辰,双膝早没了知觉,此刻每走一步都只觉髌骨好似碎裂了一般,时时刻刻感受着被细细密密针刺在膝上,疼得萧恪不过三五步额上就有冷汗顺颊滑下,只恨不得此刻就将双腿砍了去才痛快。   短短百来步的路竟不知走了多久,只是到了暖阁也并非终结。   萧恪唇色惨白,为着足足在外跪了大半日水米未尽,他顺上已有些干裂出血,瞧着模样十分可怜。   宫人心有不忍拿来了蒲团让萧恪跪着舒服些,却被他摇头拒绝了。   “多谢公公,只是恐陛下事后责难牵连你二人,还是快些将蒲团收了去。”   被萧恪提醒了一句,那宫人才恍觉自己方才险些惹了杀身之祸,忙拿走了蒲团,却不忘向萧恪小声致谢。   “嘶~”萧恪回以微笑,在那人搀扶下缓缓又跪了下去,只是双腿弯折下去的一瞬他人已疼得脸色煞白,待双膝触及暖阁地上绒毯时,他身形一晃,幸得那内侍扶了一把才没有直接栽倒在地上,“多谢。”   那百来步走得虽说艰难,却是难得活动了片刻,如今双膝以下刚刚恢复了些许知觉便要再跪下去,心中隐隐抵触不说,也实在是真的痛彻心扉。   可为了此行目的,却也只能忍下,等待不知何时驾临的皇帝陛下。   而另一边,裴东安没敢耽误,赶着带人将那些今日在宁王府伺候的宫人都查问了一遍,发觉只有一名奉香的宫人离得最近,也瞧了全程。他不放心又盘问了两遍,才提了这人赶回御书房,不成想正撞上七皇子折返回来。   “裴总管可算回来了。”萧定闻身着火红色的狐裘,那大氅上风毛出得极是细软,是前些日子齐帝刚赏给儿子的贡品。少年俊秀可人的小脸被那火红狐裘一称更显得稚嫩可爱、人畜无害。   裴东安顿了下,忙带人给七皇子行了礼,后才恭敬道:“莼昭仪娘娘那道菜陛下尝了赞不绝口,更是对殿下的聪慧和孝心赞不绝口。”   “那便太好了。我稍后见过了父皇便去告知母妃,让她开心开心。”萧定闻听了咧嘴一笑,裴东安毕竟是宫中的老人,有些话当然不需要他一字一句点明。   “那殿下稍后,容奴婢进去为殿下通传。不过……”裴东安眼珠一转,委婉说道,“陛下近来为这伏郡王殉国和北境战事颇为烦心,殿下可得当心。”   虽说太子之位已定,但皇帝如今春秋正盛,宫中诸皇子分庭抗礼,身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裴东安自然不会死磕着一棵树吊死,他并不避讳给这位如今正得宠的小殿下卖个好。   “我瞧堂兄在宫中跪了大半日,可是父皇召见了去?”   裴东安尴尬笑了笑,似乎未想萧定闻会直接提起萧恪,便道:“陛下还有些恼,只是又怕春夜跪着伤了身子,便叫郡王爷去暖阁里跪候着了。”   说完这句,好似生怕萧定闻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裴东安赔了个笑便忙待那奉香的宫人进去回话了。   皇帝执朱笔正批阅着今日案上的奏折,裴东安进来的时候,正撞上他有些恼怒得将朱笔和奏折撇到一边,皱眉斥道:“庸才!允宁这才几日未打理,这起子臣子便连分内之事都办得糊涂!”   萧恪两辈子打理通政司,上下事务早已得心应手,且他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加之熟悉齐帝脾性,太清楚皇帝想看到什么、不想看到什么,每日通政司官员不过按章办事,总有萧恪再费心一次,日子已过得舒坦安稳。   可自萧琢死讯传入京中,萧恪便失了冷静,今日更是在灵堂杀了宫中内侍,自然有几日顾不上通政司的事务,那些人虽不至于离了他就不会办事,可递上的奏折又恢复从前,冗杂烦人,齐帝也早被养叼了,再加上齐国兵败之愁远胜于侄子亡故,本就是忧心忡忡,再遇上这些个奏折,哪里没有火气。   裴东安也听到了齐帝那话,只是他转念一想却忍住没有为萧恪说话,只走过去替齐帝收拾了桌案的奏折和朱笔后才禀报道:“陛下,七殿下到了,在外面等着给您请安呢!想必是昭仪娘娘命殿下过来的。”   却绝口未提查问之事,毕竟两相权衡之下,还是皇子殿下的事更为紧要些。   “也是有心了,你让他去暖阁候着,再叫人仔细伺候着。”   同是被唤去暖阁,一个完全宠爱,一个跪了大半日还被命跪着,当真是云泥之差。   裴东安走出去唤人去办,后才折回来提起皇帝先前嘱咐的差事。   “陛下方才吩咐的事,奴婢都已查问清楚,又带了一名宫人过来回话,陛下可要亲询?”   齐帝想了想却摇了摇头,反问起了裴东安,“你查问过是怎么看这事儿?”   裴东安被问及心中一惊,跟着赔笑了几下道:“这毕竟涉及陛下天威,奴婢不知该如何说。”   在齐帝面前太聪明太傻都不是好事,裴东安深知这个道理,便说得含糊,言语之间却隐隐透出他心中有所想法。齐帝闻言,指着裴东安笑骂道:“你这老货如今也是学贼了!直说便是,若是昏话,朕就当没听过便是。”   “是,谢陛下宽宥。”裴东安双手拢在袍袖中,略攥了下汗湿的手心后方答道,“奴婢觉得燕郡王擅杀宫中侍从,实在莽撞糊涂!没有顾忌陛下的颜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奴婢想着伏郡王以身殉国,燕郡王毕竟前几日才过了十六岁生辰,平日他在陛下跟前聪慧识大体,但终归还是个半大孩子,这骤然听闻亲兄长战死,一时失态做下这糊涂事倒也情有可原。奴婢查问那奉香的宫人,他在旁瞧了全程,说是燕郡王自到了灵堂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怎么叫都叫不听,想来也是心中悲痛至极。正巧那时奉香的侍从接过燕郡王手中的香奉在灵位跟前,人稍稍离开了些,说不准差点被掐死的就是他了,那小子同奴婢说起此事还心有余悸。”   裴东安这么说,其中不乏为萧恪开脱之意。毕竟除了皇帝、他和那主事太监之外,并无人知道那被掐死的内侍是专门派去盯着灵堂之中各家态度的。且如真像那奉香侍从所言,萧恪一直盯着伏郡王的灵位发呆,那便只能证明两点。其一,他对萧琢这个兄长并不像宁王府其他人那般疏远;其二,杀那内侍并非是因为察觉什么,而是刚好奉香的侍从离远了些,萧恪身边只有那一个,而他因为兄长之死心中悲痛无处发泄,刚好拿那内侍泄愤。虽说杀了宫中派去的内侍总归是折了皇帝的颜面,但若非刻意,罪责轻重便可商榷了。   齐帝思索良久,并非就裴东安所言说什么。只是隔了许久才又开口问道:“你说允宁对他母亲当真无情吗?”   这一问却是有些刁钻。   裴东安想了想答道:“奴婢想燕郡王是忠孝之人,虽说从小养在宫里与陛下更亲些,总不至于对生身母亲无情。不然也不会因为伏郡王亡故而做出这荒唐事来了,奴婢想他该是重情的,先前只或许是…不亲近宁王府其他人。”   宁王府除了秦太妃和伏郡王的内眷便只剩下了萧岭一家,裴东安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都在说对方。   萧岭不是秦太妃所出,他的生母是齐帝指给弟弟的宫女,虽说那宫娥没有富贵命撑到萧岭长大,连累儿子也自幼体弱,但说到底也是宫里出来的。萧岭是庶出,当年又‘抢’了嫡长兄的亲王之位,若萧恪真的对大哥十分在意,那么他那举动便更多的是宣泄对萧岭的不满。   要是这么想,齐帝心中倒没有那许多猜疑了。   “伏郡王只有一女?”   “是,伏郡王与王妃向氏成婚之后只得一女,不过当时孩子还未出生,郡王便为陛下戍守北境一直未回,也是可惜,这条血脉就此断了,偏偏燕郡王心仪男子,也不知将来还有没有后嗣可继。”裴东安看似说起无关的家常,却正是齐帝愿意听的。   “说起来,现在宁王那身子骨也不行,这样看七皇弟的血脉岂不是要凋零殆尽了。”   明明造成这一切的就是齐帝自己,他却要做出一派忧愁痛心之状。   裴东安收敛神情,跟着说道:“陛下担忧得正是,不过听说宁王有一庶子,去年生的,如今也是快一岁了,算算也不算绝了血脉。”   萧岭是萧佑炀最不喜爱的儿子,也是最不像他的儿子。正因如此,当年齐帝才会强硬越过嫡长子萧琢,在弟弟死后立这个庶子为世子,继承宁王之位。如今萧琢身死,只有一个早晚嫁出去的女儿,萧恪又是个断袖,轻易不会有子嗣,萧岭便是有儿子,在齐帝眼里也形同没有。   “那便还好,不然七皇弟身后无人承袭香火朕可是十分痛心。”   “陛下慈心。”   皇帝主仆说了这些许话,此刻齐帝心中对萧恪的愤怒和猜疑早没了白日那般盛,想着萧定闻还在暖阁等着,他便命裴东安将那奉香的内侍提进内侍查问。虽说这人并不知皇帝心思,但离得近了,何人祭拜都有何反应,亲厚与否总归还是能看到许多的。   待一一听完之后,齐帝心中便也有了计较,吩咐摆驾至暖阁。   “父皇!”萧定闻原本碰了个手炉乖巧坐在一侧,见到齐帝摆驾至暖阁,连忙将手炉丢给身边的宫仆,起身过去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少年今日穿了一身橙红长袍,趁着他肤色雪白,像极了生身母亲。   对于年幼聪慧的儿子,齐帝总是多了几分偏爱的,亲自扶了儿子,拉着坐到自己身边。而萧恪安静跪在阁中,此情此景,一如当日秋猎时问罪场景,而今日恰恰也是‘问罪’。   安顿好了儿子,齐帝并非刻意晾着萧恪,而是一上来便问道:“允宁跪了这许久,可想好要同朕说些什么了么?”   纵然膝下是厚厚绒毯,总归比外面的青石砖地跪着舒坦许多,但萧恪到底跪了好几个时辰,此刻额头上的汗一茬茬往外冒,听到齐帝这般问,只垂手恭敬道:“臣有罪,请陛下赐罪。”   齐帝先前已被裴东安说得宽心了不少,此刻没有那许多重罚萧恪的心思,便耐着性子追问道:“那允宁说说,你何罪之有?”   “臣因大哥之死灵堂无状,擅杀宫中侍从,有损天颜,罪不可恕。”   若说先前是齐帝心中推测,如今听萧恪亲口说了,不免安心多了,点点头道:“你杀了朕派去宁王府的宫人,确实有过。”   ‘过’而不是‘罪’。   在座有心之人皆能听出齐帝用词微妙。当日秋猎行宫便是萧定闻开口解围,今日少年听到皇帝用词,便大着胆子开口问道:“父皇,堂兄一直是父皇身边得力之人,儿臣想堂兄失态固有伏郡王之故,是否还有旁的缘由?也或许是那名侍从行事不检?”   “裴东安,可有此事?”   “回陛下,奴婢查问时,确说那侍从曾出言催促,不知……”   听着皇帝父子一唱一和要将此事揭过,裴东安便开口欲顺坡下驴,却不想萧恪此时突然开口。   “陛下!殿下!并非那人有何冒犯,一切皆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萧定闻一时不明白萧恪为何要主动包揽罪责,他方才之语便是给皇帝个台阶要揭过此事,没想到萧恪会这般举动,不由皱了下眉,但他迅速隐下面上凝重,一派天真对皇帝道:“父皇快瞧堂兄这个实心眼!”   齐帝颔首,算是认同了儿子的说法,并没有计较萧恪方才的‘不识时务’,并开口命萧恪站起来回话。   只不过萧恪此刻哪里站得起来,还是裴东安唤了内侍进来搀扶着才勉强站起,只是肉眼可见萧恪脸上豆大汗珠顺着脸侧不停滑下,确实是跪久了人有些撑不住了。   “朕知道你念及兄弟情深,难免失态,此次过错朕也并非不罚你,你也不用急着揽过。”   “是,臣认罚。只是斗胆请陛下恩旨。”   “噢?”萧恪从不主动开口求什么,他本就是个过于会察言观色的孩子,有时懂事顺心得让齐帝心生猜疑,今日他主动开口,倒是像那日赐婚时一样引起了齐帝兴趣,“你要为伏郡王妃请恩?”   “陛下圣明。”   “说来听听。”   “大哥身死,留下嫂嫂和一幼女,臣那日过府祭拜,见灵堂设得偏僻寒酸,大嫂和侄女瘦弱不堪,便与二哥生了龃龉,只是臣如今分府在外,鞭长莫及,实在痛心,在此恳请陛下念及大哥为国捐躯,厚待其妻女。”萧恪说完这话便浑身乏力往旁边瘫了下,宫人费了些力气才将人搀扶稳了。   “裴东安,赐座。”齐帝见他脸色煞白,便赐了座,裴东安指挥着内侍搬来一个小凳放在远处,扶了萧恪坐下。待人坐定了,齐帝才又道:“你说宁王苛待伏郡王妻女?”   萧恪垂手道:“臣不敢。”   “你兄弟情深,朕心甚慰。伏郡王殉国,朕早有追封之心。若是按亲王之礼葬下,宁王府便有两位亲王,确实不合规矩,既如此,朕便单独拨一处宅子给萧琢妻女独住,加封伏郡王之女为安闲郡主,如此她们母女也可安稳度日,允宁便不必忧心了。”   “陛下!臣与大哥情深,臣请亲自……”   齐帝闻言却打断了萧恪的话道:“定闻所言不错,你这孩子过于实心眼了些。朕想着你前几日才过了十六生辰,确实行事冲动了些,若是日日眼见寡嫂和侄女,难免又牵动想起伏郡王亡故之时,到时再闯出祸事来便不好了,朕会命九皇弟看顾着,他是个长辈又是大闲人,你总该安心了。”   目的已达到,萧恪见好就收,垂手应下了。   萧定闻再旁合掌笑言:“如此便两全了!不愧是父皇,实在英明!儿臣拜服!”   齐帝含笑看着儿子道:“你这个嘴甜的,准时出来前又吃了蜜枣蜜杏。”   “父皇又笑话我。”   父慈子孝倒是尽享天伦之乐,萧恪安静坐着也不多话,只是眼神有些深邃。   从头至尾,齐帝都没有再提萧恪擅杀宫人之事,只是临走前吩咐萧恪这些时日抄写经文奉于宫中佛堂,权当是多修心养气,而后便放人走了。   而贺绥这一日在府中也实难安心,特别是萧恪一去便是一整日,洪喜强撑着精神劝他用膳也被贺绥推了,就这么一直提心吊胆捱到了晚上。   听到外面传话说萧恪回来,贺绥也不顾不上其他,大步流星朝府门口飞奔,刚好撞上被人搀扶着几乎走不动路的萧恪,飞身上前将人牢牢揽在怀里。   萧恪手软软搭在贺绥肩上,冲对方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   “阿绥,我……做到了。”   只说了一句,人就头一歪晕在了贺绥怀里,登时将众人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   萧恪这病养得并不踏实。   虽说于外人而言,他燕郡王在亲兄长的灵堂之上杀了宫里派来的人却并未被追责,至多不过是在宫里跪了大半日,小惩大诫轻松揭过,事后有时宫里派太医又是赐药,实在是深受恩宠的体现,但萧恪自己可乐不出来。   北境一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头几日为着大哥的死,他实难分出旁的心思去想这其中究竟哪些关窍出了差错,更为重要的是,这次败仗比上辈子要提前了半年多之久,萧恪一时琢磨不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是而说是养伤,萧恪在府里也消停不下来,所幸他权势未减,往来消息及后续传回来的战报倒都能拿到。   “允宁。”   萧恪回过神,对上贺绥的视线,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没有表露出太多,只出言宽慰道:“听说牧姐伤得不致命,只是怕赶路太急加重了病情,这才耽搁了些时日回京,估摸着再有半个多月便能到。边关还有白将军在,阿绥……”   “允宁,我不是要同你说这个。”贺绥摇了摇头出言打断,他将手中几分战报拼在一处递到萧恪面前,神情凝重说道,“你瞧瞧这几处所记,我总觉得萧大哥遇袭身亡之事似乎并不简单。”   “!”那战报其实萧恪也看过许多遍了,奈何他于行军布阵一道实在是门外汉,研读颇多也实难掌握其中关窍,“怎么说?”   贺绥将桌案上旁杂的东西都扫到一边,单空出了二人面前的一块干净地方,又捡了些小玩意充作棋子,在面前一摆,倒有个战场沙盘的形貌。他手指一处,将心中猜测都说与萧恪听。   “齐燕交战之地,乃是一片平壤,虽说周围有山岭,可那些山十分难攀爬,是以长姐他们素日的排兵并未对此多有提防。而数月以来每一场仗所载都证明,北燕从未动过夹击偷袭的心思。一般来说,若是统率之人未换,其手下行军不该有如此大的差异……”   “线报倒是提过,燕国大军从去年就一直是由三王子,叫…查和鲁,似乎是叫这个名的率领。说起这个三王子,倒让我想起另一件事,阿绥可还记得那个龚野?”   贺绥点了点头,却说出了心中想法,“我初时也怀疑过此人。若论心思手段,我觉得他能做出这偷袭夹击的安排,可若论此招用心,我又觉得不像是此人的手笔。如果我未记错,上次去燕州,萧大哥曾说此人很有可能也是一位王子,只是在北燕不受重视,既如此……这样拱手将泼天战功送给其他兄弟,我总觉得不像是他所为。”   “前次回来,我就命人查过了,与大哥所言几乎无差。此人真名唤作岱钦,是北燕大汗的次子。只不过北燕最将部族血统,因其生母是边境俘虏,长相也更像我大齐之人,早些年在北燕王庭极不受待见,哪怕这两年做出了不小的功绩,这领兵打仗的差事也只轮得上他的兄弟。不过你说得对,以我们以往对龚野行事的了解,他若真有野心,也断不会将功劳拱手送给弟弟。”   “允宁你再看这人…萧大哥便是在此遇袭重伤,而北燕大军此刻在这儿……”贺绥将几颗‘棋子’重新摆放了位置,将他疑惑之处指了出来,“虽说我从未真正领兵打仗,所学不过是纸上谈兵,但纵然当日是北燕袭营,燕人也断不会冲阵到此自断后路。即便他们真存了心思要派人孤身入阵擒王,长姐他们三人皆在,总不会察觉不到北燕有此心,又怎会轻易给人得手,除非……”   “除非这偷袭之人本就在齐军之中?”   “我有次猜测,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允宁上次已明说过,朝中有人通敌。以长姐他们的细致,总不会将允宁的话当做耳旁风,且就算不论你我上次提醒,萧大哥和长姐身边一直也都是亲信之人,从燕州回来也不过短短数月,这有心之人真的能在这么短时间接近长姐他们?只这一点,我还有些想不通。允宁?”贺绥将所有可能掰开揉碎一一对比,说到难解之处抬头看了眼萧恪,却见人眉头紧蹙,神色十分难看,“怎么了?”   萧恪未说话,胸膛上下起伏,喘息之声略略加重了些。   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他猛地抬头冲外唤了一声,“洪喜!”   洪喜本就带人侍奉在外,听到略带着怒气的召唤,推门走去,立在门口应道:“奴婢在,主子有何吩咐?”   “你去传信…不!阿绥,跟你借个人。”   贺绥看着萧恪,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贺柒身手不错,为人稳重,行事有度。他跟过你一阵,想必用得趁手。”   “还是你懂我。洪喜,你让贺柒今日带着我的印信快马赶去燕州,另派府里一脚程好的侍卫跟着一道去,将魏家兄弟二人中的弟弟带回京。至于府中他们那叔叔,记得盯紧了,但无须打草惊蛇。”   “主子?!”洪喜攥了攥拳头,萧恪此举是何意味他当然听得出来,但正因为明白,才觉得后背发凉。   “怎么?你也想跟着闭嘴?”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   萧恪心中疑心大盛,倒不是怀疑洪喜,只是心里头压着火,一时有些没绷住。贺绥走过来轻抚他的后背,压低声劝道:“我知你心中烦闷,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需多计较几分才稳妥。你我再想想,是否还有其他遗漏之处?”   贺绥字字珠玑,确实点了萧恪一下,他沉下心将整件事又重新想了一轮。   “遗漏……中洲?”   提起中洲二字,贺绥立刻联想到那间书斋的主人。   “允宁,我记得你当日曾说过,龚野走后那场大火将京兆府、北燕和中洲这商贾都牵扯到了一处,我观此人行事手段也非寻常商人,你就不怀疑他可能来历也不寻常?”   “我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翟淼不像会设下这样粗略计策之人,反倒像是故意……”只是通过暗害一方主将而挑动齐燕开战的方式过于简单粗暴,且即便不这样做,齐燕之间也免不了一战,做了万一一个弄不好,反而容易招来齐燕两国的报复,即便那中洲商人真实身份真的不寻常,但这样的行事反而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原是个极容易猜到的。可允宁,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对方是摸准了你的心思,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你越是谨慎多思,越觉得他不可能如此行事。自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若对魏家兄弟有所怀疑,那主动提出为你训练他兄弟二人的中洲人岂非最可疑?”   “……阿绥此言我记下了,我会让霍子溪去查查看。”萧恪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头更痛了,不过除了要查清是否真有这幕后之人,眼下另有一件事更为紧要。思及此,他不由抬头看向贺绥,“大哥战死,牧姐重伤,如今北境便只剩下白将军。阿绥,你……”   “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一直是我所愿所求,若有机会,我绝不犹豫。”   萧恪长舒一口气,回以一笑。   “我猜阿绥会这么说。既是阿绥心中所愿,那这条路我会为你铺平,京中一切有我,你只管做你想做的。”   不管前路如何,即便是神佛挡路,他拼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不计一切代价成全,绝不让上辈子的事重演。而大哥的死也让萧恪意识到今生有些事已与前世不同,若还如从前一般手下留有分寸,无异于坐以待毙。如若贺绥得以随军出征,京中他确实少了诸多顾虑,有些事也可放手去做了。   ……   建和九年春末,齐帝命辅国大将军黄友光为帅、云麾将军廖明德为前锋将军,领军八万率先出征。   大军出征当日,天子亲自领百官至京外十里亭相送,年纪尚小的皇子没被允许跟来,太子、三皇子等几个年长的都到了,就连早早封王,因没有夺嫡心思而避世的二殿下也被从宗庙那边被喊了回来,可见齐帝对齐燕战事的看重。   萧恪膝盖还未养利索,却也挣扎着一路跟来,只是站得久了还得有人在旁扶一把。   能得皇帝亲自践行的只有那几位将军,而大军则整整齐齐地站在远处。萧恪是郡王,纵然他今时今日荣宠滔天,按位份他仍是站在皇子以及康王等诸亲王之后,所幸这个把月他个头窜得高,还不至于被挡得严实。   哪怕面对远处黑压压的一片,萧恪仍能一眼寻到贺绥的身影,他今日同其他将士一般穿着深色的轻甲,背负银枪,牵着马站在离百官最近的地方。   明明前世也曾分离多年,可真到了分离之时,萧恪仍难掩心中惆怅,好似有满心满肺的话未同贺绥说一般,哪怕自定下出征之事起,他便已将能唠叨的话都唠叨尽了。   若硬说有何遗憾,大抵是此情此景,他无法同贺绥单独说一句,望君珍重罢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允宁,该回神了。”   萧恪收回遥望大军的视线,躬身给来人让路,“是臣一时忘形,挡了太子殿下的路,万望殿下恕罪。”   萧定昊双手背负身后,皇帝已摆驾回宫,此刻没有人比他身份更尊贵,何况面对萧恪,他似乎总是多了那几份计较。   “允宁这话说得见外,不过有件事,孤确实想问问你。”   “殿下请问。”   “老三和老七,你究竟打算扶持他们哪一个同孤作对?”    第一百零二章   “殿下说什么,臣不懂。”   对于萧定昊突如其来的翻脸,萧恪其实并不意外。毕竟前世贺绥战死,这位顺利登基的太子殿下立刻就翻脸致自己于死地,如果不是那时白琮因为舅舅的死而失言透露,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真相。而今生萧定昊亦是如此,只要贺绥不在,他便大胆撕开伪装,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了。   不过萧恪这场戏还得唱下去,他没有太子的底气,也没有那个任性恣意的本钱,他还有要实现的野心,断不会因为情敌三两句挑拨而动摇。不管太子说什么,他只管一问三不知。   “呵!允宁装傻充愣的功夫倒是精进了,不过孤倒是有些想扒下你这幅面孔,好好瞧瞧清楚。”   萧恪后撤了一步,拱手恭敬回道:“剥皮之刑实在有违人伦天道,这等骇人之语,太子殿下可不能随意宣之于口。”   “是嘛……”手指顺着颊边滑落至下颌,萧定昊指上略一用力,抬起了萧恪的头。堂兄弟俩对视,此刻再看萧恪,眼中哪有一丝恭敬,“可孤很想这般做”   “殿下不敢。”萧恪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他说的不是‘臣不敢’而是‘殿下不敢’,这副模样让萧定昊觉得十分刺眼。   “允宁可以试试再激怒孤一些,看看孤敢不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是臣等的君,但陛下却是殿下的君,殿下行事,可不能忘了君臣之分。”   萧定昊收回手冷笑一声。   “允宁浑身上下也就这张嘴最硬,你既这般巧舌,孤只望你日后也能如此硬气。”   萧恪面上笑容不减,端正身子重新施了一礼道:“大丈夫立于世自当如此,殿下今日教诲,臣必铭记于心。臣恭请太子殿下回宫!”   梁砚秋一直低头扶着人,等太子一行走干净了他才敢开口:“主子,您……”   “怕了?”   “……属下不敢。”   “扶住了,我腿疼靠一靠。”萧恪叹了口气,松了些劲儿大半身子都靠在梁砚秋身上,这才能抽空活动下双膝,却没有再提刚刚那一茬儿,“果然站得久了还是不成,腰酸腿疼的,回府吧。”   “是。”   王府的马车停靠得有些远,刚刚他们说了许多话,在场朝臣已散了不少,这会儿倒是没几个不长眼的过来耽搁时辰。待主仆二人回了马车上,萧恪才算送快些,为着他这次伤了膝盖,洪喜特意将出行的马车内都换了加绒的软枕软铺,还拆了一排收纳匣子拓宽了马车内可躺靠的地方。   梁砚秋倒是不需要过多吩咐,上了车便坐在另一边的小座上,熟练得从一旁的多宝匣中取了去淤的药油放在小几上。   “主子,您今日站得久了,膝上的伤……属下帮您搽些药油?”   “嗯。”   萧恪坐过来些,让梁砚秋帮忙褪了官靴、翻起裤管,只见膝上仍是大片淤紫,正中更是有些紫得发黑,不过这也就是看着骇人,在府里养得这些日子,膝上的伤也算是好了不少,只是那日跪得太久伤了筋骨,是而劳动得久了内里还是会丝丝得疼。   “看到我和太子呛茬,怕了?”   梁砚秋手上动作顿了下,不过很快就继续替萧恪按揉起来,只是说话前不由抬头瞧了萧恪一眼,随后实诚答道:“属下只是不解。东宫储位已定,太子即是未来国君,主子为何要和太子过不去?”   萧恪闻言嗤笑一声。   “这话说得不对。可不是我要与太子殿下过不去,是太子殿下要与我过不去。”   “是……为了侯爷?”   “嗤!你小子倒不糊涂。”这话虽未直接回答,却也算默认了梁砚秋的猜测,“狭路相逢,生路只有一条。如今已经不是让不让的事情了,眼下他还只是太子,若是真让他当了皇帝,别说这普天之下再没有我的立锥之地,那位…怕不是巴不得要将我扒皮抽筋,致之于死地了。”   梁砚秋沉默片刻后方才道:“三殿下年长但才资平庸,七殿下聪慧可羽翼未丰,太子殿下如今稳坐储君宝座,又有皇后和祁太尉在后,主子想要另择明主,只怕……”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但凡与皇权有关,就没有那么简单的事,将来鹿死谁手可还未定~”萧恪笑了一声把问题抛了回来,“砚秋更看好谁?”   “陈贵妃娘家虽在朝中也有势力,但却无法与祁氏分庭抗礼。莼昭仪相较更是单薄,若说这二人能通力合作,有主子在背后推波助澜或可成事,但七皇子锋芒毕露,三皇子和陈贵妃未必不知道他们的心思,恐怕很难如愿。且陛下若是不愿动废黜的心思,再加上朝臣阻拦,只怕是……”   “若再添上我呢?”   “主子若是出面,无异于公然与太子殿下为敌,恐怕将来更没有退路,还容易失了人心……”   “我如今在朝中还有人心可言?”萧恪对此确实不屑嗤笑了一声,不光是他这一年来行事张扬,只娶男人这一条,就够那些个古板固执的老家伙用吐沫星子淹死他了。   “可到底还是要……”   “罢了。”萧恪抬手止了梁砚秋的话头,“往后…你就明白了。”   皇权所涉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楚,更何况比起掰开揉碎讲给人听,萧恪更乐意让手下人自己去领悟。毕竟他需要的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可造之材,并非只懂得杀人放火的刽子手,有些事还是要底下人自己去体悟,至于他只需要把这个链子捏好就足够了。   “说起来,这些日子你往来各个公府,可有何感触?”   “许是属下是生面孔,各府并未表现出来太多,多数都是客套或是逢迎之语,赞未觉察出什么来。”梁砚秋也算是实诚,不过他也是发自心里觉得瞒报和谎报骗不过自家主子,所幸实话实说了。不过为着自己并无建树,萧恪问的时候,他内心还是忐忑的。   “他们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同你说什么,不过亲疏远近你总该是有所觉察才对。”萧恪瞧了他一眼,随后单手支着头,懒懒道,“你尽管说就是,对错不计。”   “是。除了宫里,各家王府同我们往来倒是密切,特别是康王府,似乎格外亲近一些,只有晋王府有所疏离,只是属下拿不准是对方行事如此,还是只针对咱们府上。另则公卿府中韩国公、茂国公、淮阳侯、晋北侯、常远伯几家略显疏远,裴国公、高昌侯和遂宁侯颇为亲近,至于其他官宦门第……王爷想必早有明断,属下便没有多记。”   “我眼下忽然觉得杜慷也不算一无是处,他这稀里糊涂把你送到了我跟前,倒也算是帮了我个大忙。”   提起仇人名姓,梁砚秋脸色铁青。   “主子要因此放过他么?”   “放过?呵哈哈…”萧恪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笑了几声,而后声音渐冷下来,“砚秋,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可不许有下次了,知道么?”   “……是属下失言。”   “不。你要明白你刚刚错在怀疑本王,而不单单是失言之过。不过我看重你的才能,也明白你是为了父母血仇而一时冲动,所以许你放肆这一回。不过事不过三,这辈子你还能再本王跟前再放肆一次,可得记好次数了。”   当萧恪以‘本王’自居时,便是动了真格。梁砚秋瞬间惊醒,懊悔于自己刚刚气血冲动,竟生出那般大不敬的心思来,忙低头告罪。   “行了,别紧张。我还不至于为了个杜慷自断一臂。”萧恪收放自如,不过眨眼间又恢复了以往慵懒的模样,再提起杜慷时,倒是难得有耐心同梁砚秋多说了两句,“过年时杜慷的女儿生下了十皇子,陛下高兴,如今她女儿也升了位份成了杜修仪,正是得宠的时候。相比皇后娘娘和那位莼昭仪,杜慷父女俩更好摆布利用些,我这么想,皇帝也是这么想,留着他此刻利大于弊,等他不再有价值了,你想怎么胡来我都不拦你,懂么?”   “是,属下受教。”   “你方才所说那些公卿王府大体都是对的,倒也不辜负我特意把你丢出去历练。那你可知其中理由?”萧恪拍了拍梁砚秋,示意对方坐回去不必再替自己按腿了。   “属下愚钝,只晓得其中一些。”知道这是萧恪要考校自己,梁砚秋正襟危坐,神色凝重起来。在看了无意开口的萧恪一眼之后,他沉下心接着说道,“韩国公是太子妃的娘家,而晋北侯与常远伯,一个是祁太尉的亲家,一个是祁太尉的连襟,自是与咱们府不睦。淮阳侯…属下听闻是去年秋猎时为了他家嫡子与您生了些许龃龉,至于茂国公…”   “不用忌讳,说便是。”   “据属下所知,茂国公出身行伍,老王爷在世时二人关系甚密。主子与宁王府断了联系,早些年便与茂国公府生分了,不过比起与太子关系密切的几家公侯门户,茂国公并不需要过多在意,只要侯爷站在您这边,茂国公总会帮您的,晋王府……想必也是一样,只是属下并不明白康王爷为何对主子格外亲近。”   “九皇叔是什么心思,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没弄明白。”若说上辈子他行事毫无顾忌,平日也是来者不拒浪荡得很,九皇叔那样的名声同他亲近无外乎得世人评一句狼狈为奸,可今生他行事大不相同,又不像上一世男女荤素不忌,无论怎么想康王这辈子都不该和自己如此亲近才是。   “属下明白。康王爷此人最是混不吝,京中风言风语十有八九都是说他强娶了别家寡妇行为不检,这样的人找上主子,属下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如今大嫂和萱儿被交给康王妃看顾着,康王府那边更要格外注意些。虽说我不信他们夫妇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到底也得提防着。”   “属下会留意的。”   说话间,车马已停在了王府门前。   洪喜亲自带人来迎的,不过神色显得些许慌张。   “怎么如此慌张?出了何事?”   “白小公子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跑回来了,听说侯爷出征去了,正闹着。幸得侯爷把贺柒留下了,这才稍微管得住些,只是还需要主子拿个主意!”   打败仗的事朝中尽力在遮掩,至于出征这事更是瞒着白琮的,只是贺绥在时还好,贺绥今日刚走,白琮就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消息,他那性子向来是不闹够不罢休的,偏偏又只有贺绥管得住,也不怪洪喜神色慌张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恪也是头疼得很。   “带路。”    第一百零三章   “闹什么?!”   本就心烦,一进院子却见白琮横冲直撞,嘴里胡乱嚷嚷着,萧恪心头火蹭蹭往上窜,最终忍无可忍怒喝了一声。   院中人因他这一嗓子都愣了下,白琮最先反应过来,扭开桎梏挥拳就朝着萧恪冲过来,“萧恪!!”   然而他忘了,此刻的萧恪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瘦弱的少年。有贺绥亲身指点了小半年,今时今日的萧恪无论是手上功夫还是力气都远胜过白琮。   挥出的拳被萧恪轻易接下,一拉一拽间,白琮整个人就被甩到一边去,好在旁边有人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不用你们扶!我自己行!”   见白琮气鼓鼓还犟嘴的模样,萧恪不由冷笑了一声,“你们躲远点。砚秋,你也让开。”   “主子,您的腿……”   萧恪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梁砚秋十分担心,毕竟这些日子在府里讨生活,这位白小少爷是个什么脾性他也算有所了解。本就是无拘无束的性子,又是个半大孩子,心里没半点分寸的,难保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但萧恪毕竟开口了,梁砚秋也只得松手后退几步。   “白琮,我不是你舅舅,对你为何胡闹也没有兴趣听,我只需要你听话。”萧恪可没那么好的耐心应付一个从来不听话的孩子,“或者……你可以选择跟我打一架,然后被丢去柴房饿几天。”   “你敢!”   “呵!你看我敢不敢?”   白琮攥了攥拳头,刚刚萧恪那一下已经让他认识到面前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已经不是他可以随意踹翻的了,视线移到对方不算稳的下盘,他知道萧恪膝盖受了伤,前些日子一连十来日都下不了床,似乎一瞬已决定了进攻的方向,“来!”   男孩揉身而上,目标直奔萧恪的腿,他甚至连掩饰一下都懒得做了。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破绽,萧恪自己又怎会不清楚,白琮在他眼里还是直愣了些,既是早有提防,又哪里会如白琮所愿一击就中。反倒是被萧恪利用,闪身躲开一击,伸手一扯直接反剪了手臂,半截身子落在了人家手里,再想抢回主动权却为时已晚,背心突遭大力,脚下一绊人就直接被撂倒在地上。   脸颊着地,登时面上就火辣辣得刺痛,伸手一抹,确是见了红。   “来人!把白琮带回院子里看管起来,若有半点徇私,看管和伺候的人一律重责!”   众人连忙应下,萧恪发了脾气,府里的人哪里还敢再顾及什么,七手八脚把白琮从地上拖起来带走,甭管这位小爷叫骂什么都不敢再松手。   “主子。”梁砚秋走过来扶了一把,“可要属下去传个大夫过来?”   萧恪长舒一口气摇头拒绝了,“洪喜,霍子溪人呢?回府里了么?”   洪喜这时才上前应道:“早些时候就在书房外候着了,要不奴婢把他传唤到卧……”   “不必,去书房。”   虽说白琮闹事的院子属于郡王府的后院,但府里闹这么大的动静前院也有所耳闻,无非是不知结果罢了。不过在看到脸色阴郁的萧恪出现时,霍子溪就是再傻也知道后院闹得事不小,是而回话时他仍是提着心眼,生怕出什么岔子。   “回主子的话,属下这些时日来往书斋,并未见翟老板有何异样,只是除咱们府之外,似乎另有一拨人在查书斋。”   萧恪手指轻点桌案,思索片刻后先是看向洪喜道:“魏子旭怎么说?”   “说是那翟老板只是派人同他们一道来做些生意,并未多听多问。书斋的人做的是布匹生意,并无什么异样,他们便没有在书信中禀报。”   “布匹生意……为了顺路帮忙特意在北境苦寒之地做布料生意?”衣食住行乃人之所需,做些个布料生意本也是寻常,但燕州终日苦寒,做粮米生意都好过做布匹的买卖,“去查,不要模棱两可,一五一十都查清楚了再来回禀。记得派几个身手好的,必要可杀,若有异样,活捉最佳。”   “是!那魏子旭要如何处置……”   “先把他安置在府里,但不可与旁人接触走漏了消息。他哥哥是个不稳重的,时日久了若有二心也能得知。”   “奴婢明白了。”   萧恪挥挥手让洪喜领命办事去了,转回头又看向霍子溪问道:“你刚才说还有一拨人在查书斋?可有眉目?”   霍子溪垂手应道:“属下无能,还未探得,不知是敌是友。”   萧恪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这一日折腾下来,他都来不及感伤同贺绥分开的事,此刻又是一茬茬的新事,弄得他有些头痛,可却仍得打起精神思索霍子溪所说。   “翟淼从未遮掩过自己的出身,若是寻常商人原没有那个本事让你查不到,他们更没有必要做这些事。细想想,我查他是因为怀疑这次大哥身死有中洲的手笔……如果另有也怀疑中洲与这次齐燕战事有关……”   霍子溪原是听着的,可听到这儿却大着胆子开口道:“属下斗胆。主子运粮之事是隐秘行事,纵然察觉主子与中洲商贾有所关联,也与边境战事无关,若对方真是察觉其中关联,那必然…是敌非友。属下等可还要继续查?”   “你说的话在理。”霍子溪一语中的,萧恪这阵子似乎因为中洲商人的事陷入了一个怪圈,不是太过谨慎便是太过冒进,失了他以往的冷静,“查还是要查,但要比之前更加谨慎,不过也不急,我已让人去查中洲的事了,等消息传回来我再定夺。这段时日,你们照常行事便是,无须有别从前,反倒让人看出端倪。”   霍子溪领命出去,书房内转眼就剩下梁砚秋和两个小厮。   “主子今日操劳,不妨先回房歇息。朝中之事固然重要,但总不至于这一时半刻风云变幻。”萧恪今日看似同往常一样,实则相处下来方觉出些许急躁,至于这急躁的源头,梁砚秋知道多半与今日离开的贺绥有关,“属下知道侯爷今日出征,主子心中记挂担忧,只是正因侯爷不在身边,您才更要保重身子。战场诡谲难测,若是朝中再出什么岔子,侯爷在外岂非是腹背受敌?您便是合合眼也好过强撑着,属下让人去熬一碗杏仁汤来?”   “就显得你机灵?”萧恪手抚着额头,轻轻摸索了两下,摇头嗔怪了一句。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半分训斥之意,梁砚秋知道萧恪这是允了,便回身打发一个小厮去传话,他自己则凑近了些,站到了萧恪身边,轻声道:“属下扶主子回房歇歇?”   萧恪没应,他整个人似乎都是靠右臂支着,这会儿卸下劲儿来整个人都显得松散无力。   “我这一闭眼总觉得有事未了,压在心头总是静不下来,疲累得很。”   “主子要顾全大局,自然忧心得多。只是……”梁砚秋想说因为萧琢的死才让萧恪平白多了些自责,几乎是半逼着自己思虑周全,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无异于再往萧恪心头插刀子,更是有些僭越了,想了想便咽了回去。   萧恪抬头‘嗯’了一声,问道:“只是什么?怎么不继续说了?”   “只是属下等人分担不了又实在难劝,只能恳请主子擅自保重。算算时日,侯爷的长姐不日即将抵京,您到时候还有的忙……”梁砚秋转而提起了另一件重要事。只是话虽然圆过去了,可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提起来这事,萧恪心头压着的重担无异于又添了一件。   “也是……不过好在牧姐回来,白琮那边也能消停些。”而作为那场战争的亲历者,贺牧也是最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人,萧恪对大哥的死仍抱有疑问,只是苦于头绪太多无从查起,若有贺牧说明情况,他也好从中理出一条明路来,“这阵子,把白琮看好了,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属下明白。那我扶您回去歇着?”   萧恪长叹了口气,这才点了点头。   只不过大抵萧恪是劳碌命,他人刚躺下还没睡着,麻烦又主动找上了门。   若是寻常人家,洪喜和梁砚秋肯定就挡了回去,而这次来的是三皇子府上的大管家。论身份,亲王府高他们一级,那位三皇子也不是个有分寸的,洪喜拦不住,只得留下来应付,一边让梁砚秋去传话。   算算时辰,萧恪满打满算也就躺下来不到半个时辰,梁砚秋硬着头皮推开卧房门,却站在内室屏风后半天没说话。   萧恪觉浅,外间有个人磨蹭着没动静,他早就醒了。等了半晌没人开口,他才出声问道:“何事?”   “主子,三皇子府上的人来了,属下瞧着怕是……”   “兴师问罪来的。萧定淳也就那点脑子,不必多说了。”萧恪浑身疲累,不过只听一句他就大致猜到对方的目的,“进来扶我一把。”   梁砚秋这才绕过屏风进了内室,见萧恪只是卸了发冠,连外袍都没脱,就这么和衣而眠。   “主子早料到有人找?”   “嗤—怎么可能?”萧恪实在头疼,抬手拢了一把头发,原本松散的发髻被他这么一抓完全散开了,换做往常,他不会这么不修边幅,今日是实在累极了,“替人绾发会么?“”   梁砚秋点点头,伸手扶着萧恪起身坐在桌前,他还真没伺候过别人梳发。就算是归入萧恪麾下,也鲜少做这些活计,是而有些生疏,不过总归是会的。   “你待会去告诉洪喜,晚膳就不必备我那份了。”   “三皇子那儿要耽搁这么久?”   “呵。毕竟萧定淳也不是什么聪明人,难免要费一番口舌,我实在是没那个胃口了。白琮那儿,你让洪喜派人晚一些再去给他送饭食,晾一晾那小子。”   梁砚秋听出了些许不对味,立刻问道:“主子不要属下跟着?”   “你和洪喜都留在府里把事办妥帖了。萧定淳那儿不费什么脑子,我带贺柒去就成,必要时好歹身边也有个身手好的。”   “那主子千万当心。”   三皇子府上的人来者不善,梁砚秋和洪喜免不得担忧,尽管萧恪早有吩咐,他俩也仍是悬着心。等人送走之后,梁砚秋才将萧恪的吩咐说给洪喜听。   洪喜听后感叹:“主子嘴上说得狠,其实心里还是顾及着小公子的,可惜小公子不能领会主子的深意。也罢,你我且将主子的吩咐做好,守好王府便是。”   送饭菜的小厮得了吩咐,特意晚了近一个时辰才去送。时辰虽晚,但饭菜都是刚做好的,端过去时还冒着热气。   “公子,小的奉命给您送饭来了。”   门口侍卫开的门,那小厮端着饭菜进来时还特意通报了一声,只是入了内室却无人答应,他只以为是白琮又闹起了少爷脾气不肯理人,便将饭菜放在了桌上,走到床榻边又唤了一声,但走近了定睛一瞧,才发觉那耸起的被垛有些古怪。   “公子?”小厮大着胆子掀了下外面搭着的被子,没有任何阻拦,一掀就掉了,里面哪里有什么人。他马上四下找了找,连床底下都瞧了也是没人,他心里咯噔一下,想也没想嚎了一声冲出门去,“不好啦!小公子不见了!”    第一百零四章   萧恪此时浑然不知白琮出走的消息,他站在三皇子府外,抬头看着那叡亲王府的匾额,嘴角微挑。   熟料门还没进就先被拦了下。   “郡王,入府还请卸剑。”   历来卸甲都是面圣的规矩,如果萧定淳不是个傻的,那整这出就纯粹是为了给他个下马威罢了。   萧恪半转身看了眼贺柒,男人倒是很干脆将腰间佩剑卸下交给三皇子府的人,只是待再入内时,前面的门房仍抬臂拦住去路。   “郡王,您腰间的鞭子也请……”   原本趾高气昂的门房话说一半,抬头正对上萧恪的眼神,后半句话不知怎的就咽了回去。   萧恪勾唇一笑,云淡风轻说道:“三殿下亲自派人来请,本王应邀而来,总不至于拿着鞭子把殿下勒死。”   这话说得格外大胆又委实骇人,那门房抖了一下却还是大着胆子说道:“郡王慎言!”   “呵。”   “恭迎燕郡王。殿下已摆下筵席等您,请跟奴才来。”两方正僵持着,‘恰巧’王府老总管赶到,没再提鞭子的事,而是恭恭敬敬将萧恪迎进府里去。毕竟自家殿下听到消息气归气,但萧恪如今恩宠正盛,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适当的下马威杀杀锐气也罢,过了那个度反倒会给他家殿下惹来麻烦。   这一顿饭不过是鸿门宴罢了,萧定淳的那点脑子终归还是没忘记先礼后兵这一说。   萧恪跟着叡王府总管一路来到后院,才见到三皇子这阵仗。架势摆得倒是足,一院子莺莺燕燕多得晃眼,连正怀孕得宠的侧妃都被召了过来。   “微臣参见殿下,参见王妃,恭请殿下和娘娘金安。”   “允宁身上还有伤,不必多礼,快快入座。”萧定淳满面春风,完全没有半分急躁与愤怒,反而乐乐呵呵让萧恪入座。   贺柒被叡王府总管带人拦在院墙外,萧恪一入座便有面容清秀的小厮在旁伺候,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不知殿下今日传召所谓何事?”   白日里皇帝才领百官送大军出征,两人才打过照面,不过半天的功夫萧定淳就摆酒喊自己上门,萧恪一瞬也不知该说三皇子是蠢还是急。   萧恪开门见山,三皇子原也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他今日的目的本就不纯,闻言便道:“听说太子殿下今日强留允宁说了许多,不知是为何事?”   “原来殿下是好奇这事。”萧恪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抬眼看了下一院子莺莺燕燕,没有立刻说下去。   萧定淳见状挥挥手,毫不在意道:“允宁安心,不过是内宅妇人,余下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本王手上,不敢多言。你若还不放心,大不了宴散了这院中侍女小厮本王都赠你,你带回去随便处置。”   “殿下大方,臣却不敢随意处置。殿下既说无妨,那臣自然不敢隐瞒。”萧恪可对三皇子府上的莺莺燕燕没兴趣,更何况他孤身来的,回去却从三皇子府上带了一群人走,灭不灭口暂且不提,这动静委实大了些。虽说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但还想耳根子清静两日。   “本王喜欢允宁的痛快。”   “太子殿下只是问臣,在他和您之间臣到底怎么选,是否真的要为了殿下您和东宫作对。”萧恪活了两辈子,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偏生他说的话已足够骇人,连三皇子自己听了都是面色一紧,自然无人怀疑太子殿下的原话是否真的如此。   储位已定,太子殿下却在大军出征的这个节骨眼上找上萧恪直接问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东宫已经知道了萧定淳的野心,皇位之争虽未撕破脸却也是摆在了台面上。   三皇子此刻笑不出来,阴着脸问了句:“那允宁打算如何选?”   萧定淳身后侍卫手已经放在了刀柄上,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将萧恪当场格杀的架势,叡王妃曹氏和薛侧妃几个女子脸色更是难看,尤其是薛侧妃这样出身商贾的小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萧恪此刻却笑出了声,他笑得很坦然,似乎并没有因为三皇子骤然生出的杀意而畏惧半分,反而十分淡然地反问了句:“臣若是要支持太子殿下,又何必同殿下实话实说?”   “允宁此话当真?”   “太子殿下对我家阿绥多有企图,只可惜阿绥与臣情意相许,为了这事臣与太子殿下已长久不和。三殿下,若您是臣,可会老老实实等着太子殿下继位?”   萧恪这话说得大胆,但凡在座有个心存歹心,萧恪少不得要落个妄议储君的大不敬罪名,不过也是因为他这话说得直白,三皇子脸色变好了些,他拿起桌上酒杯一口饮下,回以微笑,直言:“本王不会。”   “那殿下的回答既是臣的回答。”   “不过允宁近来与七皇弟走得颇近,听闻上次伏忠亲王的丧事也是七皇弟帮着允宁说项,要不然…你这膝盖怕是好不了了。”   “那个位子惹人垂涎,七殿下与殿下一样都是陛下的皇子,莼昭仪在宫中盛宠多年,生出这样的心思…三殿下应当不意外才是。”   九五至尊的宝座何止是惹人垂涎,历朝历代无人可免俗,什么父子兄弟、君臣之别,少不得都得为那个位子争破头,萧恪这话说得实在,三皇子一时竟不知该怎么问下去,“本王就喜欢允宁实在这一点。”   “殿下谬赞。”   “那允宁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愿和堂哥我说一说。”   萧恪执杯敬向三皇子,对方也稀里糊涂跟着举杯,待酒饮下萧恪才道:“臣出身宁王府,自小便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活得潇洒,今时今日便再加上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与阿绥一道平安喜乐罢了,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懒得整日操心劳神,自然是盼君主贤明,没那么多隔阂猜忌,君臣和睦罢了。若是一国之君年少不知事,免不了将来那些老古板整日参我居心叵测。”   这便算是将与萧恪有嫌隙的太子和年纪尚小的七皇子排除了,三皇子的脸色转好,大手一挥朗声笑道:“允宁说得极是。”   四周的侍卫得了暗示,此刻才撤了手,三皇子妃一直盯着丈夫和萧恪,心悬在嗓子眼,生怕丈夫一个糊涂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见到四周戒备的侍卫撤手心才略略放下。   许是因为得了满意的答复,萧定淳心情不错,连喝了好几杯,谁也劝不住。   末了放下酒杯看向萧恪,想也没想便道:“说起抚宁侯,如今人出征,允宁府中人丁空虚,本王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担忧。你如今年岁渐长,也该考虑后嗣了。”   “……”萧恪手指轻轻摩挲了下杯口,抬头看向萧定淳,似乎是没料到这位三皇子殿下还能够这么蠢,一时没有接话。齐帝对宁王府上下什么态度,明眼人都知道,自己娶了男人绝了子嗣才得皇帝安心重用,这当儿子的得多蠢才看不出来他爹根本不想让自己留嗣。   萧定淳却自顾自说道:“近来你嫂嫂娘家有一对庶出兄妹如今正在府上,为着之前淮阳侯世子的事家中吃了挂落日子艰难,我瞧着那对双生兄妹长得清秀可人,年纪也不算大,你留在身边也算给曹家省了两份口粮了。”   叡王妃曹氏面色难看,掩在桌下的手不由攥紧了些。她出身护国公府,虽说去年秋猎齐帝大怒下旨不再录用曹氏之人,但护国公府是自先帝时便在的公府门第,护国公父子倒没受太大影响,只是族中子弟及姻亲有些被革职,其中就包括萧定淳所提的这对兄妹的父亲。   曹氏多年只育有一个女儿,并不受贵妃婆婆和丈夫的宠爱,薛氏侧妃进门之后三皇子更是宠妾灭妻,她这个王妃在府中过得憋屈,母亲竟送来了庶妹,美名其曰‘帮她’。不过萧定淳对曹氏姐妹并没有过多兴致,加上薛氏的枕头风,人也就这么不尴不尬得留在她身边当个侍女丫头。直到今日,萧定淳突然生出了些古怪心思,将庶妹的双生兄长也一并招入了府中,又派人摆下筵席请来萧恪,叡王妃才算明白丈夫的心思。   送妾也就罢了,这兄妹俩一起送简直是闻所未闻,若是萧恪收了,那护国公府的颜面真是要被踩在脚底下了。   “殿下说笑了,臣对阿绥一心一意,并无收拢美人之心,更何况是护国公府的庶出公子。臣要是收了,只怕会给殿下树敌,而不是助力了,还请殿下三思。”   护国公府如今是有名无权,早不复三皇子成亲前的权势,也是因为这个萧定淳才没有把曹家那对兄妹放在眼里,如今被萧恪一说,虽仍觉得是对方的推托之词,但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没有再坚持送人,只用眼神示意服侍萧恪的那小厮一下。   萧恪倒没有拒绝小厮的服侍,只是也没有什么亲近非分之举。他含笑看向三皇子,再敬了一杯时状似无意说道:“听闻殿下府上不日又要添丁,臣在此以水酒先贺过了。”   提起薛氏的身孕三皇子喜上眉梢,他只有三个女儿,一直没有儿子是他的心病。自薛氏有孕便全指望着她的肚子,前些时日诊脉的大夫说这一胎有男胎之像,虽未出生府中已经按着小主子伺候着,萧定淳本人更是高兴,听萧恪提起,也举杯笑道:“那允宁可得提前给你这小侄儿备下厚厚的红封,哈哈哈哈!”   “自然。”萧恪提起薛氏可不是为了单纯给萧定淳贺喜的,他有件事需要弄清楚,“说起薛公子,如今在兵部混得也算是风生水起,不过听兵部尚书说薛大公子前些时日一直追着问能否随军出征。臣原想着薛家曾是皇商,薛公子精于武艺已是难得,没想到竟还有几分戍边报国之心,实在是令人感慨。”   “出征?呵!不过是年轻气盛罢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上刀剑无眼,燕人凶蛮,军功哪里是这么容易赚得的。”   “话是这么说,有这个心总是好的。”   萧定淳却对此并不以为意,冷哼一声。太子和祁太尉掌握着半数武将及军权,他好不容易才把薛家人塞进兵部,对于薛家大郎这种头脑发热,妄想建立军功的想法嗤之以鼻,不过萧恪的话也提醒他了,对于薛家他似乎宠信得太过了,让他们忘记了谁才是靠山。这般想着,瞥向薛侧妃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古怪。   薛氏一时不知三皇子为何如此转变,疑惑地看了眼萧恪,对上男人难以言说的眼神又主动低下了头。   “不过薛家大郎确是可造之才,之前阿绥曾与他有过交集,私下里和臣也赞过其为人。殿下也是洪福,京中这么多皇商,竟让您淘到薛家这样的门户。”   萧定淳随口便道:“说起来这还得谢过九皇叔。他之前纳的一个美人出身京中商户,那美人的哥哥恰好同薛家交好,本王也是碰巧撞上,如今倒还不错。”   九皇叔那几个字一出,萧恪眼神一变,不过仅仅一瞬就恢复如常笑意,快到并没有人注意。   “薛家交好的商贾……莫不是姓龚?”   “似乎是这么个姓,叫什么本王不记得了,不过是个寻常商贾,后来再没见过了。”   “是么…这等有缘之人竟无缘一见,还真是可惜了。”   萧恪已得到答案,便没再继续试探。萧定淳这人说好打发也好打发,此刻他人心中没了顾虑,又心心念念着薛氏的男胎自然喝得开心,也不顾上再试探萧恪。   待到酒过三巡,被萧恪提醒要顾及薛氏的身子,便自顾自护着爱妃先离席了,也不管那许多规矩,将自己名义上的正妃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但叡王妃毕竟是内宅妇人,男女有别,只将人送到垂花门处,便吩咐管事将萧恪送出去。   萧恪看着转身落寞离开的女子背影,掩在袍袖中的手指轻捻了几下。   他这一来一回,门房态度天壤之别,来时是步步下马威,走的时候确是叡王府下人笑脸相送。   萧恪回首看了眼关起的王府大门,嘴角勾起一抹笑。   “…蠢货。”    第一百零五章   “你…再说一次?”   萧恪极少发这样大的火。   王府别院伺候的下人乌泱泱跪了一院子,没有一个敢动弹开口的。此时此刻,即便是王府的大管家洪喜也免不得谨言慎行。   “主子放心,奴婢已派了府中得力侍卫在京中搜寻。小公子孤身一人,想必走不了多远……”   “什么时候的事?”   洪喜话说一半被打断,抬头小心打量了萧恪一眼才仔细回道:“送饭菜的小厮进去时人就不见了,不过算下来不超过一个时辰,小公子走不远。”   “我去三皇子那儿这么久还没有消息?”   “奴婢惶恐,眼下还没有找到…小公子踪迹,咱们府里人手不多,京城又大,想来还需要些时辰……”   啪!   萧恪一掌拍在桌上,吓得底下人一激灵,洪喜垂手不再多做辩解。   “白琮就算习过几年武,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半大孩子,你们一院子伺候的人眼睛都拿来出气了不成?!”强忍怒意叹了一口气,萧恪不由抬手用力按了几下额头,“阿绥今日才刚出征,牧姐不日就将抵京,你们现在告诉我白琮人丢了?!”   “主子息怒!”“王爷恕罪!”   此时此刻除了告罪求饶也是实在没有旁的话可说了。   “王爷。”   略显稚嫩的童音传入耳中,萧恪抬头看去,见一清俊男孩怀抱书册站在不远处。与院中下人的诚惶诚恐不同,他神情淡然,尽管面对暴怒的萧恪仍是没有露出半点胆怯。   “柴公子。本王忘了你们住一个院子,没吓着你吧?我让人安排个新院子,你且先歇下好了。”   柴鸿池淡定地摇了摇头,自始至终都直视着萧恪,等萧恪说完他方道:“多谢王爷。关于白公子的去处,王爷或可遣人往城外去寻。”   “柴公子这是…知道些什么?”   “并非如此,只是素日吃住都在一起,难免多听了一些。白公子赤子心肠,待人极少设防,有些话我也是常听他念叨。今日他闹这一场,无非是因为贺侯爷出征,不论是何原因出走,白公子多半会去找他信任之人,若城中找寻不到,多半便是去追侯爷了。”   明明比白琮还小上一岁,说话却颇有一副少年老成的稳重,很难不让人高看他几分。   萧恪颔首,是对柴鸿池所言予以肯定,而后开口唤道:“贺柒。”   站在萧恪身后的高大青年闻声应道:“属下在。”   “本王调几个人给你,你带着他们去城北搜寻,务必把人找回来。”   “属下即刻动身。”   贺柒是贺绥留给萧恪的侍卫,但他并不隶属于燕郡王府。白琮出走不见踪影,他的担忧并不比萧恪少,甚至还要比萧恪多几分真心的担忧,是而得了命令,他二话不说便领命而去。   萧恪余怒未消,端坐在小院亭中。他不发话,那一院子跪着的人也没人敢动。隔了许久,他才压下怒火看向仍站在院中的柴鸿池道,“柴公子晚膳可用了?”   青衣少年端正行了一礼后方道:“多谢王爷挂怀,已用过了。”   “洪喜,去收拾个干净院子让柴公子先安心歇息。”   “…是。那主子您?”   “我且在这儿等会消息。”萧恪视线扫过一院子的下人,挥挥手无力道,“让他们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府里能用的侍卫都给我派出去寻人,等这事完了,再重责今日守院子的侍卫。”   “奴婢明白了。”   洪喜欲言又止,但瞧着单手支着头、闭目养神的萧恪,终究是没有再贸然开口,自领了一院子的下人退了出去。   偌大的庭院刹那间便只剩萧恪一人枯坐,他右手三指用力按压了几下额角穴位。   明明今日上午他才送了贺绥出征,可这一日出了太多事,他只觉得无比漫长闹心。萧定淳愚蠢短视不假,但他有句话萧恪却是认同的。   向来军功都是拿命换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战场凶险对他这种玩弄权术的人来说太难预料,更何况北燕凶蛮,朝中还有人勾结外敌。萧恪是明知此番出征必是内忧外患,却仍要目送贺绥上战场的,心里如何不忧、如何不怕。   不过今日叡王府这一趟倒不算全无收获,托萧定淳那个蠢货的福,萧恪长久以来存在心中的疑影有了头绪。   拨云见日,所有的矛头线索竟指向同一个人。   “康王…九叔…”   燕州之事他曾猜测过这通敌之人必定藏得深且地位不同,但康王却是萧恪最没有想过的。上辈子他与康王之间唯一有过的联系便是贺绥被冤革职嫁于自己之后,康王曾经送过他一个扬州瘦马为妾罢了,也不曾对自己出手戕害。   最让萧恪想不通的是康王的目的。他先前和贺绥猜测这通敌之人若不是为了谋夺皇位便是为了颠覆江山。而提起康王,两辈子记忆摞一块,那也不过是个浪荡王爷罢了。齐帝继位时康王还未束发,且其生母出身低微,也谈不上皇位之争。若说颠覆江山,总该是有深仇大恨或是其他缘由,可康王生母如今好好养在宫里做太嫔,萧恪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缘由。   硬要说,只能是康王天生反骨,但萧恪素来不做如此没有依据的猜测,是而思绪到此便断了,一时也没有答案。   想得头疼,他用力拍了拍额头站起来,可刚一站直身子,眼前就一黑。   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萧恪下意识抬手想撑住旁边的桌子,却不想用力一撑按了个空。陡然失了支撑,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失去意识之前,只隐约听到有人在附近高声喊了什么,只不过他已听不到了。   ……   就在燕郡王府的侍卫满京城找人的空档,白琮已骑着马哼着调早出了城。   他特地换了身不那么扎眼的衣裳,将房里能带走的值钱东西都带了出来。好在他年纪虽不大,身量却不矮,拿了一部分东西去当铺顺利换了银子,又买了匹马先洪喜安排的人一步出了城,余下的银两物件和干粮一起收拾到包袱随身带着。   因为怕萧恪的人追来,白琮不敢停留,骑着马一路向北狂奔。中途停下歇脚时还特意向过路茶摊的摊主问了小路,他只觉得走官道太过明显,故而特意换了捷径小道,只是小道人烟稀少,别说可以留宿的店家,就是再想找个问路的人都难。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白琮只能骑着马一路向北走,不知赶了多久的路才寻到一处可以歇脚的店家。   “店家!”   “诶!来了来了,客官这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店伙计听到声赶忙迎出去,见到人时,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虽说白琮束起发髻故作老练的模样,但这做买卖的整日见得最多的便是人,客人是什么身份看一眼心里便多少有了数。   “住店。不过你们店里招牌的菜来上一荤一素,再来一壶酒。另外我的马也记得喂些好草料。”   “好嘞!公子您里面请。”那店伙计引着白琮进店的时候扯着嗓子冲后厨喊了声,“两碟小菜,一荤一素!来,公子您这边坐!”   白琮打量了眼这间客栈,和京城富丽堂皇的酒楼自是没得比,不过胜在干净,就是来往的客人实在少,算上他就两桌。眼瞅着天渐黑下来,穿堂风一吹身上冷飕飕的,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店伙计没一会儿就端来了酒水饭菜,只是穷乡僻壤的小店,那饭菜实难与王府吃食相提并论。不过白琮是足足饿了一日,纵然饭菜不合口味,这会儿也不挑了,端起来碗筷就吃。他出门在外有意将自己装得像个老江湖,是而也没有像以往舅舅教得那样细嚼慢咽,故意吃得‘豪迈’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给自己壮胆子,他看着那壶酒,屏着一口气灌了两杯。   吃饱喝足了他起身招呼店伙计,开嗓前刻意咳了一下,压了些嗓音道:“伙计,开间房!”   “来嘞!您楼上请!”店伙计倒是殷勤,将白琮引到了二楼客房。客房倒是收拾得干净,就是有股子霉味,那伙计瞧了瞧又问道,“公子可需要热水?”   “不用了,没有吩咐不要来打扰。”   “好嘞!有事您招呼!”店伙计答得也干脆,离开前还特意帮忙带上了门,只是关上门后,他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到了晚上,客栈打烊关门,白琮冲动出走又奔波了一日,这会儿已熄灯歇下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整间客栈只有他一个住店的客人,而白日里还算殷勤的店伙计正同客栈的老板厨子几人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三儿,你看准了?”   “多半错不了,他身上穿的料子普通,包袱却不小,我瞧着沉甸甸的,少说应该有几十两银子。那小子看着顶多十来岁,长得倒算是白净不过吃饭的模样不像是骄养的公子哥,脸上还有伤,要么是谁家的逃奴卷了东西跑出来,要么是家里不受待见的跑出来,稳!”早些时候满脸堆笑的伙计此刻俨然变了一副面孔,将白琮上上下下都观察了一通后和拿主意的掌柜说道,“掌柜的,我这儿还有烟,您拿个主意。”   这样图财害命的买卖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那掌柜的思索一番说道:“成。三儿你一会上去把人放倒了,东西还是按老规矩处理。大成把人绑了堵上嘴先丢车上,趁晚上拉出去卖了。”   “掌柜的,留着他不如……”侯三儿咂摸了下嘴,冲掌柜的比了个杀了的手势,“若是他跑回去找人,咱们可就露了。”   “不碍事。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让大成找个跑远地的人牙子就成。听说朔州到处都是买兔爷的馆,他是从京城那边来的,一个小子就算再大本事,身无分文被卖到别的州府,想回家搬救兵就是做梦!”那掌柜的压根不觉得白琮那样子的能跑,也懒得废话了,大手一挥就吩咐伙计办事,“快去,动作利落点!”   陷入香甜美梦的白琮压根没有警觉心,侯三在窗户纸上掏了个洞把迷烟吹进客房,和另一个高壮伙计在客房外等了约莫一炷香才开门摸进房间,人躺在床上睡得昏沉,大成绑他也没醒过来。包袱放在床榻上,侯三把包袱勾过来拎到桌上打开,入目就是白花花的纹银和一些玉器银票,馋得他差点流口水。   眼见大成已经把白琮绑好了扛在肩上,侯三才收回视线把包裹包好,一路拎下去交给了自家掌柜。   那掌柜的也是看得有些眼发直,要知道他们这偏僻地方想宰人不难,但难得遇到这么大的肥羊,还不由嘱咐大成多跟人**讲个价,之后抱着整包东西美滋滋回了屋。   白琮这一觉睡得很沉很久,久到他觉得身子发僵才悠悠醒转。   入目的景象却并非客房的床铺,而是…一道道木栅栏,颠簸的马车和身上的刺痛让他恍然惊醒,但却动不了说不出话。   木栅栏围成的囚笼里坐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童,而他们的手脚脖子分别被几道麻绳串成一串,就像是…牵着牲畜一般随意,破布卷塞满口腔让白琮只能发出呜呜的含糊叫声,而他如果要动弹就会牵动左右其他孩子。   “闹什么?!”   察觉到动静的男人回过头一脸凶相,他拿着棍子直接捅了白琮的肚子一下,因为几个孩子都是‘串’在一起的,白琮根本扭不开,“唔!”   “诶!消消气!”驾车的人招呼了一声,“马上就到了,这个可是值钱货,别弄坏了!”   长相凶恶的男人拿着棍子用力敲打着木栏,见白琮朝他瞪眼,专挑白琮靠着的几根木头敲,恶狠狠警告道:“瞪什么瞪!等把你卖给男人弄几天就老实了!”   风月之地白琮没去过,但看着那挂着红灯笼彻夜两趟的楼宇,耳边传来yin糜之音,他再傻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他究竟怎么从客栈到了人牙子的车上再到这种地方,却懵然不知。   “呜呜呜!!”   白琮心头涌上惊慌恐惧以及…后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地,手脚都被捆着,引以为傲的拳脚功夫毫无用武之地,被龟公扛到肩上时他只能挣扎着蹬上几下,却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门缓缓关上。 第一百零六章   萧恪这一病便是两三日。   宫里拨了太医来,说是急火攻心才会昏倒,人摔下去的时候又磕到了脑袋,叠在一块生生躺足了两日才醒转。   萧恪醒的时候头上缠了一圈白布,就算坐起来眼前仍是直冒金星,开口第一句却是问白琮找回来了没。   洪喜在帮搀扶着,听到萧恪的话脸色并不好看,犹豫了下才如实禀报道:“还没。贺柒那一队在官道上打听到了白小公子的行踪,不过后来人就改走了小路,还是骑了马走的。贺柒先让人回来给主子报信,自带了人继续寻去了,不过还没回来。”   “呃……”   额角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萧恪伸手要摸,洪喜见状赶忙上手把他的手按下来   “主子不可!主子前日急火攻心昏过去了,摔倒时又不慎磕到了头,这会儿还敷着药。太医来诊治过,说还要养些时日,宫里传了吩咐来让您好生将养。”   萧恪细细回想,似乎想起当日自己眼前一黑后便失了知觉,不由叹了口气问道:“我昏迷了几日?”   “回主子,足足两日了。”   “两日……”萧恪手指轻捻,低头思索片刻后道,“加派人手,让先前回来报信的那个领着原路回去,四散开来寻人。另外取笔墨纸砚来,我修书一封,你一会让报信的侍卫带着信一同去,若是人手不足,便将我的亲笔书信与信物交给地方官员,人生地不熟的地界还是他们更方便找人。”   “是,奴婢这就让人去拿。不过主子两日水米未进,还是让奴婢先伺候您用些粥米,不然身子受不住。”   “粥端一晚给我就成,我自己来。我另外还有事让你去做。”   “……是。”洪喜面露担忧之色,却还是找吩咐办了。   煮得绵密软糯的米粥泛着甜香,可萧恪此刻却没有半点胃口,只勉强舀了一勺便放下了。   “主子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   “无视,是我想阿绥了。”萧恪从前嘴上说得轻松,可真等到贺绥出征离开,他却不可控制在府中无病呻吟起来,自己也觉得自己没出息,“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无病呻吟?”   “奴婢怎会如此想?!这一路走来,奴婢最是知道主子心系侯爷,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您不念叨侯爷,那奴婢才会觉得可怕呢!”洪喜瞧着萧恪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出言开解道,“奴婢斗胆说一句,侯爷亦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并非闺阁骄养出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主子该是多信任侯爷几分,把您那颗心放肚子里才对。”   “我并非不信阿绥。只是北燕虎视眈眈,朝中又有人通敌,我猜到此人身份,却拿不准他的心思,不知该如何动手,如何不担忧阿绥将来处境。”   “连主子您都不能除掉此人么?”   萧恪搅动朝局数次,除了偶尔几次受制于皇权,其余时候未见他如此忧心、抑或是怕过谁,此刻却说出为难之语,洪喜虽不懂朝政,更不知那人身份,但只见自家主子此刻神态却也跟着忧心,攥紧了双手。   “敌暗我明,不知深浅,谈何除去?”   “这……奴婢不懂,主子恕罪。”   萧恪叹了口气,轻摇了摇头道:“我就是心里烦闷发发牢骚,你请什么罪?中洲那边来消息了么?”   “还没。这才两日,主子且等等。”   “这样吧,你去传我的令。其一,让霍子溪带人盯紧溪吾书斋的东家翟淼,他见过谁、又做了什么都要一五一十记录清楚。其二,让梁砚秋带人把近两三年与康王府有联系的门户都摸排一遍,无论亲疏尊卑一概都查,只除了宫里人。”   “康王?主子?!”   “我也只是猜测,待会儿你同梁砚秋说清楚去办就是,让他旁的不要多问。另外,这阵子你将王府看严实了,白琮出走的消息不能走漏一个字,也谨防有人在牧姐回京的这阵子钻空子。尤其提醒梁砚秋,康王这事要格外上心,要谨慎也要快。”   “是,奴婢都记下了。”   萧恪坐在床榻上,手中捧着那晚已没有多余热气的米粥实在提不起半点进食的心思,索性瞥到一边矮几上不再理会,洪喜还想再劝,他却摇了摇头朝洪喜伸出手。   “扶我起身更衣。”   “主子这是要去哪?”   “备车马,去康王府,顺道瞧瞧长嫂她们母女。”   洪喜一惊,忙劝道:“主子!主子大病初愈,身子还虚着,还是该多躺着将养些时日。王妃和郡主孤儿寡母的,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起恶心戕害于她们,主子何不多养两日等梁砚秋将消息查明再去?再者您今日刚醒,太医回宫复命,宫中必然得了消息知道您醒转,说不准还会有人来试探。若是他们知道您刚醒就去康王府,只怕会打草惊蛇……”   萧恪却勾唇一笑道:“我就是要引蛇出洞。若真是康王叔,他藏了这么多年又岂是那几个小子能查出端倪来的。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那我如果拖着病体去见康王,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主子是想诈一诈康王?”   “东宫与我撕破脸,我与太子之间必是你死我活,他这么急…也就由不得我慢慢来了。”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光等着将来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敌人对可不行。   ……   燕郡王醒转的消息借太医之口传回了宫里,不过数个时辰,萧恪人就去了康王府,太子听到消息时放下了手中奏折,摇头笑了一声道:“孤这堂弟倒真是劳碌命,自己王府忙得人仰马翻,病还没好利索就往九皇叔那里扎。”   密室之中的幕僚却不如太子那般气定神闲,听到萧恪有关的话时其中一人立刻谏言道:“殿下不可小觑!燕郡王去年这个时候还口口声声要效力殿下,可这才一年不到,燕郡王就已能在朝中呼风唤雨。范圭一事,更是借机动摇了太尉权柄,脱了不少我们的人下水,而他身后更是有诸多公府王侯为他撑着,虽说这些人之中大多是见风就倒得墙头草,单拎出来都不顶什么用,但若真聚在一块唯燕郡王之命是从,说不准那两位真有心与殿下争夺大位。此番大病一场,人今日才醒就往康王府去,必定有事。”   “是啊,殿下不得不防。陛下亲送黄老将军出征那日,叡亲王府午后就来人把燕郡王找了去,不知说了什么。如今他人刚醒就往康王府钻,虽说康王是个浪荡无形之人,但到底是皇室宗亲,是殿下的亲叔叔,燕郡王如此急切,只怕是居心不良。”   萧定昊嗤笑一声却道:“九皇叔这事确实古怪,萧恪素来唯利是图,孤倒是好奇…九皇叔那里有什么能让他撑着这副身子跑一趟。不过陈贵妃和老三那对母子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一对蠢货罢了。除非他萧恪能通天彻地,不然想扶老三争位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盯紧了小七也就够了,那小子看着年纪不大心思却多,倒是需要多留个心眼。”   两幕僚齐声应下,其中一人又道:“臣今日出宫后便着人去打探燕郡王这事,殿下放心。”   萧定昊颔首道:“嗯,不过务必要仔细着,允宁这人防备心极重。底下人做事马虎,可别被他抓到把柄牵出你们来。”   那人忙道:“谨听殿下之命,臣定然仔细着。不过说起燕郡王,臣倒是又想起一事觉得蹊跷。”   “噢?说来听听。”   “去年燕郡王曾找上殿下,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过当中有一事便是请殿下清查朝中是否有人与北燕暗通款曲,又说出殿下有意招揽白将军夫妇之语。此次我齐军战败,伏忠亲王身故,倒让臣又记起这事。殿下细想想,不觉得当日燕郡王未卜先知之语颇为古怪么?只是臣想不通,若是他知道,只是想借殿下之手排除异己,伏忠亲王为何会死?”   萧定昊细细品了幕僚此言,却觉出其中意味。   “当日孤派人去查却并未查出什么端倪,可萧恪为了他大哥的丧事在宫里跪了一日不假,萧琢过身之后萧恪也确有诸多不同往日的言行,若说全是装的倒也不像。”   “殿下莫忘了去年燕州之事……”   “孤自然没忘,只是不信萧恪事后说辞罢了。如今看来,确有几分蹊跷,你二人回去后再细细查探一番。”   “臣等自当尽力。”   “嗯,你们且再坐一会,晚些时候孤让洪顺送你们出宫。”   萧定昊刚出了密室,东宫太监总管洪顺就迎了过来,“殿下。”   “嗯?出了何事?”   “宫外线报说…燕郡王府的侍卫倾巢而出,都往北城门去了。”   “兴师动众出城怕是寻什么人,可探听清楚了?”   “是。”洪顺自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那玉佩雕琢得十分精致,翻到背面隐约刻有一个‘白’字,只是不仔细看并不清楚,至于这玉佩是谁的,萧定昊猜都不用猜。   “这是朔州咱们的人快马送来的,是死当,下面人回话说出手的是个中年男子,一向做不干净的买卖。”   “萧恪把白琮弄丢了?呵!这倒是有意思。”萧定昊转了转拇指上的血玉扳指,略一思索吩咐道,“让朔州的人两日内把人找到安置在京郊别院,孤后日代天子出城要见到人。”   “是,奴婢立刻让人去传令。”   “贺牧将军不日就将抵京,孤倒要看看他萧恪怎么跟人交代。”   “殿下英明。” 第一百零七章   康王其人放浪形骸,要论谁更有辱萧氏门楣,萧恪还得甘拜下风。   虽说有先宁王前车之鉴,诸王皆不敢在齐帝面前表现出德才兼备的模样,却也没有几个如康王那样抛却礼义廉耻。   强娶高门寡妇为原配发妻便是闻所未闻,相较之下康王府后院男女不禁似乎都显得不是那么骇人听闻了,也幸亏康王胡闹厮混了这么多年一儿半女都没有留下,不然萧氏那些老王爷一个个非撞死在太庙灵位前不可。   萧恪对这位九皇叔其实并没有过多记忆,如果不是他重活一世,改写了前世诸事走向,还没机会顺藤摸瓜摸出康王的存在。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得知许多事背后有康王推波助澜之后才觉得心中没底。诸如萧定昊、萧定淳之流,他上辈子打过太久交道,自然总有应对之法,可康王对他来说几乎是全然陌生的,萧恪一时之间难以拿捏这个分寸。   到了康王府,是管家领着进去的,康王白日醉酒已算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这个弟弟,旁人就更不会多说什么了,本也没指望这个混账王爷哪日浪子回头发愤图强。   “嗝…允宁来啦!本王新得了几坛佳酿,咱们叔侄俩今日…痛饮!”   美人在侧,康王衣带松散枕在美人圆润娇嫩肩头,打了个酒嗝朝萧恪举杯,只是说着话又干了一杯。口齿都有些不利索,显然萧恪来前便喝了不少。   即便如此,萧恪还是把礼节做全了,“九皇叔。”   “允宁这般正经作甚…嗝、嗝!哈啊…来来来,坐那儿!”康王嘿嘿笑着,晃着手中酒杯指了指下首一方小凳,他迷迷糊糊看着场中人,忽然开口大声唤道,“歌舞怎么停了?!人呢?!”   王府管事无奈上前禀报:“王爷,您方才把那几个舞女赏人了……”   康王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对对对,她们跳得难看本王打发了。嗯…你去!”说着将坐在一旁侍酒的姬妾推了一把,那女子愣了下却还是放下酒壶走至空地舞起,显然康王这样喜怒无常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买来的使女还是康王的姬妾对此都已习惯。   虽无丝竹管弦相伴,但那女子舞姿甚是曼妙,桃色罗裙衬得她肤色白皙娇嫩。康王抚掌大赞道:“允宁瞧瞧可好?”   “确实。”萧恪抬头正对上那女子的双眼,含羞带怯一双杏目,眼波流转甚是惹人怜爱,同前世康王送给自己的扬州瘦马一般,“皇叔这里的美人倒是个个多才多艺、我见犹怜。”   “哈哈哈……允宁还是见识的女人少,这丫头瞧着娇弱可怜,五年前便已是名动蕲州的花魁娘子了。本王怜惜娇花,这才撷了带回府里养着。还有这个……”康王撑起身捏着身侧女子的脸颊掰过来给萧恪瞧,“也是个花魁,本王赎她时竟还有酸秀才写诗哀叹,倒是个有才情的,就是床上无趣,要不送给允宁你算了。”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出身烟花柳巷的女子也不知遭了多少罪才爬上去让自己日子好过些,可落到了康王这类人手里也不过是随口可赠的物件,生死荣辱容不得自己做主。前世康王也是如此,将一个美人赠予自己,而那个生下他唯一子嗣的女人成了前世彻底分裂他与贺绥的引线。   萧恪冷眼瞧着,闻言笑了下道:“皇叔说笑了,侄儿是断袖,纵使倾城之颜也无用。”   康王却道:“允宁也太不给本王面儿了。”   这话说得含糊,萧恪一时拿不准康王真正用意,只说道:“侄儿是怕人领回去明后日奏折里又不知有多少弹劾我的,再者贺牧将军不日就将入京,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让那位护短的将军知道这事……皇叔还是饶了侄儿罢!”   “我萧家儿郎怎可如此惧内!允宁该罚!”   酒杯送到面前自没有不喝的道理,萧恪也不推脱干脆饮下,纵使他此刻拿不准那酒里有没有掺什么东西。   “这酒罚了,舞也看了,侄儿想问您一事,烦请皇叔解惑。”   康王来了兴致,放开了身边的美人,半转过身看向萧恪道:“噢?允宁先说来听听。”   “侄儿前两日被三皇子召见,在王府听到了一件有趣事,与皇叔有关。”萧恪说话的时候双眼一直盯着康王,不肯错过他脸上半点表情变化,“三皇子说皇叔去年曾纳过一个商户之女为妾,那女子的兄长曾多次跟皇叔出入三皇子府上,更替殿下谋划将来,侄儿对此人倒是十分好奇。”   康王倒真的细细回想了下,末了云淡风轻道:“依稀有这么个人,不过那女子年前就上吊死了。”   “皇叔,侄儿想问的是那女子的兄长,他姓龚名野,是做皮毛生意的商贾,约莫也就二十出头,这下……皇叔可记得?”   康王没说话,转回去让身边的美人帮他斟酒。   “皇叔若是不记得侄儿就再多提醒一句,这龚野出身北燕,其真实身份是北燕大汗的第二子,岱钦·术布姑真。”   “北燕?竟有此事?那倒是本王孤陋寡闻了,不过允宁说了这么多,到底想问本王些什么?”康王面上没有半分被拆穿的慌张,他依旧枕着美人玉臂品着美酒,对萧恪的层层逼近视若无睹,云淡风轻得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原来皇叔不知道啊,那就好,不然陛下若是知道了,难免又是一桩惨案。”萧恪原也没指望直接套出什么话来,毕竟若背后真是康王,他两辈子都能让自己毫无察觉,就不可能被三两句诈出话来,“既然皇叔不知道,那今日是侄儿唐突了,这便不打扰皇叔雅兴了。”   “允宁刚磕了头,是该多歇几日,不送。”康王挥挥手,并没有挽留之意。   萧恪起身,王府管事过来相送。   行至小院门口萧恪却停下了脚步,半转过头留下一句,“侄儿佩服九皇叔听了那许多仍然冷静自持,既如此…聪明如皇叔该知道侄儿为何非要今日来。”   康王抬头,视线与这个侄儿撞到一处,眼中哪还有半分醉酒后的混沌。   随着诸皇子逐渐年长,皇位之争几乎摆在了台面上,深受皇帝重新的萧恪如今便是诸皇子争相拉拢的人,太子与萧恪的亲疏说不清道不明,而这个节骨眼上,萧恪来见康王,无疑是将那些人的视线转到康王身上。   古往今来,那把天底下权利最大的交椅惹来了多少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的血案,皇位之争只有你死我活,但凡牵扯其中就别想轻轻松松全身而退。   “呵!”康王想起临走前萧恪的眼神无端冷笑了一声,“小混崽子!”   下一刻直接将面前的桌案整个掀翻,吓得陪侍的两个美人垂手跪地,身子抖如筛糠,不敢言语。   “都滚出去。”   院子里的美人听王爷这么说哪里敢留,慌忙提着裙摆离开了。   康王张开双臂整个人脱力仰靠在小榻上长舒了一口气,他盯着蔚蓝的天空隔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笑够了举起一只手伸向天空,仿佛是想抓住什么,喃喃自语道:“七哥,你这小儿子可真不像你。果然是宫里养大的,连奸猾卑鄙都是十足十像萧佑衡了,我要是杀了他……七哥可会怪我?”   “王爷。”   听到人声,康王略转过头看了眼来人,“是你啊。如何?”   来人垂首恭敬禀报:“北燕那边回信,暗杀伏忠亲王之人并非出自他之手,近来为了换帅之事北燕内正闹得厉害。属下顺着书斋和燕郡王府去查,认定伏忠亲王之死与中洲有关,已私下将那书斋东家拿下,静听王爷发落。”   康王表情淡漠,听完淡淡道:“这小子干系甚广想必知道不少,尽管拿出你们的本事来,让他把该交待的都交待干净,留一口气就行。”   “是,属下明白。”   “七哥……你放心,琢儿的死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你的宝贝孙女我也会替你护好。”眼神瞥到亲信属下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康王开口问道,“还有何事?”   “燕郡王这一趟来让咱们被盯上了,东宫动作最快,别的府也有信传回来,只是还没有大动作。”   “呵!萧恪这崽子心黑手狠,一点都不像七哥。”   “抚宁侯出征,如今燕郡王府守卫松懈,是否需要属下……”   “不。琢儿只留下一个女儿就去了,萧恪是七哥和嫂嫂仅剩的儿子,无论如何也得给七哥留个香火。你让人物色一个有脑子的美人来,不要雏儿,教一教就送去我这侄儿府里,趁着贺家小子不在京城,赶紧让他留个种。”   “属下稍后就去安排人物色,王爷请先回房歇着吧!”   康王却摇了摇头,那亲信还欲再劝,他就干脆闭上了眼。   “那…属下先告退。”   “嗯。”康王双手交叉置于腹上,一遍遍呢喃着,“七哥…七哥…七哥……” 第一百零八章   齐军上次战败,主将战死,不过一两月的光景竟已弃城退守至邯州边境,原本晋阳城以南百余里国土都拱手让给了燕国。   贺绥站在城墙之上眺望城内外的光景,去年他还曾悄悄随萧恪到北境看望长姐安危,那时北境四州虽算不上富足却因大军抵挡北燕进犯而平安了数年。岂料不过数月光景,萧琢战死,齐军大败退守,城内更是一片死寂。尽管先锋援军已到邯城,可每日仍有无数百姓弃城向南逃难去。   若是家境殷实的自是无碍,可那些没有殷实家底的普通百姓逃了却无法安身立命,耗尽仅有的盘缠之后便会沦落为流民难民,活下来或许都是难事。   “靖之。”   贺绥闻声转过身,看到来人恭敬行了一礼,“祁将军。”   “大敌当前,虚礼便免了吧。”祁风只身而来,大抵因为此地并非京畿大营,左右都是驻守的兵士,他并没有拦着贺绥行礼。也或许是真的亲临战场,心境有所不同,男人皱着眉与贺绥并肩而立,眼神往向远处,“我听人说你今日心神不宁,自请来这里值守,便过来瞧瞧。有心事?”   贺绥无法说他数月前曾见过此地平安祥和的场景,只说道:“自大军邯城镇守已有近十日,可此地百姓却每日越逃越多,如今城中已如死城一般,末将心中惆怅难消。”   “我知你的心思。我亦是头次亲历,从前书中说得如何惨烈皆不如亲眼所见。尸山血海,山河破碎,身为大齐儿郎,此情此景自是倍感痛楚。况且令姐…贺牧将军受了重伤回京休养,做弟弟的,自然多担忧一分。不过不乏宫中圣手,想必贺将军不会有大碍,靖之无须过多担忧。”   劝人亦是劝己,祁风宽慰贺绥,自己眉头却皱得死紧。   他官位虽比贺绥高些,可那都是依仗他爹是祁太尉罢了。祁风自己也是第一次亲临战场。战火掠过之地,饿殍尸骸遍地,就连风里似乎都能嗅到血腥味,而战场肃杀之气让他寒到了骨子里,身上厚重的盔甲也无法抵挡。但和贺绥的悲天悯人不同,祁风的愁中混杂了一丝冲动。他和父亲、乃至整个祁氏不一样,比起在波诡云谲的京城权欲洪流里挣扎,他更愿堂堂正正做人,为捍卫家国百姓舍生取义。   “说起来,今日议事毕,白将军和黄老将军提起了伏忠亲王的事。”   贺绥只是黄老将军的裨将,是没有资格进主帐议事的,就连祁风也仅是有资格入帐罢了。二人无话并肩而立,祁风想起今日听到的话,这才说给贺绥听。   “白将军说,伏忠亲王和贺将军前后遇袭后,是王爷带人拼死断后,杀至剩他最后一人才力竭倒下,这才等到白将军领军支援,整顿大军挡住了北燕来犯。只是可惜王爷那时已……”祁风提起萧琢,言辞之间颇为敬佩与遗憾。他同贺绥提及,无可避免想起另外一人,“先宁王一生忠勇,如今的宁王身子孱弱,出入朝堂都是难事,燕郡王专擅权术,只可惜伏忠亲王这一去,竟是绝了这一脉。”   祁风所言,亦是绝大多数朝中臣子所想。   贺绥听罢却不恼,他目光平视前方,语气十分笃定说道:“祁将军这话说得不对。并非只有征战沙场才算对得起祖宗家国,燕州刺史通敌之事天下尽知,伏忠亲王之死虽是壮烈,但追究事因亦有通敌之人的蛛丝马迹。如今外有北燕犯我疆土,内有居心叵测的通敌贼子,若不同心协力内外处之,又何来太平盛世?祁将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是见多了那些见风使舵、唯利是图之人,可并非所有朝中之人行事皆为私利。”   “靖之,你……”贺绥方才言语令祁风顿觉陌生,他俩先前不是没就燕郡王的事争辩过,但那时的贺绥远不像今日说得多看得远。   “吓到祁将军了?”   祁风赶忙摇了摇解释道:“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先前提起燕郡王,靖之还只是同我说你了解郡王为人如何之类的,今日之言倒是醍醐灌顶,让我刮目相看。”   “只是遇到事看得多了,才发觉自己从前天真。先前不懂不解的那些,现下跳出来再看,才恍然发觉诸多疏漏,日日自省也能体悟些许。”从最早廖世叔找上他开始,贺绥从前坚守的观念与想法开始动摇,再到后来燕州决定霍奇的生死,直至萧琢死讯突然传来,他一路陪着萧恪走过来,看得太多,如今所思所想已是同从前大不相同了。   贺绥扭头看向祁风,坦言道:“允宁行事或许偏激,但恰似乱世用重典。如今朝中党争不停,皇子们谋算将来,出了事就只想着如何撇清关系,祁将军指望这样的人能够护佑我大齐朝堂安稳?远的不说,前刑部侍郎范圭一案举国尽知,他一人牵出了多少权贵朝臣?七州官员皆与其有往来瓜葛,他贪墨赈灾粮款在家中以金块筑墙,却不知沾了多少无辜百姓的血泪。正因如此,才需要一人主持大局力挽狂澜,这其中固然要付出些代价,但这个代价却不是主持大局之人的过错。”   “……”祁风沉默不语,贺绥说得委婉,但提到了诸皇子便是同他的家族息息相关。   祁家是皇后和太子的支柱,他父亲一心总揽朝政,图的不外乎就是扶太子继承大统,届时祁氏必是京中无可撼动的权贵门庭。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祁太尉四处拉拢,将不少门客亲戚安排入朝中,在祁风眼中,已是有些入魔了。   正因他厌恶父亲的做派,对于贺绥刚刚的肺腑之言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语。祁风很清楚,贺绥说得都是对的,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贺绥眼见他如此,转开了头沉声道:“末将方才言过,皆是心中所念所想罢了,还请祁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祁风摇头无奈笑道:“靖之所言句句在理,教为兄如何不放在心上。”   “世人畏强,允宁挡了一些人的路,再者苦衷、苦衷……本就是心中难以说出的苦楚,说不出来自然引来误会,偏生他又是个不屑同人争辩的,才总让人随便编排他。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有幸回京,祁将军不妨亲自去见一见,方知末将所言非虚。”   “靖之把燕郡王说得这般好,倒让我有些迫不及待见见了。”燕郡王远在京城,如今万物复苏,正是以往北燕频繁进犯的时候,前路未卜,这一战究竟要打多久他们都不知道。祁风本也是随口说一句,却不料不久后真教他一语成谶。   “不说那个了。靖之有没有觉得北燕此番有些古怪?”祁风摆了摆手,说起正事,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北燕度过了难熬的冬日,往年此时正是大举进犯之时,更不要说伏忠亲王死后,齐军大败被赶回了邯城。若按北燕一贯作风,必是乘胜追击,最次也得扰得齐军不得安宁。然而自黄将军率军抵达邯城之前,北燕人就忽然就地扎营不再千金。如今一连十几日,竟是没有半点攻过来的意思。贺绥点了点头道:“不过几位将军应当也察觉到了,想来不久后就该有斥候传回来消息了。”   斥候回来得很快,这也全仰赖于北燕军营出了不小的乱子。   “阵前换帅?”   “是。”那斥候十分笃定地答了一声。   白子骞皱着眉,他抬头与黄老将军交换了个眼神才又追问道:“可探得换的是谁?”   那斥候答道:“回将军,是个生面孔,卑职等远远瞧了一眼不敢再近,只能隐约看出不是燕人相貌。”   白子骞听到斥候描述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黄友光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问道:“白将军可是察觉了什么?”   “我知道的并不多,听闻内弟贺绥在将军帐下任裨将,他或许知道此人,还请将军将他传来一问。”白子骞说得含糊,毕竟当时萧恪和贺绥是瞒着旁人偷偷来的,其中贺绥身份更是不能曝露,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黄友光听罢便命亲兵去唤人。恰好贺绥今日负责带人大帐附近巡守,不一会儿就被召了过来。   “参见诸位将军,不知将军召末将来是为何事?”   白子骞主动将斥候方才之言说予贺绥听,他故意提及萧恪来信,便是不想让贺绥担上什么罪责。   贺绥当然听出来姐夫话中警示,在听了斥候描述,他细细琢磨了片刻后,掐去了燕州诸事道出此人身份。   “如若末将猜测不错,北燕新帅该是北燕汗的次子,名叫岱钦。此人曾化名龚野在京中刺探情报,后被燕郡王察觉便借了一把火诈死脱逃。他是北燕大汗与俘虏的我朝女子所生,因相貌肖似生母而不受重用。”   旁边一位将军听了立刻谏言道:“将军,北燕阵前换帅必定军心不稳。若是如贺副将所言,那么此刻北燕大军必定不服此人,我们不妨此刻出兵,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此话一出,确实令在场不少人动了心思。   北燕人凶悍,齐军刚刚经历一场大败,急需一场胜仗挽回低迷的士气。黄友光也是动了些心思的,大军抵达邯城已驻守十来日,一直不出兵也不是上策。若是皇帝听了谁的挑唆,他反倒会遭猜忌,倒不如出兵一试。不过他毕竟年纪大了,又是一贯小心谨慎的性子,此刻仍未置可否,只是心中有所偏向。   不过在场并非所有人都认同奇袭一策,仍有几人皱着眉似乎并不认同,其中便以白子骞为首。但如今黄友光才是一军主帅,他没开口,白子骞也就忍着,没有贸然表明想法。   “兵贵神速!还请老将军速下决断,末将愿领兵打头阵!”   “如此……”   “将军不可!北燕此举必是……”一人贸然开口,打断了黄友光的话,却是贺绥。   “贺绥!还不住口!”白子骞脸色一变,毕竟贺绥只是裨将,帐中议事本不该他开口。   黄友光明显已有了决断,贺绥此刻开口,少不得要挨上几军棍。出于回护,他直接出言斥责,自己挡在贺绥身前进言道:“将军,末将以为还是谨慎为好,不如多派斥候打探清楚些。这岱钦不受北燕大汗宠信尚能阵前换帅,可见其本事心机。燕人最擅骑射与突袭,邯城外一马平川,若是他们设下的诡计,届时我军将士岂不是要身陷险境?”   话是不假,却是扫兴。   其他人自然能看出白子骞对贺绥的回护,祁风站在廖明德身边,也是为贺绥捏了一把冷汗。   “再探!”黄友光终究还是不敢冒险,白子骞与北燕军对抗多年,他说的话仍是多几分可信度的,不过老将军心中还是不愿放弃奇袭立功的念头就是了。   斥候领命而去,见主帅并无意追究贺绥冒进之举,祁风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过黄友光不愿追究,不代表其他人肯忍,尤其是那几个急于立功的将领。   在他们眼中,贺绥虽是贺老将军的儿子,但毕竟自小养在京中,根本没有亲历战场。再加上又有个燕郡王男妻的名声,这番侃侃而谈自然让他们看不惯了。   方才提议奇袭的那将军突然说道:“贺副将方才擅自开口,依军法合该杖责十五。” 第一百零九章   此话一出,军帐内一片哑然。   白子骞侧过身迎上那人目光,沉声道:“费将军,用兵最忌急躁,兵贵神速不假,但我等身为将帅,身上肩负着我大齐数万儿郎的性命,不过谨慎些,又有何之过?”   “白将军此言我亦赞同,是而方才黄老将军下令按兵不动,我等便未出言反对。只不过……”费将军眼神凌厉,越过白子骞直接看向其身后的贺绥,话锋一转道,“一码归一码,贺绥方才冲撞主将便是有违军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为了贺绥一人坏了军中规矩,传出去,三军将士可有人会服从军令,届时黄老将军的威严何在?!”   一派强词夺理之言,但他聪明就聪明在把三军主帅祭出来了。如若反驳,便是把黄老将军的威严踩在脚下,黄友光在不在意另说,可他作为三军主帅,若是手下将领都可以不顾及他的颜面,那军中必然生乱。且这话不光是不给白子骞回护的机会,更是把黄老将军架在了高处,逼着他罚贺绥不可。   黄友光此刻却是骑虎难下了。   其实哪怕贺绥是白子骞的内弟,是御封的抚宁侯,黄友光也不是不敢下令。为了立威,罚也就罚了。可这事坏就坏在贺绥背后有个萧恪,燕郡王如今权势滔天,其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而且这大半年来但凡和燕郡王有隙的,轻则贬官,重则抄家流放乃至丧命。今日他要是真打了贺绥,一旦传到萧恪耳中,只怕是要千百倍的还回来,更是担心远在京中的家眷。可不罚,自己威严何在?是而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正僵持着,贺绥却撩袍单膝跪下道:“是末将莽撞,坏了军法规矩,愿听凭处置。”   白子骞震惊之余,却也清楚贺绥的性子,他是清楚此事只能一方松口方能了结,才会主动请罚,不由面露担忧之色,回身求情时已是变了说辞。   “贺绥有过,自当依军法处置。只是还请将军念及其用心,宽宥一二。”   见白子骞牵头求情,一直忍耐许久的祁风也跟着站到黄友光面前道:“贺副将虽是贸然开口,但其本意是怕我军再中北燕人的埋伏,其心可表。末将也请将军三思,从轻发落。”   祁风开口求情让那姓费的将军有些意外,但他仍是坚持开口道:“话虽如此,可……”   “可。便按白将军所言……”那姓费的话未说完,黄友光便抢先打断了。他可不会再给对方这个机会,真让姓费的把这事闹大了,倒霉的可只会是自己,“念及贺副将初犯,便从轻发落。你出去自行去领十军棍,谨记教训。”   “是,末将遵令,谢将军。”   贺绥退出军帐,自去领罚了。   那军棍长五尺有余,厚约一尺,一头宽一头窄,行刑时高举落下,携着劲风结结实实落在脊背上。十下军棍听着不多,但军中都是实打实的汉子,没有徇情这一说,必打得皮下青紫,疼上些日子才记得教训。当日行宫之中萧恪虽也挨过,但那是层层徇私,太监掌刑,自不可相提并论。   “呃!”贺绥褪了披甲,上身只着一层单薄中衣。五杖下来,头上已浸出大颗汗珠,全凭意志咬牙熬着。   祁风跟着白子骞过来的时候,最后一棍刚好落到贺绥背上,白色的中衣已见了淡淡血色,看着揪心不已。他掠过白子骞,先行一步走过去伸手搀人,贺绥却已撑着膝盖自己站了起来,只是脸色煞白,额上尽是汗珠。   “靖之,可还好?我送你回营帐……”   贺绥摇头拒绝了,他不开口并非因为瞧不起祁风,而是实在疼得张不开口,喉咙泛起腥甜,嗓子里烧得难受。   祁风担忧不已,偏此刻旁人的风凉话传入耳中,“祁将军何必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他若委屈受不住,京中自有位郡王护着,您……”   “费将军,咄咄逼人非君子所为!你同我说得再多,也传不到家父耳中!”祁风心里明镜一般,他先前忍耐是不愿仗着太尉公子的身份作威作福,更是想和父亲划清界限,但见这姓费的没完没了,他也顾不得此刻无数双耳目听着瞧着,无可忍耐之下恶语相向。   “我是为了……”那将军脸色登时十分难看,交好的同僚不似他这般冲动,赶忙拉了人一把,硬是把人推到后面劝着。   其中一人朝祁风行了一礼,论官职,他远比祁风高许多,这番姿态便是有讨饶之意了。   祁风无意将事态闹大,只说了那一句难听的便不再多言,交代了一句便搀着贺绥绕开那几人离开了,白子骞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临走前多瞧了那姓费的将军一眼。   同僚叹了口气,几人强硬拉着那姓费的回了自己的军帐。   “费兄今日冲动了!先前咱们占理,罚便罚了。既是目的达成,何必说那几句风凉话去,贺绥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不足为惧,但他背后有燕郡王,你开罪得狠了,那燕郡王可不百倍千倍报复回来?!人家是手握大权的郡王,你何必啊?!”先前发难时他们几人也是一起给黄老将军施压,那是因为他们占理,这会儿却怨怪同僚冲动。   “燕郡王在京城鞭长莫及,就是这时候才要给他个教训,只可惜大公子护着……”   “你!你!你……唉!”那人费了番口舌却发觉同伴一个字没听进去,手指着他‘你’了半天最后长叹一声,“你好自为之!”   贺绥原是想回自己的营帐,奈不过祁风坚持,白子骞也在旁帮着,硬是给人扶到了祁风的军帐里。   “靖之,可能有些疼,但这淤血得尽快揉开才好得快。”   祁风手心倒了些药油,手心搓热乎了才按在贺绥背上。   “嘶!”   祁风力气不小,他又没怎么学过推拿,只是抹上药油凭感觉揉搓,听见贺绥忍到极致才吐露的痛呼连忙安抚道:“你忍着些,马上就好。”   白子骞站在一边看着,倒是对这位祁家大公子另眼相看,见他刚刚对贺绥的回护不似有假,这才放心让祁风帮忙。   “姐夫。”私下里,贺绥换了以往的称呼,只是他说话还有些虚,“今天这事,别让允宁知道,廖世叔那边也得请您费心走一趟。”   贺绥太了解萧恪了,若是让萧恪知道,京中必是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他不愿有人因自己这起子小事丧命,故而多嘱咐了一句。   “我明白。”白子骞点了点头,他不是嚼舌根的人,不会什么事都往家书上写,“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费泓如此针对你,多半也是冲着允宁去的,真闹起来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哈啊…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放心。不过今日我瞧你欲言又止,可是与北燕换帅之事有关却不方便说?”   尽管背上火辣辣得疼,贺绥却还是坚持撑着坐直身子,忍着阵阵疼痛说道:“并非,只是心中猜测暂无凭据,且事关萧大哥之死。”   白子骞没说话,他看了眼一旁站着的祁风。   贺绥摇摇头道:“祁兄的话无妨,我信他。”   “好。你有何猜测,不妨说出来。”   “龚野此人心思难猜,去年他曾表现出拉拢之意,言语之间提到了长姐和北境守军,且听他语气似乎是胜券在握。”话说到一半,贺绥停下来压抑着喘息了一下,待那阵子疼痛过后才接着说道,“龚野在京中谋划一年之久,允宁说朝中通敌之人多半便是与龚野勾结。北燕最是看中部族与血缘,龚野先前极不受北燕大汗待见,如今却可以取代其弟弟,可见其手段。而北燕十日不曾出兵来袭实在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如若我猜得不错,斥候回来多半还是会探得北燕军营内斗。也或许……就连第一次也是有意为之。我军职不高,入不得大帐,今日言明便是希望两位届时醒着神,千万不可冒进。”   白子骞神色凝重点了点头,他先前只跟北燕大将图木真与三王子查和鲁交过手,这二人是典型的北燕汉子,冲阵虽是勇猛,却无计谋与布阵。若是真按照贺绥所言,北燕新帅只怕比以往所有对手都要难缠。   一日后斥候返回大营,其探得的情报果真被贺绥言中。但一听北燕军营内懒散无章,巡营兵士也像是分了两个阵营后,费泓那几人立刻动了心。   更糟糕的是黄友光也动了心思,白子骞将那日贺绥同他说的话一一告知,奈何大帐之中人心不齐。费泓那几人存了心要作对,而作为的黄友光则迫切需要一场大胜,纵然他心中也被白子骞说得存了个疑影,但情势却不容他再谨慎犹豫下去了。   齐军先前刚连吃了数场败仗,尽管有援军到来仍是士气低迷,百姓纷纷弃城而逃,他们太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壮壮士气。   白子骞再劝亦是无用,说得多了费泓他们又觉得他是抢功劳,黄友光抬手示意众人闭嘴,“众将听令!”   “费泓、常兴嘉,命你二人率兵三千为先锋,奔袭北燕大营!段炎、白子骞,你二人各领一万为左右军,与费、常二位将军一道包夹!其余人随本将在后剿灭北燕蛮子!”   “是!”   外面战鼓擂起,齐军此番整军五万,士气高昂,势要一举攻破北燕大营收复失地,白子骞身披战甲骑在马上,心中却隐隐有一丝不安。   费、常二人领了三千骑直奔北燕大营,白子骞此次是要从旁策应,同他们一道包夹北燕大军。骑兵虽快,但毕竟只有三千人,北燕大营之中数万人并不是三千骑可以吃下的,还需左右军配合,但很快前站斥候的回报让白子骞心头一凉。   先锋军那三千骑并没有按照原本的安排等左右军围拢,是马不停蹄直奔着北燕大营去的。而这样冒进脱离大部队,若是北燕人真有埋伏,左右军这两万人根本来不及接应。   白子骞不用想都知道费、常二人是什么心思,但大敌当前,他虽生气却不能放任不管,那毕竟是三千多条命。   “传令全军,加快脚步!”   龚野站在高台之上,此刻北燕大营之中哪有半分杂乱,全军整肃,个个神情专注盯着大营前方,他们是草原的猛兽,冒进的齐军在他们眼中不是敌人,而是羔羊。   三千骑星夜奔袭而来,他们想的就是打北燕人一个出其不意,可迎接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箭雨。   “有埋伏!”   北燕人生在马背,马上拼杀与骑射的本事根本不是长途跋涉而来的齐军可以比肩的。他们训练有素,先头骑兵就配了数支羽箭,箭囊射空了就果断舍弃,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大批北燕骑兵冲出大营,直奔着慌乱的齐军而来。   这时候再喊有埋伏已是晚了,三千骑转眼已折损近千,费泓与常兴嘉只能慌忙命令余下将士往回折返,而他们此刻也尝到了冒进与轻敌的苦楚。因为之前想抢占头功,故意甩开重甲的左右军,此刻慌忙逃窜,北燕人紧追其后,不少齐军被打下马,有的甚至滚落至群马之中,被马蹄踩踏至死。   可怕的不是北燕人穷追不舍,而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接应的援军何时能到,悔不当初亦是无用了。   而当奔逃的前方又出现了北燕军的身影时,费泓与常兴嘉二人如坠冰窖。   包抄的北燕军举着狼图腾的大旗,他们对于试图溜走的齐军不留丝毫情面,甚至比赶杀齐军的那批人还要狠绝。就像是真的狼群,将猎物团团围住驱赶,甚至享受这个过程。   左右军赶到时,除了满地尸骸再无其他,冲天的血腥气刺得人头疼,更不要说这其中多数齐人尸身残缺,甚至拼不成一个人形。   三千齐军就这么白白葬送,领兵的两个将军更是直接成了北燕俘虏。   坐镇后方的黄友光听到传回来的战报,眼前一黑,差点直接从坐骑上栽下去。   ……   尽管刚刚不费吹灰之力就剿灭了南齐三千人马,还俘虏了两个将军,但龚野并没有冒进追赶,他很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   大营之中此刻还插起了呼图邪部的狼旗,那就意味着那个人亲自来了。   龚野返回大帐时,里面已完全变了副模样。   查和鲁先前那些奢华的布置统统被丢了出去,唯一留下的就是地上厚厚的绒毯,这样即使赤着脚在大帐中行走也不会硌到。   如虎豹一般的北燕男人斜靠坐在正中那张躺椅之上,哪怕此刻是在军帐之中,桌上仍摆满了美酒鲜果,如血色的葡萄美酒顺着男人嘴角流下,似是有几分醉意,但当他放下酒杯时,那鹰隼般审视的目光立刻落在了龚野身上。   一模一样的场景,恰如他们初见时那般,唯一与当时不同的时,男人身边没有环绕着身姿婀娜的美女。   龚野冷笑了一声道:“额日钦,你倒是会享受。都说美酒配佳人,你的美人呢?”   “呵。”   放眼整个北燕,敢直呼狼主名字并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能让狼主听完不由发笑的大抵只有龚野一人了。   额日钦并不在意对方的言语冒犯,他晃了晃手中酒盏,歪头一笑道:“美人不就在这儿?”   “……”   整个大帐之中唯有额日钦和龚野二人,狼主这句美人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只是龚野听完脸色反倒难看。   “哈哈哈!我来收取我的报酬。”男人随手将名贵的酒杯丢弃到一边,朝龚野伸出手,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命令道,“岱钦,过来。”   龚野脸色铁青,沉声提醒道:“这里是中军大帐。”   “放心。大帐周围全都是狼图卫,他们可不会多嘴。”眼见龚野还要开口,额日钦一句话直接把他所有的理由都堵了回去,“再说了,我的亲卫又不是第一天听你在我身下叫唤了,你羞什么?”   龚野胸膛剧烈起伏,他咬着牙没说话,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那额日钦不知道已死了多少回。   “过来,岱钦。别让我再说第三遍。”抬起的手并没有放下,但男人的耐心已然耗尽,脸上的笑容转瞬消失,话也冷了几分,“你知道我的规矩。还是说……你还想再光着身子来一次牵羊礼?”   最后那三个字似乎唤醒了沉睡的记忆,龚野看着男人,身体却在不停发抖,他是真的在害怕。   然而男人不会给他那么长时间去适应,龚野深呼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迈开步子,朝着额日钦缓缓走了过去。他走得很慢,每接近额日钦一步,他的骄傲与自尊便褪去一分,跪在男人身边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北燕二王子已变得格外‘乖顺’。   呼图邪部的狼主手握着足以抗衡王庭的兵力与财富,而这样的地位让他可以将北燕的王子收做私奴。额日钦很享受龚野在乖顺之余那丝难以掩饰的耻感,偶尔欺负得狠了,这只狼崽子还会冲自己呲牙,光是想想就让人血脉贲张。   “察格明日会代你行令,这两日你就在王帐好好陪我。”   “不!…唔!” 第一百一十章   齐军经此一败士气更是低靡,作为主帅的黄友光回营就病了一场。   倒不是他这么多年没打过败仗,但人终归年纪大了,原是想着谨慎再谨慎,却不想还是被急于求胜之心害了,生生搭了三千人的性命进去不说,手下两名将领还被北燕人俘虏了。一切正如那日贺绥所言,北燕人果然有埋伏,可此刻再怎么悔不当初也无济于事了。   被俘虏的费泓和常兴嘉,一个是祁太尉从前的门生,另一个是黄友光自己的侄女婿,当时也是存了让他们立功的念头才派去率领先锋军的,如今看来真是一招臭棋。   本就念过半百的老将军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神情颓然看向众人问道:“诸将可有良策?今日议事,不论官职高低,畅所欲言。”   有人说坚守城池不出,有人担忧被俘虏的两位将军安慰,也有主战的,不过众人一时争论不下。   “启禀将军,末将有一言。”   随着这一声,黄友光的目光也落在了站在最末尾的贺绥身上,青年目光澄明,并没有因为那日受罚而怨怼,坦然请命开口。有了上次的教训,黄友光对贺绥难免高看了几分,却不是因为萧恪的缘故。   “你但说无妨。”   “多谢将军。末将以为此刻我军该避战坚守,静待北燕举动。”贺绥主张避战,自然引来主战将领的反驳,不过到底拿不出什么理由,说来说去便是说别人怯懦云云。贺绥也不急不恼,单等着那些人说完才接着说道,“非也。北燕刚刚大获全胜,俘虏了两位将军,士气高涨。此刻避战并非胆怯,而是避其锋芒。北燕人天生悍勇,但性子普遍急躁,于兵法一道未必有过多涉猎,若是我们想赢,须得耐住性子。何况,如今北燕主帅乃北燕汗次子,此人不同寻常北燕人,性子阴沉谋算颇多。我们对此人知之甚少,贸然出兵,反倒容易将自己陷于困境。再则……”   贺绥话说到后面看向了白子骞,后者代替内弟开口。   “黄将军,末将有样东西想请您和诸位将军先过目。”在得到了黄友光的首肯之后,白子骞命人将战场上拾到的旗子捧了进来,两个亲卫一边拽着一个角,然后将那面旗帜展开在众人面前。   只见黑色的旗子上用线绣着一只仰天长啸的狼,狼腹处环着一圈圆形的符文,只不过那文字看着不像北燕文字,众人一时不好判断。   “将军可认得这旗子?”   “本将虽未亲眼见过,早些年却听人说过。”黄友光脸色变得难看,一字一句说道,“传闻北燕诸部中有一支部族极其骁勇善战,部族内人皆茹毛饮血的鬼神。而其部族兵力甚至可以和北燕王庭抗衡,只不过这支部族常居北燕西北之地,从不出兵助战,也不参与北燕王室纷争。而整个北燕大大小小部族只有他们可以用狼为图腾,这个部族的首领又被称呼为狼主。”   “末将与贺副将所想一样。虽说先锋军当时与大军相距甚远,可三千人均是骑兵,北燕人再怎么勇猛也不会无一活口杀出,更不会在左右军皆已加快行军脚步的情况下撤得无影无踪,可若是这只传闻中的‘狼’现身,一切倒都能解释得通了。所以末将等盼将军三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刻出兵非但不是上策,反而可能是自掘坟墓!”   若真是这支传闻中的部族现身,他们一无所知,贸然出兵不仅要不回被俘虏的将领,甚至还可能搭更多条人命进去。   白子骞戳中了黄友光的痛点,眼下最承受不了败仗的就是他了。   果不其然,白子骞这一说,黄友光心里立刻有了数,拍板决定避战坚守,一面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再叹北燕大营状况,一路则返回定州向安北节度使程昌年借兵借人。   而贺绥也有自己的想法,晚上和同僚交班之后,他并没有立刻歇下,而是返回营帐取了纸笔开始写信。   军中书信送出前都要被拆开检查,以防有人钻空子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传递出去,贺绥记着这个事,也不好在信上说得太多,只将狼主之事托于萧恪查清楚,其余的他相信以萧恪的聪慧定然能明白他言下之意。   “贺兄弟身上有伤,既换了班还是早些歇息吧。”一名副将端着油灯走过来关怀了两句,整个军营都知道贺绥被罚的事。不过他们本就是京畿大营出来的,裨将说好听了是副将,实际军衔并不高,在京畿大营时也是五六个人住一个营房。相对于寻常兵卒二三十人住一个大通铺自是好些,不过却同那些将军的营帐没得比。而同在一个营帐中住的几人对这位没有丝毫架子排场的侯爷很是亲近,至于那些个嫁男人之类的流言几人也是不听不信。   “吵着卢大哥安寝了,是油灯太晃了么?”贺绥收了信,对坐在身边的汉子抱歉一笑。   卢仲摇了摇头道:“你来之前,咱们都是跟着将军四处征战过的,有个风吹草动都能醒,没什么吵不吵的,哥哥是关心兄弟你这身子。家书何时写都成,左右这一时半会的也寄不回家中,别为了这个伤自己的身子。”   “多谢卢大哥关心,我无事。”贺绥心中满是心事,仍是努力回忆与龚野从前来往的各种细节,寄希望于抓住蛛丝马迹。心事重重,自是睡不着,索性辞了卢仲,披了甲,揣着信出了营帐。   ……   “额日钦,你…啊!”   北燕大营的大帐内又是另一番光景,帐内传来男人断断续续的咒骂,外面把守的狼图卫却好似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盯着四周,为狼主牢牢把守着军帐。   帐内龚野刚喘了口气就又被人从后提着按了回去,登时气息一滞,张口就要再骂,然而他的话却因为额日钦的粗暴而难以出口。草原的汉子没有那许多委婉柔情,更不要说是把掠夺刻在骨血里的呼图邪部,额日钦作为狼主,只会更甚。   龚野只觉得自己一口气都要被撞得细碎,男人很了解怎么让他闭嘴,即便再有什么怨言,把人按在大营从日落弄到深夜,管你先前有多勇武,都得出气多进气少。   等额日钦一脸餍足歇下的时候,龚野已经一动不动瘫在软毯上,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吊着,背上披着一张勉强盖到大腿的白羊皮。   “岱钦,晚点的时候,你说了什么来着?”   明知道龚野此刻动一下都费劲儿,狼主就偏要这个时候问,手还不安分地钻到小羊皮下面作弄。   “…要…贺…”   狼主俯身过去又仔细听了一遍,才听清楚龚野说的是‘我要贺绥。’   “呵。这时候你还想着要别人?”原本调戏作弄的手突然狠狠抓了一把,引来龚野的通呼呻吟,“做了我呼图邪部的狼后就不能想我以外的人……”   “谁是你的狼后?!”   “你犟嘴的时候倒是挺精神的,等你歇歇再来一次。”   这话从额日钦嘴里说出来就不是随口的玩笑话,但再来一次,他可能真的会死,龚野脸色铁青,抿着嘴不说话。   见他‘懂事’了不少,额日钦才又道:“你刚刚说想要贺绥,贺绥…是谁?”   “哈啊……贺崇疆的儿子,他身上也流着一半北燕的血,与其留在大齐受人白眼,不如早早招揽过来。”龚野也是死过重活一次的人,他自然知道贺绥日后的价值。眼下并不起眼只是因为对方年级还小,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撬动对方,至于京中那个大麻烦……他倒确实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提起贺绥和萧恪,龚野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让你帮我查萧琢的事,这么久了可有消息?”   大抵是今日得了满足,狼主也没有过多为难,直言道:“很简单。有谁更希望齐燕恶战?”   “中洲?”龚野皱眉,细细回想所有与中洲有关的事,“月前探子才回报,中洲王前些时日病死了,他几个儿子正为了王位掐得厉害。老家伙没死的时候几个儿子就争得跟乌眼鸡似的,他们居然有这个闲心?”   “老大没参与。我的人前两日回禀说那人在南齐的都城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么说,那萧恪该是知道这事了……”龚野曾对萧恪多有猜测,加之他从九王爷那里探得的消息,几乎可以认定,对方多半同自己一样。他不怀疑额日钦的话,如若真是中洲人下的手,而他们能查到的,势力本就在京中的萧恪自然也会知道。死的是萧恪的亲大哥,那中洲大殿下失踪的事也就是意料之中了,“我们还得再加把火。”   狼主看着他这模样,不由笑了一声,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中洲希望齐燕开战,我们就让中洲和齐人开战。萧恪的亲哥哥死了,必定记恨幕后之人。而中洲人如果知道他们的大殿下被齐人扣下生死不明,想来也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只需要等他们鹬蚌相争,届时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就为了那个…叫什么贺绥的?”   “对。若能得他,将来南齐再找不出一个可与我们抗衡的将领。”上辈子他丢了性命之前,总是能听人说起贺绥,战无不胜的南齐战神,只可惜这样的人最后也逃不过功高震主,被猜忌戕害的命运。尽管这样,这个男人未来也是大燕的劲敌,不除则必成心腹大患。只是龚野不忍这样的将才湮没在权力洪流之中,所以才无论如何想要得到。   “既是贺崇疆的儿子,想必也辜负不了你这份执着。不过岱钦,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样的人纵使虏获,也难说动让他为我们所用。”   龚野当然清楚贺绥对于南齐的忠诚,他也根本没打算用寻常的法子。   “谁说要虏获?你们抓不到他的!”   龚野冷笑一声,言语之间是尽对贺绥的信任。额日钦眼神一凛,捏住龚野的脸颊拖向自己,一字一句道:“岱钦,你今日似乎还不累。”   “额日钦,要不要打个赌?你的战将明日定然会败下阵来!”龚野丝毫不惧狼主的威胁,即使被对方抓在手里,仍然笑着用言语挑衅。   “是嘛?那我明日倒是要好好瞧瞧了。不过如果明日那小子败阵被擒……”狼主看着他,也跟着冷笑了一声,手掌突然下移,掐住龚野的脖子把人按在地上,整个人欺身压了上去,“岱钦,我会让你彻彻底底尽一次狼后的义务!”   “额日钦,你太自负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北燕大军已接连叫阵三日,黄友光坚守城中并不应战,任凭这些蛮人如何叫骂硬是不予理会。   邯城城墙高约三丈,且地势高过城外平原,易守难攻。燕人生于马背,阵前冲杀自是骁勇异常,可攻城便又是另一副光景了。齐军不出,北燕大军也无法强夺城池,若是冒进,等待他们的便是城上的弓箭手,不过今日却有不同。   “我乃狼主麾下将军察格,奉狼主和二王子之命前来传话。齐人若是还想换回这两个俘虏性命,便请那位名唤贺绥的将军出来应战!胜了,人还你们;若是败了……便一起赴死!”一北燕将领策马上前叫阵,他身后有兵士推着两辆囚车上前,那囚车木桩上捆着两个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身上穿的却是齐军的甲胄。   正是那日冒进被俘虏的费泓和常兴嘉二人,值守校尉不敢擅自做主,急忙命身边的传信小兵回大营禀报。   待那小兵将北燕使者所说一字一句转达清楚后,帐内众将脸色古怪,诸如白子骞和祁风这般同贺绥亲近的将领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至于其他人,更多的还是心生猜疑。只是碍于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他们没有人敢直白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只盯着黄友光发话。   贺绥一直被养在京中,后来更是得了齐帝‘赐婚’搬入了燕郡王府,虽说后来阴差阳错承袭了抚宁侯之位,还做了七皇子的教习师父,但终究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而这样一个人不仅认识北燕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王子,更是对其手段计谋十分熟悉。加上今日北燕叫阵,专点贺绥去应战,还许诺放了被俘虏的费、常两位将军。要知道燕人凶残蛮鲁,他们对于俘虏从来不会手软,若按燕人以往行事,早该砍了费、常二人的头颅挂在旗杆上示威,而不是在阵前提出堂堂正正比试,胜了就放人的要求,在这些与北燕人打过多年交道的将领看来,心中实难不加怀疑。   黄友光沉思片刻还是命人传了贺绥前来,并将北燕人所言简明扼要说了。   “你……可愿出战?”   对贺绥来说,是否出战已是两难选择之举。北燕大胜,原没有提条件让齐国将被俘将领换回去的道理,先前此举已然动摇人心。贺绥虽只是裨将,在军中并没有身负要职,可他是贺崇疆的儿子、白子骞的内弟,天子御封的抚宁侯,这样一个人若有通敌之嫌难免动摇军心。   若是出战,侥幸胜之,换回了两位将军。纵使结果是好的,但必定招来军中上下猜忌流言;可若是不战或败了,要么一起丢了性命,要么得背上一个心胸狭窄,公报私仇的恶名,无论如何都得不了好下场。   白子骞脸色阴沉,双拳攥得死紧。   北燕人这招明着是给机会让他们把被俘将领救回去,实则是挑拨离间,这样的手段,换到在座哪一位身领要职的将军身上,往轻了说也是要引起军中哗变的。要么死、要么背负叛国嫌疑,偏当今天子就是个疑心重的,一旦消息传回京中,不死也得被扒层皮。他此刻算是领教了,为何一向稳重的贺绥宁可违背军法也要千般万般阻拦出兵。   先前北燕三王子查和鲁为将帅时,虽也勇武异常令他们应对艰难,但也不过于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二王子却与他弟弟截然不同,招招攻心。先是诱敌深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接下来便用俘虏将领性命逼反齐军,无论今日贺绥应是不应,来日军中都免不得要流言四起,当真是阴损招数。   可他们没有选择,偏偏是非应不可。   贺绥不是第一日与龚野打交道,已对那人心术有些了解。黄友光说出北燕人的要求时,他心思瞬动便已明白了龚野用心,但他心志却没有半分动摇。   在黄友光问完之后,只顿了一瞬,便坦然抬头抱拳,语气坚定说道:“末将愿往!”   “……好。”黄友光看向贺绥的眼神不由添了一丝怜悯,他并不明白其实贺绥心中了然,只以为是年轻人不知者无畏,暗叹了口气吩咐道,“擂鼓!迎战!众将各司其职,不得懈怠!谨防燕人再出奇兵!”   众将领命,鱼贯而出。黄友光负手而立许久,过了会儿才回神吩咐身边谋士道:“你立刻代我拟一封书信,将今日之事详记清楚,之后着人快马急送回京。务必叮嘱清楚,一定要亲手交到燕郡王萧恪的手中,不得假他人之手!”   今日之事,无论结果如何。贺绥都必得担负污名,而追根究底,是他贪功冒进和轻敌才给了北燕人机会。给萧恪报信,也是为了卖个好给对方,若是来日自己被弹劾失利之责,还期望着这位手眼通天的年轻郡王帮自己转圜一二。   邯城之外,本是北燕大军压境、两军对峙城上城下对峙之时,燕人却只点了贺绥一人出战,一场战事却弄得如此儿戏。   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心生猜忌,却只有心思清明如黄友光、白子骞之流才明白北燕人此番手段恶毒。   贺绥身披轻甲,手提银枪,策马而出。   面前是黑压压的北燕大军,背后是紧闭的城门。若是北燕人不守承诺,亦或是奸猾一些,此刻背后弓手搭弓射箭,他绝无生还之机。   可即便如此,他一人一马孤身利于数万燕军之前,面上却并无半分惧色。   “确有几分贺崇疆的胆色,瞧他这模样,倒也不负你如此上心。”   狼主额日钦立于战车之上,远望着那银枪白马、意气风发的南齐将军,倒是毫不吝啬赞了一句,歪头和身边的龚野说话。却见对方招呼亲兵牵来了坐骑,不由道:“就是不知他的本事配不配得上二王子这般筹谋?”   狼主虽早已将北燕二王子视作了自己的所有物,却并没有当着大军对龚野言语轻薄,除了呼图邪部的亲信之外,北燕并无人知道狼主和二王子曾有过皮肉关系。   “贺将军,好久不见。”   似乎是为表‘诚意’,龚野只腰佩长剑,只身策马上前同贺绥交谈,同样不担心贺绥突然出手一枪穿喉要他性命。   “贺某不知该称呼阁下龚老板,还是……岱钦王子?”   龚野很像他的母亲,其实他人长得并不清秀,但在一众粗犷蛮鲁的北燕汉子之中就是显得格外扎眼,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一直不受北燕汗重视的缘由。相较于去年在京城中见到的龚野,此刻的他换上了北燕的服饰,长发披散,只用一道宽额带将额头与长发压住,耳侧的长发编了几条长辫,与其他北燕人没什么不同。唯有发辫中串着玉石珠环和额带上象征着王室的金饰代表着他的出身。   被戳破身份的龚野并不意外,还是和那日在酒楼之中一般同贺绥谈笑道:“无论如何,我对贺将军并无敌意。今日此举,只不过是为了让贺将军看清齐人嘴脸。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齐人还记得贺将军的母亲是北燕女子,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完全信你,如今用你,只是他们尚留着你有用处,若是将来,将军必定难保自身安慰。我不同,你我是一样的人,所以只有我懂将军的苦楚。”   “岱钦王子不必言语挑唆,你既用此毒计逼迫于我,又何必遮遮掩掩扮什么好人?”   龚野有些意外于贺绥言辞如此犀利,不由笑了一声道:“九爷说得果然不错。近墨者黑,你跟着萧恪时日久了,竟学得他那样,实在可惜。”   贺绥提枪遥指龚野咽喉,却并无再近的意图,面色微沉,已是十分不悦了。   “王子不必说这些挑拨离间之语,我与允宁同心同德、不分彼此,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相信半个字。无论什么招数尽管用上便是,贺某只盼王子信守贵方承诺,若是贺某胜了三场,还请平安释放两位将军!”   “这个自然。只不过若是贺将军败了,就莫怪我们请贺将军回北燕大营喝上一杯茶了。”龚野清楚贺绥不是三两句就可劝服的,他俘虏贺牧、白子骞的谋划因为中洲人突然插手而落空,如今只能用这般手段逼迫。只是策马返回大军阵中时,他心里又是矛盾的,既希望额日钦的人能将贺绥俘获,又不愿看贺绥输给自己人。   回到狼主所乘王座战车旁边时,额日钦主动伸手拽着龚野,一把将还有些发呆的人拽上车来。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龚野背过手,借着转身之机将狼主伸向他腰后的手拍开,狼主笑了一下,收回了手示意手下战将出阵。   此次出战的三名将领都是呼图邪部的精锐之将,其中不乏额日钦想挫一挫南齐士气的念头,当然这其中交易条件里还包括了与龚野的赌约,不过他也并不信任查和鲁之前的手下就是了。   头先出战那人身高八尺有余,手持一柄长板斧,人倒也直接,策马来到贺绥面前直接通报名姓道:“我乃狼主麾下左骑将军德尔金。”   “贺绥。”贺绥也自报了姓名,他并没有多废话什么,神情专注盯着那北燕将军。   素来长板斧都要双手共持,盖因斧头沉重,单手难以驾驭,可这德尔金却能够似握枪一般轻松拎起,目光之中并无倨傲之色,可见并非寻常燕人那般轻视自己,是而贺绥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心思认真应对。   德尔金挥舞那长斧十分灵活,贺绥抵挡之时感受到千钧之力,便知对方是真的有些本事在身上的。看着铁塔一般的壮汉,身手却并不笨重,纵然长板斧这样的兵器收回之时仍有瑕疵,可贺绥初时试探一击都让他抵挡住了。   声声金石相击之声传来,即便众将站在城墙之上也能听得清楚。   白子骞心中担忧远胜旁人,呼图邪部有着能够轻易颠覆北燕政权的实力,就证明这支部族不乏精兵良将,他虽相信贺绥身手不差,但初次迎敌就对上北燕精锐之师,难免心中为内弟捏了一把汗。   “白将军安心,靖之定不会败。”旁边一人开口小声安慰,正是祁风。   “嗯。”   德尔金是狼主麾下的常胜将军,虽狼主额日钦征战多年鲜有败绩,如今对上一个看着尚年轻的小将却渐渐陷入了僵局,这让最为了解自己部将实力的狼主有些意外。   贺绥是天生的猛将,不仅在于他习武的天赋远胜旁人,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智将,哪怕未曾真的在战场上拼杀,却不曾放松过对自己的严苛要求。甚至在承袭自父亲、长姐的贺家枪法之上做了自己独有的革新。   旁人总说他为人端正,但贺绥的枪法却并非如他的脾性一般刚猛直接。一把银枪打出了百般套路来,时而似朴刀,时而似枪,似游龙一般避开对手锋芒、直取要害。长板斧的优势本就是在于震慑和消耗,若是一开始就被重斧破了招,后面必然自乱阵脚,若是先头侥幸扛过,后面体力消耗殆尽,便再扛不住德尔金一招半式。   这本是德尔金的强悍所在,可他今日却发觉面前小将越战越勇,虽消耗了不少气力,吐纳呼吸间却不见丝毫混乱,他的枪法也越来越精妙,越来越难挡。就像抓住猎物弱点的蛇,一旦咬住就会缠上绞紧,直到猎物再无反抗的力气为止。   龚野远远看着与德尔金对战的贺绥,这般对己方不利的情况下,他却笑出了声。只因为贺绥对敌的这一手让他想起了萧恪,两人看着都是人畜无害,应对敌人时却都像蛇一般,若硬要说不同的话,萧恪更像一条身怀剧毒的毒蛇,即便侥幸从他一击之中活下来,也会因为余毒跑不开,最终还是落回对方的圈套。   随着对峙时间延长,贺绥也拿捏住了德尔金的弱点。这北燕将领总是有意无意地保护着自己的右腰,初时对阵还不明显,但随着双方消耗变大,这弱点在贺绥眼中就格外显眼了,想来也是因为右腰层受过重伤,故而德尔金右手抡斧出招并不至底,有意无意收着力道,大抵也是他能如此灵活将重斧收回格挡自己攻击的原因,但这种长久养成的习惯一旦曝露,也会成为无可闪避的弱点。   贺绥抓住机会,以诡秘难侧的枪法诱使德尔金出招格挡反击,越是如此,那处破绽便越明显。他策马直冲,在旁人看来几乎是不要命一样的打法,眼看德尔金的板斧就要削掉贺绥的脖子,他却整个人翻身半吊在马上,那马也是灵性竟没有因为主人全身力道压在一侧而跑偏。德尔金自信一斧却挥了个空,即便心中暗道不好,可再想收势已是晚了。   银枪重重扫到右肋,德尔金身形一歪,有些乱了方寸,贺绥银枪刺入他右肩,将那铁塔般的汉子直接掀下了马去。   城墙之上的齐军在呆愣了片刻之后爆发了高声的呐喊,贺绥这一战打得漂亮,也挽回了齐军士气。   一支暗箭破空而来,贺绥提枪挑飞,银枪抵住捂着肩头的德尔金,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北燕大军。   “还有谁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北燕余下出阵两人也都是狼主麾下的悍将。   虽说按照龚野的谋划是打算将齐国这两个将军还回去的,但毕竟事关北燕军的士气和颜面,狼主指派对战之人并不存在刻意放水之说,可他们无一例外都败在了贺绥的手下。唯有最后老将略占了上风,加上此番以一敌三的车轮战让贺绥体力消耗殆尽,才多周旋了百来个回合,但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年轻将军的枪法。   龚野信守承诺放人,并十分干脆带着北燕大军撤了回去。   齐军经此一战,算是勉强挽回了一口气。费泓这人先前是与贺绥极不对付的,从知道是贺绥力挽狂澜救了自己的性命之后,倒像是长了几分良心,见面虽称不上热络,却也会客气朝对方点头致意。先前冒进之过终究还得算在他头上,黄友光停了他的军务,毕竟是朝廷敕封的将军,又是祁太尉的门生,黄友光不愿冒险开罪,便将个中详情写成奏表上报朝廷,费泓也算安分了几日。   虽说齐军士气因贺绥连胜三场而高涨了不少,但也仅维持了短短数日。不出白子骞等人所料,北燕人败得那么痛快,又指名道姓让贺绥应战,多多少少都会惹来军中猜疑。期先还只是三两人私下里闲话,到后面就越传越邪乎,甚至有人说北燕人是故意输给贺绥,竟是将当日扬眉吐气的三战功劳都抹了去。动动嘴皮子便将旁人努力一笔消除,殊不知换了他们自己可能在北燕悍将手下过得了一招?最后还是黄友光亲自下令罚了几个爱嚼舌根的刺儿头才平息了军中的流言趋势。   北境消息传回京中时,已是过了月余。那送信的使者得了叮嘱,不敢露头冒尖,一路护着黄将军的密信,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不知跑死了多少匹良驹才尽快赶到了京城,只是碰巧萧恪今日并不在王府内,说是去外面见客去了。   因为要见得人身份特殊,故而萧恪今日是带了洪喜出门,王府便由梁砚秋做主。他表示信件可由自己代为转达,偏黄将军那信使得了死命令,非得是亲手交到萧恪手中,不得假他人之手,梁砚秋无法,只能让他进府歇着,等萧恪回府了再为其通传。   “我家将军说此信十万火急,不知可否此刻便去?”谋士代为叮嘱时早有言明,此信关乎着黄老将军的生死荣辱,那传信的兵卒是黄将军府上带出来的,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梁砚秋将人安排在外院下人歇息的小厅,命人奉上茶水糕饼,面色从容不迫,与那传信兵卒形成了鲜明对比,但这并非是他倨傲。   “我已命人去通禀,还请使者在此稍坐一二。燕郡王府规矩森严,若没有王爷首肯,阁下就算此刻提剑杀了在下,也是万万不能随意带了你去的。”   那兵卒从前也没少替老将军送信办事,无论急缓,都没有遇到过燕郡王府这样的门户,只是想到他家老将军都如此急切写信求助,纵那小兵只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莽汉子,此刻也知道不可造次,便连忙回道:“先生言重了,卑职不敢,只是恳请先生帮忙通传,我家将军确有要事带话给王爷。”   “使者放心。”梁砚秋抬手示意那传信兵卒歇一歇,“使者一路风尘仆仆,不妨吃些茶果,歇息片刻。”   另一边,萧恪今日是特意乔装出门,只为了见一位离开宫中已久的宫女,也是破费了些功夫才将人从边远之地请来。   那宫女是齐帝继位的那年到了年纪被放出宫去的,这么多年早已返回祖籍成亲生子。只是乡村小镇到底不如宫中水米养人,这妇人明明还不到四十,却已形同老妪,穿得是粗布衣裙,盘发的簪子只有一根,还是表面已经有些发黑的朴素银簪,一点多余的坠饰都没有。   她被萧恪的人从家乡‘请’来,神情显得慌张不安,萧恪进来时更是吓了一跳,也不管来人是谁,直接从凳子上站起来咕咚就跪在了地上,口中直说着求饶之语。   左右见状连忙伸手搀扶,只是那妇人浑身颤抖无力,他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不由抬头看向自家主子。   萧恪将覆面的斗笠摘了,露出本来面貌。他今日穿了一身豆青儒衫,瞧着就像是个寻常士子雅客,身边的洪喜伸手接了自家主子递过来的斗笠,可以捏着嗓子对那妇人道:“寻芳姑姑,今日请您来不为害您性命,只是我家主子有些事想问一问您。”   从宫中出来的不可能听不出太监的腔调,她顺势看向端坐不语的萧恪,可知道是宫里来人,女子反而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愣是不开口。   萧恪抬手示意洪喜退下,他将手中茶碗放在一旁,示意左右侍卫将那唤作寻芳的宫人扶起来坐下,而后悠悠道:“本王今日特意将寻芳姑姑请到这处民宅而非本王的府邸,便是本王的诚意。你既非九皇子的乳母,也不是承太嫔的心腹宫女,若真是宫里要你性命的,你此时此刻也不可能坐着听本王说话。”   “……”听萧恪将自己出身都点得清清楚楚,那妇人也就慢慢停止了颤抖,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萧恪,“民妇早已出宫,只怕不能帮助贵人。”   萧恪并不理会妇人言语之中的推辞之意,只笑了一声道:“姑姑不愧是宫中出来的,倒还有几分胆识,这样…本王也能省几番口舌功夫。”   “贵人谬赞了。民妇出宫嫁人十余年,只晓得家中耕种收成,从前宫中的事早忘得差不多了。”   “呵。无妨,本王也不想为难姑姑。不过听宫中旧人提起,说姑姑当年是九皇叔身边待得最久的宫女,故而有些事想请教姑姑。”萧恪已笃定前世今生这颠覆朝堂的幕后之人有康王萧佑涟一份了。而就在不久之前,溪吾书斋的东家翟淼无缘无故失踪,他那个亲信侍从找上自己讨要主子,萧恪才顺藤摸瓜弄清了当日霍子溪探查到另一批暗中调查书斋的幕后指使之人。   萧恪查翟淼是因为怀疑中洲参与甚至是谋划害死他兄长的事,他是为报仇而来,但康王又是为了什么非要扣下翟淼,这个便耐人寻味了。毕竟若是要颠覆大齐政权,边关自然是越乱越好,而正如前世萧恪经历过的那些事一样,上辈子自己并未察觉康王在这其中做了何事,自然也就没有半分防备,以至于白子骞、贺牧夫妇战死沙场,只有他大哥躲过一劫。可若康王真如此做了,那么这一世为何要和他一样查中洲人,难道仅仅因为中洲人此举打乱了他的计划?还是说死的人变成了他兄长,所以有所不同?   萧恪有太多疑问,可他两辈子都从未对康王有过过多了解,并且康王此人隐藏得实在太好。这一世,如若不是他有着前世记忆,机缘凑巧间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才顺藤摸瓜查到了背后的康王,只怕还不知道要被瞒多久。可对于康王过往,知道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本就是先帝子嗣中年级较小的皇子,生母出身低微并不受宠,康王此人无论是少年时还是如今都并不出众,仿佛世人知道他最多的还是他那些混账风流账。萧恪费了些功夫,才辗转从宫中旧人口中得知了这个叫寻芳的宫女。以他这位九皇叔的行事手段,断不该让寻芳活着出宫,即使对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该被放过才是,还是在齐帝登基的那年到了年纪,又没有哪宫娘娘留下,才跟着那一批被放出宫去的。可细查之下才发现,以寻芳的年纪合该要再熬上两年才可以被放出宫去,诸多不合理的事混杂在一起,恰恰证明寻芳一定知道什么,并且对于康王来说意义不同,才会留下这么一个活口。   “民妇当年得以照顾九殿下,是得了皇后娘娘凤谕,同其他数位宫人一同分派照顾诸位殿下而已。殿下身侧自有乳母嬷嬷们跟着,民妇不过是做些浆洗洒扫的粗活,只管做活,其他的都不知道。贵人要问九殿下的事,也该去问当时照顾殿下的乳母周嬷嬷。”不怪康王放这宫女出宫却不灭口,从头至尾,寻芳瞧着害怕,可萧恪问及康王的事时,她仍是抗拒着不答的,嘴是真的严。不过如此避重就轻转移话题,萧恪也确信寻芳一定知道些旁人都不知道的。   “呵。姑姑还真会说话,那位周嬷嬷在今上登基第二个月就生了疾病暴毙了,那时姑姑还没被放出宫,怎么忘了?”   “民妇记性不好,贵人见笑了。”   当真是萧恪说一句才蹦一句,萧恪不由摇头轻笑道:“难怪九皇叔除了他母妃外谁都杀了,单单放过了姑姑,甚至不惜动用人脉改了姑姑的年纪,只为早早把你放出宫去。姑姑今日同本王嘴硬,想来也是为了还昔日旧主的情谊。”   所有退路都被堵死,寻芳干脆缄默不语。   萧恪也不急,开口示意洪喜和左右侍卫在院外守着,等人都离开了才缓缓开口道:“不知姑姑可知,数月前宁王长子在北境御敌,以身殉国?”   “…民妇不知。”   “不知也不碍事,本王慢慢说给姑姑听。希望姑姑听了之后,愿意给本王答疑解惑。”萧恪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只是这些事发生时他还为出生,陈年旧事被康王主仆俩瞒得死死的,旁人不得而知。如今想要验证心中猜测,便只能从其中薄弱的那一方撬开口子,忠心又多年为主子默默保守秘密的贴身宫女最是合适:“不过若是姑姑听完内心毫无触动,本王就权当今日是弄错了,自会派人好好送姑姑回家与家人团聚。当然,我不是今上那等残暴之君,姑姑尽可放心我害你全家性命。”   软硬兼施,既给寻芳施压,却也不至于将人逼得太紧,不然触底反弹,他反倒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本王事后探得伏忠亲王身故…是中洲之人蓄意挑唆,意欲借此加深齐燕矛盾。而本王在查可疑之人时,恰巧发觉九皇叔的人也在查这件事,这才生出些好奇心来。本王查,是为了给亲兄长报此血仇,九皇叔又是为何如此上心实在是令我十分费解。”萧恪缓缓说起,因为反复提及兄长亡故之时,他说得很慢,并不单纯只是说一件事,“后来九皇叔先本王一步将那可疑之人捉拿至府中严刑逼供,本王将人劫回时,那人已只差了一口气,可见九皇叔似乎同样痛恨中洲之人谋害本王兄长的事。但据我所知,大哥与九皇叔并无交集,姑姑可否告知这其中有何事,是本王不知道的?”   萧恪说完就静静看向寻芳,对面的妇人低头,眼神有些飘忽。内心挣扎了许久,她才重新抬起头,将信将疑问了一句,“贵人是七殿下的……”   “儿子。先宁王萧佑炀是本王生父,本王与伏忠亲王为一母所出的亲兄弟。姑姑若是不信,马车就停在院外,可与本王一道去王府,那里总做不得假。”   寻芳听罢深吸了一口气,她面上尽是纠结之色,布满老茧的双手攥紧了布裙。   见对方仍是不愿开口,萧恪随即说道;“姑姑或许还不知,九皇叔为了将如今的皇帝陛下拉下皇位,不惜串通北燕谋朝灭国。此番决绝,本王先前虽已调查许久,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肯定,这才请姑姑来为本王解惑。”   ‘康王谋反’这个念想深深刻入寻芳脑海,她缓缓抬起头,声音微微颤抖问道:“殿下他……会被问罪吗?”   萧恪却在这时候笑了一声。   “呵。姑姑误会了,本王不是奉命来查九皇叔的,而是要与他做一样的事。只是本王与九皇叔之间有些误会嫌隙,又不敢确信,生怕一步错祸及满门,故才有今日之举。”   若说刚刚萧恪说康王有谋反之意已足够骇人了,此刻对着自己承认亦有谋反之意,寻芳一时震撼,半晌没说出来一个字。   萧恪却也不急,只耐心品茶等着对方开口,他此刻已确信面前的妇人定会告知他当年宫中无人知晓的秘闻。   果不其然,在经历了一番挣扎之后,妇人长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抬头直视萧恪,慢慢开口道:“当年无人知道,殿下他……对七殿下有爱慕之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爱慕?姑姑这话本王倒听不明白了。”   萧恪眉头微皱,虽说爱慕一词可有多种解义,但也是多用于男女情爱。康王再怎么说也是先帝的儿子,与他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又谈何爱慕可言。   那妇人便道:“民妇不通文采,不知如何说才算合适。只知道从前九殿下是想对七殿下掏心掏肺得好,可惜老天不佑,七殿下没当成皇帝。”   “九皇叔对我父王如此在意,宫中上下倒是瞒得严实。”   别说宫里了,就连萧恪这样活了两世的人都丝毫不知康王和他父王之间竟还有这层关系,不过若是照这宫女所说,先前种种疑点便也都说得通了。齐帝逼死亲兄弟,触了康王的逆鳞,只是那时萧佑涟还小,这才筹划了这么多年,不惜通敌卖国也要毁了齐帝的江山。虽手段各有不同,但到底也是同自己是一道人。   当然,这个前提是寻芳所言皆是真,而非她个人臆测或是旁人教唆。   毕竟他时至今日都不知道康王和他父王竟曾有过这么深的羁绊,又是何种情感才能促使康王蛰伏这么多年伺机报复,他总归要知道才能相信。   妇人答道:“是九殿下刻意让瞒着的。民妇一直守口如瓶,不曾透露给旁人半分,哪怕是殿下的乳母和太嫔娘娘也都不知道。”   “兄友弟恭本是常事,再则承太嫔出身不高,即便是当时有人知道九皇叔同我父王走得近,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小皇子也碍不着旁人的事,何以这么谨慎?还是说……当日九皇叔已然察觉到了什么?”   寻芳却摇了摇头,道:“其实当年殿下本是活不下来的,是七殿下不顾其他救下他的性命,之后还偷偷为七殿下授课,为此还曾遭了先皇责罚。殿下是怕同自己太亲近了让人知道累及七殿下的名声,殿下还时常说将来要做个贤王报答七殿下。”   说起当年旧事,寻芳面上有些不忍,她犹豫再三又追问道:“殿下他真的…卖国……”话未说完却又哽咽住了,尽管已经出宫十多年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日子,但她仍然无法忘记年少的萧佑涟同她说那些话时的神情,尽管寻芳只是个粗使宫女,并不完全明白九殿下当日的心境,可今时今日听到萧恪告知她萧佑涟为了给七殿下报仇而通敌卖国,寻芳一时难以相信。   萧恪对她肯定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所有困扰的谜团都已解开,可他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话已至此,本王还有些事想请教寻芳姑姑。当年动手要除掉九皇叔的……是否是先皇后的人?先皇在这之中又作何角色?”   看到寻芳震惊的神色时,萧恪知道自己猜对了。谋害其他皇子的事历朝历代并不少见,但那都是彼此皇子都有继位可能才会如此,康王是先皇幼子,其母承太嫔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秀女,这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若有人公然谋害皇子,要么胆大包天,要么……是奉了皇命而为,先宁王能够提前得知消息,从而救下康王,证明动手之人多半就是当时的皇后娘娘。由此,先皇责罚父王的缘由也说得通了。   “民妇真的不知是谁要杀殿下。”   寻芳能活到这么久,一来是她真的打心眼里为主子着想,二来其人并不算聪慧,有些事不懂也不好奇。不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尽管没能从她口中确定猜测真假,萧恪心里却也有数了。   “本王明白了,有劳姑姑。姑姑可要见见九皇叔?本王正打算稍后去皇叔府上一趟。”   寻芳却摇了摇头,只道自己已经出宫十余年,早已和宫中人和事无关,今日听到九殿下的消息便已心满意足,并恳请萧恪放她回家与丈夫孩儿团聚。   “既如此,本王知道了。姑姑跟着带你过来的这个侍卫离开便是,他会将姑姑安全送回家中。”   妇人起身向萧恪行了个礼后随着来时接她的侍卫离开。   “看来我得再去一趟康王府了。”萧恪按了按额角,神情有些疲惫。   洪喜再旁主动上手接过,替主子按揉着额头,一边小心问道:“主子刚刚听完那老宫女所说,即刻便要去康王爷府上吗?”   “若这宫女所言不虚,那我倒是知道九皇叔为何一直在背后推动诸事还要杀我了。”康王对于先宁王没当上皇帝的事耿耿于怀,并且因为先宁王之死而憎恨上了齐帝,那么他这个替齐帝办事的狗腿子自然也会招来康王的憎恶,更不要说他还是先宁王的儿子。只怕康王一早就琢磨要替宁王府清理门户了。只是事到如今,他仍有一事想不通。   他父王同贺老将军情义不同,贺家也在那之后受到了牵连,自始至终未获得今上半点信任,这个事朝野尽知,康王这等深沉心思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康王对谁下手也不该对贺家姐弟下手。若不是这次中洲人自作聪明挑起战争,害了自己兄长的性命,只怕康王还不会主动露出破绽来。   无论如何,他须得亲自上门一趟同康王将话说明白,既然是友非敌,那就不该他们莫名斗起来,倒是反教齐帝或是太子占了便宜去。只不过刚起身,府里便来了报信的人。那人被召进来,一见萧恪的面就将黄老将军派信使来的事一一禀明。   萧恪心事重重,语气略有些不耐烦,一伸手说道:“信呢?”   “那传信的小卒说是黄老将军亲口吩咐,非得见了您的面,亲自交给您,不能交由他人代为转达,人此刻由梁管事招待在府里,没放出去。”   “主子,黄老将军如此慎重,想必是边关出了什么岔子,既点明给主子您,应当与侯爷有关,您……”   萧恪眉头紧皱站起身来吩咐道:“备马,立刻回府!”   府里,梁砚秋正陪着那小兵饮茶,门房那边派人来禀报说萧恪回府了,只是神色不太好看。如今梁砚秋在府中分走了洪喜一部分权柄,外院的这些人都愿意卖个好给这位王爷跟前的人。不管萧恪不悦的理由是什么,提这么一句醒,来日要做什么也算方便。   “多谢。”梁砚秋当然也清楚,他派了派那男人的肩膀,随口许诺下次一起喝酒后便带着那报信的兵卒直奔萧恪的院子。   萧恪人就在院子里坐着,根本没回屋里。   梁砚秋带着人通报进了院子,一眼就瞧到了他人。桌上摆了茶,却一口未动,只皱着眉坐在桌边,右臂撑在桌案上一言不发。   “主子,黄老将军的信使到了,有封信要亲自交给您。”   那小兵也没亲眼见过萧恪,可他只对视了一眼就被那眼神骇得浑身一哆嗦。如此气势,哪里还能有假,便再不敢耽误,自怀中夹层取了那封书信,躬身双手奉上,又道:“回王爷,我家将军有封信请您过目。”   萧恪接过那封信展开,本来就紧皱的眉头,信看到一半都恨不得眉头绞到一起去,抬头便问道:“为何会如此?”   “啊?卑职不知,卑职只是奉将军之命将信交给王爷,上面写了什么一概不清楚。”   “不中用的东西!”   不止被骂的那小卒吓了一跳,就连洪喜、梁砚秋等亲信见萧恪发火也跟着心里咯噔一下。洪喜刚刚就站在萧恪身边,将那信大概扫了眼,此刻便端了茶捧到萧恪面前劝说道:“主子息怒。您眼下要务还是得想想如何帮侯爷过一这关。边关有黄老将军坐镇想必没什么大碍,只是这流言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到陛下耳朵里,只怕对侯爷不好。您前段时日才帮贺牧将军度过一劫,贺家可再经不起这么大波澜了。”   “砚秋。”   萧恪抬手将那信递出去,梁砚秋忙快步上前接了,站在一边一目十行将黄友光的信看过了。他知道萧恪在等着他的答复,飞快在脑海中定下章程,随即禀报道:“属下这就带人去查费泓。黄老将军如此紧急命人传信给您,想必军中消息还未来得及传到京中,主子可暂且宽心。”   萧恪颔首,算是认同了梁砚秋的想法。命人打发了那送信的小卒离开后又额外叮嘱了一句,“若有时机,你可直接拿我的令符行事。除非事关重大,否则不必事事等我批准。”   “属下明白。”   “一月内可有信心能做到?”   梁砚秋拱手肯定答曰:“主子放心,一月内若办不成,属下提头来见。”   “嗤!我要你的头做什么,尽心便是。”萧恪被逗笑了一下,脸色也略缓和了些,随口嗔了梁砚秋一句,而后又道,“废话少说,我要即刻动身去趟康王府,你去备车。好了使人说一声。”   等梁砚秋也离开之后洪喜才有些犹豫开口问道:“康王爷的事……主子不想梁砚秋知道吗?”平日府中备车备马都是洪喜的活计,自从梁砚秋到萧恪身边,洪喜就更是一门心思只管好整个王府,可方才这等备马小事萧恪却命梁砚秋去,摆明了是要支开对方。思来想去,也唯与今日寻芳所说宫中秘辛有关。   “倒也不是支开他,只是我现在心里有些乱,懒得再同人解释一遍了。”   “主子,康王真的是……”   萧恪摇摇头示意洪喜别再问下去,直接开口提起旁的事来,“说起来,中洲那位大皇子如何了?”   “还没醒。前些日子看诊的大夫说人即便是醒了,身子也是彻底废了。本就是金贵身份,细皮嫩肉的,自然扛不住重刑,不过他身边的那个侍从日日伺候在床榻边,对他主子自然尽心尽力。就算人日后醒不过来,主子还有人可以问清楚。”洪喜说起那人的事,面上却并无半分波澜,只最后露出些微担忧道,“主子先前派人从康王爷府里强掳了人走,今日再上门去,只怕……于己不利,是否要奴婢叫上贺柒?”   萧恪叹了口气道;“人不在府里,我早命他回牧姐身边去了。毕竟是贺家的侍卫,总不能天天在我这里伺候着,再则有他在,白琮那边好歹有双眼睛盯着,我也省心。”   说起白琮,洪喜不由皱起了眉。   “主子,那日太子殿下大张旗鼓派人将白小公子送回,还教贺将军亲眼瞧着,只怕是打定主意恶心您了,您……”   “呵!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倒是会见缝插针装好人。”白琮那日走失几日,贺柒带人顺着线索追上,却得知那起子开黑店的人将白琮卖去了做皮肉生意的下流馆子,再追过去,人已经被买走了,可即便刀架在脖子上,那老鸨也说不出买家是谁。萧恪本就因为无法和贺牧交代而忧心,却不想萧定昊派人大张旗鼓将白琮送回,明着打萧恪的脸。   “不过听说白小公子经此一事倒是稳重了不少,到底还是个孩子,遇到事便知道怕了。”   “吓是吓着了,稳重懂事可未必。不过总归有牧姐在,也省得我操心了。至于太子……眼下怕是没功夫惦记他了,不过日后自有人帮我惦记。”   “主子是说康王爷?”   “嗯。”   “可康王爷不是要……”谋反两个字洪喜忍住没开口,“主子若是与康王为伍,只怕要招来更多闲话,再则…奴婢怕日后侯爷知道了要怪您的。”   “与虎谋皮自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会扯着嗓子到处说给人听。我和九皇叔若是合作,面上自然谁都不愿意露给旁人看,你把今日听到的说过的都咽进肚子里便不会有那些许顾虑了。”萧恪面色不虞,是有些怒了。   “奴婢失言了。”   在洪喜连声告罪后萧恪脸色才和缓了些许,明言道:“洪喜,我知你是为我担忧,但日后也得多动动脑子。有些话不该说出来,就得让它烂在肚子里,哪怕……你是为我好才想说也不能宣之于口。再者,我何时不是离经叛道?还在乎旁人如何看我?”   “是,奴婢谨记,日后绝不再犯。”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本王没想到好侄儿前些时日才给我添了麻烦,过后从我这儿抢了人走,眼下居然还敢主动找上门?”   康王怀抱着一只白毛猫儿,一下下捋着那猫儿的毛,说话间抬头瞥了萧恪一眼。   “侄儿也不同九皇叔多废话。实不相瞒,一个时辰前,侄儿刚见过从前伺候皇叔的寻芳姑姑。”萧恪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康王能说出来这话,就变相等于承认自己与这些事都有关,并非表面上表露出得那般放浪无能。   康王撸猫的手一顿,他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个侄子,随后大笑数声道:“果然。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像你爹,可惜了……”   那猫儿被主人抓得吃痛,呜呜叫了起来,被康王提着后脖颈直接丢了出去,一落地就飞快跑不见影儿了。康王起身,走到被刀剑架住脖子的萧恪面前,撕下了从前的面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侧头问道:“侄儿想选个什么死法?祁太尉同你有诸多嫌隙,你说我将你血放干了丢到太尉府的柴房里去可好?”   即便面对死亡威胁,萧恪冷静依旧,面上不见半点慌乱。而这份沉着让康王看得十分不悦,伸手扣着萧恪的后颈往白刃上送,那刀剑锋利无比,刹那间就在萧恪颈上割出两道血口子来,血渗出来,将萧恪石青的袍子染红了几分。   左右持刀剑的侍卫似乎早就习惯了自家王爷要人性命的举动,端着刀剑的手纹丝不动,任凭白刃在萧恪脖子上划出更多的伤来。   “侄儿只身前来是为向皇叔表达我的诚意。”   “哦?什么诚意?”   “侄儿并无意与皇叔作对。相反的,侄儿想做的事与皇叔一样。”萧恪被迫抬头仰视康王,脖子上的伤口还不断淌着血,但凡那泛着寒光的白刃再进一寸、抑或是康王手上力气再大一分,他可能随时都会血溅当场。纵使如此,他的眼神依旧坚定,一字一句同康王说道,“我也要他萧佑衡死!”   萧佑衡是齐帝名讳,萧恪身为他的宠臣却可以毫无顾忌直呼皇帝名讳,说到那个死字时,恨意藏都懒得藏了。   康王是靠着憎恨支撑着活了这么久的,旁人恨意是装的还是真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看到萧恪的神情,他先是愣了几下,随后松开禁锢的手转身大笑了几声回了自己的王座,只不过架在萧恪脖子上的刀剑并没有撤去,这证明康王还未完全相信…或者说康王对萧恪仍抱有杀意。   “本王为何要信你?”   “侄儿不需要皇叔信我,只要知道侄儿同您是一边的就够了。”   “呵。”康王嗤笑一声,有些玩味看向萧恪反问道,“允宁前前后后投靠皇帝、太子,又接连与三皇子、七皇子交好,满朝都不知道你真正的主子是谁,本王凭什么信你是一路人?难保你不会转身去宫里告发本王。比起相信你这个侄儿,本王更相信死人不会走漏风声。”   “没有实权,就注定任人宰割,皇叔比谁都清楚当年我父王退让是何下场!”   先宁王萧佑炀永远是康王的逆鳞,萧恪提起他的下场,那边康王的脸色立刻一遍,虚假的笑容险些挂不住。尽管萧恪提起自己的父亲时言辞不善,但康王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侄儿说得不错。   “允宁嘴皮子功夫倒是不错。”康王抬了下手,示意左右侍卫撤下去,算是多信了几分,“你继续说。”   萧恪抹了把脖子上的血没说话,康王瞧了眼又忍不住笑出声,一边令侍卫取了止血的伤药来。他也不急,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瞧着萧恪给伤口处敷了药粉止了血,才幽幽说道:“现下允宁可愿意接着说了?”   “首鼠两端,才显得有利可图。历来皇位之争不斗得头破血流谁也罢不了手,恰好萧佑衡的几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斗得越凶,这池子水才越混,皇叔要解气要泄愤,与其毁了这江山,不如以牙还牙来得痛快!”   齐帝当年靠算计兄弟,拉拢权臣坐上了那张龙椅,今时今日若要报复,比起杀了他,还是让他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们为了未来的那个大位争得你死我活更解气。康王自然清楚,只是他背后虽有势力,却不能公开拉拢某一个人,因为不信任其他人,才干脆选择全毁了。   萧恪这时又道:“侄儿知道皇叔赋闲在家多年,也是靠着做些糊涂事迷惑皇帝才得以保全这么自身,自是不方便公然支持哪位皇子,但侄儿可以。皇叔无法搅动这潭水,所以才想联手北燕,干脆掀了这江山社稷。但这么多年了,皇叔可还记得如今北境四州的安宁是父王毕生的心血?”仿佛猜中了康王在想什么,萧恪每句话都说到他心坎上。   萧佑涟没答复,他仔细审视了这个侄子一番,末了开口反问道:“你说得大义凛然,但我只想听句实话。你是为了贺家小子才要保住这江山的对么?”   “是。”萧恪答得没有半分迟疑,“想要萧佑衡为他当年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有的是法子,皇叔与北燕合作固然是条捷径,但以侄儿看来,龚野其人心狠手辣,皇叔与他联手不过是与虎谋皮。倘若北境全线溃败,他一封书信将皇叔卖了,皇叔又预备如何做?”   康王冷笑了一声道:“我自然知道那小子心思不纯,那又如何?左右我也不是先皇的儿子,七哥已死,真拼到鱼死网破,大不了就拉上萧氏一起陪葬。贺家姐弟站在你这一边,朝中臣子不少也早倒向了你,若是萧佑衡一脉死伤殆尽,你不正好光明正大做皇帝?反正你也姓萧。”   萧恪闻言心中大骇,比起‘你做皇帝’,康王的那句‘我不是先皇的儿子’在脑海中反复了数遍,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性开口问道:“皇叔莫不是醉了?”   “怎么?你莫不是真没想过当皇帝?”   萧恪正色道:“皇叔前句是何意?”   “前句?”康王面上含笑,瞧着萧恪是真的不知,便道,“怎么?你都把寻芳找到了,不知道当年先皇后曾暗中杀我的事?”   “自是听说了,只是不敢相信。先皇那个菩萨心肠,恨不得出家当和尚去,怎么会授意先皇后除掉皇叔?”   “你是这么想的?到底还是年纪小,你若将来有儿子了,便知道再菩萨的男人也忍不了替别人养儿子这事。”康王歪头看了萧恪一眼,随后道,“说菩萨心肠也是假的,不然先皇后当年借整肃后宫发作,那‘菩萨’怎么就装作不知?他不管,先皇后自然当是默许,若真心善,为何七哥救我,他却要罚自己的亲儿子?”   萧恪因缘际会从康王口中得知了当年宫中秘闻,不过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那萧佑衡是否……”   “他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生下我的那个女人之外,便只有寻芳知晓这个秘密。呵!不过如今还要加上侄儿你了。”萧恪面相清秀肖似生母,康王盯了会儿,却实难从对方身上找到当年七哥的影子,“你是个聪明孩子,只可惜太不像七哥了。你如今这副狡猾的嘴脸,真是越看越像他萧佑衡,光是听你多说几句我就又想除掉你了。”   萧恪却全然不把康王方才那句话当真,只笑着说道:“所以皇叔不正该利用我这柄刀狠狠戳进皇帝的心窝里么?”   康王有些意外于萧恪的回答,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拍着椅子大笑起来,萧恪也不说话,就等着对方笑够了。   “有趣!确实有趣!我喜欢你这句回答。说吧,今日上门,你有何所求?”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康王开门见山询问萧恪此次上门的意图。   “侄儿所求有三。”   “呵。你这小子够贪心的,说吧!”   萧恪直言道:“其一,侄儿希望皇叔将与龚野有关细枝末节全数告知侄儿,若有书信往来最佳。”   “可,书信我留有不少,不过只能先给你一部分拓本。”康王点点头,干脆答应了下来。   萧恪又道:“其二,边关事多,这一仗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去,侄儿实在不忍与阿绥分别许久,不日朝中必会提起指派监军之事,还望皇叔动动您的人脉,送侄儿去边关与阿绥团聚。”   “黄友光领兵不利,程昌年那边的监军不敢动他,不过消息传回来,想必萧佑衡自不放心将在外不受军命,若是提及,我自会让我的人助你成事。”不过如此一来,自己手中有哪些棋子也会被萧恪摸个清楚,康王暗叹这小侄儿也未必太精明了些,“还有一条,是什么?”   “这其三是想请皇叔帮我把这池水搅得再混一些,待边关战事一平,侄儿定帮皇叔达成心中所愿。”去边关是萧恪权衡利弊后的考量,并非一时冲动,虽说他早对其他事有安排,但京中少了自己推波助澜,保不齐太子和祁太尉就会一家独大,真到那时,他怕是除了鱼死网破没有旁的办法了。   康王这次却没有干脆答应,而是反问道:“侄儿求了这么多,又从我这儿要了不少好处去,末了还丢来这么大个麻烦,只这一句怕是不够吧?”   “那…九皇叔想要什么?”   “先说说,你打算扶持哪一位与太子分庭抗礼?老五还是老七?”   “叡王。”   “老三那个蠢蛋?你倒是敢。”康王挑眉,对这个答案报以讥讽一笑,“萧定淳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要是萧定昊动真格的,怕是一个月萧定淳的势力就得被拔干净了。还不如老七一个孩子聪明,再不济老五也成,虽说没什么出众的才干,好歹听话。”   “侄儿就喜欢挑战不可能之事。七皇子确实聪慧,但聪明过了头就没意思了,侄儿可没闲心养一个‘萧定昊’出来给自己添堵,至于五皇子……他的母妃同阿绥家是世交,真到了日后,侄儿怕闹起来伤了我和阿绥的情分。思来想去,叡王最合适,正因为他蠢,才好摆布,若是将来没有用了,也好一并除去。”   康王冷笑道:“原来你是要做这无冕之皇……护国公可是块硬骨头,他能允许自己的女儿做寡妇?”   萧恪对此胸有成竹,回以微笑道:“皇叔放心。侄儿不久前才见过护国公,比起皇叔方才的忧虑,国公爷更看重女儿毕生幸福。陈贵妃小肚鸡肠,没有容人雅量,叡王见色忘义,背弃昔日夫妻之情、襄助之义,舍了也便舍了。”   康王听到萧恪这话,短暂的错愕过后突然面露癫狂之色。   “疯子。果然……还是不想留你活着。”   萧恪却浑然不在意康王言语之中的杀意,淡然回了一句道:“侄儿相信皇叔清楚,此刻谁才能够助皇叔成事。至于日后,你死我活自然全看个人本事了。”   “哈哈哈哈好!这第三件事我应了!你去边关的时候,我会让党争乱起来,不过到时候变成什么样子,我可不负责。”   萧恪起身朝康王拜了一下,站直后坦然道:“皇叔高兴便可。都说破而后立,侄儿既想成事,自然期望这局势……越乱越好。另外为表侄儿的诚意,过后几日,我会命人将手中搜罗到的祁太尉及门下罪证通通呈给皇叔,到时候皇叔想怎么做都行,侄儿绝无二话。”   这份‘诚意’分量确实足,康王会心一笑,却在萧恪准备告辞离开时又叫住了他。   “中洲那位大皇子你若是玩够了便交还给我,他害得琢儿丢了性命,我还要拿他的血肉为祭。”   萧恪顿了一下,却回身拒绝道:“皇叔,只此一事恕侄儿不能相让。他害了大哥,是为了挑起齐燕之战,如今人已经被皇叔弄残废了,就容许侄儿留他一命。”   “你要放过他?”康王眼神凌厉,大有一副萧恪敢点头就连这侄子一起宰了的意思。   “呵,放过?皇叔觉得侄儿是这样良善之人?”翟淼身上背着萧琢和大齐数千将士的人命债,萧恪自是不可能放过,“他一人哪够偿还我大哥性命?更不要提因他之过而死伤的那数千将士。只是既要报复,光是让做下这事的人痛是不够的,非得让他亲眼目睹家国山河破碎,亲人尸骨成山,而自己却还活着,那才足够痛。皇叔不觉得看这样一个人疯了痴傻了,比将他千刀万剐更痛快?”   “你倒是有主意。只是……你得记住你今日所说,若让我发现你言行不一,我便将你挫、骨、扬、灰!”   “侄儿谨记皇叔叮嘱。府中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侄儿告辞。”   萧恪潇洒转身离开,自有康王府的管事将他领出去。   “主子!”洪喜被留在府外没跟着进去,并不知道康王方才那起子阵仗,只是眼睛一瞟,正瞧见萧恪脖子上的伤,不由惊呼,“您怎么伤着了?莫不是……”   “无事。”萧恪刚刚同康王智斗一番,此刻深思疲惫得很,他摆了摆手,径自往自家马车走去,洪喜见状连忙跟上。   主仆俩都上了马车,等马车缓缓动了,洪喜才开口小心询问道:“主子此行可还顺利?”   萧恪闭目养神,点头算是应了一下。   洪喜见自家主子疲惫又伤着了,虽心中担忧,却识趣地闭上了嘴,没再多说一个字,只安静坐在一旁替自家主子打扇。   ……   建和九年夏。   齐帝因兵败之事下旨将当日任北境大军监军之责的官员押回京城问罪,并连发数道旨意问责包括统帅黄友光在内的上下一干将领,连带着先前兵败的贺牧也捎带上了,不过发银饷总归还是小惩大诫,除了那个形同虚设的监军无端背了罪责被押回京城之外,其他人倒是并未受太大牵连。   至于贺绥当日三战救回两位将军的事,也因为齐帝正在气头上而不予理睬,不赏不罚也便那么过了。北境军上下不知朝中有萧恪和康王斡旋,只以为皇帝这是不计较这事,再加上黄友光怕开罪萧恪,早明令禁止军中议论此事,违者重罚,时而过了些日子,也就没有什么人再议论贺绥与北燕二王子相熟之事了。   此后半月,齐帝于朝堂之上再提重派监军之事,人选自是早就定下的,旨意也是拟好的,自有大内总管太监裴东安于朝上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诏令司礼监提督太监朱昭为监军,燕郡王萧恪从旁协领,监管北境军务,不得有误。钦哉!”   “臣…遵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圣旨先萧恪一步到的邯城,御封使者将齐帝旨意宣读。   除了另派了监军之外,还调派了其他州府驻军,以朝廷指派的前禁军统领为将,合计万人共赴前线支援。   北境军出师不利,到了邯城的第一战就险些将邯城也丢了,另派御史监军本也寻常,不过对监军人选,不少将领却是心怀不满。历来监军御史一职多是朝中文臣担任,虽说武将在打仗一事上多看不上文官纸上谈兵,但纸上谈兵也总好过什么都不懂的太监。   虽说细数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过内侍当监军的先例,但其中大多是皇帝不信任出征之将,而不懂兵法的宦官无一不是仗着皇帝御赐的权柄在军中作威作福,胡乱指挥。更有那心眼坏的,向军中将领讨要好处,讨要不得就写折子污蔑为将者不忠不敬,前朝就曾有将领因此被冤杀。可偏偏对方代表皇帝,轻易得罪不得,除非真起了谋反的心思,也不管扣在京中的一家老小会如何,不然就是天大的冤枉也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是而一听监军是个太监,还搭上了一个萧恪,众将各怀各的心思,大抵除了黄友光和白子骞、贺绥三人之外,没人觉得是好事。   司礼监提督太监朱昭是内宫太监总管裴东安的小徒弟,年不过二十有余,如果将来裴东安退下来时齐帝尚在位,那么他就会是下一任太监总管,不过朱昭本人没那么多野心。他是个没有根基的,因为人机灵又嘴甜勤快才被裴东安挑中,如今做到了提督太监他也琢磨明白以齐帝的年纪,他就算做上内宫总管也撑不了个把年,故而平生只求安稳度日,不作他想。   此次监军之事被挑中纯属碰上了,齐帝选他也是为着他没有根基,只能依靠皇帝。   萧恪名义上是从旁辅助,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监军之人是燕郡王。朱昭也是这么想的,故而这一路他虽说不上对萧恪有多谄媚,但言行上处处供着敬着对方。   “见过王爷。”黄友光对于萧恪的到来是十分欢喜的,因为他来了就证明自己那封信没有白送。先领着人见过萧恪之后,才转向一旁的朱昭,“朱监军,有礼。”   朱昭十分客气地回以一笑,面相上看倒是个好相与的。   “杂家同郡王奉旨而来,陛下挂怀北境战事,烦请黄将军先引我们至军帐中详细告知,杂家也好尽早承禀陛下,以安圣心。”   “自当如此,这边请。”黄友光回头示意副将去击鼓升帐,尤其点名了令除今日轮值巡查的将领之外,其余所有不论官职高低一律过来,自然是考虑到萧恪在,总得找个理由把贺绥唤来。明着是为了监军刚到军中巡视三军,理由倒也算说得过去。   萧恪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下脚步,抬头往人群中瞅了一眼。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站着的几个人中恰好有费泓。   虽说贺绥被罚已经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而自那次贺绥一人力压北燕狼主麾下三将军,换回被俘的两人之后,费泓算是念着贺绥的救命之恩,并不像先前那般针对。虽说算不上多亲近,好歹也是再没红过脸的关系。但这并不代表这事完全过去了,至少众人还没忘了这茬儿。如今萧恪到了,还没说什么就先盯上了费泓,摆明了就是已经知道这事了。那些从京中出来熟悉萧恪手段做派的将领不由站得离费泓远了些,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他们可不想莫名其妙被牵累进去。   费泓先前多是听人说起燕郡王,即便有见过面,也是寥寥数次,从未真正放在心上。而今被人盯着,才晓得先前天真,连忙把头转到一边去,没敢再同萧恪对视。   “王爷怎么了?”黄友光就是传消息的人,他虽卖好给萧恪,却也不愿意轻易开罪祁太尉,此刻站在一旁出生询问,却做出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   萧恪收回视线,并没有选择当即发作,而是摇头轻笑了下说道:“无事。”   军中将领不多时都被传唤而来,官职高些的便入得帐中,似裨将、校尉等低阶武官则在大帐外听着。黄友光有意安排,贺绥自然是站在帐外第一排最显然的位置,一抬头便可将大帐内的人看得清楚。   萧恪的视线自贺绥出现起便没有挪开过,他本就是辅助之职,此刻更是光明正大站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贺绥瞧。尽管他二人分别不过数月,萧恪心境却完全不像上辈子,在京城的日子真可谓是度日如年。只是尽管此刻心中溢满重逢之喜,面上却要克制,听黄友光手下将领将这几个月来大小战事一一呈报。旁边自有随行文书记录在案,只待稍后挑拣着写到折子里发回京城去。   齐帝暴政多年,是而那回话的将军并不敢将实话告知,除了先前齐帝已知晓的一败的,其余或有小败也都是一笔略过。左右朱昭也不懂这些,他们刚来还没查行军主簿的册子,是或不是一时也听不出来真假。   朱昭也没指望真的听懂,他这个监军的作用不过是分走黄友光的一部分权柄,是帝王制约在外征战将领的一颗棋罢了。齐帝也好、北境军也罢,没人真盼着他听明白,不过是例行公事,顺道在这些将领回禀战情之后以帝王的口吻训示警醒几句。   萧恪站在一旁,在收回与贺绥对视的眼神之后,扫向了帐中十几名将领,其中有几人被盯得发毛,不自觉移开视线,回过神又怕萧恪误会,连忙抬头,却见人已经没再看过来了。   “郡王。”   耳旁突然传来人声,萧恪回过头见朱昭正看向自己。   黄友光这时也在一旁道:“王爷可还有话示下?”   萧恪不太懂战事,但他很懂人心,听那小将禀报,都不用细想便知是黄友光等几人美饰过的,不过他本也不是为了听真话,且此刻又当着上下一干军中武将,并未当场发作。闻言一笑,“黄老将军抬举本王了。陛下命本王来,不过是从旁协助朱大人,也是跟着将军学些兵法云云,哪有什么资格对军务指手画脚。”   他言下之意便是无心插手军务。   黄友光闻言神情松缓下来,在旁硬盒道:“王爷过谦了。既是如此,您若是有何不解只管向白将军询问便是,白将军提领北境军多年,最是熟悉边务。”白子骞是贺绥的姐夫,且自前些时日他们接了圣旨,黄友光便下令将贺绥调去了白子骞身边为副将。一来是方便萧恪来了可以名正言顺找人,二来是跟在白子骞身边,出战杀敌立功的机会也会变多,为了给萧恪一个惊喜,黄友光特意瞒着没说。   “那本王就谢过黄老将军的安排了。”   “王爷言重。”   黄友光又同站在自己身旁的朱昭寒暄客套了几句才让众将解散,各自回到岗位上去,帐内众将互相瞧了眼便准备告退离开。   “哦对了。”被请到一旁坐着喝茶的萧恪突然开口,还没走出去的那些人都停下了步子,但没几个敢抬头的。萧恪看了一眼黄友光,而后将目光转回那些人,悠悠开口问了一句,“费泓费将军可在诸位之中?”   来了!   众人一听萧恪口中念出费泓的名字,明明跟自己无关,却还是跟着心咯噔一下,随后不约而同看向费泓。   黄友光自是事不关己,虽说当日下令的是他,费泓扯虎皮大旗逼他罚喝水,但他早已在心中请过罪了,是而此刻倒像是个局外人。在众将已经用眼神给了萧恪暗示之后,还要主动开口介绍道:“王爷,当中站得近些的那位便是费泓费将军。”   费泓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行礼道:“末将…参见燕郡王。”   萧恪并不着急开口,拿捏人这方面,他向来有着极好的耐性。   他不开口,别说军帐之中其他与这事无关的将领不敢走,帐外没来得及走的也是不敢动,巴巴得瞧着萧恪仪态端方地品完了半杯热茶。   茶杯被撂在手边的桌案上,声音不大,但此刻军帐之中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到,更不要说这一声了。   萧恪面上带笑看向费泓,语气平和说道:“听闻费将军曾失手被北燕人所擒,如今身子可还好?”   费泓那一败折进去三千人马,连带着黄友光及一众同僚都吃了挂落,为了这个过失,他自回营后便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呼图邪部的士兵比北燕大军还要勇猛,这个把月来大大小小的交锋也是败多胜少,费泓虽还能领兵,却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扬眉吐气。如今正是困顿时候撞上萧恪旧事重提,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即便如此,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多谢王爷关心,末将…还好。”   “是嘛?那便太好了,都说北燕人茹毛饮血、野蛮不堪,历来对俘虏都十分残忍,如今瞧着费将军气色还好,身上好似也没什么新伤,本王也便安心了。”萧恪说话时始终是笑着的,但却句句如刀,“毕竟费将军这般人才,若是让北燕人弄坏了可就不好了。好在他们突然换帅,手段温和许多,不然消息传回京中,丈夫儿子接连出事,尊夫人只怕要哭死了……”   萧恪说得时候声情并茂,好似真的十分关怀,但他这话阴阳怪气到有点心眼的都能听出来不对味了。先前军中一直偷偷传言说贺绥与北燕那位新帅有瓜葛,这才开出如此简单的条件将被俘的两名将军送回,被萧恪三两句说完,俨然变了一个味儿,矛头直指费泓才是那个与北燕有私的人。   “末将没有……”纵然是莫须有的话费泓却也不能放任军中传出去,保不准三人成虎,他就要丢了性命。可反驳的话刚说出口,他就猛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连忙追问道,“什么出事?我儿子怎么了?”   “啊!本王忘了,尊夫人因为令郎的事卧病在床,连家书都写不了,费将军自然不知道。”   做作的腔调、含笑的面孔,此刻在众将眼中却显得格外渗人。在场之人或惧怕、或担忧、或幸灾乐祸,唯有站在一旁的提督太监朱昭目露异色,盯着萧恪的眼神难以言说。   “恕末将直言,王爷这是公报私仇!贺副将当日是违了军法,王爷若是不悦同末将言明便是,何必连累他人妻小!”   萧恪看着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冷笑一声道:“你看,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是不知道痛。不过有句话本王要敬告费将军,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王刚刚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尊夫人无法写的家书代为转达,费将军该‘谢’我。诸位将军,本王说得可对?”   这一番下来,哪还有人敢说不。   费泓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而后强忍着心中不忿向萧恪赔不是,随后又追问道:“那烦请王爷告知,小儿到底出了何事?”   萧恪未答,而是反问道:“费将军可知令郎在京中勾栏院有一相好的花娘,叫漪澜?”   公卿子弟与勾栏院的妓子,平日说出去是男人的风流韵事,可在官场军帐中被公然提起,便是丢脸了。费泓脸色一变,显然是知道这事的。   萧恪这时才道:“前些时日,茂国公府的长孙也看上了那名花娘,与令郎动了手。好在国公府家教甚严,茂国公在得知此事后命长子携孙儿亲自到费将军府上道歉,满京城都传遍了。这事本该就这么过去,可没想到令郎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光天化日之下将茂国公府的长孙打死了。这事惊动了大理寺,如今人是压在了大理寺监牢之中,尊夫人听闻噩耗,一下子就病倒了。本王奉旨出京的时候,令郎的案子三司还未公审。”   茂国公出身行伍,当年军功卓著,军中将领没有人不知道茂国公的。只不过后来出了先宁王和贺老将军的事,茂国公老爷子便心灰意冷,不再参与其他事。茂国公长子任工部尚书,次子正是这次被派来的援军主将。与妓子厮混、争风吃醋,在茂国公府主动上门赔礼道歉的情况下公然打死茂国公府的长孙,这样的罪责任谁也洗不干净。   萧恪却还要在费泓肝胆俱裂的时候再补上一刀。   “费将军,当街打死茂国公府长孙的是令郎,本王一没栽赃、二没陷害,你还想说是本王挟私报复?”   话已至此,费泓再无言反驳。他很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性,不是没可能做出这种混账事,这其中固然有萧恪推波助澜的可能,但众目睽睽之下已无话可抵赖,他更没有证据证明是燕郡王报复,这个亏注定是要咽下去的。   军帐之中一片寂然。   一直没说话的朱昭此刻却突然出言斥责道:“费将军无端臆测在先,恶语中伤燕郡王在后,杂家听着实在污了耳朵,黄将军,您看?”   “朱监军说得是。费将军确实一时糊涂冒犯了王爷,不如罚二十军棍以儆效尤?”黄友光压根压根没犹豫,直接下令罚了,不过他还是拿捏着分寸,   朱昭没应声。   萧恪开口道:“费将军是军中栋梁,既是为了家中不争气的儿子,一时失言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冒犯本王又不是违了什么军法,便请黄老将军折去一半,小惩大诫便罢了。”折去一半,正好是十军棍,便是重现了当日费泓给贺绥下马威时的情景,萧恪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瞧着黄友光的,他这一手才是杀鸡儆猴,既打压了费泓,也警告了黄友光。   黄友光只当做不知其深意,赔笑道:“王爷雅量,老臣代费将军谢过了。”   费泓被军士带走,自是按规矩罚了。帐内外众将听了全程,后背冷汗直冒,尤其是那些家眷在京中为‘质’的,由人及己,不免也觉得后怕。虽然费泓儿子这事听起来与燕郡王毫无瓜葛,但他们心中却一致认定这其中必有萧恪的手笔。先前同费泓私交不错的几人都庆幸自己当日顾忌着萧恪,没真跟着费泓胡闹,不然自己说不定也得落得个家破人亡。   “燕郡王。”   萧恪同朱昭相伴离开,准备去黄友光备下的帐中休憩一番时,有人中途叫住了他,“原来是祁大公子,唤住本王可是有何指教?”   回身见是个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青年将军,朱昭在宫中行走多年,知道这人是祁太尉的嫡长子,便想着先问个好。   祁风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朱昭,他追上来,直视着这个刚刚在中军大帐耍了一通威风的人,开口说了一句。   “你方才自以为是一番作为,其实是害了靖之。”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祁风此人,萧恪接触得实在不算多,两辈子摞一块,留给对方的也就是一句过刚易折的评价罢了。至多是一时疑惑祁太尉是如何养出这样耿直的儿子来的。   萧恪转回身看向对方,面上笑容不减分毫,淡定说道:“祁将军这话本王倒听不懂了。”   “军中无人不知靖之曾因费泓之故被打了几军棍,王爷一来就耍了好一通威风,自以为是帮靖之出口气,实则是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军中上下畏惧你之人都会裹足不前,不敢与靖之深交,这难道不是害了他?!”   祁风每个字都掷地有力,句句都是为贺绥的前程威望考量,纵使对方只是个没有兵权的裨将,他仍往长远了想,可见是对贺绥真真切切的好。   也是因为如此,萧恪卸下了些对祁风的敌意,直言道:“祁将军此时此刻仍一心维护我家阿绥,想来是不怕我的。那军中多数人亦是如此。历来文臣武将多少都有些互瞧不上,本王专擅权术,若是心思不纯、一心党争之人自会因今日之事而对阿绥多些敬而远之,但如祁将军这般忧国忧民的有志之人则不会,不是么?”   “……”祁风被萧恪这番话说得愣住了,他倒真的在仔细琢磨其中深意。   萧恪见状笑了声道:“再说了,若是因为今日事就对阿绥疏离了,不恰恰证明其心中有鬼?这样的人还是离阿绥越远越好。”   “我姑且认可你最初所说,但燕郡王把人想得太简单了,须知除了你所言‘理所当然’之外,即便是军中,亦有人情无法免俗。”   “噗哈哈哈!抱歉抱歉!”萧恪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想得简单这样的评价,一时没有绷住笑出了声,被祁风瞪了眼才收敛了几分,随后明言道,“实在是祁将军那句太有趣了些,一时没忍住。毕竟萧恪之名说出去左不过得一句狡诈奸猾,没想到有一日竟能听人说我想得简单。”   祁风皱着眉,似是不解萧恪为何将他刚刚那句贬低当做夸赞一样拿出来说。   “祁将军在想本王为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心中所想突然别点破,祁风猝不及防之下打了个寒颤,随后双眼直盯着萧恪,他在等着他的答复。   可萧恪却没有如祁风所想明白告知,而是笑着反问道:“祁将军天性纯良,只不过……咱们之间究竟是谁把人心和事都想得太简单了?”   朱昭站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知道萧恪反问出这一句,他才抬袖将唇角的笑意遮掩住。   祁风却听得直皱眉道:“王爷这话什么意思?!”   “本王是说……祁将军所言的确有那么一点道理,就是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少带些了脑子,听着可笑罢了。”   祁风面色一僵,他没有真正与萧恪有过正面交集,是而此刻根本招架不住。萧恪就是这样,他总是可以笑着说出极难听的话,可碍于他的权势手腕,纵使再难听也不得不听。   “祁将军此刻心中有气却奈何本王不得,对么?”萧恪了然一笑,随后脸上的笑意渐冷,幽幽说道,“你特意追上来不就是想说本王今日杀鸡儆猴会败了靖之的人缘?呵!祁将军,你方才所说若是换了寻常百姓家或许还有几分大道理,可这里是军营,难道你不清楚阿绥挨的那十军棍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萧恪言辞逐渐犀利,祁风攥紧了拳头,半天只蹦出来一个字,他当然不是傻子,何况那日费泓口无遮拦,他不知道也听了个大概。   “你是祁太尉的大公子,纵使你们父子素来不和,但到底也是祁氏的长子嫡孙,无论是谁都会卖你一个面子,所以你能堂而皇之说出那一番话来。呵!当真是字字铿锵有力,底气十足啊……”萧恪这张嘴毒得很,祁风被他说得窘迫,一个高壮汉子被挤兑得脸通红。可萧恪却不愿意放过,接着道,“若你换作阿绥的立场,人人皆可踩一脚,不知你到时可还有方才的底气说出这一番话来?本王知你看不上党争夺权,也知你是真心为阿绥,所以今日也无意为难将军,只是盼你明白,在这里想要自尊,要先有权才能谈其他的。”   祁风抿紧双唇没有说话,但慌乱的眼神证明他此刻已方寸大乱。   “允宁!”贺绥一开始被白子骞拉走,好不容易得空溜回来,正看到萧恪和祁风面对而立,只是后者的脸色难看,身子僵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走近了些才注意到祁风的神色,贺绥不由转过头小声询问了句,“祁兄?啊…监军大人也在。”   “贺侯爷有礼。”朱昭从始至终都当自己不存在,在外面风沙天里站太久手都冷透了,干脆将双手拢进袖中,笑着向贺绥回了一礼。他还是唤的侯爷,虽说军中不论爵位高低,只论军职的话他这个监军也比一个裨将高了不知道多少级,但他更清楚贺绥在燕郡王眼里是个什么地位,面上自然无比客气。   朱昭瞅了眼呆立的祁风和燕郡王那两口子,会心一笑同萧恪言道:“王爷,臣想起有事同祁将军说,就不叨扰王爷和侯爷了,稍后祁将军这儿便交由臣送吧!”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最会审时度势。   萧恪自然而然牵起贺绥的手,笑着同朱昭道了句谢便拉着人离开了。   歇息的军帐自然是早备下的,虽说从军一切从简,但萧恪这帐子里有床有榻,有桌有柜,还置了一架雅致的屏风,文房四宝、杯盘碗盏一样不落,铺床的被面是上好的锦纹绸缎,枕是青玉枕,内中乾坤足够让军营流言四起。   萧恪前脚刚踏进分给他的军帐就停住了,环视了一圈黄友光用心的布置,勾唇冷笑了一声。   “废物。”随后他歪过头同贺绥说笑道,“阿绥你瞧,我恶名竟传得这般广,连黄将军这样的老将军都对我多个心眼。”   布置的事贺绥略知一二,但这事他插不上嘴。白子骞也出面劝过黄老将军,可奈何萧恪在京中的恶名实在是响亮,旁人畏他不及,不敢有半分不妥。如今听着萧恪这般嫌弃的语气,心中还是欣慰的,只说道:“你若是不喜,稍后去找黄老将军说一声,剩下来的银子也可贴补军饷。”   萧恪眨了眨眼问道:“布置的银子从哪里抠出来的?”   “是将军的体己钱。”   “……哈哈哈哈哈!”萧恪听完先是愣了下,随后抚掌大笑,揶揄了一句,“阿绥也被他们带坏了!”   贺绥神色不变,提起了方才的事,问道:“允宁,你方才同祁兄说什么了?我瞧他脸色不好。”   “我能看出来他是个真心与你做朋友的,我不会动他。”萧恪未明着答复,而是先说起了自己的态度,随口的一两句话之间却系着祁风的一条命去留,而后他才老实同贺绥‘交代’道,“也没说什么,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一门心思打仗建功也好,他实在不适合同他爹那般。”   祁风不是恶人,相反的,萧恪对祁家那样的门户如何养出来祁风这样耿直的人感到十分好奇。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对真心与贺绥交好的人下手,无论对方是政敌的儿子、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说我罚费泓军棍的事,不过有点天真,我说了他两句,你来的时候他正有些迷茫。”至于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萧恪并没有一一告知,毕竟有些脏东西到他这儿便是终结,决计不会露给贺绥知道。   说起费泓,贺绥神情严肃起来。   萧恪心中有数,面上却故作轻松,笑问道:“阿绥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允宁,我只问你一句。”   “嗯,你说。我对你从来是知无不言,你该知道的。”   “费将军的儿子是罪有应得么?”   萧恪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地答道:“是。”   “好。”   “费泓那儿子和茂国公的孙儿一样都是败家玩意,他俩为了争个花魁没少吵闹,只不过往日都是你一言我一语,嘴上厉害罢了,出事的那天……”   “允宁。”贺绥叫住了还欲解释的萧恪,“你说是我就信,我心境已同从前不同,早不是那单纯之人,你不必怕我忌讳。”   “嗯。你说得对,无关之人,理他们的事作甚!”萧恪此刻是发自真心一笑。   其实哪怕贺绥不叫停,他也不惧说下去,茂国公的孙子动手打了费泓儿子是早几个月前的事了,茂国公世子上门道歉的时候费泓也在,这事本就不是他挑唆的。若硬要掰扯,也不过是霍子溪同梁砚秋合作了一次,半夜将醉酒的费少爷套了麻袋拉去小巷里胖揍了一顿,只不过那条巷子刚好在茂国公府临街罢了。至于那姓费的败家子‘以牙还牙’绑了茂国公府的小少爷,又一不小心把人闷死了的事,可就同燕郡王府无关了。   “允宁知道这么多,想来黄将军一早便已全告知你了。”   萧恪愣了下,随后点了点头。   自他说了费泓儿子的事便是证明他今日发落,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就得了信。纵观军中能为萧恪传递消息的,贺绥同他们都一一交代过,只出了一人。毕竟贺绥只是黄友光的裨将之一,并没有资格置喙阻拦,不过贺绥有些意外的是黄老将军这样的人也会为萧恪做事。   “人老了什么都怕,若是孑然一身自然不怕,可只要心中有了牵挂,就有了把柄给人抓。故而不管黄老将军年轻时如何意气风华,他也不过是个溺爱孙儿的老人罢了,有些事卖个面子搭把手,也是为了孩儿将来铺路。或许他现在不是个好将军,但至少是个好爷爷。”   “反话?”   “嗤!阿绥怎么这么想我?我可是认认真真在说!”萧恪随意抹了把踏上并不存在的灰,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接着说道,“如今朝中人才凋敝,陛下重文轻武,朝中诸皇子斗得热闹,哪还有什么威望足的良将可用。黄老将军被迫接了个烫手山芋,又不想晚节不保,便主动卖好给我,以求将来不测,我可以看在他的颜面上搭把手。”   “人之常情罢了。”贺绥颔首便是明白,他虽不喜欢却也清楚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既如此,你可知如今北燕统帅是龚野?”   “知道。”萧恪当然知道,但却不是从黄友光那里,而是从康王那儿知道的。不过康王所作所为已远超出‘苦衷’二字,又牵连到他们之间的交易以及争储夺位之事,萧恪是打定主意先不同贺绥明说的,故而也只是应了一句倒不再多说。   “那你是为了龚野的事才特意作为监军来边关的?”   萧恪没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   贺绥继续再猜:“那还是通敌之人有了眉目?与军中有关?”   萧恪依旧摇头。   “那……”   “阿绥,我心之所向,唯有你一人。我是……为你而来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贺绥听到萧恪那句‘为你而来’,不由愣了下,随即别开头轻斥了一句,“别浑说!”   萧恪仿佛不知‘含蓄’二字怎么写,贺绥经常被他直抒爱意的方式弄得不知所措,尤其此刻他们还在军营之中,这军帐薄薄的一层封布,让人听了去可还得了。   “阿绥想哪里去?噢!你一定想歪了对不对?我的阿绥何时也这般孟浪,光天化日…唔!”   萧恪突然来了兴致,不停用言语逗弄贺绥,最后逼得贺绥用手捂住他的嘴才消停些。   “允宁,你、你再乱说我就动粗了!”   “呵。”萧恪轻笑一声,握住贺绥手腕拉下,讨饶道,“阿绥饶命!不过…你是真误会我了,我是说正经的。”   贺绥听到这话敛了心神,转回头盯着萧恪道:“何意?”   “你被费泓刁难挨罚之后,黄友光怕开罪我,特意命人送了书信告知我全部。费泓针对你,固然是有他自己蠢的缘由,但说到底是祁太尉与我之间的嫌隙反噬到你这儿罢了。军中不比京城,我鞭长莫及,且党争不同其他事,我担心你一人招架不住,所以便来了。”   “陛下竟然许你出京?”历来将在外,其家眷或是亲人都会被拘在京中,以免手握兵权的将军生了异心,有了人质在手,想做何谋逆之事便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尝试。贺绥早已将他和萧恪看做一体,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说出来了,说完才顿觉不妥。毕竟他的亲姐姐、萧恪的母妃还在京中,如何就是没有人质在京了,“你、你当我没说!”   “我的阿绥如今愈发大胆了,我心里只有高兴。”   “……”   见逗得差不多了,萧恪赶忙收敛分寸,又说回正事道:“还有龚野之事,其实在京中时我便已有眉目,担心他耍什么把戏。再则……还有大哥之仇,阿绥可还记得那溪吾书斋的东家翟淼。”   “记得,当日你我说起萧大哥身故疑团时,我曾说过此人不简单。眼下看来,此人确与此事有关?”   “翟淼,这个名是诓人用的假名字。其真实身份是中洲国大殿下奚濯,三水翟,倒是会起名字。”萧恪点了点头,提起翟淼时一直捻着手指,神情也颇为严肃,“他谋划除掉牧姐或者我大哥,挑起齐燕大战。中洲国主缠绵病榻,不日便会归西,如今中洲自己乱成一团,若是能挑起齐燕矛盾,自然是坐收渔翁之利。”   贺绥听得直皱眉,却从中摸出了些许不合情理之处,于是便问道:“齐燕连年战事鲜少停歇,特别是北燕也深陷皇子争位,亟需一场胜仗证明自己的价值,奚濯即便不这么做,战争也仍会继续,若是被人察觉,岂不是引火烧身?”   萧恪冷笑一声道:“若他是成心的呢?”   贺绥同萧恪在一起时日久了,那些权谋政斗多多少少也浸染了不少。听到萧恪那话,脑中立刻联想了许多可能,诸如奚濯此人不受生父看重,便生了报复之心,亦或是存了侥幸之心云云。   “你们出征后不久,他身边近侍求到我跟前,一五一十将他主子的谋算和过往说了不少。后来我带人将奚濯救回,只不过耽搁久了人也被弄废了,此后余生怕是要与轮椅为伴了。”用在奚濯身上的酷刑只怕比诏狱里还狠,萧恪不得不感慨康王心黑手狠,虽然换作他也未必会轻多少。   “为何?”   “为大哥报仇,父王生前于那人有恩,他知晓了大哥的死是中洲人作祟,查到后便将奚濯绑了报复,不过阴差阳错让我得以知晓其中缘故。”萧恪并未说出康王之名,毕竟他和康王之间仍是敌友难分,只通敌一条,就绝不得贺家姐弟所容。萧恪为了能亲来边关,与康王做了笔交易,自然不愿意让贺绥知道这其中缘故。   “身为王族,不思母国,却为泄私愤挑起战争,简直是将家国百姓至于无物!”   贺绥摇头不解,他无法明白究竟何样仇恨才能让奚濯出卖母国和君父。中洲不比齐国,与北燕尚有一战之力。中洲充其量也就是国土辽阔、百姓富足些,真被人察觉挑唆嫁祸之事,惹恼了两个大国,无异于自毁家园。而战争中遭殃最多的还是无辜的百姓,贺绥不至于同情心泛滥到可怜中洲人,只是单纯厌弃这样的王族。   “他半条命牵挂之人死在了燕人之手,而始作俑者是他的生父,若是自己无力报仇,挑起齐燕之战,让我们替他报仇自然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即便真被发觉了,中洲不敌齐燕,自然是要割地赔款,平息两国怒火,他那个本就病入膏肓的生父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虽然立场不同,但萧恪不可否认,换他是奚濯也会优先选择挑起齐燕战争。不过他和奚濯不同的是,他若要做,便会更干脆些,绝不会让人查到自己头上,还险些丢了自己的命去。   “这样的人不堪为王族。”   “阿绥说的是,自然是不配的。”   “允宁提起他,想来是打算拿他之事做文章,把中洲也牵扯进来?”   萧恪脸上笑容越发灿烂,抚掌笑道:“知我者,阿绥也。若论心术算计,我倒是愿意将此人引为知己,只可惜……他是害死我大哥的罪魁祸首,必得让中洲人血债血偿才能弥补我心中怨愤之万一。”   对萧恪来说,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敌人。绝对的善恶是非从来就不存在,奚濯此人死了确实可惜,奈何其身系萧琢和数千将士的血仇,萧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对方。   “话虽如此,可这百十年来,三足鼎立才维持彼此平衡。中洲虽弱,但都不是齐燕一口可以吃下的,想要报萧大哥的……”贺绥很清楚中洲兵力不强却能存活这么多年,成为可以与齐燕比肩的第三国,完全是因为齐燕都需要与其接壤的这个弱国作为战争的缓冲,若是中洲覆灭,则天下必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得让他们从里面烂透了,如今北燕也是诸子夺位,正是机会。我来此,便是为了操纵此事。”   提起北燕,贺绥又想到了龚野的事。   “还有一事要同你说。北燕阵前换帅,除了龚野之外还有一人。”   “谁?”   “北燕…呼图邪部首领,狼主额日钦。这个把月来,两军数次交锋,虽有胜亦有败,但我军死伤远超过北燕。呼图邪部支援龚野,北燕军异常勇猛,长此以往怕是不太好。”也只有在萧恪身边时贺绥才会直言说出,别说以往他没资格升帐议事,便是有,自黄友光以下将领鲜少有人提及此患。偏偏他姐夫之前吃过败仗,如今新帅接手北境军,其从属将领又成一派,白子骞即便是提了,也常被挤兑几句不了了之。   萧恪听完冷嘲一声道:“所以我来得正是时候。这些人从来只会自己人抱团,无用至极!阿绥且放心,等顾将军那一万人到了,军中势力自会重新洗牌一次。”   贺绥点了点头,却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道:“允宁,说句心里话。我实在不解为何军中也要如此,上下一心才能所向披靡,从前在京畿大营时虽也有过,可却不像今时今日这般严重,如此大军便是一盘散沙,时日久了连父亲和长姐这么多年的心血可能都会付之一炬……”   “阿绥,不是所有为将之人都似你们这般忧国忧民。军中不比朝堂,规矩礼仪拘束得很,很多人虽有将之名,却无为将之才,不过是好勇斗狠的莽夫罢了。这样的人不会将家国大任放在首位,自是利益为先,你不需要理会这起子人,自有我帮你盯着呢!”   萧恪拉过贺绥的手细细摩挲着对方手上因寒冷而皲裂愈合留下的疤痕,手心还有未消退的冻伤痕迹,不用想也知道是整日提前巡逻冻伤的,“北境苦寒,你才来几个月手上茧子厚了不说,还添了这么多冻伤。”   “小伤。而且如今到了夏日,天暖了不少。军医那儿配置了药膏,全军都有,我再涂上几日便能消掉大半,不碍事的,勿忧。”   萧恪知贺绥素日脾性,叹了口气没再多劝什么。毕竟贺绥是男子,又素有大志,合该如那雄鹰展翅翱翔,而不是做笼中娇养的金丝雀。只是萧恪仍不免有些心疼罢了。   “总归你如今拨到了白将军帐下,日后出战的机会多了,自然就有军功可建,免得你还要同五六个莽汉挤在一处睡通铺。”   贺绥摇摇头,无奈笑道:“我哪有这么娇气?多思伤身,你且歇着便是,我在这儿耽搁了许久,还需去将军那里。”   “我同你去。”   贺绥脸红了一下,拒绝道:“将军营帐就在附近,你不用送。”   “我的好阿绥,我可不是为了专门送你。”看着贺绥愣了下,随后脸更红了,萧恪心情大好,“那北燕狼主之事我之前并不知晓,得找个人了解一番。思来想去,只有白将军最可信,其他人都是绣花枕头罢了,也指望不上他们。”   “嗯。对了,允宁,那位朱监军……”说到朱昭的时候,贺绥刻意压低了声,“我瞧他刚才看你的眼神有些古怪。”   “朱昭是裴东安的徒弟,在宫里没什么根基,也算不上陛下面上得脸的大太监。派他来自然是因为他听话,不过这人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我拿捏得住。”   “那便好。毕竟历来内监为监军总是令人不安。”   萧恪闻言,不由苦笑一声,贺绥停下脚步看他。萧恪这才解释道:“只怕要让阿绥失望了,往后朱昭定是要为难的。监军一职无论是文臣还是宦官担任,其意义是代天子制衡为将之人,当然不乏也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可若是不管,那时日久了,监军一职形同虚设,帝王失了对军队的掌控和挟制,反倒是后患无穷。”   即便是盛世明主,也鲜少有能全心托付的,更不要提齐帝本就是个多疑多思的。   “……我明白。不过有你在,我倒也不太担心。”   “那我便当阿绥这话是夸我了!”   “贫嘴。”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将军。”   “末将参见王爷。”白子骞见萧恪和贺绥一同来,脸上倒是没什么意外。如今是在军中,帐内仍有其他副将谋士,他还是依照规矩向萧恪行礼,而后问道,“不知王爷来寻末将所为何事?”   “白将军客气了。本王挂心边关战事,所以想来问问白将军个中细则。”   “原来如此。”白子骞颔首,却没有立刻言明,而是看向贺绥道,“你初来我帐下,且先随陈副将交接军务,稍时另有召唤。”   “是,末将领命。”贺绥并不意外于白子骞的决定。他本就是黄友光破例调到白子骞帐下的,其用意不过是为讨好萧恪。   此时此刻,帐中仍有其他人在,他们未必全都与白子骞一心。萧恪越过统帅找白子骞询问及北燕之事,本就是不合规矩,若是再破例让贺绥留在帐中,流言传出去,旁人只会以为他们抱团,反折了黄友光的颜面,教双方都难堪。   萧恪也不阻拦,更不赶其他将领。免得闲话传出去说他一来便与白子骞密谋什么。   “王爷想知道什么?”   “有关北燕新帅岱钦和北燕狼主之事。”萧恪寻了个空闲的座位坐下,原本坐在一旁的将领见状立刻起身让开,毕竟他还没心大到安然坐在燕郡王身边。   原本坐在左边的两名将领见状也跟着站起。萧恪却突然笑了下,幽幽说道:“吕将军在本王身边坐不住情有可原,胡将军、范将军,你们怎么也跟着站起来了?”   此话一出,不说那三个被点名的将领心中一震,就连坐在主位的白子骞也是心中意外。他见萧恪的次数不多,最近一次是半年前的事了,虽知内弟身边的少年王爷心思深沉,却没想到对方到邯城不过半日,竟能准确认出他手下将领。   见手下将军齐齐看上自己,白子骞开口安抚道:“你们坐下便是。今日是商议军务,燕郡王既入了军中,一样要守军中规矩,你们不必顾忌。”   “是,将军。”众人齐声应下,这才将信将疑坐了回去。   萧恪才道:“实不相瞒,去年本王曾与化名龚野的岱钦王子见过几面,此人智谋并非其他王室子可比,唯独欠缺了机会。所以本王才好奇这北燕狼主是何许人也,竟能轻易动摇北燕汗的决定。诸位将军若有知晓,还请告知本王。”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开口。   末了还是坐在萧恪正对面的范益主动开口,为萧恪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呼图邪部祖祖辈辈居于险地,所以他们那一脉全民皆兵,无论男女老幼都能上马厮杀,其战力远胜北燕王军。只是呼图邪部信仰颇重,不愿离开世代所居之地,这才由得如今的北燕王室做了百余年燕国之主。”   白子骞接过范益的话接着说道:“呼图邪部的首领被称为狼主,也不知那北燕王子是如何获得呼图邪部支持的。不过能阵前换帅,必是与狼主有关。”   有了范益和白子骞开头,另外两人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所知有关北燕之事一一告知。   萧恪拣选其中关键之处整合,渐渐发觉了异常之处。整个北境军中对龚野知之甚少,这个混杂了齐燕血脉的男人却如天降一般,带着北燕最强战力出现。而在萧恪对北燕为数不多的前世记忆中,并没有龚野和狼主的存在。   若按前世发展,再过几个月,贺牧和白子骞会因为北燕突袭双双牺牲在北境,但上辈子杀害夫妇二人的应是如今刚被换走的北燕三王子查和鲁才对。   细细回想从康王那里得到的书信内容可知,龚野去年在京中刺探消息时便已生了拉拢贺绥的心,并曾向康王询问过有关自己的事。   萧恪脑中不由转过一个细思极恐的念头。   那便是龚野其人,很大可能同他一样也是重生之人。   或许因为萧恪自己就是死后重生之人,并不觉得转世重生回到少年时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反倒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可能才是真相。   毕竟萧恪重生光是活下来都废了好一番功夫,他可以操纵朝堂局势,却不能左右外敌如何。龚野命线不同于前世也绝不可能是受他左右。   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释便是对方也是死而复生之人。因为知晓前辈子自己郁郁不得志,今生才为之奔波拉拢,这也能解释为何当日贺绥无关无职无名,龚野却要费心拉拢了。也能解释上辈子并不存在的狼主为何会出现在齐燕战场之上。   对方一定是知道上辈子贺绥会成大齐战无不胜的悍将,将北燕军灰溜溜赶回了王庭。而若要有出头之机,靠北燕大汗回心转意自是不可能的,而最有效的法子便是拉拢招揽足以和北燕王室分庭抗礼的强大部族为后盾。   至于如何招揽,萧恪暂时还没有头绪。不过这并不重要,毕竟只要是合作,便会有可乘之机,龚野双拳难敌四手,拦是拦不住的。   “看起来,王爷心中已有计较。”   萧恪回过神,看向白子骞,随后慢慢站起身来。其他几位将军见状也连忙跟着站起来。   “确实,还要多些几位将军解惑。本王还有要事同黄老将军商量,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萧恪拱手朝白子骞抱拳一礼,白子骞及其他几人见状也赶忙回礼。   “哦对了。”萧恪半转回身,当着其他几人的面同白子骞坦言,“北境此行虽是王命在身,却也为阿绥而来。诸位将军皆是前辈,还望不吝赐教。”   几人原以为萧恪是要多关心贺绥的事,却没想到说的是希望他们指点赐教。还是范益说道:“……王爷言重了,这本是常事,还请王爷放心。”   “如此本王便在此多谢诸位了。”   出了白子骞的营帐,萧恪直奔黄友光那儿去了。毕竟他刚刚与白子骞及其麾下诸将入帐单谈,无论说的是什么,总归没避着人,怕有些闲话传到黄友光耳朵里,到时他们内部先不和,那就坏事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这个摇摆不定的老将军。   “王爷方才说要换个营帐?不知这是为何?”   “黄老将军的心意本王自然明白,但本王不愿带起军中奢靡之风,给将军您徒添烦恼,至于其中破费之处,本王自不会让老将军您担着。”   萧恪半句承诺已出,黄友光自然没有何顾虑了,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云淡风轻道:“王爷言重了,老臣哪有什么破费,只盼着王爷在这苦寒之地不要受委屈才好。”   “老将军费心了。若非您先前为本王报信,我还不知阿绥深受党争之害。这份情,本王铭记于心,所以才不愿给将军您添麻烦。”   黄友光面上笑容俞深,笑言道:“王爷说哪里的话!老臣爱惜良才,本有回护之心,只是奈何前次有军法规矩压着,不得不罚贺副将,心中也是非常矛盾。不过王爷如今来了,自不会再有人造次了!”   “老将军抬举本王了。本王奉皇命行辅佐之责,本就不懂边关战事,自不会插手军中事务。朱监军主监督之责,往后难免有言语不和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所谓监军,本就是帝王派去牵制行军将领之人,象征着军权和皇权的相互制衡。历朝历代,就没有几个监军能与将领同心同德,这一点黄友光比谁都清楚。   不过他更清楚,名义上是朱昭为主、萧恪为辅。实则是个明眼人都知道朱昭不过是皇帝的一双眼睛罢了,真正牵制之人是这位大名鼎鼎的燕郡王。   所幸贺绥仍在麾下,念及贺家人的情分,萧恪总不至于太为难自己。思及此,便欣然应道:“老臣明白,王爷放心。”   “哦对了,说起费将军一事。本王今日并非有意针对,老将军应也瞧见了,我不过是告知他家中嫡子有恙,没想到竟会被那般解读,责罚也是一时气血冲头。只不过本王脸皮薄,实在拉不下这个颜面去说,还望老将军从中说和,让费将军一定要以大局为重。”   萧恪话虽言明抱歉之意,但面上却是全无半分愧疚之色。毕竟这位是能面不改色构陷他人的主儿,鬼才会信他脸皮薄一说,不过是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心术手段,将堂堂三品将军试做戏耍的玩物罢了。   “王爷心善,费将军日后必能想清楚。”黄友光并不想当这个说客,毕竟费泓当初那么做,他并不知是否为祁太尉授意。萧恪固然不能得罪,但祁太尉一样权倾朝野,他同样不愿意担这个责任。   萧恪自然看得出来黄友光明哲保身的念头,但他却故意听不懂对方说的,依旧坚持道:“话虽如此,还是要请老将军另外走一趟的。费将军虽说刚闯了祸事,但毕竟不是无名小卒,本王也是怕他一时想不开,酿成什么祸来。”   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掉了,黄友光暗叹一口气应道:“王爷如此说,那老臣一定去办。”   “顾将军和一万人马不日将赶到邯城,在那之前,本王有件事想请老将军帮忙…”   ……   清晨天还未亮起来,便有来使至北燕军营外传信。   通报的亲兵在大帐外围就被狼图卫拦下了,自狼主率部族士兵支援以来一直如此,且燕人信奉强者为尊,呼图邪部实力有目共睹,军中人早已对狼图卫的规矩见怪不怪了,便将南齐使者的信转交了出去。   那信最终由值守的狼图卫亲卫长呈交。   甫一来到大帐前,里面咿咿呀呀的叫唤便已入耳。那亲卫长面不改色站在帐帘外禀报:“回禀狼主,南齐人今晨送来了书信,说……”   他话还未禀完,自帐内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叫喊,只是大抵嘴被堵住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而后帐内归于平静,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   “进来说!”   左右狼图卫将厚厚的帐帘子掀开,那亲卫长拿着信走进去,却懂规矩地停在了门口,头始终低着,看向自己的鞋面。   “狼主,南齐使人传信,说想单独约见二王子,隐有说和之意。”   “嘶!”额日钦并未立刻回应,而是用言语威胁帐内另一个人,“岱钦,你有胆子就再用牙咬一次?”   “狼主,是否……”   额日钦看着口不能言的龚野,伸手轻轻摩挲对方的脸颊,“想见?”   “……”龚野没发回答,只能用眼睛瞪着额日钦,如果目光能杀死人,那狼主不知道要死上多少回了。   那亲卫长不敢抬头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又问了一遍,“狼主……”   “去回信,就说我们应了。听说齐人有援军到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是,狼主。”   亲卫长应下后果断离开了大帐,从始至终没有半分犹豫。厚重的帐帘放下,将那一室春光完全遮掩住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自龚野从京中遁走,算算已过去了有大半年之久。   而比起前次一直被蒙在鼓里,此时此刻的萧恪是胸有成竹的。要说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狼主也跟着龚野一起来的事。   昨日从白子骞麾下部将口中听了许多有关狼主额日钦和呼图邪部战士如何骁勇云云,可见到本尊还是头一次。比起龚野,狼主的长相显然更符合北燕人一贯的形象,高大勇武却并不粗莽,脸上、手上,但凡是没有被盔甲、皮毛遮盖的躯体上肉眼可见都是各种陈旧伤疤。在北燕,战场拼杀留下的伤疤是汉子们的荣耀,越是久经沙场的悍将,身上的伤痕越是多。   而真正让萧恪另眼相看的是狼主的眼神。在他看来,对方的称号已不仅仅外界给他的尊称,而是实打实契合的称呼,额日钦的眼神当真像一条盯着猎物、两眼冒绿光的恶狼,带着周身肃杀的气息,仿佛下一秒就能扑过来将他撕碎一般。   若是前世的萧恪,确实难以抗衡这种真正搏过命的王者。可他已不是前世曲意逢迎的佞臣,生死都经历过的人自然是不惧这种威亚。   一张石桌,一壶清茶,两只玉杯。   萧恪端坐在临时搭建的小桌前,身后和不远处是严阵以待的齐燕大军,而面前是两个随时可能取他性命之人,他却只是淡定拢袖抬手,执起茶壶为两只玉杯添上热茶,示意龚野品茗。   自己则先一步端起玉杯饮下,以示自己并没有下毒,而后宛若与两个相熟的故友谈天一般,云淡风轻同狼主说道:“实在抱歉,小王不知狼主也同岱钦王子一道来了,故而这茶盏只备了两只,还望见谅。”   “无妨。”狼主伸手先龚野一步夺过玉杯,仰头饮下。动作倒是豪迈,只是那香茗本就是要细细咂摸品香的,狼主这样全数灌下,也不过是稍稍润了下舌头,“你们齐人也是穷讲究。”   萧恪面上并未因狼主刻薄挑刺的言语而不悦,反而抬手笑言:“区区茶水,狼主自便就是。”   似是笃信萧恪并无下毒的可能,额日钦倒是没什么忌讳,将那茶水全数喝了。   萧恪这时才道:“我大齐乃礼仪之邦,自然一举一动端方有礼。素闻北燕以豪迈著称,狼主觉得齐人讲究,齐人亦有不少觉得燕人茹毛饮血,灵智未开。齐燕两国本就敌对多年,一时误会也好、有意污蔑也罢。既都是半斤八两,咱们也别抓着这些互相伤害才好。狼主觉得小王说得可对?”   额日钦从未见过萧恪,他对于萧恪的了解仅限于今早龚野叮嘱他的那几句,此刻听了萧恪的话,男人仰头大笑了几声,扬手将那玉杯掷在地上摔碎了,同时言道:“你确实和岱钦说得一样,伶牙俐齿、奸猾刻薄。”   萧恪不怒反笑道:“那小王就当狼主和二王子是在称赞我了。”   一直沉默着的龚野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两个字。   “虚伪。”   “呵。虚伪也好,真诚也罢,左右于狼主和二王子而言,小王如何性子本与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与二王子半年未见,小王有些话想同你说。”   “燕郡王心思向来深沉,不过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没兴趣听。既无和谈之心,何必撒谎拖延时间。”龚野并不觉得萧恪此邀是为和谈,以他对萧恪这个人的了解,对方一定在背后策划着什么,绝不会凭空与他‘叙旧’。   “调虎离山?”   萧恪的‘坦诚’反而让龚野和狼主心中一震,倒不是他们不知道两军交战时也有过诸如此类的突袭法子,只是没想到萧恪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辨别方才那句调虎离山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仅仅只是燕郡王说出来诈他们的。   不过北燕人骨子里好斗,又因为生在草原之上,警惕心比生活在富足之地的齐人要强很多。大抵是出于对手下将领兵卒的信任,龚野和狼主都没有动,只刚刚听到萧恪那句话时脸色稍稍有过一丝变化,而后就恢复了以往常态。   “燕郡王可真有意思。”   “小王随口说的,二位爱信不信。至于小王想同二王子说的话……”萧恪故意拉长音,看龚野之前,先是饶有意味地敲了一旁的狼主一眼,而后故弄玄虚说道,“小王琢磨着二王子应该不愿意狼主听到。你们既是一道来的,还烦请二王子先将人劝离。”   “燕郡王一向心思活络,如今不知道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还是说……你怕稍后无法从我二人手中脱困?”   论手上功夫,萧恪这娇贵的身子骨是怎么也比不上出身草原的狼主与龚野的。只是龚野并不知,萧恪如今的身手虽无把握赢过他,却也是能在其手下过几个回合的。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且齐燕大军对峙在此,有的是机会让场面乱起来。不过他们做得极近,如果再加上一个可以随意颠覆北燕王权的狼主,那局势对萧恪来说自是不利的。   这个道理萧恪明白,龚野就更明白。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让额日钦离开。   萧恪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道:“本也是谁都可听得的话,小王无意隐瞒。原是为二王子今后考量,不过你既不领这个情,小王也懒得捧着送上去。”   “……”   龚野心头突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兆来,只是还未等他静下心,便听得萧恪说道:“小王出京前与康王叔谈过一次,皇叔同小王说了不少事,其中最有趣的便是二王子了。”   “怎么?燕郡王打算拿这个来威胁我?”康王会背叛这事,龚野并不意外,毕竟从始至终他们俩就只是通力合作的关系,而如今没有需要了,自然就断了联系。他自然想过康王会留下一手,只是如今呼图邪部上下都做了他的后盾,在王庭之中,他如今也是谁都不怕的了。   “威胁?哈哈哈…二王子说错了。小王只是偶然间知晓二王子曾向九皇叔打听我过去的反常之举,而恰好……小王也知道一些二王子的反常之事,一时觉得好奇,阁下当初是如何知晓阿绥不如将行军打仗,又如何会对一个军功官位皆无的将军之子生出那许多招揽之意的?还是说二王子在很多很多年之前,经历过类似之事,所以如今下定主意要有所改变?”   直到此时,龚野的脸色才真真正正得变了。   意外、惊慌…然后是杀意。   显然他已经踩到了萧恪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从前只是猜测的念想此刻却如重锤般敲在他心口上。   “额日钦。”龚野终于开口,但他的态度却明显有了变化,既唤了狼主的名儿,说明他心中已有动摇,是要依着萧恪的言语行事了,“齐人恐有后手,你且先带一批人回营支援,谨防齐人奸诈。”   “岱钦,你要听他的话?”额日钦的手扣在龚野的后脖颈上,力气虽不大,但他挑眉指质问的时候手中的动作仿佛在对待一只豢养的畜生一般。   这让龚野觉得心头压抑,直接半侧过身,将狼主的手甩开。随后便说道:“萧恪此人奸猾异常,况且我刚见贺绥不在齐军列阵之中,恐怕大营有险。你且速速返回,待我回去自会同你解释清楚。”   “你自己有分寸就行。”狼主冰凉的手指顺着后颈拂过耳根,至脸颊处才停下,他语气不善却并未立刻发作。   抚摸了一阵后,额日钦才撤手返回军阵之间,领着一队人约莫有三五千上下,直奔回营,其余大军则原地驻守,等待主帅归阵。   “现在…燕郡王是否可以说了?你方才那话是何意思?!”龚野话说到后面,语气已冷了下来。   “哈哈……”萧恪低声笑了几下,在龚野听来尤其刺耳,过会他才缓缓说道,“岱钦王子,你我皆是重生之人,我话都说开了,王子何必跟我兜圈子?”   “你…竟也是……”   “王子何必惊讶。早在京城之时,你便与我九叔有所勾结,自然没少从他口中得知我的反常之处。这世上从没有一成不变的盟友,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尽则散罢了。恰好……我对岱钦王子前世记忆也不甚多,还要多亏你这一世穷尽机关算计,才使得我知晓如何应对。”   萧恪说完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全然不去瞧龚野此刻神情。   举手投足间,尽是胜券在握的淡然,末了才放下茶杯,悠悠说道:“我当年一步踏错,伺候步步皆是错。幸得重生一次,多番忍辱负重方换得片刻安宁。此生只愿与懂我爱我之人相携白首,并无其他野心。倒是王子行事果决,令人佩服。”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说起来,自见过你以来,从来都是老谋深算的奸商模样,竟也能看到王子大惊失色之颜,还真是有趣!有趣啊!”   龚野脸色十分难看,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萧恪是吊足了胃口,才将实话说出来的。   “我的意思是……王子为了一改前世庸碌早亡的命数,此生竟不惜雌伏于狼主身下换取权势,对王座如此执着,这份心思和毅力着实令我佩服。”   “你!!”龚野耐性耗尽,一掌拍在那临时搭起的小桌上。桌上杯碟壶碗相碰发出一阵响声,听着格外刺耳。其实他并非急性之人,只是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教人点破,偏偏那人亦是重生之人。他猝不及防之下被诈出了真实模样,少不得有几分恼羞成怒在里面,但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   “燕郡王此来怕不是只为言语讥讽于我,你还有何目的?”   “信使通报之时当说得明明白白,我…自是来讲和的。”   龚野闻言却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讲和?如今齐燕战事未分胜负,燕郡王刻意来北境苦寒之地吃沙,却只为讲和,如此荒谬之事,你猜我信不信?”   “岱钦王子爱信不信,我说话一向不管旁人信与不信,只管我自己愿不愿意做。”萧恪这话说得实在狂妄,龚野却听得津津有味,“不过王子大约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所谓讲和并不是你我之间谁先认输,而是来提醒王子,眼光放长远些。”   “呵。你这话说得倒是有趣。何为长远?”   “齐燕两国虽终年久战不息,却因国力兵力各有优劣而僵持不下,长此以往,两败俱伤,又是谁会得了便宜?”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道理龚野自然懂,可他却没有贸贸然开口。萧恪说话向来说一分留三分,他早有领教,故而此刻只缄默不语,等着萧恪再多说一些才好下决断。   但萧恪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反而说起了旁的事来,“说起来,我与王子虽立场相悖,但若单论为人,不论是出于同为重生之人的缘分,还是对王子心思计谋的认同,我都愿将王子引为知己。”   “这话若是贺绥说,我必然肯信。可若是你,那便要两说了。”   萧恪对龚野的怀疑毫不生气,反而坦言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盟友,聪明人自然会选择深谋远虑之人当盟友,仅此而已。”   “呵。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真。知己二字从你嘴里蹦出来可真是听得浑身膈应。”说了许多话有些口渴,只是先前玉杯已被狼主摔坏,龚野也不挑剔,直接拿过萧恪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润口,而后才道,“中洲人招惹你了?”   “王子利用狼主权势将令弟调回王庭,难道不知他刚立下大功,将我大齐军队驱赶至这邯城边境?”   “自是知道的。”   “那一战……我大哥命丧关外,却并非令弟勇武。而是中洲大皇子从中作梗,暗害于我大哥和牧姐。想来王子也不相信令弟那样横冲直撞的莽夫竟能打如此打的胜仗。”   “知道又如何?”查和鲁那样的废物自然不行,龚野对此早有怀疑。只是木已成舟,即便能证实查和鲁的功劳不完全属于他,但与他父汗而言,依旧是查和鲁领兵击败了南齐的将军,耗死了南齐的王爷,已得的功劳不会有任何改变,戳穿并没有意义。   而萧恪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紧接着便说道:“我知道令弟与北燕大汗是一脉相承的莽勇,且北燕民风粗放,王子即便知道也拿令弟没法子,说出去反而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得不偿失。我原也没想让王子揭发令弟,那起子内斗的手段都是小孩子家的把戏,登不上台面。”   “……说下去。”   “半月前,中洲老国主死在了他的龙椅上,他的儿子们打成了一团,如今是行三的小子坐了正统。我手里的中洲大皇子与中洲的新国主关系要好,利用他和我手上证据,可让坐山观虎斗的中洲好好放一放血。”萧恪说起中洲时每个字都很重很慢,是裹挟了难以抹去的仇恨在里面,所以咬字格外用力,“北燕人虽生在马背勇猛异常,可部族内战不息,同样面临着北燕汗一死,诸子争位的祸事。我知道王子背后有狼主坐镇,自是对这汗位志在必得,但……你甘心做一个终身侍奉在狼主胯下的傀儡么?”   萧恪所言,正中龚野心中痛点。   他与额日钦之间已早超脱了合作的关系,身体纠缠了这么多年,随着逐渐接近权利中心,他所依赖额日钦的地方就越多。和额日钦交易的代价也从一时痛楚慢慢变成了长久的折辱。北燕与齐国不同,从来都是以血统和力量为尊,龚野纵有千条妙计与谋算,也抵不过他生母是齐国之女的事实。   额日钦能助他登上汗位不假,但若是不想之后当上北燕大汗之后仍去做一条顺从的狗,那么如何摆脱额日钦便是重中之重。   想要与额日钦分庭抗礼,就必须有足够的人和钱,而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拿到这一切,和外人合作显然是最简单便捷的。尽管龚野内心十分清楚与萧恪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不得不说,对方提出来的条件确实对他足够诱惑。   “你这个人算计人心竟是比我还毒。”   “王子称赞,小王愧不敢当。只不过是两辈子都陷在权利纷争的漩涡之中,为了活命,不得不精明善谋一些。”   “那要如何……”龚野话说一半,却见萧恪起身怕了拍衣袍上沾的尘土,一副打算离开的样子,忙跟着起身追问道,“你做什么?”   北地寒冷,纵使如今已是夏日,萧恪双颊仍被风吹得有些生疼,他站起身悠闲地理了理衣裳,手放在腰间说道,“自然是回营。”   “今日不说清楚么?”   萧恪却歪头一笑,龚野瞧着他的模样,心头忽然一丝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身后军阵之中传来催促回阵的急促鼓声,另有一亲卫策马疾驰而来。   见此情景,龚野立刻反应过来是出事了,脸色一僵,脱口而出道:“你同我说那么多和谈之语,是为拖住我?!”   “王子聪慧。”即使是耍了些卑鄙手段,萧恪脸上也没有半点愧色,反而十分坦然,可说出的话却是十分嘲讽,“狼主固然勇武,但论起深谋远虑自是不如王子你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障眼法瞒不过王子,我就只能拖住你。中洲却是有所作为,所以我先一步与他们的新国主达成合作,北燕米粮半数以上出自中洲,他们自然有人清楚北燕补给走得那条道。幸好呼图邪部常年居于偏远之地,此次又喧宾夺主占了北燕大军的位子,不然我和阿绥也打不了王子一个措手不及。”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看来是我小看燕郡王了。”   龚野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的,萧恪听来却又笑出了声。   “王子谬赞了。论兵法,小王是当真一窍不通。可书读了这么多年,总还算懂得…兵、不、厌、诈。” 第一百二十章   北境虽终日天寒,却也十分干燥,每每刮起大风,风中总是裹挟着无数尘砂。   而邯城以外除了一片可做埋伏的密林,其余皆是平壤,北燕大军所在之处离最近水源约莫有几里地,平日供给士兵饮水虽不算麻烦,可若是一把大火烧起来,那远水是断断救不了近火的。   龚野回望一眼,便可从那冲天的火光与浓烟飘起的方位知道萧恪方才必然不是在诓他,萧恪是真的知道他粮草运送路线。   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热焰,龚野知道自己赶回去也已是回天乏力了。   他的反应很快,几乎实在看到冲天火光的一瞬间便已决定了之后要做之事,小臂长的弯刀直奔萧恪的脖颈而去,却并非为了杀人。   粮草多半已毁,若要北燕军接下来的时日能有余力再战,擒住萧恪换取米粮才是上佳之策。   龚野的反应全在萧恪的预料之中,因为清楚对方不会下死手,他才拿自己做赌注赌这一回。萧恪的鞭法算不上使得多好,但若是对方没有杀意,他也就足够应付了。那鞭子本就是从前贺绥精心挑选的生辰贺礼,制鞭的皮子也是用的极好的材料,绞住那柄锋利的弯刀竟也没有被轻易割断。   “半年未见,本事涨了不少。”   “王子谬赞了。”萧恪面上虽无甚异样,实则手上暗暗较着劲儿。   鞭子是以长搏短,他拿鞭子当做短兵用,无论是力气还是持久力都远不如龚野,不过是输人不输阵,吊着一口气罢了。   视线之内忽得出现一人身影,正是去而复返的狼主额日钦。   被阴了一把的草原霸主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在百步之外搭弓引弦,仅靠双腿夹紧马腹,上半身纹丝未动,那离弦之箭直指萧恪,必是要一举取了这奸猾的齐国王爷性命。   就在羽箭距离萧恪三步之遥处,横空一支羽箭正中狼主所射羽箭的箭杆正中,将那支箭当空劈断,飞裂的半截正落在龚野脚边。   “阿绥!”   一人一骑策马而来,龚野顺着萧恪的视线看过去的时候,贺绥还骑在马上,搭弓的手并未放下。   贺绥并未就此住手,而是自箭囊中取了三支羽箭,箭在弦上,直指纠缠在一起的萧恪与龚野。   “慢着!”   狼主开口阻拦却已拦不住,那三箭齐发直奔远处二人去,他也只得火速抽了两支,仿着贺绥刚刚断他羽箭的手法去断贺绥的箭。   萧恪只静静站在原地,手上仍较这劲儿,对超自己而来的羽箭视若无睹,盖因他全然信任贺绥的箭术,竟是不曾有一分动摇。   可龚野与狼主毕竟与他二人不同,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哪里能全然相信有人能救自己,虽心有不甘,却只能弃刀急退而去。   狼主那两只羽箭堪堪击中贺绥三箭当中两箭的箭尾,将那两支原本朝着龚野射去的箭打歪了准头。   余下最后一箭自萧恪面前而过,不曾伤到人半分,萧恪伫立原地,神情泰然。   龚野再想出手时,贺绥的马已至近前。伸手一拉,便将萧恪拉上了马背。两人一骑扬长而去,龚野看了虽心中因这暗亏而郁结于心,却只能咽下这哑巴亏。   邯城城关大开,迎了萧恪呵贺绥二人进去。   贺绥勒了缰绳便立刻同左右凑上来的人说道:“速去通报黄将军,将东城门开了迎轻骑入城。”   “得令!”自有传递消息的小卒应了,返身超中军大营去了。   萧恪下了马,站在一旁瞧贺绥,等人下马,亲兵将战马牵走,他方开口道:“侯爷今日如天兵神降,救了小王性命,小王必是要以身相许方报此恩。”   “又浑说!这还是在军营中,你口上加些遮拦才是。”贺绥脸皮薄,被他说得臊得慌,随口斥了一句人便也往大营去了。   萧恪忙跟上赔罪道:“是我胡说,阿绥不气。战况如何?”   “尚好。我们昼伏夜出烧了北燕的粮草补给,经此一事,北燕退兵应是板上钉钉了。”没有人不想打场痛快的胜仗,阿绥也不例外,“所幸上苍庇佑,此行百余人无一丧命,只有几个受了些不轻不重的皮肉伤。”   “我就说阿绥神勇,必是能办成此事的。”   “话说回来。允宁,你是如何知晓北燕囤粮之所,又清楚他们运粮线路的?”时至此刻,贺绥才问出了心中疑问。他是昨日忽得被黄友光托付了这项差事,星夜带兵奇袭,至于这确切消息如何而来,现下再想起颇为疑惑,毕竟粮草是为行军命脉,北燕人如何能轻易让一个外人知晓得那般清楚。   “这个啊……此刻还需保密,待稍后中军帐中我再解释给你们听。”   “我们?”   “对。”   萧恪所说‘你们’指的自然是所有军中将领,连带着今日清晨刚到邯城的前禁卫统领将军顾樊一行诸将。   行军监军朱昭与黄友光稳坐左右上位,萧恪正坐在朱昭下首。   其实以黄友光和朱昭的意思自然是想请萧恪居上位的,奈何这位爷坚持如此,再加上他本就是个做事不循常规之人,黄、朱二人便没有坚持。   而萧恪请黄友光着急军中将领自是为了说今日偷袭北燕粮草营之事,打了胜仗固然大伙都高兴,但萧恪不同旁人,光是高兴却不够,他先旁人多思一步,担心军中猜测不利于贺绥日后声名,便干脆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一切剖白,既没有藏私,日后也不允许再有人钻空子污蔑。至于他选贺绥的理由,萧恪也说得坦荡。   并非是什么偏私自己人,而是这本就是一场赌局,而赌注是他萧恪的命。   这位燕郡王如今也算是在北境军中小有名气了,且不说一来便罚了为品衔不低的将军。便是此刻,他说起赌命与自己筹谋时仍是笑着的,令围听众人心中一震,直叹燕郡王行事疯癫,着实吓人。   “此事并非本王偏私隐瞒,实在是迫不得已。列位将军该都晓得朝中仍有人通敌卖国,本就是奇袭之招,要的就是快而隐秘。本王赌上项上人头拖住北燕主帅,一个弄不好就是血溅当场的下场,恕本王并不放心将性命托付给在座任何一位将军。”   虽是质疑,却也是大实话。   实诚得让众将反拉不下面子说什么,一个个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半天憋不住半个字。最后还是新到军中的怀化大将军顾樊率先开口说了一句,“今日捷报,本就仰赖于王爷和黄将军明断。如今既已重创燕人,臣等自然没有二话。”   顾樊开口之后,便有几人随声附和。   毕竟上首的主帅和监军都没提质疑,他们自然敢有二想。   顾樊又主动开口问道:“只是臣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告知。王爷是如何得知北燕粮草囤积之地以及运粮线路的?”   萧恪瞧了那顾将军一眼,而后才娓娓道来。   “北燕人虽悍勇,但其诸部族不事生产、农耕荒废,北燕年内米粮半数以上都是由中洲供给,而中洲也借此换边境和平。数月前,本王嫡亲兄长遭袭,为国捐躯,本王细细调查之后发觉此战并非北燕人悍勇,而是中洲人混入军中趁乱行谋刺之事,意图挑起齐燕死斗坐收渔翁之利。至于设计这毒计的主谋之人便是那中洲先代国主的大儿子,如今人捏在本王手上。”   众将闻言哗然。   毕竟如今齐军丢了城池土地,被逼到这邯城驻守,起因便是伏忠亲王之死与贺牧将军伤重,中军失了将帅,才被北燕人趁机占了便宜。当日虽有疑惑北燕为何当日勇猛无匹,可却没有任何佐证,如今听萧恪说来,竟才知其中还有中洲人包藏祸心的嫁祸之举,不少人立刻义愤填膺,纷纷要给中洲一个教训,被黄友光呵斥了一句才又安静下来。   萧恪在旁听着,任帐内人表现他们的爱国之心,等黄友光呵斥安静了,方才放下茶盏,幽幽道:“诸位将军心中愤慨本王自然晓得,可如今齐燕边境战事并未了结,远不是树敌的时候。何况若要攻打中洲,也需黄老将军禀明陛下,得了圣旨才好名正言顺。”   这些人什么心思,萧恪知道得一清二楚。中洲月前才换了心主,兄弟阋墙,将中洲本就不富裕的兵力又消耗了不少;再则中洲虽富足,兵力相较齐燕两方却弱上许多,打他们总比打悍勇异常的北燕人要轻松。不过萧恪看破不说破,搬出齐帝便能堵这些人的嘴。   “本王不懂兵法行军,帮不了诸位将军太多。不过今日一事后,想必北燕大军不日便将暂时撤军,届时该如何办,自然是诸位商量着拿主意。”   黄友光在旁恭维道:“王爷实在过谦了。我们与北燕的战事久久僵持不下,若非王爷带来锦囊妙计,烧了北燕的粮草,哪有这等转机!”   萧恪笑言道:“本王并非自谦。若说官场上那点子勾心斗角的把戏本王还懂得多些,这行军打仗本王可真是实打实的一窍不通。再则,这星夜奔袭、火烧粮草的事也不是本王的功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话萧恪说是自谦,可在座的将领听了却有旁的意味在里面。   但凡从京中出来的将领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毕竟一年之前的燕郡王还备受齐帝猜忌,自小养在宫里仰人鼻息过活。可就去年短短大半年的时日,这位小王爷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手段城府愈发高深莫测,且睚眦必报,心狠难缠,得罪他的人上到权倾朝野的公卿世家之流,下到州府官员,无一人能安然无恙。况且远的不提,就说他刚来军营便发落了费泓,上下一干人哪敢真把他的话当做随口玩笑。   更不要提今日萧恪行此险招时,不少将领都见他那手鞭法。虽一招半式看不出来深浅,但能拿来搏命的本事自然不可能是花拳绣腿,原本印象中只擅权术的小王爷忽然亮了这一手出来,想不多想都难。更不要提萧恪方才自谦之语中还提及自己只擅长官场的勾心斗角,在旁人听来这哪里是自谦,是句警告之语还差不多。   不过当中自然有例外之人,只是他们大多军衔品阶不高,出于种种原因不好当众说出口罢了。   之后黄友光牵头再提今后大军应对计划,萧恪就当真一个字不说,只端了茶杯细细品,偶尔抬头也是和坐在黄友光一旁的朱昭对视一眼。   相比萧恪,这位朱监军明显更不招将士们待见。   本来监军一职就是皇帝用来掣肘在外行军打仗的将军们的,自然不可能日日都点头微笑一言不发,但凡黄友光提到军中开支以及较大举措,朱昭便要在旁阴阳怪气挑上几处错来,偏生他不是胡搅蛮缠,众将虽烦,却奈何他不得。   更有甚者,用热切的眼神看向萧恪,似乎在巴望着这位燕郡王出来管管。不过他们注定是要失望了,萧恪本就是朱昭的‘靠山’,他还要借皇帝的势,自然不会做那自毁长城的蠢事。再则,昨日他已与黄友光言明监军一事,故而也就是那些仍被蒙在鼓里的将领在旁着急,萧恪自然坐得稳如泰山,根本不慌。   这一找茬挑刺便又是一个时辰耽误进去了,等黄友光遣散众人,少有几个还愿意留下。   白子骞今日有巡防的总责,也不便久留。贺绥身为他的裨将,自然没有逗留的立场,便也跟着出去了,只是临走前回头看了萧恪一眼。见对方心有灵犀般转过头回以安抚轻笑,贺绥这才比了个手势跟着白子骞出去了。   帐中便唯有刚到邯城的顾樊以及顾樊的亲信还未走,不过他们留下来并不是要和黄友光说什么,而是有话要与萧恪说的。   待私下与黄友光和朱昭寒暄两句后,顾樊的亲信明威将军陈之丞便在自家将军授意下开口问道:“敢问王爷,日后还有何打算?”   萧恪歪头一笑回道:“陈将军问的什么,给本王听糊涂了。”   “王爷兵行险招烧了北燕人的粮草固然是好事,只是不知将来还有多少奇招,不妨一并说出来才是。”顾樊当日奉皇命领兵增援北境,几乎是与萧恪同时出发的,是而对于这位王爷知晓自己姓甚名谁,陈之丞并不意外,只是耐心将话问得更清楚了些。   陈之丞不过从四品明威将军,却敢对萧恪说话如此不客气,纵然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得了顾樊授意,却也着实莽撞了些。   黄友光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至于原因,他恰好也知道一些,约莫便是基于茂国公对萧恪的态度罢了。   京中没几个人不知道那位一生戎马的老爷子性子耿直到固执,又偏极是欣赏先宁王,从前在京中曾不止一次与他人数落萧恪的不是。只不过顾樊此举,黄友光一时琢磨不清是愚蠢至极,还是真的随了那位老太爷的耿直固执。   “中洲人为一己之力害我亲兄长的性命,致我嫂嫂侄女孤儿寡母日子难过。本王自然要以牙还牙,让那位新国主知晓清楚,他和他大哥的筹谋是如何愚蠢。毕竟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唯有亲眼看臣民尸骨成山,他们那些稳坐高台之人才知道自己做错了。顾将军觉得本王此法可妥当?”   萧恪听了却并不生气,只是他应答时却不是对着陈之丞,而是直直看向顾樊。话虽说得委婉,却也以行动直白告知对方自己明白这次发难是谁主导。   顾樊紧抿着唇,良久后才回了句:“王爷早有决断,臣自然不敢置喙。只不过私以为王爷要告慰伏忠亲王在天之灵,不若派人照顾好王妃母女,至于中洲之仇,合该由朝廷向中洲递交国书,免得因一己私怨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呵。”   “王爷笑什么?”   萧恪未答,反而含笑看向顾樊反问了一句,“顾将军可曾上阵杀过人么?”   顾樊实诚地摇了摇头,他多年一直为禁军护卫皇室,虽不至于手上完全没有人命,却未曾亲临战场,只是一时之间,他并不明白萧恪为何如此问。   “顾将军与老国公性子如出一辙,只是未曾接触战事,难免单纯了些。有些事……可不是一封国书便能一了百了的。中洲人虽年年纳贡,可终归并非附庸我朝,陛下递交国书,措辞必是慎之又慎,于他们而言不过一张废纸。他们既起了这个心思且付诸实际,又怎会因为一封不痛不痒的国书而低头。非得打得流血疼了,才知道疼,顾将军若是还不明白,本王还能详细同你说。”   于帐中人而言,萧恪年纪不大,口气却十分老成。可是不知为何,偏偏他这副口气教训人的时候,虽心中不忿,却没人敢因年纪而看轻萧恪。   “秉性正直固然是好事,但行军打仗不比守祖宗规矩,要多动动脑子才不至于日后追悔莫及。”   萧恪其实并未生气,茂国公父子不同祁太尉那起子人,这父子三人,除了任工部尚书的老大变通些,余下父子二人不过是性子固执。家教如此,萧恪至多是费几句口舌功夫的事,倒不用担心茂国公府弄出什么阴谋毒计来。   是而当朱昭和黄友光都以为他要算计顾樊的时候,萧恪只是轻飘飘将话带过,没表现出半分针对,说完便找个理由溜去寻贺绥了。   而贺绥此刻也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侠!真的是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贺绥停下脚步看向来人,却没有急着立刻应答。   眼前主动凑上来的青年穿着寻常士兵的甲胄,看模样是上一班巡营的人,正巧听到刚刚贺绥与人说话,意外之下离了队伍主动过来招呼。   军中最忌擅自行动,领队的什长立刻掉头回来拽人,贺绥抬手劝住了那欲动手的什长,转头问道:“你认识我?”   其实贺绥并非没有认出眼前人,虽说一开始青年唤他时有些惊讶,但那跳脱的性子与行事做派却与半年前没什么改变。只一点让贺绥心生疑惑,那就是青年如何认出自己的,当日在燕州他虽也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自己是易容成贺陆的模样在外行走的,宁芳信又怎会看到他本来面容时脱口而出那个称呼,这个确实值得人警惕。   宁芳信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什长,随后扶了下头盔,冲贺绥咧嘴一笑道:“大侠长得虽然不一样了,但我记得你的声音和身形。还有你同人说话时,有意无意会勾一下左手小指,之前你和贵人在我家说话时就是这样。”   细微的小习惯连贺绥自己都没有注意过,宁芳信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却能准确记下,并在半年后一瞬认出,这般观察力着实惊人。   “贺副将,这小子卑职得带走……”那什长见贺绥没有否认,便隐隐猜到这两人确实认识。   军令如山,宁芳信是他手下的兵卒,破了规矩自然该他领走人带去罚过的。按说他们这一支不归贺绥管辖,本只需要招呼一声,但奈何萧恪的到来让全军上下无人敢轻看贺绥,如今态度不明,他一时不好不由分说就带走人。   “你们且站这儿等上片刻,待本王问过这小子话,再按你们的规矩罚过便是。”   一人声突兀插入,众人闻声看去,正是赶来寻贺绥的萧恪。   “你是那个贵…哎!”宁芳信更是一眼认出来萧恪是那日来他家的那个贵人,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什长踹了小腿一脚,身子歪了一下,自然顾不上指着萧恪一惊一乍了。   萧恪将那什长的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有阻拦或是申斥,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有劳。”   “王爷言重了,那卑职带人先告退了。”   “几句话就好,你带人在那边站一会儿便是。”   那什长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有的,领着余下的十来个兄弟站得离远了些。不远不近,刚好是彼此都看不到听不清的距离。毕竟听这种王公贵族的悄悄话可不是什么便宜好事,那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萧恪走过去与贺绥站在一处,他方才只听了宁芳信末尾一句,倒是觉得这小子有些个潜力在身上的,只是近前一看才猛地想起来这人是谁。   “怎么?整个燕州都容不下你宁七公子闹腾了,竟跑到了军中来。”   上次见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宁芳信听了萧恪这话非但没有嬉皮笑脸地回怼过去,反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瞬,他低了下头,略大一圈的头盔也跟着垂下来遮挡了视线,他只能连忙用手扶了下。被迫抬着头时,那些许狼狈尽览无遗。   贺绥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先一步开口问道:“负气跑出来的?”   从半年前见到宁芳信,这青年便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有些个豪侠气在身上只是不多,更多的还是富家公子的玩世不恭。这样做着行侠仗义大侠梦的小少爷多多少少和宁家上下的行事作风不太相符,故而贺绥见他这副模样最初联想的自然是与家人生了嫌隙矛盾,头脑发热跑来从军的。   宁芳信摇了摇头,却道:“算是吧。不过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宁家出事了?”这回提问的换成了萧恪。   宁芳信看了那个他父亲大哥都巴结着的贵人,面上强颜欢笑道:“除了大哥,宁府已经没有人了。他们……都死了。”   听到这话,萧恪与贺绥同时皱紧了眉。   萧恪跟着便又问道:“何时的事?”   “两月前。大哥恰好陪着刺史大人在外巡视,我与爹吵嘴出走,收到消息赶回家时……就都死了。”   “两月前……”萧恪喃喃自语了一句,心中却在暗自盘算着日子,宁家出事的日子约莫正是他筹备离京赴边关的日子。他第一反应是康王的后手,但转头想想又觉得这念头委实有些荒谬了些。虽说霍奇是做了康王通敌之事的替罪羊,而敲定霍奇有罪的关键证据也确实是由宁芳远等人所整理,但这并不足以招致如此报复,以康王的手段,更不可能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只是若论强盗劫掠杀人一说则更是绝无可能。   思绪一时卡在这里,萧恪紧皱着眉,显然将宁家灭门的事视作重要之事。   贺绥看了萧恪一眼,接过他的话问道:“宁家乃燕州望族,如此血案可查出何人所为?”   宁芳信摇了摇头。   宁氏是燕州望族,虽说北境名门世家的影响力并不能与京城那些王公贵戚相提并论,但邯州与燕州相距甚近,宁家灭门这样的大事别说萧恪不知道,就连身在邯城的贺绥也全然不知。   贺绥看向萧恪,却见对方朝他摇了摇头,心中便已有了分寸。他将他什长叫了过来,临走前不忘嘱咐道:“军令如山,但法理之下亦有人情,小惩大诫即可,切勿耽误了正事。”   “是,卑职明白。”   “大侠……”宁芳信最后唤了一声,只是未得到贺绥的回应,人就被什长提走了。   等无关之人都走干净了,萧恪不由感慨了一句,“这宁家小子看着四不着六,倒有意外聪明之处。改日打听了是谁麾下的,我出面要来,放在身边教导一番,假以时日也能顶一番天地来。”   贺绥才转回来面向萧恪,却无视那宁芳信的事,而是问道:“宁氏的事……可是与通敌之人有关?”   萧恪摇了摇头。   如今他已与康王有合作之谊,越是了解多一分,越是能想清楚此事的蹊跷。   “既是两月前出的事,那么燕州递送朝廷的奏折必是在我出发来北境之时送到的,这事……倒确实意外,不过应当与那通敌之人无关。宁家与霍奇有隙不假,但与通敌之事并无甚关联,没必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为迁怒泄愤,不合常理。”萧恪神情凝重,说话间唤来了近卫,吩咐道,“派一人回燕州找魏子冉,让他用信鹰跟京中联络,吩咐梁砚秋秘密去查与燕州宁氏所有相关细节及灭门始末,然后传回来。另外,给九皇叔带个信,请他从中制衡。”   近卫领命而去,贺绥心中却生出了一堆疑问。   “你和康王联手了?”   萧恪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并解释道:“我此次能够顺利来北境也是九皇叔从中帮了忙。”   “康王向来不理会朝政,依你所言,莫不是也有苦衷隐瞒在?”   面对贺绥的质询,萧恪却笑道:“如今阿绥对这朝政之事也是愈发敏感了。只是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九皇叔确实有隐瞒,他做皇子时原是和我父王关系不错,所以此次才愿意出手助我。如今我人在边境,对朝堂之事鞭长莫及,也是拜托九皇叔帮忙盯着。”   萧恪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即便来日贺绥知晓他和康王的交易,他今日之言也算不上欺骗,至多是瞒下了些许事实。   康王愿意帮他确实是因为他父王的存在,只不过他们这合作也是基于互相算计,本就是各有各的图谋、各有各的野心罢了。   不过贺绥对于萧恪向来是没有什么疑心的,只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方才见你身边近卫都是脸生之人,你那几个近侍都没带在身边?如此恐怕日常支应多有不便之处……”   萧恪却笑道:“阿绥也太小瞧我了。虽说我自小没出过京城,但好歹也是宫里吃过苦的,哪里就照应不好自己了。京中情势复杂,梁砚秋和霍子溪虽聪慧,但到底历练不足,而洪喜虽然有些手段腔调,终归是宫中出来的内侍,行军打仗自不方便带上他,不如将那三人都留在京中,让他们互相照应着。我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就权当是历练了”   “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我也不多劝你。只是军中日子艰苦,到底比不得自己福利。倘若粮草之事顺利,北燕大军不日应会撤军。黄将军虽然今日没说,但军中上下忙碌,已是做好了拔营的准备,到时舟车劳顿,只怕我也顾不太上你,你且自己保重。”   “我晓得,你放心。”   “你今日才劳累了一番,还是先修养精神。我还有军务在身,得先走了。”虽然贺绥心中仍是挂怀萧恪,但他还有职责在身,不能再整日与萧恪腻在一块,嘱咐了两句便先行离开了。   萧恪自贺绥离开便收了面上淡淡笑意,他板起脸来也是教左右经过之人害怕。   等到了自己营帐前,才发现一名赭衣小太监正站在那儿等着。北境终日天寒,纵使现在是夏季,也没有暖和到哪里去。那小内侍没资格披大氅,只双手拢在宽袖中御寒,小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见到萧恪回来,忙不迭地跑过来行礼道:“参见燕郡王。奴婢是朱大人身边谨慎伺候的,方才京中来了给王爷您的书信,大人遍寻您不得,便叫奴婢在您帐子前等着,等您回来了告知您一声。”   “书信?何人所递?”   那机灵的小太监忙道:“大人说盖了王府的印,与信一道来的还有送信人,只因不是公派之人不方便当着人嚷嚷出来。大人暂且替您照应着呢~事关重大,请您亲自去一趟。”   “知道了,带路。”   王府的印,又能让朱昭这般忌讳的,只可能是康王府来的。萧恪理清了心思,便向身边人吩咐了句,随后便只身一人跟着那小太监去了。   监军大人的营帐内烧着热碳,萧恪掀帘进来便觉一股热风扑面而来,这帐内外竟是一寒一暑。   朱昭未披大氅,只穿着一身朱红官服,手捧茶碗与另一人左右而坐。萧恪进来前,朱昭原是和那送信使者相谈甚欢,见人进来,忙放下茶碗起身向门口的萧恪行礼。   送信的是张陌生的脸孔,人看着年轻,却不像旁人一样畏惧萧恪,而是不卑不亢起身行了一礼。而后站直身子,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走到萧恪面前奉上。面上虽桀骜不驯,萧恪进来后那人一应规矩礼节却是没有差错的,任是萧恪也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   “奉我家王爷命,将此信交由燕郡王亲启。”那使者递交了信件后又道,“我家王爷还说,估摸着您在北境也能听说此事,便将报至京中奏折暂且压下誊写一份,并附上王爷亲笔书信,请您猜度此事。”   萧恪展信至一半,闻言抬头瞧了那口齿伶俐的使者一眼。   信还未看,便先笑道:“你家王爷何时能掐会算、未卜先知了?”   萧恪原是不信康王与宁氏灭门有关的,可这使者带的话以及这信到的时候太过凑巧,让他不得不心生怀疑了。   “我家王爷自然算不上未卜先知,只是恰巧知道了一些事与燕郡王有关,所以特意命属下不远千里来为燕郡王传信。”偏那使者也好似早预料到萧恪会如此说一般,便顺着将自家王爷托付之辞一并说了出来。   萧恪没再与那使者多费口舌,而是转回去瞧那信件,其中一份自然是誊写的燕州新任刺史的奏折,另一份则是康王的手信,其上只有寥寥数语。   ‘宁氏之祸,缘起于允宁之孽情。今机缘之人已入京师,与祁氏有所勾连,盼回京自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萧恪冷笑一声,两指捏着那薄薄的信纸在烛火上略过。   火舌顷刻间将一切吞没,只余下燃尽的残灰,被风一吹便消散无迹了。   那传信之人又开口问道:“不知郡王作何打算?”   “本王自是相信以九皇叔的本事能将此事一并料理好,只劳烦你给皇叔带句话,那人……本王要活口。皇叔玩归玩闹归闹,只人别给我玩死了就是。”   北境之败,并非是因为兵将不勇,也不是燕人剽悍。   这其中糅杂了朝廷内忧外患,以及齐、燕、中洲三方的权力博弈,单单一场两场的胜利根本无法改变北境现状。   况且,无论是为着贺绥的心愿,还是萧恪对未来政局的谋划,北境都不能再放任不理。   他虽不懂排兵布阵、调兵遣将,但若论操纵权术、玩弄人心,毫不夸张得说,至少三国之中,萧恪是难逢敌手的。   而人心算计也是边境战争中同样至关重要的一环。   萧恪自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何况宁家灭门之事即便再大,也终究是内政小事,他不信康王连这点子谋算都没有。   明明一封书信便可解决的事,康王却在知晓他不会听话回京的情况下,还派人来做这一番无用功,定然是有旁的目的,而这多半就与面前这个敢坦然坐在朱昭旁边的‘信使’有关了。   萧恪径自走到主位上,朱昭瞧了眼两人,主动退下来将自己的位置让出,等萧恪落座后才自发走到左下首的位置上坐下,也不说话,只闭嘴察言观色起来。他今日本就是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康王,自不会做得太过火,反惹了近前的这位煞星来。   那信使神情言语间虽透着一丝清高自傲,却并非没有规矩分寸的人。萧恪往主位上走,他则主动撤下来,几乎是与朱昭一道等萧恪落座后才径自坐下的。这番做派,也是压根没打算隐瞒了。   故而萧恪瞧了他一眼,随后便开口问道:“方才说了这许多有的没的,还未来得及问阁下姓名。皇叔能将这差事交给你,想必是有这个本事才华在身上的。”   那人仍是坐着,只拱手朝萧恪的方向拜了一下道:“草民贱名,郡王自不必入耳。我家王爷命我此来,是为了……”   “这若不是在朱大人的营帐里,你此刻便该挨上一鞭子了。”萧恪冷冷打断那人说话,谈笑间,句句皆是威胁。   那人却也不怕,面上未露丝毫惧色,只淡淡道:“我不过一介白身,郡王权势滔天,想打便可打了。”   “如今朝中有你这般骨气的屈指可数,先生这般胆识,不曾想过入朝为官?”   说话间,竟已是连称呼语气都变了。   若说前句时还是雷霆之怒,转头便换了副截然不同的面孔。萧恪这番变脸之快,让一旁的朱昭看得手心直冒汗。   于萧恪而言,自是颇为欣赏这传话之人的。虽说他眼下是康王的人,但能有这般骨气和胆识,已是难得,便生出几分惜才之心来。   “若为拉拢试探,郡王还是不必多费工夫了。我投效于王爷府中,自是有我的道理,并非为了权势富贵。至于这腌臜官场…呵!”那人并未说下去,只冷哼一声代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萧恪也不隐瞒,直言:“试探没有,拉拢之心却有几分。既是皇叔的人,那便是与我目的一致之人,本王那么多问先生,多少也有几分惜才之心。”   “郡王坦诚,我也愿意稍后为郡王指一条明路。”   萧恪笑道:“那不知九皇叔希望本王拿什么来换先生指路?”   “我家王爷想要郡王一句承诺。”   “承诺何事?”   “只是条件罢了,王爷说等他想好了要什么届时便来向郡王您索要。”   “……”萧恪并未立刻应允,他端起一旁茶盏。坐在下首的朱昭动了一下,却没来得及开口提醒萧恪,那是自己刚刚用过的茶碗。   不过所幸萧恪也不是真的要喝,只是心中犹豫,借饮茶的间隙,细想那信使所言之事。   朱昭也是个聪慧的,他并不多说什么,抬手招呼不远处侍立的小徒弟,指了指萧恪手中的茶碗。   小太监会意,不多时自帐外提了一壶烧开的热水,贴着帐内的边界地方走到屏风后面去沏了新茶来替换。   过去的时候,正听那传信使言道:“郡王放心,我家王爷自是明白秦太妃和抚宁侯在您心里一顶一得要紧,绝不会动他们的主意。郡王即便应下这承诺,王爷也不会令郡王做有违人伦之事,更与朝廷储位无关,只是图个心安罢了。”   萧恪稍一思忖,确实暂且想不到什么弊端,便点头应道:“本王应下了。”   “郡王是个明白人。”那人自袖中另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契书,走上前摊开在萧恪手边桌案上。笔迹倒确像是康王的,上面所书皆是这人方才代传之语。   一式两份,连康王的印都盖好了,只等着萧恪在上面签字落印,便算是契成。   萧恪命随行护卫首领取出私印,但他拿在手里却没有立刻落印,而是一边把玩着,一边抬头去瞧那信使。   “说了那许多话,不知先生名姓是哪几个字?”兜兜转转,竟是又将这问题又问了回来。   只是此刻,两人立场已变。那人等着萧恪盖印,不知不觉竟已被置于被动之地。   他愣了片刻,随即朗声大笑,笑中并无讥讽轻蔑之意,倒像是掺了几分真心的。   “无怪乎王爷对燕郡王忌惮颇多,郡王若生了作恶之心,必是世间无人可及。”   “九皇叔向来喜欢怪外抹角骂人,不过这话从先生口中说出,本王但不怎么气了,权当是夸赞听了。那…现下,先生可否如实告知?”   “劳郡王如此挂念。在下姓楚,单名一个寻字。”   楚寻一名报出,萧恪难掩脸上诧异之色。   盖因前世‘楚寻’这名字他十分熟悉。虽未得了庐山真面目,却中过此人几次圈套。上辈子萧定昊将贺绥从他府中弄走,又险些将人送离京师,因此招来他二人矛盾,其中便有此人的手笔。   此刻方知,当初萧定昊身边的谋士之一原是康王的人。这般说来,前世太子因此事险些丢了储位倒也说得通了。   如今楚寻现身北境,摆明了是康王将这副棋作为明牌亮了出来。不论用意如何,总好过如前世那般被蒙在鼓里懵然不知。   “在下这名可是有何不妥?竟令郡王如此神情?”楚寻不是傻子,萧恪如此大的反应自是看得出来的。   萧恪忙敛了面上诧异之色,只道:“并非不妥。而是本王昔日见过一人,名字与先生十分相似,只是为人颇为神秘。本王仅是偶然之机听过此人之名,并未得见其真容。”   除了未提重生之故,萧恪这话也算都是真话,自然说得坦诚。毕竟前世楚寻能被康王派去算计萧定昊,甚至一个计同时将他和太子都套了进去,可见其谋算之深。而在这样的人面前,撒谎是最愚蠢的行为。   萧恪说得真诚,楚寻虽觉这说辞有些蹊跷,但见人面上全无异色,便姑且算信了这话,只道:“竟有这等事,若有机会,寻…倒真像见一见此人。”   “先生所言也合了本王的心思,本王心中也一直有疑问向问一问那位楚先生……”   “机缘勉强不来,郡王还是顺其自然得好,名不正言不顺的权势拿来也是烫手。”   “先生这是替你家王爷点本王呢?”   “郡王心思重,在下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们并非主仆,本就不是坦诚相待的关系,再说下去,也不过是互相打哑迷,话是决计套不出来的,索性也便算了。   楚寻将那契书递还一份给萧恪,后者接过折起交由贴身侍卫保管,而后才道:“先生这话带到了,契书本王也签了,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   说的自然是楚寻方才主动说的‘明路’。   楚寻便将所知所闻道来:“王爷交代在下时,本只打算当个甜头的。不过今日来时,听闻郡王设计烧了北燕粮草,军营内一副拔营的征兆,方觉此时说出来意义不同。”   “先生不妨直说。”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燕断粮不得不撤兵,可若是大军开拔,粮草却出了差错,届时北境军便是内忧外患,不攻自破。”楚寻所说不过是人人皆会说的空谈,而他接下来说的才是真正令萧恪为之愤怒的。   “郡王如今在朝中日渐势强,但终究只让京官多些忌惮,那些州府属官固然怕朝廷的人,可他们贼心更盛。朝中筹措粮草,其中四成出自京中,余下六成则由永州、襄州、漳州分摊。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年后北境大败,这次本就是苛捐杂税,压榨了百姓存粮,若再一路盘剥下来,到郡王手中能有多少,又会为北境军招来多少怨怼,您心里应当有数。”   “听起来楚先生怎么像是不与你家王爷一条心啊?”   康王一心要颠覆萧家江山,别人不知,萧恪却一清二楚。楚寻这等才思的谋士合该是康王身边最值得托付之人,然而楚寻这番话说出来,便算是与康王的心思背道而驰了。   萧恪说得含糊,只因朱昭并他的徒弟仍在帐中,固然对于康王和萧恪来说,朱昭等人不过是随手可以解决掉的人,但此刻皇权并无甚大动摇,萧恪还不至于蠢到当着外人的面说康王有反心。   不过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原不需要过多言语。   楚寻闻言面色不变说道:“在下确实忠于王爷,只是这忠并非是一味愚忠。凡有战事,无论胜败,遭难的皆为无辜百姓。军中士卒亦是大齐儿郎。权术谋算固不可舍,只是不该建立在牺牲弱者和无辜之人的苦难之上。”   “先生高智,此番话发人肺腑。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如先生一样,将黎民苍生放在心上。本王认识的人中,唯有阿绥与先生相像些。”   “寻…略有耳闻。”   “来日若有机会,定当引先生与阿绥相见。”萧恪提起贺绥,言语之间总是满满的骄傲,偏这番赞颂之语从他这个玩弄权术的人嘴里说出来,让人听了格外讽刺。   “郡王在州府官员中的声望不高,这克扣粮草以次充好之事屡见不鲜,朝廷无明旨要查,他们多半不会收敛,届时郡王杀鸡儆猴,自可扬名天下,事半功倍。”   “本王心中尚有一疑问。先生为何要如此助我?”萧恪在世人眼里可着实不是什么良善贤臣,这匡扶天下救济黎民的事怎么看也不是他能做出来的。   “历来清官贤臣鲜有手段,虽得人心,却无力改变朝廷,往往或死或贬,政局混沌之时更是如此。若想快刀斩乱麻,唯有以恶制恶!”   “以恶制恶…呵!先生果然有趣。” 第一百二十三章   楚寻拿了契书,自不便再多留,说话间便告辞离营。留下的朱昭独自面对萧恪,忽觉如坐针毡,萧恪越是平静,他越是心慌。   “王爷……”   朱昭犹豫着开了口,那厢萧恪闻言一撂茶碗,他立刻就收声住了口。   萧恪瞧他,笑言道:“本王心里还琢磨着朱大人何时开这个口,如今终于是说了。”   “不敢。奴婢一时贪财,想着不过是帮贵人递封书信给您,万万没想到……”   康王是闲散亲贵,手中并无实权,多年来一直远离朝政。朱昭替他传话,原不过是想着买对方个人情,顺带着赚一笔不菲的金银。   在宫里行走,谁都不得罪才最是紧要,是而对康王的信使,他也是奉若上宾,却不料那人说出来的竟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朱昭这样没有家世背景的,能爬到如今地位,也全仰赖素日小心谨慎,听了一会便知不妙。   此刻躬身不敢起,只能心里暗骂这贪财的毛病害了自己。如今该听的不该听的也都一并听了去,确是骑虎难下的境地。   “朱大人莫怕。你如今是领了圣旨的监军,不必一口一个奴婢的,这也不是在宫里。”   朱昭忙应了,待听到萧恪说让他坐,便倒退两步扶着坐下了。因为心中太过紧张,坐下后还不由抬袖擦了下额头冒出的虚汗。   “原是本王方才吓着朱大人了。不过嘛……”萧恪这一声转折,朱昭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小心抬眼去瞧,又听得萧恪说道,“这蝇头小利,日后还是少贪为妙。”   “王爷说的是。”   “如今你我与康王叔算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祸福荣辱都分不开了。”萧恪摇头轻笑,却并非是笑朱昭,而是笑自己。千般万般小心,到头来竟是还被楚寻套进去了。   朱昭并非立刻说话,双手攥拳置于腿上。萧恪说的话他不是不明白,只是骤然之间让他下决心背弃皇帝,选择换一个主子尽忠,这实在是令人为难。   好在此时朱昭的徒弟进来通报解围道:“大人,黄将军的副将来了。”   “快请。”身披甲胄的将领被小太监引了进来,朱昭总算找到回还的余地。看向那人问道,“不知黄将军派人来所为何事?”   那副将看到萧恪也在,先冲着萧恪抱拳行了一礼,而后才是朱昭。行过礼后方说道:“正巧燕郡王也在。将军命末将传话说北燕退兵了,如今大军上下已打点妥当,两万人已由廖将军和顾将军率领先行开拔,将军命我给将军大人传个话,请您收拾收拾,最迟半个时辰便需随殿后的粮草辎重部队一道行军。”   那人说要又看了眼萧恪道:“王爷帐子那头应该也派了副将去,既是您在这儿,末将稍后便去禀明将军。”   “慢着。”萧恪开口叫住那人问了句,“白将军所率人马作何安排你可知晓?”   “回王爷。此次白将军是护卫中军,算算时辰,此刻应已准备动身…?!王爷!”那人话没说完,便见萧恪起身,风一般掀了帘子就往外走。   北境军上下无人不知燕郡王的心头至宝是谁,萧恪这般急切倒也在意料之中,那人短暂诧异之后,便向朱昭行了个礼出去了。   “师父!!”那小太监原是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刚送了那副将离去。一扭头,却见自己师父瘫坐在椅子上,双目呆滞,身子还在往下出溜,仿佛一滩没骨头的烂泥似的,吓得他忙跑过来搀扶。   朱昭未应他,只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手心全是虚汗,当真似劫后余生一般,任凭小徒弟在旁如何唤,都是约莫三四句才回一声。   ……   萧恪脚步走得极快,侍卫快步跟着却连话都来不及搭上一句。   赶上萧恪脑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猛地挺住脚步,身后那护卫险些一时没收住撞上他。   “主子?”   “派个身手利索的,去盯上楚寻。到他进京城康王府之前,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详细记清楚,回王府交给梁砚秋,让他看着办。”   “是。”   “你且去办这事,我自去寻阿绥。随行护卫缩减至两人,平日远远跟着就是,不必凑得太近。”   那护卫首领愣了下却还是依言做了,也不多话,应下便转身去办事。   萧恪紧赶慢赶脚程还算快的,中军确实已出发了,不过万余人总有还未走远的。   为着事出突然,萧恪也来不及让人备马,只临近找了个还没上马的兵卒,随手丢了个金锞子过去,便换了匹军马回来。   徒步行军固然劳累,可这些寻常兵卒一年的军饷银子也不过二十多两,遇到额外恩赏的,或许还能多得个几两,萧恪这一枚金锞子约莫可抵七八两白银,那人哪有不换的道理。   萧恪也顾不上左右兵卒看到此景是何模样,只骑着马直奔前头去了。   大军行进都是行列规整,步伐亦是齐整,若是寻常人不打招呼贸然闯入,不被那铜戟扎几个对穿都算是好的。不过萧恪策马而来,自是要有人得了后军消息,传了黄友光的话来,让给燕郡王让出条路来。   萧恪骑马而来,正撞上传令小兵逆着行进方向跑来,边跑边高声传令为萧恪让路。   那人见到萧恪到了,忙停下脚步凑上前去。   “吁!”萧恪勒住缰绳,在那传令兵跟前站下了。   “参见王爷,传黄将军的话,请您一直往前去便能瞧见人。”不需萧恪多说什么,那人直接回身指了指前面的方向,并将黄友光的话告知。   “知道了。”萧恪应了一声,也不停留,自策马向前去寻。果然按那传令兵所说,那马儿跑了百来步便撵上了中军。   军列也并未因萧恪到来驻足,而是如平常行军一般仍向前走着。只原本骑马护卫在黄友光身侧的副将用脚后跟蹬了两下马腹,跑快些脱离了列阵,明显是在给萧恪让位置。   由始至终,不曾有人多说一句话,队列却是一丝不乱,足可见黄友光在治军一道上还是有些个本事在身上的。   “王爷如此匆忙,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吩咐?”   萧恪摇头,略将气息喘匀些问道:“并无吩咐,只是不知大军如此匆忙,险些耽误了。”   北燕退兵意料之中,北境军这边也是有些明确的安排,何时哪批动身开拔,可这次走得匆忙却与先前计划得不同。   黄友光闻言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不久前斥候回报说北燕军与狼主所率部族在出了密林后分开撤去,北燕军走得慢着。斥候探了几次皆说狼主及其部下丢下北燕大军跑了,如今正是乘胜追击之时,便未及知会王爷先行开拔了。”   “黄将军派来的副将本王已见过,不然也不会匆匆赶来。敢问白将军在哪一处?”   “白将军和贺副将为中军前阵,王爷再往前跑一跑便能看见了。只不过…白将军治军御下慎言,只怕王爷追过去说话也不方便。”   白子骞素日待人和蔼,但也只是私下里。若是换了公事上,确是没有半分徇私的。远了不说,就看贺家姐弟于公务上正经无比的态度便可知这俩人的规矩家教极严。   “多谢老将军告知。不过本王有要紧话同那两位将军说,这趟还是要去的。”   黄友光见没劝住人,忙又唤了萧恪一声,将人留住后道:“为贺副将请功的折子臣已备好,只待今日再建新功一并呈上。只是陛下圣意难测,还需王爷帮忙斟酌。”   请功自然不是为贺绥一人请的,黄友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他替贺绥,便是以此为借口让萧恪帮他罢了,而他知道,只要事关贺绥,萧恪就一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萧恪听完便直接应了。   黄友光知他满心都是去寻贺绥,自己筹谋既已有了数,便识趣得放人走了。   白子骞对于萧恪的到来并不意外,行军之中无人交头接耳,所闻不过马蹄声或者行走间层层胄甲碰撞之声,中军传令,虽有些远但总归是听得清楚得。   白子骞并未拦阻,只因萧恪把着分寸未做过分之事,只策马过来与他并列而行。贺绥的马稍慢一些,在白子骞的左后方,萧恪向左略一扭头便能看到。   与贺绥交换了个相互心安的眼神后,萧恪才转回头同白子骞说道:“此次行军突然之事,将军可觉出蹊跷之处来?”   “有或没有,此刻皆不重要了。”白子骞摇摇头,并不将话尽数说开,到底这不是谁的营帐。左右皆是人,他为将者,自然深谙军令如山的重要,阵前非议主帅并非他该做的。   “将军所言,我心中明白,自不必将军多费口舌。只是北燕撤军之事甚为古怪,我也只得托付将军多警醒几分。”萧恪与白子骞对视一眼,估计提高了些声量说道,“本王只是代传朱监军的话,同是军令且并不冲突,将军安心。”   朱昭一个监军太监自然不可能有这番心思,但这话从萧恪嘴里说出来却没人敢不信。他既承诺安心,即便不为着贺绥也在的缘故,白子骞也信他会尽心为之,便点了点头,权当是回应了。   “本王要向将军借一面熟的传令兵,另百骑佯壮声势。”   “作何用?”   “使诈。若是我多心也罢,若并非我多心,也可令我军儿郎少搭些性命进去。”   白子骞皱眉,并未立刻应下。   “你牵制北燕,使计烧了他们的粮草。若为饵,自是比旁人更加有用,但也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燕郡王此来是行辅佐监军之责,本就不是军中将领,调兵与他这操作为本就是冒险,更不用说萧恪的身份摆在那里。一旦出了岔子,不管是死还是被俘,都不可能像费泓他们一般被轻易换回。   萧恪面上没有半分愁绪,仿佛并不将这些担忧视作放弃的理由。   “将军放心,我借兵是为胜。区区北燕人还不值得我搭上性命。更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萧恪这话说得潇洒,白子骞一时拿不准他是真算无遗策,还是纸上谈兵空有豪气。   贺绥原本一直沉默不语,而当白子骞心中犹豫之迹,他默默与萧恪对视了下。看到那人点点头并回以安抚的微笑,贺绥心中便有了定论。   “将军,我愿同往。”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白子骞只左右瞧了一眼这两人,心下便已明了。   再不多阻拦,只遣了副手调派了百余精英出来交予萧恪调配,贺绥和姐夫无声交换了个眼神,策马自列中出来到萧恪身边去了。   萧恪一手拽着缰绳,虚虚朝白子骞抱拳一礼道:“将军放心,本王私自调兵,自会使人通报三军。岱钦人虽年轻,却奸猾狡诈远胜北燕其他将帅,不得不防。”   “臣明白了。”   要来的百余人皆为骑兵,萧恪未立刻带着他们去何处,而是使人传话给黄友光这事,之后唤了那百夫长过来询问。   百夫长姓江,单名一个朔字。还不到而立之年的男人目光如炬,只瞧一眼便知不是那等混日子的孬种,这年纪自平民起做到百夫长,确是有几分才干的。且面对萧恪突然调他们出来的这等差事,底下人虽不敢明面说,或多或少都对保护这位小王爷有那么一丝不满,唯有这百夫长江朔,从头至尾,眼神都没有半分动摇。哪怕是听到萧恪要带他们折返到三军末尾时,也是一样。   “我瞧这小子资质不错,只是出身平凡了些。等这次请功的折子递到京中,估摸着你能提个将军衔儿回来,不妨跟白将军说一声,将人拨到你麾下去?”萧恪做事向来心中有数,尽管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他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情同贺绥说些个闲话来。   贺绥自然也是惜才的,但他只是摇头道:“届时该如何调配,自有将军安排,这话也就你我私下胡乱说说便罢,没得传出去扰了军心。”   “又不是让你挖墙角,左右日后都是白将军麾下,凭他先前是谁麾下,我开口他们还敢抢人不成?”萧恪当然明白贺绥言下之意,索性挑破了说的。贺绥先前一直是黄友光的裨将,麾下无人可指挥,如今虽是平移到了白子骞帐下,却也支使不了多少人,所以哪怕平日白子骞护着,萧恪捧着功劳送,旁人也只没什么话可说,至多不过酸他一句。   可火烧北燕粮草,逼退燕军的功劳一旦请下来,纵使这其中功劳最大的是萧恪,贺绥作为实际领兵奇袭的将领,少说一个五品游骑将军的封赏还是有的。只是若再加上从其他将领手下分了精兵强将,未免招来旁人议论,最主要的是,这些人原都是他姐姐姐夫从前的旧部,总不好自己一来便分化他们。   “我知你为我的心思,只这话日后不必提了。”   萧恪正欲再说,那边江朔已整合了百骑,策马而来,“王爷,贺副将,卑职等均已在此,随时可以出发。”   贺绥一瞬从萧恪的枕边人变回了奉命同行的将领,亦转头看向萧恪,不再多说什么。   萧恪调转马头,看向遥遥不见末尾的行军队伍,扭头眼神扫过面前百骑,薄唇轻启,悠悠吐出两个字,“打狼。”   “狼?”底下人中有人发出小声疑问,不过终究是素日规矩惯了,倒没有私下交头接耳。   少有几个如江朔之类才瞬间领悟了萧恪言下之意,此‘狼’非彼狼。   江朔略一思考率先道:“王爷,请恕卑职冒昧。”   萧恪摇头轻笑道:“无妨,你说。”   “北燕呼图邪部骁勇异常,若是他们有心偷袭,凭我们区区百人恐难以抵挡。”江朔一开口,底下嘀咕的人才算彻底安静了,一半是心中疑惑已解,一半则是心中惊骇得一时失语。   “你觉得本王率你们去是自不量力送死?”   “卑职不敢。”   “那就闲话少说。你只需要告知本王,你手下这百来个士卒箭术如何?”萧恪的耐心其实并不多,偏又赶上模样长相随了母亲多些,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也生得俊美。在场皆为普通士卒,头次见他时与贺绥一道,总是温言软语,人也是笑着的,不免有些侥幸,只觉萧恪是年轻可欺。忽得撂下脸来,周身皇族倨傲与寒意尽显,令先前颇有微词的几位什长噤若寒蝉。   江朔也顿了下,恭敬答道:“不敢说箭无虚发,但十箭中八九箭还是中得了的。”   萧恪轻笑道:“那便够了,出发。”说罢便用靴子磕了下马腹,一马当先朝殿后的大军末尾去了。   贺绥紧跟其后,之后则是江朔以及随行百骑。   越到后面,队列士卒越是良莠不齐。说是殿后之军,更多的是老弱病残,贺绥策马逆向经过之时,突然明白萧恪心中担忧是为何来。   身为监军的朱昭自然也在后军之中,只是他刚听人说了声燕郡王来了,从车中探出头时,萧恪已带领百骑扬长而去,只留下满目飞沙烟尘。   待到一处高坡,萧恪才驻马朝远处眺望了下,贺绥随即策马上前,停在他身边开口道:“允宁,你何时察觉的?”   “阿绥问的什么?”   “北燕偷袭之事。”   “黄友光派人通报大军拔营时。”萧恪并无隐瞒,哪怕此处安静,他直呼三军元帅之名,后面的军士都能听得清楚,亦是毫无顾忌说道,“其实并非我察觉。白将军他们恐怕也早有预感,只不过大齐将士被北燕压了这么久,比旁人都更想出口气罢了。”   “……你总是知道我要问什么。”   萧恪听了贺绥的话,勾唇一笑,颇为自满道:“这是自然。阿绥最是知我之人,我如何不懂你的心思。”   “战场之上,少说这些。”   “我心昭昭。”萧恪悠悠说道,说话时眼睛却只盯着远处,忽得抬手朝远处一指道,“阿绥,那里。”   同贺绥说完便抬手抽了下马臀,一人一骑脱离了士兵的保护,朝无人荒凉之地去了。   贺绥心中虽一震,却没有慌乱。他抬臂挡了策马上前的江朔,只说了两个字,“搭弓。”   说罢便自背上取下雕弓,抽出两支羽箭搭在弓上,抬臂瞄住萧恪策马前行的方向。江朔见状调转马头朝身后将士一挥手,百十人整整齐齐取下弓箭,搭了箭在弦上,无人迟疑或是抗命。一举一动皆随着江朔的命令。   贺绥只双腿夹着马腹,上身稳若磐石。他屏住呼吸将视线汇至一处,那弓弦被完全拉开、弦绷得死紧,静静等待着远处的变化。直到一抹隐约的黑影映入眼帘,贺绥拉弦的手刹那松开,羽箭离弦,擦着萧恪头一侧射出,正中那策马出列的北燕人喉咙。   萧恪以身为饵,纵使狼主麾下知道有诈,却难掩将南齐王爷生擒的冲动,更是对南齐士卒的轻视,只是他这次真的轻敌了。箭头穿透脖颈,顷刻间就夺了性命去。   只这一箭,狼主便知今日埋伏被对方勘破,他亲自策马带人直取萧恪。   萧恪手握缰绳完全没有撤退的意思,额日钦看着不过十来岁的少年王爷勾唇一笑,立时勒了缰绳,高喝一声:“停下!”   与此同时,几支羽箭堪堪插在他坐骑前蹄左右,若是方才再往前一些,恐怕那羽箭命中的便不是脚下土地,而是他的胸膛了。随后便是泼天箭雨落在脚下,有些冲得靠前躲闪不及,登时就被夺了性命去,躲得快些的,只被射中了胯下坐骑,一并被带得摔倒在地。   一轮箭雨之后,便是齐军厮杀喊声由远及近传来。   定睛一瞧,白马银枪的年轻将军一马当先,银枪一扫便将抵挡之人挑飞,如罗刹一般,刹那间就到了跟前。   额日钦举刀隔档,伴随着金玉相击之声,银枪的枪尖正抵在横过来的刀身上。   两人眼神撞在一块,狼主冷哼一声,旋刀挑开银枪,看向眼神已变凌厉的贺绥,开口问了一句,“贺崇疆的儿子?”   贺绥也不答,挥枪便刺,二人转眼又战至一处。   狼主麾下皆是精英,虽被方才的阵仗吓了一回,但见首领已与南齐的将军战至一处去,立刻就回了神,伴随领头将军高声令下,立刻便与之后赶来的百骑迎上了,双方打到一处,一时难分胜负。   殿后的将军见一旁有北燕人偷袭而来,先是慌了下神,随即反应过来,赶忙打发副将去通报黄友光,一面又差了部将令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支援萧恪。   呼图邪部是草原上的野狼不假,狼群固然凶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齐军人数远超过北燕,不多时便成围拢之势。   后方遭袭的消息传到前面,先锋军和中军都停止行进,原地摆开军阵,提防北燕人使诈夹击。   消息传到龚野耳中时,他正带着人占据了一处易守难攻的矮峰之上,远远眺望着举着狼旗的北燕士兵被慢慢围住。   身边部将上前小心询问道:“殿下,狼主正被齐人围攻,咱们……”   “他也有失算的时候。”   “可狼主偷袭不是殿下您……!!”   龚野抬手抚摸着一旁发辫上追着的流苏坠子,在下属再次开口提狼主的时候连同不少头发也一并拽了下来。身旁部将及亲信看了,纷纷住了嘴,龚野两指捏着那枚临走前由额日钦亲手绑在他头发上的坠饰,目露阴狠之色,一边喃喃道:“我知道他现在还不能死。”   北燕大汗之位未定,他还需要额日钦以及呼图邪部的支持,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发觉萧恪察觉了他的计划,并利用了他安排的偷袭反将了额日钦一波时,龚野有那么一瞬还是想干脆让狼主死在这儿算了。然而理智提醒他,额日钦不能死,不然他唾手可得的北燕汗位随时可能会丢,从前韬光养晦时承受的一切苦难折辱也都会付之一炬,权衡利弊,他还是派人去营救额日钦,只是目光中难掩失望与矛盾。   亲信凑近些关心道:“殿下勿忧,属下已安排了戈察将军将齐人先锋军引了一部分过来,咱们只需要与齐人随便打上一番,狼主见您受了伤,定然不会怀疑此事。”   龚野捻着那枚吊坠,冷笑一声扬手将那坠饰抛下了山去。   亲信见状忙惊呼了一声:“殿下!那东西是……恐怕狼主回来不见了又要发作。”   龚野却不理会,转身下山去了。   呼图邪部人人悍勇,虽人数较齐军少了一倍,但个个以一当十,那股子拼杀起来不要命的架势哪里是老弱病残的后军可比,且他们训练有素,并不恋战,顷刻间便从包围圈中撕开了一条口子。   远处自有传信士兵快马来报,说北燕的援军到了。如此一来,再想围杀狼主已是天方夜谭了。   萧恪前世并未真正见识过呼图邪部的实力,如今亲眼见了,心中方有了计较,他不似旁人,并不基于对狼主赶尽杀绝。毕竟他要做的不是打一两场胜仗,而是要尽快终结北境乱局。   “阿绥。”萧恪唤了贺绥一声,抬手指向了被呼图邪部士兵保护在中间的狼主,“射中狼主一箭。”   语气甚是笃定,他甚至不需要询问贺绥是否能做到,从说出口的那一刹那,便是笃定贺绥绝对能够做到。   “…好。”贺绥点了点头,干脆应了一声,自箭囊中取出数支羽箭。火烧北燕粮草回援那次,他就展露过这一出本事,并非为了炫耀,而是他本来就能做到如此。几百石的弓在他手里如同小儿玩耍之物,三箭齐发亦是百发百中。   破空三箭命中最外侧的北燕兵卒,那几人跌下马去,马匹受惊四处乱奔,将原本的阵势也冲乱了些。贺绥二话不说,再次搭弓射出两箭,一明一暗,较人躲无可躲。   额日钦当然也看到了,他刹那之间便判断了羽箭来向,明知避无可避,便干脆横刀侧身,准备硬接下一箭,却不想身旁亲信同样察觉到了危险,奋不顾身飞扑上前,以血肉之躯挡下一箭,另一箭擦过那人肩膀偏了方向,最终只是扎入了额日钦右臂上。   登时鲜血就染红了袖管,呼图邪部的人见狼主受伤,立刻调转了矛头,恨不得当场就与贺绥拼命。   “回来!”狼主一声令下,那些人只得强忍怒火回归到额日钦身边护卫着。   萧恪这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北燕人说的话,但听狼主怒喝一声之后,那些如恶狼一般的北燕士卒就都乖乖回到了狼主周边,倒真有几分统率狼群的狼王风范。   “江朔,传令下午,所有人让开路。”   “王爷?!!”   “本王说,传令撤兵,听不懂吗?”萧恪平淡重复了一遍,自骑着马,只身朝狼主那方向去了,贺绥嘱咐了一句让江朔快去,自己则跟上去保护。   两人来到北燕士卒阵前,他们看起来年纪都不大,面临浑身浴血的北燕恶狼们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   额日钦将那箭身折了一多半去,只留箭头还在肩上,可即便受了伤,男人也完全看不出异样。他骑着马,远远地看着萧恪和贺绥二人,视线最后落在这个以精湛箭术于万军之中伤了他的齐人将军,用有些蹩脚的汉话说道:“贺崇疆的儿子,你……是个勇猛的汉子。”   此刻额日钦倒是有些明白龚野为何折腾那一大通只为策反这人,如今瞧着不过二十上下的青年,竟有如此精湛绝伦的箭术。若是任他在南齐安然成长些日子,假以时日,确实会成为北燕征服中原路上难以逾越的高山。   只是他瞧着贺绥的眼神,便知道这人并非三言两语便可说服转头北燕的人,再扭头看贺绥身边较瘦弱些的南齐皇族,不由皱紧了眉。   萧恪却先狼主一步开口道:“狼主可知,你今日遭遇乃是人祸?”   “你想说什么?”   “狼主部将悍勇,本王自知今日无法将你们困杀,索性卖狼主个人情,送你们离开。至于本王说的是什么意思,狼主不妨回去问问给你出谋划策的岱钦王子。”   “你们齐人一向爱挑唆,你觉得孤会相信?”   萧恪闻言却笑道:“相不相信是狼主的事。本王只是好意奉劝,你豢养的可不是什么金丝雀,而是一只喂不饱的恶狼。”   “……”狼主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萧恪。虽然嘴上没说,但心中却隐隐有几分听进去了。   而萧恪要的就是这个,比起直接令人怀疑,不如在对方心中种下疑影,本就不是彼此信赖的关系,只消凑巧和误会够多,哪怕再好的关系也会分崩离析,萧恪对这套手段太过熟悉了,无论前世今生,他自己都尝过无数次了,如今用到别人身上自是得心应手。何况他已知晓龚野同他一般自前世死后重生而来,有些事自然更有把握。   此时江朔拍马赶到,看着远去的狼主,将士们刚刚的微词犹在耳边,他不由忘记了尊卑规矩,追问道:“今日大好的机会,王爷为何要放虎归山?!”   “嗤!”萧恪冷笑一声,“你们是人,而他们…是群不要命的恶狼,真当自己是神兵天将不成?!”   “纵使马革裹尸,亦是我等心甘情愿…呃!”   江朔话未说完,便被萧恪拿雕弓打了下胸口,力道并不重,只是点到为止的教训。   “你们的命可比北燕人值钱,别动不动就去死,留着命才有来日。”   江朔被萧恪的这番说辞说得一时哑口无言,却见燕郡王扭头冲他乐了一下,脸上尽是奸诈的笑,一旁的贺副将见状竟也跟着了然一笑。他还待开口,只听得萧恪说了一句。   “本王只说了我愿送狼主离开,但若是中途黄老将军和白将军出手拦截,那就不关本王的事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北燕这一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且不论其中有多少成是龚野与狼主的内讧算计,于齐军来说确是难得的大胜。   一连收复了数座城池,斩敌千余人,自黄友光起至下少有几个不喜笑颜开的,唯少数几人因那城池被烧杀劫掠一空而心生悲悯。   若说唯一遗憾自然是未能追上北燕主力大军,只留下些残兵败将的性命充作斩敌军功了。   这一仗若论损失惨重,无人可及狼主。   额日钦是听信了龚野的建议亲自带了几百精锐绕后伏击南齐后军的,却不成想从中杀出了个早算到的萧恪,亲随得力战将折了两人,带出的几百战士近有一百出头跟着他回来了。虽说萧恪的话他未必全信,但细想其中利弊,如今也能昧过几分味儿来,如何能不愤怒。   北燕军临时驻扎的大营中此刻俨然已是一副内斗的架势。   狼图卫与北燕士兵刀兵相向,不过他们之中大多并非是真的要救龚野,而只是身为王军,不满于呼图邪部喧宾夺主罢了,至于那大帐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古怪声响则干脆被双方无视了。   “唔!”   “怎么?你也会疼?!”额日钦一把将要逃开的人拖了回来,用力按在榻上,手上没有半分怜惜,必是要逼出更多悲声来方解气。   龚野口中塞了满颗的桃核,用布帛裹了,将他喉底所有惨呼都闷在了喉咙里。   一时意气用事会换得这‘惩戒’他心中早已有数,可即便从前没少承欢于额日钦,今日都有些受不住了。更不用说这如牲犬般的姿势,当真是半点自尊都不被允许保留。   无人愿救、无人能救。   撕裂的痛楚一直持续到营中陆续燃起篝火,直到筋疲力竭,在昏了醒、醒了昏中反复徘徊了不知多少回合才得以停歇。   龚野整个人如水里捞出一般,瘫伏在小榻之上,只用狼主的大氅随意盖在腰间。期间呼图邪部诸将被狼主召唤至大帐中也没有丝毫避忌,虽说从前额日钦辱他之时也不曾真的避什么人,但真的放任自己此时姿态被旁人看了去,意义却是完全不同了。   但凡脸皮薄些,有那么点羞耻心的,只怕即刻就得拿刀剑抹了脖子,一死干净了事。   龚野却不能如此,他所求是为一抒两辈子所受苦难折辱,也正因如此,额日钦才能拿捏他,放任那些部将将自己的下贱之姿都瞧了去。   待人都散了,额日钦转过头正瞧着龚野此刻神情,略皱起眉问道:“你又想杀我其他部将?!”   龚野毫不避讳,直言:“他们必须死。”   “岱钦。我送你的坠子呢?”   “……”那坠子被龚野扯下来丢下了山崖,早不知掉到哪里碎成渣子了,这会儿额日钦问,自然是没得答的,“呃啊!!”   脖子被用力掐住自榻上拖起来,龚野双手扣住狼主手腕,用力去掰,奈何他实在是被折腾得久了,哪里比得上额日钦。呼吸渐渐困难,肺腑内如火烧般剧痛,那一瞬,额日钦好似真的要掐死他一般。   “咳咳、咳!咳…呕…”   狼主最终还是在把人掐死的边缘放开了手,龚野倒在榻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咳得太厉害时喉咙一阵发干,竟开始干呕起来。   额日钦冷冷站在一旁,任龚野难受也不叫人喂他一口水,只径自说道:“那坠子是我阿娘留下的东西。岱钦,你真的惹我生气了。”   龚野眼中咳出了泪,睁眼瞧狼主,却被一把揪住头发,扯着被迫扬起了头。   两人脸几乎贴在一起,额日钦脸上除了有滔天的怒意,眼中竟还有那么一丝失望。   “呵。”龚野笑了声,只是那讥诮的笑更加惹怒了狼主,他自己却丝毫不惧,只是平淡说道,“额日钦,我不是你的女人,更没兴趣做你的那什么狗屁狼妃。对我动心?你不觉得自己可笑?除了平分北燕,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呼图邪有自己的草场和牛马,不需要王庭和其他多余的东西。岱钦,只要我想,我可以把你捆在我的王帐一辈子。”   龚野却笑了下,一字一句说道:“你敢做,我就敢去死。”   “你不要你的汗位了?”   “齐人有句话我很喜欢,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不能顺从心意,我宁可死!”虽然他早已没什么气节尊严可言,但受制于人不过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罢了。他可以为了大业卧薪尝胆牺牲一切,却不能永远跪伏在他人之下,一辈子仰人鼻息。哪怕人强我弱,这点子气节他还是有的。况且他之所以敢这么说,也是笃定额日钦不会这么对他。   而事实上,龚野确实赌对了。   狼主在听到龚野的决意,恨恨咬了下牙,扭头拂袖而去。   “哈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龚野终于将心口憋的拿一口气用力呼出,整个人瘫了下去,连动一下都懒得动了。   齐军夺回了邯州以北的数座城池土地,重新将战线延至从前边境,且这场大胜下来,死伤折算下来不过千余人,对比以往劣势已是极罕见的大胜仗了。   可没等全军上下开心两日,便又有麻烦主动找上了门。   萧恪得到消息时正巧是在外办事的,北燕这次被他算计纯属偶然,再想如此胜一场几乎是不可能了,而他要操心的远不止北境战事,另有京中局势要打理。更不要说还有中洲之事一并掺和到其中,仍需分些精神安排诸事。   既然齐燕已然战过一次了,那么接下来便需要中洲为他们先前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正同亲信交待着,近卫首领忽然带着人疾步而来,身后跟着的那个发髻有些凌乱,人看起来慌慌张张还喘着粗气,一看便是紧赶慢赶着过来的。   “先让人缓口气,去盛碗水来给他喝。”萧恪和尚面前奏折的拓本,待那侍卫喘匀了气方问道,“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那侍卫忙道:“主子!大营出事了!主子外出办事的这些日子,军中有人拿白将军私自调兵的事发作起来,连带着侯爷也一并看管起来了,说要军法处置!”   萧恪眉头一皱,厉声追问道:“什么?!前因后果你且说清楚些!”   “主子走的头两天还好,营中一派欢喜,无人提起此事。可自前几日起,营中便莫名传起了流言闲话来,黄将军罚了几个嚼口舌的,只是消息反而越传越厉害。黄将军弹压不下去,只能命人先将白将军看管在营帐之中。那日跟着主子的百夫长江朔被直接捆了拷问,侯爷出手保人,也被连带着攀咬上了。”   “朱昭呢?”   “说是…病了,军中大夫说是脾胃不和,一时又说是吃了不该吃的药物,中了些毒,那之后一直躺着没出面。”   这事倒是出乎萧恪预料的,他一到北境军营便来了出杀鸡儆猴,为的就是震慑旁人,让他们以及背后的实力不敢轻易动贺绥的主意,没想到居然还是有人吃熊心豹子胆了。可转念一想,朱昭都‘病’了,那此事势必牵连到了朝中势力。   “呵。还是养不熟啊……”康王都下了那般手段,这朱昭竟然还瞻前顾后,遇到事连消息都不递一个,有时也分不清他是个聪明的还是个蠢笨的。   传信的侍卫不知道他说的是朱昭,抬头疑惑地问了一句,“主子?”   “无事。此事是谁发作起来的?”   “茂国公的儿子,顾将军。”   “顾樊?”听到这个名讳,萧恪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茂国公府除了他家老大还圆滑些,另外的这父子俩是一脉相承的牛脾气,虽说争执起来着实令人头疼,但终究不是那种有险恶用心之人,至多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但被谁利用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萧恪能想到的唯有康王、太子和祁太尉罢了。   可既然涉及贺绥,便该不是萧定昊的意思,那边只能是康王或者祁太尉其中一人,又或许是这二人联手也未可知。不过总归坐在这里空想也是无用的,得他亲去处理才能了事。   思及此,萧恪起身吩咐道:“去备马,其余人立刻打点行装。其中一半依旧照我先前吩咐去潮州边境等待时机,另一半即刻随我返回军营。”   众侍卫齐声应下,鱼贯而出各自去办差事去了。   不多时,二十余骑字燕州边境客栈分作两拨,萧恪带着其中一批侍卫星夜兼程赶往邯州边境。   一路风尘仆仆却不敢有半分停歇,及至大营,见萧恪那修罗煞星的模样,守门的将士忙将人让了进去,不敢有半分耽搁。   校场正中竖了根木杆子,上面绑了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   那人身上全是伤痕,一件破烂中衣被染成了斑驳血色,有些地方血渍已变成黑褐色,瞧着少说也有几日了。   人虽昏迷低着头,但萧恪不用看都知道这人是江朔,也不同旁人说什么,自吩咐身侧侍卫道:“把人解下来。”   原本左右是有两名兵卒看着江朔受罚的,但萧恪那煞星模样让他们根本不敢阻拦,甚至连开口阻拦都做不到,只是其中一人飞快转身报信去了。   北境天寒,江朔即便没这一身上,只穿薄薄中衣站在外面也是难熬,如今这凄惨模样更是要命,也不知会不会伤了根本。萧恪让侍卫将人抬去附近营帐,又命侍卫去寻军医和贺绥他们。   自有侍卫领命而去,余下几个搬来一把太师椅,就放在刚刚江朔受刑的矮木台下面。   萧恪面目阴郁,静等着唱这出大戏的人登场。   不多时,黄友光带着一种大小将领疾步而来,萧恪瞧了眼,没见朱昭的身影。   折返回来的侍卫凑近禀报说朱昭还‘病’着,萧恪冷笑一声,视线自最前方几人脸上扫过,然后直直落在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白子骞和贺绥二人脸上。   他们二人此刻都卸了甲,虽不至于像江朔这样被随意罗织罪名用刑拷问,但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只是不知是心中郁闷所至、还是真的被人苛待折磨了。萧恪越想,心中邪火就蹭蹭蹭得往上冒。以往他总是游刃有余的模样,自来了北境,虽杀鸡儆猴发落了费泓,但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扎得人疼却没有办法,今日确实没有那些顾忌了。   一张口便道:“诸位将军大摆阵势在这里兴师问罪,怎么没人知会本王一声?”   萧恪问完却无人搭话。   到底是有了先前费泓的例子,虽说他们私下谋划着要算计白子骞,但萧恪真来了,却没有人敢随意出头,都知道这时候闭嘴才是明哲保身之举。   萧恪冷笑一声,也不再同这些人兜圈子,索性挑开了话直奔顾樊而去。   “听说顾将军这几日好威风啊!”   顾樊不躲不闪,只回道:“微臣不知道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白将军最是不看重功名利禄之人,不然不会守在北境十年如一日。此次大功,顾将军若是嫌功劳不高,大可私下里商议着让些功劳给你便是,何必蓄意构陷、屈打成招。茂国公府满门忠烈,你就不怕消息传回京中,顾老将军会被将军你今日所作所为气死么?”   若说从前萧恪挖苦人只是指桑骂槐拐着弯说,那么此刻显见是动了真怒了,那话句句扎心,每一句是好听的,赶上气性差的,说不定会被他气死也未可知。   “王爷!还请慎言!否则即便您是郡王亲贵,微臣也不是不敢告御状!”   “将军日后回京要告还请自便,但今日……本王势必要跟在座诸位论一论这是非对错了。”萧恪也不惧顾樊横眉竖目,语气越发冷了,“将军既说得如此大义凛然,想来是有站得住脚的证据。噢~当然了,如果顾将军想说那个被拷问得只差一口气的江朔是人证的话,趁早还是别开口了。”   “王爷这是要直接捂我等的嘴吗?”   “捂嘴?江朔是本王同白将军要的人,他所做一切都是依照本王命令,与白将军有何关系,与抚宁侯又有何关系?!”   “军令如山,军法如天。王爷是要以一己之力坏了这千百年的规矩么?!”   萧恪站起身,自身侧侍卫腰间抽出一柄短匕,对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将领见他突然抽出利刃,又一步步走进,心都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顾将军,有时候本王真看不懂你这人是耿直单纯,还是冲动没有智慧了。也难怪……茂国公府如今没落,你被调离禁军却浑然不知,莫不是还以为打了胜仗能回去做你的禁军大统领?”   萧恪并未答顾樊有关军法军令之语,他直接摆出了京中情势,正戳中顾樊心中最深处的恶念来。   “真功劳也好,假功劳也罢,京中没有人会在意。顾将军不妨回回头,看看喊着跟你一起检举施压的那些个同僚,可有一个此刻敢站出来为你争辩一二?”   这个人自然是没有的,萧恪顺着顾樊的视线一瞥,约摸着数了三四个人,其中倒也有些生面孔。   萧恪将那些人记下了,才又道:“诚然,此次收复北境失地的功劳卓著,黄老将军身为统帅,自是功不可没,而这泼天的功劳自是分得人越少越好。白将军私自借兵被本王,抚宁侯出于道义违逆军法也要相救被冤将士,多好的机会啊……此刻拉他们下水,便少了人与你们分功劳。呵!可你们当中,又有几人配得到这些?”   许是萧恪那话听着实在刺耳,当中一名小将不由反驳道:“王爷欺侮三军将士,不过知晓臣等不敢与您为难,何必咄咄逼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军中从来没有什么王爷侯爷的,唯军法军令是天!”   萧恪见状,非但未气,反抚掌笑道:“不错,这么有勇气的汉子不多见了。若这话是在乱世纷争之时说的,本王敬这位将军是成大事之人,可将军怕是忘了一件事。如今天子犹在,你这话…听起来豪气万丈,实则是忤逆君上之语,朱监军因病修养,本王可代行监军之职,发落将军并不需要黄老将军的首肯。”   黄友光被点了一句,立刻抬头看了一眼萧恪,面上欲言又止。   萧恪等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王爷,岑将军年少不知轻重,未免言语有失,冒犯之处臣愿替他向王爷赔罪,只是他与此事无关,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老将军这话本王听不懂,主动找上来的难道不是这位岑将军?贤妃娘娘在宫中步步谨慎,家中侄儿却敢什么话都说,本王只是代贤妃娘娘罚过,帮他长个教训罢了,与军中事务无关,老将军尽管放心。”   萧恪的口气俨然已经把自己摆到了那年轻将军的长辈一辈儿上,然而事实上,萧恪比这岑小将军仍小了七八岁。   其实也不怪黄友光心里打颤,毕竟刚刚双方剑拔弩张的模样,老爷子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拦,可能那姓岑的命真的会交代在这儿。   此刻却另有一人开口,却并非为刁难贺绥和白子骞的人开口。   “王爷还听不懂几位将军话里的意思么?此事必是要有一人为之负责,王爷即便说再多众将也是心有不平的。”祁风站在一旁,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此刻却破天荒主动越众和萧恪说话,且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帮白子骞和贺绥说话,这倒是让萧恪有些意外。   “原来如此,多谢祁将军告知。”萧恪手中仍把玩着那柄短匕,配上他此刻皮笑肉不笑的阴狠表情,实在是让人畏而生寒,“先前黄老将军升帐询问何人愿意孤身带兵直取北燕粮草,无人应声,只有抚宁侯愿去。当日乱军丛中,呼图邪部士兵以一当百杀出一条血路时,又是抚宁侯一手精湛箭术令北燕狼主负伤逃离,这其中本王给过诸位很多次机会,但可有人愿往?如今倒是一个个跳出来了……”   “那王爷为何要私放北燕狼主?”   “为了大局。”   “王爷的大局当真是多,难不成我那侄儿也在王爷的大局里?”   “呵。顾将军可算把话说出来了,本王还以为你要憋多久。”萧恪嗤笑道,“将军之前嫌本王兵出奇招坏了军中规矩,劝我老老实实回京做个闲散亲贵,如今好好说着话又攀咬上了。看来这功名利禄确实是好东西,蛊得顾将军丢了以往风骨不说,甚至妄信害死你子侄之人的话语,拿这种子虚乌有的事谋害同僚,只怕茂国公知道了会以将军为耻。”   顾樊拿手指着萧恪,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顾将军歇歇神,不是想知道大局吗?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你们想听,本王告知便是,免得来日谁家的公子在京中自己作死了也统统栽赃到本王头上来。”   “你!!”顾樊性子执拗,脾气又冲,今日被萧恪拿话从头挤兑到尾,气得眼前一黑,差点厥过去。   “先前北境大败,并非贺牧将军和伏忠亲王之过,而是中洲皇子为了挑起齐燕战争故意暗害,使得我大齐将士死伤无数,而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坐享渔翁之利。如今我们与北燕之战已避无可避,与其顺了旁人的意,不如让他们打起来,我们做这渔翁,反倒能少死伤些将士。也不知哪位将军心中存了狭隘心思,一个劲儿在军中鼓弄权术。若真有心于此道,不妨今日提出来,本王可帮着在京中某个一官半职,届时你们想怎么争权夺利尽管去,本王绝不拦着!”   全场无人应声,不过仍有几人是敢怒不敢言。   萧恪自然瞧见了。   他方才起身抽刀之时,心中便已有了计较,如今话铺垫得差不多了,倒可狠上一遭。   “私自调兵的是本王,私放狼主的也是本王,诸位将军心中不忿本王醒得,今日便自罚以平军心。”说罢便反握着那短柄匕首朝右侧琵琶骨处狠刺了下去,刀刃入肉再飞快拔出,刹那间血流如注。喷溅的献血溅到了周围侍卫的脸上衣上。   众人大骇,还不及阻拦,第二刀便扎在了近乎相同的位置。   短匕拔出来时,萧恪的脸色已然变得煞白,但他却只是脚下向前挪了一小步。半身的衣裳已被血染红,脸颊和握着匕首的左手上全是血,而他人却稳稳站着,凌厉的眼神扫过在场众人,此刻多数人已被他这狠绝的举动吓呆住了,一时哪还有人敢多说一个字,黄友光更是被吓坏了。   侍卫要来扶,萧恪将匕首丢开,格开侍卫的手,一步步走到众人跟前。   “王爷……您这是何必?”黄友光就站在萧恪身边,不由伸手要扶人。   “不是要说法么?本王今日说法给了,若还不满,大可写御状奏折告本王妄断之责,只是今日本王自罚过了,此事便已揭过,若再有人拿这事当筏子在军中生事,休怪本王不顾情面!” 第一百二十六章   “问出来了吗?”   营帐中,萧恪仅披着外袍,右肩伤处虽已用草药和细布包扎过了,但仍有血不停渗出来。脸色虽白,精神头却还好,端坐房中一边询问着手下。   那两刀扎在萧恪身上,却也是狠狠扎在了贺绥心头,自闹剧散了之后便一直守在萧恪身边。与他一起来的还有白子骞和祁风,不过前者因为要料理军务,只过来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祁风倒是一直没走。   近卫首领看了一眼祁风,在萧恪颔首表示无妨后才禀报道:“是陈之丞。”   萧恪皱眉,手下动作顿了下,反问道:“陈之丞?消息可属实?”   “是顾将军说的,他也是没想到您……”   萧恪抬手止了近卫的话,话不必一字一句都说清他也能明白,不由低笑一声说道:“想抢功劳却想保风骨,好人坏人都当不成,白惹一身骚,也是愚蠢。不过这事也真是奇了。照理说陈之丞是他自己选的亲信,竟也是个二心的,顾樊也算瞎了眼。”   帐中仍有外人在,萧恪却毫无顾忌对顾樊出言贬低,却无人对他的话提出异议。   “阿绥别担心,我自己扎的,有分寸。”萧恪转过头就见贺绥眉头紧蹙,满面愁容,不由开口安抚,“倒是你,可还安好?”   “我无事。你且先歇着,我去送送军医。”贺绥摇头答道,随后起身携着那早就想逃开的军医和药仆离开。   不过祁风却并没有离开。   萧恪抬手轻轻覆上右肩伤口,抬头含笑看向祁风问道:“祁将军这是有话要同本王说?”   “先前听靖之说王爷行事偏激,今日倒是领教了。”祁风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萧恪一时不知他作何态度,故而没有立刻接话。却听男人接着说道:“这两刀下去,营中确实能安稳些日子,幕后之人得了消息,想必也会忌惮三分,若说唯一弊处……怕是靖之会为此懊悔悬心不安数日罢了。”   萧恪闻言回道:“祁大公子别忘了本王可是也受了重伤。”   祁风不吃萧恪这套,他板着脸视线扫过萧恪伤处,一字一句道:“这不是王爷自愿么?虽说当局者迷,王爷之心昭然天地,但您如此决绝行事时可曾想过,靖之已有所布局,并非事事都需要王爷出手相助。”   “……”萧恪被说得哑然。   祁风却不打算住口,又接着说道:“固然靖之谋划不敌王爷所为可一了百了,但到底不会令旁人跟着焦急难过。明明心中有万千话语要说,却要顾着某人的颜面憋在心里。”   这个某人自然说的事萧恪,祁风的话虽未点明,但说的人和听的人却都心知肚明。   “祁公子,多谢。”   “王爷又喊错了。这里是军营,而末将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不是谁的儿子!”   萧恪不由笑了下,随后抱拳道:“祁将军见谅,是小王言过。不过此次事祸起于谁,想必祁将军心中有数。”   祁风如何听不懂萧恪的话。   他转过身站得笔直,视线由上至下俯视面带微笑的萧恪,十分郑重说道:“祁风便是祁风,不是‘祁太尉的儿子’。大丈夫立世以忠孝为先,若二者不可兼得,祁某愿选前者。”   “祁将军这话倒让本王意外。”虽说朝中上下鲜少有几人不知道祁风和他父亲祁太尉政见不合,但父子血缘终究在。况且祁风为人正直刚烈,忠孝二字压下来,没人觉得祁风会真的背离祁家。此时此刻,他这番话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此清醒确实让萧恪有些意外,不由道,“原以为祁将军会困于忠孝二字之间,倒是我小觑你了。”   同样称赞的话从萧恪口中说出,不知道为何祁风听来就觉得有些奇怪。   “王爷说笑了。末将看王爷也是如此,不过……”祁风话锋一转,突然道,“恕末将依旧无法苟同王爷行事取舍,尽管末将知道王爷所做无措。”   “呵…哈哈哈!”萧恪愣了下,而后没忍住笑出了声,一边抚掌笑道,“祁将军执拗的地方着实可爱。”   “王爷!你若是不会称赞人可以不说。”   没有哪个男子愿意被人称为可爱,别说这话套在一个精壮汉子身上诡异,便是这个词套在男子身上本就是个讽刺贬低的词,即便是说那些以色侍人的男娈,这次也是下流不堪的,祁风自然忍不了。   “抱歉抱歉,本王言错。”   萧恪口中虽说抱歉之语,但面上笑容不减,放浪不羁的模样让祁风知道对方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不过想想萧恪本就是那等离经叛道的吊诡之人,自己确实没必要和对方计较那一二用词,当即抱拳便想告辞。   萧恪却在此时开口叫住了祁风。   “祁将军。本王深感与祁将军相见恨晚,特有一言说予将军听,望将军早做打算。”   萧恪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说什么话,而看着萧恪骤然严肃的神情,祁风不由觉得心中一沉,“是什么?”   “将军一心为国为民,不恋权势富贵,自该是众人崇敬之人。然而令尊却早已深陷这潭泥淖之中无法自保,本王收到京中消息,说……皇后娘娘近日身子每况愈下,而陛下却没有顾及皇后娘娘的情分,前些时日又将令尊的族中手足,中书侍郎祁同深革职查办。一旦皇后娘娘不好,祁家作为太子殿下的后盾势必要被推上风口浪尖,而将军身为祁太尉的嫡长子,不论你与家人如何,外人来看,只有一笔写不出两个祁字的道理,望将军早做打算。”   “姑母她……”祁风欲言又止,不过他并未冲动之下将心中话都说出口,而是反问道,“王爷身在北境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焉知不是其中有王爷的手笔。”   “哈哈。本王喜欢祁将军敢说敢当的脾性,只不过此事将军是错怪本王了,本王是来帮将军的。”   祁风冷笑一声道:“帮?”   萧恪十分坦然点头,而后道:“将军动了真怒,必是为了皇后娘娘的事心中恼恨猜疑本王,此等情深义重无怪靖之不喜祁太尉却愿意与将军相交。只是越是情深义重,关键之时越是无法割舍血脉亲情,太子殿下处境日益艰难,一个上天预兆可以让殿下坐上东宫的宝座,旁人也可以照猫画虎,最终只是天子愿意相信谁罢了。”   萧恪愿意同祁风说这些话固然有看重对方的原因在里面,但更多的是为贺绥和朝中未来的布局,话虽说得不中听,但字字真挚,并无诓骗之意。   真心才能换真心。   祁风沉默片刻后未答先问道:“王爷足智多谋,末将敢问一句,您可做到了割舍亲情?”   萧恪笑了一声,淡定地摇摇头。   “王爷此等心胸谋算都无法做到,缘何用如此笃定的口气劝说末将?”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如果说话的人自己都无法做到,旁人又谈何相信。   “劝说?本王只是奉告将军一句罢了,方才所言全无隐瞒诓骗,一字一句皆是事实,并非劝告,更没有强迫将军做什么的意思。至于将军方才所问,本王确实无法做到,也正是因为割舍不下的人太多,本王如今行事才遭处处掣肘,不得不以命相搏,挣出一丝光明来。”   萧恪这一年来盛宠不衰,于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旁人都只道燕郡王离经叛道。无论忠奸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几乎忘记了身为先宁王的嫡子,他的前路注定是坎坷荆棘。剑走偏锋也好、离经叛道也罢,终究不过是被碍了前路之人的无能狂怒罢了。   祁风久久不语,并非是因为萧恪方才的某一句话,而是他忽然懂得了萧恪这样离经叛道的‘奸臣’是如何被贺绥视为匡扶社稷之人的。   “王爷所言所行恕末将不能苟同,但……”祁风顿了下,抬头直视对方郑重道,“‘我’愿意相信你是对的。”   仅仅是作为祁风这个人,而不是祁太尉之子、怀化中郎将祁风。萧恪所为是豁出了一切的,而这样的路,祁风明白但…走不了。   “阿绥视祁兄为至交好友,那我也愿与祁兄交这个朋友。待得北境战事平息,你我得以返回京城,必要请祁兄痛饮三杯。”对于萧恪来说,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朋友,他身边除了至亲之人和阿绥以外,全都是利益捆绑而来。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不过如此罢了。   祁风固然无法跳出这个困境,甚至甘愿沉没于此,但对方心思澄明,于萧恪而言,也是难得可说得通之人,此番相交之语也是存了那么一些真心的。   “将军若是担忧,也可书信祁太尉,不过皇后娘娘崩逝也就是这半年左右的事了。”   “王爷如此诅咒之言若是传出去,少不得是一个犯上不敬的大罪,您坦然说给末将听,就不怕末将真的一五一十说给旁人听么?”   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二人的称呼又恢复成了最初将军和王爷的客套中去了,不过祁风还是对萧恪的大胆之语感到有些震惊的。   “将军即便说了,也是人之常情,本王敢说,自是不怕将军心怀恶念的。”   “……萧恪,我真的看不透你。”或许是心中真的疑惑,祁风感叹之时竟直呼萧恪的名姓,显然此刻并没有将对方当做王爷这个身份来看的。   萧恪却笑道:“将军看不透才对,看透我……可并不算什么好事。”   看透了就证明他们是一路人,而这样的人,只能成为萧恪的敌手,而不是朋友了,就譬如那位东宫的太子殿下便是如此。   “确实。王爷伤势不清,末将也不便多打扰了,这便先行告退。”   “祁将军…自便。”   祁风抱拳行礼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可走到营帐口时,他掀开帘子却又缓缓放下了。   歪靠着身子的萧恪听到些微动静,不由抬眼瞧了下,“祁将军?”   祁风背对着萧恪缓缓开口道:“末将不敢随意揣测王爷针对东宫的目的何在,但有句话希望王爷明白。高处不胜寒,储君是这世上比天子还要难坐的位子,事事时时都要为诸子楷模,容不得一步行差踏错,可无论做得好与不好,皆容易成为帝王心中之刺。靖之为人坦荡率真,心中磊落光明,这样的人便如那烈日骄阳,活得通透。即便是王爷您,也迷恋其中无法自拔不是么?”   贺绥赤子心肠,他心中固然也守着君臣规矩,但除开那些皇亲贵胄的身份之外,其他人仍旧是他们自己,所以哪怕祁太尉是间接促成老侯爷之死的帮手之一,贺绥也能与祁风相识交心,不带鄙夷仇视的目光看待上一辈的爱恨情仇。   “……祁将军大智若愚,着实令本王刮目相看。”提起太子萧定昊,萧恪视线转向一旁,过了会儿才又道,“正因如此,我与太子殿下注定难为友。”   “末将言尽于此,该如何决断自然是王爷的事,容不得旁人置喙什么。末将……告退。”祁风说完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萧恪一人独坐帐中,肩上的伤处仍在隐隐作痛。   “高处不胜寒……呵。” 第一百二十七章   萧恪口中念念有词,一抬头却见贺绥已站在了门口,顿时收了声。   “阿绥……”不知是否因为方才同祁风说过的话不想让贺绥听到,萧恪神色稍显心虚,但这样的反常根本忙不过对方。   贺绥是断了热粥小菜回来的,他面无表情将托盘放在一旁小桌上,转回来面对萧恪坐下,直截了当开口问道:“允宁,你要对付太子殿下?”   萧恪愣了下,但还是诚实地点了下头。   “阿绥何时回来的?”   “祁兄掀帘要走又放下同你说话时回来的。”   那便是没听到没有听到皇后之事,萧恪闻言暗自松了口气。毒害祁皇后之事虽说不是他主谋,但真计较起来他也少不了一个知情不报的过错,何况涉及康王的野心,他不得不替对方遮掩一二,若是这个时节让贺绥知道,必然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怎么了?”   萧恪回神,摇头道:“无事。我听祁风说……你原是有所谋划应对的,是我未考虑仔细,教你担忧了,阿绥莫气。”   这话说正中贺绥心中症结,他伸手抚上萧恪右肩的伤处,眼神复杂。   萧恪正要开口,他却抢在那之前出言道:“我确实生你的气,却并非因为你打乱了我的谋划。”   “阿绥……”   “允宁。”贺绥神情严肃,看得萧恪不由心虚起来,“每每出事,你总是同我说让我放心。看似处处庇护,实则处处隐瞒,你在害怕什么?或者我换种说法,你在我面前总是不经意带着几分补偿不及的急切,这又是为何?”   贺绥从来不是那种粗枝大叶的汉子,相反的,他于体察人心一道有自己的门道,只是平日里性格纯良耿直,不会随意揣测他人,更不会以此为刃罢了。   萧恪险些忘了这一点,他与贺绥早互诉衷肠。加之前世一直未能与贺绥如今生这般携手相伴,便未想过自己心思异常之处不会被察觉,却殊不知越是亲近越是体会得清楚。如果不是重生之事过于玄幻,常人一般想象不到,只怕他此刻便要露馅了。   不过他很快收敛心神,从容答道:“因为我是真的觉得亏欠阿绥,而我所做补偿不过毫微,倒让阿绥烦心了。”   “你何曾亏欠于我?若说嫁娶之事,不过是个名分罢了,何况此事不过一个名头罢了,也不必如此。”贺绥早已不是一年前的他了,齐帝赐婚目的为何他已是一清二楚。何况就算没有萧恪,也会有旁人,只要齐帝不放心贺家,便是没有萧恪这个人,他一年来的处境只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而不论如何,这些也都与萧恪无关,更谈不上补偿二字。   萧恪摇头道;“我也不知,或许是我上辈子欠阿绥的,今生为人…总是想补偿罢了。”   这话说得亦真亦假,也便只有此时,萧恪才能借着神鬼之说将真话藏于其中。自来到边关,亲眼目睹战争残酷,前世贺绥下狱时的场景便每每存于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前世的自己究竟是如何练就的冰雪之心,才能对贺绥的苦难视而不见。他无法接受那样冷血的自己,故而重生至今才会控制不住去弥补,只是越是弥补,前世的记忆便越是清晰,好似陷入了难以言说的怪圈一般。   “允宁,你不欠任何人。我们之间不需要靠这些维系。”因为顾及萧恪肩上的伤,贺绥没有将人揽到怀里,只是伸手拂过萧恪脸颊。指腹悄悄抹去萧恪眼角未及落下的泪滴却并不言说,只是静静看着这个他自小掏心掏肺守护的人。   贺绥并不是天生钟爱男子,只是喜欢的那个人恰好是男子罢了。当年宫中那个瘦猫儿似的男孩如今已成长为一双素手搅动朝局天下的燕郡王,贺绥是亲眼见证的,曾经的那份保护欲和责任慢慢变质,其实真正离不开对方的并非是萧恪,而是他才对。只是情情爱爱之语于他而言实难开口,也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才享受萧恪对他的依赖。   “阿绥,神鬼之说是我口中玩笑,我既认定了你,没有什么再能让你我分开。”所以,任何会影响他与贺绥的人或物,萧恪都必须除之以绝后患,而太子便是这只拦路虎。哪怕他明白祁风所言,能够体谅萧定昊作为太子的诸多苦衷和无奈,哪怕他内心也十分清楚,放眼诸皇子中,眼下并没有哪一个能做得比萧定昊更好,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反正……他萧恪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打算做清官贤臣青史留名。后人评说,逃不过成王败寇四字。萧恪眼前只有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但他走得毫不犹豫。   “你惯爱口头上哄我,私下里却总是有自己的主意。”   萧恪笑了下,撒娇道:“阿绥,我饿了~”   明知萧恪是打算避而不答,贺绥却偏吃他这一套,摇头无奈笑笑。起身将那木托盘放在小凳上,一并搬来放在榻边,他自己则坐进了些,亲自捧了粥碗,舀了一勺凑到唇边感觉了下。那粥放了有一会儿,触之已不烫口,贺绥又吹了下才送到萧恪嘴边,像是哄孩子般哄他吃下。   边关物资匮乏,且大军刚刚重新占领先前丢掉的城池,城中被洗劫一空,一时也匀不出什么好粮,故而那粥也不过是寻常米粥,且水多米少,晾了一会儿上面凝了一层薄薄粥皮,配的也是一叠咸菜丝罢了,这饭实在说不上好吃,对于受伤失血的萧恪来说更是没有半分补养。但他愣是一口一口由贺绥喂着,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说起来,若我不来,阿绥原是打算如何平息此事?”   贺绥将空碗放回托盘中,未免不小心打翻,起身端着放在远些的小桌上。听到萧恪这般问,随口应道:“也没什么,此事发生得突然,真说谋划也不过是你离开前后那几日,即便幕后真有京中授意,多半也是隐在军中的那人独自筹谋。军中不同朝堂,这里更多的是普通士卒,我官职不高,素日与将士们相处得多,想知道消息从哪里传出来易如反掌。顾将军以军功诱之本就是个荒唐主意,不患寡而患不均,我虽不喜挑拨人心,但也不会坐以待毙,任人鱼肉。”   萧恪听得有些愣住了,随口笑出了声,但并非嘲笑,而是惊喜。   “阿绥此番倒是颇有我以往行事之风。”   贺绥转过身叹了口气道:“哪有你这样夸耀自己的。再说你这次行事实在莽撞决绝了些,再来一次非把人吓坏不成。”   “阿绥说的是黄友光吗?”   “也就是你,在军中也能如此随意直呼他人名姓。方才还当着祁兄直言顾将军……不过你这一招也确实能多消停些日子了。”愚蠢二字贺绥没有像萧恪说得那般坦然,说到这儿便没有再往下了,他走过来重新坐回榻边,看了下还在渗血的伤口,担忧地皱起眉,“还疼么?”   “疼啊,所以阿绥多疼疼我……”   萧恪右臂短时间动弹不得,也就不能动手动脚,只能口头上骚几句。   贺绥听惯了这些,多少适应了些,便直接无视方才那句,提起旁的事问道:“陈将军的事你怎么看?”   “陈之丞?”萧恪对这些军中将领‘一视同仁’,任说谁都是直呼其名,没半点顾忌。如陈之丞之流,他更是不放在眼里,“良禽择木而栖?我猜的。”   “你在人前说的那些关于顾将军的事……可是真的,还是诓他?”   “阿绥指的什么?”   “调离京城的缘由之类的。”   “实话啊!只不过顾樊是个不会转弯的榆木脑袋,他那脑子也就够想一件事,多了就犯糊涂。今上用他做禁军统领初时确实是看重他那性子,毕竟帝王可不想要会随时倒戈臣子或是他哪个儿子的禁军统领,而来是给茂国公个颜面,免得后世史书工笔议论他刻薄……”   “允宁,慎言。”   放眼军中无人比萧恪尊贵,自然是他想怎么说都行,但若是议论皇帝便是另外一码事了。   “阿绥放心,且不说外围有我的侍卫守着。即便没有他们,我刚刚扎了自己两刀,如今军中上下,无论是想巴结我还是忌惮怕我的,这会儿都不敢往我身边凑。”萧恪的自信也源自于他素日恶名,做那奸猾权臣就是比清流名士要多一分威慑,有胆的没胆的都不敢随随便便往他身边凑。   “唉……你还是收敛些,我也怕哪日被你吓死。”   “哈哈…阿绥不喜欢,那我日后听话便是。不过说回顾樊这事,还是要提咱们这位陛下,顾樊这样的‘忠臣’初时确实可令天子安心,但时日久了也厌倦了,君臣一心本就是个笑话,今上做不到,太子也做不到。”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萧定昊虽不似他父皇那般短视,心胸抱负也堪称人中龙凤,可东宫的位子做了这几年,戒备心或多或少跟他父亲变像了些,这样的人或许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帝,却绝不会成为一世明君。哪怕前世萧定昊顺理成章登基为帝,受万民歌颂敬仰,也不过是百姓苦先帝暴政久矣。   “你……”   贺绥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隐隐有嘈杂人声传入耳中,他听力极佳,立刻就站起身往营帐口走。   “阿绥?”萧恪先是还古怪,等那骚乱人声由远及近方才反应过来,“什么动静?!”   外面立刻有侍卫前来禀报道:“禀主子,是大营外来了一个异族人。功夫卓绝,弓箭都奈何他不得。”   提到异族人便只能是北燕人,只不过单派一人只身闯营却不像龚野会做之事。   萧恪立刻追问道:“敌袭?还是……嘶!”   动作大了,牵动了右肩的伤势,萧恪没绷住痛苦低吟了一声,贺绥立刻大步返身折回来把人按回榻上,嘱咐道:“你这伤不是闹着玩的,躺好了仔细养着,我去瞧瞧。”   方才禀报的那侍卫却大着胆子横了一步拦住了贺绥前路,低头禀报道:“侯爷,那闯营之人直言是替北燕主帅给主子带一封信,这才在外面闹着要见主子。”   萧恪闻言不由皱眉,他已知龚野和他同为重生之人,那么前世齐燕之争诸多细节对方必然清楚,而这点名送信给他的举动让萧恪心头升起一丝凝重。   “过来替我更衣,我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萧恪与贺绥赶到之时,那‘刺客’正与祁风斗得酣畅。   纵使萧恪于武艺一道只涉皮毛,却也能看出那异族人刀风凌厉,更新奇的是祁风平日不显山露水的一个人,竟以一己之力将人挡下,乍一看去难分胜负。   萧恪不由歪头问了一句:“祁风的功夫竟这般厉害的么?”   贺绥点了下头,萧恪又不禁感叹道:“外表真瞧不出来,这倒是新鲜事。比你如何?”   “难分胜负。我与祁兄擅长不同,若单论拳脚,他比我强许多。”   “呵。那倒是有趣…呃!”萧恪一笑牵动了右肩的伤处,贺绥忙收回视线扶住,“无事,阿绥不必担忧,不过是皮肉伤痛罢了。”   贺绥叹了口气,虽收回手,但目光中尽是担忧。   萧恪往前走了一步,扬声道:“阁下闯营不是要见本王么?我来了。”   那异族刀客双刀架住祁风长剑劈砍之势,其中一柄刀倏地抽离劈下,祁风旋身,长剑斜立护在身前,挡住了接踵而至的银刃。   两人默契收势,那异族刀客潇洒立于原地,竟学着中原礼仪朝祁风抱拳行了一礼,在齐人眼中却觉得十分古怪。   “阁下剑法精湛,改日再来讨教!”异族男人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官话,如果遮住那一头灿金长卷发和如萤石般的异色瞳孔,真听不出是个异族人。   旁边有将军听到他这般说,立刻高声斥责道:“无礼蛮族!当我大齐军营是什么来去自如的地方吗?!”   男人却不理周围叫嚣,径自提刀走到近前,一手提了双刀,空出一只手自腰间扯下一个布囊坦然递到萧恪面前。   “燕人主帅托我转交齐国燕郡王一封信,你既是,那我的事便做到了。”   萧恪不方便抬臂,让贺绥帮忙接过的。   那异族刀客显然对萧恪这等文弱之人不感兴趣,他视线转到代接信的贺绥身上。好武之人眼光毒辣,自然立刻敲出贺绥也是练家子,只是未动过手,不知对方路数深浅。好找人比武的瘾又被勾起来,便直盯着人看。   只不过他那视线过于热切,倒让一旁的萧恪心生不爽了,偏他此刻身子不利索,也没办法做什么。   “听阁下所言,似乎并非是北燕之人?以你这般身手武学,作何要为北燕做事?”   “我叫萨桑·希杰里,出身西疆羌胡的一个部族,本来也不是燕人。”那刀客收回视线,虽然对萧恪无甚兴趣,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确实如男人所言,单是那一头灿金长发也着实与北燕人不同,“至于你说的做事?呼图邪部的首领许诺告知我北方第一刀客的隐居之地,我为挑战各方高手,所以答应帮他们送信给你而已。只是没想到齐人中竟也有不少身手好的人。”   萨桑说完便收刀要走,离开前仍来到祁风身边,看着执剑戒备自己的男人,他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如结实多年的老友一般同对方说道:“齐国的将军,你的剑法很厉害,待我与第一刀客比过之后便来寻你,咱们再比一场!”   “荒唐。”祁风皱起眉,似乎是没遇过这等超过以往认知的人。   萨桑却只是面露疑惑说道:“只是比试,为何说荒唐?我叫萨桑,你叫什么?”   “……祁风。”祁风虽面色不虞,但到底还是报了自己的名姓。   “祁…风…”金发刀客将那两个字反复念了两遍,随后抬头笑道,“好!我记住了。”   那异族刀客于万军之中来去自如,萧恪看了眼那群碍于祁风家世不敢当面发作追究的将领,冷笑了声从贺绥手中接过那个布囊。   “异族人来去自如,传出去岂不惹人耻笑,还不如……”偏有人不怎么有眼力见,有意无意在旁嘟囔了句,那声不高不低,却恰好周遭人都能听见。   萧恪身上本就不舒坦,连带着耐性也没那么好了,那话说得阴阳怪气,他抬头顺着说道:“还不如打不过异族人的都赶紧拿剑抹了脖子,免得传回去惹人耻笑。”   “……”那人本就是随口抱怨,一开始也不是奔着萧恪来的,这会儿被噎了也不敢搭腔。   “不过是个异族人,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我泱泱天朝容不下一个寻常游侠。嫌丢脸便弃了官职,提了剑去打个天荒地老,左右没人拦你,若再言语动摇军心,严惩不贷!”   论扣帽子,在座还真没几个人是萧恪的敌手。这位爷几个时辰前捅了自己两刀的事还历历在目,说话的或是其他想说还犹豫的,都生怕再多说一句惹到萧恪,那刀子这回要落在自己身上,如何还敢插嘴,一个个噤声低头,不敢再有二话。   末了,还是黄友光作为一军统帅出言打破了僵局。   “王爷,不知北燕主帅送的信中写了何事?”   龚野给他送信,必定没安什么好心,但派人闯营送信,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即便是萧恪也不可能昧下那封信不给旁人看,他有一种感觉,龚野的目的或许就在于此。   果不其然,那信展开,甫一开头便提及二人皆是重生之人,此后词句皆是游说之语,左不过是劝说萧恪精诚合作云云。然而这合作是假,离间才是真。   单是那重生之事便无论如何都不能教人知道,至于后面所写,与前者相较根本不算什么了。   所以哪怕在众人注视之下,萧恪也只能将那封信连同布囊丢入火盆之中,火光映照着萧恪的侧脸,垂眸阴沉的模样,竟有几分不寒而栗之感。   “王爷,您这是?”   “北燕贼子胡言乱语,说出来也是浪费口舌,烧了便是。”   萧恪独断专行,众将畏惧他权势手段,只敢怒不敢言。黄友光自认为自己是萧恪一方的,却没想到萧恪连看过后便直接烧了,饶是他劝自己心大,也不由觉得匪夷所思,抬眼看向贺绥,发觉对方皱着眉并未开口,便想着趁萧恪不在时私下问问,毕竟刚刚就贺绥站在萧恪身边,若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也便只有贺绥这儿还能留一二分希望。   “允宁。龚野那封信是何意?”待扶了萧恪回营帐歇下,贺绥主动开口问了一句。   萧恪抬手捂着肩头伤处顿了下,强撑着反问道:“阿绥瞧见了?”   贺绥点了点头道:“我瞧见其中几句,其中提及盼望你们二人精诚合作的话,那龚野刚遭遇大败。此人素有野心,他取代他弟弟出任大军主帅,本该是为了做出些功绩来,方好与他兄弟争夺王位,与咱们和谈,只怕不像。”   萧恪闻言心中稍稍安心了些,他在看到重生二字,便心中一惊,一目十行阅完便烧掉了,生怕旁边的贺绥看到那几个字。此刻听来,应当是未曾暴露。   “他自然不是真心和谈。且不说他本来目的未达成,根本不可能主动提及和谈一说,即便咱们算他真的有心,这等大事,再怎么说也该派遣使者前来拟定,龚野此人,你我相交数次,并非无谋莽夫,相反的,他做的每一步都颇具深意。只怕……我在边关呆不长了。”   贺绥皱着眉,瞬时便想清楚其中关窍,反问道:“你一开始便猜到他的打算了?”   萧恪想了下答曰:“只能说……有所察觉,待看到信,才算是肯定。”   “……可有何应对之法?”贺绥本想问萧恪为何干脆不出去,但转念一想那信上内容,便知无论是萧恪亲自去接,还是落到了谁手里,都势必会引来军中上下猜疑,差别只是这个证据有没有罢了。思及此,便没有再问那无用之话,只皱眉追问应对之法。   “眼下只能见招拆招罢了。我瞧那胡人来得意外,龚野谋划应不是与朝中人勾结。既是突然之举,那么即便真有人借题发挥告我一状,消息一来一回少说也得有个把月,我再歇一两日便即刻动身去理中洲那盘棋,届时我便是被召回京,也不怕北境有何意外了。”萧恪布局将成,如今不过是要等潮州边境传回的消息,言语之间,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毫不担忧。   只是他自己虽不在意,贺绥却是不能。   “我没有问北境战事。允宁,我是担心你。今上速来多思,若是信了旁人构陷,你……”   萧恪轻摇了摇头。   “我不会有事的。太子与叡王相争已让陛下心生不安,而我争权夺利便是为了此时成为皇帝制衡朝局的一步棋,只要他不想朝局崩,就动不得我。”萧恪布下的这盘棋连自己也一并算进去,只有身在局中,才能牵动朝局变动,而当他成为整盘棋的阵眼之时,无论是谁都不能轻易处置他。若要说这盘棋有何弊端,那便是那些真正不把大局放在眼中,甚至想一把掀翻了整盘棋的人,所以即便萧恪很清楚康王心思难测,却仍然要用手中掌握的把柄稳住对方。   “我总是不放心。龚野与朝中通敌之人勾结甚深,此举固然是突发奇想,难保之后不会……唔!”   余下的话贺绥没能说下去,萧恪单手环住贺绥脖颈拉下,以吻封缄。   贺绥顾忌萧恪身上有伤,便也不敢动手推开他,愣在原地任萧恪放肆撬开唇舌探入,霸道地掠夺着口中气息,直到两个人气喘吁吁,萧恪才意犹未尽退开,眼中全是压抑的欲望。   “阿绥,保护好自己。君安,我则无恙,这是我的承诺。”   贺绥如何听不出萧恪言语之中的分别之意,话虽如此说,但即使记挂在心上之人,如何能不念不忧。   可于感情一道,他实在不是什么口齿伶俐之人,更清楚如今官位低微的自己无论如何也都护不住萧恪,这种担忧与无力积压在心中,比起言语,他选择以更直白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担忧。   贺绥极少主动送上吻,更不要提军营之中,于他平素性子来说则是绝无可能之事。   而此刻,他却大胆将萧恪搂住,比起吻,更像是想将对方吞入腹中,再不放人走,近乎宣泄得在萧恪唇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却不经意间流下了一两滴男儿泪来。   “阿绥…阿绥……我会在京中等你凯旋。” 第一百二十九章   齐境最东便是潮州,而潮州与中洲国仅以一条纵贯南北的越江相隔。   中洲北接燕国,西邻齐国,东面与南面皆是海,所辖国土不乏诸多岛屿,是而中洲虽拥有诸国之中最强的水师,但若论平原攻伐却远不及齐燕两国。   如今中洲新主继位不过数月,这位三殿下之所以能继位,其中除去其自身努力,还有王长兄在背后支持的缘故,但自继位之争前,来自王长兄的书信往来便莫名断了,而那时他虽担忧,却因为王位之争实难腾出多余人力探查。可等如今王位初稳,一封染血的书信连同一根断指却被封于锦匣之内,送到了他的桌案之上。   这位中洲的新王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按那书信所写,仅带几十名护卫前来潮州与中洲交界之处赴约。   随行护驾的州郡刺史生怕新王遭遇埋伏,自己扮作亲随同行,令派了千名精兵押后驻守。   可到了约定之地,除了一名抚琴的布衣青年并几名亲随,再无旁人在场了。   奚涪左右瞧了瞧,并未见王长兄的身影,他自亲随手中接过那封染血书信,走到抚琴青年的面前问道:“这封信可是公子寄给我的?”   那布衣青年却不理会,自顾自抚琴,只是他并不精于此道,琴艺平平,至少在奚涪听来,着实不算什么绝妙曲子。不过相较于因自己国主被轻视而表现出愤怒地亲随,这位中洲的新国主显得冷静稳重得多。他是王位之争中的胜利者,看人的眼光和气量自然不是底下臣随可以比的。   虽然青年的琴弹得很一般,身着粗布衣裳,但奚涪还是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从容自持的气度,他从对方身上嗅出了同类的味道,所以几乎是一瞬,他就肯定了面前的人是寄信之人。大齐的燕郡王,虽然这人是一年前才崛起的人物,却屡屡出现在王长兄的书信之中,奚涪至今不忘长兄对此人的评价。   ‘萧恪此人心思深似海,万不能视其为友,更不可树敌自缚。’   奚涪对于王长兄向来崇敬,不仅仅是因为这次王位之争于自己有助,故而他对于这个王长兄书信中强调要时刻忌惮的人格外谨慎。   不过萧恪不搭理奚涪单纯是因为他此刻心思不在这儿罢了,另外中洲地处东南,奚涪虽是新王,却不似他长兄那般熟悉各国语言,方才那一串话乍一听来似乎有几个字听得懂,但架不住这位中洲新王说话快,萧恪纯粹听不懂他说的话罢了。   萧恪停下抚琴的手,抬头看了眼身边姿容胜人的康潮儿,出身潮州渔村的男人自然懂得一些中洲话,他上次在京中与萧恪立了赌约,但萧恪人还没有清理完,他便金蝉脱壳,直接离开了京城,连金榜御封都一并丢在了脑后。如今萧恪这次来潮州,直接让人把他找了出来,若说京中没几人识得,看不住也就罢了。但在这潮州,康潮儿颇为有名,想要寻到人易如反掌。   康潮儿无奈,只得这趟跟来,此刻便代为解释道:“王爷,中洲国主问您信是否是您寄的?”   “是。”萧恪抬头,坦然看向奚涪,肯定回答的同时伸手示意对方落座。   齐国和中洲虽言语不通,但到底不至于连这等浅显的动作都读不懂,奚涪抱拳客气回了一礼便落座,他虽不明白萧恪为何一身粗布麻衣的打扮,神情之中却没有半分轻视。   康潮儿作为中间人,承担了帮奚涪和萧恪传话的活计,而他自己也借机对这位中洲的新国主有了些认识。   聪敏有谋算,作为守成之主足矣,但不够绝情,狠劲儿也较萧恪少许多。所以只要奚濯仍在萧恪手中,这位中洲新王便会投鼠忌器,成为萧恪手中的棋子。   萧恪提了茶壶为奚涪斟满一杯,方悠悠道;“不过是借机闹上一闹,顺便夺回贵国旧土。如今齐燕相争,不久前我军刚烧毁了燕国粮草,他们自顾不暇,若中洲仍打算退让,那便只有认命成为北燕粮仓一条路。届时中洲与大齐必然结下死仇,奚国主觉得北燕可会不远万里来帮助你们?”   奚涪听了康潮儿代为转述的话后,轻摇了摇头。   “燕郡王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不过你方才曾说王长兄害死令兄,如此深仇大恨岂是三两句话便可磨灭的,孤凭何信你不会暗中下手?”   萧恪之后确实听了一笑道:“奚国主不必信本王,只要你舍得下你王长兄的性命安危和朝局安稳,你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本王今日来原就是威胁,而非与奚国主商谈。”   奚涪脸色微沉,他还未发做什么,其他人听康潮儿转述的话已是愤怒难当。   萧恪将那几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视线先是扫过身后那几人,最后落在了奚涪脸上,扬手将自己那碗茶掷了出去。   随着碗盏碎裂之声出现的是周遭密林之后的弓箭手,奚涪并一种亲随的脸色难看,随行的那刺史更是直接拔剑出鞘,疾行两步护在国主身前。萧恪就这么看着,也不阻拦,而是自护卫统领手中接过崭新的茶碗,径自提了壶将碗中蓄满茶水。   渡口茶摊的茶叶实在浸不出什么香气,泯了一口权当润口罢了。如此剑拔弩张的情景之下,唯萧恪一人好似置身事外一般,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但也正因如此,萧恪在敌我一众人眼中才显得格外从容。   奚涪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拍了拍护持在身边的官员,示意随行手下都撤去,随后重新坐回萧恪对面,捏了面前茶杯往萧恪面前送了送。   萧恪微笑着提了茶壶替对方满上,两个聪明人之间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奚国主是聪明人,自然清楚你那埋伏的精兵救不了你这团近火。”   奚涪此刻已对萧恪知道他同样设伏的事不意外了,今日亲身经历了一番,方能透彻体悟王长兄信中的叮嘱,萧恪是个绝不能为敌之人。   双方既已翻过一次脸,索性也便不再说那些客套话了,奚涪开门见山问道:“那燕郡王何时才能将王长兄归还?或者至少替王长兄传一封信来。”   萧恪却道:“本王救回令兄之时,他浑身筋骨已断,如今人还在本王京中府邸娇养着,只是写信……日后怕是再不能了。”   “你!”奚涪心中有火,却强压了下去,他此刻投鼠忌器,是万不能与萧恪起争执的,“孤说不过燕郡王,只有一句话敬告阁下,不是谁都能做得利的渔翁。”   “多谢奚国主提醒,你我说话也十分费劲,不妨今日便到底为止。”萧恪和奚涪说每句话都要康潮儿代为转述一番,说者着实累人,见奚涪已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便直接起身不欲同对方多废话什么,只在带人离开前回身说了一句,“令兄何时能归国,便要看奚国主诚意如何了。”   待回了落脚的驿馆,萧恪便换回了平时装束,簪发的柳枝换成了镶玉的金冠。   康潮儿并未离开,萧恪自二楼客房中出来时,站在栏杆旁一低头就看到了对方坐在平日食客吃饭的桌前。   “康公子今日不跑了么?”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王爷手眼通天,我便不做那无谓之举了。”   萧恪轻笑一声,落座正好是康潮儿对面,自有亲随奉上干净的碗盏和热茶,甚至连康潮儿的份儿也一并供给上了。   萧恪抬手坐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开口问道:“康公子如今在潮州是作何营生?”   “我是个粗人,不过做个寻常打渔郎,所求只是安稳度日罢了。”康潮儿性情豪爽仗义,偏却生了副倾国绝色的女相。粗人二字从此人口中说出,让不知情的人瞧了实在感觉诧异。   “当日赌约本王本已完成,却不想康公子直接没了踪迹。此后京中诸事繁多,公子执意避着,本王原没想着寻你。不过如今齐燕之争卷进中洲,本王才想起康公子应是回了祖籍,便着人寻你帮助。”言下之意便是并非专为逮人而来,不过是请康潮儿顺手帮个忙,而这样说才能让康潮儿这类极有主见的人稍稍放松些戒备心。   果不其然,康潮儿听了萧恪的话,神情没有刚刚那般紧张,甚至主动道:“王爷美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是个乡野鄙夫,实在对出将入相无甚心思。”   萧恪不气不恼,身边侍卫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康公子请。”   康潮儿瞧了萧恪一眼,才自侍卫手中接过那封书信,却并未急着拆开看,而是转回头等着萧恪的解释。   “这封信是本王亲笔所书的举荐信,上盖了郡王大印,潮州上下官员本王也已命人通告一番,若来日康公子有人出仕,即可凭此信某一官半职,做你想做的。至于重考科举……京中来日朝局不明,康公子还是不必来回折腾一番了。”   康潮儿捏着手中的信,眼睛却直勾勾看着萧恪,末了问道:“王爷不希望拉拢我为你做事?”   “朝中积弊颇深,非一日之寒,我虽能除除去这些症结,但匡扶江山并非我一人便可做到的。康公子性情豪爽直帅且颇有见地,将你强留京中也是白白搭了一条清白性命进去,不过若在潮州,本王相信康公子未来终可成就一方。”   “…多谢信任。”康潮儿不喜欢萧恪的为人,但他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成见而吝啬一句感谢。若说从前京中立下那赌约时,他还有那么一份份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此刻倒确实有几分相信当日萧恪所言他可改变朝局之语。   萧恪又道:“本王不日即将回京,边关之事鞭长莫及,便全仰赖康公子照看了。另则,潮州刺史付晟本王也已知会过了,他虽算不上什么聪明之人,但到底大事不糊涂,你若有需要也可凭本王令符求助他,至于帮不帮……就要看康公子所求是否合理了。”   自有侍卫送上一块铜铸令符,康潮儿接过那块令符攥在手心,并非回给明确答复,萧恪却不着急,又派人赠马相送。   建和九年冬月初九,祁皇后薨逝,举国尽哀。   消息传到边关时,刚过了小寒没几日。而如萧恪所料,宫中圣旨并非只为宣告祁皇后病故这一事,还为将萧恪宣回京中,不过监军太监朱昭却是仍被留在军中,京中未有召回另派之意。并且这事似乎十分着急,几乎就是要立刻带萧恪走,至于那一应打点事务全不在宣旨太监的考量之内,   军中多数人还是为萧恪离开而暗自高兴,黄友光很有眼力见地派贺绥去送,名义上是送宣旨的内侍,其实送谁大伙心里都有数。祁风是陪着贺绥去的,但他内心是复杂的,毕竟祁皇后是他的亲姑姑。哪怕萧恪头个把月前便已告知他这事,但他没想到这么快,不过两三月便天人相隔,而萧恪很可能与姑姑的死有着很大的关联,是而这随行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   萧恪只瞧一眼便知道祁风心中在想什么,他此刻也不会再提祁皇后的事刺激对方,而是道:“祁将军,阿绥平日忙起来经常不顾上自己,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劳烦祁将军得空看顾一二。”   萧恪姿态放得极低,祁风立刻抱拳回礼道:“王爷言重,末将自会照应。”   “多谢。”   萧恪说完便盯着祁风,男人立刻明白,借着询问宣旨太监有关姑姑的事,将人带远了些,只留下萧恪呵贺绥二人站在马车旁。   两人谁也没急着开口,萧恪拉过贺绥的手,不同于怕冷的他会时时抱着汤婆子取暖,从军的贺绥双手总是冰凉的。他将贺绥双手包在掌心中,替对方驱散丝丝寒气,良久后方主动开口道:“中洲过了年关出兵骚扰北燕边境,龚野势必会腹背受敌,但这人发起疯来谁都猜不透,你回去同白将军说,让他帮忙盯着些。我这一走,军中势必有些人会死灰复燃,我回了京鞭长莫及,你务必护好自己,我才能放心。”   “你放心。”   萧恪只是笑笑没说话,攥着贺绥的手紧了些。从前都是他一直同贺绥说你放心,可如今对调过来再听,方明白贺绥当日如何为自己悬心。你放心三字听来安心,可换到他们身上,却是不同了。正是因为二人都不是儿女情长之人,一旦决定做什么便义无反顾,是而听到心上人说你放心三个字,心中担忧是要远胜于安心的。   “我该走了。”   “嗯。”   “阿绥,我还是那句话,我等你平安归来。”   “我会的。” 第一百三十章   贺绥今年的生辰是在边关过的,军中一切从简,何况战事未平,军中也兴不得操办庆贺。   不过是姐夫白子骞在正日子那天去向伙夫要了一碗面条,权当做长寿面,行军当值连酒都是忌的,吃过就算贺过了。   祁风特地与同僚换了值,过来一同贺一贺。如今他已从姑姑薨逝的悲伤中缓了过来,对贺绥仍是照旧亲近,并未因为萧恪与他亲姑姑病故的事相关而疏远贺绥。那一大盆面白子骞和祁风也各分了一碗吃了,过后白子骞便被人唤去议事,帐中一时便只剩下祁风和贺绥二人。   贺绥如今已升了官职,虽不过是个五品的将军,名义上又仍是白子骞的副将,但较先前已是成熟进益了不少。   “算算时日,郡王也差不多该到京中了。”   贺绥听祁风提起萧恪,不由生出些疑惑来。虽说这两人都不是心胸狭隘之人,那日他俩私谈之后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但祁风主动提及萧恪的事仍是有些古怪。不过贺绥却未主动提出疑问,而是看向帐中烧着的炭盆出神,应了声道:“是啊……还不知京中是何情形。”   虽说皇后薨逝并不明确指向萧恪,但皇帝召他回京这事还是让贺绥为之悬心。   “靖之安心便是,以燕郡王的聪明才智断不会任人算计。”   其实祁风所言贺绥如何不明白,但他与萧恪情分不同旁人,自小在宫中为质时便在一起了,如今更是早已互诉衷肠,就算心中明白一切道理,却也免不了时时担忧悬心。   祁风瞧他愁眉不展,便建议道:“靖之若是担心,不妨写封书信寄回去。”   “信我已写过,只不过……”   祁风接过他的话道:“想来是一贯报喜不报忧,写了你也是不放心的。”   贺绥苦笑了下,点头默认了祁风的话。相伴多年,他太明白萧恪的脾性处事,报喜不报忧。其实便是萧恪同自己说了,他此刻不过是个无病无权的五品小将,也不能为萧恪排忧解难,知道了也只是徒增忧愁。   “靖之!靖之?”   “抱歉,一时走神了。祁兄方才要同我说什么?”贺绥心中思绪万千,此刻被祁风唤了两声,脸上神情竟是半点也遮不住。   祁风没有继续说方才本要说的话,而是担忧地问道:“靖之眉头紧锁,可是心中有纠结矛盾之事?”   贺绥迅速敛了心神,接着用铁钎子翻热炭的举动避开了祁风的眼神。   祁风却看出了他的纠结逃避,直言道:“靖之向来直率敢言,从来不曾避讳过何人何事,今日却不同。”   “祁兄,我并非避讳。只是……”贺绥唤了一声,看向对方,而后轻摇了摇头道,“近来我常会想,从前只求国泰民安,始终不看重名利是否是错了。若我争气一些,手中有权柄可靠,才不至于让允宁一人身陷泥淖……”   祁风听了这话,神情微变,说了一句,“靖之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更不会想。”   贺绥没有说话,从前他是不屑,现在则是在心爱之人与自我信仰之间挣扎取舍。   “靖之不便开口,那我代你说。你不愿燕郡王一人面对朝中那群豺狼虎豹,又感叹自己无权无势,帮不了他而心中愧疚,对么?”   祁风说的每一个字都戳中贺绥心事,他只得苦笑一声,算是承认。   祁风跟着反问了一句道:“靖之可知道为何太子殿下与燕郡王都对你情有独钟?”   “祁兄,你……”   “我为何知道这些?”祁风笑道,“靖之秉性纯良正直,纵然平日少言寡语,对亲近之人却是不曾设防的。我虽不赞同父亲的为臣之道,却到底是祁家之子,有些东西就算我不想知道,也总有人会不厌其烦捅到我面前来。”   祁太尉乃两朝元老,是现如今东宫储君的亲舅舅,自是拥立外甥的,而萧恪明面上是齐帝宠臣,私下里在三皇子和七皇子之间摇摆不定。不过无论如何,他终归当不成太子近臣,自是被朝中向着祁氏的人视作仇敌。至于贺绥,他是太子与燕郡王拉扯争夺之人,而名义上则是齐帝赐给萧恪的男妻。朝中人本就多是看不起断袖之癖的,加之贺崇疆亡故多年,贺绥没继承其父半点人脉权柄,自然没哪个真把他当回事。先前有句话萧恪说得不错,祁风身为当朝第一权臣之子,即便他与生父政见相左,在外人看来,他们仍然是一家人,最多将祁风心中抱负当做年幼不懂事,多的是想要‘教’他这个道理,祁风如何能不知道。   两人沉默片刻,祁风率先开口问道:“靖之觉得太子和燕郡王为何为争你而你死我活?”   “我身无长物,若说什么拿得出手,便只剩这一身莽夫力气和些许武艺罢了……”   “不,靖之说错了”祁风毅然打断了贺绥的话,他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无比认真说道,“靖之谦逊,是因为本来品行高洁,我这话并非恭维或过分夸耀,你自己或许不觉,可旁人最是看得清楚。至少在我看来,每每同靖之在一块,便不许顾忌太多,你向来不对人过多揣测,即便先前费将军和顾将军曾为一己私利那般算计你和白将军,我也不曾从你口中听到半句他们的坏话。靖之不论身份皆是坦诚对人,对身陷阴谋算计才能活命的人来说就好似浮木之于溺水之人,是拼了命都想要留住的。”   贺绥只摇头道:“祁兄过誉了,我并没有如祁兄说得那般伟大,毫无怨怼私情,只是……个人利弊远不及护持百姓安危罢了。”   贺绥并非没有脾气,也并非谁都能过来踩一脚还以德报怨的菩萨心肠,他只是更看重大局利益,分得清轻重缓急,不太将个人荣辱放在首位罢了。   祁风闻言笑道:“靖之还说自己不是,如你这般一心为国为民的人,放眼朝中怕是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祁兄提及此事,不知与我方才所问有何关系?”   “自然是有的。如今朝廷积弊颇深,远的不说,便是前日刚到军中的粮米出了些小岔子便可瞧出些端倪来。”说起粮草以次充好之事,祁风心中不由鄙夷,片刻后又道,“恰如上次靖之同我所说,朝中人心难测,有人为一己私利视军民安危于不顾,层层盘剥,有人为家族来日荣宠富贵一心谋权,这样的朝廷,如何长久?须得有一人雷霆手段,方能力挽狂澜,然而恕我直言,靖之的性子做不得。”   “……我明白。”   “不过靖之却不必为之愧疚自责。一则是你性子实在做不来那等摒弃是非良心的狠绝之事,再来……燕郡王亦或是太子,他们都从未因为想从靖之身上图谋什么才对你如此执着,末了有句话是我的私心之语,便是以朋友论,我亦不愿你去沾染那些腌臜事,我怕你日后会自责、会为难你自己。我想燕郡王也不会愿意看你难受的,即便是你真想一心为他做些什么,也不是非要学着做那些事才算是帮他,靖之……我希望你仔细想清楚。”   还有一句话祁风憋在心里没说。   他们武将不同文官谏臣,官位升迁同军功向来是绑在一起的,但军中功劳并非口舌可挣,那都是真刀真枪,阵前拿命搏杀换来的。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等拿命换来的权势少了则无望升迁,多了则功高震主,贺绥的父亲和先宁王便是死在这上。祁风虽不信什么口舌忌讳,但当着好友的面,他不愿拿对方父亲的死当做教训,戳人家痛处,便按下不提了。而祁风是真心同贺绥交好,才更不愿他为了谁违背本心。   “祁兄肺腑之言,绥感念于心,自当认真考量……多谢。”   祁兄笑了声道:“你我既为挚友,说谢字着实见外了。靖之心胸豁达,即便我不说,想来过几日也能自己想明白。今日只不过是当局者迷,生辰又在军中凑合着过了,一时思念之境扰了心绪才会胡思乱想,晚些轮值回帐早些歇息,明日便无事了。”   “…祁兄说的对,我记下了。”   贺绥本是张口要谢祁风今日肺腑之言扫清他心中愁绪的,不过谢字到了嘴边念及祁风方才的话,便又把那个谢字吞了回去,只笑着应下了。   “比起你,我近来才真是头疼,若非我姓祁,只怕不知何时便要背上一个私相授受和通敌的罪名了。”祁风见他面上神情缓和了些,心中才略略安下心来,随口提起旁的事还自嘲了一句,说的正是那西域刀客的事。   贺绥自然记得清楚,跟着问了一句道:“那异族人还经常到营中同祁兄必刀剑?”   “三不五时总要晚上出来吓人一跳,只是我一直未应。那异族人不过是个武痴,又无记挂牵念之人,受了伤也一心只想比武,偏又故意听不懂我推拒之意,着实头疼。”   他们虽也是习武之人,但在这个身份之上,他们先是军中将领,万事自然有军法与职责拘着,同那只会好勇斗狠的异邦人不同,不能任性而为。不过贺绥从祁风口中听出了些许不同的意味来。   “祁兄似乎对那异族人并不排斥?”   “立场不同罢了,无仇无怨,何必苛责?左不过不理睬便是了。”   “祁兄心思清明,倒是我多虑了。”   正闲聊着,忽闻军中鼓声大作,二人同时站起身,掀了营帐的帘子,一前一后出去了。   祁风中途随手拦了个报信的兵卒,才知晓是燕军突袭,两人闻言神情立刻凝重起来,一起朝着中军大帐去了。   向来年关齐燕都会默契休兵十数日,一则冬日苦寒,双方士卒都难以适应,二则相较齐军,北燕人都有些族群祭祀的旧传统来,他们最是信仰祖宗神明,若说寻常齐军只是思念家乡妻儿,无心征战,那燕人便是不愿在年节日子大动干戈。是而除了早十几二十年前双方各有偷袭袭营之举,后面这些年便再没有过了。北境大军早已习惯了,却偏暗偏到了龚野执掌燕军时换了规矩,突然袭营才会引起军中出了些乱子。   不过好在齐军这边并非全无准备,只是冬日年关,大伙多多少少都有些惫懒,人困马乏之际被燕人先手阴了一波,烧了几个帐子,这才显得乱了些。   而北燕人之所以贸然打破以往‘陈规’跑来袭营的理由倒也不难猜,白子骞事先得了萧恪的提醒,黄友光召集众将布阵时他便直言道:“数月前,我们烧掉了北燕的粮草,冬日北燕草场荒芜,只能靠囤积的粮草支应,早些年他们从中洲压榨,而此次中洲新主承袭王爵之后,已就先前被北燕掠夺的林场牧区起了争执。先前北燕大军被一分为二,既然北燕已同中洲兵戎相见,那便证明北燕粮草供给不上,他们才会贸然出兵,至于意图自然是咱们的粮草。如今大营外,将士们正苦苦支撑,还请将军下令出兵!”   “将军!末将有要事禀报!”帐帘被左右小兵掀开,一人披甲戴盔大步走入帐内,正是祁风。而他身后不远处,贺绥同样一身铠甲,却只是站在帐外遥望,并未入内。尽管现实很残酷,但贺绥和祁风都明白,要想让众将听他们所言只能由祁风出面。为了在外拼杀的将士考量,他二人便商议由祁风代为禀报,这样起码黄友光调兵遣将之时,不会再被有心之人阻拦。   “祁将军匆匆而来,所禀何事?”   祁风抱拳直言道:“末将与贺将军听到擂鼓之声便忙出去察看情况,我二人发现燕人此刻攻势虽猛,却并非主力所在,冲阵似乎只为拼杀,这点实在蹊跷。是而猜测如今大营外偷袭的燕军只是佯攻诱饵,另有一批精锐之师伏在暗处!还请将军速速下令调兵!”   黄友光沉思片刻后问道:“攻营的燕军有多少人?”   底下跪着的前哨兵卒立刻回道:“回禀将军,正门前约莫至少千人,东西两侧也有百十来骑散兵以火攻扰乱我军!”   黄友光刚欲点头,便听得帐外遥遥传来一声“报!!!”   一名脸上带血的斥候踉跄冲入大帐中,喘着粗气高声道:“急报!大营西南方向发现敌军!他们约有数百人之多,且来势汹汹,为首的正是呼图邪部的首领,他们已斩了迎战的三名副将并百来人!!廖将军请将军速派人前去解围!”   齐军的粮草辎重均由殿后的廖明德负责看顾,而全军粮草恰好便在大营最南边,除了粮草还有因受伤退下前线的兵卒也在那里治疗,虽也有镇守护卫的将领,但相较于先锋军,他们显然并不能与北燕狼主的精锐之师抗衡。而那急报一到,众将哪有不信的道理,纷纷赞同了祁风和白子骞方才所说。粮草是行军大帐的关键,平日他们图口舌之快不假,但事关大军生死存亡的粮草却没有个哪个敢马虎对待的。   是而平日里那些各怀鬼胎的将军们此刻倒是拧成了一条绳,请求黄友光速速派兵遣将。   当务之急便是派谁去拦住狼主,廖明德手下三名副将皆被斩,北燕人勇猛异常,平日便是以一当十,即便是这群想要军功的人,也会犹豫下,毕竟想要功劳也得他们有命活下来。黄友光这么一问,一个个倒都成了哑巴。   “将军!”一人站在营帐外,抱拳高声道:“末将愿带兵去抵御呼图邪部的攻势!”   众将回头看去,见方才请命之人正是贺绥。   见有人愿意主动揽了,众将心中又犯起了嘀咕。祁风将众人嘴脸都看在眼里,从他知道北燕人偷袭的真正目的时便已猜到贺绥一定会主动请命,他心中担忧却也清楚拦不住好友。   “将军!北燕狼主勇猛异常,非寻常将领可以抗衡,但贺将军数月前曾令那狼主负伤逃走过一次,眼下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光是贺将军还不够,前线有人御敌,后方还需有人帮助廖将军重振军心,依末将看,顾将军从前守护陛下宫禁,最是合适人选,而大营正门外的佯攻也需调派有经验的将军前去杀敌!”   烫手山芋由贺绥接了还是不够,众将垂涎功劳却不愿冒险。祁风的话无疑是帮黄友光解了困顿,又给众将提了个醒。至于顾樊先前被萧恪算计了一出,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亟需一场拿得出手的功劳,守护后军伤兵粮草便算是不小的功劳,而他茂国公之子的身份便能让其他心存不满的将领因忌惮而不敢发作,至于大营外的佯攻,几乎就是白送的功劳,祁风把这跟白捡一样的功劳摆出来,由着这群乌眼鸡自己抢着闹着去。   虽然可悲于大齐的将领都是些贪生怕死的小人,但眼下这却是最可行的法子。   黄友光得了台阶,自然好调派。顾樊的功劳板上钉钉无人敢争,这会儿自然没有再去在意贺绥日后会不会有功劳,那些人都忙着去抢大营正门外御敌的功劳去了。白子骞自愿留下护持军中更是那些人乐得看到的,没人阻拦,黄友光调兵遣将异常顺利。   祁风同样被留在中军,军令一下,他却头也不回出去寻贺绥。   “狼主凶悍异常,靖之务必当心!”作为朋友,祁风很像和贺绥并肩作战,但作为军人,他首先要服从军令,只能相送一段路。   二人走至人少处时,祁风突然停住了脚步。   “祁兄?”   “你方才也瞧见那些人的嘴脸了,我实在……明明方才制衡那起子人的法子都是你出的,可却只能由我说出口才让他们没有二话。你一腔报国真心,却要被他们排挤猜忌,你真的…不怨么?”或许是方才瞧着那些不配为将之人的嘴脸,他心中憋着一口恶气实在难受,祁风毫不避讳直抒胸中恶气,也是实在为挚友不值。   贺绥只是淡然一笑,轻摇了摇头道:“祁兄一番真心,我心中明白。不过允宁先前曾说,凡事要看得长远,贪图蝇头小利之人注定不能长远。本就是与我无关之人,又何必将他们一言一行放在心上。祁兄方才劝我的话,我深觉有理,争权谋利这事实在令我不齿,既如此,我又何必计较这等得失?”   祁风看着他,末了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笑容,“靖之豁达,是我方才言过。”   见耽误的时辰差不多了,贺绥拉住缰绳翻身上马,祁风走至一旁郑重道:“靖之,务必保重!”   “祁兄也是。”贺绥一手提着银枪,一手拽着缰绳,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淡淡笑容,而后长枪叩击马臀,“驾!”   祁风望着贺绥策马而去的背影,立在原地久久未动,知道再看不到对方的身影才转身回去。   如今已是元月,天越发冷了,北地的风刀子一样,贺绥露在头盔外的皮肤被冻得通红,但他却恍若不觉一般,眼神如鹰隼般时刻戒备着周遭情势。   忽然一柄羽箭先于破空之声袭击到门面前,贺绥在跟随将士高呼‘将军当心’之前,直接提枪一劈,下一瞬他整个人向左歪了下,抬手正抓住另一只暗箭。   一明一暗双箭直取人要害,正是那日贺绥伤了狼主的箭法,北燕人睚眦必报,如今倒是照模照样换回来了。   只是贺绥虽未被羽箭射中,但方才赤手握住那羽箭,手心还是被带棱的箭头边缘划破,血顺着箭身低落。   “将军!”如今跟在贺绥麾下的江朔已成了校尉,见状立刻提枪策马护持在贺绥身边高喝一声道:“暗箭伤人!北燕贼人何必躲躲闪闪,还不速速现身引颈就戮!”   他话音刚落,黑压压的一片北燕骑兵便自矮坡后现身,为首的正是狼主额日钦。   “岱钦算得不错,只要突袭你们粮草辎重,你一定会来!”额日钦显得异常兴奋,他手中还握着弓,证明方才那两箭正是他射出的,“先前你伤我的,如今还你!你确实是个厉害的,今日在此杀了实在可惜!岱钦说你的母亲不是齐人?既在南齐不受重用,何必枉费忠心?”   “挑拨离间之语,本将懒得听!”贺绥提枪直指狼主,厉声道,“要战便战!休要废话!”   “呵。可惜了!”额日钦目光凛然,高举手中弯刀,“杀啊!”   贺绥银枪一挥,目光如电。   “众将听令,随我杀!!” 第一百三十一章   几名眉目清俊的少年策马自朱雀大道向南去,他们个个衣着华贵,是而在闹市纵马也是无人敢管。   走到半途,其中一身着鸦青劲装的少年勒马站下,与同伴闲聊了两句便独自一人调转马头朝东去了。   待马儿跑到一处有护卫把守的府邸门前时,少年勒住了缰绳,随后利落翻身下了马。   那戍守府门的护卫见是熟人来,倒也没有多加阻拦,只为首的那个上前行礼问候道:“白小公子今日怎么来了?”   个子高挑的少年闻言一笑,随即反问了一句,“怎么?这王府我来不得?”   那人不卑不亢答道:“小公子说笑了,您自然是来得的,只是今日王爷还未起,卑职已命人进去通传洪总管了,还劳烦白公子稍待片刻。”   “怎么几日不见,这燕郡王府上的人倒像是个个都多了几条伶俐舌头似的,这么会说话!”   其实那护卫自然听得出少年方才是在阴阳怪气,但这几年府中上下没几个没被这位小公子噎过几句,上面有吩咐,他们便也只当做听不懂罢了,直板着脸回道:“公子抬举。”   “嗤,无趣。”果不其然,少年立刻失了逗弄的心思。   “劳白公子在门前久候,请随奴婢来。”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一面相和善的缁衣青年缓缓走了出来,他肤色白净,说话时声音尖细,正是主管燕郡王府内务的大总管洪喜。他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将门口的青年请进来。   “听说你家王爷还没起身?”   洪喜走在前面引路,听到少年问话,只微笑着答道:“主子已起了,只是公务繁忙不愿见外客,这才让门口护卫如此说,白公子有事来自是不同的。”   “也是,燕郡王如今是圣上的近臣宠臣,平日里自然少不了总有人贴上来巴结。”少年对此嗤之以鼻,洪喜将他的嗤笑声听了去,面上却并无半分表示。   “主子也是烦那些,这才找了个由头都挡了,耳根子也清静些。”   王府不小,偏骑的马儿刚刚留在了府门前交给燕郡王府的人照料着,只能徒步走着去。好在不是去内宅后院,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便到了萧恪的院外。   因先前就得了吩咐,洪喜便直接领了少年去了自家主子的书房,过了外间厅堂在里间屏风外站定禀报道:“主子,白公子到了。”   “让他进来吧。”   “是。”洪喜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却没有一起进去的意思,只让来客一人进去了,他自己则站在屏风外随时听声伺候。   书房内,青年正屏气凝神批阅着桌案上的奏折,听到脚步声,他才将笔搭在一旁笔枕上,缓缓抬头看向来人。   “白琮。你今日……不是要同晋王的孙儿出城行猎的?”   “原是要去的,但听到了些舅舅的消息,便想着来问萧叔你,好回去说予母亲听,也让她开心开心。”白琮的七年的时间已让当年顽皮孩童变稳重了了不少,只是这份稳重中似乎杂糅了些旁的。   “你耳报神倒灵,怪道今日如此乖顺。喏!”萧恪笑了下,自旁边一摞奏折最上方取下两封递过去,示意白琮接过去。   其中一份是安北节度使递来的捷报,另一份则是监军太监朱昭所书,不外乎是请功的奏折,白琮在看到生父和舅舅的名字赫然在列,脸上发自真心露出笑容。   自建和九年末中洲加入三国混战,这仗便断断续续打了六年多,北境这场大胜他们等得太久了,于萧恪而言更是。   这仗打了多久,他与贺绥便分离了多久。虽说当年北境危机解除后,朝廷便调回了一批将士,但贺绥却没有跟着一起回来。萧恪清楚,边关一日不平,贺绥便一日无法安心,那个人前世今生都是如此,所以萧恪也不愿露出半点怯懦绊住贺绥手脚。前世间接被他折了羽翼的贺绥眼神如同一潭死水,萧恪今生死也不愿重蹈覆辙,故而连家书都克制些心中浓浓思念和担忧,这样一等就是六年。前世他也这样等过,只是那时的他坦然心安到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畜生,今生倒是着实体会了一把日日揪心的痛楚来,尤其是当他逐渐走向权力最中心,所有涉及边关的消息都能立刻知道后更是如此。   而今年年关,北燕大汗意外病死,拉开了诸子之间的争位大战,齐燕疆土之争自然可让渡些利益来。萧恪利用中洲人从中作梗,让北燕争位诸子无暇顾及边境疆土,推波助澜,终将邯州以北毗连雍州的一片广袤平原都并入了齐国疆域。只是这场仗虽胜了,却仍需等北燕确立新王后签订国书,缔结两国短暂的和平,待朝廷定下的边疆大员到任后,那时贺绥等人方可回京。   “所以父亲和舅舅一时半会还是回不来……”白琮看到报功的奏折本是在笑的,不过在明白生父和舅舅回京时日遥遥后又不由露出失望神情,“萧叔,你没有别的法子么?”   “没有。”   其实不止白琮失望,萧恪也是一样。他期望重聚的心思并不比白琮少半分,但现实便是如此,所以提起此事,他也显得格外烦躁。随手拿起的奏折翻开瞥了两眼,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随手扔到了一边。   萧恪抬头仔细打量了下已经慢慢长开的少年,不禁感叹了句,“说起来,再过两三个月便是你的生辰,束发的年纪本该有家中长辈在场,只是眼下看来白将军他们一时半会回不来,牧姐有同你说过这事儿么?”   “娘说实在不行便…算了。”白琮说这话的时候顿了一下,还是有一分心虚的,因为原本贺牧说的是让萧恪代为主持,毕竟名分上他与贺绥是众人默认的一家子,再加上从前先宁王与贺老将军的情分,两家人原没有什么隔阂,只是白琮自己不愿意。这些年,他被母亲逼着到萧恪身边跟着学些东西,平日糊弄糊弄也罢,这男子十五束发的重要日子,他还是想让亲爹或者舅舅来的,再不济母亲也行,就是不愿意让萧恪来充长辈。   萧恪瞧一眼便将少年心事猜透了,不过他也无心搏这个虚名,便道:“武将世家原没有那么多刻板规矩,你母亲也是正经领过封赏的将军,咱们关起门来自己正经办了也是一样,倒也没必要非得找个男长辈来。”   这话倒是合了白琮的心意,只是……   “关起门……男子十五束发便是成年了,这样值得庆贺的日子邀上些亲朋好友共同建立总不过分吧?”   “你方才不是还说不行便算了么?”   白琮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嘟囔道:“萧叔既说要正经办了,为何不能热闹一番?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如果萧恪并非重生而来,原也不会如此担忧。虽说前世白琮入宫遭齐帝多年折辱的初衷是为了救被冤下狱的舅舅,而今生萧恪改变了历史走向,白琮已没有必须入宫的理由了,但这几年白琮和东宫来往密切的事都在萧恪的掌握之中。齐帝早已过了壮年,逐渐力不从心之后也渐渐开始沉迷年轻俊美的男男女女,几年前还盛极一时的莼昭仪和杜慷的女儿也早失了宠,白琮这样唇红齿白、俊秀高挑的少年被觊觎也是迟早的事。上辈子齐帝之所以盯上白琮,也是因为少年在京中过于张扬,太过惹人注目了。   萧恪前世的记忆此刻已派不上多大用处了,而他还不到可以公然违抗圣旨的地步,他不愿看到的就是齐帝哪日下一道旨意,直接把白琮拉到宫中去。为了避免这个潜在的危险,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尽量压制白琮在京中的名声,不然保不准他的政敌或是什么人一阵枕边风,他就保不住人了。   “热不热闹的还没定下来,你先回去同你母亲商量过再议。另则阿绥的事可以同你母亲说,让她也开心些,只是这事除了你们母子暂不可随意宣扬。”   白琮最不喜欢的就是萧恪用这种长辈教育的口吻同自己说话,当然也是心中并不服这个人,于是便草草敷衍道:“这我知道。”   萧恪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桌案,而后隔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白琮,你也快成年了,可有想过将来?”   “自是同双亲和舅舅那般,保家卫国、护佑黎民苍生!”白琮答得干脆,几乎是脱口而出。   萧恪又道:“边关战事已平,若将来没有仗给你打,或是你……再也做不成将军了呢?”   “出将入相又不为功名利禄,不为掌控朝局为一己私利,即便真不能像父母和舅舅他们那般做将军,总也有其他法子可行,这又有何干系?”白琮不解萧恪为何突然提起将来,但他还是老实答了,只不过直抒心意时还不忘夹枪带棒损萧恪一句。   萧恪倒是不介意旁人这么说自己,类似的话比白琮更直接更难听的他都听过无数次了,在他眼里,白琮始终不过是个顽劣的孩子,原不必计较这些。   “你能如此想便很好,到底是身上流着贺家的血。”   “萧叔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便先回家去了,还要早些同娘亲说一声。”白琮对萧恪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他想求证的事已由萧恪给了答案,便不愿再多耽搁下去了。   “嗯。”   白琮走后,洪喜绕过屏风走进来,见自家主子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桌案左侧仍对着厚厚两摞奏折,便主动走上前绕后,双手轻轻按住萧恪额头两侧穴位,食中二指略用上些劲儿揉捻,一边轻声问道:“主子,梁砚秋回来了,在外间候着。”   萧恪仍闭目养神,由着洪喜在身后伺候着,闻言嗯了一声道:“叫他进来回话。”   梁砚秋自屏风后绕过来,在堂下站定,“参见主子。”   经过六年多的打磨,他已褪去了曾经的青涩,如今越发成熟稳重,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已是燕郡王府负责外务的大管事,各府来往人情已是熟稔于心,这么多年游刃有余做着未见半点差错。他并不需要像当初那样一步一句皆听令再行动,进来听到自家主子应了一声,便自发禀报起来。   “晋王府清楚他家嫡孙与白少爷来往之事,且并无阻拦之意,老晋王过世之后,如今的晋王是偏向太子的,只是晋王府的寻常门客并不知晓此事。侯爷的事八成是宫里透露给了晋王,至于白少爷究竟是从太子那里得知,还是晋王府说的,属下暂且不可查。”   “无妨,晋王府的事也在意料之中。我那位老叔祖还有些骨气在,硬挺着寿终正寝,可他的儿孙却不似他爹那么硬气了,不过到底是圆滑些,没明着面与我作对。”萧恪叹了口气,抬手挥退了洪喜,自己坐起来抬手按了按头。去年年底过世的老晋王算是齐帝的叔叔,虽是个头脑固执的老人家,但到底也还分些是非轻重,如今过世后长子袭了晋王的爵位,心思倒是活络了不少。   梁砚秋回道:“老晋王在世时为了主子父亲的事一直与咱们府少有来往,如今承袭王位的这位把主意打到了白少爷身上,怕是也有东宫授意。皇后娘娘过世后,祁太尉也跟着受了冷待,太子殿下背后怕是不安稳了。”   萧恪闻言丢开了手中的奏折,冷笑一声道:“太子爷未雨绸缪,几年前就想着拉拢牧姐他们夫妇了,与其说借晋王拉拢白琮,不如说借白琮和牧姐夫妇拉拢晋王府,只不过老晋王过世得突然,早些时候的谋划白费罢了。晋王府那小子娇生惯养长大,没那么多歪心思,八成也是府里上下宠着,没觉得与白琮亲近会如何,也就随小孙儿去了。”   “自早些年太子将白少爷救回后,东宫一直对抚宁侯府多加照拂,主子不怕……”   “怕什么?牧姐又不是那等会被小恩小惠收买的寻常妇人,贺老将军的一双儿女皆人中龙凤,多年为将岂会看不懂朝局轻重?”   “是属下妄言了。”   “不必说这些虚的,既是在府里,自然畅所欲言,只要在外不失了这个度便罢。”   “是,谢主子。”   “晋王府的事我心里已有数了,日后不必留下那么多人守着了,只要保证晋王府里咱们那条线不断就成。至于日后……东宫的戒备不比咱们差,白琮那小子年岁渐长也变聪明了不少,我不愿为他的事和牧姐生出嫌隙来,也一并将人撤回来些。撤回来的人手全部挪到韩国公府上去。”   韩国公是太子妃的父亲,那父子俩是妥妥支持太子的一派,如今祁太尉在朝中权柄逐渐不复当年,作为太子的岳家,楚氏必是要为太子稳固地位出力的,这时候盯着韩国公府倒也是情理之中。   梁砚秋本是这么想着的,却忽然听萧恪说道:“我倒好奇,若太子妃和韩国公知道太子与白琮不清不楚是什么反应?”   “主子,您?”   “怎么?想说不可能?你主子我便是同男子结了姻缘的人,太子殿下不能光明正大承认,不代表他不做。求而不得的执念压在心中多年,若是此时有一面貌与心上人七八分相像的人日日在跟前,且从不戒备远离,这事若换了你……你能保证一直相安无事?”   “……属下明白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齐军大胜的消息只让朝廷上下沸腾了三两日,而后便照旧是各怀鬼胎谋划着。   这样大的功劳各家都想分走一份,早些年被撤回京中的人听说这次大胜是因为北燕内乱无暇顾及边境,不少也在懊悔为何当初短视,不愿在那苦寒之地多待两年,如今论功行赏,自己平白漏掉了一大份功劳。另则还有国书定下之后,谁来守边的问题。   真计较起来,众人从中发现些端倪来。   此次大胜,论功行赏,头功自然是三军主帅黄友光的,而黄友光之下便是白子骞和贺绥的大小功劳最多,他们之下还有廖明德等诸将。只是白子骞和贺绥原就是姐夫和小舅子的亲戚关系,而贺绥是大众默认的燕郡王萧恪之妻,廖、黄、贺三家均是武将世交,几年前燕州一行,连安北节度使程昌年也与萧恪交好。如此一算,朝中大半武将竟都成了燕郡王的亲戚助力,更不用说这几年萧恪纵横朝堂,很是得齐帝宠信,若是得了武将助力,岂不是要压过诸皇子,成为朝中第一权臣了。   早早投靠或是向萧恪示好过的墙头草自然乐见他们的靠山稳如磐石,而萧恪的政敌则不想看他如此得意。那些玩弄权术的朝臣才不会管那些功劳是边境将士真刀真枪拿命拼杀出来的,他们只想着不让萧恪从中谋夺太过实权才好。   为了这事,已吵了好几日没个定论。不止文臣武将要吵,朝中各自支持的皇子不同,立场也是各不相同。   越是这个时候,越瞧出人心真假来。   萧恪对这一套早心知肚明,连嗤之以鼻都省了,只管一问三不知在旁看戏,毕竟这个时候,他必须与齐帝一个鼻孔出气,原也没有旁的选择。   齐帝最最不急的那个,黄友光并没有站在某一位皇子身后,是切切实实属于皇帝阵营的老将,此次论功行赏也是他占大头,至于贺绥和白子骞,既是一家,只需要重赏其中一个,既平衡了赏罚轻重,又可选择适合的人扶持,他并不为此忧心。至于余下的不过是墙头草,争来争去也只是分盘子里那丁点残渣功劳,齐帝深谙权术,这时候乐得看底下皇子臣子争得起劲,他也好看清臣子归属。   至于该如何封赏,皇帝心中是早有打算的。   黄友光本就是齐帝自己的人,又是有年纪的老将,拢共蹦跶不了几年,而黄家宗族只有一两个子弟堪堪拿得出手,齐帝封赏时自没有那许多的猜忌,朱笔御批,加封了个骠骑大将军的虚衔并一个元阳侯的世袭爵位。廖明德与白子骞等诸将官衔均晋了一两品,只是并未授予爵位,与黄友光一比,倒也算合情理。只是轮到封赏贺绥,其结果却让众人瞠目结舌。   贺绥早几年承袭了其父抚宁侯的爵位,侯爵之上便是国公,以他的功劳和年纪自是不能再往上加封了,齐帝便破例擢拔其为正三品的怀化将军。旁人都是一两品的升,而贺绥却是从正五品的怀化郎将升任了正三品的怀化将军,一跃便是数级。若是到此为止,最多是惹众人眼热十天半月。毕竟怀化将军是虚衔,调回京中便没了兵权,一个年轻小子也掀不起什么风云。可偏偏齐帝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除了封赏,还打算将掌管京城卫戍之一的右金吾卫交其提领,只等着人回京就授权柄。   要知道金吾卫将军不同于那些虚衔,而是禁军十六卫之一。更重要的是,这右金吾卫如果真落在了贺绥手中,便等同于半个京城都在萧恪的掌握之中。这事到此,众人便已不能置身事外了。一时间,劝谏的奏折堆满了齐帝的御案。   “允宁,你瞅瞅这几个。”   御书房内,齐帝面带一丝嘲讽,内宫总管裴东安从帝王手中接过那几封奏折,快步走下阶递到了萧恪手中。   其实不必看萧恪也知道那些奏疏上写的是什么,当着皇帝的面,他还是做些表面功夫,翻开那几封奏折一目十行略过后再双手捧了交还给裴东安。   “靖之年纪尚轻,且其为人耿直忠正,又不为权势所动,在有心之人眼中,自然是不堪大任之人。当年茂国公府的顾将军不就是……”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这个程度便已足够,萧恪话锋一转,不由惋惜感叹道,“谏臣上疏,陛下纳谏,本是君臣一心的好事。只不过陛下早些年纵了那起子有心之人,一腔真心反倒成了旁人排异党同的利器。挟制陛下,实在是大不敬之举,只是委屈了顾将军,纵得陛下圣心垂怜,到底也是不能恢复从前那般。”   顾樊当年之所以被明升实贬赶去边关,一方面是他性子油盐不进又占了旁人眼热的要职,另一方面则是太过古板死犟,触了齐帝的霉头,打发人不过是皇帝顺水推舟罢了,只是事后仍需要顾及后世史书工笔。萧恪最是清楚齐帝这种做了恶事却偏沽名钓誉的卑劣性子,才最知道对方想听什么。   何况茂国公虽无功无过,但顾樊为一己私利为难贺绥的事萧恪没忘,踩他一脚自是没有什么负担,而齐帝恰恰想听的就是这些。   “允宁深明朕心。”   “陛下谬赞,臣虽称不上聪慧,却明白天子一言九鼎的道理。上表谏言本是言官职责所在,可他们却忘记了君为臣纲,便是有天大的道理,也是辜负陛下的信任了。”   “你说得不错。不过朕向来一碗水端平,谏言有失礼法是一回事,群臣的担忧却也言之在理,朕不可能充耳不闻。”齐帝信任萧恪是因为知道这个侄儿只能依靠自己站稳脚跟,而他之所以愿意给贺绥实权,也是动了将贺家收为己用的念头,以此警告那几个心思活络的儿子及他们背后站着的亲贵权臣,他这个皇帝还没有老,轮不到底下人算计。可他对贺绥并非全然信任,萧恪作为中间的传话人,他只需要敲打这个侄子便能收拢贺绥,思及此便道,“贺卿为人确实忠正,只是朕瞧着他年轻气盛,素日不如你稳重懂事,你们既然日日住在一起,待他回来,你也需在身边时时提点着,免得他一时心直口快,辜负了朕对他的一番打算。”   “臣代抚宁侯谢陛下隆恩厚爱。”萧恪俯身叩拜,代贺绥谢了这一‘恩’,齐帝对侄儿的反应很满意。   “你且起来便是,朕虽是皇帝,私下里论你还需叫朕一声皇伯父的,咱们之间原不必如此见外才是。”   校服跪在殿中,闻言并未起身,只是直起身又拱手朝皇帝一拜道:“按理,臣该唤您一声皇伯父,只是请恕臣辜负陛下好意。臣始终认为该先君臣再论其他,陛下虽及厚爱,臣却不敢忘记。”   “允宁听话懂事,朕每次见你都觉得朕那几个儿子只会让朕生气。尤其是老七,今年莼妃闹腾着要给他议亲,都十七的人了还毛毛躁躁……”其实那话齐帝本也是一时随口说的,不过他对于萧恪的对答却是十分满意,说着便数落起自己几个儿子来,萧恪就安静跪着听,不对皇帝所说擅自点评一句。末了,齐帝也是自己说得烦心了,“罢了罢了!谈这些也是糟心,诶?你怎么还跪着,快使人扶起来。”   裴东安一挥手,自有殿中服侍的小内侍过来将萧恪扶起。   “谢陛下关怀。”   “说起关怀,朕到想起来一事。你当年与贺卿的婚事未成,后来边关出了大事,你二人分隔两地多年,年末贺卿等人回朝谢恩,正好将这出好事办了,趁着年关喜庆,朕也蹭蹭你们新人的喜气。”   贺绥与萧恪都是男子,齐帝又无意让宁王府留嗣,自然是早早促成他们二人的婚事,免得夜长梦多,或是拖得久了,什么时候萧恪再给他整出个亲生的侄孙儿出来。   “是,臣谢陛下成全。”   “待贺卿他们回来,你便代朕领百官相迎,就当是朕赏你的恩德了。”待萧恪又叩首谢了嗯,齐帝说话间又提起另件事来,“说起来,朕听说老三家的女儿这两年总往你府上跑,这又是为何?”   “郡主虽是女儿家,却有一番报国志向,常随着白将军的独子一同在臣府上听学。臣瞧着郡主颇有几分治国理政的才能,便一同教了。”   齐帝听了却对此不屑一顾,只说道:“女儿家的懂那些有何用,不过是玩闹心重,等及笄了让老三夫妇给她寻个婆家便稳重了。”   萧恪面上含笑,玩笑着说了一句:“郡主也是陛下的血脉,您不觉得这小孙女来日说不准也能出将入相么?”   这个也字比照的便是贺牧,当年因为贺绥年幼,贺家须得有人站出来,便不得已给贺牧赐了个官位,好将人赶去边关。如今这官位早有名无实,贺牧自上次养好伤后就一直被圈在京中,放眼朝中上下无人将这位女将军放在眼里。齐帝更不认为女子可堪大任,此刻只觉得萧恪仍有几分天真,便摇头教育侄儿道:“允宁素日行事稳重老成,何以这时候也说出这种糊涂话,乾坤阴阳不可逆,牝鸡司晨滑天下之大稽,若是来日让女子理政,徒留笑柄于后世罢了。”   “陛下教导,臣记下了。”   “余的也没有事业没了,朕乏了,你跪安罢。”   “是,臣…告退。”   建和十五年七月,齐燕握手言和,北燕新汗岱钦·术布姑真签下国书,将邯州以北百余里割让给齐国,并承诺二十年内绝不来犯的约定。至此,齐燕之争才暂且算是尘埃落定。齐帝下诏封赏三军,至于先前那些要求皇帝收回对贺绥封赏的谏言一概不予采纳。   同年冬月二十三,离年关尚有几日,齐军凯旋。   而令朝野上下震惊的是,齐帝既并没有让太子代其犒赏三军,更没有另行指派哪位皇子,最后代天子行此皇权的竟是燕郡王萧恪。   朝中物议沸腾,萧恪却懒得管那些人如何想。   代天子领百官犒迎三军当日,他来得比所有人都早,一身绛紫郡王朝服,脸上的笑容是半点藏不住,他才不管旁人如何想他疑他。   整整六年了,他连写封书信都极为克制,如今心尖上牢牢记挂之人即将凯旋,他又岂能像平时一般平静无波。   待马蹄声渐渐近了,萧恪一颗心仿佛都要跳出胸膛,如果不是他此刻是代表天子,只怕会丢下身后群臣,策马赶去贺绥身边。他强自按捺喜悦,从能看见前方身影起,他的眼神就再没从贺绥身上离开。   六年未见,贺绥壮实了不少。   经过岁月与战争的洗礼,当年一腔热血的少年已褪去了所有的青涩,此刻的贺绥恰如收鞘的利剑,浑身锋芒几不可见,但细瞧眉宇之间,竟是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骑在马上缓缓而来,英武逼人,他已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了。而这一世,没有莫须有的污名与陷害,贺绥带着一身战功荣耀归来,萧恪是真的打心眼里为他开心。   此刻他满心都是贺绥,一双眼落在对方上离不开,直到随行的大太监捧了酒器来暗暗提醒,萧恪才克制心中狂喜,捧了酒杯代天子犒赏三军。   封赏的旨意其实早有天子使臣至边关通报了,萧恪再说一次,不过是走个过场。   唯有那条对贺绥的额外加封是旁人不知道的,军中将领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也只是大抵知道贺绥要受大封赏,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擢拔,一时众人神色各异。   贺绥自己也是震惊,但萧恪是代皇帝宣读圣旨,他不可能当面回绝,只能先跪地谢恩,双手高举捧了那封略显‘沉重’圣旨起身。   萧恪伸手扶了一把,而后退后两步看向为首的黄友光,双手叠在一起,虚虚冲对方拜了一拜,也算是给了黄友光这个三军主帅该有的尊重与颜面,而后便道:“恭贺元阳侯,陛下体谅侯爷劳苦功高,特为侯爷备下酒宴,马车便在不远处,请侯爷即刻入宫。”   “臣叩谢陛下隆恩!”   “侯爷请。”萧恪笑着为黄友光让路,自有宫中内侍领着人去乘宫中马车。待将三军主帅送走了,萧恪才转回来面对余下诸将道,“陛下有命,今日只召元阳侯一人入宫,诸位将军还请与本王暂去京畿大营歇上一日。明日吉时,再由本王领诸位将军入宫谢恩。”   黄友光被宣召入宫,一众将领中唯有廖明德和白子骞官位最高,二人对视一眼,上前代众将领旨。   贺绥将不解压在心中一路,直到回了大营,与萧恪独处一室时,他才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   “允宁,这封圣旨是何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阿绥别看我,陛下乾纲独断,这封赏可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知道。”贺绥迎着萧恪的目光,十分肯定说道,“你即便要为我争什么,也断不会将我架在火堆之上。”   萧恪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贺绥的说法,不过他手上没有闲着,烹完茶又捉了贺绥的手过来细瞧。   印象中,贺绥的手因自幼习武的缘故,指腹手掌都磨出了一层薄茧。而今六年不见,触手是又厚又粗糙的一层老茧,手背上还留冻疮的旧痕,除了这些,竟还有数道愈合后的疤痕,最长的一条从右手手掌一直蔓延至臂甲之下。   这些新旧伤痕是贺绥身为武将阵前拼杀的证明,一双手尚且如此,还不知身上曾受过多少伤,萧恪看在眼中,疼在心里。他不能阻拦贺绥一腔报国远志,更不愿将对方拘在府里,明明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可看到那双布满沧桑痕迹的双手还是忍不住觉得心里堵得慌。   “明儿面圣回府,我就叫霍子溪送上好的药膏来。”   “好。”其实身为男儿,贺绥并不在意自己身上有这些痕迹,但他不愿意让萧恪心里难过,还是低声应了一句。   萧恪捧了贺绥的手贴在颊边,轻轻磨蹭,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看着对方,仿佛要将这六年漏掉的份儿全都补上一般,而贺绥也是一样。   两人谁都没有急于询问对方六年境况,就只是静静对视。   六年时间,两人已从当年清秀少年蜕变成了成熟男人,相较于京中的锦衣玉食,在边关拼杀多年的贺绥变黑了些,二人身量虽相当,但贺绥身形明显结实些,身披盔甲,端的是一副英武逼人的将帅模样。   良久,贺绥率先开口。   “我在北境一切很好,你放心。你呢?”   “嗯,我也好。如今朝中再无人敢欺我算计我,牧姐和白琮也很好,有我守着,没人敢到他们跟前犯贱多话。”   “我与姐夫在边关不得照拂,这么多年亏得你照顾长姐和小琮了,多谢你。”   萧恪闻言却轻摇了摇头道:“阿绥,你我之间无需提那些。”   “不,一码归一码。我知道朝廷看似一片祥和,实则暗流涌动,长姐当年返京,不知多少人盯着要踩我们姐弟一脚,就连……我知道都是你尽力回护着。”贺绥此刻心境已不同年轻时那般单纯,他很清楚自己效忠的是天下和黎民,并非仅仅是现在坐在龙椅上的这个皇帝,只是有些话他还是有所顾忌,没有直白说出口的,“长姐的书信我与姐夫也看过了,她说这几年小琮一直是你教导着,如今性子稳重,不再如儿时那般任性了,他今年的束发礼也是你忙前忙后操办着……我实不知该说多少谢字才够。”   “牧姐托我教导,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他能听话,也是因为母亲在身边,心里踏实,便没有那许多不安,我也就是整日带着他,偶尔提点,没什么功劳苦劳的。不过阿绥若是要谢我……我也不是不愿接。”   说话间,萧恪的手顺着贺绥手臂一路往甲胄之下钻,奈何那盔甲实在碍事,摸了两下就被贺绥抓住手腕拽了出来。   “阿绥可怜可怜我?这六年我可是推了不知道多少送上门的佳人…”   萧恪作势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不过贺绥在满是男人的军营里待了六七年,早不似少年时那般脸皮薄。对于萧恪的挑逗无动于衷,只是微笑着捉了对方双手,一只手就扣住了手腕抵在胸前,凑近些挑眉问道:“允宁此刻还想要么?”   明明是被压制的姿态,萧恪头略略扬起看向贺绥,嘴角却勾起一抹愉悦的笑意,坦然答道:“想。将军神武,小王哪里是将军的对手。将军若要小王,自是予取予求……”   若论调情,萧恪口舌功夫自认不输旁人,他是重生之人,比旁人总少些顾忌,至于脸皮那等物事,在心上人面前自然更不重要。   “呵。允宁口舌功夫倒是比从前更厉害了,我是说不过你。”   贺绥到底是比不上萧恪没皮没脸,无奈地笑了声,正准备将人放开,营帐的帘子突然被掀开。   两人并肩而来,看清帐中两人姿势顿时愣住。   终究是白子骞反应快些,拉着祁风后撤一步放下了帐帘,随后轻咳一声在帐外说道:“臣等不知燕郡王在,还请恕罪。”   若是白子骞一个人来的,他可能不会这样‘公事公办’,但身边还跟着个祁风,虽说刚刚那一幕对方肯定已经看到了,但当着外人,该守的规矩还是不能错的。   萧恪不觉什么,倒是贺绥闹了个大红脸,赶忙撤了手,尴尬地咳了两声走到营帐门前撩起帘子招呼外面两人进来,一边跟着解释道:“姐夫、云扬兄,方才…都是误会,我与允宁玩笑来着。”   白子骞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祁风走进来一见萧恪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知道多半又是贺绥被对方逗了,不由开口道:“靖之不必同我们解释什么,只看燕郡王在此,便是多荒谬的事我们都明白。”   “数年不见,祁兄言辞一如既往犀利,倒教小王好生受伤。”   祁风只笑了声便径自寻了个椅子座下,瞧着倒是与萧恪关系不错的模样。   见白子骞面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萧恪抬手示意对方落座,一边解释道:“姐夫坐便是,祁兄刀子嘴罢了。”   贺绥与白子骞对视了一下,随即点头默认了萧恪的说法,白子骞这才拱了下手寻了个位置坐下,只不过嘴上仍说道:“军营之中,还是以职务相称得好。”   白子骞是昔年贺崇疆手把手带出来的弟子,是与贺家姐弟同出一辙的板正性子。   萧恪点了下头,随即主动询问道:“那两位将军结伴而来,是为寻阿绥,还是…为我?”   以萧恪与贺绥的关系,莫说白子骞、祁风这等素日关系亲近之人,便是朝中听多了风言风语的朝臣也能猜到这时候萧恪一定在贺绥帐中。白子骞之所以有刚刚那个反应,并非意外于萧恪人在,而是正撞到小舅子在营帐中将萧恪手腕扣住按在凳子上的情景。   那副景象若换了不认识他们的人看了,必定以为是贺绥要对清俊公子巧取豪夺,白子骞一时震惊之下,这才连忙拉了祁风出去‘避嫌’。   此刻误会既已解释清楚,他二人对视一眼,祁风抬手做了个让的手势,交由白子骞来问。   “陛下单独召见黄将军与靖之此次封赏一事,不知王爷可知道什么?”   萧恪轻飘飘回道:“抬举罢了。”   “抬举谁?”   “自然是陛下心中应抬举之人。”萧恪打了个哑谜,并没有如实告知,转而说起旁的,“你们远在边关,对这些年朝中风云变幻恐怕都不清楚。自从几年前皇后娘娘薨逝,朝中便为了谁做继后之事吵嚷得热闹。太尉伤感于姊妹接连过世,一时难以振作,去年多州连着闹水患疫病,陛下有心治理,没成想治了个水患竟还牵出了一连贪腐昏官,为首的便是从前杨大人辞官返乡后,被陛下亲自擢拔的那户部尚书康肇。闹了这一出后,朝中人才凋敝,陛下深感身边无无人可用,又瞧着诸位殿下年轻有为,心中不由感慨,便借着这次边关大胜冲冲喜罢了。”   说到这儿,其余三人便明白了。杨焕致当年被齐帝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发回乡,新任的户部尚书则是皇帝自己信任的臣子。可偏偏水患贪污赈灾银之事牵连出了一串大小官员,最后还顺藤摸瓜把康肇给抓了出来。齐帝为了平民愤正公道,自然只能处置了康肇等一起人,而继后人选之争让齐帝感受到了诸子年长的威胁,自然着急扶持可为自己所用的臣子,哪位皇子都不站的贺家变成了最合适的人选。尤其是贺绥与萧恪是绑在一起的,而萧恪是齐帝身边唯一可信的子侄,自没有比封赏贺绥更好的办法了。   而萧恪没说的是,康肇会被揪出来是背后有他和康王推波助澜的功劳,不然这等皇帝宠臣蛀虫,寻常人根本不敢查不敢办。康王借机削弱齐帝身边可用之人,又煽动流言让齐帝声名受损,而萧恪则借此孤立齐帝,他们二人亦是配合无间,各自取了好处,做事干脆利落,被架上高台的齐帝纵使想保也保不了手下臣子。   “如此说来,明日没有鸿门宴。”   萧恪坦然笑言:“自是没有。”   白子骞颔首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再没别的疑问了。祁将军,请。”   祁风只摇头道:“我也没别的事要问了。”   “二位将军记挂阿绥安危,着实令我感动。只是二位虽没有疑问,我却有一问想分别问问你们。”萧恪抛出话来,左右各瞧了白子骞和祁风一眼,见那二人都点了头,才先面向白子骞道,“齐燕战事面上虽平,但我们都清楚那位北燕新汗王为人如何,朝中如今为了是否加派一位守关大将而争论不休,不知将军作何打算?”   朝中能守关的将领虽也不少,但要论起最熟悉北境的人选,扒拉扒拉却没有几个了。   黄友光如今封了元阳侯,且其年事已高,齐帝封赏就是没打算再将人外调的打算,而贺牧伤好多年都没被再指派出去,显然也是朝廷不打算再用女子为将了,祁风年纪尚轻且又是祁太尉嫡子,贺绥封了金吾卫将军留守京城。这么随便一扒拉,眼下合适的便只剩下白子骞和廖明德了。   男人沉思片刻后,抬头直视萧恪的目光,语气坚定回道:“若是朝廷有命,臣责无旁贷。”   萧恪在旁道:“将军需清楚,朝中不打算再用女子为将,更不可能让她跟着你走。”   “我知道。”   一时帐中无人应声,隔了许久,萧恪才叹了口气道:“既如此,若真避无可避,我当尽力为将军筹谋。”   白子骞抬手言谢。   既问完了他,跟着便该是祁风了,虽与己身无关,贺绥依旧在旁听得认真仔细,只是自白子骞答话开始,他紧蹙的眉头便没有舒缓开来。   “听闻在边关时,常有一异族男子只身入营与祁兄相见,不知又是什么缘分?”   此话一处,帐中另外三人脸上都难掩意外神色,祁风神情严肃反问道:“此事,王爷何时…是如何得知的?”他原是想知道萧恪什么时候听说的,可话问出口又觉此时再问这个并无甚意义,便中途换了话。   “祁兄自觉坦然,殊不知哪怕身在军中,仍有无数眼睛盯着你,风吹草动都会传回京中。至于何时……约莫得有大半年了。”萧恪说得口干,便停下饮了一口茶,抬眼看了下祁风此时若有所思的模样,放下茶碗又补了一句,“祁兄若是推算谁走漏了风声,那大可不必,你方才所问…不就是承认确有其事?不过我仍是要问,那异族人之于祁兄,到底是何身份?接下来你又作何打算?”   祁风沉默了片刻后方解释道:“不过是个武痴罢了,且他出身西边胡族,虽是异人,却与齐燕战事无关,更没有其他企图。”   萧恪闻言却叹了口气,幽幽道:“当年与祁兄一谈,我便知你并非真糊涂之人,怎么此刻反倒想不明白了?还是……关心则乱?”   “什么?!”   “不管他是胡人、还是北燕蛮人,你与他之间一日不彻底了断,便是一把悬在令尊头上的利刃罢了。”   “你为何告知我这些?”祁风不是傻子,他很清楚自己父亲与萧恪政见不合,二人拥立的皇子都不同。今日若萧恪不说,将来想必会成为打击他父亲的一柄利器,可偏偏萧恪毫无保留地说了,这是毫无道理的事。   萧恪却坦言:“我虽搅动朝局风云,却不至于泯灭良知人心,若非你姓祁,你我原也可以相知为友。何况,吾之大业,不愿牵连无辜之人,更不愿让阿绥瞧不起我。祁太尉与我意见相左,我仍有许多法子打败他,不需做这等伤阴鸷的事,唯独不是为了帮你。”   “是嘛……”祁风闻言笑了一声,也不多争什么,也别开头道,“王爷既这么说,那我便这么信,至于谢便免了,想来你也不图我说这些。”   贺绥在旁静静听了许久,期间多数时候眼睛是一直落在萧恪脸上的,此刻听了祁风与萧恪的对话,心中不仅没有宽慰,反而担忧更重了些。待帐中再无人开口后,他突然开口,起身对着白子骞与祁风二人抱拳郑重道:“我与允宁有话想要单说,劳烦二位先回。”   贺绥几乎不曾用过这般不容拒绝的言辞,更不用说是赶自己的亲友离开了,如今既这般说,白子骞立刻明白小舅子心中藏了他们不能听得事,左右疑惑已解,也得了萧恪的承诺,再无旁的记挂担忧,便起身率先告辞。祁风紧随其后,只是离开前仍是同贺绥说了一句,“靖之,若有需要,可托人来寻我…们,今日营中有我与白将军,廖将军那里我稍后派人知会,不过想来他知道王爷在,也不会计较什么。”   “多谢云扬兄。”   萧恪在一旁歪头道:“阿绥要同我单独说什么?”   只是话音未落,就见贺绥径自脱起了身上盔甲,连他也愣了下,不由开口问道:“阿绥这是怎么了?”   贺绥不多说什么,只卸了全身甲胄挂在帐中架子上,上身只穿了件厚实的素色中衣站在帐中,神情严肃。外面天色尚白,以贺绥平日言行举止,断不会做这等随性之事,这才让萧恪瞧了心生疑惑。   刚站起身,却被贺绥一只手按住了肩膀,给生生按坐了回去,“阿绥这是做什么?”   “云扬兄的事……对你是利是弊?”   “谈不上利弊,只不过不想胜之不武罢了。”   贺绥敏感得从萧恪的言辞之中捕捉到某些事,十分笃定地说了一句,“你很清楚是谁要对借云扬兄的事动手,对么?”   萧恪脑子里甚至没有转过半点隐瞒的念头,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   贺绥见状却长叹了一口气,他心中已隐隐明白了些事。双手按在萧恪肩上,微微低下头与之四目相对,随后道:“这个人便是当年你来北境时替你在京中平事的人,而你这么多年仍然同他共事。允宁,告诉我,是谁?”   萧恪并没有立刻答复,反而默默移开了视线。   贺绥低头看了眼萧恪搭在腿上的双拳攥得死紧,便知他心中纠结,便没有急于逼问,就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目光中没有半点回避。只要萧恪稍微抬头,那样灼热的目光他都无法回避。   隔了许久,萧恪才放弃一切般长长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贺绥,却是先感慨道:“阿绥这几年越发会拿捏人心了,我是败了。你所猜测句句都对,这个人……是康王。”   康王是这么多年内外之乱的主谋者,但贺绥却是面色平静接受了这个答案,反对萧恪方才随口的话解释起来。   “允宁,我并非要拿捏谁,更不是想逼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已不是从前那个不明世事的我,在北境的这六七年里,我也算见证了许多事,深知有些事并非我不去想不去做,便可相安无事的。也想明白了当年杨老的事,还有陛下赐婚,你在其中的种种筹谋,无一不是费心费力,不仅如此,还要担忧我是否能接纳最后的结果,当时我便想,是不是对你来说,我是最大的累赘,还一时钻了牛角尖,亏得云扬兄善言提点方没逼得自己做糊涂事。”   “阿绥,你……”   贺绥抬手示意萧恪住口,又接着说道:“允宁,护佑苍生确是我毕生所愿,上阵搏杀既是为了驱逐外敌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也是为了建功立业,站到你身边。你我已定终身,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应当携手同渡。若是一味被人端着护着,还不如一拍两散,从此各走各的路!”   萧恪抬手将贺绥落在肩上的手拉下,放在自己心房之上,这次他转回头,目光没有半分回避。   “我萧恪愿在此赌誓,此生绝无轻慢欺瞒贺绥之心,若有半分,便教我此生不得好死。”   贺绥想拦他,手慢了一步,叹道:“我并未说不信你,只是不想自己蒙在鼓里,你又何必如此咒自己。”   “阿绥,我是真心。从前我不愿你知晓那些,是我觉得你本性纯良,像你这般纯粹的人不该被权欲洪流裹挟,不该被那些腌臜事污了自身,方才听你所说,终究是我从前考虑欠妥。从今往后,但凡涉及你我之事,只要你想知道,我绝不瞒你半个字。只一点……我仍想你先答应我。”   “你说便是。”   “未来皇位之争,还有你我父亲之冤,以及这么多年深受戕害的那些清白之人,想要为所有人正名,光靠干净手段是万万做不成的,你想知道,我可以一五一十同你说,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不要为了这些事脏了自己的手,我之所以能活下去,便是心中有你为支撑,无论如何,我都想你……一直能秉心而为。”萧恪重生之初,固然是为了赎自己上辈子的罪孽,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改变了前世诸事的同时,也慢慢改变了对身边人的认识。   无论前世今生,贺绥性情坚毅刚烈,都不是需要他人呵护的脆弱人儿。萧定昊前世有句话萧恪此刻是认同的,贺绥注定是翱翔天际的雄鹰,历尽搓着并不会折了他的羽翼,反倒是他和萧定昊一开始都想岔了,只凭着他们一心执念,将贺绥当做了出笼无法生存的雀鸟。如今他已学会放手,只是心中仍有那一丝丝执念。正是因为没人比萧恪自己更清楚这朝廷中的阴谋算计有多令人作呕,才无论如何不想让贺绥脏了自己的手。   “我答应你。”   贺绥很干脆地应下了,萧恪看着他,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便主动道:“康王叔之事,其实……诶!阿绥?!”   萧恪刚欲主动解释自己与康王的谋算,没说几个字,便见贺绥忽得朝他一弯身,然后眼前天地颠倒。回过神时,已是被贺绥整个扛在肩上,所幸方才贺绥已卸了甲胄,不然此刻萧恪被抗在他肩头,便能将今晨的早膳都顶出来。   被扛着走了两步,又被直接扔到了帐中唯一的那张榻上。   萧恪一扭头,见贺绥下榻去拉了个屏风挡住,以防谁直接掀帘进来正撞见,随后折返回来,一条腿跪在榻上,一字不发,伸手便来解萧恪的衣带。   “阿绥!”   他们之间做这事向来是萧恪主导,也是因为几年前贺绥心思单纯,对男子欢爱这事远没有萧恪看得开,总是半推半就让他得了逞。可如今六年不见,贺绥不仅主动办事,还直接把萧恪扛到榻上解衣服,如何不让萧恪发慌,连忙双手揪住衣带,倒显得他像是个被轻薄的小郎君一般。   “怎么?你方才不是还同我调情说六年拒了多少如花美眷?既如此,总该让我查验一番。”   “阿……唔。”萧恪没想到贺绥一本正经说着这些话,心里暗骂,一定是军营中那些不着调的带坏了他的阿绥,只是阻拦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脆弱之处便被一把握住,萧恪连声都变了调。声刚出来,就被贺绥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二人四目相对,衣带不知不觉间也慢慢解开了来。   贺绥沉下身,却因为六七年未曾做过显得生涩许多,只是他虽大胆挑起此事,手却一直捂在萧恪嘴上,自己则咬紧下唇不肯发出半点声响来。   萧恪双眼通红直勾勾盯着面前正上下起伏的人,双手扶住了贺绥的腰,却没有半点强迫之意。   帐外兵卒按班巡逻,帐内两人听得清楚,却默契得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间或露出几声难耐的闷哼,将一室春光遮掩得结实。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六年不见,自是满腔爱意诉说不完,干柴烈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萧恪仍持有几分理智冷静在,第二日宫中要大摆筵席庆贺这次大胜,列位均是有功之臣,更不要说贺绥是齐帝重点擢升的人。萧恪唯恐将人累过了,只尽兴了一两回便歇了云雨。   二人均十分克制,是而大营之中竟无人察觉他俩在帐中胡闹之事。次日贺绥一醒,萧恪也跟着醒了。   这些年虽说贺绥没在身边,萧恪却也没松懈过,另则朝政之上齐帝也多有倚重,日日勤勉,也就习惯了浅眠,贺绥一动,他便也起了。   不过昨日云雨后萧恪是直接歇在了贺绥的营帐里,没去廖明德给他安排的营帐休息,是而两人结伴出帐子的时候,正撞上廖明德带着人来寻,一时场面有些尴尬。   “原来王爷起早来寻贺将军了,臣方才从王爷营帐外经过,见帐中未点烛火,还想着等一会儿再去唤您呢!”纵然此刻萧恪一副刚从贺绥被窝里爬出来的慵懒模样,廖明德也能昧着良心说对方是起早才来找人的。   “有劳廖将军关心了。”萧恪喜欢同识时务的人打交道,便顺着对方的话客套道,“黄老将军被陛下召入宫中,大营上下多亏廖将军照应,本王也算躲懒一回了。”   没人不喜欢旁人捧着,更何况萧恪这样身份的人,不过廖明德嘴上还是谦虚道:“王爷谬赞了,此事臣一人招架起来颇为费心,幸亏有白将军从旁协理,这才没出什么岔子。”   萧恪懒得戳穿廖明德的小心思,只是笑了下没再接话。   廖明德最怵萧恪这种笑而不语的模样,偏偏对方什么话都不说,他也猜不透此刻人家心中是怎么想的,总觉得心里头发虚,便只能自己给自己补给道:“王爷,这天色尚早,想必宫中传召也没那么快到,不如让贺将军陪着您……”   话未说完,便听得萧恪突然笑了一声,廖明德就像喉咙里塞了棉花似的,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萧恪积威已久,只这意味不明的一笑便足以镇住不少文臣武将了。不过笑过那一声后,他又立刻换了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直言:“廖将军见谅,实在是将军这话让本王觉得过于有趣了。贺将军昨日已领了封赏的圣旨,是陛下亲笔御封的怀化将军,怎么廖将军还当人是无品的裨将那般使唤?”   “臣绝无此意!”其实廖明德的本意只是想巴结萧恪,从前在京中时,萧恪就恨不得天天同贺绥绑在一起,如今六年未见,想必是看不够人的。他原想着顺水推舟送个小人情给萧恪,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爷脾气古怪,不知什么时候哪句话便又错了,只能忙不迭道歉,“只是想着贺将军对京畿大营最是熟悉,又与王爷心有灵犀,便想着劳烦贺将军一番。”   “军营重地,又不是什么随意游玩的去处,本王原也不该到处乱闯。不过廖将军的美意本王还是不愿辜负的,不如……”萧恪随手一指廖明德身后跟着的一个人,随即说道,“就他好了。廖将军的额副将亲兵想来也够了,不过是引路罢了。昨日回营修整,都没让诸位将军聚一起议事,正好我逛我的,你们商议你们的,也不耽误正事。”   “是,多谢王爷体谅。”   廖明德有了台阶下,忙答谢了,随后便将自己的副将指派为萧恪领路。   那副将原是与廖明德沾亲带故的亲戚子侄,虽不太懂萧恪可怕在哪里,却也牢记廖明德的叮嘱,除去领路,其余的话都是一问三不知,生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可没成想提心吊胆了一路,萧恪却始终没主动开口问过什么,待回去复命时便如实将这一事禀报了。   快至辰时,才有宫中宣旨内监赶来大营外宣旨,只召了三品及以上的武将入朝。   传完圣意,那领头太监复找上萧恪,恭敬说道:“陛下昨日已命太子殿下至太庙行祭礼,今日召诸将入朝述职复命后,未时三刻于端庆殿设宴庆贺,陛下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唯恐司礼监顾不周全,故诸位将军复命归府之后,请王爷暂且留在宫中照应着。”   “臣…谨遵圣意。”   此次入城,除了被传召的十数名武将,随行不过百来人,余下的皆留守于京畿大营之中。而昨日被单独召见的黄友光也在城外不远处同大军会和,老将军仍身披甲胄,只是面上难掩喜色。   其实今日召诸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昨日黄友光入宫已将兵权交还,今天大张旗鼓做这么一出不过是要在群臣面前演一场交换虎符的戏码罢了。该如何封赏安排齐帝心中一早便有定论,贺绥的封赏也是一样。   至未时端庆殿摆宴,君臣同乐。齐帝毫不吝啬对于此次有功之臣的褒奖,只是在萧恪看来,这一幕颇为讽刺。齐帝继位之初尚维持了几分先帝的和政,但随着皇权稳固,那些曾经的功勋老臣,尤其是以萧恪和贺绥二人父亲为首的武将便收到了排挤,朝中一时重文轻武。如今皇子日渐年长,朝臣纷纷站队,齐帝感觉力不从心,这才又打起了武将的主意。在深受当年暴政之害的萧恪看来,如何不讽刺好笑。   众臣自是不管那些,对他们来说被齐帝褒扬的两人才是他们要顾及的。一个便是受封元阳侯的黄友光,另一个则是从小将一跃成为右金吾卫将军的贺绥。而这二人相较之下,前者只是一个空衔的富贵闲人,后者却是实打实掌握京城禁军的将军之一,谁才是皇帝真正要抬举,值得朝臣巴结的人,那些为官多年的老狐狸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一时间溢美吹捧之语不绝于耳,好似生怕自己巴结得慢了落了下风,同僚之中敬酒恭贺更是不在少数。其中最为可笑的便是从前那些讥讽过贺绥‘嫁’了萧恪便没用的人,瞧着他们今日把脸一抹,恨不得要将男子之间嫁娶之事吹上了天去的模样,真不知当年埋头苦读的圣贤书是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去了。   萧恪在旁瞧着,贺绥心意他已明了,自然不会担心那些人善变的嘴脸的曲意逢迎会对贺绥造成什么影响,只是看着那一杯杯下肚的美酒,仍不由担心贺绥的身子罢了。   太子身为东宫储君,自然也是要贺上一贺的,不过与旁人的逢迎不同,他是真心相贺的。只不过看到贺绥如今游刃有余应付那些朝臣,心中五味杂陈。   “恭喜贺将军,吾在此敬你一杯。”   自有宫人斟满一杯酒奉上,贺绥接过,双手捧着向上微举示意。看向太子时,神情从容自若,“臣谢过太子殿下。”   说罢便一饮而尽,萧定昊举着那杯酒却显得有些犹犹豫豫,等到贺绥将杯中酒饮尽,他才叹了口气跟着饮尽,算是全了礼仪颜面,可却在饮尽酒后叹了口气道:“靖…贺将军瞧着同从前不太一样了。”   贺绥坦然答道:“人终究会变的。殿下记得的是臣年少无知的模样。如今年岁渐长,自然有需要操心挂念的人或事,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   “是嘛……”萧定昊当然听出了贺绥的劝退疏离之意,只是二十多年的执念哪里能说丢就丢,“贺将军如今封侯拜将,可喜可贺。不过吾还是更欣赏你从前的模样。”   “臣感念太子殿下厚爱,只是不论是允宁还是臣自己,都对现在都满意。”   贺绥从来不避讳什么,哪怕此刻身处大殿,周围百官皆在,他会委婉拒绝太子的示好,但提及萧恪时,却仍然只用他们之间最自然亲近的称呼,而这才是让太子最为妒忌的地方。   “吾这堂弟确实好福气,如今得贺将军在侧,不知多少人瞧着眼热。”   “殿下说笑了。”   以太子的身份,这话原不该出口的。伺候在旁的洪顺一听太子那话便暗觉不妙,趁着贺绥与太子都没说话的空档,赶忙在旁小声提醒道:“殿下,太尉带着祁将军给您敬酒来了。”   “…知道了。”   总归太子还没冲动到当着齐帝和百官的面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举动,祁皇后过世多年,舅舅祁太尉在朝中屡遭打压。在朝不仅有两个时刻想把他拉下来的亲兄弟,还有萧恪这等碍眼的祸患在,是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有巴结的自然就有眼热嫉妒的,可贺绥的功劳是实打实拼杀而来,又是皇帝金口玉言封赏的,质疑不得。就算是想说几句酸话,还因为顾忌着一旁虎视眈眈的燕郡王而不敢言说,便只能憋在心里生闷气。   酒过三巡,不止贺绥,连黄友光这位老将军也被轮番敬了不少酒。饶是军中人酒量都不差,此刻也是喝得有些晕了。齐帝瞧着心里头也跟着舒服,趁着百官庆祝齐国大胜的喜事关头,忽得又提起了几年前他那桩有违世俗阴阳的指婚。   “今日百官同乐,朕倒想起一件事来。朕几年前曾为贺卿与朕的侄儿指婚,不过当时边境不稳,自是没顾得上后面的礼节,这婚事一拖就拖了快七年。朕见你二人感情甚笃,贺卿得胜而归,自是匹配得宜,着礼部与宗正寺将此事商议办妥,待定下日子了,再行回禀。”   自有礼部和宗正寺的掌事官员敛了心神,出列应下。   齐帝这么做,自然是要将贺绥和萧恪牢牢绑在一起,从前他有多不愿这两家凑一起,此刻便有多期望这两人好在分不开彼此,这样京城的掌控权就一直在他手中,不会被哪个皇子分了去。至于太子那点不寻常的心思,他当然也清楚,之所以要当着百官的面宣布,便是绝了旁人的心思,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儿子。   贺绥对此事并不意外,哪怕他之前并未听萧恪或是旁人提起过。二人对视一眼,在礼部和宗正寺的官员领旨之后一齐出列谢了圣恩。   这场庆功宴一办便是两个多时辰,冬日里天黑得早,结伴出宫时,外面的天色昏黄。贺绥被灌了不少酒,不过脚步确实稳的,也不太需要人搀扶。好在百日入宫复命后,诸将得以回府更换朝服,不至于穿着甲胄折腾这么久,身上还松快些。   萧恪站在马车边,犹豫着开口问了一句:“阿绥,今日…你要回侯府么?”   “长姐回来,一家团聚,我自是要回侯府住着的。”   从前侯府是空的,贺牧夫妇都在边境抗敌,京中只有一个年幼的外甥白琮在,一起跟着住在王府既是当时齐帝的旨意,也确实有人照应。可如今却不同了,贺绥的亲姐姐一家三口此刻都在京城,贺绥又是抚宁侯府名正言顺的主子,总不能丢下数年未见的亲姐姐,还天天在萧恪的王府里住着。   萧恪心里头知道贺绥回侯府住才是理所应当的,但听到贺绥这么说,他还是有些落寞的。   贺绥在旁瞧着,却难得在外笑了一声,见萧恪抬头看自己,他才说道:“我回侯府住着,你今日恐怕也得同我一起回去。姐夫今日也听到了圣上重提婚事,你不跟我回侯府,难道要我一个人去和长姐解释清楚?”   萧恪闻言,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自是要跟着将军回府的。”一边说着,一边凑过去挽贺绥的胳膊,“阿绥何时学得这般坏,竟也会故意吊着我?”   “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贺绥说完便借了下力登上马车,萧恪正欲跟着上马车时,身后来了一人开口唤住了他,倒不是生面孔。   “九皇叔派你来,可是有何话要你转达?”   来人恭恭敬敬行礼后说道:“我家王爷说郡王大喜,明日散朝后想来府上拜访一趟,让我问郡王是否得空?若是不得空,现在说也不是不成。”   “九皇叔还是一如既往会要挟人。你既这么说了,本王自是不能将皇叔往外推了,只是明日还需晚些。本王今日要去侯府小住一晚,明日散朝回去尚有朝政及府中事务打理,皇叔若要来,晚些时候便是。”   “郡王所言,我会一字一句回禀王爷。”那人斯斯文文行了个礼,甚至主动让开请萧恪先离开,但萧恪并不觉得半点轻松,康王这般找上他,可不见得是好事。   “康王此举…只怕是来者不善。如今临近年关,诸事繁多,我明日同你一起。” 第一百三十五章   萧恪与贺绥一起回来时,抚宁侯府已是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不过萧恪可以忽略在旁充数的白琮,进了正堂,先是给贺牧和白子骞行了一礼,而后贺绥先开口道:“长姐,我们回来了。”   是‘我们’而不是‘我’,贺牧听出了弟弟话中暗含的立场,稍稍沉思后看向萧恪,直截了当问道:“此次阿绥受封右金吾将军之事,陛下究竟如何打算的?”   “诸子年长,朝中党项之争在所难免,陛下渐感力不从心,不止贺家与黄家,但凡从前夺过兵权的可用之臣陛下都会慢慢启用。”   贺牧脸上并无半分喜色。今上性情反复无常,这些年她一直冷眼瞧着,从前齐帝对祁氏有多倚重,眼下便有多嫌弃。贺家经历过一次,自然清楚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的道理,撞上如今龙椅上这位皇帝,贺绥如今能被抬举,将来就能被再忌惮一次。可比起家族兴衰,她更担心弟弟的将来,生父当年是如何死的,贺牧可不会忘记。   “纵然此刻得陛下看重,难保将来不会再重蹈覆辙,我不想我阿弟有任何不妥。比起富贵权势,我宁可他只做寻常兵卒。”   萧恪听出贺牧言下之意,可他却摇了摇头。   “牧姐心中担忧我自然明白,当年的宁王府又何尝不是如此?说到底贺老将军当年也是因为同我父王私交甚笃才招来此祸。不过我同父王不同,天生反骨,学不会逆来顺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阿绥陷入贺老将军当年不利的境地。”   贺牧看着眼前的青年,这些年她在京中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却是亲眼瞧着那个略有几分机灵劲儿的少年如何一步步成为权倾朝野的宠臣。而正如萧恪自己所说,他和他生父谦逊不争的温柔性子截然不同,圆滑的处事秉性也盖不住皮囊之下的疯狂,时刻透着与年纪不符的老练。   而就是这样一个她都难琢磨透的人,却对她的弟弟情根深种,贺牧身为姐姐,一时不知是担忧多谢还是欣慰更多。   “你最好牢记你今日所说。”   萧恪收敛全身锋芒,双手交叠,默默向坐在主位上的贺牧躬身一拜,无需过多言语也足够证明。   贺牧看向自己弟弟,贺绥淡然回望长姐。他点了点头,同样语气坚定说道:“我已决定,此生唯他一人,无论如何,生死相随。今日陛下重提赐婚一事,望长姐明悉我二人情谊。”   说罢也同萧恪那般,躬身拜了下去。   “舅舅……”白琮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转头看向贺牧,“娘……”   贺牧重重叹了口气,白子骞自旁边伸手过来,正覆在妻子手背上,轻声道:“他们两个都是有主意的孩子,这一点咱们七年前就知道了,不是嘛?他们已非孩童,凡事必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咱们只需要默默看着就够了。”   其实丈夫所言,贺牧当然也清楚,她也并并非那等迂腐之人,不然七年前边境萧恪表白时,她便可将这祸害自己弟弟的小子打出去了。   “你们自小相伴,情谊非比寻常。既是已下定决心,我便只有一句话要讲给你听。”话是对着萧恪说的,贺牧松开了攥紧的拳,长舒了一口气,语气郑重说道,“我弟弟……今后就拜托你了。”   萧恪闻言一震,他抬起头直视贺牧的双眼。而后一撩下摆直接便跪了下去,贺牧下意识想去扶,被丈夫按了下便安然受了萧恪的大礼。并非是白子骞托大,而是这一礼并非是燕郡王跪拜臣子,而只是萧恪淡淡作为贺绥此生伴侣对贺牧这个做姐姐的尊重。   “长姐放心,只要我萧恪还有一口气在,此生就绝不让任何人伤贺绥半分!”   听到萧恪的称呼,饶是贺牧这样心志坚定的女将军,眼中也难掩泪光。白子骞作为丈夫,始终在一旁默默支持妻子的一切决定,见她因弟弟的终生大事心中怅然时,适时开口宽慰道:“该是高兴的日子,咱们也算多了一个弟弟,娘子怎么还伤感起来了?”   “你说得对。”贺牧征战沙场多年,早不似寻常女儿姿态,原就是微泛泪光,指腹一抹也便恢复如常神色。她视线一瞥看向自己亲儿子。知子莫如母,贺牧只一眼就将儿子心思看透,面上却不发作,只口中催促道,“虽未成礼,允宁也算是你另一个舅舅了。琮儿,还不去见礼?”   当着双亲和舅舅,白琮自然不会像几年前那般冲动易怒,他面上仍挂着笑,站起来向贺绥和萧恪拜了一拜,随后转回身饶舌道:“娘,都是舅舅,叫着也分不清,儿子还是习惯叫萧叔。”   “随你。”对于儿子怎么称呼,贺牧并没有按头非让他叫萧恪舅舅不可,只是仍提醒了句,“不过允宁是你舅舅认定之人,你日后需多尊重他些,别总像之前似的没大没小。”   “儿子记下了。”   贺牧点了点头,复又看向萧恪二人道:“你们起来坐吧。”   白琮主动让了位置,让萧恪和贺绥坐到父母左下首,自己则做到了对面中间的位子去,正对着萧恪,倒也算合规矩。白子骞夫妇见儿子懂事,也不再多说他什么了。   贺牧既认了萧恪为一家人,言语态度比一开始多了几分随和,只不过提起皇帝封赏贺绥之事仍表达了心中的担忧。   萧恪如今是齐帝身边的近臣,自然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闻言便安抚道:“陛下如今倒是真心想启用阿绥。我们的婚事从前定下,是为了挑拨离间,但此次,却是为了将我二人绑在一起为其所用罢了。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诸子年长,朝中外戚、权臣心思活络,早不似几年前陛下年富力强之时。”   “你出身宁王府,陛下竟能如此信你?”   “长姐以为,我为何被言官谏臣斥为奸佞?”萧恪说起这事,言辞之中不乏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断尾求生,旁人看来我是冷血狡诈,殊不知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太子殿下眷恋阿绥,视我为眼中钉,我若想庇护心中重要之人,便只有陛下是唯一的靠山。”   贺家满门忠烈,虽说当今陛下屡屡迫害,致使贺牧姐弟并不如生父贺崇疆那般忠心不二,但到底还是有几分信仰在的。是而听到萧恪说太子与他如何如何,贺牧不由皱起了眉。   “允宁,太子为东宫储君,陛下百年之后,自是该由东宫继位。传闻你在叡王和齐王之间摇摆不定,你打算做什么?”   “长姐。若非生死存亡,我总不至于做下那些大逆不道之事。有些事不是我有意为之,而是被逼无奈。太子殿下对阿绥的心思,稍亲近些的都知道。”萧恪说着话,突然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白琮,“云随这些年与太子殿下颇为亲近,当年也曾亲历,该是清楚的。”   白琮眼神一凛,不过很快隐了下去,面对母亲探究的神色,他连连摆手道:“儿子确实不知。与太子殿下来往也是因为当年我落入歹人之手,是太子殿下搭救才没被人折辱糟蹋了去,并不晓得其他的。”   贺牧略略放下警惕,神情凝重说道:“贺家处境前途不明,你舅舅他们步步谨慎很是不易,你虽姓白,却也是贺家的孩子,保不准便有心思叵测的人盯着你一举一动。知恩图报固然无错,但太子殿下乃东宫储君,你来往也需注意分寸,莫让人拿住了话柄,置你父亲与舅舅于险境。”   “儿子听娘亲的。”白琮不情不愿地应了,却趁着父母没注意,偷偷瞪了对面的萧恪一眼。瞧着他同自己舅舅言笑晏晏的模样,心中便来气。   贺牧颔首没再提点儿子,一家人坐在一块闲话家常。毕竟六七年未见,今日贺绥和白子骞才刚回府,自然有着一肚子的话要说。聊到管家过来询问晚膳是否要摆上时,贺牧看向萧恪问道:“允宁今日可要留下?”   “长姐,其实……”贺绥心里记挂着康王的事,本想着代为开口说不留了,却被萧恪按住了。   贺牧的眼神在弟弟两人身上流转,笑着问道:“这是藏了什么悄悄话,竟是不愿意说出来?”   萧恪代为回答道:“没有什么,只是阿绥一心为我,担忧我明日早朝起早还要两府折腾。起先说要同我回王府住,我想着今日久别重逢,自然是该在家住着,我们都是男子也没有旁的讲究,便拦了。不过是让人送套换洗衣服过来罢了,不妨事。”   “既如此,那便在侯府住下好了。阿绥卧房还算宽敞,想必够你二人凑合一宿。王府那便,待会我让人去传话,你列个单子给我,好叫人将需要的东西一并取来。”   “多谢长姐,那小弟就不推辞了。”   贺绥没再提此事,等二人结伴回了屋,屏退了闲杂人等才开口道:“康王的事非同小可,你原不必顾及我的。左右长姐他们都在京城,团聚也不差这一两日。”   萧恪却是摇头道:“过了年关,只怕是又要分离。”   贺绥听了那话,立时便明白了,“你是说…陛下属意姐夫去守边?”   “是。纵看朝中这起子武将,祁氏一派是断不会启用的,黄友光封了元阳侯,但陛下并没有用黄家人守边的意思,廖明德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剩下人老的老废的废,你既已做了右金吾卫将军,姐夫势必不会留在京中。程昌年身为安北节度使,几年前康王搞出来的那件事虽不至于动摇他的地位,但终究不再被皇帝全心信任,若是文官,又镇不住边境虎狼。估摸着便是一文一武,这文官皇帝手里还有不少人选,至于这武将人选……多半是姐夫。”   “长姐之前伤愈后仍被留在京中,想来陛下仍是不会让长姐跟着一起去。”   “这个倒还好说。咱们这位陛下可是半点不把女子放在眼中,只要白琮这个嗣子留在京中,让姐夫他们夫妇一起去边关也不是完全不成的事。”   贺绥颔首不再多言,萧恪既已说了这话,那么多半便是十拿九稳,他无需多言。起身出了内室,不多时捧了笔墨纸砚回来放在一旁的桌上,主动替萧恪研起墨来,一边说道:“我这边任命的旨意应当没那么快,明日你且去忙你的,我晨起安顿好侯府的事便返回王府替你安排着,有什么需要手下做的,你稍后一并同我说了,我帮你办妥。”   他二人已互诉心事,萧恪自然不会再拒绝,更何况,唯有贺绥才让他最为放心。   “九皇叔心思难猜,再怎么提防也是费功夫,明日见招拆招便是。不过阿绥明日可召洪喜他们三人进府候着,等九皇叔那边道明来意,有什么需要,也好分派事叫他们做去。大婚的事,估摸着宗正寺和礼部得忙上一阵,你且知会洪喜和梁砚秋一声,让他们在这事上提前准备着便是。”   “我知道了。”   次日过了午后,康王带着楚寻等人去了燕郡王府。   康王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和萧恪有得一拼,即便萧恪与康王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平日也是不愿同对方多说上几句话的。   “九皇叔昨日让楚先生传话,不知有何事找侄儿?”   康王也不同他绕弯子,直接命楚寻取出一页契书,正是几年前萧恪签的那份。   “好侄儿当日欠我一个承诺,如今战事已平,我便带着契书过来教侄儿履行当日承诺。”   “不知道皇叔想让侄儿做什么?”   康王听出萧恪言语中暗含的戒备,便笑道:“侄儿放心,叔叔既承诺你绝不是违背人伦之事,更与朝廷之事无关。”   “九皇叔不妨直说。”萧恪抬眸瞅他,手指却不自觉轻点了桌案两下。   康王此刻却看向楚寻道:“去把人带进来。”说完还有意瞧了眼坐在一旁的贺绥。   不多时,楚寻带了个女子进来。   那女子瞧着年岁不算大,举手投足却仍能看出些妩媚风尘气来,容貌虽算不上什么绝代佳人,但萧恪在看到那女人时,神色却有一丝僵住了。不似他往日从容镇定,明显到是个人就鞥瞧出些不对劲来。   康王同样有些诧异于萧恪的反应,他扭头看了眼被带来的女人,眼神多了几分探究玩味,转回头来直言:“本王今日来,是想让侄儿留嗣。”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原点,就连领来的女人也和前世是同一个人。   不过与上辈子不同的是,康王这次是明着塞人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康王的目的就是要找个女人生下他的孩子。只不过前世他糊里糊涂顺了对方的意,还因此伤透了贺绥的心,而这一世,他是不可能让对方得逞的。   “九皇叔这一出…侄儿倒糊涂了。”萧恪压下那一丝吃惊,毫无顾忌自污道,“天下人皆知我只爱男子,即便此刻绝代佳人一丝不挂站在我面前,我也是没半分欲念的,皇叔不如换个事要我做好了?”   康王却好似没听到萧恪说的话一般,他伸手扯过那女子,仍是笑着说道:“她是我特意寻来的人,虽早没了清白之身,但罚没入贱籍前,也是诗礼世家的女儿,家中往上四代,皆是出了名的名士,配得上为你延误血脉。”   贺绥和萧恪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康王一字一句都透着冷血无情,在他眼里,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没有任何价值。且不论那苦命的女子,即便是提及自己的亲侄儿,也是只将人当做留种的物件,这样的人,若说他是颠覆朝廷的幕后黑手,贺绥并不意外。   萧恪要比贺绥更清楚康王内里疯癫的本性,方才那一瞬失神,不过是这一世再见‘故人’,心中一时有些震惊罢了。   “若说只是替皇叔照看这女子一时半会倒也罢了,只是留嗣一事,皇叔还是莫要打侄儿的主意了,我无法同女子圆房。”   堂兄人闻言神色各异。康王脸色阴沉,楚寻却在一旁抬袖掩面摇头轻笑了声,贺绥同萧恪快速交换了个眼神便恢复如常,唯那被当做物件的女子低头沉默不语。   “怎么?好侄儿雌伏他人身下久了,那**都不中用了?”   这话说得足够混账恶心人,萧恪早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别说旁人的事他不会动容,便是自己被这么讥讽骂了,他也是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模样,甚至还笑道:“即便如九皇叔所说又如何?”   “不如何,只要你身子还没废,不过是一碗虎狼药的事罢了。”   “康王爷,还请慎言。”贺绥一掌重重扣在桌案之上,直言,“允宁是我枕边人,王爷当着我的面塞个女子过来,看起来是完全不打算过问我的意思了?”   萧恪说话仍有几分真假难辨,是而康王并不全信。但贺绥不同,朝中无人不知他秉性正直,是半句谎话不会有的,听他方才那话,虽说得不太直白,却也暗示他与萧恪之间是他在上,算是默认了萧恪的说法,康王一时间还真有些犹豫。   萧恪在旁笑得恣意,贺绥同他默契配合,真真假假之间已让康王有些相信萧恪真是雌伏的那个。加之贺绥多年征战归来,周身杀伐气并非装出来的,他一开口,不怒自威,更是唬得旁人不得不信。   如果不是怕被康王看出端倪,萧恪此刻只想捧腹大笑。他强忍着笑意,言道:“皇叔若非要为我父王留个后,二哥尚在。出了我郡王府的大门,乘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到宁王府,皇叔不如去问问?”   康王想都不想便回了一句:“萧岭那样的贱种也配?”   这话正中萧恪下怀,他饶有意味地瞧了康王一眼,直言:“九皇叔说这话可真有趣!虽说二哥的生母是陛下赐的人,但他身上到底留着我父王的血脉,以皇叔的立场说我二哥,怕是不合适吧?”   康王怒极反笑道:“允宁口舌功夫了得,只是这白纸黑字的,你莫不是要毁我的约?”   ‘我’那个字咬得极重,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之约,彼此心知肚明,可毁谁的约却意义不同了。譬如他康王的约,就不是轻易可毁的,虽是询问,那话却实打实是警告。   “毁约?皇叔这可就冤枉我了,实在是皇叔所提侄儿办不到,这强人所难的事可怪不得侄儿我。且皇叔方才也听阿绥说了,我如今听他的,自是不能同女子圆房。”贺绥与他互为遮掩,萧恪索性就咬死这个说法,左右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言,外人怎么说他,他才不在意。   康王闻言冷笑,他如何不知萧恪的打算。   “且不说昨日皇帝才命礼部重新筹备,你们尚未成礼,贺将军便已打算越俎代庖了?”   贺绥面色未变半分,从容回道:“臣与燕郡王早行过周公之礼,王爷要他纳妾生子,却说臣没有资格管?”   贺绥只是不愿与人交恶,却并非没有脾气的面团任人揉捏。以往温和宽厚的人突然横眉冷目,倒比旁人更有威慑力一些。   “贺将军跟允宁时日长了,口舌功夫也颇有长进。”康王笑了一声,随即站起身,作势便要离开一样。   萧恪一时猜不透康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眉头微皱也不说话。   “康王爷。”倒是贺绥跟着站起身喊住了对方,在康王转身瞧他们的时候指了指仍一动不动站在堂中的女子,“王爷忘了把这位姑娘一并带走。”   康王看着那女人,突然歪了下头说道:“既然允宁不答应,那她自然没有半点用处了。要杀要放,还是干脆送她回勾栏院,便由你们做主便是,左右我康王府是不养无用之人的。不过想来贺将军宅心仁厚,定然不至于要她性命,想怎么打发,请便。”说罢便带着谋士楚寻离开了。   萧恪看着那女子,扬声唤了外面伺候的洪喜几人进来。抬手一指那女子说道:“将人打发了,不拘哪里,教她再踏不进京城半步便可。”   萧恪可没有半点慈悲心肠,若说旁人,他或许还没有那么忌惮,但这女人是上辈子他纳进府还生下了庶长子的人,这一世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留人在近侧。   熟料那女子听了萧恪要打发自己的话,突然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边磕头边声泪俱下喊道:“求求二位贵人别打发奴家走!哪怕做粗活的奴仆都好!只求别赶我走!求求了!”   她磕得十分用力,即便是洪喜见状立刻招来两个小厮过来搀人,那额头仍让她自己磕出血来。   萧恪仍是一副冷面孔,那女子左右瞧瞧,便膝行了几步,不顾小厮阻拦,拼命抓住了贺绥的衣摆哀求。   贺绥看着楚楚可怜的女人,板着脸问了一句:“我可以给你银两傍身,你的贱籍也可帮你除了,你可愿自行离开?”   女人顿了下,却最终还是揪着贺绥的衣摆摇了摇头。   “为何?”   女人依旧摇了摇头,泪掉得更厉害了。   萧恪怕贺绥良善性子架不住这人哀求,便吩咐道:“让人把她捆了,今日便送去京郊的庄子上。子溪,派你手下的人仔细看好了,别让她莫名其妙死了。”   洪喜和霍子溪各自领命,这次小厮再来拉人便不似刚刚那般不敢弄疼人了,一下子就将女人扯开了。   “别!别送我走!我说!我全都告诉你们!”   “放开他。”贺绥开口说了一句,拉扯人的小厮立刻撒手,他低头看向伏在地上的女子,沉声道,“我无意刁难你一个弱女子,只是事涉允宁安危,你若不肯说实话,我也只能下次狠心让人拖你出去。”   纵然知道这女子是康王带来的,所见柔弱未必为真,但贺绥仍是无法对一个哭哭啼啼的弱女子下什么狠心。   那女子抽噎着说道:“奴家什么都不知道,那位贵人只说将我送来,承诺说只要生下男丁,便放我与父母离开。爹娘年迈,奴家又是贱籍之身,步步难行,倘若今日不能留下,奴家爹娘的命便留不住了!求求两位贵人大发慈悲留下奴家,奴家绝不会有逾越之举!”   “你只待在本王府里,若是一直不得怀孕,九皇叔就会放过你父母不成?”   女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只说自己不知道,又说不能看着爹娘丢了性命,倒确是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   “允宁,暂留她在内院罢了。”   “不成。”   萧恪从来不会驳斥贺绥的决定,今日是破天荒头一次,且今日的萧恪有些反常。   心腹三人从没见过贺绥和萧恪意见相左,一时没人敢开口。   贺绥面上倒是平静,只淡淡问道:“为何?”   “……康王叔做事向来周全。这样一个人,我不信他会寻一个吓唬两句就轻松拿捏的女人来。”   前世这女人在萧恪年前也是一副伏低做小,柔弱可怜的模样,但却能在短短数月拿捏他府中下人,以至于当面贺绥旧伤复发,寒冬腊月快要病死的时候,他这个一家之主却被瞒得死死得。如今,他可是半点不信眼前的这女人。   “你今日处置她时这般焦急,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萧恪本来盯着那女人,冷不丁听贺绥这么说。震惊一下以为自己被看穿了,扭头去瞧,却见贺绥对他试了个眼色。   忽然间豁然开朗,萧恪心思瞬动,面上还要演出些做作模样来,嘴上连忙反驳道:“我只是怕你误会。”   贺绥上前一步揽住萧恪的腰,这一幕差点将洪喜几人的眼珠子都吓掉出来,所幸后面贺绥那句‘怕你仍念着女人的滋味’一出来,心腹三人心中便有数了。   主仆几人打起配合,萧恪忙道:“既然阿绥要留下,那便听你的,我不违逆你。”   回头看向女人的时候仍是一副避如蛇蝎的面孔,教洪喜将人带下去,随便安插在哪个院子做活计。   等洪喜领命带人出去了,萧恪才笑着同贺绥说道:“阿绥何时学坏的?竟会做戏诈人了!”   “你也说了,康王心思深沉。他做事必然有他的筹谋在后面,与其时时提防他出招,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我也不怕她做什么。”   “阿绥说得正是。”   “不过允宁,你从一开始见到那女子,神色便有些古怪。且你我做戏演给她看之前便有些不寻常的反应,你……识得她?”   萧恪没想到贺绥杀了个回马枪,一时有些语塞。面对贺绥的目光,他心思瞬动,叹了口气道:“说不上识得。只是略有耳闻,知道她颇会邀买人心,只是面上瞧着柔弱罢了。”   对于萧恪的这个解释,贺绥倒是颔首认同了。   “书香门第的官宦小姐,骤然家中获罪落到了那等腌臜地方,浸淫几年,确实难保闺阁时的天真。若康王所言为真,那此女来历想必可查……”   梁砚秋在旁很识时务地应道:“属下晚些就命人去查。”   萧恪挥了挥手,示意梁砚秋出去。   手下一离开,萧恪便没了许多顾忌,笑着贴了上来。   “阿绥今日威武,我瞧九皇叔也被你唬过去了。”   “原是替你挡着麻烦,没成想康王心思如此执着。只不过……”提起今日之事,贺绥便不由皱起了眉,“康王为何非要你留嗣?”   萧恪叹了口气道:“他不是要我留嗣,而是要为我父王留嗣。康王对我父王有些超乎寻常的执着,他不认二哥是父王的儿子,更不止一次想杀我,只是大哥过身之后,只能指望我,这才有了今日的事。”   “康王和先宁王不是兄弟关系?纵然生母不同,但到底也都是先帝的儿子……”   “不。九皇叔他…不是先帝的血脉。”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若真如此,倒也说得过去。”   贺绥起先是震惊,但看着萧恪认真的模样,便知他说的是真话。顺着这个线索去想,之前康王的种种卖国通敌的行径倒都说得过去了。至于康王为何仍端坐亲王之位,那就不是贺绥要关心的事了。   “允宁,你既知道,想来是早有其他打算,可有何事是我帮忙的?”   “阿绥不怪我跟康王联手?”   贺绥只是摇了摇头,十分肯定地说道:“我知你不会同他做一样的事。朝局人心复杂,便是九五至尊也不能令天下人心归一,更何况你我。康王心思叵测,虚与委蛇,总好过他躲在暗处,我只担忧你劳心劳力。”   “有阿绥懂我便足够了。至于九皇叔……”萧恪宽慰一笑,不过那笑容也是转瞬即逝,提起康王,他不由眉头紧锁,“我不信他、他也不信我。不过是利益一致,暂且联手罢了。”   贺绥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方才说康王做下这些事都是为你父王?”   萧恪点了点头道:“父王一辈子忍气吞声,可惜终究换不来皇帝的信任。九皇叔怨先帝立嫡长子为太子,又怨当今天子戕害手足,便生了毁了这江山基业的念头,也是痴人。”   “那当年祁皇后之死是天意…还是人祸?”   “后者。”萧恪闻言叹了口气,犹豫了下还是讲实话告知,“当年祁氏一门根深叶茂,在朝中颇有威望,祁太尉和他爹力保如今的陛下坐上了龙椅,在九皇叔眼里祁家自然也是眼中钉。其实就算他不动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也容不得外戚掌权了,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容易掌握朝中大权。至于皇后娘娘……只是九皇叔报复的其中一环罢了。”   贺绥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压下胸中怒意。   “康王下一个要对付的是谁?祁太尉还是太子?”正说着,他突然想起了前日大营中萧恪同祁风说过的话,“他要拿云扬兄做筏子?!”   萧恪点了点头。   贺绥又追问道:“是他同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猜的?”   “我与九皇叔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做的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传到我耳朵里。如今不能说朝中人都知晓此事,但只要有人站出来向皇帝告发此事,必定是有人附和的,更不用说这些年亲眼瞧见他与那异族人来往的士兵可不少,朝中人可不管那人是胡人还是北燕人,只会给他扣上通敌的帽子罢了。”   “如果康王知道你出卖他,他可会倒戈伤害你?”   萧恪摇头笑了下,幽幽说道:“九皇叔心思难猜,不过即便没有祁风这事,他原也没打算留我的。如今不下手,不过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再则……我还没为他的七哥留下血脉,杀我倒不至于,落井下石却未必。”   贺绥听了这话,眉头反而皱得更紧。落井下石,那就证明还有人要对萧恪不利,而这个人多半便是太子或是祁太尉,不过相较于后者,贺绥更相信只有太子才能做到这些。   “云扬兄可有性命之忧?”   “阿绥要帮?”   贺绥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萧恪想了想便道:“九皇叔的目的不过是要将祁太尉落下水罢了。朝中上下都知道祁家父子不和,祁风为人端正,那些人就算要拿他做筏子也拿不到什么实证的,只要那个异族人不在京城,这事落到后面至多也就是贬官,下手狠了再添上几日皮肉之苦也就罢了,还不至于殃及性命。”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确实有这么个理儿。只是咱们都能想明白的事,祁太尉心里更是清楚。倘若祁家真走到了那一步……阿绥,你若是祁太尉,祁风作为祁家里双手最干净的人,你会保哪个?”   “……我懂了。”若事态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至少祁风干干净净的,还能够摘出去,虽然多少还会脱层皮,但好歹不会累及性命。至于太尉府一门上下其他人,便与他没有关系了,“云扬兄的事暂且不提,若他真出了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对于贺绥会出手帮祁风这事,萧恪一点也不意外。   “你不劝我?”   萧恪直言:“若你不说救,我才要奇怪呢!陛下如今重用你固然是为求心安,但若仅是如此,未免不踏实。毕竟咱们这位陛下一向多思多疑。倒不如卖他些破绽,在他面前有欲有求才是可用之人。像贺老将军那样只将山河安宁、黎民安危放在心中的人,他拢不住,就只会怀疑了。”   “那你父王……”   提起生父,萧恪却笑了声。   “照理讲,他是我爹,死者为大,我原不该说些闲话的。他是有风骨,只可惜生在皇室,上头还有一个嫉贤妒能的无能兄长,他想匡扶社稷江山,又想做他的贤臣,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死局了。”   “允宁……”   “我若是他,要么学九皇叔韬光养晦,要么就干脆狠下心夺了皇位。可他偏清高,不屑功名利禄,只想着做个忠君的好臣子……呵!”   萧恪没再往下说了,其实造成他两世命运坎坷的本因并不全在父亲身上,齐帝心胸狭窄、多疑善妒,本就不是什么适合的皇帝人选。先宁王那般风骨,若得遇盛世明君,自是兄友弟恭、君安臣乐,可他父亲看不清,或者说压根没想过自己亲兄长是什么人,只依靠那点子幻想,到最后便落得那样落寞收尾。纵得后世文官清流称颂怀念又有何用?还不是留妻儿在人世,受尽旁人苛责白眼。   说到底,萧恪对这个几乎记不得面貌的父亲还是有些怨的,只是他活了两辈子,到现在已经清楚什么对自己最重要,儿时的那些怨愤如今也只剩下一丝,让他还能够牢牢记住有这么个父亲。   “不说了!好好的,聊这些平白让心里不痛快,说回方才的事。”   不过转瞬的功夫,萧恪便已从方才的愁绪中跳了出来,他看向贺绥,神情严肃说道:“阿绥,有件事你得记得。虽说今上要用你,会乐得见你有把柄弱点,但这个机会只有一次。说实话,如果你放心,祁风的事我来办,你且留着当日后的护身符。长姐他们戍边多年,可在皇帝的心里,他们并非绝对可信之人,另外……这几年白琮和东宫来往甚密,我怕九皇叔要动太子,白琮会成为第二个‘祁风’。”   “什么?!小琮何时与东宫扯上关系了?”   “有件事我一直未同你说。当年你出征之后,白琮闹着要找你,那时康王和三皇子有事我走不开,就让人暂且将他拘在府里,他趁我不在府,诓了伺候他的小厮,带着盘缠去追你了。一个半大孩子,身上带着银钱财物独自出行,中途就被歹人拐去卖了。我让贺柒带了人找了数日不见踪影,后来长姐回京头日,太子亲自送他回侯府的,说是太子手下的人瞧着他……脸熟,这才把人救出来,白琮信我不过,就在太子的别庄一直住到他母亲回京。这么多年也没断了联系,东宫不止一次频频示好,至于那位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心思,我管不了,说出来,你心里有个数便是,终究白琮是听你们姐弟的话的。”   “这事……长姐知道么?”贺绥的眉头从方才起就没有舒缓过,先是祁风,再试白琮。他自己身涉其中,却不曾想小外甥不知不觉也被卷入其中。而刚刚萧恪话中有话,即便不说清楚,贺绥心里也有了不好的猜测。   萧恪摇了摇头。   贺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道:“多亏你瞒着。这事我会看好时机缓缓同长姐说的。”   萧恪颔首表示明白,白琮同他本就话不投机,这些年虽碍于贺牧的命令跟在他身边学了几年理事,但终究还是亲近不起来,太子从中扮了个什么角色他不想挑明,没得让人觉得他在挑拨离间,不如放手让贺绥全权处理这事。   “太子……”   贺绥欲言又止,萧恪在一旁静静等着,并不急于催促打断。过了一会儿,贺绥才重新开口道:“听你之前所说,康王的谋划里也包括太子,允宁你呢?”   说起太子,萧恪不由苦笑了下,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严肃说道:“阿绥,走到这一步,我与萧定昊之间已不可能摒弃前嫌做一对明君贤臣了。”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诸子之中,若论适合继承大统之人,太子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他毕竟是储君。”   “我知道。相比无能的老三和过于‘聪明’的老七,太子殿下确实是最合适的君王人选,有野心、有谋算,这点放眼诸皇子中无人企及。”萧恪并不吝啬于肯定萧定昊的才能,哪怕他们之间早已水火不容,依旧不能改变他对于这位太子殿下能力的肯定。   前世太子得以顺利继位,在齐帝暴政的衬托下,这位新皇在短短三年就成了百姓交口盛赞的盛世明君,也是有些治国才能在身上的。   萧恪明白,却也无论如何不能让萧定昊继位,他俩之间注定只有一人能活。   贺绥叹了口气道:“那你属意的是谁?”   “叡王。”   贺绥才舒缓的眉头才过了一小会儿就又皱了起来,实在是萧恪的这个答案让他太过意外,甚至不由脱口反问道:“不是七皇子?”   萧恪十分肯定地说道:“阿绥没听错,我便是要扶三皇子上位。”   “叡王才智平庸,心胸狭窄。宠妾灭妻,搅得王府内宅不宁,这样的皇子凭何为君?!”   “他是不配,可他的女儿配。”   贺绥那一瞬间被那句话深深震撼到了,而回望对方的时候,萧恪也用无比认真的眼神回看向自己。   那一刻,贺绥明白了,萧恪不是在玩笑。他在想旁人不敢想,做古今旁人不敢做的大事。   即便这个念头在贺绥心中如同重锤一般落下,将他以往坚守的礼法道德撞了个粉碎,但他依旧坚信萧恪的决定。   贺绥依旧在片刻之后冲萧恪点了下头,许下同样沉重的承诺。   “我同你…一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建和十六年的新春佳节注定是过不太平的。   在所有人都还沉浸于齐军凯旋的喜悦之中时,背后的那只手已经按捺不住了。   在冬月的最后一场冬雪那天,参奏的本子堆满了齐帝的御案,帝王之怒犹如万钧雷霆,直接砸向了曾经权倾朝野的祁府。   祁同安历经两代帝王,家中姊妹为一国之母,满朝文武半数归其门下,曾经是何等的风光,却不曾想过有一日,搜捕的禁军也会踹开他府邸的大门。银光利刃,气势汹汹,将满府过年的喜气冲散得分毫不剩,不论是做客的亲戚同僚,还是一家老少,无一不是被这副抄家一般的架势吓到了,官兵搜查驱赶,管你是什么曾经的贵胄名门,一律随意驱赶。而阖府兵荒马乱之际,唯有一人坦然处之。   祁风被带到那宣旨的禁军统领面前,即便遭人诬陷,面上仍是不卑不亢。他朝那将军略一拱手道:“蔡将军,陛下既有命拿我前去讯问,将军便只为难我一人便是。祁府并无过错,陛下也无名令,蔡将军纵容禁军抄家一般,恐怕来日到陛下面前不便交代。”   “本将不过是奉皇命而为,多有得罪之处,想必太尉大人念及陛下素日恩德,也不会计较。”那将领言语上虽不买祁风的账,但还是顾忌着祁太尉的势力,吩咐了亲卫教手下人只着重抄祁风的院子,搞了个人仰马翻却也实在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一股脑将书房里带字的全都充作可疑之物和祁风人一并带了去。   祁太尉的大夫人也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女儿,一辈子大风大浪也见过不少,但人过中年,眼瞧着唯一的亲儿子被禁军以通敌的罪名拿了去,当娘的一下子慌了神。可求告到了丈夫这儿,也只得了几句长叹罢了。   祁风被参一本通敌乱政,祁太尉身为其父自然得避嫌。齐帝虽未动他,却也是将人软禁在了府中。   而这仅仅只是一切的开始,自祁风被抓下狱之后,牵连出了一干身涉其中的武将文臣,诸如当年为难过贺绥的费泓之流也都在内。朝中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大多数都是与祁家利益相关之人,偶尔有几个不知头绪的,旁人也只道是皇帝雷霆之威下被一道牵连进去的无辜人。   眼瞅着再有两日便是除夕佳节,正该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齐帝这番抄家下狱的动静闹出来,百官噤若寒蝉,朝中更是风声鹤唳。那些平日里纵着家中纨绔胡作为非的朝臣们纷纷回家约束子弟,劝诫家中人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是非来。毕竟皇帝一怒,流血千里,这样的灾祸事没谁想在新春佳节主动撞上。   可这事折磨人的点就在于皇帝下令抓了一批人进去后,便好似将这些事全都忘光了一般,开开心心过起了年。   当真应了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话来,所幸正赶上年节,宫中照例降了恩智,免了十来日的朝会,但凡有要紧国事,一律是写了折子递到燕郡王手中,再由其整理后呈报给皇帝,越是在这种时候,萧恪的地位便越是稳固。祁氏遭受重创,太子也跟着糟了冷待,一时间萧恪倒真有些力压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苗头。   好好一个年,萧恪自己也过得不安生。朝中上下,无论是带话求情的说客,还是闻风而来的墙头草,亦或是摸不准皇帝脾性的昏货,一股脑得都往燕郡王府凑。要说京城哪里最热闹,还真非燕郡王府莫属,烈火烹油的繁盛之势,恰如曾经的祁氏。   齐帝自是不管底下臣子如何害怕不安,他年前又添了一双儿女和孙子辈,去年还新纳了一批年轻的妃嫔入宫,好不得意。   到了十五元宵这天,京中热闹非凡,皇帝才想起来降了道恩旨解了祁太尉的禁足。   终于能出府门的祁太尉第一件事却不是去东宫,而是直奔太子的岳丈韩国公家去了。如今的他在韩国公面前平白矮上三分,求人办事更是只能低声下气,可以说是将这几十年都没尝过的屈辱一并受了,但好在他还是见到了那个想见之人。   衣着朴素的青年一进书房内室就将头上遮掩的斗笠摘了去,旁边的侍从上前双手捧过后退了出去,而书房之外,韩国公府的精壮家仆将书房外围了个严严实实,绝无人能够轻易靠近书房。   祁太尉一见来人进来便恭敬地跪下行礼,还未开口,便被青年一句话堵了嘴。   “舅舅若是为了表弟的事而来便免开口罢。”   “殿下!犬子性子执拗叛逆,可断断做不出通敌之举,此举看似是针对祁氏,祁氏分明是要针对殿下您啊!”祁太尉言辞恳切,虽然他并非什么良善之人,但身为父亲,救子的心确是真真切切的,“殿下细想想,如今祁氏受创,殿下也被陛下冷待,究竟是谁得了好处?!”   一句句声嘶力竭,只差把萧恪的名字直接喊出来了。   萧定昊原本负手而立,闻言却转过身来,只是此刻他表情冷峻,没有半分担忧,更不见一点愤怒,冷得彻底。祁太尉看到外甥这个表情时,心头便隐隐冒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心中征兆成了真。   萧定昊听了祁太尉的一番‘肺腑之言’,却只是淡淡看了这个舅舅一眼说道:“舅舅自己也明白,幕后之人多半是冲着舅舅你和孤来的,他们拿表弟发作,便是要让我们自乱阵脚。你也说了云扬行事磊落,做不出通敌之事,便等节后三堂会审便是,孤若出手反倒教他们攀扯了去,不过称了某些人的意。”   听出了太子袖手旁观之意,急忙道:“殿下!臣不求殿下亲自出手,只求指一条明路,就当是看在皇后娘娘的情分上!”   “若不为母后的情分,孤今日便不会冒险来见舅舅了。只不过见了才发觉原是不该来的。”   “殿下!”   祁太尉只差磕头哀求了,萧定昊瞅着他这模样,不由长叹一口气,其中意味更多的是哀其不争。   “舅舅聪明一世,怎么这几年愈发被打压得糊涂了。此事发作在表弟身上,分明是有人冲着孤这个太子来的,你既知道背后有人坐收渔利,缘何跑来为难起孤来了。围魏救赵此时才是上策,至于云扬,若是真清白,不过就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总不至于丢了性命去,舅舅可莫再糊涂下去了。”   “……臣、明白了!”祁太尉沉默良久后才咬牙应下。他何尝不明白这事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可若是如今的祁家还能与那人有一战之力,又何至于如此卑微四处企求他人伸出援手。他这个亲舅舅也早比不上韩国公这个太子岳丈了。   叱咤朝堂一辈子的祁太尉此刻好似苍老了好几岁,认清现实让他的心情格外沉重。到底是多年得意忘了自己不过是个‘臣’,而那个人终究是东宫储君,权衡利弊轻重,不过是帝王心术中最稀松平常的道理,是他痴念了。   “殿下保重,臣……去了。”   “舅舅安心回府便是,想必该做什么你心里已然有数。”   “是。”祁太尉如同一个牵线纸偶,痴痴应了一句,木然后退几步才转身退了出去,只是失魂落魄的模样显得格外苍老,离开时还一脚绊到门槛,幸好门外的小厮眼疾手快过去将人搀扶住了,才没让堂堂太尉在韩国公府摔个狗吃屎。   书房中的萧定昊长叹了口气,亲随进门禀报道:“回爷,白公子到了。”   “嗯,带他过来便是。”   俊朗少年被随从领着进了书房,站在门口恭恭敬敬朝乔装出行的太子行了一个礼,“云随参见殿下!”   萧定昊转过身来看向来人,甚至主动走过去扶了对方一下,一转手扣住白琮的手腕将人往书房内室带。十五六岁的少年笑容干净,一身绯红猎装,领口一圈厚厚的风毛将微微泛红的小脸衬得越发红润,看向自己的眼神干净纯粹还带着些仰慕。都说外甥像舅,那越来越有几分像贺绥的眉眼让萧定昊有些恍惚,他一直盼望着能真正被那个人这样注视。只可惜,贺绥的爱不属于自己。   “这是刚行猎回来?来前可见过你舅舅和母亲了?”   “不曾见过。听说了祁府的事便来了韩国公府,本是想请世子为云随代话,没成想殿下今日竟在。来时正撞上太尉大人,殿下眉宇间亦有愁色,可是有何事烦扰?”白琮业已年满十五,不似从前孩童时完全不懂男欢女爱,只是随着渐渐长大,他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太子不同寻常的感情。不再是几年前的感激,也绝非单纯的君臣之谊,而是一种听到太子提起最敬仰的舅舅时会心中难受堵得慌的情感。   但白琮不会因此讨厌自己的舅舅,他在心中贬斥自己这非分之想时,其实也是不知不觉中加重了对于那个人的执念。他是个直性子,转圜向来不是他的长处,所以每每总是在太子提起舅舅时,胡乱说些旁的遮掩过去。   “你啊……怎么如今还像个孩子?”太子摇头叹了口气,语气略带宠溺地说了白琮一句,同时伸手在少年发顶轻拍了拍。   而正是因为萧定昊这种即便看穿心思仍然故作不知,还出言安抚的举动才让白琮产生了一个错觉,他或许也可以成为对方心中可以为之破例的存在,也因此越发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证明自己的价值。哪怕他们都是男子,哪怕太子有妻有子,他们之间地位极不对等,白琮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殿下,云随早不是小孩子了。殿下为我取了表字,我便是能替殿下做事的年纪了。”   萧定昊却摇头笑道:“云随这话说出来便还是孩子……”   未等太子说完,白琮便大着胆子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是跟萧恪有关吗?我可以帮殿下!”   可萧定昊仍旧只是摇摇头道:“云随,这事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做以往的自己便最好,我喜欢你直率果敢的模样,最好一直都是这样……别再改了。”   改……他何曾改过什么,白琮很清楚意识到太子是透过自己在和臆想中的舅舅对话,脸上不由露出失落的神色。   萧定昊只当白琮懵然不知,忙劝哄了几句,说晚上找人为他送个大大的元宵花灯才算罢了,殊不知此刻白琮心中已酝酿着一个令他意料之外的谋划。 第一百三十九章   自从上次贺牧同萧恪谈过之后,抚宁侯府的大门便对他彻底敞开了,来往都是当自家人。   今日元宵佳节,自然也是到抚宁侯府去过,本就是事先商量好的事,贺绥也不需多问什么。若说有什么遗憾,那便是碍于齐帝的缘故,萧恪仍然无法在这新春万家团聚的佳节与自己的生身母亲见上一面。而曾经唯一一个知道萧恪曾有过苦衷的萧琢也已亡故,萧岭又与小弟翻了脸,两家自是不可能再有什么面上的来往。   可贺绥清楚萧恪心中仍然记挂着母亲,元宵这日午后才应付完宫里的事,他便打点好了车马,带着礼物登门拜访。他与萧恪的关系已过了名目,他去也就算是替萧恪尽一份孝心。   贺绥前脚刚走,白琮后脚却来了,倒也是件新鲜事。   洪喜领着人过去的时候,萧恪正在书房埋头审阅奏折,正月里罢了朝会,但政务却是每一日停歇的。皇帝年纪大了,偶尔想要偷偷懒,与嫔妃儿孙热闹一番,那这批阅奏折的繁琐事务便落在了萧恪肩上。从宫中回来,他人便被埋在了书房,足足一两个时辰没动窝。   萧恪只抽空抬眼看了下白琮那一身崭新的绯红猎装,复又低下头拿起新的一封奏折,一边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内容,一边随口同白琮搭话道:“你今日不是出城行猎去了?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见过你母亲了?”   和太子近乎一样的问话,只不过萧恪有贺绥相伴,自是不需要在白琮面前可以提一遍他舅舅。   “原是要去猎狐的,不过外面下了雪,冻得手指头僵硬,我便早早回来了。想着时候差不多了,到时候同舅舅一道回府过节。”白琮的说辞是路上早盘算好的,所以这会儿萧恪问,他倒也不意外,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说了。   “哦。你舅舅去宁王府了,估摸着要一会儿才能回来,你若是无别的事,可在府里到处逛逛。”   白琮却没有离开,而是说道:“这样啊……我记得后来舅舅的藏书都搬到萧叔您的书房里了,有本兵法注解,有舅舅的亲笔,我想找那本打发时间。”   “洪喜。”萧恪扬声将洪喜叫了进来,他忙着替皇帝打理政务,且贺绥的藏书也有足足两柜子,此刻他可没有空余功夫帮忙找书,“你去带白琮寻一本书去,应该就在之前放阿绥藏书的那两三个书架子上。”   洪喜领命带着白琮往另一间走,萧恪的书房虽无法与那些诗礼世家的藏书库相比,但也是内有乾坤。白琮尚且年幼时与柴鸿驰一道在萧恪身边学习也多是在对方平日理事的那间书房,后来叡王的女儿又总是来寻萧恪讨教,他又不爱理那些六部政务,所幸便分开了,倒是未曾真的踏入萧恪书阁一次。   “小公子随奴婢到这边来,侯爷的藏书都放在这边的两个书架子上,公子要寻什么书,奴婢帮您一起找。”   “哦……是一本兵法,我娘亲说是舅舅幼时读的,还做了不少批注,叫什么名儿我倒是不记得了,不过应当是一二十年前的旧书了。”白琮回了神,随口答了一句,他今日目的并非只是来借书,只是萧恪人在书房,他总得寻些站得住脚的理由。   趁着洪喜替他翻书的功夫,白琮迅速扫过整个书阁,奈何这里长得都一模一样,一时实在没什么头绪,便回身在附近的架子上抽了一本藏书,边翻边问道:“没想到萧叔这儿藏书还不少,我还以为他平日没这个闲心看杂书呢!”   “主子确实忙于政务,一日十二个时辰,刨去上朝,每日怎么也得有七八个时辰泡在书房,也就是侯爷回来了,主子才会多抽些时间陪侯爷。有时候累了,主子说是小憩,往往也是心里记挂着事睡不踏实,书阁内支了张小榻,便是供着主子闲时看书用的。”   “公公最体贴萧叔的。”   洪喜笑了下,拱手道:“小公子折煞奴婢了,若论体贴,自是侯爷更懂主子。奴婢不过是自小服侍在主子身边,起居照应略知些主子心意罢了。”   “公公谦虚,倒是萧叔平日……”   “总管!”   白琮还待多问几句,便有一十来岁的小厮小步跑着进来,见到白琮也在,犹豫了下没立刻说。直到洪喜催促了声,才将来意道明。   “府外有人送拜帖进来,说要求见主子。梁管事今日随着侯爷出去了,门房那边传了信儿来,叫您帮着拿个主意,看要不要禀报主子。”   洪喜想了下,问道:“可曾通报名姓?是哪家来的?”   那小厮摇头答曰:“说是姓沈,可戴着黑纱斗笠,瞧不见长相。门房说是有些功夫在身上,勉强不得。噢!他还说是为祁风祁公子来的。”   姓沈的,洪喜能想到的便是太常寺卿沈亟,可沈亟就算过府拜访也没必要遮掩容貌,更不要提有功夫在身这种事了。   “随我去向主子回禀。”   洪喜一时拿不准,加上对方名言为了祁风的事而来,他并不敢私自做主,恐在这个风口浪尖给自家主子招来什么祸事,便领着报信的小厮往萧恪那边过去了。白琮只犹豫了下便跟着洪喜过去了,不过却没有进去,只是想着在外间能多听些萧恪的事便罢。   只听得洪喜与那小厮进去将方才的话又大致转述了一遍,萧恪隔了许久才问了一句,“服饰谈吐可还能瞧出来什么?你且细想想。”   那小厮绞尽脑汁回忆在府门外见到的那姓沈的神秘人,而后犹疑禀报道:“此人似乎……格外高大,腰间配了兵器,只不过那武器瞧着有些像刀,从前却没见过。”   高大的男人,随身带着不寻常的兵器,行走却需要以黑纱覆面,且点名为祁风之事而来,萧恪脑海里想起一人,只是印象中那人并不是这个名姓。   “知道了。去传话将人请到正厅稍作,我稍后便到,洪喜随我回房更衣。”   手下人领命,不多时便见那小厮快步出去,看到门口的白琮还顾得上恭敬行礼问安一句。只是他这一叫,里面的萧恪自然也知道白琮就在外头了。   果不其然,白琮一转身就和萧恪打了个照面,强撑着面上平静唤了一声,“萧叔。我方才见人慌里慌张的,有些奇怪,可是有什么事……”   萧恪上下打量了下白琮,颇有几分探究意味,只是他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便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舅舅的书可找到了?”   白琮正愁没有机会留下,一听萧恪这话忙顺着说道:“还没,我方才寻到一本别的,正巧书阁有小榻,我想着再瞧瞧。萧叔若是有要事便尽管去办,不必理会我。左右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在书阁看书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也可,只是别乱跑,若是你舅舅回来,又要找不到你人了。”   “萧叔放心。”   萧恪许是真的心中有事,并没有拒绝白琮的提议,只是嘱咐了他一句便带着洪喜匆匆离开。   偌大书房,转眼便只剩下白琮一人了。   白琮在门口站了会儿,直到再不看到萧恪的身影,他才伸手掩上了门。随着书房的门关上,少年脸上的表情瞬间不见,他先是大步朝着书阁方向走去,从架子上随便抽了一本书,携着便往萧恪平日处理公务的大书房去了。   洪喜既说萧恪这些年来都是在书房的时日多些,那么只要仔细些,总能够翻到些蛛丝马迹。   白琮将随手拿的那本书翻开放在桌上,又铺了张宣纸于岸上,这样即使有人突然过来,或是萧恪突然折返,他也不过是在抄录些东西,断断怀疑不了自己什么。   办完这些面上遮掩的功夫,白琮便开始在书房内快速翻找,暗格、往来书信、账簿之类的物件,一面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的动作很小心,放回去时也是尽量保证与拿下来前几乎没有差别,至于那些上面蒙了灰的,他则一概不动,或是跳过最上面沾了灰的,只取下面的。左右他今日目的也不是为了将萧恪的书房翻个底朝天,但凡有那么一件两件可供东宫拿捏萧恪的便够了。   翻找到萧恪平日收受贿金的来往簿子时,白琮眼前一亮,他先是谨慎左右瞧了瞧。哪怕偌大书房只他一人,这种做贼的感觉仍让他心下紧张。堂堂世家公子,何曾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白琮想他或许是真的疯了。可只犹豫了下,他还是快速翻阅起来,并在一旁摊开的宣纸上快速几下身份较高的行贿者名姓及事由,而后便快速将账簿塞回了原来的位置。   那张宣纸不多时便记了满满一张,白琮双手提起那张纸,他等不得那纸上墨迹自己干,起先是自己用嘴吹,但收效甚微。扭头看到桌旁的炭盆,便提着那张纸远远在炭火之上熏烤,还要小心不被烧着了,等做完这一切,他便将那张纸折叠到手心可攥住的大小,然后揣进了腰间荷包之中。   或许是头次做贼心虚,又或者是出于对自己生了主动害人之心的犹豫,白琮做完这一切之后不自觉伸手抚着胸口,此刻他心跳得飞快,越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越觉得周围都有眼睛盯着自己。他勉强压下慌乱心神,坐到桌前随意提笔抄录了几个字,只不过由于心慌,那字扭扭曲曲,实在不成样子。   写了两句,白琮实在觉得心口堵得慌,他便干脆丢下书笔,飞快跑出了书房。仿佛身后有什么妖邪之物追着他似的,从头至尾,白琮都没再回头朝书房的方向瞧一眼。   而此时,燕郡王府正厅内,萧恪也见到了那个姓沈的高大男人。   “萨桑公子何时改了名姓?”对方斗笠一摘,便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想,依旧是一口流利的官话。如果不是那一头金发和棕褐肤色,单凭口音,只怕很难想到斗笠之下是这样一张异域风情的脸庞,只不过和初见时的悠然自得不同,异族男人此刻满脸急色,确实是为祁风的事而来。   当年边境之时,萨桑曾受北燕之请送信给他,故而萧恪一点不好奇萨桑为何会找上自己。   “南齐王爷,恕我冒犯。不过阿风之事刻不容缓,我只能冒险来找你。中原名姓是阿风为我取的,我在这里行走不便,总不能用本来的名字,恐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确实。不过……”萨桑对祁风的称呼让萧恪有些好奇,便直接问道,“萨桑公子何时与祁将军这般要好了,还是说在西羌…势均力敌的对手便是如此称呼?”   孰料萨桑听了萧恪的话,直接来了句,“我与阿风已拜过天地,做过露水夫妻,只是他说还未禀明家中父母,婚姻大事不敢擅专,便没同我回去成礼。”   饶是萧恪见惯了大风大雨,听了萨桑那话也险些让口中茶水呛着,他眨了眨眼,有些不肯定地确认道:“你说祁风同你已……”   直肠子的异族男人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并直接说道:“我与阿风的关系……就同你和你们那贺将军一样。”   “咳、咳咳…”   萧恪实在没绷住,呛了一口,洪喜赶忙上前替自家主子拍背顺气,一面抬头用异样的眼神打量萨桑。齐国乃礼仪大邦,世家勋贵更是含蓄,似萧恪这般便已经算是离经叛道的了,却没想到这异族人更是粗鲁,竟直接将这些话宣之于口。   “萨桑公子见谅。”萧恪其实倒不觉得如何,他本身就是与男子执手相守之人,只不过他实在是很难想象祁风竟也入了此道,便一时有些诧异惊奇罢了,“实在是…祁将军家风甚严,实难想象他与阁下竟是…如此关系。”   萨桑摇了摇头,又道:“这些皆不重要。我是听说阿风被你们皇帝关起来了,可我在这里寸步难行,实在不知该去找谁,只能来找王爷你了。”   萧恪沉思片刻后直接说道:“萨桑公子可知,祁将军此次被构陷下狱,起因便是有人参他在边关领兵时与一异族人来往密切,有意通敌谋反?”   “什么?!…他们诬陷阿风!”萨桑先是表现出吃惊,他明白那个所谓的异族人是自己,在片刻的自责之后,又马上反应过来这事不过是无端构陷,“他们为什么要害阿风?!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萧恪看着神情焦急的萨桑,脸上略带了一份苦笑解释道:“萨桑公子,这里是大齐。武艺高超并不会令人尊敬畏惧,这里的人都长了百来个心眼,活一日便为了家族兴衰荣辱殚精竭虑到死。祁风家中亦是如此,他爹挡了别人的路,他被人知道与你来往甚密,只这条便足够当发作的借口了。齐燕相争多年,为帝者,最容不下这种。”   “我出身西羌,不是燕人。”   “萨桑公子,你出身哪里对那些人并不要紧,只要你不是齐人,就足够他们至祁风于死地了。其实……你原不该在京城逗留的。”   “……阿风前些时日也同我说过,只说是危险要赶我走,又不愿同我离开,也不告诉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萧恪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要他如何同你说明白呢?祁风不是孤身一人,可以自有来去。他同萨桑公子不同,生来便有家族存亡的担子和责任束缚着,这里还有他的父母手足在,哪里能轻易随你一走了之?”   “……”   见萨桑不再说话,萧恪才又道:“萨桑公子放心,我家阿绥与祁兄最是要好,我已答应了他,一定会设法救人出来。只是……”   “南齐王爷,你说得是真的?!你能救阿风?!”萨桑一心记挂祁风安危,没等萧恪说完便激动地跳了起来,末了才反应过来对方话还未说完,便又乖乖坐了下来,“只是什么,你先说。”   “只是你不可随意在外走动,教人看到。那些害人的东西拿不到实证,便不能把祁风真的如何,至多是受些皮肉伤便能无事。这些日子,你可暂且在我府中小住,一应起居用度我会让人替你安排妥当,只一条你得答应我。”   “只要不违背道义我都能答应你!”   “我又不是要敲竹杠。只是救祁兄出来前,还请萨桑不要踏出我府门一步。府中上下皆是我的心腹,断不会出卖,可若是出去便难说了。真出了岔子,放眼整个齐国可就真没有人能救得了祁风了。”   涉及心上人的安慰,异族刀客竟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萧恪这才算了结一桩事,便吩咐洪喜叫人收拾出一处干净院子来,又教他亲自领了萨桑去。   萧恪自己则端坐在正厅久久未动,疲色涌上眉梢,他不由伸手在额上用力按了两下。   背后阴暗处转出一人,在萧恪身后七步左右站下,垂手恭敬道:“主子。”   萧恪闭目养神,听到身后动静也没有其他反应,只低低嗯了一声道:“有事说。”   “是,书房盯梢的人方才来回话。如您先前所料,您和总管离开后,白公子果真到您处理公务的书房去了,在里面耽搁了快三炷香才出来,神色匆匆,只是并未与府中人有过接触。”   “嗯。这事先不必让阿绥知道,再则……去给御史台那几个人和九皇叔都递个消息,既然有人按捺不住了,那我便帮他们推一把。”   “是!” 第一百四十章   元宵一过,云麾将军祁风通敌叛国一案便成了朝中头疼大事。   儿子下狱,当爹的虽解了禁足却仍然称病未上朝。朝中但凡有些消息的都知道祁太尉整整十多日都在为儿子的事到处奔走,不仅仅是因为那是他的嫡长子,更因为通敌谋逆的罪名一旦被落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是太子的舅舅,若是出事,不仅阖府的富贵荡然无存,连带着这个外甥也要一并被连累,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想出些法子保人。   可世道便是如此古怪。   污蔑陷害只需要三两句别有用心之语,而若想要证自己清白,便要掏心掏肺才有人肯信。况且这罪名不比旁的小打小闹,是那等一不留神便抄家下狱的大罪,所以纵然祁风素日在军中人缘不错,此刻也无一人愿意冒险替祁风出头。世态炎凉,大抵便是如此光景了。   祁太尉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堂堂三公之一,大过年低声下气去求人却也是无功而返。放眼朝廷上下,与他儿子私交甚密且有能力开口的人便只有贺绥一人,可偏偏贺绥背后有个萧恪,他怀疑儿子的事就是萧恪指使,如何肯给对方看了笑话,便死活没去寻唯一有可能救他儿子的贺家。只是这样的大罪,如何能辩白得清楚,尤其是在得知儿子确实与一异族人有来往之后,更是整个人消沉不已,祁府一时门可罗雀。   从前繁盛荣华已成过程云烟,越是被逼到绝境的人,做起事来便会不顾一切,毕竟他已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而朝中人还在争论该有何人去主理此事,只是这趟浑水是个脑袋灵光的便不想沾染,除了刑部尚书实在躲不掉之外,旁人只想着齐帝千万别点到自己。因事关重大,加上祁风并非那些没有背后势力的平头百姓,齐帝自是照惯例点了大理寺与刑部一同主理,另单独指了一位皇亲代表他。   旁人都以为这个人选必是萧恪,齐帝却破天荒将差事指给了晋王萧佑杉。   其中意味却颇有些耐人寻味,晋王府在老王爷还在世时一直是不问朝政的,老王爷是如今皇帝的亲叔叔,后来因不满皇帝侄儿的执政手段而干脆回家养老,再不过问家国大事,而老王爷过世之后,世子承袭了晋王的爵位后便倒戈向了太子一派,晋王的长孙性子跳脱,不知有意无意,那少年与京中各公府侯门的公子都私交甚好。   年前皇帝还雷霆大怒,半点情面不留,将祁府闹了个天翻地覆,过了年的功夫却又指了偏向太子的晋王代为主理此案,不免有人怀疑皇帝是否有意放过祁风。   外面为这事闹得人仰马翻,刑部诏狱之中,祁风却是平静坦然。   除了衣食起居上受了些苛待,倒真没什么人敢贸然对他下重手。不过祁风先等来的不是三堂会审,而是前来探望的萧恪。   燕郡王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权臣,就是不给银子打点,刑部上下也无人敢拦他,更不要说这位王爷还给了赏钱,那些牢头狱卒自是巴结着将萧恪领进去。   萧恪前世死在诏狱,即便今生只第二次来这阴森地方,却也十分熟悉,不需那狱卒过多指点便来到了暂时关押祁风的牢房外。   那牢头本是要先帮忙清扫一番的,被萧恪抬手劝住了。   “洪喜,食盒给本王,你们先去外面候着。”   牢头自不疑有他,没等洪喜开口便主动躬身客客气气请燕郡王身边的大太监一道出去,留出干净地方给萧恪说话,左右这里是刑部诏狱,就算是开着牢门,他们守在外面也不怕祁风会逃跑。   “王爷怎么有空来瞧我?”   萧恪将食盒放在牢房中唯一的那张矮桌之上,也不管这里尘土飞扬,解下外面披着的大氅随意往地上一铺,直接盘腿坐在了矮桌前,一边动手将食盒里的饭菜酒水都取出来摆好。抬眼见祁风未动,还抬手招呼了下道:“祁兄先莫发愣,饭菜要凉了。”   祁风叹了口气也跟着坐了下来,他一身粗布囚服,手腕上还扣着沉重的锁链镣铐,纵然十几日不得打理须发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憔悴,可男人的神色却始终是坚定坦然的,瞧不出半点困顿慌张。萧恪为他斟上一杯酒,他也半点不疑端起小盅便一口干了,放下酒杯后他笑着问了一句,“这般丰盛,是要提前为我践行?”   不大的矮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其实要说多丰盛奢侈也不至于,除了一条鲜鱼其余皆是素菜,不过倒也做得精致。另配了一碗熬得糯糯的米粥,米是仅供给王公贵族的上等精米,先头那杯温酒入喉清冽醇厚。只是给囚犯吃一顿丰盛饭菜,只让人想到断头饭,故而才有祁风方才的自嘲之语。   萧恪甚至替祁风布了菜,听了他的话才放下筷子扯起旁的道:“诏狱都是些难入口的粗劣饭菜,吃上十来日不适宜骤然暴饮暴食,我让人烹了条鲜鱼,又使人熬了这软糯甜粥,足煨了一两个时辰,你吃了才不至于伤了肠胃。酒是解馋用的,但不可贪杯……”   “王爷何时这般良善?”   “才说到一半,这些都是阿绥一一叮嘱了做的,他不便入诏狱瞧你,便托我过来一趟,叫我瞧瞧你近况如何,顺道带顿饭菜过来,你放心吃便是。虽说大多是素食,但都是我府上厨子用心烹制的,解个馋足够,也不至于骤然大鱼大肉教你吃坏了肚子。”   祁风笑了下,倒是没再拒绝,萧恪递过一双银筷,他便也顺手接过,低头吃了起来。   纵使身陷囹圄,心中有千万疑问想问,但到底世家公子的涵养没有丢。只不过相较那些从小到大没离开京城一步的娇娇儿,多年行伍生涯的祁风吃相要稍显狂放一些,或许也是真的饿了,风卷残云般就将那几碟热菜吃干净了。   甫一放下碗筷,便听得萧恪说道:“那个异族人头两日到我府里去了。”   祁风手一顿,眼神立刻变得凌厉,只是却没有急于开口。   “你爹知道你们之间是那种关系么?”   祁风板着脸冷冷道:“……这与王爷无关。”   “别这么紧张,我就是随口问问。真要对付你爹,我就用不着之前巴巴告诉你这事了。”萧恪当然知道祁风是顾忌着说错了什么话,被自己拿了去对付祁太尉才闭口不说的,不过他原也没想过这样的卑鄙法子,这趟来只是单纯‘瞧人’的,真正目的既已达到,自没有多逗留的意义了。说完,也不管祁风是什么反应,径自起身将食盒之类的收拾了,只是那件拿来铺地的大氅就被他这么扔在地上。   “王爷忘了东西没拿走。”   萧恪站在牢笼门口,半转过身笑道:“左右也已脏了,祁兄留着夜间挡风用便是。若是实在不想碰我的东西,一把火烧了还可以取取暖。”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只是为了给我送一顿饭?”   “呵。怎么?我来就一定居心叵测、有所图谋?”萧恪视线扫过一间间逼仄压抑的囚室,触动了埋藏在心底的某些记忆,自顾自说了一句,“不过是太久没来了,趁机来瞧瞧。”   这话说得祁风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他也早习惯了萧恪这样不循常理的言行了,便也没有过多纠结方才那句话,只追问道:“萨桑与这件事无关,你我都清楚的。”   “嗯,我清楚,人好好在我府中,什么事都没有,再者以他的功夫,想去哪儿我也拦不住。”瞥见祁风松了口气的神情,萧恪不由好奇问道,“祁兄怎么一直问别人的事,通敌谋逆的罪责都被扣在头上了,你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因为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既然如此,想来祁兄也没什么大碍,我便先失陪了。”   这一回萧恪离开,祁风没有再拦人,因为他想知道的萧恪已经同他说了。而祁风之于萧恪,则是这整场布局中的最后一环。   戏做足了,接下来便该各方粉墨登场了。   从萧恪去诏狱看望祁风一次之后,京中突然开始流传所谓祁风通敌不过是替燕郡王顶嘴之类的流言,不过五六日,便多了许多更大胆的说法,更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亲历者言之凿凿指正萧恪与北燕新汗王早有私交,当然在这几日,御史台也没消停,弹劾祁风和萧恪的奏折已渐有弹压不住的趋势。其实朝中大多数人根本摸不透这事如何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更不知道燕郡王是怎么被牵扯进去的,但当那棵遮风大雨的大树隐有倒塌之势时,原本树下乘凉的人都人人自危起来。   和祁风被诬陷时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段,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块,可祁风与萧恪,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虽说贺绥与祁风私交甚笃,但祁太尉和萧恪却是朝中的政敌,将这两人扯到一块去,让人猜不透幕后之人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可无论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祁太尉都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他的儿子和祁氏一门的荣辱都拴在这一刻,他没别的选择。   借刀杀人的事祁太尉不是第一次做,何况他一直将萧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近几年燕郡王借着皇帝的势疯狂打压政见不同之人,如今便是自己在背后推一把,也不过是顺应人心。更何况也算不上自己动手,不过小小篡改下流言内容,围魏救赵将亲儿子救出来罢了,就算萧恪真的要死,那也是那位多疑多思的皇帝乾纲独断,怨不了旁人。   攀附燕郡王府的人中有些拿不准主意的,便想着去探探口风,只可惜燕郡王府大门紧闭,问就是病了,不论是谁一概不见,从流言在京中越传越烈开始,萧恪就‘病’了。不过他究竟是真病假病,还是‘心病’,旁人心中自有数,面上只装作不知。   贺家除了贺绥,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事真相如何,只是贺绥仍坚持每日往返王府和侯府之间。   “舅舅!我才把之前父亲教的一套枪练熟,今日您别去萧叔那儿了成么?”白琮这些天亲眼瞧着贺绥天天往王府跑,心里头也跟着着急,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见劝不住,干脆撒气了娇。他很聪明得没有再贺绥面前说萧恪的坏话,尽管他自己很想告诉舅舅,萧恪马上就要大祸临头,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冲动坏事,便只能每天寻各式各样的理由,变着法得想将贺绥留下,有时可以,有时却拗不过舅舅。   贺绥没有答应,身为母亲的贺牧早已注意到了儿子这几日的反常,见状开口道:“阿绥,这小子缠人得很,不让你看罢想必是不会让你轻易脱身的。正巧我也许久没活动身子骨了,且留一会儿,全了他这心愿他便不闹你了。允宁那儿近来事多,你今日过去便不必往返折腾了,明日待他忙完了手头事务干脆叫过来一起吃顿饭。”   “好。”   长姐既已发话,贺绥自然不会反驳。白琮暗道要出事,他是不愿舅舅和父母去趟这趟浑水的,可是母亲发话了,他总不能一个劲儿地反驳。然而他心中藏着事,本就不太熟的枪法更是跟着心一起乱了,贺牧夫妇与负责喂招的贺绥都看得清楚,长棍一挑一拍,白琮躲闪不及,手腕被敲中一下,不算疼,然而手中红缨枪却是握不住了。   贺家姐弟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没有主动质问孩子什么,只是贺牧走过来捡起了地上的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白琮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听到母亲的叹息,手指不由绞紧了衣摆,装着萧恪‘罪证’的那个荷包还挂在他腰间,他还没有将那东西交出去。   白子骞走上前拍了拍妻子的肩,从他手中接过那杆枪,立在小舅子对面,扭头对垂头丧气的儿子说道:“琮儿,你且抬头细细记下为父是如何使这一套枪法的。”   同样的枪法,换到白子骞手中便是虎虎生威,平日看着斯文清俊的男人眼神一凛,刹那间便有了阵前拼杀之人的悍勇,一招一式虽是点到为止的比试,却不能减弱半分通身的杀伐之气,真真是在边境战场上锤炼了二十多年、名副其实的大将军。   白子骞攻势悍猛,而贺绥则走的是灵巧莫测的路数,两人的枪法虽都承袭自贺崇疆,落到他二人手上却衍生出各自的不同来。虽是点到为止的比试,但真刀真枪打上一番下来,却足够让白琮在旁看得痴了,也将那些烦心事暂时抛在了脑后,一双眼不知该盯父亲好还是舅舅好。   “时辰差不多了,阿绥还得去换身干净衣裳,赶紧去,别耽搁了。”   贺牧看着差不多了,出声打断了丈夫和弟弟的比试,她若是一直不叫停,那两人少说还要打上半个时辰才能歇下。她冲丈夫使了个眼色,白子骞提了另一把枪,将先前使得那杆红缨枪重新塞回儿子手中,拉着人便要再教一遍。   贺绥得以脱身,可他还没到燕郡王府,远远便看到了百余禁军在王府门外扎开架势。一如数年前,那些人手持圣旨将侯府以清点保护的名义查抄一般。再联想到白琮今日阻拦他的举动和萧恪同他说过的话,心头不由一紧,立刻策马赶到王府门口。   “吁!”   贺绥一勒缰绳,马儿嘶鸣也吸引了门口禁军的注意,为首的人见是贺绥,看了眼王府门口的侍卫,转过身下了阶走过来给马上的贺绥行礼,“末将见过贺将军。”   “禁军在此,所为何事?!”贺绥如今已是右金吾卫将军,与负责抓人的这些兵卒同属禁军十六卫,虽说他们并不归贺绥管辖,但到底是皇帝亲封的三品将军,他还是有质询的权利。   “燕郡王萧恪与此次通敌大案有紧要关系,末将奉命拿了人去讯问。”那人官不过中郎将,比贺绥矮了太多。虽说上次抄祁府带走祁风的也是他,但今日他被贺绥的气势压制得死死的,远没有上次拿人时那般趾高气昂。从头到尾,贺绥连马都没下,他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好好的一句话愣是停顿了两三回才说完。   可那人打眼一看,见贺绥要进燕郡王府,忙出声喊了一句,“将军不可入内!”   贺绥拽着缰绳,调转马头挡在那人与王府大门中间,居高临下质问道:“为何?”   “这……将军,末将是奉了皇命而来,还请将军莫要为难我等!”对方身上分明没有兵器,可却平白让他生出一种下一刻就要被枪尖扎穿喉咙的错觉。到最后就连那句话如何盯着贺绥要吃人一般的眼神完整说出来的,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为难?本将不过是要进王府寻人,众目睽睽之下,可曾有半分为难尔等?!再则,陛下年前便已下旨重提本将与燕郡王的婚事,这王府也算是本将的府邸,为何就不能进了?!”   一番话堵得那人再不敢多言语,贺绥也懒得同这些人多费口舌,翻身下马将缰绳丢到那未收的中郎将手中,转身大步往王府里去了,只不过刚进府便与萧恪撞了个照面。   贺绥其实是知道会有这么个事的,只是眼见着这样大的阵仗落到萧恪身上,仍是忍不住难受,他一过去便仅仅抓住了萧恪的手臂,虽未说话,眼中却满是担忧。   “阿绥,我没事的。诏狱我又不是没待过。”   萧恪抬手拍了拍贺绥的手背,只是攥住他胳膊的力道却没有半分减轻,只得出言安抚道:“阿绥与我都有必须要做的事,你知道的,没事。”   贺绥眉头紧蹙,可听了那话,却还是依言松开了手,退开一步,眼瞧着萧恪孤身一人,一步步走向那些虎狼豺豹。   “听闻蔡将军前些日子威风得很啊!”   许是萧恪这话听着实在瘆人,又或许是贺绥的眼神吓人,那姓蔡的中郎将抬手要捉萧恪的时候只瞧了一眼,便悻悻缩回手,只道:“王爷愿意配合,末将感激不尽。”   “呵!不必多废话了,我随你走。”萧恪听着他这不伦不类的搭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尽管那笑声听起来刺耳,姓蔡的夜不敢有一句微词。   祁风人还没出来,权倾朝野的燕郡王竟也被抓去了,一时间朝野骇然。   齐帝虽还未表明态度,也没有下令释放其中哪一人,祁太尉却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似乎只要通敌的罪责全都甩到萧恪的头上去,祁风就能被完全摘干净了一般。只是人在这种时候做下的事,往往是经不起推敲的,所以朝中人见祁太尉终于‘病’好了,心中便大致有了数,只不过碍于太子殿下仍在,不敢当面奚落祁太尉罢了。说到底,事不关己时,自然是躲在一旁看戏最为稳妥,左右事情没有定局之前他们谁也不站就是了。   有观望的,便有临阵倒戈的,萧恪下狱的第二天早朝,满朝文武便已分好了阵营,嘴上喊着为国为民,实则这些人摞一块都能凑数百八十个心眼子。要说其中谁最不愿见这事,便是叡王了。   这些年他能与太子斗得不相上下,固然有亲舅舅卖力的缘故,但追究根本原因,还是有萧恪为他‘冲锋陷阵’,萧恪出事自然是他不乐意见到的。只是若说让他像祁太尉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去捞萧恪,他却也是不愿意的。毕竟萧恪被拉下水,他只认为是祁太尉和太子的手笔,此刻他若是贸然折进去,那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底下人来问,他便是一句静观其变打发了,其实心里也没个主意,倒是越看太子和老七,心里头就越气。   可齐帝对此事更是讳莫如深,脸上就差写了不想听几个字,尤其是在看到祁太尉精神抖擞来上朝还提起此事时,皇帝的脸色简直不能再难看了。   皇帝不想提,满朝文武除了个别耿直的谏臣外,就属祁太尉蹦得最欢,萧定昊简直想把这个昏了头的舅舅打出去。他当然清楚祁太尉这么发疯,是因为他拒绝出手帮着救这个表弟,也知道舅舅打从几年前起就没少针对过萧恪,后来出了范圭等人那一档子事,更是彻底恨上了。今日这般也多半是急病乱投医,只是祁太尉只顾着捞自己的儿子,却忘了他姓祁,是已故皇后的亲兄长。   如今亲舅舅做出这番举动,纵使知道事已无法转圜,但太子还是在散朝后将祁太尉留下,叫去了书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斥责道:“舅舅爱子心切昏了头,今日那般栽赃的话竟也说得出口,是当父皇看不出来你的心思?!”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犬子之事自是不敢劳烦殿下。只是臣为人父母,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儿出事。”   “呵。”祁太尉说得义正辞严,只是他们舅甥都清楚彼此是什么人,这话说给旁人还好,说给自己人就只觉得可笑,“舅舅自觉天衣无缝,可知从一开始就落了旁人的圈套?!”   “什么圈套?”   萧定昊对这个舅舅早已是弃了的,从萧恪开始在朝中崛起时,祁太尉便表现出了不一般的心急。母后过世之后,更是屡遭皇帝打压,早不如从前了。如今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圈套,别说提前防备了,竟一股脑钻进去,到了此时此刻了还不知回头。   “舅舅糊涂了?这几年允宁渐得父皇信任,如今朝中虽不全唯他命是从,但多数都要看他脸色行事。靖之回京之后,父皇又赐了婚,摆明是要将他二人收为己用,一时风光无两。这个裉节上,区区言官谏臣有几个胆子要拉允宁下去?即便孤当他们是忠良之士一身正气,可这事不过三五天就闹得这般大,除了他萧允宁自己,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祁太尉被兜头斥了一番,好在人还没完全糊涂到不知悔改,只是神色立刻古怪起来。   “自己揭发自己?他又有何好处?!”   “有何好处?舅舅今日不已经自己跳下去了?满朝文武都长了眼睛耳朵,等他萧允宁从诏狱出来,舅舅觉得你还有转圜的余地?!”   “!”祁太尉先是心里一慌,可见还是对萧恪的本事颇为忌惮的,不过慌乱只维系了一小会儿。只见他眼神一狠,咬牙道,“那我们就让他没办法活着从诏狱出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贺将军请用茶。”   侍女奉上热茶,叡王妃曹氏抬手示意,一边寒暄两句。她今日代替丈夫接待了这位在京中名声大噪的将军,其实按规矩她是内宅女子,即便贺绥勉强也算是她的堂妯娌,但对方到底是外男。可自燕郡王萧恪出事,她的丈夫就摆出了一副不想沾染的态度。今日贺绥拜府,更是直接装病不见,叫亲随传话让自己去将人打发了,纵然叡王妃早已清楚丈夫是什么混账性子,听说这事却也只觉荒唐。奈何叡王膝下没有儿子,纵然不太合礼法,也只能由她这个正头王妃去待客了。   “王爷近来身子不适,今日刚请了大夫过府,实在是起不来身,慢待将军了。”   叡王昨日还去上朝,今日就起不来身,这样的话一听便是借口,贺绥一听便明白了。他看向一脸为难的叡王妃,平静回道:“王妃费心,原是臣今日来得唐突。叡王爷既是身子不适,那臣便改日再来拜访。”   “将军!”眼见贺绥起身告辞,叡王妃猛地站起身唤住了对方,只是她心中尚有几分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询问道,“郡王…可还安好?”   贺绥转回身道:“有劳王妃挂心,允宁自是无事。”   他说得坦然自信,完全不像是自我安慰的话,而这样肯定的话由贺绥说出口,平白让人心中多了一分安稳。叡王妃攥了下拳,而后似乎心中做好了决定一般抬起头说道:“这些年多亏了允宁教导敏仪,我这个做母亲的心中无甚感激。王爷不知道,但我和敏仪清楚,允宁并非池中物,此次事虽大,想必…也困不住他。”   贺绥点了点头淡定答道:“自然。”   女人双手交叠用力攥了攥。丈夫叡王是糊涂人,可她却不是。曹氏虽不是贺牧那样可以上阵杀敌的女中豪杰,但到底也是护国公的掌上明珠,有些事看得比丈夫要清楚。她对什么皇后之位并无野心,也不在乎叡王能不能当皇帝。此生所求,不过是父母康健,女儿平安喜乐,所以越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取舍之上,她越是不能糊涂。   如今萧恪下狱,贺绥登门,旁人说他是求情,可曹氏却瞧出了其中不同的意味。   想清楚这一切的女人抬起头,朝贺绥欠身一拜,语气坚定说道:“家父与家兄虽淡薄名利多年,但到底在公府侯门中颇有些人脉,愿助允宁一臂之力,只求日后二位照拂敏仪,莫让她走与我一样的错路!”   “王妃切莫如此!”到底是男女有别,贺绥不愿给叡王妃招来麻烦,只能让叡王妃的侍女将她扶起,而后退了一步礼数周全回了一礼后方道,“王妃心意臣已明白,郡主才思敏捷,气度非凡,并非寻常女儿家。允宁也是看着郡主长大的,自然盼着郡主好。”   贺绥早已知晓萧恪心中打算,他虽未见过这位敏仪郡主,却相信萧恪的判断。叡王目光短浅,宠妾灭妻之名京中无人不知,这样的人连大事都拎不清,不怪连叡王妃都要将女儿托付给他们。只不过想到萧恪为此不惜扶叡王这等昏庸之人爬上皇位,便更加好奇那位敏仪郡主究竟是何样的女儿家。   叡王妃解下腰间一块玉佩,交由侍女转交给贺绥,见他双手接了,曹氏才解释道:“家父与贺老将军是故交,想必不会为难贺将军,不过为妨父兄顾忌我,这块玉佩便交给将军当作信物。这玉是父亲命人为我做的,这些年来从不离身,父兄见此玉,便明白我的心意了。”   贺绥将那块玉谨慎妥帖收好了,毕竟是叡王妃的贴身物件,若是让有心之人瞧见了,必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收了玉,他又朝曹氏恭敬一拜道:“多谢王妃,王妃苦心…臣自会告知允宁,今日王爷既身子不适,那臣便告辞了。”   “我不便亲送将军,还请将军……”   “母妃,女儿可以替您送贺将军。”   一道清亮女声传入偏厅内两人耳中,回身看去,只见一身形高挑的少女站在厅外,正是叡王嫡长女敏仪郡主萧璇。   及笄之年的少女容色秀丽,上身穿着一件鹅黄盘领小袄,下配一条豆青长裙。她走进来分别给叡王妃和贺绥都行了礼,一举一动落落大方,身上却并无半分贺绥想象中的英气。   “皇祖父金口玉言已下,贺将军便也是女儿的堂叔。女儿去送并无不妥。”   萧璇是晚辈,要送叔叔并无不妥,叡王妃想了下便点头同意了。看着女儿的身影,曹氏攥紧了拳,指甲刺破掌心也毫无察觉一般。萧璇已是及笄之年,她不知道她那个丈夫会不会生出什么昏头主意来,葬送女儿一生,可她嫁为人妇多年已知无法改变丈夫,便只能将萧恪当做她和女儿的唯一出路。   “将军今日来,想必堂叔已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行至无人经过之处,走在贺绥身边的萧璇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却并非询问,而是十分肯定的口气。   “嗯,郡主聪慧。”   “可惜父王糊涂,但凡有七叔几分才智,堂叔也不至于如此辛苦。”萧璇提起自己父亲,言辞犀利毫不留情,她说话时始终是温温柔柔、不急不缓的,可每个字却都掷地有声,让贺绥不由多瞧了她几眼。少女抬头回望,只一眼便抬袖掩唇轻笑,柔声道,“将军这般看敏仪,定是堂叔说了什么,让将军觉得我该是另一幅模样?”   这话说得看似唐突,却正中贺绥的心思。其实在他今天见到萧璇之前,脑海中对于这位有帝王之相的郡主是有过想象的。相由心生,或该是像他长姐那样飒爽英姿、爱穿男装的英气女儿,又或是有几分萧恪神韵、锋芒毕露的伶俐少女,可见到了人,他才发觉自己想得狭隘了。   少女笑了几声,便敛了方才的娴静模样,柳眉微蹙,神情凝重说道:“将军,敏仪还有句话不得不说。”   “郡主请将。”   “此次堂叔布局牵连甚多,并非只为了针对哪家。他是要打破朝廷僵局,将原先各方权力重新划分。破而后立之举,势必动了一些人的利益,虽说堂叔应早有防备,可敌暗我明,将军还是要多多留心。尤其是……东宫。”   ‘东宫’二字出口,贺绥神色一凛,可萧璇神色笃定,让他知道这并非是玩笑猜测。萧恪已走到了东宫的对立面,落子无悔,容不得他再有半分犹豫。   “敏仪总听堂叔提起将军为人,知道您是心怀家国百姓的忠正贤臣。我虽不知在您心中大伯究竟是怎样的人,却希望将军能明白,大伯身为储君,背负了众多家族的生死荣辱,而如今……他身后的每一个人都时刻盼着堂叔死在诏狱里,即便大伯并无赶尽杀绝之心,如今情势也并非他一人能够控制了。”   “……多谢郡主。”   萧璇摇头说道:“将军不必言谢,其实将军…也清楚对么?”   心思全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看透,贺绥不由苦笑,却并不会恼羞成怒,只说道:“允宁说郡主并非寻常人,臣此刻确是坚信不疑。”   其实萧恪说的是萧璇有帝王心术,不过这话毕竟僭越,贺绥只能折中说些旁的代替,萧璇自然也听得懂。   少女闻言微笑着说道:“为一人彻底推翻从前坚守的信念确实困难,不过听闻将军在来王府之前已拜会过其他公府,敏仪便知道…堂叔没有看错人。既如此,敏仪也愿意相信将军定能成为堂叔的后盾。另则堂叔此刻境况,虽都在计划之中,但若是东宫生变,终究……还是皇祖父的话说来管用。”   “……郡主的话,臣记下了,再往前便是府门,郡主不必送了。”   萧璇点点头,落落大方冲贺绥欠身一礼,站直身后悠悠道:“前路难行,将军保重。”   “谢郡主。”   从叡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近黄昏,贺陆贺柒在外牵马等候。   见自家将军面色凝重出来,两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贺柒过去递缰绳的时候,小心问道:“将军,咱们要回郡王府么?”   贺绥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却是调转马头,朝北而立。他一言不发,神情严肃不已,贺柒正待开口再问,便听得贺绥说道:“不,进宫面圣。”   ……   萧恪进诏狱同旁人还不一样,虽也是背了通敌的大罪名进来的,但他住的那间“囚室”住进来前便有人得了消息提前清扫,茶果熏香、卧榻锦衾,身上是上好的素色锦缎,用的是各州府进贡的笔墨纸砚,吃食是刑部另起小灶,更无人审问折辱。若不是牢门上栓着大锁,真瞧不出他萧恪是背了通敌灭门的大罪进来的。   因为萧恪住的囚室僻静,祁风除了在他刚入诏狱时见过一面,后面便只能看到来往搬搬扛扛的狱卒,他问了人才知道那位爷也来蹲大狱的。   不过祁风自从知道这个事便在忧心家中,萧恪主动进诏狱,必定是早有筹谋的,不然这些刑部小吏何以都对一个囚犯谄媚讨好?!而萧恪进来,多半是自己父亲做了什么,只看那人坦然的模样就知道这定是个圈套,奈何他身陷囹圄,不能劝阻外面的人,只能静观其变,寄希望于祁太尉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约莫是近黄昏时分,狱卒领着一绯衣官吏提着食匣匆匆进来。单看官服便知此人官居五品往上,在这诏狱之中虽不多见,但到底也是寻常事,便没有人留心他是谁。   那官吏直奔萧恪所在的牢房去了。彼时,萧恪正窝在榻上看闲书。进了诏狱后,他倒是难得清闲了一回,不必整日埋头在那如小山一般的奏折中,见到来人还笑着招呼对方。   来人却不敢忘了尊卑,将食盒放在桌上后便立刻退了两步,站在靠牢门的地方恭恭敬敬给萧恪鞠了一躬,没有半点不得当之处。   萧恪起身坐在桌边,自己将那食盒一层层撤下来,扭头瞧了眼那官吏道:“有什么话你说便是,本王待罪之身,没有那么多繁琐规矩。”   口口声声待罪之身,然而萧恪的神情却全然没有半分不悦或是急躁,仿佛这谋逆之罪不是扣在他头上一般。   那官吏垂首应了声,随后主动靠近桌边,挽了衣袖为萧恪布菜,一边压低了些声说道:“大人让下官禀报王爷一声,外面一切都如您所料。陛下这几日失了您这个臂膀,为此事发了好几条的火,叡王袖手旁边,陈贵妃冒进触了陛下霉头,如今被禁足在宫里。侯爷在外一切顺利,明日朝中便会再提此事,倒是便会有分说。另则康王爷带话让问您的安,并请您平安出来后履行先前承诺,若是对送来的女子不满意,也可退回再换一个来。”   “阿绥行事我自是放心,他原也有这个胆识才干。至于九皇叔那儿替我回个话,只要他那儿不出什么幺蛾子,万事都好商量。”   “是,下官记下了。”绯衣官吏动手将食盒的底儿拆了开来,露出里面夹层中的一把精巧匕首来,那人将匕首捧了递到萧恪面前,“大人嘱咐说今夜恐怕不安生,让您留着防身。就算明日尸横遍野,王爷也只管推到刺客头上便是。”   “东宫那便可有异动?”萧恪问了一句,半天没听到回复,抬头一看,那小吏犹犹豫豫不说话,便道,“怎么?不方便说?”   “并不是。大人让下官谨慎些说,下官怕给您平添烦恼。”   “都这个时节了,还能有什么更担心的事,你直说便是。”   “是。侯爷今日从宫中请了明旨出来,半道便让东宫的人拦了。跟着的人被挡在外面,不知里头的情形,只晓得中间耽搁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是侯爷脸色铁青,自个儿出来的,太子殿下并没有跟着出来,跟着的一直没问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说完还小心抬眼看萧恪的表情,太子与燕郡王之间的矛盾虽说并非全为了争抚宁侯一人,但他俩闹成如今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多半确实也是因为贺绥的存在。这种时候,太子把人召去独处一室,一个多时辰不知道做了什么,这事说出来不免让人尴尬,故而他才犹豫要不要把这事说出来。   萧恪闻言只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阿绥求了那道明旨,太子殿下当然会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临了不闹一闹怎能甘心!”   “王爷豁达。”   明明是恭维的一句话,萧恪听了却心生不悦,冷声道:“你这话是在挤兑本王?还是在编排抚宁侯?!”   那人心头一惊,忙解释道:“下官不敢!!下官一时口语冲撞了侯爷,请王爷饶恕。”   “行了,本王随口说的,别当回事。”   那人抬袖擦去额头冒出的汗,恭敬回道:“是,谢王爷。那下官先告退了。”   听到萧恪嗯了一声,那人弓着身子退出牢房,然后调头大步往外走,仿佛身后恶鬼索命一般,飞快得逃了出去。   从萧恪下狱起,已约莫有十来日了,晋王每次主张要审一审,大理寺和刑部的主事官员便有一箩筐的理由驳他。可求到皇帝那儿,皇帝也正烦心着,直接把人顶了回来,晋王这会儿就算再傻也知道不论皇帝还是大理寺、刑部,都不想动萧恪了。   可这块烫手山芋他已经接了,总不能中途示好到一半,这时候跟太子说他办不成了。恰巧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这事既不能明着来,那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不论萧恪有多大的本事,人如果死了,那便一了百了了,还可以向太子邀功。况且萧恪身死,他们便能瓜分掉原属于萧恪手中的权力,好处可不仅仅是先前的一星半点。即便皇帝下令彻查,人是死在刑部诏狱的,无论如何也攀不到他们头上。而这样的美事仅仅只需要找个替死鬼进去一命换一命,对晋王来说,他实在想不出什么不干的理由。   抱着这个念头,晋王找上了祁太尉。彼时,对方提出的这个法子刚刚被太子驳了,心中正发愁着,二人经人引线,一拍即合。祁太尉手里有几个狱卒,心黑手狠且对萧恪有恨,而晋王有门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杀手放进去,左右事后只需将那几人灭口就是,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如今朝中风向日日在变,萧恪虽被他们弄进诏狱了,可那抚宁侯贺绥却又凭空冒了出来,将朝中多数武将收归其下。不仅如此,还进宫求了一道谁也不知晓内容的圣旨,他们如何不慌?!未免夜长梦多,二人当即决定今夜动手,务必要在明日皇帝心思动摇前让萧恪毙命于诏狱之中!   因近来倒春寒,入夜之后格外得冷。关押重犯的诏狱中人本就比较少,这天一冷,连带着看守的狱卒都懈怠了不少。收到半夜,轮班的几个围着火炉昏昏欲睡,巴不得接班的兄弟早些过来,他们好回去睡个暖和觉。   “哥几个辛苦了!咱们来晚了,对不住啊!”   “今日怎么这样晚?!”几人正困得要命,忽见三人挟着寒气进来,不由抱怨了一句。   “哎呦!真是对不住!谁迷糊了,这不特地给几位哥哥打酒,就算是小弟罚过了!”走最前头的那个搓着手取暖,笑嘻嘻走过来,边说话边把腰间酒葫芦解下塞过来,“一两银子一坛的好酒,哥几个见谅哈!”   狱卒俸禄微薄,一两银子一坛的酒对富庶之家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却足够好了。   那人得了便宜自然不多抱怨什么了,随口嘱咐两句便带队回去了。   送酒的那个见人走了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将这刑部诏狱当做自家后花园一般到处翻翻捡捡,一惊一乍的模样让其中一人心生不悦。至于最后一人则全程不言不语,只是那阴鸷眼神让人敬而远之。   负责兜底的杀手沉声道:“赖英才,向秦,你二人莫忘了大人的吩咐!所有举动,我便先斩了你们!”   “哎呦~我好怕啊!”赖英才始终没个正形,直接将男人的威胁当做了耳旁风,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向秦,转回头满不在乎说道,“我们只为了报复,可没有杀人的任务。”   “你!”   “我不…你报仇,我…不是。”一路上不说话的向秦突然开口,只是他有些旧症在身上,一句话磕磕巴巴说了好几次才说完。   赖英才闻言笑道:“知道知道,我一个人恨成了吧?”   身旁那人听他二人说话,再看赖英才吊儿郎当的模样,一刻不愿意同这二人凑在一起,冷哼一声径直往里走。   向秦却没动,只沉默着转身在旁边的箱子翻着什么。   赖英才人坐在桌子上,环臂问道:“不着急?不怕一会儿过去,就剩下一具尸体了?”   向秦将一叠桑皮纸揣进怀里,赖英才见了笑道:“小向秦可真是温柔,咱可学不来,就这个好了。”说着从一旁抄起一根火钎子抗在肩上,然后大摇大摆往里走。   向秦走在最后,他走得很慢。   还没有走近,远远就听到赖英才阴阳怪气的声音。先前那个趾高气昂指挥他们的男人已倒在地上没了气息,他身下慢慢渗出一大片血。   萧恪手持染血匕首,眼神冷漠。   刺客是他意料之中的,这些人当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矜贵子弟,却恰恰为此付出代价。   随后出现的两人全无半点杀意,但萧恪看着那两张十分熟悉的脸,手中的匕首却握紧了些。   “郡王爷,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赖英才和向秦都是前世萧恪手下酷吏,同邹宽一并称作三阎王,当时不知多少无辜之人命丧他们之手。   萧恪因前世贺绥也折在他们手里,这一世重生而来便未招揽过三人,在燕州宁府见到了还未瞎眼的向秦之后,他回京便先使人将赖英才和邹宽赶离京城。向秦被祁氏招揽的事他从康王那儿早就知道了,却没想赖英才也被一并弄了回来。   如今兜兜转转,这二人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显然和刚刚刺杀的人是一伙的。萧恪并没有因解决刺客而放松警惕,因为作为三阎王前世的主子,他太清楚这三人单纯是靠凌虐弱者而获得快感,其中以向秦最为疯狂。若说赖英才好歹图钱图色、有可乘之机,向秦却是没有目的,他似乎只是因为有机会凌虐别人才待在自己麾下,这样的人最难游说。   赖英才四下打量了这间过分舒适的囚室,嘴角一咧,阴阳怪气说道:“不愧是郡王爷,蹲大狱也这么舒服。咱们这等平头小民什么事都没干,却要因为您这样的贵人一句话,落得个无处容身的下场,好不好笑?!”   “什么事没干过?呵!”萧恪冷笑一声,“做了祁府的走狗便脸一抹什么都不认了?赖三水,甘水村那六十七条人命和被你烧死的匪寨兄弟可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本来的名姓和过往的罪过被人揭穿,赖英才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一双眼恶狠狠盯着萧恪,只恨不得此刻便将面前人剥皮拆骨,而这也是萧恪有意为之的。   向秦这时候伸手拦了一下,磕磕巴巴说道:“不能…气,故意的,会…上当。”   萧恪凌厉的视线立刻转向向秦,无论前世今生,向秦都是最难琢磨的那个,甚至这人留下来替他办事的目的是什么都让人猜不透。不过有了向秦的提醒,刚才还气血上涌的赖英才立刻反应过来,咬牙道:“郡王爷不愧是当大官的人,口舌功夫就是比我们这些人利索。不过这是大狱,郡王爷本事再大也是无用,您的嘴和手如果不是用来招供画押的,那便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噢~不对,我说错了,您本来也不能活着出去,招不招不过是由我们俩决定是要不要让您痛痛快快走!”   赖英才自改头换面之后便一直在刑狱里做活,向秦天性阴狠,这两人凑在一块会对他做什么,不用想都知道。   “邹宽不在,你这次要靠向秦了?”   听到邹宽这个名字,刚刚才平复心情的赖英才一下子又被点着了怒火,向秦再来他已是根本听不进去了,抡起火钎子就要朝萧恪抡过来。可惜出师不利,他才往前扑过去,拦不住人的向秦就抬脚揣在他膝窝,一下子就让赖英才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艹他娘的向秦,你要死啊?!”   “碍事。”   萧恪只管站在旁边冷眼旁观,赖英才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而且能让他发怒的点很多,挑拨都不需要多费心,真正需要萧恪提防的反而是话都说不利索的向秦。这个面对同伙质问,都能淡定得以碍事两个字打发的人,饶是萧恪前世和几人打过交道,也实在无法想象对方下一步的举动。按照宁芳信和康王那儿的说法,当年宁府灭门,向秦这个罪魁祸首能安然脱身,固然有东宫或是祁府在暗中接应的缘由。可无论是太子还是祁太尉,他们都没理由无缘无故灭掉宁家的理由,很大可能是向秦一人所为,祁氏只是当年盯着他一举一动时恰好注意到了向秦的存在。   一个可以杀掉满府人的疯子,远不会像外表表现得这么人畜无害。所以当向秦的眼神定在他身上,萧恪将匕首横在面前,时刻戒备着对方的反应。   下个瞬间,向秦整个人就朝萧恪扑了过去。   尽管他自己赤手空拳,而萧恪手中有着一把锋利匕首,男人也没有半分迟疑。自认倒霉的赖英才只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尘,然后施施然坐到了萧恪的卧榻之上,悠哉地欣赏着这一幕。   一间牢室说穿了也不过方寸之地,就这么点地方挤了三个大男人,其中两个还在逼仄的空间之内近身搏斗。这番动静在深夜里尤为明显,可赖英才却完全不担心会惊动刑部的人一般。事实上,这里早有晋王打点,确实不会有人特意过来。祁太尉和晋王要的,就是萧恪今夜毙命于此,不过祁太尉在此之中掺杂了个人恩怨,才会派了两个刑狱的好手,而不是一击毙命的刺客,殊不知这也在冥冥之中注定了自己的败局。   不过无论那些大人们是如何想的,对赖英才来说,眼前确实是一出好戏。   向秦的狠是他早领教过的,而瞧着萧恪能与向秦打得有来有回,他突然觉得地上那个毙命多时的老哥死得也不算亏,顺便一边庆幸刚刚没有贸然动手,不然下一个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向秦,你快着些!”赖英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耐烦得用火钎子敲了敲木榻,发出梆梆的响动,“那些大人可是点明了早上就要见到郡王爷的尸体。你要玩,我也要玩,拢共就那么两三个时辰可不够。”   “多…嘴。”   萧恪可没心思同这二人多浪费时间,趁着赖英才说话分了向秦心的功夫,他转动手腕,匕首的银光朝着面前人的颈间袭去。   然而向秦的反应很快,他直接抬手抓住了萧恪的手腕,两相角力之下,那匕首失了准头,并没能将人一刀封喉,而是狠狠扎进了向秦左侧琵琶骨下。   萧恪这一刀是完全没有保留的,以至于那短匕的刀刃部分几乎全部没入向秦的皮肉之下。但凡那把利器的刀刃再长一些,或许也能让向秦毙命于此,然而现实是他并没有第二次机会。   刀刃深深陷在血肉骨缝之中,萧恪想要拔出时收到了阻力,而被匕首几乎捅穿肩膀的向秦此刻脸上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癫狂之色,那把利刃对他的伤害仿佛不存在一般,足下发力,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推着萧恪一步步后退,直到将人抵在后面墙边。   “疯…子!”   扣在颈间的大手让萧恪每一个吐字都变得异常艰难,向秦异于常人的姿态确确实实是他意料之外的。这与技巧无关,单纯对于对方来说,刺入要害的利刃好似不存在一般,而突然的变故让萧恪一下子失去了先机。   赖英才翘着二郎腿,见状吹了声口哨,然后也抄起火钎子走了过来。不过他也是头次见识到向秦的癫狂,后面再说话时言辞态度明显比刚刚收敛了不少。   “向秦,怎么说?郡王爷这处也没什么趁手的家伙。”   “换。”向秦只干脆利落回了一个字,从始至终眼睛都盯在萧恪的脸上。   赖英才没动,用火钎子敲了敲后脚跟,略有些犹豫问道:“就这么弄走人?要不我给他抡晕抗走?”   向秦侧头看了一眼赖英才手里的火钎子,那玩意是这里的狱卒用来翻炭火的,虽说今晚还没在炭盆里滚过,此刻不过也是根细铁棍子,可因为末端有个勾,向秦回头看了看萧恪的脸,随后道:“不。要…脸,会打坏。”   赖英才不懂向秦为什么对一个大男人的脸那么执着,不过此刻这里谁拳头大谁说了算,他有自知之明,不会见识到了刚刚那一幕还自己作死犯贱到向秦脸上。听到对方这么说,他也只是耸耸肩随口应道:“你随意,不过我看郡王爷不像是会束手就擒的人,你不怕麻烦就行。”   “……”向秦没说话,他歪着头有些犹豫了,似乎在认真思考赖英才的话。   不过瞬息之间,男人眼神一凛,原本扣在萧恪脖子上的手迅速上移,在萧恪气还没喘匀之前,扣住他的额头用力往后一磕。   咚、咚、咚。   那声响之大让赖英才不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上,嘴角咧了一下,仿佛感同身受到萧恪的痛一样。看着人靠着墙慢慢脱力滑坐在地上,赖英才下意识跨了一大步将人扶住,随后立马伸手在萧恪鼻下和颈侧探了一手。在确认人还活着后,赖英才看着墙上的一道血迹,不由咋舌。   下狠手的向秦只是冷冷道:“没死。不伤…脸,他的、眼睛…要留着。”说完便俯身将萧恪直接抗在肩上,推开牢门就往诏狱最深处走。   不知怎么的,跟在后面的赖英才被膈应得打了个颤。他是天生好折磨人,也确实因为兄弟邹宽的事对萧恪全是仇恨,但面对向秦这种有着变态执着的人,如果不是领了同一个大人的工钱办事,他宁愿离这种人远远的。   “呃啊!”   萧恪是在一阵剧痛中醒转过来的,但回过神来的他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被铁链绳结牢牢困在刑案之上,他勉强转动头颅朝疼痛的源头看去,却只能看到赖英才略满是戏谑兴奋的脸…以及一根竖立的铁钎子。   “呦~郡王醒啦?!”赖英才转动手中的铁钎子,让萧恪立刻明白他感受到的疼痛正是由于铁钎子穿过了他的手掌,不过他咬紧下唇没有漏出一丝痛吟,这让赖英才非常不满,“郡王爷是个爷们儿,够有骨气。”   尽管他说着‘称赞’的话语,可面上失望不满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赖英才不满地抽走铁钎,钝器从血肉中抽出,摩擦过破碎的骨头带来的剧痛让萧恪脸色煞白,被绑缚住的身体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只可能用压低急促的低喘排解一丝被痛苦占领的头脑。   赖英才举着那根染血的铁钎子,自言自语道:“奇怪…难道不该掰直了?还是…再烧烫一次更好用?”   那根火钎子就是赖英才最开始从冷掉的炭盆里捡的,不过此刻末端弯曲的勾已经被强行扳正了,只不过由于他不是铁匠,那末端弯弯扭扭的,穿透皮肉之时只会让人更加痛苦,而这才是赖英才的目的。不过很显然,萧恪的顽强让他少了几分愉悦。   男人站得凑近了些,微微俯身看向萧恪,幽幽道:“郡王爷认识我兄弟邹宽对么?”   “……”   或许是太疼了,也或许是根本不想同对方废话,萧恪并没有回答赖英才的提问。   男人仰头自嘲地大笑了几声,随后转回来,一脸怨毒说道:“小人忘了,像郡王爷这样的贵人,随便一句吩咐就能要了我们这样小人物的性命,又怎么会屈尊纡贵记得我们这些人呢!对吧?!”   “呃!”   那根铁钎再次穿透右手掌,这次是另一处。萧恪那一瞬脑海中一片空白,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四肢百骸窜过一股寒意。只是身上纵然是痛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贺绥浑身血污被人从诏狱抬出来的模样。   “哈哈!郡王爷,你高高在上也有今日!看你方才趾高气扬的模样,我就想到你那些走狗为了讨好你将我兄弟邹宽乱刀砍死,将他头颅拿去邀功的嘴脸!”   赖英才越说越气,萧恪头痛欲裂,闻言只是脱力闭上眼低低笑了声,缓缓说道:“赖英才,你和邹宽这样为了一句戏言几两碎银都可灭人满门的刽子手,配在本王面前说这些话么?!别说你们这两条贱命本王根本不稀得要,即便真是本王的命令,那也是你们…该、死!”   “你!!”赖英才气急败坏抽出铁钎子就要下狠手,被一个横空飞来的东西砸中右肩,登时整条手臂都要断掉一般,再握不住那铁钎子,掉落在地上时发出刺耳的响声。   抬头见是向秦拿了东西一脸怒意,而刚刚砸中赖英才的东西,此刻定睛一看是个酒葫芦,显然是向秦打酒回来了。   “萧恪!!萧允宁?!”可不待二人说什么,空旷幽深的诏狱之中传来了另一人焦急的呼喊声。   向秦和赖英才对视了一眼,随后扭头示意,说道:“你…去看,让…闭嘴,会吵。该我了,酒…给你。”   其实赖英才还没来得及折腾萧恪多久,不仅如此,他还反被呛了一肚子气,但在向秦面前,他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捡了地上的酒葫芦,恨恨剜了萧恪一眼离开。心中默默想着萧恪左右活不过这两个时辰,他才不跟一个死人计较。   提着酒葫芦走出去的时候,正撞上刚刚叫喊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要把萧恪怎么样?!”   赖英才站在牢房外细细打量了对方的容貌,面对男人的质问,满不在乎地答道:“祁少爷对吧?我们是你爹指派来取郡王爷性命的。少爷放心,天一亮,那位大人就会带人将您救出去了!”   “你说什么?!回来!萧恪不能杀!”祁风此刻顾不得周遭被他喊声吵醒的其他犯人有多少听到了赖英才刚才的话,奈何赖英才是奉他父亲的命来的,根本不将祁风的话听进去。然而那牢笼的圆木实在结实,祁风赤手空拳重重打在上面,始终是无济于事,而此刻里面越是静得吓人,他心里就越是慌,只能空喊几声不能杀萧恪。   而悠哉离开的赖英才远远听到祁风的叫喊,只是嘲讽地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诏狱。   至于留下的向秦更是不会在意祁风的叫喊,他与赖英才不过是拿了好处来的,大人物的权力斗争与他无关。神情阴鸷的男人此刻却双膝着地跪在萧恪头一侧,但这样的姿态并不代表他会对萧恪手下留情。   “我、喜欢…你笑。我们…是一样的、人,可惜…你不是、我的。我会把你的…眼睛、带走。”干瘦的手指反复拂过萧恪双眼四周,认真描摹着,面上表情忽阴忽晴,口中念念有词。比起赖英才,他才是个真正的疯子。   “……痴心妄想。”失血让萧恪浑身发冷,全身的力气都在慢慢流逝,但他的眼神却始终凌厉。   “对!这样…继续。”向秦对他此刻的模样异常沉迷,抱住萧恪的头,两人脸几乎要贴在一处去,只为了能将萧恪此刻的模样牢牢记在脑海里。然而几年前被宁府家仆踢废的身子却不能如愿变得火热,此刻的向秦,已经彻底变成了扭曲的疯子。   他自怀中取出之前翻出来的一叠桑皮纸,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一样炫耀给了萧恪瞧。   然而萧恪在看到桑皮纸之后,神情变得异常难看,因为他很清楚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纸是要做什么用的。   向秦将那一叠纸放在了一边,随后双手捧着一张。用近乎虔诚的姿势将那张桑皮纸盖在了萧恪脸上。   “唔!”倾泻而下的温酒将覆面的桑皮纸微微打湿,描绘出了人脸的轮廓,向秦在这个时候又捧着第二张桑皮纸盖在了上面,看着原本平静躺在刑台之上的萧恪开始挣扎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显得疯狂。   贴加官,杀人不见血却最能让行刑者因受刑者濒死求生而感到愉悦的酷刑。   桑皮纸受潮发软后会紧贴在人面部。若只是一张,受刑之人尚能浅浅喘息一会儿,可随着一层层桑皮纸叠在上面,连呼吸都会变成奢望。被牢牢束缚的手脚甚至无法将脸上那几张纸揭去,何时能呼吸,一次要折磨多久,生杀大权全都由掌刑之人说了算。   第四张桑皮纸覆上时,绑住萧恪的锁链因他的剧烈挣扎而哗啦啦作响,血肉模糊的右手即使再痛,也因为呼吸困难而无法控制地蜷起。萧恪胸膛剧烈起伏,他每一口呼吸都十分短暂,那是种真正逼近死亡的绝望。   “哈啊、哈啊…咳咳…”   面上覆盖的桑皮纸被揭开,萧恪张口急促喘息了几下,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他用力咳了几下,呼吸才得以缓了下来,然而胸肺如同火烧一般,每一下呛咳,喉咙都能尝到腥甜血味。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要抗不过去了,然而这还远远不是终结。   新的桑皮纸重新盖在脸上,将这种濒临死亡的痛苦无限延长,萧恪身处这样的绝望之中,眼前却慢慢浮现出闪过前世今生种种。仅存在于画像之中父王的模样、说着回京再聚却天人永隔的大哥,以及前世贺绥浑身浴血的模样……太多太多,让他好似一时间忘记了身体的痛苦,然而当他迫切想抓住什么的时候,却如水中捞月一般,徒留一阵波澜,他好像还是错过了。   直到那一声呼唤由远及近,挡在眼前的浓雾刹那间消散不见,模糊的视线之中是那抹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允宁!!”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一夜于萧恪来说是生死关头,对贺绥来说却是煎熬。   任梁砚秋如何劝慰,终究旁人无法领会他心中不安。这一夜,贺绥不曾回房小憩,他身披甲胄端坐在侯府前厅,一坐便是一整夜。   偏偏老天也好似看准了他心思深重一般,三月天的夜里,外面竟下起了雨雪。虽不似冬日那般能将京城染成一片银白,可这异象也足够令人深思。   第二日侯府老仆来寻人时,却撞见贺绥端坐在正堂之中,原以为是侯爷起早了些,可定眼一瞧贺绥眼下乌青,震惊之下不由追问道:“侯爷,您……一夜未睡?!”   贺绥只是摇摇头,语气平淡说了两个字,“无妨。”   那老仆还待劝说两句,便听得贺绥先一步吩咐道:“吩咐门房,若是宫中的人来了,即刻通禀。”   “……是。”   贺牧闻讯带人赶来,一来便看到自己弟弟坐在正堂主位之上,单手支着头闭目养神,只是脸上憔悴根本掩盖不住。她提步踏入,轻声唤了一句,“阿绥。”   贺绥本就没有睡着,只是整夜悬心,此刻身心俱疲,刚刚靠着小憩片刻。听到姐姐的声音,他忙睁开了眼看向来人。   “长姐。”   贺牧抬手让侍女将煲好的汤水放在弟弟手边,随后示意跟随的人通通退出去,自己则走到桌边,在弟弟还没来得及开口推拒之前,盛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叹了口气轻声道:“汤是提前炖好的,晾了这会儿正适口,你熬了一夜,先喝一些才好提提神,要不待会去接允宁,他瞧见你面容憔悴,又要担心了。”   贺绥原是没胃口的,只是姐姐很了解他的心性和软肋,提起萧恪,弟弟便没辙了。眼见贺绥听话端起汤碗,贺牧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些,随口又主动问道:“我听人说你坐了一夜,都没回房歇息。可是出了什么事?”   “……长姐,我心不安。甭管旁人如何劝慰安抚,我总觉得心跳得好快,我总觉得要出事。”   贺牧抬手按在弟弟肩头,轻摇了摇头劝道:“这几年我住在京城无人打扰,全都仰赖允宁背后回护。我虽不喜他将我弟弟拐了去,但却清楚贺家能有今日,都是他为了你铺路,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他拐了你去。”   “长姐,你说这些……”   “听姐姐说完。他出身宁王府,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万事自然早有谋划在心中,我明白你们相互挂念,可你也要对允宁信任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既然走了这一步,就必然有万全之策。当务之急,是你要在外替他守好这一切,然后今日宫中降了恩旨,便去将人接回府里仔细养着。昨日你去求来的圣旨我瞧过了,你既已下定了决心,那之后大婚的事姐姐便帮你一应打理好,你只管把人接回来便是。”说完,又用力拍了弟弟肩膀几下,递给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   “多谢长姐了。”   正巧这时,外面传来人声,姐弟俩同时看过去。   一府中仆从急急扑到堂下,气都来不及喘匀便高声禀报道:“侯爷,大小姐,宫里来人了!”   姐弟俩互相对视了下,顾不得和姐姐多说几句,贺绥便蹭得站起身,领着报信的人大步朝外走。这个时候姐弟俩都没有想到那些人会有那般丧心病狂,竟真的找人对萧恪下死手。   来的宣旨太监倒也算是熟人。   “见过侯爷。”朱昭一身绛紫圆领窄袖袍衫,客客气气给贺绥行了一礼。他本就因为与裴东安有些关系而数次被提拔,虽说北境战功他一个太监分不到,可齐帝为着北境大胜欢喜,连带着朱昭也得了好处,如今已是除裴东安之外内宫地位最高的宦官了。此次皇帝指派他来宣旨,也代表了天子对于萧恪这事的在意,不过眼下贺绥却没有那许多闲心寒暄。   “久候朱内官了,燕郡王一事耽搁不得,还请即刻上车,咱们同去。”   “自然。”朱昭原就因为几年前对贺绥在军中被陷害一事袖手旁观而不敢与萧恪有过多接触,生怕人家翻起旧账来,再加上回来这些日子,他的地位稳固,少不了宫内宫外的亲近巴结,本来这次萧恪下狱,他并不想沾染的。还是一手带他出来的师父裴东安过来,一番话骂得朱昭后背冷汗直冒,这才收敛了那点小心思,不敢再怠慢此事,贺绥催促,他也没有多说什么,附和了一句便上了马车直奔刑部诏狱而去。   他二人赶到诏狱时,正撞上一众听说了乱子匆匆赶来的刑部官员,为首的正是刑部尚书。   贺绥见状眉头却不由皱紧了,诏狱虽归在刑部管辖之下,但并不与刑部衙门在一处。此刻刑部的掌事官员齐聚这里,若说是听到风声特意过来接他们的,虽也算说得过去,但贺绥心中却生出些不安来。   “吁!”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身披甲胄,左手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神情冷峻朝着那几人大步走过去,沉声质问道,“本将奉皇旨而来,诏狱出了何事?”   “贺将军……朱内官。”刑部尚书见贺绥与朱昭一前一后到来,又听得贺绥提及皇命,先给二人行了礼,对诏狱出了事并不敢有所隐瞒,“是有几名狱卒今晨被人发现毙命于所居庑房之中,且都是中毒而亡,而这几人昨夜是在诏狱轮值到半夜的,臣等听说了这事,特意传了仵作一同过来……将军!”   贺绥没听对方把话说完,当他听到狱卒中毒身亡后,立刻想到了萧璇的示警之言,直接扭头就往诏狱闯,只恨不得脚下生风飞到萧恪身边去。   诏狱重地自然日日有兵卒把守,并不是谁来都可以进,尤其是二话不说要闯进来的。   可当诏狱大门外值守的兵卒见到贺绥杀气腾腾直奔这里而来,那副骇人的模样竟是让他们生不出阻拦的勇气,连素日顺口的那句‘诏狱重地闲人勿进’都说不出口。门口两人面面相觑,只用手中长枪一横挡了下道:“将军!诏狱重地……”   越是离得近了,贺绥心慌得越厉害,抓住枪杆往身后一扔,就将阻拦的兵卒甩开。双手按在略显沉重的大门之上,一用力将原本两人合力才能推开的大门推开了。   “将军不可以进!”因为贺绥是丢下外面人直接走过来的,他走得快,哪里是寻常读书人和宦官能跟上的,故而守门的兵卒压根不知道外面有皇旨到了。其中一人喊了一句,却拦不住贺绥往里闯,只得提了长枪跟进去,一边招呼同伴赶紧去报信,今日诏狱刚不明不白死了几个狱卒,那人并不担心同伴找不到管事的大人。他喊了一句‘快去!’便扭头跟了进去。   诏狱阴森,今日以前,贺绥并没有踏足过这等地方。被关在这里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身背要案重罪之人,同样的牢笼禁锢着一具具死气沉沉的躯体,这样的景象只匆匆看一眼都让人感觉到了压抑。因为不知道萧恪被关在哪儿,他只能顺着一路往里走,视线快速略过左右牢笼中关着的人。   萧恪行事稳妥,更何况这次本就是故意设的局,那样一个人注定不可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所以贺绥的脚步不曾停留半刻,直到他听到了挚友的呼喊声。   “靖之!”祁风是知道萧恪出事的人,可他出不去,诏狱之内又无旁人在,便是焦急也是无用。方才诏狱外隐隐传来人的呼喊声,那一声模糊的‘将军’入耳,他立刻从地上爬起,紧贴着牢门等来人接近,见是贺绥,他忙喊道,“快去里面找!燕郡王只怕出事了,有人要害他!”   赖英才离开前的话犹在祁风耳边,事关他父亲,祁风并没能如实告知,但对于萧恪有危险的事却没有半分隐瞒。   贺绥闻言脸色大变,甚至来不及同祁风说些什么,直接迈开步子往里面跑起来。跑到一处岔路,他才停下来细细分辨两边声响,周围越是安静,他心跳得就越厉害。贺绥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听到了模糊的锁链拉扯碰撞的声响从右侧隐隐传出来,他一步没敢停,直接冲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萧恪身上还穿着他当日被带走时的外裳,只是人确实被锁链紧紧绑缚住在刑台之上的,贺绥赶到时他脸上盖着层层浸湿的桑皮纸,有些脸熟的男人跪在一旁,脸上露出诡异笑容的同时还在往桑皮纸上浇水,可萧恪挣扎的动作却在慢慢弱了下来。   贺绥目眦欲裂,全身血液好似被抽干了一般从头冷到了脚。   而向秦此刻也发现了贺绥,可他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可他却不是因为自己做的事被发现而慌张,而是意识到有人要来和他争夺萧恪了。男人神情阴鸷,甚至顾不上再多享受一时半刻,隔着几层桑皮纸,直接用手死死按在了几乎没有力气挣扎的萧恪口鼻之上,他很清楚如何让手下人在数息之间毙命。   “贼子尔敢?!!”   ……   刑部尚书和朱昭等人姗姗来迟,他们在诏狱一侧尽头处看到了呆若木鸡的守门兵卒,尽管刑部尚书隔老远就在大喊着出了何事,那人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傻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正前方。   等一群人走到了那兵卒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左侧看过去时,也都一个个跟着愣在了原地,说不出一个字。   委实是眼前的场景太过震撼了些,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在场所有人。   原本用于审讯犯人的这块地方,一个身穿狱卒衣裳的男人被长枪贯穿了脖子,就那么被钉在了砖墙上,鲜血顺着枪杆滴在地上,已汇聚成了一滩。而先一步赶来的贺绥将脸色煞白的燕郡王紧紧搂在怀里,尽管他自己脸上也有一道不算太深的伤痕,可却好似完全感受不到伤痛一般,就静静地抱着怀中人,警惕地看向每一个靠近的人。   那眼神委实太过吓人,朱昭作为对萧恪和贺绥都有些了解的人,在这一刻,突然有一种二人合二为一的错觉。贺绥秉性纯良正直,虽有些时候刻板略不通人情,可终归是个好说话好脾气的人,但此刻的他却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凶狠而疯狂。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燕郡王是死是活。朱昭的视线移到萧恪脸上,作为内宫混出来的人,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向不赖,立刻就注意到了被贺绥全在怀里的萧恪身上有血。他试探靠近了两步,开口劝道:“侯爷,王爷身上有伤。诏狱阴冷湿寒,不利于养伤,还是早些回府,请太医过府诊脉瞧瞧才是。”   一提萧恪,贺绥终于有了反应,他低头看向怀中人,毫不顾忌得当着所有人俯身在萧恪额头落下一吻,“允宁,我来了。”此刻满含爱意的温柔眼神与刚刚的凶狠简直判若两人,而当他将人打横抱起朝外走时,眼神又恢复了冰冷。   刑部尚书鼓起了很大勇气才在贺绥抱着人撒身而过时把话问出了口,“将军,这人……”   贺绥看都未看一眼,冷声道:“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刑部尚书多一个字也不敢说,甚至还憋了一口气,直到贺绥抱着人离开,他才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朱昭,有些心虚问道:“朱内官,您看这……”   朱昭看向对方,想起宫外私宅中来自面前人的那份厚礼,他想了想说道:“陛下看重燕郡王,此次他在诏狱中受奸人迫害一事陛下必会严查,大人为此事焦急我自然明白。不过……既是有人毒害看守狱卒在先,必是蓄谋已久,大人必得严加查问。挖出了幕后之人也好有个交代,想来陛下念在大人尽忠职守,也会许您将功折罪。”   刑部尚书吃了颗定心丸,立刻恭恭敬敬拜谢道:“多谢朱内官提点。”   二人寒暄着带人出了诏狱,外面天已大亮,恰如此刻大伙心境。而诏狱外一处角落,有人鬼鬼祟祟冒了个头,等这些大人物都离开后神情慌张,正是先前被向秦赶走的赖英才,他本是心中有些不爽,在外逛了逛吃了些酒折返回来,正撞上贺绥抱着萧恪离开的场景,紧跟着就是朱昭和刑部的官员出来。   赖英才见到这个阵仗就知道里头一定出事了,他甚至不敢回去看向秦怎么样了,而如今萧恪生死未卜,他也无法与雇主交代,思考一番他还是决定先走为妙。   男人翻墙出去,好在诏狱附近人迹罕至,一个大活人从高高的院墙里翻出来也没人看到。只是身上还穿着雇主弄来的狱卒衣裳,他肯定是不能穿着这身大摇大摆出去。赖英才琢磨了一番顺着附近的巷子一路朝西走。   一路上小心观望着,生怕被人记住模样。走了片刻才拐进了一条深巷,放眼望去都是些小门小户。赖英才扒上一户院墙,看到了院中晾晒的衣裳,又看了看那屋内还未点起烛火,估摸着是还未起,他立刻翻进去,动作利落扯下几件衣裳,团成一团抱在怀里又翻墙离开。   不多时,男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光明正大走出巷子。   赖英才很清楚自己要立刻离开京城,出了这事,不论萧恪死没死,京师很快都会戒严,到那时他再想平安离开难如登天,只有趁着眼下还没有闹大赶紧离开才是。然而赏还没领成,正当他想着离开京师要如何赚些银钱傍身时,出了巷子一抬头却差点撞上一人。   “你……”赖英才刚要骂对方长没长眼,就看到了那一身官服,登时眉头一条,下意识转头就要跑。   那人却开口道:“本官奉太子殿下之命,在此久候赖郎君多时了。”   听到太子两个字,赖英才半信半疑转回身,不过出于警惕心他还是站得离男人远了些,面上强装镇定说道:“小人何德何能,竟能让太子殿下派人来寻。我不过是拿钱替太尉大人消灾罢了。”   那人道:“郎君不必多心,本官来自是要帮你的。”   赖英才却仍是半信半疑,拱手假意感谢两句后问道:“不知大人高姓大名,这份恩情,赖某必然铭记于心。”   所谓报恩是假,要拿住把柄才是真。太子殿下对赖英才来说是高高在上的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攀咬不得,可谋害燕郡王这样的大罪,总得有些把柄傍身才安心。   “太常寺卿,沈亟。郎君可还满意?”男人闻言笑了声,倒是十分坦然告知。而他最后那句一出口,赖英才便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对方看破了,他对太常寺卿是什么官并不清楚,可见男人坦然自若的模样,细细思索一番应当不是假话,便客客气气朝对方拱手鞠躬。   “大人勿怪,小人没旁的意思。只是不知太子殿下缘何让大人寻小人?”   “殿下已知太尉安排郎君所做之事,今晨天子已下旨释放燕郡王,原是让本官派人两位郎君一起离开的,不过……瞧这模样,另一位郎君应该是出不来了。”   赖英才并不知道向秦如何,不过他也根本顾不上,听到护送离开,忙道:“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大人,另一人……他死了,还请大人安排我离开。”   “随我来。”沈亟领着赖英才到了一辆马车旁,牵马的是个老者,沈亟侧身示意赖英才上车,“请。”   赖英才提着心眼慢慢走进,抬手聊开了马车的帘子,里面空无一人,然后他就看到了整齐码放的整盒黄金和一个布包,登时心里一跳,扭头看向沈亟,咽下了下口水问道:“大人,这是……”   沈亟淡淡道:“里面是五十两黄金,布包里有几套新衣和殿下为赖郎君准备的新身份,希望郎君这次走得远远得,莫要生出回京的心思。”   赖英才应该怀疑的,因为他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子,以己度人自然觉得旁人也应该如此才是,可那黄金蒙了他的双眼。赖英才喘了几口粗气,还是抵挡不住黄金的诱惑,便回身朝着沈亟拜了拜。   “郎君大可放心,本官会指派家中老仆陪郎君离开,若是有人查问,郎君只说是来京探亲便是。”   赖英才看了眼那头发花白的老者,心中想着大不了半路做掉人拿了东西离开,心一横便点头应了,随后干脆上了马车。   “老爷,我去了。”那牵马的老仆走到沈亟面前拜了拜,沈亟去扶,二人寒暄之际交换了个眼神,然而此刻那老仆脸上哪有半分老态。   可躲进马车中抚摸黄金的赖英才自然看不到这一幕,他满眼全是那些黄金,纵然是之前做过土匪,也没有见过这般多的钱,而正是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让他失了以往的谨慎,所以当车帘被撩开,那老仆满面带笑递东西给他的时候,赖英才完全没有戒备。   “唔唔!唔!”   鲜有人至的小巷子里停着一架不起眼的马车,沈亟站在马车外看着那马车晃动了两下,嘶哑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随着帘子下露出一只染血的手,马车内的动静才彻底消失。过了一小会儿,先前那老仆才收拾干净出来,虽还是副老态龙钟的打扮,但声音却不似先前那版低哑,反倒像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沈亟一手拽着缰绳,一手轻轻抚了抚马头,抬眼看了下,随后幽幽道:“妥了?”   ‘老仆’动作利落跳下马车,垂首恭敬答道:“是,大人。”   “殿下那里我稍后会去回话,你就按照先前吩咐。出城去远些地方找个僻静地儿烧干净再折返回来,别露了痕迹。”   “是。” 第一百四十四章   萧恪险些被害死在诏狱中,这事一经传来,着实震惊了朝野上下,就连齐帝也是心中大震,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新一轮的雷霆大怒。   刑部尚书为了撇清自己的责任,直接进宫面圣去了。有了之前朱昭的提点,这位尚书大人自然知道如何避重就轻,就着萧恪险些被害死,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那名被贺绥捅死的‘刺客’及他幕后之人身上。话说得半真半假,老泪纵横一副恨不得当场给萧恪殉了的模样,倒是成功摆脱了谋害燕郡王的嫌疑。顶天了,也就是一个疏忽失察的过失罢了。   出了这事,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会儿,什么通敌不通敌的都是浮云,最重要的是萧恪俨然已成为大齐朝廷的重要人物,谁都可以死,偏偏是萧恪不能出事。   从宫中拨来的太医一批批进了抚宁侯府就没再出来,偏偏那侯府门户紧,今日闭门谢客,任旁人怎么费力也探不出什么消息来。   满朝文武不论是利益相绑的,还是隔岸观火的,都派人流水似的往抚宁侯府去,打着送补品的名字不肯走,太尉府和晋王府也在其中,不过放眼京中上下,只有他们两家是希望萧恪直接咽气的。   贺绥守在萧恪身边,贺牧就带着人在院内守着弟弟,白子骞则携了儿子在外挡人。这也是白琮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萧恪在朝中的影响有多大。   来的人无论是哭还是笑,是真心还是假意,皆是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加上那阵仗着实吓人,白琮不禁想便是天子有何不妥也不过如此了。   人是大清早被贺绥带回来的,太医院首等一众圣手齐齐扎在卧房内足足几个时辰都没出来。   院内烧水送药的小厮丫鬟们进进出出,往日规矩严整的侯府主院此刻俨然乱成了一锅粥。但即便如此,贺家姐弟也没有在意。   “阿绥!”贺牧好不容易带了人硬把弟弟拖出来。贺绥已在屋子里守了几个时辰不吃不喝不言语,当姐姐的实在看不下去才强行将人带了出来,“允宁还没醒,你想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么?”   “长姐,我还没那么脆弱。”贺绥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一刻不曾舒缓过,对于姐姐的劝说也只是淡淡摇头反驳了一句,说完便要回去守着。   “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贺绥先前卸掉的软甲上沾了不少血,他抱着昏迷的萧恪赶回侯府时着实吓了所有人一跳。可等众人回过劲儿来,贺牧才后知后觉发觉贺绥和萧恪的伤都不该流那么多血。   贺绥沉声道:“我杀了意欲谋害允宁的人,是他的血罢了。”   “……”贺牧一时哑然,她的弟弟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耿直性子,向来不会因儿女私情冲动行事。即便对方是该杀之人,照贺绥一贯的性子也是将人制伏后扭送官府衙门,断不是手起刀落杀人后还这样一脸淡漠的模样。这样的弟弟让贺牧觉得有些陌生。   而她印象中那个内敛寡言的弟弟此刻却破天荒主动开口道:“长姐,有些事不是我们恪守本心便可过去的。”   只此一句,没有更多了,但弟弟坚毅的神情让贺牧立刻明白了些什么。她叹了口气不再纠结于这个,而是柔声劝道:“允宁吉人天相,况且屋里又有太医在,你也别太担忧了。我叫人给你备了些汤水,补气养神。你喝些再进去,免得一会儿允宁还没醒转,你就先把自己累垮了。”   贺绥沉默了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贺牧叫侍女奉上早已准备好的汤水。只是贺绥刚端起,房门便从内打开,一人从中走出。   贺绥再顾不上什么汤水,随手一放,转身快步赶到出来的太医身边,焦急询问道:“万院首,情况如何?!”   “侯爷,将军。”万青山向贺家姐弟行了礼,随后缓缓说道,“王爷此番是伤了肺腑,虽不要命,却着实伤了元气。微臣等已为王爷施针,稍后人应可醒转,不过日后得好生将养着,王爷愈后可能还会有咳血之症,臣与同僚已拟了方子,每日照着吃月余便可消此症状。”   贺牧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弟弟,代为寒暄道:“多谢万院首告知,我们必会仔细照顾。”   萧恪如今是朝廷里呼风唤雨的人物,万青山自然不担心对方得不到照顾,只是瞧着贺绥一副风雨欲来的阴沉神情,他心中打鼓,犹豫着该如何告知萧恪的手伤。   贺牧瞧出了太医的犹豫,在旁接了一句道:“太医可是还有未交待之事?”   “王爷右手的伤……极重,骨头碎了断在肉里,且伤了经脉。即便是养好了,日后恐怕也…提不得笔、写不了字了。”万青山边说边小心打量着贺绥的表情,饶是如此,在听到他说萧恪的手日后无法吃劲儿时,贺绥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贺牧听了也是心中一沉,虽说手废了不至于活不下去,可若是日后连笔都握不得,该是怎样心痛的事。   “多谢院首告知,我记下了。”刚刚沉默着的贺绥沉声道,“我能去瞧允宁了么?”   “自然。王爷身上伤处臣等都已敷上了药,此刻只需静养,侯爷自然可以陪着王爷。臣等奉陛下之命照顾王爷直至好转,这些日子住在府上,侯爷有命直接派人来召我们便是。”   “多谢。”贺绥越过万青山走进屋内,其他太医此刻鱼贯而出,有的准备离开,有的受了皇命则准备跟着万青山一道,贺绥现在房门口唤了一声,“贺陆、贺柒。”   两名侍卫打扮的青年齐声应道:“属下在。”   “你们给几位太医安排间院子住下,衣食住行不可怠慢。”   “是!”   万青山见状也连忙领着太医向贺绥行礼道:“多谢侯爷!”   “阿绥,你……”贺牧看着弟弟,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长姐。”只是话还未说完,贺绥便先一步出声打断了姐姐的话,随后放软了语气道,“我想一个人陪着允宁。晚膳你们不必等我,等允宁醒了,我再命人一道传。”   “……好。我会让你姐夫闭门谢客,外面的事有我们呢!你就安心陪着允宁。”   “多谢长姐,只是允宁的病情还请长姐莫要同让人说,若是姐夫或小琮问起,长姐也可告知他们,只是莫要叮嘱莫要同府外人说便是。”   贺牧点了点头道:“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守着允宁去罢。”   贺绥点点头,在将屋内伺候的人一并赶出去后抬手掩了门。其实他并没有面上表现出来得那么镇定,尤其是站在床边看着萧恪苍白的脸色时,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那个锋芒毕露、比任何人耀眼的人此刻却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右手被药巾子缠得只能露出一小截手指,即便敷了药,仍有鲜红血液混合了药汁渗出来,而万青山那句‘日后不能提笔写字’才是扎在贺绥心头最重的一把刀。   只是真正让贺绥愁眉不展的不仅仅是萧恪的伤,还有就是他闯进诏狱将人带回侯府路上时,萧恪中途意识模糊的一句呓语,但一切都要等人醒转了方可知。   “咳、咳…哈啊……”   不知守了多久,贺绥听到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声,忙放下手中事赶到床边。见萧恪慢慢睁开了眼,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方向,忙俯下身问道:“允宁,可听得清我说话?”   萧恪没来得及开口,又转过脸咳了几声,而后才点了点头算作答复,   贺绥知他伤了肺腑,并不急于说什么,只取了碗温水过来放在一边,又转身小心将人扶起半抱在怀里。左手揽着人,让萧恪可以安心靠在自己身上,右手则端起那碗水,先是自己抿了下试试并不烫嘴,而后送到萧恪唇边,轻声道:“你手上有伤,不便拿东西,我喂你。”   “嗯。”   “太医说你伤了肺腑,这些时日会有些咳症,你且慢些喝,别呛到了。”   萧恪点了点头,不过他喝得也不多,只润了润嗓子便别开头示意不喝了。贺绥见状端走了水碗,又取了干净帕子替他擦拭唇角,一举一动都细致温柔,哪怕一个字不说,都能看出贺绥整颗心都挂在萧恪身上,生怕人哪里不对付了。   纵然心中还有许多的话想说想问,但看着萧恪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神情,贺绥实在不忍此刻开口追问什么,只轻声询问道:“要继续躺着么?还是坐一会儿?”   萧恪将头枕在贺绥脸颊边,以行动回答他并不想躺回去。贺绥总归是都随着他的,那只受伤的右手也被贺绥小心托起搭在萧恪自己腿上,避免二人靠坐在一块不小心伤到。   晚些时候,贺牧过来瞧人,一进屋子就发现弟弟抱着人靠坐在床上,两人头颈相靠睡得正熟,如果忽略萧恪病容憔悴的模样,倒确是一副两情缱绻的美好景象。贺牧没有叫醒两人,只是默默退出去吩咐侯府上下无令不得靠近贺绥的院子半步,至于主院值守,则全交给了贺绥的几个贴身侍卫。   约莫又养了半个多月,萧恪才重现于人前,见了宫里派来问候的人,只是侯府仍拒外客登门。   外面打听消息的只能从离开侯府的太医口中打听出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来,说得最多的无非就是萧恪那只受伤的手。摇头叹息、讳莫如深,仅这些表现便足以让打听虚实的人知晓这事的轻重利害,往后真闹出什么事来,他们也清楚该怎么做。   萧恪养病的这段时日宫中本就恩赏不断,摆明了齐帝对燕郡王的器重。贺绥在萧恪身子稍稍好转之后曾亲去宫中面圣,求告皇帝严审此案还燕郡王一个清白。而他这一出面,无疑是将晋王府、祁氏、大理寺以及刑部全推上了风口浪尖,也将这池水彻底搅浑了。   外面如何腥风血雨皆与他们无关。侯府内,贺绥正替萧恪揉捏着右手手指。他先前向万青山讨教了手法,闲时便帮萧恪按摩两下,虽然清楚这无法令萧恪右手彻底痊愈如初,但做了总归心里能好受一些。萧恪如今也已能起身了,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手。疼归疼,但能日日赖在贺绥身边也不错。   “阿绥这招着实令我意外。”   说的正是贺绥面圣一事,那并非是他授意所为,而是贺绥自己决定去做的。在那之后,那些与贺家交好的武将也选择在这个时候为他‘伸冤’。除了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老三和老七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更不会错过这个对太子落井下石的机会,有了这些人的推波助澜,朝中局势向着一边倒的趋势发展。   可以说贺绥做了最关键的第一步,而这样杀人不见血的法子虽是萧恪一贯的行事作风,确实原先的贺绥绝不会做的,因为这样的法子并不磊落光明。   不过今日贺绥并不想与萧恪谈论朝中局势,他收回了手,抬头直视着对方,正色道:“允宁,我有件事要问你。”   萧恪虽有些意外贺绥突然的严肃,但他仍含笑道:“阿绥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   “那日我带你回府,你神志不清之际曾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记在心中,纠结多日却始终无法放下,我希望你告诉我究竟是何意。”   “我这是说了什么话让阿绥这般为难?”贺绥说的事萧恪毫无印象,应是当日他濒死,神志处于混沌状态,这才毫无印象。可瞧着贺绥认真严肃的模样,他心中却生出些许不安来,而接下来贺绥的话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连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你说…‘阿绥,当年诏狱之中你该是比我今日更痛更绝望,对不起,我错过了一辈子’。”贺绥面无表情将当日萧恪呓语说出,他不是糊涂人,萧恪说得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也都明白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正是因为明白才疑惑。他从未进过诏狱,也未曾在诏狱中受人戕害,更不要说他和萧恪早已明悉彼此心意。即便是少年时曾有过龃龉,可也早说开了,携手至今,何来的错过一辈子?!   起先照顾萧恪,无暇去想。后来空闲下来,琢磨那些话却令贺绥心生一个猜测,尽管那念头细思极恐,细细推敲几下却发现从前种种蛛丝马迹都有了印证,连以往不解之事都有了说法。   “允宁,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些事会发生,是在杨大人出事之后…对么?”   震惊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良久之后,萧恪才抬头直视贺绥,反问了一句,“阿绥可曾想过我或许不是萧恪,或许…是旁人夺舍骗你的?”   “不会。”贺绥想都未想直接肯定地说道,“杨大人出事之前你我曾有过口舌之争,我当日虽好奇于你出手替杨大人周全,可你看我的眼神却不曾骗人。若是旁人夺舍,如何会为了无关之人费尽心力,甚至不惜得罪储君,又何以会对我全心信任?”   “阿绥不觉得…重生之事耸人听闻么?你不怕我么?”   贺绥摇摇头,平静说道:“我虽不信鬼神,但只要是你说的,我便愿意信。人活一世,所图不过是自己心安和亲近之人平安喜乐。你未曾害过我,而你我又早已约定终身,如今大婚的日子都定下了,即便真是亡魂重生,我又为何要惧你?”   萧恪闻言不由欣慰一笑,他是真心为之喜悦,“这一世能有阿绥在身边,是我之大幸。”   “你曾呓语说前世错过……我们前世为何会分离?”   萧恪这一世过得还算顺遂,且自他改变了杨焕致和贺牧夫妇的死后,未来所发生之事便与前世大不相同了。他也许久没有细细回忆前世种种了,如今再提起,仍不由心中惆怅,沉声诉说道:“前世的我怨天尤人,又畏惧于皇帝淫威,一辈子只知道讨好他,为虎作伥做了不少恶事,才使得你我离心。”   “所以…你才知道朝中有人通敌叛国,才特意让我卸了勋卫府的职务?”   萧恪点了点头道:“只是前世我到死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九皇叔在背后操控的。前世也曾有过一次大败,牧姐他们自那之后葬身边关,前世的你想继承父亲长姐的遗志,却因为久在勋卫府而不得如愿,贺老将军的旧友为了助你而成了皇帝的眼中钉丢了性命,这也成了前世你心中抹不去的悔意,所以我重生之后拼了命得改变这一切,却阴错阳差葬送了大哥的命……”   “萧大哥的死是中洲暗算,你又不是大罗金仙,如何能周全所有。”   “可我还是让萱儿没了爹,让母妃饱尝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萧琢的死这一世成了萧恪的心魔,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再想,所以纵使被长嫂厌恶,他也不曾断了背后对母女俩的援助。   贺绥沉默片刻后又问道:“允宁,你这一世扶持叡王,可是因为太子殿下他前世做了什么?”   “阿绥问了这许多,为何不问问我前世对你做了什么吗?”   “……”其实不需多问贺绥也大概能感受到,萧恪濒死前呓语其实不止说了一句对不起,神志昏迷时,是流着泪一遍遍重复那三个字的,能让萧恪悔恨至此,必得是比萧琢的死更让萧恪讳莫如深的事。贺绥从未避讳过什么,可此刻他却有些不想问,只是道:“允宁想说我便听着。”   萧恪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前世本就是我的错,如今没什么可避讳的。阿绥可记得,数年前燕州之行,咱们在宁府见到的那个古怪家仆?你后来曾问过我为何会对此人了解?”   贺绥点了点头,那人众目睽睽之下对萧恪生了不齿的欲念惹他不快,虽隔了数年却仍有几分模糊记忆。   萧恪又道:“你杀的那个险些捂死我的人,就是他。”贺绥这才恍然大悟,怪道他为何觉得那人有些面熟,还未及细想,便听得萧恪接着道,“当日诏狱中派来取我性命的还有一人,名唤赖英才,我这手便是他的‘杰作’,不过我听说至今没有他的消息,估摸着是被灭口了。他二人,算上另外一个叫邹宽的,三人是我前世手下刑官。前世你在北境立于不败之地,北燕人战场上胜不过你,便使了离间毒计,害你锒铛入狱。他们三人曾对你重刑拷问,而我……因为你不愿听我的,加之惧怕皇帝猜忌,没有立刻去救你,害你落下顽疾。”   贺绥听得攥紧了拳头,却并非因为气愤于萧恪前世没有就自己,而是听了北燕离间之计,瞬间便想到了萧恪和挚友这次的祸事正是因为背上了通敌的罪名。他虽早明白齐帝并非明君,但到底是骨子里牢记着忠君大义的,此刻听了萧恪所说,算是彻底对皇帝失了全部的忠心。   “那你扶叡王,可也是因为前世太子做过什么?”   萧恪闻言却摇了摇头。   “不,至少在他们兄弟之中,萧定昊是最合适做皇帝的。”前世没有自己牵制打压太子,三皇子又着实是个蠢的,早早在王权之争中送了命去,还连累了妻女一同送了命,可今生不同,萧璇虽是女子,其眼界心境亦或是手腕都不逊于几个皇子,又因她是个女儿,天生过得不易,更能共情黎民百姓。有了萧璇在,萧恪当然不会让萧定昊如前世那般继位,当然他也不会杀了对方。   “那为何?”   “阿绥应该很清楚太子对你是什么心思,前世他为了你要置我于死地,我们之间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若未生在皇家,大不了一走了之,躲得远远的便是。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正因为他是太子,我才不能躲。况且…白琮受萧定昊蛊惑,在我未出事之前便支开人偷偷到我书房中抄了些东西走,前世白琮也是和萧定昊一道毒杀了皇帝,今生他二人又搅到了一起去。阿绥,你说这样的祸患,若是让他当上皇帝,我会是什么下场?”   “!!!” 第一百四十五章   贺绥还不及说什么,便听得萧恪自嘲笑道:“说起来,便是我这样重生不信天命的人看着白琮如今与东宫亲近,少不得还是要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前世白琮被老皇帝盯上,为了救你出来,他入宫做了男宠换你出来,后面又与萧定昊裹到了一起,给皇帝下毒助太子登基。今生我怕皇帝又对他生了歪心思,使劲拦着不让他冒头,却阴差阳错把他直接推到了太子身边去。”   贺绥一时不知该震惊于前世之事,还是今生白琮与太子裹到一块去的事。即便萧恪在此之前就同他说过白琮与东宫走得近,但那时他只觉白琮还小,未必真懂朝局这些,可听到白琮从萧恪书房抄录了什么走时,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   “你说小琮从你书房抄了什么东西去?!”   “阿绥宽心。我早看透了那小子,他找到的证据是我伪造,特意留让他找出来的,这样即便真交出去了,也伤不到我,更不至于闹得牧姐难以收场。”   贺绥闻言却摇头道:“不!这不是证据真假的问题。小琮若是真入了歧途,我与长姐不会任他糊涂下去!”   “阿绥!”萧恪唤住了贺绥,忙道,“白琮还没将那些东西交出去,想来只是一时冲动。牧姐刚正不阿,即便要说要管也缓些,白琮虽做事冲动,却没有恶意。”   “我知道,这事我会斟酌着和长姐提。”贺绥顿了下又道,“大婚的日子定了,下月十五。长姐已知晓此事,近日便会加紧筹备起来,想来到下月之前还来得及。”   “嗯。牧姐他们在边关多年,想来身边趁手可用的人不多,我明日将砚秋调来帮着搭把手。”   “好,我到时候让贺壹他们几个跟着梁砚秋学些东西,日后也好帮着我们打理家事。”贺绥应下之后又抬头看向萧恪问道,“允宁,你之前让我求那份圣旨可是还有别的打算?”   听到贺绥很自然地说出‘我们’和‘家事’,萧恪乐得直接将什么伤痛都丢到了脑后去,点了点头笑道:“算是。你我皆是男子,本就无谓于谁娶谁嫁。只是阿绥莫忘了,后院还摆着个江南瘦马,若是我嫁你,我便有理由将那女子退回去……只不过,若九皇叔到时找上门来,阿绥可要拿出为人夫的霸道来,替我挡了这朵烂桃花。”   听萧恪这般逗趣,贺绥也没忍住跟着笑了下,但随即又提起那女子的事来,“若是退回,康王爷可会迁怒旁人?那女子这段时日一直安分未曾生事,我想着她终究不过是命不由人,总不好害了人家性命去。”   “阿绥若是不放心,待这事之后,我再另想法子便是。九皇叔虽有许多疯狂之举,总归还不至于拿一个小女子泄愤。至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就是了。”   贺绥点了点头,没再多提那女子的事。他虽心怀天下万民,却不是那等遇事便不管不顾发善心的人,有些事他们可帮便会帮,若是不成,也不会连累了自己硬去帮。康王心思深重,他虽无意连累无辜女子,却不会为了对方而置萧恪和自己于险境。   “你大难不死,幕后指使之人只怕要日日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到时你我大婚,侯府想必热闹非凡。”   “自该如此,所以…阿绥到时可要紧门户。”   贺绥抬头与萧恪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合,自不需多言。   经此一劫,萧恪未死,反获宫中更多恩宠眷顾,一时风头无两。   当日朱昭奉命传的皇旨是暂时将萧恪呵祁风都放出来,明面上说是不想寒了功臣之心,其实大家伙心里都明白,祁风不过是个搭头儿借口。而在贺绥请旨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倒向萧恪,就连最早漏出风声告发萧恪的御史台官员也齐齐改了口风,朝中上下顿时呈现了一边倒的局势。   这时候就是再糊涂的人也该知道此案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萧恪的一个局。   一个主理此案的却暗暗投靠了太子的晋王,一个太子的亲娘舅,萧恪请君入瓮,竟将两人全都诓了进来。如今放人的旨意随着大婚日子敲定的事一出,更是将两家直接推入了风口浪尖。如今放眼满朝文武,哪个敢还敢轻易再沾染此事,都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至于原本负责主审通敌一案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他们虽躲不掉,但一个早早跟了燕郡王,另一个最是会明哲保身,皇帝都是那样偏袒的态度了,没有哪个死脑筋的还会把这事往萧恪身上赖。   萧恪未死,是二人最不愿见到的局面。哪怕萧恪并未立即发作,可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刀架在脖子上,悬而未斩罢了。   祁太尉是太子的亲舅舅,是祁风的生父,摊上这事是无法回避的,但晋王此刻却觉得自己委屈了。晋王府因为老晋王在世时不满于皇帝的暴政而令府中子弟不得出仕,像他们这种空有头衔的皇亲日子过得实在是清苦,油水肥差更是不要想了,暗中投靠太子,本也想的是将来晋王府的长久之计,却不想杀出来一个萧恪,将整个朝局都打乱了。   如今晋王是太子没彻底投靠,皇帝和皇帝的宠臣都得罪了,偏偏他上了太子的船,骑虎难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还是长孙提出他与白琮素日交好,可趁着这次大婚,上门拜贺之机通过白琮搭上贺牧夫妇,兴许能从中说和下。晋王一想便觉得十分可行,晋王的长孙年纪不大,即便是被人知道了,也不过是少年人的交情,断断算不到他头上,也不必因此得罪太子,更能避免开罪如今最得宠的燕郡王而让这从父王手里传下来的王府基业都砸在自己手上。   说起燕郡王和抚宁侯的这场婚事,前前后后可以说是生生拖了七八年。其实一开始齐帝赐婚,满朝文武也没个把这婚事当真了的,可没想到随着贺绥领兵大胜而归,地位水涨船高,原本是人们茶余饭后谈资的乐子竟真要办。而且不仅要办,还变成了萧恪‘嫁’,消息一出,不知道多少人惊掉了下巴,纷纷派人借着拜府的名义打探虚实,可一见抚宁侯府真的张罗筹备婚事,才明白这事由不得他们信还是不信。   建和十六年六月十五,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至少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   齐帝早拨了宫中人按照公主出嫁的规制在办,可是这郡王出嫁,从古到今确实是没有的,司礼监、礼部、宗正寺从半个多月前就凑在一块绞尽脑汁地大改礼节规矩,毕竟皇帝的命令在那儿,既要办得体面不失了皇族的颜面,却又不能直接照搬寻常男女成亲那套礼法来,毕竟…谁也不敢让燕郡王一身凤冠霞帔坐花轿去。还有一事,礼部与宗正寺商议了许久,那便是萧恪到底该从郡王府出门,还是宁王府出门。   虽说萧恪早已成年,与宁王府的关系众人皆知,可毕竟秦太妃仍在世,宁王这个庶兄也在,而贺家那边也就贺牧这个长姐勉强算个尊长,总不可能绕过秦太妃这个亲娘让新人去拜贺牧夫妇俩。纠结了许久,还是由宗正寺的官员出面请示齐帝,定下了到宁王府门前接亲,不过顾及到萧恪也是郡王之尊,便改掉了女子结亲的那一套繁琐礼节。   于是六月十五这日黄昏,贺绥一改往日朴素的打扮,身着大红喜服,头束金冠,骑着一匹枣红大马从抚宁侯府出发,浩浩荡荡直奔着宁王府去了,只不过身后并无轿夫抬喜矫,而是由人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良驹跟在后面。   男人娶男人这事着实新鲜,倒不是说贺绥和萧恪是开天辟地头一份儿,只是旁人忌惮世人嚼舌根,又碍于名声脸面,即便家中默许也多是摆个香案,拜了父母,两家人凑在一起摆几桌算是庆贺过了,但像萧恪呵贺绥这样恨不得闹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却着实是独一份儿的。   王爷嫁将军,仅仅是颠倒过来,便无人敢议论贬低萧恪,反倒生出些金童玉子的民间佳话来,当然这其中自然有萧恪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缘故,不过总而言之,这婚事无人敢说不好不对,对于萧恪来说便足够了,毕竟日子是他们自己去过的,只要没有那些不知死活的舞到贺绥面前让他难受,萧恪便怎么样都成。   若说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宁王妃对此仍无法释怀罢了。   在知道小儿子要‘嫁’人的时候,秦太妃的内心其实是很矛盾的。她一方面不解于萧恪这么多年独揽大权的行径,一方面又无法完全割舍掉这个亲生骨肉,便所幸两不相见,只在午夜梦回之时,忆起已逝的丈夫和长子,从梦中惊醒后独自垂泪罢了。而在知道‘娶’她儿子的人是贺绥之后,秦太妃却又隐隐有些释怀,毕竟贺绥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品行端和。更重要的是,对方或许能够让她儿子‘迷途知返’,同时却不会伤害她的孩子,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这个并不强势的母亲心中,让秦太妃断断半月之间憔悴了不少,可到了正日子,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出来受礼。   “母妃,请喝茶。”贺绥接过王府下人奉上的茶碗恭敬奉给秦太妃,此刻他也已改了口称呼一声母妃。   自有侍女代为接过递到太妃手中,秦太妃饮了一口将茶碗递还给侍女,随后道:“陛下亲赐姻缘十分难得,你二人结为…一体,日后相互扶持、互敬互重,不可辜负陛下天恩。”因不是嫁女,秦太妃将结为夫妇之语也改了去,而两个男人也不可能有后嗣,自然没有什么绵延子嗣的嘱托了,只转头看向亲儿子,语重心长道,“你日后不可任性妄为,需更加恭敬谦逊,克己复礼,莫负了你父亲为你取的‘恪’字一名。”   恪为恭敬、谨慎之意,是当年先宁王萧佑炀对于嫡亲兄长的妥协与臣服,只是他的退让并没有换来齐帝的宽心,反将自己和妻儿都逼入了绝境。   萧恪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个名字,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改离经叛道的处事。因为见证了父亲的死,他更是没有一日学会恭顺听话。只是今日是大婚的喜庆日子,他许久没有这样与母亲面对面站着了,瞧见秦太妃鬓边的白发,萧恪并未反驳母亲,只是恭敬垂手应道:“儿子记住了。”   行礼时萧恪右手的伤露了些出来,因为大婚不能着白色,加之伤口已渐渐痊愈,萧恪今日便没再拿步包着。纵然是宽袍长袖能够挡住大半,秦太妃却依然能看到儿子手上的伤。萧恪遇险的事她也听说了,身为母亲,如今亲眼见了,如何能不痛心,可她不愿在儿子大喜之日落泪,只能强忍下泪水,哑着嗓子说道:“去罢。”   贺绥与萧恪又齐齐朝着秦太妃拜了一拜,而后贺绥走在旁边牵住了萧恪的右手。尽管有礼部的官员小声提醒他该走在萧恪的左手边,贺绥却充耳不闻,他们之间根本不计较这些虚礼。   萧岭因是庶出兄长,秦太妃仍在时,他不能作为长辈受礼。此刻却能作为萧恪的兄长,为弟弟送嫁。配送到宁王府外时,萧恪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萧岭,突然拱手朝他拜了下。   “三弟这是做甚?”萧恪一向张扬跋扈,又是嫡母秦太妃所出的幼子,萧岭因为出身和上一辈的恩怨一直心存自卑,无论是与嫡长兄萧琢还是幼弟萧恪都相处不亲,到后来萧恪渐渐得势,却拒绝帮他妻子度过难关时,萧岭是有怨的。可如今萧恪突然朝他行礼,着实是让萧岭吓了一跳。   “二哥,我无法在母妃膝下尽孝,如今府中便只有二哥了。今后,母妃仍要托二哥悉心照料了。”   “……三弟说哪里话。为兄自然会好生照顾母妃,你虽不是女子,可嫁入侯府,日后便要以大局为重,切莫失了礼数,让人看了宁王府的笑话。”   贺绥在旁听得直皱眉。萧岭并不知晓他们这一娶一嫁中的猫腻儿,可这番话若是当做兄长对弟弟的嘱咐,放在大喜之日说来,却有几分不合时宜。或许是萧恪难得一见放下了姿态,这才让萧岭有了错觉,竟说出这番话来。   萧恪听了却只是一笑道:“兄长叮嘱,允宁记下了。”   贺绥在旁牵了下萧恪的手,直接越过萧岭对萧恪说道:“允宁,我们该走了。”他平素处事待人皆是温柔谦和,即便寡言少语,却不会让相处之人觉得被冷待了。可今日贺绥却破天荒落了萧岭面子,显然是为萧岭方才对萧恪的言辞不悦了。   随着贺绥同来接亲的都是各武将家的年轻小子,有些是曾与贺绥在北境共事的,有的则是为了攀附这位右金吾卫将军被父亲指派来的。原本若是没有萧恪被害的事,祁风也该是其中一员的,然而此刻他身为祁家的嫡子,实在不适合出现。那些随行的小子瞧见了宁王府门口的这出戏,有几个年纪小的,不由捂嘴咯咯乐了两声,不过大喜之日笑也是寻常,便没人在意几个小子笑的是什么,只是在贺绥看过来时,纷纷收敛了笑意翻身上马。   萧恪与贺绥双骑并行,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又一路吹打着朝抚宁侯府去了。   贺老将军夫妇已故去多年,贺绥又早已承袭爵位,这受礼之事自然由贺牧与白子骞代了,长姐如母,倒也合乎礼制。   贺牧早就清楚弟弟心意,不管皇帝赐婚目的如何,她是愿意见弟弟成家幸福的。本就是巾帼女儿,不似旁人一样有诸多顽固观念,看待萧恪这个‘弟媳’自然没有哪里不好,从头到尾都是含笑端坐着的。   为了这场御赐的婚事,齐帝还特地拨了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朱昭过来,算是给足了两府颜面。   那朱昭也是与贺、萧二人打交道多年的,自然清楚该如何表态,从到抚宁侯府起便是面上含笑、客客气气的模样。在座不止朱昭一人如此,满朝文武公卿,无论先前与萧恪关系远近亲疏,今日都是满面春风,口中吉祥话不断。由于是萧恪嫁贺绥,那些人无一敢腹诽半个字,口中吹捧之语恨不得将男子成亲之事说成是绝无仅有的佳话绝唱。至于其中几分真几分假,萧恪虽听得清楚,却无心去管。   贺绥始终是牵着萧恪的手的,傧相*在旁高喊‘一拜天地’时才放开片刻,二人转身面北而立,躬身一拜。   待傧相再唱,便转回向着上首的贺牧夫妇躬身一拜,为着二人皆是男子,不宜说夫妻对拜,便由两个打扮喜庆的垂髫小童过来牵引着,在傧相高唱一声‘拜——’时,两人面对面含笑行礼,便是礼成。   若照寻常礼制,此刻便该将新娘子送入洞房,待行了却扇、结发、共饮合卺酒后,便由新郎官在外宴饮宾客。只是萧恪并非女子,无需避什么外客,加上他凶名在外,哪个敢跑去闹堂堂燕郡王的洞房花烛夜,便连着这些一并免了,只由两个新人出去宴客。   萧恪月前才险些丢了性命,平日仍有些咳疾,众人哪里敢敢灌他的酒,便只能借着灌新郎的由头,一味往贺绥面前凑便是。左右这位右金吾卫将军要比燕郡王讲理好说话,再则今日是他‘娶’萧恪,灌新郎官酒本就是婚宴上的旧俗,只要言行举止不太过分,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贺绥往日不喜这种推杯换盏的场合,更不喜那些当面背面两副脸孔的人,可今日许是真的高兴,向来克制的那么一个人竟是来者不拒,一杯杯酒下肚,便是酒量如贺绥这样的汉子也扛不住。醺红脸颊配上俊朗容颜,萧恪在一旁站在,竟不由看得痴了。   前世他与贺绥虽也成亲了,可那时是齐帝刚收了白琮入宫,纯粹恶心他俩,贺绥身上有伤,又因为外甥入了火坑而恼恨,两人的婚事别说无人真心恭贺,便是他俩自己都险些闹成一对怨偶,洞房花烛夜是没有任何温存可言的巧取豪夺。如今萧恪重活一世,再忆起前尘,深觉讽刺与悲凉。   “允宁?允宁?!身子不适么?”   贺绥的呼唤声让萧恪回了神,他方才一时走神,回过头来发觉贺绥脸上皆是紧张,周遭人的神色也是难以捉摸。   萧恪轻笑着摇摇头,做作得咳了两声道:“无事,不过是先前落下的胸闷旧疾罢了。”   旧疾如何而来,在座但凡有个心眼的都知道,左右瞧瞧,确实不见祁府的人来,不少人不由暗自交谈起来,多的是看乐子的罢了。   贺绥知道萧恪那话是说给人听的,但他瞧出来萧恪方才是真的在出神,见对方这个回答,便知有些话此刻不便说,他也没有追问下去,原本准备劝萧恪先回去歇息的,还未开口,便见梁砚秋穿过宾客人群,快步走到自己身边,恭敬道:“侯爷,府外晋王世子携礼到了。”   梁砚秋是萧恪特意安排在外院的,贺府的门房没见过这种架势,怕拦不住人,这才留了他。萧恪料定了晋王府一定有人会上门,便是要给对方这个下马威的。   贺绥闻言侧头看了萧恪一眼,随后朗声道:“请。” 第一百四十六章   在贺绥说出‘请’字后,一众宾客神色各异。   即便萧恪前些时日濒死之事尚未盖棺定论,但朝中无人不知是晋王和祁太尉在背后捣鬼。此次抚宁侯与燕郡王大婚,齐帝派了贴身大太监裴东安送上贺礼,东宫也同样命人送来贺礼,诸皇子更是一个不落悉数到场。纵览公侯王府和权臣世家,唯独没见晋王和太尉来。先前各家早就私下听说抚宁侯府没给晋王府和太尉府下帖子,如今见新郎官之一的贺绥面带不悦,心中便有了数。   以至于晋王世子萧纵一家携厚礼过来时,在场宾客几乎都是躲着他们的,好似父子俩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生怕沾染上一般,世子妃被引去的女眷那边倒还好些。   萧纵算是萧恪叔祖家的堂兄,虽是同辈人,但年纪却长萧恪许多。他和儿子今日一来就发现在场公侯朝臣都对他们避之不及,等着看好戏的也不少,这实在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架不住父命难违,更何况他儿子还要私下同白琮打听虚实,这事关乎整个晋王府的存亡,故而便是面上难堪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领着儿子上前同这位堂弟道贺。   却不想道贺的话刚说完,礼单还未交出去,贺绥将萧恪拉到身后挡住,代为开口道:“世子今日来此,可是晋王爷还有何吩咐?!”   这话说得已不算和善了,且贺绥是实打实在战场拼杀数年的将军,并非京中那些混个散官给爹娘看的勋贵子弟,他只是站在那里,剑眉微蹙,便让人生出退让的念头来。虽说平日其对外一贯是不苟言笑的。可人真生气了,旁人还是能瞧出来的。   众人不禁想,若是连一向不怎么与人交恶的抚宁侯都这样越过尊卑对晋王世子疾言厉色,是否代表了萧恪也是如此态度。而他二人一个是今年新封的右金吾卫将军,一个是暗中把持朝政的天子近臣,都是能左右旁人命运的权臣,此刻不少人心中已开始揣测晋王府日后下场了。   “不敢说吩咐。”萧纵也是面露尴尬,晋王做了什么他身为儿子当然清楚。当初他劝不住,今日却不得不代替拉不下脸的老父亲揽这样难办的差事,遭人奚落白眼一番不说,心中怨愤难舒,登时憋得脸红气短。   萧纵的儿子,也就是那位素日经常同白琮一起打猎游玩的晋王府长孙萧鸿炜,此刻代替父亲开口道:“将军、燕王叔,祖父只是命父亲携礼上门庆贺两府结亲,并无旁的意思。原本祖父说什么也想来的,不过近来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皇叔添了晦气这才只得命父母亲过来,小侄因为与云随素日交好,这才央求着一同来,今日见两位叔叔,方知云随素日说得不差,二位皆是人中龙凤,更是我等小辈该效仿的楷模。小侄身无长物,唯有一手箭术还拿得出手,特地用打来的猎物皮毛制了两件大氅,望两位叔叔不要笑话侄儿。”   萧鸿炜比他爹萧纵要机灵得多,左一句与白琮要好,右一句两位叔叔,脸面上顾全了,还不忘拉一拉两府的关系。虽说众人都知道萧恪遇险这事与晋王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但表面功夫做到这个份儿上,老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照理讲贺绥与萧恪是不能再似刚才那般硬下逐客令的。   不过萧鸿炜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萧恪与贺绥不同,他一直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并且他还是个占足了理儿的权臣,是能得了天子圣旨赐婚‘嫁’给另一名重臣的宠臣。在萧恪面前原没什么道理可讲。   梁砚秋从晋王府的侍从手中接过萧鸿炜说的那份礼物,双手捧了送到贺绥面前,可他悄悄抬眼的时候却是看向自家主子的。   “允宁,如何?”   萧恪看着那两件被红缎子盖着的大氅,伸出右手覆在上面,也直接将右手的伤处暴露在人前。在这之前,众人虽也隐隐听说了燕郡王右手废了的小道消息,可终归耳听为虚,如今见了他手掌那两处未完全长好的肉窟窿,不少人脸上为之变色,离得远些的不敢指指点点,只能凑在一块小声议论着。   这个举动当然是萧恪故意的,他并不在乎将如今手上残疾暴露给众人看,是因为他并不将这当做自己的短处,反而很会利用他的伤让自己接下来的行为都变得合乎情理。   因为手指无法利索活动,所以萧恪在挑起盖着的红缎子时‘一不小心’将那块盖布直接掀了下去落在地上,左右侍从皆是两府心腹,即便看见了硬是没一个去帮忙捡的,可以说是当着人将晋王长孙的颜面狠狠踩了一脚。   白琮犹豫着要不要帮着捡,被父亲在旁扯了一下,顿时也明白萧恪是故意的了。   晋王倒戈太子,萧恪针对祁太尉的儿子,转头就遭到了这两府的暗算,平白遭了牢狱之灾不说,还险些丢了性命进去,如今即便是性命无恙,却仍搭了一只手进去。所以如今萧恪明着针对晋王府也是占尽了公理道义,甭管在座有多少公侯权贵,也要掂量着帮晋王府的人说话是否合适。   萧恪却说道:“实在抱歉,本王这右手如今连动下手指都不能,辜负了侄儿的好意。狐貂裘衣确是难得的稀罕物,只不过如今快到夏日,裘衣虽好却未免不合时宜。”   夏日送狐裘大氅,可不是不合时宜。不仅说的是萧鸿炜这礼,更是说晋王府这父子俩来得不合时宜。   贺绥先前暗下逐客令的态度已摆明了不欢迎,萧鸿炜说着真心却送了冬衣,可不是连东西带人都碍了主人家的眼。   萧恪一如双关,有些听明白的偷偷笑出声来,让萧纵父子俩更加无地自容,再不要提什么贺喜缓和关系的话了。不过也就是萧恪说话,才这般杀人诛心偏不见血。便是父子俩想反驳,也没有理由没有机会,强辩无异于自讨没趣。   偏偏萧恪还嫌父子俩不够尴尬,挥手示意梁砚秋将萧鸿炜的礼送回少年身边,又自身边侍从手中接过一杯酒,略举起向在场宾客致意。只见他左手执杯,右手虚虚搭在左手上,又将手上骇人伤口再次暴露给众人瞧,面上却含笑道:“诸位今日来,小王心中不胜感激之情,虽是不宜饮酒之身,愿与诸君共饮此杯聊表谢意。”   众人纷纷起身,无论杯中是否有酒都取了向主家敬了,似叡王、昭王几个身份高的领头说了几句祝贺之语,随后底下众人跟着连声附和,完全不给萧纵父子再说话的机会。而宾客之中不乏当初暗自嘲笑贺绥做了别人男妻的人,此刻却是齐齐脸一抹,随着大流只顾着说吉祥话,这一刻仿佛没人觉得两个男人成婚是什么有违阴阳伦理的荒唐事。   “诸位,请!”贺绥也从一旁的梁砚秋手中取了一杯面向众人举起,他早已看清这些,若说早些年他还有几分天真和愤世嫉俗在,如今却只剩下推翻这一切糟粕的心了。   伴随着底下一众‘侯爷请’‘将军请’的客气话,贺绥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喝完又转身取走了萧恪手中的酒杯,柔声询问道:“可有不适?”   萧恪也‘适时’摆出一副难受的模样,其实他今日并未怎么碰酒,全是贺绥替他挡的,可就这么小小一杯,他却面露不适。至于真假,则根本无人在意。   昭王见状开口道:“贺侯爷,我瞧恪堂兄略感不适,想来是身子还没养好。大婚礼仪极是消磨人,侯爷还是先带堂兄回新房照顾歇下,不必管我们了。”   有了萧定闻递话,贺绥点点头便道:“允宁身子虚,请诸位恕我须得先失陪了,还请自便。”   说完便一手揽过萧恪的腰,一边手牵着回了房。   贺绥说是不管让在场宾客自便,倒也不是侯府完全没人照应,白子骞作为贺牧的丈夫,抚宁侯的姐夫,此刻自然承担了招待宾客的职责。虽说这位白将军待人和善谦逊,可最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萧纵还想再说合几句,却是实在没法子了。   至于萧鸿炜借着白琮送客的机会终于寻上人,那都是后话了。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最欢喜之事莫过于此。   无人打扰的洞房花烛夜,自该好好温存,不过二人虽是今日才成礼,却是早几年前便已有夫妻之实,素日起居办事默契无间,自不急于一时欢愉,反倒是提起今日晋王世子上门的事来。   “我瞅着今日晋王世子欲言又止,但倒是不像是心虚的模样。”贺绥命外间上夜的小厮出去后,端着一碗热汤进来,说完抿了一小口确认不烫嘴了才递给坐在小榻上的萧恪,跟着自己才坐下来道,“你今日没吃什么东西又喝了几杯酒,这参汤是厨房煨了两三个时辰的,你喝些暖暖身子,一会儿也好早些睡了。”   萧恪其实并不怎么爱喝这些,尤其是这阵子为了补养身体,每日被贺绥看着喝上一碗,即便是厨房配了些大枣枸杞调和味道,他也只觉得难以入口。不过当着贺绥的面总不好直接泼了,便小抿了一口同对方聊道:“不意外。萧纵本就不是个有野心的,你瞧瞧他儿子那伶俐口齿,便知道晋王叔没少越过儿子疼孙子。到底是隔辈儿亲,再加上人老糊涂,萧纵这样的老实性子在晋王府里怕是说话还不如萧鸿炜有分量。”   言下之意便是说萧纵与晋王谋害萧恪这事无关,甚至可能按他的性子阻拦过,可架不住这老实巴交的人说话没有分量,拦了也没用,只是这种时候被做了糊涂事的亲爹推出来揽事。   贺绥闻言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道:“倒是可惜了这位晋王世子,我是瞧着他不像奸佞小人,不过摊上晋王这样的父亲,也是毁了一辈子。”   “没什么可惜的,听闻萧纵自幼是在老王爷膝下长大的,如今长成这副懦弱模样,我倒只可惜了那位连当今天子都不服的叔祖父了。”萧恪对此却有不同看法。过世的老晋王一生磊落正直,结果儿子贪恋权势,孙子虽学了他几分正直,可性子软弱可欺,连亲生孩儿都管教不了。如今他要对付晋王府,却也没什么顾忌可言了。   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将未喝完的汤碗放在一旁。   贺绥刚刚听得十分认真,可见萧恪将汤碗偷偷放在一旁,不由叹了口气,起身拿过汤碗坐到萧恪身边去,颇有些强势地说道:“你又偷奸耍滑不喝汤,今日说什么也得喝完,撒娇耍赖一概无用。”   萧恪还未来得及表演一番就被贺绥一句话噎了回去,只能‘哀怨’地看向对方,一边不情不愿地端起汤碗来,闭着眼生灌的模样活像个怕吃苦药的孩儿。   贺绥见他这样,不由摇头苦笑,径自起身朝外间去了。他既已说了,便知道萧恪不会背着他倒掉参汤,所以也不需看,只开了门同外面侍奉的小厮吩咐道:“去厨房取叠新腌制的果子并一碗牛乳来。”   小厮自领命而去,贺绥折返回内室时便听到萧恪嗔道:“阿绥又当我是孩子哄!”   贺绥笑道:“可不是孩子?喝个参汤,又不是喝掺黄连的苦药,你这一日一碗还要赖,身子怎么能补养起来。”   “这都一个月了,又是牛乳又是补药的,我真的已经没事了。阿绥若是不信……今日恰好是洞房花烛夜,我证明给阿绥看?”   若是换作前些日子,甭管萧恪如何撒娇耍赖,贺绥必是不惯着的,毕竟上次诏狱遭难伤了身子,孰轻孰重他还是知道的。可今日洞房花烛夜,虽说二人并非头次行周公之礼,可大喜日子,心绪总不似平时。是而萧恪歪着身子凑过来的时候贺绥并没有躲,由着对方将他推倒在小榻上亲吻。   那木榻本就是平日来人闲坐喝茶时的地方,萧恪只随手将上面摆的小茶桌推到一边,那榻上剩余地方便更窄了。贺绥平躺在小榻上,只得一条腿曲起,另条腿踩着脚踏,方不至于从上面滚下去,不过这样躺着,萧恪再胡闹往他身上一压,便更少了些挣扎腾挪的空当儿来。   一来二去,渐入佳境,二人呼吸渐促。   恰巧这时,前来送果子和牛乳的小厮折返回来,在门外禀报了一声,只是许久未听得里面回应,便又唤了一声,“侯爷?”   “你…唔……这会儿我们歇下了,你去送到院里小灶上煨着,晚些、晚些时候我再差人取。”   “是,小的知道了。”那小厮只低头应了,对里面的动静既不好奇也不多事。   待外面的脚步声远了,才听得屋里萧恪闷哼一声,捂着胸口退开几步,嗔道:“阿绥打得我好疼……”   贺绥今日本就替萧恪挡了不少酒,脸颊醺红,方才这番一折腾,连眼尾也微微泛红,气息略错乱了些,闻言呛了句,“看你下次还胡闹不?!”   萧恪捂着胸口只管嘿嘿笑了几声,贺绥锤的那一下自然不疼,不过是小两口打情骂俏几句,等贺绥坐到床边时,他便又笑嘻嘻地凑了过去,一手去拉扯贺绥的衣带,一边俯身笑道:“夫君恕罪,下次还敢。”    第一百四十七章   别人家新婚大喜喜,太尉府众人一连几日没个笑脸。   祁太尉就不是个会低头的。时至今日,败局已现,抚宁侯‘娶’了燕郡王,强强联手,加之两人圣宠不衰,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成弃子,可祁太尉仍是不肯低头认输。   虽说祁风身上通敌的罪名还没有洗清,但他的母亲还是高兴于儿子能回家。然而这几日府里本就人心惶惶,一到了晚饭桌上,丈夫和儿子却又吵了起来,顿时所有人的心又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祁太尉也是被话赶话到了气头上,一把将手中茶碗砸在地上。一家之主盛怒,祁风的母亲并几个弟弟妹妹都齐齐地站了起来,没人敢吱声。   祁太尉看着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却一直不肯听话的嫡长子,怒不可遏质问道:“你再说一次?!”   祁风面色平静回道:“我说父亲认不清现实,姑母薨逝之前天子便已对祁家多有打压,更遑论如今是燕郡王一手遮天,父亲却还当朝廷是您的一言堂……”   “逆子!”   碗碟碎在桌上,蹦飞的碎瓷片擦过祁风下颌,立时便见了月。   “风儿!不得同你父亲这样说话!”祁夫人不由一惊,但丈夫余怒未消,她只能先斥责自己的儿子,随后凑到丈夫身边宽慰道,“老爷别气坏了身子,风儿还小,官场上的事未必懂得,多学学就会了。”   祁太尉冷哼一声,不屑道:“小?都要而立之年的人了,婚事子嗣没一个有着落的!你若不是我儿子,满京城可有官宦人家的女儿肯嫁给你?!若不是你成天不务正业,何至于耽误了和九公主的婚事,白白便宜了旁人?!”   祁风只道:“儿子与九公主年岁悬殊,不愿耽误无辜女儿家。况且父亲到现在还不明白嘛?天子苦外戚久矣,即便儿子真如父亲所盼钻营党争权术,龙椅上的那位就会随了父亲的意么?!”   “你?!你姑母的死与萧恪脱不了关系,如今他二人得天子眷顾,你不想着与你表兄同仇敌忾,却与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起?!”   听到父亲这般说,祁风并不意外,可却忍不住冷笑了声道:“父亲眼中什么是不三不四?贺家满门忠烈,燕郡王固然不是忠良之人,可父亲您这么多年所作所为与他有何分别?!”   祁太尉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大掌用力拍着桌案,口里嚷嚷着请家法,任谁阻拦也无法。   祁风也不多说什么,直接站起身朝院外走,旁人都以为他是不管不顾就要走,却不想祁风直接一撩衣摆,一言不发,直挺挺地跪在院子正中。   “好!好!好!”祁太尉怒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我罚你,你可还有何话说?!”   “父亲若是气儿子顶嘴不敬,尽管罚便是。只是忠言逆耳,父亲不愿意听却怨不得儿子说。”   管家请出‘家法’,那是一根用牛筋、篾条扎捆成的粗竹棍,形似锏。   若是平时,自有家丁、再不济也是管家动家法,今日祁太尉大抵是被亲儿子怼得恼羞成怒,也不说话,直接拿过那根竹棍照着祁风的背上狠狠抡了一下。   接近夏日,身上穿的衣服都比较单薄。因那竹棍是一根根篾条扎捆起来的,外表并不光滑,一棍子打下去,背上却像是同时挨了两三下。短暂的刺痛过后就是火烧一般的灼痛。   那竹棍也是着实厉害,不消两三下,祁风的衣服上就见了血。   祁夫人被人拦着,护不了儿子更不敢忤逆丈夫,唯恐丈夫迁怒下首更狠,登时便泪流满面、几乎泣不成声。   祁太尉打了几下才住了手,又问道:“现在可有回转心意?”   祁风抬头,除了因忍痛而脸颊憋红了些,仍无半分表情变化,闻言仍道:“父亲冥顽不灵,只会害人害己…呃!”   “嘴硬的孽畜!你自己才惹下这滔天大祸,为父费心救你,没想到却只换来狼心狗肺!!”   “公道自在人心!更何况儿子行得正坐得端,从未做过不忠不义之事。既是构陷,便是无中生有之事,又有何惧?!”   祁风字字铿锵,即便是面对父亲,他也没有半分退让。   “无知!须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岂是你一句清清白白便可当做无事发生的?!你可知这朝堂尔虞我诈,黑白之分不过掌权者的一句话!”   祁风此刻突然开口道:“儿子当然知道。父亲一直以来伐异党同,做的不正是这些事?”   “你!!冥顽不灵!”祁太尉被儿子拿话顶了一句,登时气血翻涌,抬手又要打。   只是这一次,棍子没能落下去。   一人自高墙外飞身落在院中,刀鞘一档一挑,将祁太尉的棍子挑开了。   “何人竟敢擅闯我太尉府?!遮遮掩掩,还不报上名来?!”   来人头戴斗笠,外围着一层黑纱直垂在肩头,叫人看不清面貌。只听得他说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用私刑?”   “我管教自己的儿子是天经地义,阁下究竟是何人,竟在我府里如此放肆?!”   那人没搭理祁太尉,转身拽住祁风的手臂就要把人扶起来,可祁风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扭了下臂膀甩开那人,冷冷道:“沈于蓝,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你走!”   那人只坚持要把祁风拉起来,见他十分坚持,不由反驳道:“我不走!如何无关?!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向祖宗发过誓…唔!”   祁风唯恐对方把后面结契么话也嚷嚷出来,赶忙抬手捂了嘴。   祁太尉听了一半,怒火中烧,拿着棍子指向那个带斗笠的男人,对着自己儿子高声质问道:“这又是你从哪里认识的不三不四的人?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宵小之辈有何资格在我太尉府指手画脚?!”   那人闻言利落摘下了头上戴的斗笠,登时在场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之声。男人灿金的头发和异族人的长相,实在无法与刚刚一口流利的官话搭配上。   祁太尉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异族男人正是害祁风被诬陷的‘元凶’,当即高声喝道:“来人!将这异族人拿下!”   “父亲且慢!”祁风立刻站起身挡在中间,“他与此事本无关系!你抓他也无用!”   其实以萨桑的武功,区区太尉府的家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祁风还是下意识去保护对方。   “阿风……”   祁风听到他唤自己,却只能强装出一副冷硬面孔来,扭头低声斥道:“还不快走?!”   “我不能走,这事你没有错,我不能看别人欺辱你,哪怕是你父亲也不行!”   “萨桑!你要是还想见我,这次就听我的,走!”   萨桑会说官话,多少也懂点南齐的礼仪规矩,可他并不明白祁风要甘愿留下来受罚。只是刚刚祁风唤了他原本的名字,萨桑便知道对方是认真的,最后又多瞧了一眼才恋恋不舍离开。   阻挡的人一离开,祁太尉几乎要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却还是强忍着冲院中人喝道:“全都出去!今日看到的,都给我把嘴闭严实了,倘若走漏了半个字,一律拉出去打死!”   祁风是背了通敌的罪过下的狱,如今虽蒙圣恩暂且放了回来,但身上的罪名却未洗清。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异族人跑来和祁风拉拉扯扯,一副关系十分亲密的模样,便是再不懂军国大事的下人也懂了。   祁太尉赶走了院里所有人,和自己儿子单独相处,他手里仍拿着那竹棍,气急败坏指着祁风,怒斥道:“逆子!你是要把全家的命都赔进去不成?!”   “儿子并无此心。”   “你没有?!那你为何还跟一个异族人拉拉扯扯,勾连不清?!”   “父亲,萨桑并非燕人。他出身西羌,不过是个闲散刀客,这一点,靖之和燕郡王都能证明。况且我们是……”脱口而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祁风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了下去,不过语气比刚刚和缓了许多,“我们是莫逆之交,还请父亲不要言语贬低旁人。”   祁太尉闻言怒斥道:“糊涂东西!怎么这么多年你就是记不住?!我不管你之前同贺家小子有多要好,他如今同萧恪结了亲,便是你表兄的敌人,也是我们祁家的敌人!萧恪毒害了你姑母,你某要执迷不悟了!”   祁风不为所动,他摇了摇头,否认了父亲的说法。   “贺家满门忠良,燕郡王虽非忠正贤良之人,却也并非恶徒。姑母薨逝乃是陈贵妃所为,当面若非燕郡王出言提醒,只怕姑母之死我们都要被蒙在鼓里。我虽不喜燕郡王为人,却也知道如今朝廷积弊,非此人不可解。”   “你、你、你!你怎么这般无知!萧恪为何会好心?!他又怎么知道陈贵妃要做什么?你就不会动动脑子想一想?!”祁太尉被气得说不出话,一把将竹棍摔在地上,言辞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失落。   “……”   祁太尉指着儿子,手都在颤抖,只是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气得。   “陈贵妃毒害你姑母却无人察觉,我们祁家无处申冤,这样的阴毒法子能是陈贵妃和叡王那对草包母子能想出来的?!他萧恪险些就是要捧着叡王和太子争皇位,你究竟明不明白啊?!”   面对父亲的歇斯底里,祁风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燕郡王曾同我明说姑母之事另有幕后之人,他既主动告知我,便没有欺骗的必要。我虽不喜此人行事偏激,但却愿相信他所言非虚。况且能被靖之那般信任爱重,便更不可能是反复无常的奸佞之辈。”   祁风言辞恳切,在他父亲指责旁的话之前,又接着说道:“恕儿子不得不说句冒犯父亲的话。倘若将来有一日,太子殿下真的从储君的位子上掉下来,便是今时父亲对萧恪起杀心种下的因。”   “你……”   “通敌一案,本就是个局罢了。如今萧恪没死,便该轮到父亲和晋王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别说我们两府不得安宁,便是日后朝中再有人想为太子殿下办事,是否也会因为忌惮而裹足不前?”   似乎是没想到一向不理会这些事的儿子竟能准确说出这些利弊,祁太尉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对着眼前的儿子感到了陌生。   祁风此刻却好似看穿了自己父亲的心思,不由自嘲一笑道:“父亲似乎意外儿子会说出这些话?呵…儿子只是不屑,并非不懂。如今朝廷积弊颇深,天子又非贤明之君,想要延续大齐百年江山,让百姓安居乐业,便需对症下猛药,而这些事…父亲,您做不來。萧恪性格乖戾,为人处世剑走偏锋,可偏偏是这样的人才可成为破局关键。其实从父亲打算除掉萧恪的那一刻开始,祁家…注定会走向颓势。”   “可我没有回头路,更不能带着全家老小去死,萧恪必须得死!”   祁风知道一两句话并不能劝说父亲,他心中已洞悉了祁家未来的结局,此刻却也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道:“若有那一日,儿子会与祁家共进退。”   父子俩默默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没人知道父子二人后来在院子里单独说了什么。可萨桑出现在太尉府的消息却不知不觉走漏了出去。   听底下人如此回禀时,康王美人在怀,美酒入口,他大笑起来,可眼神却是冷的。   腰肢纤细的美人踩着舞步将康王赏的酒送到对面的客人嘴边,并顺势准备一倒。肤若凝脂,步若金莲,千娇百媚的一笑倾倒众生,只可惜面前的男人是个柳下惠。   萧恪起身一让,美人猝不及防直接摔在矮榻上,酒洒了,身上也磕红了几处。   康王见状抚掌大笑道:“允宁真是暴殄天物,过来。”说着便朝美人招了招手。   待人走了,萧恪才重新坐了回去,随口说道:“皇叔险些害了我。我这才成亲没几日,若是带着一身脂粉味回府,怕是今晚就要被赶出门去了。”至于是侯府大门还是贺绥的房门,他并没有明说,由着康王去想象。   “允宁嫁了人,当真打算关起门来做那贤良淑德的侯夫人了?”   萧恪将右手亮给康王看,故意说道:“侄儿这不是提不了笔,写不了字了嘛,干脆躲躲懒,好在虽是侯府的新妇却不需要早起立规矩去,我也难得多睡几个懒觉。”   “呵。”康王摇头笑问道,“所以允宁这是不打算对祁太尉动手了?”   “晋王和祁太尉如今已是惊弓之鸟,随便一吓都能让他们怕死,若是直接动手了结岂不少了些乐趣?还是不知死活的老东西玩弄起来更有意思些。”   康王立时来了兴致,拨来身边美女坐起来追问道:“哦?听起来…允宁又寻到了别的乐子?不如说出来给皇叔听听,也好让我一同乐一乐。”   萧恪歪头反问道:“九皇叔有没有发觉…最近陈贵妃的大哥蹦得很欢啊?”   “呵!哈…哈哈哈!”康王看着萧恪,顿了下,然后立刻明白了萧恪的心思,大笑数声后附和道,“确实。你这一说,本王还觉得那老小子十分碍眼。你打算何时动手?”   “窝囊了一辈子,突然挺直了腰板,皇叔也得谅解人家,好歹让他再乐两天。”   康王笑道:“说起来,陈国公这次也出了不少力,允宁这么快过河拆桥,是他们惹着你哪里了不成?”   “皇叔何必跟我打哑迷,陈国公手里干不干净咱们叔侄俩心里都有数。虽说水至清则无鱼,照理来说,留着他也不过是多个蛀虫,没什么大不了的。奈何他偏是叡王的亲娘舅,如今祁氏这颗大树要倒了,叡王若没了后顾之忧,可还会把我放在眼里?总要让他和太子之间…公平一些。”   康王从美女手中叼走一颗甜葡萄,煞有介事念叨道:“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是真情,古人…诚不欺我。”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别人家的笑话看完了,允宁就打算直接这么走了?”   康王出声叫住萧恪,见他站住,一把推开身边簇拥的美女,大步走过去,拉过萧恪的右手细细打量了眼那两处还未长好的肉窟窿,随后幽幽说道:“这手废了确实可惜。不过听太医说,允宁别处并无损伤,那不知何时才能让本王听到好消息?你若是不喜那女子,皇叔可以给你换一个。”   这好消息指的自然是孩子。   萧恪这么久隐忍不发,就是为了等大婚之后才有名正言顺的借口提起。   “九皇叔怎么忘了?侄儿如今已‘嫁’入侯府,一切自然由夫君做主,这偷人可是大忌讳,皇叔总不会想让侄儿成亲不过数日就被休弃吧?”   “你倒是会找借口!他敢这么做么?!”萧恪说的话,康王自然是一个字不信。不管萧恪和贺绥谁才是雌伏的那个,他这个好侄儿才是真正总揽大权的人,区区右金吾卫将军敢休弃皇族,鬼才会相信!   “敢不敢不是皇叔说了算,更不是侄儿说了算。不过信不信倒是皇叔自己的事。”萧恪打马虎眼的功夫一向炉火纯青,只管同康王糊弄,“只是…若皇叔被我们侯爷驳了,可别来找侄儿诉苦。”   康王不禁冷笑,抬手就掐住了萧恪的脖子。二人身量相当,倒也没有太难受,康王压着怒火,被掐着脖子的萧恪却依旧脸上含笑,平静自若。   “皇叔何必这般顽固?侄儿这辈子不可能留嗣,但大哥仍有血脉在世上,皇叔为何视而不见?”   康王想也没想反驳道:“一个女孩而已,又有何用?”   萧恪反问道:“皇叔这话说得古怪!女儿家怎么了?难道是女孩就不是我大哥的亲骨肉,我父王的亲孙女?萱儿身上流的一样是我萧家的血,她的孩儿便是我父王的后嗣。九皇叔何时变得和那些人一样迂腐了?!”   “强词夺理。”   康王嘴上虽这么说,面上却露出犹豫的神色,直接松手将人丢开。   萧恪轻咳了两声,他先前本就伤了肺腑,病还未好利索,方才面上虽表现得镇定,但胸腔此刻却似有团火在烧一般,咳了两下喉头尝到一股腥甜。   压下身体的不适,萧恪直起身看向康王说道:“萱儿受封郡主,等天子一死,这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皇叔想为父王留嗣,到时只需招一品貌出众的男子入赘伏忠亲王府便是。相信有皇叔在,日后也没有那等糊涂虫敢欺侮萱儿。”   “呵!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我们的江山?只怕是你萧恪一个人的江山吧?!”   萧恪略拱手笑道:“皇叔抬举我了,侄儿可没有僭越之心,更对皇位无意。我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一家团圆平安,全了天下人的心愿罢了。”   康王看着面前人,忽然幽幽说了一句,“我果然还是不喜欢你,你太不像七哥了。”   “侄儿自知不讨喜,倒是不勉强皇叔喜欢我。不过皇叔该清楚,眼下既能圆了皇叔心愿,又能以大齐江山稳固告慰我父王在天之灵的,唯有侄儿我一人。”   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狂傲之语的,确实只有萧恪一人。他脸上并无半分因大权在握而喜悦,平静从容,却牢牢将朝政权力握于掌心。   康王不得不承认萧恪说得是对的,他因七哥之死而想毁了齐帝的江山泄愤,可这样一来却与七哥毕生所愿相悖,他心里是不愿让七哥泉下不安。他的心思是矛盾的,不仅仅是多年筹谋的大业,更是对眼前人。   他印象中七哥的孩儿,应当是如萧琢那般有勇有谋、忠义双全的端方君子,可这样的人注定无法为七哥伸冤昭雪。越是想要全了所有人的心愿,又能惩罚恶人,唯有萧恪。   可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是权臣,不能为忠臣,身上揽着骂名,无论如何也做不得他七哥心中的孝子贤孙。   “皇叔若实在觉得心里头不舒服,大不了不将我看做是父王的儿子便可以了。左右父王在天有灵,也不愿我这样的儿子,母妃也是。”提起父母,萧恪那话倒是还有几分真,而康王也清楚七嫂对这个侄儿是何种态度,他虽未应声,面色却有所缓和。   萧恪瞅准时机又道:“等诸事妥了,皇叔只管照看萱儿长大成人便是。”   “你倒是会给本王编排差事。”   “侄儿并无此心,只是知晓皇叔并不为那些俗物,何必说出来反惹皇叔不痛快?”   康王颔首道:“这话说得不错。只是你有这般口舌功夫,何必弄得讨人嫌,平白带坏了七哥的名声。”   “人人爱重倒也能做得,不过两耳不闻窗外事罢了。可皇权大于天,真有一日,君要臣死,臣…可就不得不死了。”   先宁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丢了性命,萧恪这句又勾起了康王的恨意,抬眼问道:“所以你才打算让老三那个草包接手萧佑衡的江山?想得倒是美,不过老三蠢是蠢,却不像是个听话的。”   萧恪笑道:“叡王有些与其平庸才干不相称的野心,侄儿当然知道他不会听话。不过是个占坑的废棋,原也没想让他在皇位上坐多久。”   康王一听来了兴致,稍加思索后又道:“你想摄政,也得有个听话的男嗣才行。老三府里全是丫头,总不能也招赘吧?”   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想萧恪到问了一句,“女儿家又有何不可呢?”   康王不由愣住了,但他本就不是什么不知变通的老古板。只略略一想就明白了萧恪的打算,随即道:“萧佑衡平生最瞧不起女子,让个女娃娃来接他的江山基业确实够讽刺他,只不过这是悖逆人伦纲常之举,你倒真敢想。”   萧恪听了却满不在乎地直言道:“这人伦纲常也没说女子不可为帝从政啊!叡王府的敏仪郡主颇有谋略才干,于政局权衡心术上远胜如今几位殿下,且她身为女子,心思细腻,通晓人情冷暖,盛世太平,最是需要这样的人为帝。”   “你这番话听着有道理,可哪有这么容易!若是让璇丫头做皇帝,别说那些老顽固不同意,便是再贤的臣子也会罢朝抗旨的,你想好怎么降伏那些人了?”   萧恪却道:“侄儿不懂如何降伏。只知道……生而为人,总归会有弱点。那些自己冥顽不灵的,只要他们还有父母手足,儿女家族牵绊,就注定不成威胁。肯拖着阖族全家去死的屈指可数,防也好防,不过是让他们闭上嘴罢了。不过说起这个才需要皇叔,于皇叔来说,这事帮了,有利无弊,还能出了皇叔心中那口气,如何?”   “你以为你堵得了天下人的嘴?”   “侄儿自是堵不了的。为政者,最先要懂的…便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可皇叔莫忘了,百姓与朝臣不同,他们图的不过是生计不愁,日子富足,今日是萧家人当皇帝,明日即便是换了赵家、王家当皇帝,对百姓来说又有何区别?至于这千古骂名……”萧恪不屑一笑道,“侄儿来背便是,左右朝中骂我的人多了,也不差史官一笔,言官一句,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便是。左右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我管旁人说什么?”   “…呵!哈哈哈!允宁虽不合我的心意,但你方才那话还是很中听的。不过帮不帮你,还要看我到时的心情。”   康王本就是个放荡不羁的疯子,萧恪当然没打算得到一个疯子的承诺,只刚才那句便够了。   “皇叔若无旁的事,那侄儿便先告辞了。”   康王这时又抓住萧恪的肩膀拽了一把,凑近了些说道:“看在侄儿你今日难得合眼缘,便告诉你一件事好了。祁太尉派出的三人,两人死在诏狱,逃的那个…我的人跟过一阵。”   赖英才不知所踪,萧恪事后也曾派人去查,只可惜那时他重病垂危,耽误了时机,后面虽查到后巷的一些足迹,但也早断了。   “九皇叔神通广大,不仅太尉府的事打听得,就连赖英才这等小人物也刻意留意。”   康王闻言半打趣笑道:“别说太尉府,便是侄儿你的院子也并非无隙可寻,你若不信……”   萧恪打断康王的话道:“侄儿信。不过侄儿本也没打算防得水泄不通,只自己院子用着安心便够了。”   “无趣。”康王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宝座前,略侧过身子说道,“不过侄儿也不比为此多费工夫了,我可以告诉你,余下的那人也死了,我的人追到城外只追到一辆烧毁的马车。不过在那小喽啰死前曾见过一人,我的人虽瞧得不真切,听得却真切,侄儿可知是何人?”   “……”手段干净利落除掉后患,单凭这一条,就决计不可能是派人来的晋王和祁太尉。而能做到这些,又与此事利益相关不得不做的,唯有那几个人罢了。   萧恪虽已隐隐猜到,却没有说出来,而是等着康王开口。   “那人自报名姓,说他是太常寺卿…沈亟。”男人吊足了胃口,眼见萧恪脸色微沉,才缓缓说了出来,又道,“我听说早些年侄儿与这位沈大人私交甚密,我原以为他是萧佑衡的人,却不想另有野心。”   萧恪攥了攥拳,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你若是心里不痛快,皇叔可替你了结此人。”   萧恪听后反而笑着摇了摇头道:“皇叔不必费心。沈亟口舌功夫不逊于我,不然也不会在天子手上讨得便宜,一步青云。此人与其说是另有野心,不如说是墙头草,谁地位稳固便攀谁的高枝。”   萧恪并非真要贬低沈亟,虽然二人如今立场相悖,但若单论人,萧恪还是很看好对方的,所以在听到康王生出除掉对方的心意后,立刻说了这些话。若是攀龙附凤的墙头草,便不需要刻意除之,也算是暗中保全了沈亟的性命。   “照允宁这么说,太子在这些人眼中还有望当皇帝?”   萧恪反问道:“叡王庸碌无能,是个人都不会觉得他能当皇帝吧?”   康王闻言笑了声道,“这倒是。既然你这么说,那便先留着他,日后若是他聪明些为我们所用,也算不辜负允宁今日在我这儿保下他的情分了。”   正说着话,康王的侍卫匆匆来禀。他原是要凑到主子跟前的,却被康王退了下,跪到略远些的地方去了。   “你直说便是,允宁是‘自己人’。”   那侍卫垂首称是,这才回道:“禀王爷,右金吾卫将军到了,正在府外。”   康王一听是贺绥来了,不由抬头暼了萧恪一眼,见他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便又道:“贺将军到了,你们还不将人请进来?!”   那人答曰:“贺将军说是来接郡王爷回府,无意叨扰王爷。”   说是无意叨扰,但贺绥领了一堆人往康王府门口一站,一副破门抄家的架势,说是无意又有谁信?   康王原是懒得送人的,可想到贺绥亲自来,便又生出些旁的心思来,复又起身过来,揽住萧恪肩膀,说话间便要一同送送。   王府门外,贺绥马未下,甲未卸,眼神凌厉,随行士卒气势逼人。直到瞅见康王与萧恪一并出来,他才下了马站在阶下等。   待康王又近了些,拱手向对方行了一礼道:“微臣参见王爷。”   多年沙场征战让贺绥周身多了杀伐之气,如今官至右金吾卫将军,气势已今非昔比。偏又不倨傲,更无半步行差踏错,便是旁人眼热,也只能忍而不发,奈何不了他。   “贺将军惦念允宁,这人才来了本王府中一时半刻,将军便亲自带人来寻,这份真情,着实令人感动。”   “王爷客气了。”贺绥伸手去迎人,眼神一瞥就瞧见了萧恪脖子上的指痕,掐得不算重,故而并未青紫,但在贺绥看来,仍是碍眼。至于是谁做的,根本无需猜,“不知允宁何处得罪了王爷?竟须劳动王爷亲自动手?”   习惯了萧恪的话里有话,骤然碰上这硬碰硬的武将,康王不禁失笑。而后才故作不在意说道:“不过是个玩笑,本王一时力气大了。说起来,正有一事要说给将军听。七皇兄如今无后嗣承继香火,本王想着……”   “王爷。”贺绥直接开口打断了康王的话,他素日并不是这样刚硬之人,今日却是因见了萧恪脖子上的掐痕,着实有些怒了;再则也是对康王这等为一己之私,置旁人生死于不顾的叛国之人不忿,故而说话的口气都强硬了不少,“允宁与臣是圣上赐婚,他既入了抚宁侯府,纳妾留嗣之事便该由臣说了算。”   “那贺将军想如何呢?”   “非是臣想如何。今日让允宁过来,本就是为婉拒王爷先前心意,人今晚会送还,还请王爷见谅。”   若是早几日,康王高低得让贺绥下不来台,但此刻他已接纳了萧恪方才所提办法,之所以问,一则是存了些试探的心思,二则是最后做个常识,眼见贺绥一副要活吞了他的模样,也便罢了。   “无妨。原不过是想全了那丫头的念想,既然将军与我侄儿两心相悦,本王这个做叔叔的自不便强求了。”本来就是康王要强迫萧恪留嗣,如今这谎话信口拈来,硬将自己说成是好心人,听来也是讽刺。   不过当着外人的面,贺绥总不至于驳了康王的颜面,他虽不知对方为何如此痛快,却还是照规矩给对方行了礼道:“多谢王爷,那臣与允宁便不多叨扰了。”   “请。”   贺绥抱拳回了一礼后直接翻身上马,略俯身朝萧恪伸出手。   无需多说什么,萧恪直接伸手,借着贺绥的力上了马,外人瞧去,自是一副冷面将军抱小郎君上马的‘美景’。   萧恪乐得旁人误会,他好继续做他与世无争的‘侯夫人’。   只是萧恪称病躲懒不上朝,并不代表万世太平。自通敌案一出,祁风和萧恪被拉下水,三皇子这边的心思明显活络了不少。   到后来齐帝下令释放萧恪与祁风时,三皇子一派的气焰更是嚣张到了顶点。如果不是怕被皇帝猜忌,只恨不得连着太子一起踩到泥里去。   正如萧恪所说,那窝囊了一辈子的陈国公可算是找到了出头的机会,萧恪病的那段日子,数他蹦得最欢。   然而乐极生悲,最是符合陈国公此刻的心境。他如往常一般,搜罗了祁太尉及其门生的诸多罪状,就等着上朝再踩一脚。可等御史台的言官开始说话后,陈国公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名款款而谈的御史。   明明奏折是他前日同人拟好的,昨晚才同一盒银票一起交给那个御史的,可如今那人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他奏折里的。而最要命的是,被弹劾的人成了陈国公自己。   震惊一下,陈国公没等皇帝开口质询,便越众而出,高声反驳道:“陛下,苏御史满口胡言,所奏皆为子虚乌有,陛下切不可相信!”   那姓苏的御史也不同他争辩什么,只低头奏报:“陛下,臣今日所奏皆为陈国公亲笔所书,只是国公爷送来的那份上写着晋王的名讳,另附贿金四千两于昨夜送到臣府中。书信与贿金,臣已封存,于今日呈交予大理寺卿。”   “陈卿,你可有话要说?”   陈国公并非能言善辩之人,虽承袭了爵位,但这么多年一直在工部的闲职上不温不火。若不过是贵妃妹妹和一个皇子外甥给了他争一争的错觉,根本不是争权夺利的那号人。更何况这事本就是他做的,突然被揭发,实在是百口莫辩,仅剩的念头唯有喊冤了。   通敌的案子还没个定论,如今又绞进去一个陈国公,大理寺卿的头都大了。   幸或不幸的是,齐帝今日因为朝堂纷争越发烦心,偏身体不济,底下陈国公嚎丧似的喊冤搅扰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陛下!”随着裴东安一声惊呼,底下众人齐齐住口。他们虽是好奇,可碍着不能直视天子的礼法规矩,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再吱声。   唯有太子开口说了句:“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叡王见被抢了先,心中不由懊悔,面上也装出一副无比忧心的模样,跟着也劝了一句。他二人开口之后,底下众臣才齐声附和。   齐帝却仍旧心烦,裴东安在旁帮他按着额上穴位竟仍不觉缓解,越是为身子状况心急便越是难受,更听不得臣子聒噪。   大手一挥直接道:“着令大理寺五日内查明事由!在此之前,御史台苏诲、陈国公软禁于各自府中不得出入。”   底下几人领旨谢恩,刚退回列中,便听得上首的皇帝叹了口气道:“午后宣燕郡王入宫听旨。”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王爷先在偏殿稍坐,陛下才召了太子殿下说话,这会儿您还进不去。”   伺候的内侍得了裴东安的吩咐,将萧恪引进偏殿,又奉了茶果,在旁陪着说话,一边解释了让萧恪等待的缘故,一边又道:“陛下今日发了好一顿火,王爷您这会儿不进去也是好事。”   萧恪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只是他右手仍不利索,拨开盖碗时只能用拇指扣住盖碗顶端,慢慢推开一些。   能在皇帝寝宫伺候的,没一个蠢笨。那内侍瞧见萧恪的手,也不明着说出,只说道:“陛下素日最喜饮这贡品黄芽,每年都等不到岁贡的新茶,不过近来陛下身子有些不安,这茶也喝得少了,底下人这才取了去岁的陈茶沏了,奴婢这就命下面人给王爷换一杯。”   那人说着便躬身伸手去接茶杯,萧恪笑了声,将茶碗递了过去,随口说了句,“公公只瞧了一眼就瞧出这是新茶陈茶?”   “奴婢等伺候陛下起居,自然是事事留心,哪能连这也分不清。”其实那内侍压根没分出来。若是未泡,还可摸一摸嗅一嗅分辨,可这茶已沏了。除非个中行家,再想分辨新茶陈茶,便只能入口品了,内侍如此说,不过是要给他换茶寻个合适的由头罢了。   萧恪当然清楚,却不拆穿。对方既卖了好儿,又将齐帝近况一并告知了,便只笑着说道:“那便…有劳公公了。”   “王爷客气。”   内侍再回来,带来了‘新’沏的茶,只是这次未用盖碗,而换了一只青瓷压手杯,茶也换了一种,足可见这人极有眼力见。而他之所以如此卖力讨好萧恪,无非是敲中燕郡王如今最得圣眷,宫中内侍府以裴东安和朱昭等位阶较高的大太监更是屡屡向其示好,底下的人精自然是有样学样。   不多时,齐帝那边又派了人传召,萧恪整了整衣冠,由宫人引着去面圣。   到宫门口时,正与脸色阴沉的太子撞了个正着,引路的宫人与萧恪同时退到一边,躬身向太子殿下行礼。   萧定昊在萧恪身前停住了脚步,周遭知道些内情的宫人立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太子与燕郡王,本该是君臣手足有别,奈何他们之间夹着个抚宁侯,且萧恪这些年来摆明了针对太子的娘舅。如今这对堂兄弟在皇帝宫殿外撞上,明明无人开口,旁人却隐隐察觉出剑拔弩张之势。   越是此时,萧恪越大胆,开口便问道:“不知殿下有何事要吩咐臣?”   “呵。”   隔了许久,才听得萧定昊冷笑一声。   旁人悬心惶恐,偏萧恪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躬身作揖说了句,“臣…恭送殿下。”   普天之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同东宫储君这般说话的,恐怕只有燕郡王了。底下宫人大气不敢出一口,萧恪偏是满面笑容,若说他越矩,偏偏萧恪不缺半分礼,教人抓不出什么破绽马脚来。   两下僵持之下,还是齐帝的贴身大太监裴东安跨出殿门,站在玉阶之上开口道:“王爷,陛下…传您进去呢!”   萧定昊没有多说什么,只最后瞧了萧恪一眼,才转身带了随侍离开皇帝宫中。   “臣参见陛下。”   齐帝斜靠坐在龙椅之上,身边站着宫人为他按揉额侧穴位。男人尽管闭着眼养神,眉头却绞得死紧,可见方才与太子置气弄得自己头疼了。其实早在半个多月前,皇帝的身子便出了些小毛病,太医瞧不出症候,便只能先开些提神补气的滋补药给皇帝吃着。可这滋补的药治不了病,自然身子每况愈下,方才憋了怒火,这会儿更难受。   听到萧恪出声,皇帝才睁眼瞧了下,然后挥挥手,指了指裴东安使人搬来的椅子,随口道:“允宁先坐,朕近来身子不适,总想着找人说说。”   “是,谢陛下赐座。”   裴东安伺候了萧恪落座才折返回齐帝身边,他是伺候了皇帝几十年的贴身大太监,最受皇帝信任也见得最多。他亲眼瞧着,几年前还被时常敲打责罚的萧恪,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当今皇帝身边的宠臣,再到今日赐座说话。越是了解齐帝,裴东安越明白萧恪并非外表那般简单,是而平日也愿意卖对方个好,为自己将来早做打算。   “臣戴罪之身能得陛下如此恩赐,心中涕零,愿为陛下鞍前马后,解心中烦忧。”   齐帝等的便是萧恪主动递话,他是九五之尊,自然不能主动提起这些。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偏宠这个侄儿的缘故,再者萧恪与皇位无缘,要想日子过得舒坦,便只能攀附他。早些年,原只想让萧恪牵制几个儿子,却不想对方比他想象得能干许多。眼下太平盛世、百官归心的盛景,正是齐帝想要的,便日益倚重萧恪。殊不知,如今大齐这天下虽如齐帝所愿,却并非他所想象的。众臣归心,归的是几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郡王萧恪。齐帝仍觉得萧恪是他手中一把刀,想何时收刀入鞘还是他说了算。   “允宁,这储君之位……你是如何看的?”   “太子,自然是陛下的儿子。哪位殿下德才兼备,入得了陛下的眼,便可为国之栋梁,辅佐陛下打理朝政。”萧恪活了两辈子,自然不会在节骨眼上漏什么马脚,什么话皇帝爱听,他一清二楚,却又不像旁人那般恭维。   “说得不错。太子之位,非得德才兼备的皇子才可做得。那…依允宁之见,如今的东宫如何?”   萧恪答道:“太子殿下乃是陛下亲自挑选的储君,德行才干自没得话说。”   “允宁,朕要听实话。”   萧恪闻言却道:“陛下这不是为难臣嘛~”   如今的萧恪已不是几年前时时刻刻会被试探猜忌的先宁王之子了,他身上被打了皇帝的印记,在齐帝眼里,便是自己忠实的臣子。尤其是这两年,偶尔玩笑一两回也是寻常事。故而听到萧恪推拒的意思,齐帝也没有旁的心思,也或许是这几年皇子渐渐长成,都有了觊觎储君及皇位的念头,让齐帝烦忧不堪,倒教萧恪这个没可能继承皇位的‘忠’臣格外顺眼。   “你们都出去,朕要同允宁单独说说话。”   齐帝将包括裴东安在内的所有宫人都赶出了内侍,涉及储君之事,裴东安自不敢多耽搁,忙领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出。   待人都走光了,齐帝才又道:“你且说就是,东宫听不到。”   萧恪先是站起身朝皇帝行了一礼,齐帝见他那右手模样,便开口道:“你身上有伤,不必总站起来回话,坐着便是。”   “谢陛下。”萧恪谢了恩才又坐下,而后恭敬答道,“太子殿下自是比其他殿下出众许多,臣听闻当年陛下立储之前,曾天降祥瑞,正应在太子殿下身上。如此看来,殿下自是不二人选。不过……太子殿下威严有余、果决不足,处理外戚上不如陛下高瞻远瞩。”   天象、外戚,萧恪每一个字都是真话,更无半个字说太子不好,可这些话串联到一起,传入齐帝耳中,却有截然不同的意味。   外戚,指的自然是祁太尉。对方早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不过是碍着元后的情分,没有对祁家下狠手。再联想到萧恪手上的伤便有传闻是祁太尉派人暗害,齐帝心中立生不悦,转而问道:“说起来,你这手现下如何了?朕听万青山说怕是将来握不得笔了?”   “是,劳陛下挂怀。”萧恪拱手答话,却故意再将右手搭在外侧,又给齐帝瞧了眼伤势,而后才道,“臣这右手虽废了,却还有左手。近日自发禁足在府中,已尝试用左手习字,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了为陛下分忧。”   “你倒是豁达。”   “陛下多年教导,臣耳濡目染,自然能学得陛下一二分本事。”   “话虽如此,却还可多试试。这样好了…明日起,朕便让宫中圣手每日到你府中请脉,不说恢复如初,若是能治好几分总是件喜事。”   萧恪立刻起身谢恩,礼仪规矩没有半分差错,齐帝点点头,示意他坐回去,又道:“咱们君臣之间,无需那些规矩。”   齐帝的这些话,萧恪自然只当是放屁,没半个字信的,只坐着又朝皇帝拱手再拜。   “这次通敌一案,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已同朕说了些,你也是受了委屈的。你放心,朕自然不会让忠良之人白受这些委屈,更不会放过心怀叵测之人。”   “谢陛下。只是关于祁将军,尚有些许隐情,请陛下容臣回禀。”   “哦?有何隐情,你且说来。”   “先前有人参奏祁将军通敌一事,又说军中不少人见他私会北燕人,此事……乃是讹传。”   对于萧恪为祁家人开脱,齐帝是有些意外的,不由挑眉追问了一句,“这么说,是有人攀蔑祁风了?”   萧恪却摇头道:“是否攀蔑,臣不敢断言。祁将军确与一异族人多有来往,此事军中人皆知,但此人确并非北燕人,而是一西羌散人。此人是个武痴,善使双刀,功夫了得。当年游历至边境,恰好与祁将军打过一场,后来二人引为知己,常常私下比试,以武会友。只不过此人金发碧眼,与我大齐百姓长相有异,且西羌人远在大摩之外,朝中识得西羌胡人的本就少之又少,想来是为着这个缘故才误会了。”   齐帝闻言态度有所缓和,却仍冷哼一声道:“即便是有你说情,免了这通敌的死罪,仍是活罪难逃。身为一军将领,置职责于不顾,同异族人厮混,倒也不算冤枉了他!”   “陛下息怒。臣与祁将军曾有过几年交情,知他并非玩忽职守之人。陛下圣明,自然也瞧得出来,祁将军那性子与太尉大人不同,若不是生在太尉府,合该做个江湖游侠,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陛下若要罚,便只治他玩忽职守之罪,夺了官位做个富贵闲人便是。”   齐帝颔首,虽未答,却也算是接受了萧恪的意见。   太子未废,祁太尉两朝元老,又是元后的亲哥哥,齐帝不喜外戚,也要给他们留几分薄面的,而萧恪所提法子,正好对了皇帝的意。祁风做了祁家嫡长子,凭多年军功得了封赏官位,又是个武将,难保日后不成为太子的助力。   照萧恪的法子,既不必将事做绝,又可免了后顾之忧,齐帝喜笑颜开,感觉连头都不那么疼了。   想了想便道:“好了,朕心中有数。你身子还未养好,今日又进宫陪朕聊了许久,还是早些回侯府罢,免得贺卿担忧。”   “是,臣告退。”   裴东安站在门口,见萧恪开门出来,忙带着一众宫人躬身向萧恪行了礼道:“王爷慢走。”   萧恪笑着点了点头道:“裴总管客气了。陛下恐有吩咐,您还是先伺候陛下去罢,我识得宫中的路。”   “是。”裴东安应后带人回了内殿,一进来便见齐帝脸色阴沉,一时不敢开口。   倒是齐帝听见动静,抬头瞧了一眼,裴东安快步上前,站到了皇帝身边小心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召太常寺沈亟、宗正寺萧应即刻入宫!”   “…是,奴婢这便去传旨。”   建和十六年六月初,通敌一案终于有了定论,并未以通敌之罪追究祁风的罪责,只是以疏忽渎职、结交身份不明之人等散碎罪名罚过,夺了之前敕封的将军衔,逐出京畿大营,贬为了庶人。   与祁风一同被罚的还有太常寺卿沈亟和陈国公,区别是前者只是官降三级,后者是革去一切爵位尊荣、抄家流放,陈国公本人秋后斩立决。   沈亟为何被突然降职,宫内宫外都是讳莫如深,但陈国公却是因为构陷祁风与晋王的罪责,那日被御史台的官员告发,还不等陈贵妃母子想出什么应对的办法,皇帝直接下令彻查。就陈国公那个胆子,进了诏狱,捱不到几日便吐了个干干净净。他本就不是什么清白之人,这么多年仗着皇子外甥和贵妃妹妹,没少以权谋私,虽不至于说罪大恶极,但欺男霸女、纵容包庇子弟草菅人命的事也是做过的。   这一查,更是牵连出许多人,其‘盛况’和当年发落刑部侍郎范圭时如初一辙,当然这其中除了有萧恪的推波助澜,更有七皇子母家在暗中出的力。从头到尾,都没给叡王留一丝拖延翻案的机会。   明面上,太子和叡王的这场皇位之争,算是以两败俱伤收尾的,唯一的获利者却是萧恪。   之后两月,齐帝乏症更加严重,太医院倾尽心力却无太大起色,仅仅是八月一月内便罢朝数次,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皇帝身子每况愈下,朝政更是全丢给了臣子去打理。便是在这个众人悬心的节骨眼上,齐帝突然下了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旨意。   敕封萧恪为荣亲王,加九锡之礼并授权柄,代行监国之职。   此旨一出,朝野哗然。    第一百五十章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的便是如今的荣亲王萧恪了。   九锡之礼本就是臣子可获得的最高礼遇,在此之上又添监国之权。向来都是天子无法亲政时,由储君代行监国之责;若未立太子,才会由皇帝信任的宗亲王爷代替。纵观历朝历代,从未听过太子与诸皇子尚在时,却由宗亲代行监国之权的。   故而萧恪名义上虽仍只是臣,手中权柄却已越过了东宫储君,成为大齐名副其实的第一权臣,而这一年,他也才二十五岁。   “允宁,听说北燕的国书递回来了。”   这日一家人围坐一桌用晚膳时,白子骞提起了边关的事,和日渐忙碌的小舅子夫夫不同,他这个只挂了个虚职的将军已赋闲在家半年之久,如今齐燕边境事已有了定论,他知道差不多时候提起这事了。   萧恪还未答,手中便被塞了一碗汤羹,盛汤的贺绥顺口问了句:“姐夫,你真的打算去守边关?”   白子骞点了点头。   坐在他斜对面的白琮却坐不住了,急忙问道:“爹要哪儿?”   白子骞答道:“齐燕边境。”   “朝中那么多武将,为什么偏要爹你去?”白琮看了眼萧恪,又道,“萧…萧叔如今说一不二,让他派别的将军去守便是了!北燕去年战败,又逢诸子争位,必不敢轻易来犯,谁守都是一样的。”   贺牧闻言脸色一沉,直接撂了筷子,才要开口,被熟悉她脾性的丈夫按住了手。   “琮儿还小,咱们慢慢说,他会明白的。”白子骞开口打起圆场,劝过了妻子,才转过头语重心长对儿子解释道,“国书虽已签下,但北燕向来不遵守这些规矩。不过是连年征战又被允宁设计算计,两方围攻之下不得不做出的让步罢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能信守承诺到何时。况且我瞧那北燕新汗也不像是个踏实的,一旦开战,边境百姓必先受战火荼毒,师父过世前我曾向他发过誓,不可弃家国百姓于不顾……”   “那我们一起去!”   听到儿子这话,白子骞也有触动,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妇驻守边关,被迫将亲生孩儿丢给小舅子照顾,如今回来不久却又要将孩子抛下,心中满是愧疚不忍,然而他更清楚带着儿子一起走是奢望,只得叹了口气摇摇头。   白琮见状便清楚了,只不过和理智守礼的父亲不同,他年纪小,敢说敢想。念头一转,立刻就盯上了一旁的萧恪。   “萧叔如今在朝中一言九鼎,你动动嘴皮子便能让我们一家团聚,何况舅舅也一定不希望……”   然而话未说完,便听得一旁舅舅沉声喝道:“小琮,不得任性胡闹!”   似乎没想到被最敬爱的舅舅斥责了,白琮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后便盈满了委屈,桌下的拳头不由攥紧了,难得硬气反顶了回去问道:“…我没有!我只是想与爹娘在一起,怎么就是胡闹了?”   “你去年便已束发,有些事该懂了。我们怜你年幼,外人却不会纵容顾惜,你忍心让长姐和姐夫时时为你悬心?”贺绥始终记得外甥与太子纠缠不清,甚至到萧恪书房偷‘证据’的事,如今虽未挑明,却不能再如从前当他是小孩子似的惯着。   贺牧对来龙去脉并不完全知晓,也是因为贺绥并未对她和盘托出,她知道的只是儿子与太子和晋王府来往甚密,很可能会被卷入权力斗争中去。听了弟弟的话,虽未训斥儿子,却也是板着脸说道:“琮儿,你舅舅说得不错。你既长大了些,不说建功立业,却也该懂些世事,在外交友言谈都需注意,不可只凭性子做事。”   “舅舅刚刚那么说我,娘你怎么也……”   “长姐。”萧恪此时开口劝和道,“依我瞧,云随行事早有分寸了,如今不愿与爹娘分开,也不过是人之常情,倒不必苛责。孩子嘛…做错事,您说说,他改了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番话若换成是贺绥说的,白琮心中不知要多么高兴。可偏偏是萧恪这个霸占了他舅舅多年的人说的,听到白琮耳中,只觉得半个字不可信,不过面上到底没表现出来。   劝了和,萧恪又同白子骞说道:“姐夫心系百姓,我自然清楚。只是这事原无需这般急,一则陛下如今龙体有恙,还顾不得这事,二则云随还小,你们一家三口团聚也不过半年多,若再分离未免不近人情。骨肉分离之苦我已饱尝二十余年,如今既将权力捏在咱们掌心,有些事便可变通。而且……说句煞风景的话,安北节度使也未必盼着姐夫去,您和长姐与程昌年打了不止一次交道,该知道他是什么人。”   白子骞闻言沉思片刻后道:“你说的也是,只是我担忧程昌年担不起。”   萧恪却笑道:“程昌年有些本事在身上,只是不多罢了。不过,姐夫却可相信,他比任何人都不想丢了城池。”   这话是实话,但白子骞心思与萧恪不同,闻言只叹了口气道:“可叹北境百姓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偏又撞上这么一个节度使,朝廷又动不得他。”   “与其说动不得,倒不如说这样的人才是多数。”贺绥在旁接了句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停,边说边为萧恪布菜。   “说起来,允宁这手如今如何了?”贺牧见状忙提起萧恪的手,将刚刚压抑的话由给带了过去。   “倒是能慢慢握起拳了,不过恢复如初却是不指望。好在从前有练过一笔左手字,马马虎虎也能对付事。”   贺牧记起那日弟弟抱着浑身是血的萧恪回府时的模样,她不由握拳锤了下桌子,气愤道:“说起你受伤这事便来气!陛下虽然予了你尊荣,却未下旨彻查此事,倒稀里糊涂罚了个与这事不相干的祁风。这下,他老子倒是又不知要逍遥到几时!”   “祁风无心官场,且这事牵扯到了几位殿下,陛下身为天子,自然最忌讳这些。祁风也算是被他父亲连累了,不然也就是连降几级的小罪过罢了。”   提起皇权之争,贺家姐弟脸色都不算好。贺牧看了眼儿子,率先开口道:“琮儿,我听说你一直同晋王府多有来往,这些时日你便少出门会友。若是实在闲了,便同你父亲习武,或是帮着允宁理事,学些本事也算不荒废。还有,太子殿下虽是对你有恩,你只牢记忠君守礼便是,不要过分牵扯,将你舅舅他们也卷入不必要的是非之中。”   “我!…我…知道了。”白琮本想辩的,可话到嘴边,想着身边还有一个萧恪在,便把辩驳的话咽了回去,只含着委屈应了一声。   萧恪掌权这事,不说众臣哗然,便是几个图谋大位的皇子心中也不由犯起嘀咕来,其中属叡王最是心情复杂。   照理说,萧恪越过太子拿到监国之权,这事他该是有些偷着乐的。毕竟明面上是他占了便宜,死对头太子失了父皇的信任,元后几年前病故,亲舅舅又因为针对过萧恪而变成了如今一步废棋。虽说这监国大权没落到自己手里有些遗憾,但萧恪一贯是向着他,帮着他做事的,萧恪得了势对自己也有好处,他是该高兴的。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的舅舅没出事,他的舅舅却出事了,叡王是笑都笑不出来。   这时候他是谁也不想看见,偏偏老七这个没眼力见的主动找上门。   “不知七皇弟今日来是有何事?”虽然父皇现在不怎么理朝政,将所有事都丢给了萧恪,但到底还没到病得下不了榻的地步,他们兄弟之间明争暗斗不少,面上却还不到撕破脸的地步,所以哪怕心里再烦,也只能见老七,只是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就差脸上写了送客两个字。   相较于太子和叡王,萧定闻年纪尚小。如果不是祁太尉和陈国公接连出事,他在兄弟之间弟子是最单薄的,想要争一争便只能另辟蹊径。相较于那位太子爷,自然是老三更好对付,他这才亲自上门。   一落座便道:“小弟自然是来帮三哥的。”   听了萧定闻的话,萧定淳不由嗤笑了一声,反问道:“呵。七弟府上添丁添喜,竟还有空来三哥府上帮忙?”   提起萧定闻的孩子,三皇子更加来气,他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全是女儿,老七成亲不到一年,府里便添了男丁,想起近日来的糟心事,脸色便更难看了,连带着说话都有些阴阳怪气。不过或许是因为没把老七放在眼里,说起这些话来,明显少了许多顾忌。   萧定闻也不气不恼,只说道:“弟弟自是为了三哥,更为自己。我如今有了孩儿,更加想过安稳的日子,父皇身子一直不太好,太子殿下又心思难猜,弟…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想着三哥眼下又有困局,便想着咱们兄弟齐心,一同度过难关,来日也好有个依靠。”   言下之意便是投诚,不过其中几分真假便只能猜了。   皇家无父子兄弟之情,齐帝如今病痛缠身,也许不知道何时就会殡天,倒那时他们都得给自己寻个出路。   叡王虽不信这个弟弟的投诚之意,却也知道他说的是真,不由反问道:“既如此,你想怎么帮我?”   “眼下父皇身子不好,若是有那么一日……太子可就能顺理成章继位,咱们怎么也得防着这个万一。荣王炙手可热,是父皇跟前最信任的人,如今又得了监国之权,京城里谁不知道他与太子殿下为了贺侯爷而不睦已久,若说谁最不愿太子殿下顺利登基,他便是头一个。弟弟今天来,便是为了向三哥进言,荣亲王已非‘昨日’燕郡王,咱们能否成事,他才是最关键的一棋。”   叡王颔首,对老七的这个说法显然是认同的,随后又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做?”   萧定闻神色显得有些犹豫,支支吾吾没说出来,萧定闻急了又催促了他一遍,他才有些迟疑说道:“这……三哥莫怪弟弟说些不中听的话。先前荣王为了祁风的那个案子被连累下狱,弟弟听说贺侯爷曾上门寻过三哥出手,三哥是不是……这虽是我猜想,陈国公的事能让陛下那般雷霆大怒,是不是也有当时的缘故?”   话恰到好处遮掩,这般暗示便已足够。叡王闻言果然拍了下大腿,一脸懊悔模样。他那是为了自保,不肯出手帮忙,如今看来,是人家记了仇,一时犯了难。   “七弟,不瞒你说,我那时也是急火攻心,病得下不来床。如今你看这事,该如何补救为好?”   萧定闻想了想道:“不如…三哥便带些礼上门去,同恪堂兄解释清楚便是了。都是自家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且这么多年,堂兄一直多为三哥办事,定是有缘故的。想来必不会为了一时误会闹得不愉快,而且三哥若想将来成大事,恪堂兄可是必不可少的助力啊!”   萧恪如今在朝中呼风唤雨,往夸张了说,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要了官员性命。   陈国公已是必死之人,再过些日子便会问斩,而太子虽地位不稳,废储却仍不是容易的事。叡王若想争一争,萧恪便绝对不能惹,最好还能将人拢到自己阵营。听着萧定闻如此‘真心’进言,萧定淳看向这个弟弟的神情也有些缓和,便道:“七弟好意,为兄明白了。若有将来,必不负弟今日一番良言。”   “三哥客气了,弟弟只愿兄长万事顺利,将来能照拂一二便心满意足了。”   叡王被哄得喜笑颜开,也没有细想旁的,萧定闻提出要回府照看妻儿,便乐呵呵地命人送出去,自顾自去筹划着如何与萧恪重归于好。   萧定闻出了叡王府,坐上了自家马车,立时便换了一副面孔。   单手支着头,想起方才老三蠢笨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随行的谋士奉上茶水,笑着奉承道:“王爷足智多谋,哄得那笨王自投罗网去。”   “嗤!老三那个脑子里只怕就剩下怎么造儿子了!本王瞧他那模样,便知他压根没把萧恪放在眼里,咱们就静观其变,等着他犯蠢作死便是。”   “王爷说的是。太子与荣亲王不睦,那位想必比谁都盼望着把太子爷拉下来,倒是叡王是个废的,放眼朝中便只有王爷您堪当大任了。”   萧定闻将茶杯递回给了谋士,脸上喜色略褪了些,思及将来不由担忧道:“本王背后无人可依,纵使将来能靠着萧恪登上大位,却仍不稳固,总得想个长久的牵制法子。”   旁边人略一思考便道:“王爷忧虑倒也在理,只是如今大业未成。宫中娘娘能帮您的不多,咱们还指着荣亲王,虽说大权旁落是忌讳,可王爷清楚,那位不过十年便能成为朝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必是有些本事心思在的,这个节骨眼上,王爷若想成就将来大业,便绝不能同荣亲王撕破脸。等来日荣登大宝,您做了天下共主,再徐徐图之也未尝不可。他荣亲王也不是刀枪不入,只要贺家人还在,他的软肋便在。”   “说的是,是我心急了。”   ……   “主子,您找我?”   萧恪如今代行监国之职,白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而他封了亲王,府邸也需跟着一起换,这段时日便直接住在了侯府,一应奏折书籍连带着想要拜府送礼的人也一起过来了,哪怕梁砚秋如今处理这些已得心应手,也险些让那些人将侯府的门槛踩烂。   今日难得消停一些,梁砚秋料理完外头的事,刚回府便被召唤了来。   彼时萧恪正拿了一小碗鱼食站在侯府仅有的一方小池塘旁喂鱼,瞧见人来,回身将盛饵食的小碗递给梁砚秋,自己拍了拍手心里的碎屑,一边说道:“我听洪喜说,原先府里有个丫头同你有请,这次挪府,你没让人跟着过来?”   梁砚秋没想到萧恪问这事,不由愣了下,随后应道:“属下这点小事,怎么都传到主子这儿了?”   萧恪拍了拍梁砚秋的手臂,示意他跟自己来,随口答了句,“那丫头据说是个烈性子的,认准了你,这不都闹到洪喜那儿去了。我也是碰巧撞见,问了才知道。”   “属下惭愧。”梁砚秋双手捧着那小碗,低头跟着萧恪走,一边答道,“家仇未报,愧对父母亲人,不愿耽误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这才托了洪总管,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断了也不耽误那姑娘。”   “我还道什么缘故。你也是个死脑筋的。”萧恪不由嗤笑了一声,却并非为嘲笑手下人。   待踱步到一侧回廊下,萧恪寻了个地方坐下,又将梁砚秋招到近前,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示意对方坐下。   “属下不敢。”   萧恪摇头叹了口气道:“叫你坐便坐。”   梁砚秋这才应了声是,找了个斜对着萧恪的位子坐下了,手中饵食小碗仍捧在面前。   “我记得你比我和阿绥都要年长几岁,如今也近而立之年了。难道从未考虑婚嫁大事?”   “属下心结未解,不敢拖累旁人。”   “旁的不说,你只说,你对那丫头是否有情?”   “……”梁砚秋垂眸未答,但面上表情已说明一切。   萧恪一眼便瞧出来,不由笑了声,自顾自说道:“既是郎有情妾有意,你又何必执着,反耽误了彼此。”   “主子!我……”   萧恪抬手示意,打断了梁砚秋的话,接着说道:“若你是为了杜慷的事,那大可不比为此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今朝中局势已定,杜慷这等废棋便没有留他的必要了。”   梁砚秋闻言眼神一亮,甚至越过了平日的规矩,抬头直视着萧恪。他虽未说话,但眼神却透露着迫切。   萧恪随即道:“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应是学了不少。杜慷本就不是个有脑子的,仗着皇子外孙和女儿跋扈无道,也不知收敛,想要抓他的错处并不难。我若想让他家破人亡易如反掌,不过想来……你还是希望亲手为令尊报仇雪恨的。”   梁砚秋闻言直接双膝跪地,眼睛直直地看着萧恪说道:“求主子将此事交给属下!属下愿肝脑涂地,以报主子再造之恩!”   “起来吧。本就是多年前许你的事,不过是为着先前大局不稳,不好为了一个杜慷毁了整盘棋,如今他既没有用了,合该交给你料理。”萧恪卸下腰间令符,抬手递了过去,“仔细收好了,若有需要,便拿着这枚令符去寻京兆尹帮你,杜慷这些年在京中干了什么丑事,他一清二楚。”   “是!多谢主子!”   萧恪颔首,随口打趣道:“这事办得干净利落些,待事了,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   梁砚秋已不知能说什么表达心中感激,朝着萧恪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膝行两步上前,双手恭敬捧过那枚令符。 第一百五十一章   陈国公府的没落仅仅只是这场权力倾轧的开始,紧随其后出事的便是杜慷。   和陈国公不同,杜慷虽然也有一个入宫为妃的女儿,但其原本出身就不高,即便此前一直想要融入各公府侯门之中,但那些世宦大家都有些倨傲清高在身上,没哪个真正愿意和杜慷结交,只不过面上不跟这位十皇子的外公撕破脸也就是了。   是而朝中一有人弹劾杜慷,罗列出数桩大罪,条条件件都有据可依,众人立时便与其撇清了干系,出手相助那更是绝无可能的事。   “王爷!臣冤枉!臣……他们都是污蔑臣!”   杜慷虽为官多年,但早习惯了旁人捧着敬着,一味仗着女儿得宠在外面胡闹惯了。如今又听着御史台数名官员将他十余年前的旧账也一并翻了出来,登时便有些心虚。偏他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他想着要同萧恪求情疏通,可被百官拿异样的眼神瞧着,嘴里就像塞了棉花一般,稀里糊涂得只连连说了几句冤枉,到后面声儿也越来越低,额头冒出不少冷汗来却不敢抬袖子擦。   杜慷这番丑态自然被众人瞧在眼里,然而此人虽然又蠢又坏,却与党争扯不上半点关系,是而多数人只是冷眼瞧着他大难临头,也没有共同利益的愿意捞他一把,最多不过一些地位不算高且被杜慷坑过的出来添把柴,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萧恪冷眼旁观,任凭杜慷怎么嚎却不理会。也就是如今齐帝不上朝理事,不然杜慷这一通号丧似的叫唤,高低得被拖出去打一二十杖的。   但萧恪能忍,不代表旁人能忍。杜慷嚎了几声后便有一官员高声斥责道:“杜大人还不住口?!此处乃是纳言颁政之地,天子纵然不在,也有东宫储君和荣亲王在此,容不得你随意放肆!”   那官员中气十足一喝,直接把一贯色厉内荏的杜慷给吓得噎了一下,还十分滑稽地打了下嗝儿,登时便听到左右有人没憋住偷笑出声。   “我…臣……”杜慷老脸憋得通红,手持笏板左瞧瞧右看看,最后朝着太子跪下叩首道,“臣一腔忠心,天地可鉴!求…殿下明鉴!”   众人听他嚎这一嗓子,神色各异,却纷纷敲向太子和萧恪。   齐帝早有明旨命荣亲王萧恪监国理政,虽说东宫储君尚在,皇帝直接绕过太子在内的一众亲儿子,而转去找一个侄儿监国很不合礼法纲常,但天子便是天子,他的话便是圣旨,人人必得遵循。   杜慷明知这事,却偏要在这个时候忽略萧恪而直接去求太子,无疑是将这二位的矛盾又推向了一个顶峰。且刚刚那名官员斥责杜慷时也是将太子放在了荣亲王之前说的,众人不仅也为那官员捏了一把汗,一个个不由多瞅了萧恪一眼,琢磨着这位何时会发作。   杜慷是个烫手山芋,且于掌权者来说,他本没有任何价值。   太子瞧着他,只是淡淡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杜大人若问心无愧,查一查自证清白应该也无妨。荣亲王意下如何?”   “殿下方才所言甚是,查一查便可辨清白,想来杜大人也是愿意的。”   “臣……”杜慷此刻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那些人所参条条件件都是真的,一查可不全露了馅,可若是当场摇头拒绝,无异于直接承认他做过那些亏心事,怕是连辩一辩的机会都没了。   萧恪却不打算放过杜慷,非得再火上浇油激上一番,便出言直接先对方一步开口道:“既如此,便先将杜慷软禁在其府中,着禁军把守,至于御史台近日所奏之事……便全权交由大理寺审议。”   立时便有大理寺的官员出来应声,杜慷急得抓耳挠腮,扭头就盯着一旁某个人拼命打眼色,不过这会儿太子和荣亲王都发话了,自然是没哪个愿意替一个杜慷出头,那人头一扭全然当做没看见。   杜慷一连瞅了四五个人,可惜人人解释如此。临了,在禁军拉他出去时,杜慷一嗓子喊了句晋王爷,登时便让大殿中的晋王黑了脸。   鸦雀无声的大殿上,只听得萧恪忽得轻笑了一声,虽只是微不可闻的一声气音,但晋王听他那一笑却不由后背发凉。他可没忘了有把刀悬在自己头上,先前萧恪没死,还一跃从郡王变成了亲王,更是越过东宫执掌监国大权。   晋王很清楚,以老晋王一死,晋王府便只剩下了一具空壳,不过是祖上都姓萧,这才勉强延续王府的尊荣。可这尊荣其实也不是旁人三言两语便可轻易夺走的东西,而太子此刻地位不稳,根本不可能为了保晋王府出手,他自己也干不出杜慷那等攀咬人的举动来,只盼着萧恪别此刻发作,教他也没有转圜的机会。   “晋王,杜大人方才那话是何意,您可否解释给太子和本王听?”   晋王看了眼萧恪,又看向面无表情的太子,心中登时一沉。脑中迅速思考所有可推脱搪塞的说辞来,但被众人盯着,他实在觉得老脸挂不住。可叹这是大朝之上,身边并无宝贝孙儿帮忙出主意,犹豫了下才开口道:“禀殿下,臣与杜慷确实曾在年节时候有过往来,但不过是客气罢了。方才那杜慷被拉出殿前也看了好几人,想来是琢磨着要攀咬谁,正巧想到了臣头上。”   事到如今,也管不了旁人信不信,总归先把自己摘干净再说。   虽漏洞百出,但面上到底也还能对付得过去,然而萧恪等的便是晋王这一开口。   “殿下觉得如何?”   萧定昊看了眼萧恪,心知对方明明一肚子鬼主意,此刻却偏要装作事事都问自己的意思,不过是装腔作势。朝中都知晓老晋王过世后,现在的晋王与东宫亲近,以他如今的立场,帮与不帮都容易留下口舌。   “父皇已明旨令荣亲王监国,吾虽为太子,却不敢违逆父皇的旨意。朝政大事,自然仰赖荣亲王裁度。若有真有不当之处,吾必然不会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说的是,那臣便谨遵陛下圣谕了。”萧恪同太子说话自然是半分礼法规矩都不差的,可一扭头看向晋王时,便又是那个杀伐决断的监国亲王。   晋王那颗心还没落下,便听得萧恪笑着说道:“我倒是以为…晋王方才所说有几分道理,急病乱投医,这时候胡乱攀咬也是有的。我瞧着杜慷方才还瞧了常远伯、淮阳侯、高昌侯和…韩国公世子楚大人一眼,想来诸位都与晋王一样,都是被攀咬的。”   萧恪挨个将人都点了出来,那些私下有来往但没被点出来的不由松了一口气。   而被杜慷指望的这几个人中,晋王亲近东宫、韩国公世子则是太子的妻兄、常远伯则是祁太尉的连襟、淮阳侯多年前与萧恪不睦,后转投了叡王、高昌侯原先是奉承萧恪的,但萧恪出事的那段日子,属他变节最快。   他们要么同东宫或是昭王亲近,要么是单纯与萧恪有嫌隙,当着百官的面被一个个点出来,难免让人联想到是萧恪有清算之意,一时间人人自危,既不敢驳萧恪的话,却又不能不说。   萧定昊在旁开口道:“既是攀咬,多半便是诬陷,不过要拉个人下水罢了。杜慷此人品行不端,做出这等卑劣之事也不稀奇。”   晋王与祁太尉先前所为无疑是给太子添了负担,他虽不满舅舅莽撞行事,但东宫与祁氏、韩国公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不开口回护却是不成的。但于东宫的立场来说,此时开口不仅仅容易与权倾朝野的萧恪产生更大的矛盾,更是置自身于不利之地的举动。   果不其然,在太子刚刚说完,昭王萧定闻便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殿下慈心。只是……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杜慷便是攀咬,这满朝文武怎么旁人不攀咬,偏偏攀咬他们。无论怎么说,恐怕都逃不掉过从甚密的过错。虽说此时不宜妄议,需得等大理寺有了定论再行推断,但殿下过分信任只怕也会让人心存侥幸。”   萧定闻也是这些年才逐渐在朝中站住脚的,若换了从前,他决计不会同太子这样言语冲撞,可此刻皇位之争已随着齐帝年老而逐渐摆到了台面上,不争也是不可能的。   相较于昭王,之前一直气焰嚣张的叡王倒是安静了不少。不仅仅是因为陈国公出事,让他失了膀臂,更因为刚刚被牵扯进去的淮阳侯正是投了他。   淮阳侯与萧恪不睦、他之前又对贺绥的求助视而不见,如今还未修补与萧恪的关系,他断不可能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淮阳侯去寒了萧恪的心,加上萧定闻已然开口替他说了,叡王也就没再强出头给自己惹麻烦了。   众臣都瞧着萧恪,只见他笑着朝太子和昭王拱手道:“二位殿下说得都是,陛下最是圣明,想来也不会相信有罪之人肆意攀咬,此事便等大理寺有了定论之后再行商议。”   萧定昊无意同昭王口舌争执,便颔首道:“如此甚好。”   昭王也随即表态,自是由萧恪拿主意。   “诸位大人今日可还有何事奏报?”   殿内一片寂静,今日这朝会一连发生了这么多事,众人都还没昧过那个味儿来,此刻心力交瘁只想快点散朝回府,哪还有人主动提什么,便一个个都没了声音。   萧恪微微一笑,朝裴东安示意,大太监一扫拂尘,高声唱道:“退朝!”   ……   朝廷风云变幻,但京城却祥和依旧。   “驾!”贺绥一身常服,趁着休沐,策马出城直奔京郊一处庄子。   远离京城喧嚣,庄子建在靠山的地方,依山傍水倒是个休养的好去处。守庄子的家丁得了主人吩咐,见到贺绥策马而来,面上倒也没有意外。   一人主动上前询问道:“是贺绥贺大爷么?”   贺绥点头称是,那家丁主动上前接过贺绥手中的缰绳,一边说道:“少爷有吩咐,贺大爷来了便直接让小的们领您进去。这马便交由小的带去照顾,您放心。”   今日本是赴约,贺绥闻言微颔首道:“有劳。烦请带路。”   一人牵马从另一条道绕去庄子偏门,另一人则主动上前为贺绥引路,直奔着主人所在的院子去了。   庄子伺候的人不多,一路走来倒也十分安静。贺绥被引着来到主院外时,便听得院中兵器挥舞破空之声。   甫一走进,便见偌大庭院中只有两人,并无其他伺候的丫头仆从。而那二人,一人持双刀于场中舞弄那些刀法招式,异于齐人的金色长发未束,但却丝毫不影响男人舞刀的力道;另一人则席地而坐,抬头正痴迷瞧着对方,却没有出手较量的意思。   家丁本想通传的,被贺绥按住。直等着那异族男人舞完了一套刀法,贺绥才抚掌上前。   “靖之,你来了!”祁风见是贺绥,便立刻站起身迎上去,脸上也难得露出些笑容来。   贺绥点点头,由着祁风将他拉到席上坐下后方道:“近来公务在身,一直不得空。听说你搬到了京郊的庄子上休养,这才寻了机会过来一趟,也瞧瞧你。云扬兄…近来可还好?”   祁风微微一笑,说话前却又下意识瞧了萨桑一眼。回过头时,却见贺绥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知他是在看什么,便伸手抚了下颊上的印记,随后说道:“靖之不必介怀,不过是黥刺罢了,大丈夫立于世,无愧于心便够了,不过一副皮相,没什么可在意的。”   贺绥颔首认同,但要说完全不在意却是不能的。祁风虽算不上什么美男子,但到底也是模样周正的官宦公子,若没有那件事,他也会是前途无量的年轻将军,如今却被革去了一身功名,受黥刺之刑,一辈子脸上都要带着这印记,受人白眼。只能以休养的名义,被迫‘躲’在处京郊的庄子里。   祁风是怎样的性子,贺绥最是清楚,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要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何其可悲?!   “不说我了。听说萧恪如今成了荣亲王,又揽了监国之权?”   “是。”   祁风闻言,忽得正色道:“太子尚在,陛下却越过储君将监国之权交给臣子,此非吉兆。我说这话虽不合适,确是担心你将来夹在中间为难。”   “云扬兄但说无妨。”   “殿下如今看似劣势,但能当上储君的人,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任局势被萧恪拿捏。殿下他……杀伐决断并不输谁,若是有朝一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你们……须得小心。”   祁风神色凝重,贺绥自不疑有他。如今萧恪监国,势必与太子再不能相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无法预料,但有些事……他注定是要下决断了。   “多谢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祁风的话如雷贯耳,贺绥虽从未逃避过这些事,但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地步,说一点不去想也是不可能的。   贺绥清楚萧定昊身边养着死士,当初为了他能够拿回抚宁侯的爵位,就曾牺牲过其中一人。如今外甥白琮又与东宫有着数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确如祁风所说,一旦萧定昊真的同萧恪撕破脸,不说自己,便是整个抚宁侯府都会被夹在中间,难以两全。   许是心中压着事,贺绥席间便贪了几杯,虽不至于醉到东西南北不分,但脸上也泛起醉意来,只是心中惆怅未减分毫,倒真应了那句举杯消愁愁更愁。   “靖之。”祁风按住了贺绥的手劝道,“你醉了,别再喝了。”   贺绥叹了口气,倒是没再坚持,其实他并没有醉,只是辩也无意义。   “是我的错。原是说好了过来陪云扬兄一日,我却只顾着自己喝个痛快。”   祁风却摇摇头道:“我知你心中忧愁,原也是我说出来给你添了烦恼的缘故,合该我自罚一杯的,只是身上不方便,近来便戒了这一口……”   萨桑虽会说会听大齐官话,但他并不明白齐人朝廷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他只知道祁风被卷进其中受了委屈,脸上还被刺了字,若不是对方拦着,他非要把主使之人剁成几段喂狗。此刻听祁风提起戒了酒,便忙将手中晾到适口的汤羹递了过去,也不多说什么。   祁风接过却没有动,只放在面前,随后道:“于蓝,你…先回屋坐坐,我同靖之说说话便回去。”   萨桑点点头,二话没说便起身离开了。   贺绥瞧着对方离开的身影,扭头再见祁风脸上淡淡的笑意,倒是有些意外。   “云扬兄,你当真与他……”   祁风转回头,十分肯定地回道:“对。正如靖之同荣亲王那样。原以为不过是个脾性相合又都好切磋的挚友罢了,可后来我发觉萨桑他虽出身异族,却比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更懂我。现下,比起高官厚禄,我更向往他所说的那些奇山异景,和他的……家乡。”   “云扬兄准备离开这里?”   祁风却摇了摇头,只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若说从前是要戍边为民,倒还说得过去。如今我不过一白丁,虽说如今境遇是因为被卷入朝廷纷争,但到底是我自己不舍得萨桑才惹出来的祸事,我不想为了功名利禄舍弃本心,也不能为了我自己一人痛快而抛弃父母与姊妹兄弟,就这么同萨桑一走了之。所以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和祁家共进退。但靖之你却不必因为我而畏首不前。”   祁家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如何,他都是祁家子弟。他并不会主动出手害萧恪或是贺绥,但也不会因此抛弃母家去帮他们,其实两难境地根本不必贺绥轻松多少,但祁风面上却看不出半分忧愁,盖因他心中已有了决断。   “云扬兄的心意我已知晓,允宁那儿我也会同他说清楚,不过将来如何,我不会左右他的想法。”   “自该如此。”   祁风端起汤羹,趁着未凉透前舀了几大勺。那是萨桑跟庄子里的厨娘请教后又忙了几个时辰才熬炖出来的汤羹,连其中放的莲子都被炖得软糯适口,其中心意自不必说。   “说来……自回京之后,你我确实没能好好坐下来说说话了。”祁风放下汤碗,说这话时眼睛却并未看向贺绥。   “确实。”回京之后,贺绥受封右金吾卫将军。虽不似萧恪那样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但也鲜少有休息的时候,他每日城内城外跑也是一样劳累,有时连王府都没空回,更不要说和祁风聚上一次了。   到后来,祁风背上通敌之嫌就更不必说了。贺绥当日还未来得及问候挚友,萧恪便险些丢了命进去,一连数十天,贺绥的心都悬在萧恪身上,待他终于腾出功夫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是而今日才得来相见。   只是他心中忧心于萧恪的安危,说好了要在祁风这儿住上一宿,好好叙一叙话,如今却自己先喝了个半醉。   祁风瞧出他心中纠结,便开口道:“靖之与前次分别时又有些不同了。从前的你不涉朝政,虽心中记挂萧恪,却不会为此伤神。”   “弟惭愧,让云扬兄看笑话了。只不过如今不比从前,我明知前路艰险,如何能放心让允宁一人去淌。不管将来如何,但求无愧于彼此,若真等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日再来后悔从前种种,那才真是晚了。总不能期待…有一日到了阴司地府还能再转世重来一回吧?”萧恪曾坦白了重生之事,贺绥不信神佛,重活一次听来惊骇,但他愿意相信萧恪并非信口雌黄,只是这样的天赐机缘并不是谁都能碰到,故而无论如何,贺绥都不愿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祁风闻言沉默了片刻后还是点点头道:“靖之向来胸有见地,你既拿定了主意,想来是斟酌已久的,我也不便多劝什么。你如今是掌握禁军的将军之一,萧恪手握朝中大半官员,但表兄稳坐储君位子多年,禁军中应当是有他自己的人在……如今陛下身子欠佳,保不准什么时候便有不测,靖之若想护佑心爱之人,禁军那边你还需多走动些。”   贺绥颔首,又再次道了声谢后道:“弟知道云扬兄能告知我这些已是仁至义尽,余下的便由我们自己去探好了。”   “嗯。那靖之今晚还要留宿我这儿么?前几天收到你的书信,我便命人打扫出了一间干净屋子。你若是急着回去,不妨先在我这儿散散酒劲,我去命小厨房给你熬完醒酒汤来,你喝了歇歇再回。”   祁风瞧出来贺绥心不在此便没有多拦,站起身时还伸手拉了人一把。   “有劳云扬兄了。”   “小事而已,别跟我客气。”   祁风亲自将贺绥扶去客房安顿好了才离开,不多时有仆役送来解酒汤。陈皮葛花熬制的汤水入口酸甜适口,当中加了些莲子,在陈皮香气化尽之后微微泛起一些苦味来,好在他白日里饮的酒不算太多,一碗下去倒是能很好醒神理气。   尽管屋内只有他一人,贺绥仍是端正坐在小榻上,眼神却是看向窗外天色。因是夏日,如今外面瞧着刚近黄昏,此时折返倒也算合适。   不知坐了多久,贺绥才起身拉开房门走出去,外面留候的仆役见状立刻转过身来招呼道:“爷有什么吩咐?都交给小的们去办便是!”   “不必麻烦。天色渐晚,我需在城门关闭前返回,烦请将我的马牵去庄子门前,我这厢去向你家主人告辞便离开了。”   那仆从应了一声,随后给贺绥指了去主院的路,末了又问了句:“爷可需要小的领您过去?”   “不必了,方才来时走过一遍,还记得路。”   “诶!那小的去给大爷牵马去!”   终归是贺绥今日毁了约定,便想着离开前去向祁风道个别。顺着来时的石子路向主院径直走去,一路上却不曾看到其他看院子和往来的仆从,连院门也没个把守的。许是和萧恪一起的日子长了,他们已习惯了事事谨慎小心。此刻见到祁风院中无人看顾,不由有些担心,便想着一并与人说了。   可刚一靠近主屋,一声压抑的喘息便从房中传了出来,贺绥立刻停住了脚步。   那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出来,纵使主屋门窗都掩着,却架不住院子寂静空旷,且贺绥又是习武之人,教寻常人更耳聪目明些,那声音便听得尤其清楚。依稀有些像祁风的声音,却让他不敢确信。   “别咬自己,院里没人。”   此时,房内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较先前的更低沉喑哑些。而在这人说了话之后,先前的低喘明显有了压制不住的趋势。   贺绥并非不经人事,相反的,他对于这样的声音十分熟悉,但也因此,一时愣在了原地。   他知道祁风同那异族男人情意相投,但光天化日听到他们的活春宫又是另一码事,饶是贺绥已被萧恪锻炼得脸皮不是那么薄,此刻也再站不住了,转身便往院外走。   而房内金发的异族男人听到脚步声较远后,警惕的神色才收敛了起来,一面将祁风紧捂着嘴的双手拉开按在一边,俯身凑近了些低声道:“他走了,别怕。”   ……   “吁!”贺绥策马回到侯府的时候还不算晚,天刚擦黑。好巧不巧撞上霍子溪正由梁砚秋带着,准备从旁边的巷子里往侯府的侧门去,他们名义上都是萧恪的亲随,论理是不能从侯府的正门进的。   二人听见声儿,齐齐停住脚步转过身朝贺绥行了一礼,待贺绥颔首后方准备朝侧门去,却被叫住了。   “你二人不必往侧门进了,虽我进府便是。”   梁砚秋闻言便携了霍子溪凑上前道:“谢侯爷。”   贺绥点了点头,将缰绳抛给赶过来的门房后便迈开步子往府里走去,梁、霍二人等他上了门前台阶后方提步跟上。   梁霍二人来侯府必然只能是来向萧恪禀事的,贺绥也不需要多问什么,只带着两人直奔主院去了。因为今日听了祁风的话,贺绥路上不由多问了句:“允宁召你入府是为何事?”   梁砚秋是和洪喜一道从王府挪过来照常伺候的人,自没有特意传召这一说,贺绥开口问的正是霍子溪。   几年前燕州霍家那个瘦弱的庶出公子如今也已及冠,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面容俊朗,再加上这些年来一直为萧恪打理手下的暗桩生意,磨炼出了些从容大气的风采来,瞧着与从前倒是大不相同了。   霍子溪自不敢隐瞒,恭恭敬敬答道:“主子有意将京城中与东宫有牵连的势力连根拔除,所以特命属下前来商定对策。”   正说着话的功夫便到了侯府主院外,不过今日院外却多了些脸生的人,他们个个穿着官服,多是青绿,也有一两人身着绯红官服,瞧着都是随从官员,不知什么缘故被挡在了院外。贺绥今日虽是着常服出门,但为首的绯衣小官还是认出了人,忙躬身行礼道:“下官参见侯爷。”   余下几个官位更低的没见过贺绥,但一听上峰都如此恭敬,也一个个跟着行礼问安。   院外的动静传到院内,梁砚秋适时在旁小声道:“侯爷,属下奉命出来前,见是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和京兆尹一同过来的。”   贺绥略一颔首后道:“你二人且在此等候。”   “是。”   贺绥一进院便瞧见萧恪摆了桌案在院子里,近来暑气渐重,故而他人只穿了一件质地轻薄的单衣,旁边摆了窖里取的冰,也有侍从在旁打扇,这闷人的暑气倒还能抗住。可反观站在萧恪身旁的两个三品大员便不那么舒坦了。他俩都穿着官服,夏日天气闷,没一会儿就出了不少汗,这也得亏是傍晚还有些凉风,若是日头底下这么候着,准保一炷香就得晕一个。   可纵然难受,在权倾朝野的荣亲王面前,二人也不敢有何微词。   方才院外听到动静,两人便知是贺绥回府了,便借着行礼的功夫站开了些,也算活动活动筋骨。   “阿绥怎么今日回来了?不是说要在郊外庄子上歇一宿明晚回来么?”萧恪知道贺绥去寻祁风的事,嘴上却没有提祁风的名儿,只说是京郊的庄子。刚问完,便注意到了贺绥脸颊上的红晕,不由问了句,“喝酒了?还晕的话我命人给你熬碗醒酒汤?”   “喝过了,只是一时贪杯。”贺绥摇了摇头,而后看向一旁静候的两名官员,“二位大人,失礼了。”   两人赶忙回礼,“侯爷客气。”   其中一人瞧了眼贺绥,再瞧了眼萧恪,趁机说道:“禀王爷,杜慷所供皆在奏折之上。这…宫里还没有消息,微臣等不敢对他用大刑,还要请王爷裁夺。只不过今日……”   “嗯。尚有几件未理清的,方才已同你二人交代过。杜慷出身市井,并非心思深重之人,即便不用大刑伺候,也有的是法子教他桩桩件件都交待清楚。大理寺手下若是无可用的刑官便去找刑部借!”萧恪将手中的折子丢在桌上,接下来的话也冷了几分,“本王被诬陷下狱那几日,瞧着刑部尚书手底下的能人异士不少,你们若没有法子,便去找他借来用,别总想着事事都让本王帮你们想。”   “是、是!那微臣等…先告退!”   萧恪颔首,那二人才敢离开,走前也没忘了向贺绥行礼。待人都走远了,贺绥才开口问道:“事情不顺利?”   “没。只是有人这时候还想明哲保身,我不过拉他们一把。”   贺绥知他说得是方才那二人,京兆府掌管京城大小案件,御史台已在萧恪掌握之下多年,余下大理寺和刑部若是捏在掌心,便当真是萧恪想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那案子便会断成何样。   只是想起近日祁风说的话,贺绥不由正色道:“我今日去见过云扬兄,他说教你我都提防着东宫些。我方才听霍子溪说,你想一举将京中盘踞的势力连根拔起,届时若祁太尉和韩国公出了事,东宫势必要有动作了。”   “我知道,祁风还同你说什么了?”   “……”贺绥犹豫了下,他本是不想说的,但他实在不是会隐瞒什么的性子,叹了口气便道,“他只说禁军中可能尚有倒向东宫的人,提醒我看着些。不过禁军的事,你不必操心,一切有我。”   萧恪闻言不由欣然一笑。    第一百五十三章   齐帝的病依旧不见起色,别说上朝,便是一众妃嫔都见不到他人了。   而就在齐帝日渐病重的这段日子,昔日盛极一时的豪门权贵纷纷摊上了大麻烦。甭管你是两朝元老还是宫中娘娘的母家,一旦沾上了事,往轻了说都是个抄家的罪过。萧恪对杜慷多年捧杀,如今到了用人的时候,对方也确实不负他所望,只挑了两三片指甲,便为了能少受些罪一个个都攀咬了出来,几个主簿笔下生风才没将端康说的话漏下。   整理好了,便由大理寺的官员一级一级递交上去,到了大理寺卿手中,他都没捂热乎就恭恭敬敬将纸递到了萧恪面前。   萧恪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一句话便可定人生死。   这话从前是夸大,如今却成了真话。别说什么皇子外攻,太子娘舅,便是当朝陛下的堂兄弟晋王都被随意拿捏,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在官场讨生活的小人物了。   听着杜慷在那儿哀嚎,萧恪翻过自己的手掌。大理寺卿抬眼正好瞧见他那只右手,如今肉已是长得差不多了,只能看到两块浅浅的坑。握拳这等常人做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换到萧恪右手上却是异常缓慢,五指是一根根收拢,其中以食中无名三指最为笨拙。   “真的有这么疼吗?”到这时,萧恪才慢悠悠抬头问了一句。   十指连心,杜慷被生生拔了指甲自然是疼的。可不知为何,瞧着萧恪的笑容,站在旁边的大理寺卿却好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嘴里蹦不出一个字,只默默摇了摇头。直到听见萧恪收拢拳头低笑了一声,他才终于能呼出这一口气来。   萧恪将那张供状随意丢在桌上,抬头瞧了一眼道:“狱中灯火昏暗,祝大人来帮本王瞧瞧下个该传谁过来说说话了?”   大理寺卿诚惶诚恐拿过供状,瞧着上面晋王的名一时犯了难,但想想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新贵亲王,一个是没权没势的老王爷,谁更不能得罪,他脑海中瞬间便做下决定,朝萧恪拱手道:“微臣这就命人将晋王爷请来。”   “晋王叔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堂兄弟,又是位自视甚高的老人家,祝大人打发手下人去只怕请不来人。”   大理寺卿被噎了一下,立刻重新说道:“是微臣说岔了,臣立刻带人去将晋王爷带来。”   萧恪这才颔首同意。   那边杜慷哼哼唧唧半天突然来了句:“王爷…念在我之前帮您遮掩…您好歹救我一回。”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旁边一众大理寺的官员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荣亲王找由头灭了口,唯有大理寺少卿陈汴头脑清明,立时出言喝道:“大胆杜慷!都到了大理寺还不老实交代,意图攀诬荣亲王!”   陈汴是先前处置范圭案子时主理的那名官员,他的本家亲戚与梁家的冤案有关,当年便曾被萧恪的管家拿话敲打过。而梁家的冤案正是杜慷背后下的黑手,陈汴方才听了杜慷四处攀咬,竟要出了朝中大半亲贵,生怕他说的那句与当年萧恪敲打他的事有关,便急忙出言呵斥。   孰料萧恪听了他的话,却不由笑了一声道:“陈大人有心,不过倒也不必如此急恼。本王行得正坐得端,最不怕旁人攀蔑。”   “王爷说的是,微臣受教。”   萧恪抬手招呼身后一人近前,面向杜慷含笑问道:“杜大人仔细瞧瞧,可认得他?”   杜慷瞪大了眼直直地盯着萧恪身边的男人,绞尽脑汁地想对方是什么人,只可惜半点印象皆无,又茫然地转回头看萧恪,心虚唤了一声,“王爷……”   萧恪却不理会他,只扭头同身边的男人说道:“砚秋,杜大人可不记得你是谁了,你还不快帮他…回忆回忆?”   梁砚秋强压着心中的怒火上前一步,快十年了,他终于能够将这个害他家破人亡的昏官奸佞绳之以法了。   “杜大人贵人多忘事,家父姓梁,正是九年前被你冤害至死的前大理寺丞梁惜年的儿子。你所谓帮我家王爷遮掩,不过说的是当初在腌臜地方赎买我的事,而害我进那等地方的不正是你嘛?!王爷怜惜家父遭奸人戕害出手相助,你却将此事视作坏事拿来要挟,居心何在?!”   “你…你是……我!”   杜慷到这个时候才慢慢有些印象,但心中更多的是对唯一求生之路被堵住的茫然。梁砚秋瞧着他的表情,就知道这种人根本不会反省,直接退回到萧恪身边没再说话。   “呵。诸位大人可听清楚来龙去脉了?”   陈汴愣了下,随即带头说道:“是。微臣等都听明白了,杜慷之罪罄竹难书,此时还在妄图攀蔑王爷,实数罪大恶极。”   “陈大人这官做得明白。”   得了萧恪的肯定,陈汴想起他本家的亲戚也曾参与到当年梁家的冤案之中,不由抬头瞧了梁砚秋一眼,又奉承道:“微臣虽在大理寺供职时日不长,却也听同僚讲起过梁大人的事,之前只觉得颇为惋惜,如今见梁家公子被王爷所救,心中顿感庆幸,还好有王爷如此慈心,才不至于断了梁大人的根。”   陈汴有没有真的听过梁惜年的事皆不重要,此刻讨好萧恪才是将来平步青云的阶梯,陈汴为官多年,自然知道什么话说来好听。   未等萧恪吩咐,他便又主动请示道:“王爷您看……既是祝大人已去请了晋王,是否要再问一问人犯,他与晋王有何勾连之事?”   先前大理寺卿顾及杜慷那个在宫中当昭容娘娘的女儿,下手不敢太过,如今听杜慷攀咬起荣亲王来,陈汴便清楚无论如何,杜慷此次都必死无疑,是而称呼上也没了顾忌,只称其为人犯,又有意在大理寺卿回来之前在萧恪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见萧恪点头默许,也便拿出本事来仔细审问。   掌刑的狱吏是他们从刑部借的,祖辈也是做狱中营生的,自有些本事传承下来。上面的人有了吩咐,便直接甩开膀子招呼上,且专挑那伤人不见血的法子用着。   萧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在那狱吏取了桑皮纸出来时手上略顿了下,大抵是之前濒死的记忆又被勾起,看着被困在刑架子上的杜慷拼命挣扎四肢,总感觉心口也有些堵得慌。   梁砚秋虽然看着仇人受刑心中痛快,却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他是头一个注意到萧恪情况不对的人。再一看杜慷正受的刑,立时便明白了,直接端起了桌上已放凉的茶来,出声说道:“主子这茶都凉了,不如换碗热茶来?”   萧恪抬眼瞧了他一下,没说话,只微微点了下头。   陈汴听到梁砚秋的话,立刻听了手中的‘正事’,见萧恪神色疲惫,便凑过来悉心询问道:“王爷可是看乏了?这狱中湿冷,不如王爷先随着微臣移步去干净屋子暂歇片刻,左右祝大人去请晋王,想来一时半刻应当回不来。再说,审人犯这等小事哪能劳动您时时盯着,臣等自然要尽忠办事,为陛下和王爷…分忧。”   后面还有一个晋王要审,萧恪目的已达到,他瞅了眼梁砚秋。   “主子,陈大人说得极是,您事必躬亲也是极容易累着的,不妨歇一歇,想来几位大人自然会将此事料理好。”   陈汴赶忙接话称是,萧恪这才点头应了一声,又吩咐道:“晋王叔若是来了,先请来同本王说说话,总归是皇亲,先礼后兵也是应该。”   “是,王爷英明。”   等陈汴带人离开,梁砚秋才开口小心询问道:“主子可是想起了不好的事,身子不适?”   萧恪长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右手,幽幽道:“亏得你眼尖,我以为自己不惧这些的……到底还是逃不过。见杜慷如我当初那般挣扎,心里实在堵得慌。”   “主子尽管宽心。如今,再没有人能对您如何了,您只需记得以牙还牙便可。”   萧恪闻言释怀笑了一声,抬头道:“你说的是。杜慷一定会死,虽耽搁了几年,倒也能寥慰梁大人在天之灵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若无主子在,单凭属下一人,便是当初没落到那等腌臜地方,也根本无法为家人报仇雪恨,属下心中自是无甚感激。”   “你我主仆多年,自不用说这些。”   “是,属下记下了。主子若是身子不适,不妨稍歇片刻,属下去外面替您守着。”   见萧恪点头,梁砚秋很识趣得告退出去,只站在门外和门神似的守着,已近而立之年的男人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虽不算什么壮汉猛士,但就那么直直立在门口,周身气势也绝看不出他只是萧恪府中一个管家。   即便面对吵吵嚷嚷的晋王父子,梁砚秋也是没有半分胆怯。   大理寺卿在旁脸色为难,和晋王一同来的还有晋王的小儿子,论亲戚关系也算是萧恪的一位堂兄,只不过比起老实巴交的世子萧纵,这个小儿子萧琦明显蛮横无礼许多。   梁砚秋挡在门外,沉声道:“我家王爷如今日夜操劳国事,此刻正在屋中小憩,烦请晋王爷在外轻声稍候片刻,待在下进去为您通传。”   萧琦却在旁不知死活说道:“荣亲王架子倒是大,我父王好歹也是叔伯长辈,岂有让长辈静候的道理?!”   晋王一家投了太子,自然满心以为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萧琦从未真的面对过萧恪,只当对方无论如何也当不成皇帝,并且压根不觉得这次的事会牵连到自家,而晋王在旁虽有意阻止小儿子胡说,一面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拉不下脸来讨好这个堂侄。   至于大理寺的官员一面害怕晋王闹出什么事来牵连他们,一面又不想插手两位皇亲之间的争斗,只拿眼神左右各瞧瞧。   梁砚秋对晋王父子二人的反应并不意外,毕竟晋王若是懂事的,一开始便不会生出谋害他家主子的愚蠢心思,更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看不清局势。可面上他却不差半点礼仪规矩,毕竟再瞧不起面前这对蠢钝如猪的父子,在外人跟前也不能失了荣亲王府的礼仪规矩。   “晋王爷自是长辈,琦公子如此说却属实是不体谅我家王爷为陛下打理朝政的苦劳了。在下这不是正准备去通禀我家王爷一声嘛,只是稍候片刻,琦公子何必说得这般刺心,若是我家王爷恰好听了,岂不是伤了你们兄弟情分?”   梁砚秋说得不卑不亢,既没有失了规矩,也并未落了下风教旁人轻看了去。这番话在旁人听来已算是给足了晋王父子台阶,说句软话便能过去的事,偏有人不知死活,只听得萧琦冷笑了一声道:“拿个鸡毛真当令箭了,再如何勤恳也是宁王府出来的,还指望着继承社稷江山不成?”   这话说得既难听又僭越,同时暗示了皇位归属,梁砚秋心中冷笑。   不待他说什么,身后房门忽得打开,一人自屋内走出来,正是萧恪。   只见他站在阶上,以俯视之姿瞧着面前晋王父子,冷笑了声开口问道:“祝大人,方才的话你可听见了?”   大理寺卿突然被唤了一声,下意识躬身行礼,又侧头看了眼还不知将要发生什么的晋王父子,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却只恭敬道:“回王爷,臣听见了。”   阶上的萧恪敛了笑意,略一抬手指了下萧琦后幽幽道:“萧琦言行悖乱,拿下。”   立时便有人上前去抓萧琦,扣住那没脑子的纨绔子弟往地下一按,动作干脆利落,没半点迟疑。   晋王父子被这突然的变故弄蒙了,都没来得及反应,等萧琦被按跪在地上,火才窜起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发出来,便听得萧恪冷冷细数起他的罪名来。   “晋王身负皇命,无法秉公理事,反伙同他人意图杀人灭口,有负陛下信任在先,知法犯法在后,罪加一等。再则本王传晋王至大理寺问话,此事尚未有定论,萧琦无官无职更无传召,便是擅闯。且在府衙内肆意喧哗,妄议社稷承继之事,实乃暗咒龙体不安,犯了悖逆大不敬之罪。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你等可认罪?”   这一番话下来直接给晋王父子定了个谋逆不敬的大罪,晋王父子再傻也不能认这罪过。萧琦更是直言:“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不是众人亲耳听了萧琦说了什么,只瞧他自信的神情,真以为是旁人冤枉他。   萧恪懒得同萧琦浪费口舌,便命人将晋王父子押至狱中。   父子俩都没有叫嚣的机会,一被推进来就瞧见被折腾得又哭又叫,扯着脖子喊饶命的杜慷,而那人一见晋王狼狈进来,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起来,将他与晋王之间礼物往来及做得那起子腌臜事一件件又说了一遍,大到图财害命,小到送姬妾娈童,不仅仅有晋王,连晋王的几个儿子孙子也一并捎带了进去,唯有世子萧纵排除在外。   尽管杜慷交代的不过是一些芝麻小事,但萧恪不过是借他拉晋王下水。   一旦晋王犯了事这条过了明路,再想查晋王府便易如反掌,萧恪闻言侧头去看此刻真正才真正开始慌了的晋王,含笑问道:“晋王叔,你可听清楚了?”   萧恪越是客气,听在晋王耳中便越是瘆人,可真让他说什么却也一个字蹦不出来。   被按坐在凳子上,虽未捆绑用刑,老爷子却已抖若筛糠,似乎没有一刻料到自己会落入这等境地。   大理寺的人对萧琦却没有那么客气,一个无官无职更无爵位的王府子弟,本就是不请自来,一来还对萧恪那般放肆,众人对他便没有那么多顾忌。   萧琦感觉不对劲,立刻叫道:“萧恪,你滥用私刑,太子殿下知晓了必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孰料萧恪听了却笑了一声,许是萧琦这话在他听来实在太过好笑,竟捧腹笑得弯下腰去,直笑得萧琦毛骨悚然,壮着胆子质问道:“有什么可笑的?!”   萧恪压根不理会他,走到晋王面前,俯下身轻声问道:“晋王叔也这么想么?”   “我不……”晋王下意识便想否认,可他意识到那是不打自招,只脱口而出了两个字便咽了回去。   萧恪也不急,伸手拍了拍晋王的肩膀,只把老头儿拍得抖了三抖。   “没事,晋王叔可以在大理寺仔仔细细想清楚如何答,本王不急,太子殿下也不急。”   听到太子两个字,晋王有些心虚抬头看向萧恪,咬着牙还是没说。   萧恪站直身子,对一旁的大理寺卿吩咐道:“晋王叔年事已高,想来是经不起惊吓的,且陛下没有明旨,你们也不便用刑,好吃好喝得先伺候几日,等他自己想清楚了再说。至于萧琦……私闯公堂,照理来说二十棍子是免不了的,不过到底是晋王叔的宝贝儿子,又是皇亲国戚,这扒了亵裤责打也是不体面的事,再则要是打得血肉模糊了,本王怕晋王叔一个伤心再把自己弄病了。不如这样好了,方才杜大人受的是什么刑罚来着?”   陈汴瞧了眼上峰,见对方点了点头才代为答道:“回王爷,那刑罚唤作‘贴加官’,是以桑皮纸覆在人脸上,再以温水打湿,层层盖上,让人喘息不得。”   “对!是叫这个名儿!本王当日便险些被这几张皮纸夺了性命去,至今话说得多了都觉得喉头腥甜。”萧恪笑着抚掌,说出来的话却委实骇人,不光晋王父子,就连周围一众大理寺的官员听着也是十分难受,“既是本王的堂兄,到底也要顾及萧氏的体面,那等皮肉之苦便免了,就换这个好了。倒也好让琦堂兄一会儿好好同晋王叔说说,本王受过的这‘贴加官’是个什么滋味。”   晋王此时是真的慌了,脱口而出便道:“不是我!是祁太尉!是他要…要……”   “父王!”萧琦在旁喊了一句,及时喝住了晋王接下来的话。   “呵。”萧恪轻笑一声,对晋王的这个回答很满意,他之所以当日不着急发落那些被杜慷攀咬的人,便是等这一刻。人皆有自己的软肋弱点,只要不是只为主子豁出性命的死士,没有哪个是无欲无求的,似晋王这等苦熬了几十年的没落皇族,更是经不起吓、受不得苦。   只需要掐住七寸,这些背地里图谋的人便会为了自保不停出卖同伙。朋党出了裂隙,接下来便是互相出卖,因利而聚,最终也会为利而散,人性丑陋之处不过如此。   “晋王叔别怕,时日还长,本王……不急。”   “……”晋王牙关直打颤,内心犹豫挣扎,仍是未吐半个字,倒是萧琦中气十足连连咒骂。这时候两府撕破了脸,他们自然不会在意颜面了,反正萧恪言下之意也是没打算放过晋王府,他也不必客气。好在大理寺官员有凌厉的,底下一个眼神,自有人去拿布团了去堵萧琦的嘴。   萧恪只是淡淡一笑,在他看来,萧琦这等人不过是拎不清轻重的跳梁小丑,骂什么也伤不到他分毫。   一转身便敛了全部的笑意,大理寺卿安静站在身边,只听得他幽幽说道:“什么时候晋王想通了愿意画押了,便将拟好的供状送到抚宁侯府去。”   “是。微臣……恭送王爷。”   立秋那日,晋王在大理寺狱中留下亲笔血书,将一切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里面只字不提东宫与祁太尉,血书末尾处更是言辞恳切,祈求天子念在已过世老晋王的功劳上从轻发落自己的儿孙。大理寺的官员也是第二日才察觉晋王留下血书自尽,毕竟是死了个亲王,还是死在大理寺,他们生怕担上什么罪责,便连忙将晋王的血书送到了抚宁侯府,请萧恪过目。   彼时贺绥也在,他看着那血书上所写,又瞧了眼萧恪,摇头感叹道:“晋王虽然昏聩,但到底还有些担当。他以死为凭向东宫示好,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儿也算用心良苦了。”   萧恪将那血书一掷,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但有了这份血书,你若再想借机发落祁太尉恐怕是难了。”   萧恪点了点头,手指轻捻了两下幽幽道:“无妨,由头多的是,不差晋王这一条。”    第一百五十四章   晋王的血书传开来时,唯有祁太尉是松了一大口气的,然而他也清楚萧恪十分清楚当日派人刺杀有自己的一份儿,所以他并不抱什么侥幸心理,觉得萧恪不会发落到自己头上。然而他是太子的亲娘舅,无论内里如何,外人看来,他和太子总是撕扯不开的血缘关系,而祁氏满门的生死荣辱也都系于太子一人身上,无论如何,这储位都是不能被动摇的。   是而晋王虽死,本该夹起尾巴做人的祁太尉却选择了以进为退,晋王出事,朝中其他人畏惧荣亲王势力不肯投诚太子,那他便豁出去将三皇子和七皇子一并拉进来。杜慷和晋王出事的时候,那些被点名过的人一个也没落下,都指望着踩太子和祁家一脚,鲤跃龙门,抢占一国储君的位子。既然皇位之争都摆在了台面上,他们祁氏也不会一门心思只顾着明哲保身。   几位皇子背后都或多或少有支持他们的臣子及其背后的家族,所有人都秉承着踩对方一脚,将这池水搅得更浑的念头,今日你告发我,明日我告发你,他们唯一需要牢记的不过是无论如何不要误伤到荣亲王,毕竟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想给自己惹祸。   贺绥同萧恪一起看了出‘好戏’,也确实如萧恪那日所说,即便晋王血书一出没能将祁太尉牵连进去,真想要弄他也不差那一两个借口由头。这些皇子背后的权贵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一个个更是没有半天安分的。说句不太合时宜的话,此刻便是看热闹都看不过来。   不是今日常远伯告发淮阳侯私吞军饷、利用手中权力让族中子弟空占了名头吃饷银,便是明日茂国公的学生出言弹劾七皇子的娘舅,中间夹杂着诸如高昌侯之流浑水摸鱼,却稀里糊涂也被拽下了水,不高不低捅出来个强逼良家妇女为妾的丑事,闹到最后只剩一地鸡毛。没有谁是真的赢家,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   叡王比他的兄弟们要更糟心一些,毕竟祁太尉的势力虽大不如前但到底还是太尉,老七的舅舅虽然被弹劾,到底也只是被不轻不重罚了些银子罢了,皇位之争中唯有他刚死了亲舅舅,岳丈家失了势又指望不上,而从前站在他这边的萧恪在那次自己袖手旁观之后摇身一变,成了权倾朝野的监国亲王。从前叡王在萧恪面前高高在上,如今却得低下头颅去换得对方转投自己,萧定淳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而作为背后黄雀,这场风波对康王和萧恪都是有利,他对于朝廷这副乱象十分满意,更是为齐帝如今病入膏肓而发自内心感到痛快。   康王说这些的时候贺绥也在,尽管此时贺绥已不像从前那样单纯,但看到康王因朝廷政党内乱而幸灾乐祸时还是本能表现出不悦,他坐在主位之上,而康王就坐在身边。萧恪担心康王拿后嗣的事给他们添堵,便商量了坐在下首,坐实了萧恪如今‘嫁’入侯府的名分,说话时还故意抬头去瞧贺绥的眼色,算是把这戏做足了。   康王瞧瞧身边的贺绥,又看了看侄儿,忽然笑着打趣道:“允宁打理朝堂事务杀伐决断,回了府倒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温顺谦和之感,到底是贺侯会调教人。”   虽说萧恪此刻姿态是他们商量好的把戏,本就是演出来的,可贺绥听康王的每个字都觉得别扭,便板着脸冷冷说道:“王爷慎言。”   “好好好,本王慎言。”康王虽然嘴上满口答应,但那满不在意的神情还是说明他压根就没把贺绥的话听进去,“反正允宁是指望不上了,本王想着为萱儿挑选个品貌出众又听话识趣的夫婿。萱儿也是你的亲侄女,就算你已经嫁出去了,好歹也是她亲叔叔,这事还是得顾及一下。回头本王拟个单子教人送过来,你也帮着掌掌眼。”   “九皇叔不说,侄儿也不会不管的。只不过,萱儿如今刚及笄,到也不用急着这事。朝中情势未稳,不管来日是谁继承大统,都免不了要再折些人进去,皇叔还是待一切尘埃落定再慢慢商量为好。”萱儿是萧恪大哥唯一的骨血,以萧恪那挑剔的眼光自然觉得谁都配不上。和康王不同,他并不想着延续血脉,只想让大嫂和侄女过得畅快舒心,所幸随意扯了个由头过来堵康王的嘴,“我料想着…皇叔不该是那种将萱儿视为生儿育女物件的人,总要她自己欢喜才好。再则日后皇叔寻到了合适的人选,也该是先同大嫂说,毕竟她是萱儿的母亲。”   康王听出来萧恪话中之意,倒也没点明,只笑着点了点头,就算是同意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便有下人来回话,说是叡王夫妇带着敏仪郡主过府拜访,康王闻言不由冷笑出声来,在一旁幽幽说道:“老三这是坐不住了,看来……好侄儿你又过不了消停日子了。”   贺绥和萧恪对视了一眼,同时起身准备去迎人进来,可康王人却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不过他本来在众人眼中就是个混不吝的闲散王爷,齐帝都不管任他胡闹,旁人也就更不管那等闲事了。   待出了正厅,走到康王瞧不见听不到的地方萧恪才松了口气说道:“九皇叔这张嘴……我方才生怕阿绥一枪把他戳个对穿。”   康王字字句句都犯了贺绥往日的忌讳,只不过如今贺绥人已有了些城府,这才忍下未发。   贺绥摇了摇头问道:“康王那边你是怎么打算的?”   “一时半会还动不了。我们这些人皆有软肋,可九皇叔不同,能够约束他的人已经死了,这样不管不顾又破有城府的疯子,能够将他圈在小地方安稳到死便是万幸了。你瞧他嘴上说着对萱儿如何在意,也不过是我之前将延续父王血脉的事挪到了萱儿身上,在我顾及不到时能让他帮忙护着,真惹急了这种人,只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除非我能事后一击必杀。”   “我懂你的意思了。”萧恪言下之意便是不要随意动康王,不然便会招来对方的报复。康王是个‘疯子’,他们无法豁出去拉上亲友一起遭罪,可康王这样无牵无挂的疯狗却不怕,想到这儿,贺绥不由叹了口气道,“那叡王呢?”   “阿绥今日只管拿出侯爷的气势来便是,只要不打死他,怎么都还有我在呢!”   “当初虽是你的计策,可这叡王实在连守成之主都算不上,不管如何,让这样的无能之人坐上龙椅,总觉得打心眼里不痛快。”   “所以…我才更要见一见叡王妃,护国公和他的儿女想得清楚,叡王若是拎不清楚,倒也不需要惯着他。”   贺绥闻言却是笑了下,难得打趣道:“你方才这话若是被言官谏臣们听去了,他们非得气得七窍生烟不可!”   “随他们去。我若是怕他们念叨我,也撑不到今日。”萧恪重活一世,压根不在乎旁人史书如何说他贬他,左右人活着的时候朝中无人奈何得了他,至于那些风言风语亦或是百年之后史书工笔,死人哪有闲心去念着。   不多时便迎上了叡王一家,照理来说自该是由家中女眷来招待叡王妃和敏仪郡主,奈何萧恪与贺绥是男子结亲,这阖府里能主事的只有贺绥的长姐贺牧。   “贺侯、允宁好久不见了。”叡王上前招呼,只是客套话说了仍无人回应,不免面上显得有些尴尬,叡王自己也觉得尴尬,便又随口问道,“怎么不见贺牧将军?本王今日还特地携了妻儿一同过来见她,哪知贺牧将军竟不在。”   那话自然只是客套寒暄话,贺绥在旁略侧身抬手示意道:“殿下来的不巧。碰巧家姐今日同姐夫一道出门去了,怕是得过两日才会回来。您与王妃娘娘登门,臣等也是一样招待寒暄的……王爷这边请。”   “贺侯客气了。”叡王见萧恪和贺绥皆是神情淡然,虽说贺绥没什么笑脸,但想想这位本身就是个冷面郎,倒也能释怀了。只说话的时候拿眼神一个劲儿瞥萧恪。或许是因为萧恪素日总给人笑里藏刀的感觉,又或许是叡王自己心虚,他越看越觉得萧恪淡淡的笑意之下另有含义。言行相较于从前的跋扈、目中无人,明显要表现好上很多。带上妻女本就是个怀柔手段,怕就是被扫地出门,带上妻女,总觉得萧恪不至于连曹氏和萧璇的情分脸面都不顾。如今瞧着贺侯两口子面上平静如水,也没有什么发作的意思,一边担忧着一边却好似又有些心安在。   叡王并自己的妻女跟着进了正厅的时候却还瞧见一个人,初时只觉得是哪里来的人如此放肆,可打眼一看倒是熟人。   “康王叔怎么也在这儿?”   康王这会儿才慢悠悠放下茶杯起身,口中说道:“这不是叡王殿下嘛!臣是来同允宁闲磕牙的,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殿下便来了。”   他言辞粗俗,若换作旁人是绝说不出这种不雅之语的,可许是康王胡闹了几十年,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还有那么些‘合乎常理’。   “这样…倒是本王打扰你们了。”   康王主动给三皇子让座,直接坐到下首一排凳子上,叡王妃带着敏仪郡主主动往后错了一个位子,不过萧恪倒是不在乎那些,直接便坐在刚刚叡王妃空出来的那位子,正好与康王面对面。   落座的叡王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可正厅中陡然做了许多人让他一时忘记了,只能看着康王问道:“皇叔你们方才再聊什么来着?不用顾忌本王,你们继续聊,本王听着,若是有些意思,咱们也好一道。”   “不过是些家常理短,无趣得很,我们方才也实在聊烦了,正巧殿下来。”   “皇叔说的是。”   叡王随口应了一声,正偏头打算同萧恪说话。康王在旁一直盯着几人的反应,此时突然插话同叡王妃道:“王妃和小郡主想来是对男人们说话无甚心思的,既是贺牧将军不在府上,允宁刚好合适做这差事,你们去内院寻个清净地方说话,殿下有我们陪着便是。”   叡王妃看向丈夫。   “这……”萧定淳今日便是奔着萧恪来的,虽说康王说的这话倒也合乎情理,可真这么做他特意携礼上门找萧恪的目的不就办不成了,只能犹豫了下说道,“允宁虽入了侯府,但到底也是本王的堂兄弟,名分上我是半点没将他当做妇道人家的,皇叔这么安排,只怕允宁不乐意。”   康王眼珠一转,却是笑道:“殿下这可想岔了!如今允宁嫁了抚宁侯,在外打理朝政、在内管理家宅可是两不耽误的。本王瞧着倒是因为有贺侯在,允宁如今也越发滋润了!不信殿下细瞧瞧?”   萧定淳听了神情古怪,可人就是这样。从前可能从未在意过,偏生被别人特意点出来了,再看便会格外注意。   他只记得萧恪平日里如何杀伐果断,被康王这么一点,再扭头去盯着人时,似乎隐隐约约真的觉得康王说得有几分道理。比起朝堂之上城府颇深的算计模样,正歪头去与自己女儿说笑的萧恪好像真的格外娇媚,越看越像也越相信。   康王在旁还嫌不够乱似的,又悠悠说道:“如今别看咱们允宁在外雷厉风行的,回了家,可不全是贺侯说了算!到底还是贺侯深藏不露,连允宁这么个乖僻性子都能制伏,这驭妻之术当说出来让京城的人都学学,不然上了朝,个个瞧见允宁就抖若筛糠可怎么行?!”   萧恪与康王在蛊惑人心一道上各有千秋,前者更多的是让人怕,后者则是潜移默化让人顺着他的思绪去想。   萧定淳压根没有想过这回是一个套儿,被康王一句句带进了沟里,再抬头看一眼冷着脸喝茶的贺绥…以及不经意抬头看向贺绥的萧恪,立刻就对贺绥在府中的地位深信不疑。并且在他的印象中,贺绥心性耿直,萧恪反而更难招架一些,便点点头同曹氏说道:“既如此,你便带着敏仪与允宁去内院随意打发时间好了,左右这里说话你们也听不懂。”   贺绥这时也冲萧恪略一点头,戏向来做足的萧恪还给贺绥恭敬行了个礼才带着叡王妃母女离开的。   再瞧贺绥,端坐主位,一副坦然受礼的模样。向来耿直性子的他都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加之康王在旁左一言右一语暗示,不怪萧定淳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倒真相信了康王随口编织的谎话。对着贺绥一同解释,又按照门客给他出的主意将当日袖手旁观的自私行径推得一干二净,最后送上礼物算作是赔罪。   贺绥看着堂外一字排开的厚重箱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等着叡王说完了,才正色道:“殿下有苦衷,臣等自然明白。臣与允宁若是计较当日得失好坏,今日便不会请殿下进来了。”   这话中暗含嚣张,可偏偏从贺绥的嘴里说出,便不像是倨傲之言,反倒让萧定淳听了觉得萧恪二人是认真的,并没有计较当日他袖手旁观之事,心里头的大石可算是落下了。   贺绥又在旁说道:“旁的不说,允宁素日待敏仪郡主十分亲厚,殿下也是看在眼里的。臣与允宁此生注定无法有自己的孩儿,所以允宁是当真将郡主这个侄女儿当成亲女儿疼爱,即便为了郡主,臣与允宁也不会让叡王府有何闪失。”   贺绥说得每一个字都是真,只是要看听的人如何解读。   萧定淳闻言却是大喜,视他长女为亲女儿,不会让叡王府有闪失,那便是萧恪会暗中支持他的意思。若是太子和老七任何一个当上了未来皇帝,他作为曾经角逐过皇位的人,注定不会被新皇所容,要保万无一失,便只能是助他登上皇位之意。   这么一想,如何能不高兴,叡王嘴角笑容完全藏不住。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膝下那一群女儿没有白养,脑袋瓜一转又想出了旁的点子来。   “听闻贺侯的外甥已有十五六岁了,算算年纪,与敏仪相仿。令姐夫妇乃我大齐栋梁,门第相当,不妨我们两家结秦晋之好,也更亲密些!”   叡王这好算盘打得噼啪响,那点子小九九恨不得戳到人家脸上去了,康王在旁品茶,毫不掩饰脸上讥讽之色,他本也不怕被老三瞧见。不过叡王此刻一心等着贺绥的回应,倒也没空注意康王的表情。   然而结亲一事并不如萧定淳想得那样顺利,只见贺绥听了他的话,毫不犹豫摇了摇头。   “殿下,臣与允宁将郡主视若己出,郡主如今年纪尚小,于婚事上自不必如此着急。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郡主是殿下的嫡长女,自然有更好的将来。”   “更高……”叡王嘴里咂摸着这两个字,虽然他想不通一个女儿还能嫁得怎么高,但坚信萧恪站在自己这边的他还是将种种顾虑抛在了脑后,只顾着畅想着那近在咫尺的宝座了,殊不知自己造成了旁人心中讥讽的对象。   而侯府书房内,叡王妃曹氏端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女儿与萧恪探讨着江山社稷。   萧恪如今已是荣亲王,权倾朝野,手握他人生杀大权。虽然父亲护国公对于萧恪素日言行仍有微词,但兄长却早已坚定地站在了萧恪这边。   叡王妃看着出口成章的大女儿,又摸了摸尚平摊的腹部,犹豫着开口道:“荣亲王,有件事压在妾身心中久了,今日想请您为我指点迷津。”   萧恪视线敏锐移到了叡王妃下意识保护肚子的双手上,面上不动声色道:“娘娘唤臣表字便可,有什么话您直说便是,这里都是自己人,旁人听不去的。”   叡王妃看了眼女儿,这才问道:“王爷他……真的会当上皇帝么?”   萧恪淡然点了点头,可叡王妃脸上却并不见半点喜色。   “娘娘可是在担忧什么?”   “我并不贪图什么后位,只是敏仪年岁渐长。若她只是个郡主,将来婚嫁之事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说上两句,可若是她日后成为公主……外有北燕、中洲,我担心我的女儿。”叡王妃双手绞着帕子,心中满是担忧。   纵观历朝历代,公主命途何其多舛。若是太平盛世、贤君明主,公主或许能做那掌上明珠,一生无忧。可更多的是作为皇帝笼络朝臣藩王的棋子,门当户对、年纪相当或许都是奢望,更不要提这天下本不太平。   嫁给叡王近二十载,叡王妃如何不清楚她的丈夫是怎样的人,皇位尚且要靠人帮助才能争上一争,才干心胸远不及其他兄弟。她嫁入王府以来,为了一个男丁,宠妾灭妻的事更是没少经历,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她如何能保证自己的骨肉不会被当做筹码送出去远嫁和亲?!   萧恪闻言却笑着反问道:“娘娘就没想过,以郡主的心智才干,将来除了做公主,也许还有可能……是我大齐未来之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叡王妃震惊之余,不由看向了自己温婉端庄的女儿。   “女子如何能当得了帝王?!”   萧恪不答反问道:“女子为何不能为帝?”   为何?其实叡王妃被这么一问也愣住了,似乎确实没有谁说过非得男子来当皇帝不可。只是历朝历代,上至山河社稷、下到良田家财都由男子继承,久而久之变成了大家都默认的规矩,但这似乎并不代表女子不可为帝。   叡王妃面露担忧说道:“若说是贺牧将军那样的巾帼英雄倒也罢了,敏仪才及笄,又一直养在深闺之中,如何能当得起?!”   “娘娘此言差矣。”   萧恪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先是和侄女萧璇对视了一眼,而后才缓缓说道:“又不是比谁上阵杀敌多,谁就能当皇帝的。郡主虽是闺阁女儿,于帝王权术一道上颇有见解,不过是少些历练的机会罢了。旁的不说,郡主每年春日施粥、冬日送袄,善心从未断过,前面临州遭了水患蝗灾,郡主不忘施救百姓,单这一份慈心,便是常人难及了。”   “敏仪一个闺阁女儿,哪有那么多的银子做善事,便是把我的嫁妆全贴补进去也撑不了两年。我知道那些钱都是荣亲王你出的……”   “娘娘,这事重要的不是钱由谁出,而是郡主有这份心。我这个当叔叔的不过是掏了几次银子,况且这其中多数是那些昏官佞臣的家底儿,也勉强算是用之于民了。”   实际上萧恪确实没怎么动自己的钱,他如今权势滔天,巴结献礼的公侯权贵多到都可以踩烂王府的门槛,他自然不在乎这些。   “郡主身为女子,这虽可能是她争皇位时的不足之处,却是她当一个好皇帝的长长处。为帝者,既要有大济苍生的慈心,也要有君临天下的野心。正因郡主是女儿家,才与她的父亲叔伯不同,虽有争位的野心,却未被权欲熏心。郡主虽出身皇家,却因叡王昏聩、宠妾灭妻而受尽了苦难,更是比那些自以为皇位非自己莫属的皇子多了些容人雅量及慈心,这些…娘娘身为郡主的母亲,应当比臣看得更清楚,既如此,郡主为何不可为帝?”   萧恪虽说得头头是道,但只女子为帝这一条就足够惊世骇俗。便是叡王妃这个亲娘都有些不敢置信,萧恪这个堂叔却能如此笃定并支持。   “……”叡王妃沉默不语,按说萧恪是站在叡王府和他们母女这一边的,她本不该怀疑对方,然而这女子为帝的想法着实惊世骇俗了些,叡王妃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些不太好的猜测来,只是当着萧恪的面,这些话不好说出来。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萧璇却好像看穿了母亲的心思,开口劝说道:“母妃,皇叔没有旁的心思,您且放心。”   叡王妃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惊讶于女儿猜中自己方才所想,她脸上一红,是为自己生出些龌龊心思而不齿。   “荣亲王…见谅。”   萧恪倒是毫不在意说道:“娘娘心中有担忧也是寻常,臣离经叛道惯了,忘记了方才那番话换了旁人听去,都只会觉得臣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另有所图,所以臣并未吃心,娘娘您且宽心。”   叡王妃虽说识得清大局,早早劝说父兄倒向萧恪,但到底也只是个寻常人,墨守成规三十多年,一时让她接受让女儿称帝这等打算也是没面上那么容易的。   “ 为着阿绥的缘故,臣与东宫已不两立,五殿下资质平庸难以服众,七殿下虽聪慧但气量狭小、难以容人,臣虽无窃夺天下的野心,却也不愿做旁人的垫脚石。与其担忧日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让这样的担忧发生。而郡主万事看得通透,自然清楚臣不会有不臣之心,至于将来郡主如何能平衡朝堂、如何坐稳皇位,皆是她个人的造化了,与臣无关。 ”   萧恪没有半句隐瞒,也算是交个底儿让叡王妃安心。敢这番评价争位的诸皇子,要么是妄自尊大的蠢蛋,要么就是十拿九稳的权臣,而萧恪明显是后者。   叡王妃不由看向女儿,手不自觉抚向腹部。   萧恪在旁瞧着,此时开口问道:“娘娘有了身孕,不知叡王是否知晓?”   叡王妃摇了摇头道:“不过一月有余,还未有定数,须得请宫里的太医问过脉才算数。”   一个多月的胎还不知男女,而叡王妃年过三十,早些年多受苛待,这么多年一直未能再有身孕,如今却已不是生育的最好年纪了。   “臣说话或许有些不中听,若是惹得娘娘不悦,还请见谅。”   叡王妃本能护了下肚子,但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了些,又连忙放下手,问道:“不知王爷想说什么?”   “臣想听听娘娘对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何想法?”   叡王妃皱了下眉说道:“还能有何念头,既是我的骨肉,总不能轻易舍了去。”   萧恪面无表情,他沉默的这一会儿,叡王妃总有如坐针毡之感,半点不得心安。   萧璇在旁看着,她知道这个孩子对母亲的意义不同,想了想,抬头看向萧恪,十分郑重说道:“皇叔,无论母妃腹中是弟弟还是妹妹,敏仪都只愿母妃顺心,将来如何,也与这个孩子无关,想要的敏仪会自己去争!”   萧恪闻言欣慰一笑,随即点点头说道:“郡主能如此想,也不枉臣多年苦心了。”   叡王妃仍有些茫然,看了看打哑迷的叔侄二人默不作声。   萧恪此时转回头,正色道:“娘娘,接下来有件事请您牢记。”   “什么?”   “您想保下腹中这个孩子,那么无论如何,您都得坚信腹中是男胎。至于太医院那边,臣自会为您效劳。”   “可万一我怀的是个女儿又该如何?十月怀胎,纵使谎言能欺骗一时,总不能一直骗下去,若将来……恐怕宫中和王爷那儿都难以交待。”   叡王妃欲言又止,若说不担忧那是假的。不过她并非在意腹中是男是女,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骨肉,可是丈夫与宫中的贵妃婆婆是怎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现下哄得他们开心,若来日生下的是个女儿,只怕不仅仅是她和孩子要遭受无端责难,便是母家也有可能被迁怒。   萧恪却并不未必担忧半分,听了叡王妃心中担忧,他轻轻一笑带过,说出来的话却让叡王妃心惊胆颤。   “娘娘放心,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无妨,因为臣不会让叡王活到孩子出生,陈贵妃也一样,所以娘娘不必担忧。”   叡王妃只觉今日受的惊吓太多了,她本只是担忧女儿将来的婚事前程,却不想竟听到了那些,一时有些语塞,“这……”   萧恪淡定反问道:“叡王宠妾灭妻多年,娘娘难道还看不清你的丈夫根本不是可托付之人?臣从陈贵妃的贴身宫女那儿听了不少有趣的事,都与娘娘有关,不过毕竟是戳娘娘伤处的陈年往事,想必臣不点明您应该也能明白。皇家子弟没几个情种,更何况萧定淳这样朝三暮四的小人?”   萧恪所指确实都是叡王妃藏在心底多年的伤疤。此时回忆过往,才发现根本想不起她与丈夫有何浓情蜜意的时候,仅有的那点温存也是在女儿萧璇未降生之时,此后丈夫和婆婆的态度便判若两人。   到后来更是变本加厉,叡王膝下没有儿子这事都被陈贵妃当做刁难奚落自己的借口,罚跪抄经、指桑骂槐,哪怕她当初已经被挤兑得没有立足之地了,陈贵妃这个婆婆依旧不忘将善妒不孝的罪责扣在自己头上,若非她出身护国公府,轻易休不得,只怕叡王府再容不得她了。   想清楚这一切的叡王妃点了点头,虽未说话,萧恪却已明白她的意思了。   一旁的萧璇伸出手覆在母亲的手上,柔声说道:“母妃不必为无关之人伤怀,以后一切有女儿在。”   叡王妃看着女儿,眼中隐隐泛泪,却仍是强忍了回去,不愿女儿为自己担忧,更不愿一会儿被丈夫看出什么。   她抬起头,直直看向萧恪,眼神坚定地问道:“那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   萧恪笑道:“娘娘什么也不比做,只安心养好身子便是。”   “…好。”   “母妃,您在这儿稍歇片刻,女儿有些话想同皇叔单独说。”   接下来的话事关来日大业,无论是为了少一人听到少些风险,还是怕母亲因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受惊吓,萧璇都不会在叡王妃面前说下去。   叡王妃也明白女儿的心思,她抬手用帕子拭去眼泪,点点头说道:“尽管去罢。”   萧恪召开得力的侍女伺候叡王妃,自领了萧璇往小书房去了。   时辰有限,萧璇只能长话短说。   “母妃想要留下这个孩子,要难为皇叔多操心了。”萧璇同萧恪单独相处时要多了几分淡漠,或者说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废储之事没有再来的机会,须得一招致命,否则后患无穷。好在皇叔早有准备,不然母妃这次意外有孕恐怕没那么容易处理。”   “王妃有孕倒不碍着我先前的谋划,倒是璇儿有什么话要同我单独说?咱们叔侄俩提前通个气,免得事后教人钻了空子。”   “只是偶然间想到的。父王此次携礼上门是得了七皇叔的指点,我想着他应该没那么好心,便想着同皇叔说一声。另则东宫那边,前次元阳侯府为他家嫡孙女办花宴时,我听人说起韩国公的寿辰快到了,我想那会是次好机会…只是还需要个由头,好引他们入局。”   萧恪心中已有打算,却故意不说出来,只问道:“那依璇儿之见,还从何处下手?”   萧璇认真想了想,随后道:“虽说韩国公和祁太尉之前因为杜慷的案子或多或少都被牵连了些,但到底没有伤筋动骨。皇伯父稳坐东宫储位多年,想要从他处着手委实冒险,反观祁太尉和韩国公,他们远没有皇伯父冷静睿智,如果这时候有人同他们说愿携禁军投奔,不知他们会作何反应?”   萧恪笑着颔首,继而问道:“可有看好的人选?”   “骁骑营统领南崖,千牛卫将军萧自清。”   “为何?”   “千牛卫戍守宫禁,乃天子心腹,萧自清出身萧氏旁支,这么多年未曾倾向哪一位皇子,而骁骑营是禁军十六卫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其统领南崖生于百姓之家,虽官职不高,却深受骁骑营将士爱戴,如果能得这二人支持,皇叔说可有人会不动心?”   “确实没有。”   “贺将军如今执掌右金吾卫,在禁军中也是颇得人心,又是皇叔名义上的夫君,自是划归到咱们这边。而禁军大将军虽由元阳侯暂领,实际十六卫各有心思筹谋,如果十六卫倒向皇叔,此时朝中有人议论社稷江山后继之事,必会有人怕皇伯父太子的位子不保而冲动行事。比起我们去做那些容易落人口实的莽撞之举,不如让他们自掘坟墓,显得更名正言顺一些。”   “不错。璇儿有此计谋,日后也不需要我多担待什么了。只是你日后还需学着提防人,哪怕是信任之人也不要和盘托出。”   因为面对的是萧恪,这个比她亲生父亲更称职的、更适合作为父亲去尊重的男人,萧璇总是会毫无保留地都说出来。   被男人这么一说,少女迟疑了一下问道:“我知道天子是孤家寡人,可我日后当真连一个全心信任之人都不能有么?”   萧恪摇了摇头,道:“作为萧璇,你可以,但未来作为天子…却不可。这天下共主原是一份责任,只是这高处不胜寒的苦楚却少有人说出来。有些人只将其视作无上权力的象征,而那便是你父亲叔伯,乃至你皇祖父如今的模样。尤其你是女子,前路必定荆棘满途,更加不易。我虽能帮你,却不长久,且我插手过多,于你而言,弊大于利。所以还需你自己强大起来……”   “……我明白了。”   “另则…王妃娘娘生性温柔良善,眼下这个孩子来得确实不是时候,只不过以我的立场不能指责王妃什么,但日后一应大事你还需自己决断。护国公虽秉性刚正不阿,但外戚防范之心亦不可少。”   “我都记下了……其实,母妃她…并非还恋着什么,只是被世俗和一个荒唐丈夫规训了二十多年,想改也改不了了。”萧璇提起母亲时,面上露出一丝不忍。   萧恪叹了口气。其实以他的脾性,一个并不善待自己且没有半分感情的丈夫,叡王妃完全没有必要为了留下这个孩子而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但终归未曾经历过叡王妃以及这普天下女子所受的苦楚,他也没有资格指摘旁人,终究他还是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我会尽力为王妃保住这个孩子的。你只管放开手做你想做的,若需人财便找我来要就是。”   “多谢皇叔。”   ……   建和十六年冬,宫中传来不好的消息,天子病情危重,听传闻说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可禁军却将皇帝寝宫牢牢把守住,就连东宫太子都被挡在殿外不得入内,却唯有荣亲王萧恪可以每日出入。   一应皇帝口谕及近况都由萧恪代为转达,一时间京中谣言四起,毕竟皇帝都病成了那个样子,这皇旨是不是皇帝说得都不一定。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几天的功夫,萧恪俨然已经成了圈禁皇帝,意图篡权谋位的奸佞之徒,且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个时候,没人比祁太尉和韩国公更巴不得皇帝死。这样一旦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天经地义,萧恪等人就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   不过他们仍需要担心手握大权和禁卫的萧恪会不会直接先斩后奏除掉太子。一想到太子住在东宫,更是心中难安,便想着借韩国公寿辰将太子唤出宫,到时举事,也不怕投鼠忌器。   正是这个档口上,太尉府迎来了一位稀客。   “末将骁骑营统领南崖,想求见太子殿下,恳请太尉大人通传!”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少爷!”   仆人匆匆跑回来时,白琮正盯着平铺在书桌上的信笺出神,屋门突然被推开,他吓了一跳,警觉地抓起桌上的那张纸收在背后。见是自己的小厮,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板起脸斥了句:“怎么毛毛躁躁的?!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小厮和自家少爷是从小长到大的,平日做事确实有几分毛躁,不过白琮从来没因为这个训斥过他,便也习惯了,加上今天的事情着急,进来的时候也就没想起来禀报一声。虽然他心中委屈,但毕竟是主子训斥,只能受着,便老老实实赔了罪。又从怀里取了白琮给他的信物,双手捧了递上,说道:“您让小的问的事,小的已经问到了……”   白琮看都没看那信物,焦急说道:“快说!”   “太尉府的人告诉小的,明日韩国公寿辰,太子殿下也会去。只不过因为皇上病重,韩国公府不能摆宴,请的也是些亲朋好友。太尉府的人还传话说,若是小少爷想去,明日先到太尉府上,由太尉大人带着一起过去,还说…说……”   “说什么?!”   “说为着太子妃的缘故,韩国公府可能容不得少爷,教明日遮一遮,莫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了脸,否则太尉大人无法和太子殿下与韩国公交代。”白琮脸色登时变得难看,他的小厮显然知道什么,说后半句的时候声音也越来越低,末了又补了句,“少爷,要不算了……老爷和夫人这段日子一直管着您,不让您出门,怕是舅老爷那儿察觉了什么同夫人说了,他们总不会是害少爷的。再说,这天家哪是能攀的……”   “住口!”   白琮用力锤了下桌案,呵斥一声令小厮闭了嘴,自己却也忍不住生闷气,却并非朝着父母舅舅他们,而是一股脑甩给了萧恪,愤愤不平道:“舅舅如今被奸人蒙了眼就算了,母亲他们怎么也跟着糊涂?!之前的事都不说了,可你看看现在他萧恪是什么样子?!”   新的荣亲王府还没有收拾好,又因为齐帝病了,这事就一直耽搁着。萧恪自大婚之后,就一直以侯夫人的身份长住在侯府主院,连带着从前王府的人带过来不少。这几个月过去,早就跟侯府原本的下人混成了一团,指不定院子哪个犄角旮旯就有荣亲王的人。   小厮是知道自家少爷讨厌萧恪的,但他不比白琮,还知道这府里谁说话分量重,赶忙上前劝说道:“少爷快小声些吧!!这府里如今……您可千万别嚷嚷出来,不然保不准有什么事呢!”   仆从本也是好意,毕竟这侯府本就是舅老爷贺绥做主,在管教白琮,不让他和东宫接触的事上,贺家姐弟包括白子骞意见空前一致,白琮这样喊,若是被听到,别说出门了,不挨顿罚都是轻的。   可白琮听了却只更觉得窝火,声音虽压了一些,怒气却更盛,冷笑道:“瞧瞧!如今我自己家里都要这般怕着敬着他了,外面也都是一样!个个畏惧他萧恪手中权势,黑白不分!太子乃储君,是未来国之社稷!他萧恪如今就敢行悖逆之事,做了这么多年的权臣还不满足!人心不足蛇吞象,怕不是想自己篡位做皇帝?!”   小厮被白琮的话吓得魂儿都要飞了,忙求告道:“哎呦!少爷!小祖宗!这话咱们真不能胡说啊!”   “哼!”白琮刚刚也是气糊涂了随口说的,毕竟换作任何一个人,只要稍微懂点忠孝之心,便明白萧恪的所作所为有悖纲常,可偏偏最是忠正端方的父母舅舅偏偏对此视而不见,看不到萧恪行事悖逆,反而因此管束自己,实在是让白琮不敢置信。   小厮只好顺着主子的心思哄道:“少爷莫气,一切且等明日再论也不迟。再说,您与其和那位争一时长短,不如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同老爷夫人说明日出门的事。”   “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个大事。”   父母虽因多年分离而对他一向慈爱,但遇着事从不妥协,不然也不会在涉及皇权的事上如此帮着萧恪管他这个亲儿子。若是想明日顺利出府,还需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才是。   幸好晚膳时贺绥与萧恪都不在府中,饭桌上只有他与爹娘三人在。   白琮在饭毕,茶水送上来时才寻到机会开口询问道:“爹、娘,明日…孩儿想出门访友。”   贺牧率先追问:“是哪家的小子?”   “是原先晋王家的嫡长孙……舅舅大婚那日他跟着他父亲来过。晋王虽做了错事,但到底与子孙无关,且天子已开恩,只降他家为郡王爵、打发去守滁州行宫,并未诛连满门。近日便要举家搬出京城了,孩儿想着与鸿炜素日私交不错,便想明日请他去酒楼小坐,算是为他践行。”   这已是白琮能想到并安排妥当的最好理由了,晋王当日留下血书将一切罪过揽到自己身上,萧琦自罪孽也已受了惩戒,此生再想出人头地已是不能了。整个晋王府只剩下一个还算老实的萧纵,萧恪也便没有赶尽杀绝,请了齐帝的旨,将褫夺了亲王爵位,将晋王本人从萧氏族谱除名,另封了萧纵为怀安郡王,阖家赶出京中,非诏不得回。算算日子,他们是该离京了。   大抵是因为晋王伏诛,此事已有圣裁,贺牧夫妇并未过多盘问。只白子骞叮嘱了儿子不可与萧鸿炜说不该说的话、早些回家之类的,便松口痛饮他出府,这次连盯梢的人都没有拍着,只让白琮的小厮跟着服侍提点。   那小厮其实有些心虚,只是面对侯府几位主子,只能默默点头称是。   白琮又问起了舅舅不归家的理由,其实他更想知道萧恪今日何时回府,但以他素日与萧恪的关系,若是贸然问起,以他父母的机敏,必然立刻察觉他另有所图,便只问了贺绥的事。   贺牧随口答道:“你舅舅如今掌管京中戍卫之责,总是忙的。从前是允宁常在家中,他无论如何也会赶回来。近来天子有恙,皇子宗亲都生了不安分的心思,你舅舅他们便担忧有人会趁乱生事,故而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整日待在府中的道理。”   白琮垂着头,藏在桌下双手攥紧了拳,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问道:“陛下有恙乃举国大事,如今听闻龙体不好,历朝历代这种时候不都是该由太子摄政监国嘛?孩儿听说太子殿下连陛下寝宫都进不得。萧…萧叔带兵护卫陛下宫禁,虽职责所在,难免落人口实,且他名义上是侯府的媳妇,外人议论起来,岂不是败坏了外祖父从前的好名声?”   贺牧脸色一沉,她是个母亲不假,但大是大非上却从不会因为血缘而退让。白子骞在旁及时按住了妻子,他知道如果不劝,照贺牧以往的脾气,不给儿子一脚也得掀了桌子。   不过白子骞的脸色也不好,因为儿子方才话中之意他也听明白了。   “琮儿,你跟为父说实话,你与……东宫,究竟有多深的牵扯?”白子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太子。贺绥早已同他们夫妻示警过,作为父亲,他可以接受儿子年轻气盛,一时被权欲迷了心窍才攀附东宫,也不愿相信儿子是与太子有何瓜葛。   “……”白琮沉默了下,实在是父亲问得过于直白,他一时没有准备,只面上强撑着反问了句,“只是感激殿下当年救命之恩……爹怎么这样问?”   白子骞并未回答,听了儿子的回答,脸色反而更难看,就连贺牧也是连连叹气。   或许是不解于父母此刻的反应,或许是出于孩子对父母的信任和依赖,白琮忍不住将长久压在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   “爹…娘…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孩儿听从家中祖训,一直以忠君爱民为己任,不敢有负半点,太子是一国储君,陛下百年之后,自是太子登基继位,便是我们该效忠的‘君’啊!何况殿下又对儿子有救命之恩,儿子想与东宫亲近不是极平常的事么?陛下即便下了荒唐旨意命萧恪监国,他若是忠臣,便该婉言推拒,请殿下主掌国事,可他却仗着陛下的信任,排异党同,如今更是将东宫压得抬不起头,这……这都是有悖天理纲常的啊?!为什么舅舅和你们都不提啊?!”   “琮儿!还不住口!”白子骞沉声呵斥了儿子一句,转头立刻追问道:“这些混账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是不是从前晋王家的小子同你说的?”   生怕这个出府的借口用不成,白琮赶忙反驳道:“不是!是我自己想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们和舅舅为什么这么相信……”   贺牧在旁插话道:“相信允宁?”   白琮没出声,只是看了眼母亲后点了点头,脸上颇有些不服气。十六七岁的孩子最是有自己主意的时候,更何况白琮打小就没再父母膝下养着,贺牧夫妇总觉得是亏欠了儿子,只要不是秉性坏了,有些事还是能忍则忍。   白子骞见状摇了摇头,接过妻子的话教导儿子道:“允宁行事固然有些剑走偏锋,可他本性不坏,对待你舅舅与我们更是掏心挖肺得好。世人眼中,他越过太子行使监国之权并非是他篡夺,而是此刻没人比他更适合执掌大局。为人臣,忠君自是首要。但是琮儿,有件事你忘了,天子犹在,太子也未继位,我们需要效忠的天子仍是现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白琮却不服气,直接顶了一句道:“天子昏庸残暴,萧恪他明知却为虎作伥,还处处与太子殿下作对,意图扶持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叡王。就算天子犹在,他萧恪在太子面前也仍是臣,难道这样爹也能为他开脱不成?”   贺牧此刻已不是生气了,她摇着头,眼中颇有几分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些也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太子殿下让你这么想的?”   “爹?!为什么又扯到太子殿下?!又不是我一个人看不惯萧恪玩弄权术,难不成朝中那些个个都是太子殿下教唆得不成?!”   白子骞抬手指着儿子,‘你’了半天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无奈。   贺牧是个直肠子,因为常年领兵打仗,脾气不同寻常女子,一向火爆且向来耿直,眼里不揉沙子。方才忍了那许久,已是身为母亲对儿子胡闹的容忍了,如今听了白琮句句反驳,火气再难压制,直接一拍桌子怒道:“你爹苦口婆心说了这许多,你怎么还是如此冥顽不灵?莫不是真如你舅舅猜的那样,是与太子殿下关系非比寻常,不知不觉忘了他是有妇之夫?心思都拐去外面,连事实如何都不考虑了是么?!”   “娘?!”亲娘的话着实让白琮脸上挂不住,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您就是这么看我的?!”   白子骞赶忙拦住妻子,其实贺牧方才的话着实有些欠考虑,对着自己的孩儿这样说,即便白琮和太子之间确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但这话从她这个母亲口中说出,委实太过伤人了。   “琮儿,你娘不是那个意思。她是气糊涂了,只是想说,太子并非良配。无论他将来做不做得成皇帝,他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你与他在一起对你没有好处。”其实当初贺绥同他们夫妻提起时还提到过太子可能是将白琮当做了自己的替身,只是夫妻俩既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更不愿承认替身一说。本来连与太子有私这事他们也是打算瞒下,缓缓和儿子委婉谈的。不成想今日一家子谈崩了,贺牧脾气冲,直接就说了出来,倒弄得一家人都尴尬。   白琮闻言却冷笑一声,很快猜到了这个说法的源头,反讽道:“舅舅?舅舅秉性正直,心思又不在此,如何能说得跟亲眼见到一番,只怕也是萧恪同他说的,偏舅舅信了,就同你们也说了!反正萧恪说什么你们都信?!”   一番慷慨陈词,倒让白子骞夫妇有些犹豫了。他们的儿子不像是个心里能藏事的,这样言辞激烈反驳,且字字铿锵,分明像是与太子没有那层关系的模样。   “没有便好,你娘也是担忧。几位殿下都非常人,即便你是个女儿,我和你娘也断不敢将你往几位殿下身边送,更不要说你是个男子了。”白子骞心里揣着疑问,开口安抚儿子。   只不过被伤透了心的白琮一时难以接受父母也倒戈的事实,冷着脸站起来丢下一句‘孩儿告退’便转身离开。   白琮的贴身小厮且不敢立刻跟上去,只略动了下,抬眼看着白子骞,意在询问。   白子骞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罢了,琮儿心里不痛快,你陪着他长大,该是了解他的脾气,也跟着劝一劝。再同他说,明日出府我们不会阻拦,只让他早些回家便是。”   “是,老爷。”   小厮应后忙退了出去,只是追上白琮的时候,却发现他不是朝自己院子回去的,忙跟上小声问道:“少爷!你这是去主院的路啊!”   白琮心里不痛快,却没忘目的。今日贺绥不回府,萧恪在宫中,再没有什么更好的机会了。   小厮问得他心烦了,白琮便停下脚步,转过身沉声吩咐道:“一会儿进去,我找个理由去书房。你负责把所有可能守着看着的人都支走,随便挑个什么理由,就说端个茶送个点心什么的,让萧恪的人不要有机会靠近,若有人不信要闯,你便大声喊,告知我一声便是!”   小厮不知道白琮上次偷偷抄证据的事,但只听他家少爷这些吩咐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他可不傻,纵然对自家少爷一心一意,但那也得是平日撒个小谎这样的小事,今天甭管白琮去书房要干什么,单看这个谨慎防人的架势,小厮便知道事情不简单。而事情一旦败露,白琮是侯府的小少爷,至多不过挨顿罚的事,可他一个家生的奴才不被主人家打死才怪!于是拼命拽住白琮的衣裳,求道:“少爷!这……这主院真不是随意闯的啊!这玩意要是出了什么事,别说是舅老爷和王爷那儿不好交代,就是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也非打死我不可啊!”   白琮抽回手,淡淡说道:“你且宽心,我又不是要做什么恶事,就算爹他们迁怒你,也有我呢!”   “少爷!少爷!”小厮再想拦,白琮已甩开他直直进了主院,想拦也拦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跟过去。   迎面正撞上一人过来,倒也熟悉,是贺绥的亲卫之一,贺柒。   “小公子有何吩咐?”   “过两日父亲要考我,我想起舅舅书房里有本书,便想去找来看看。”   “这……”贺柒面露难色,顿了下直言道,“小公子见谅,侯爷有吩咐,这书房原不止侯爷在用,王爷的藏书也搬过来了一些,还有平日公务未批完的奏折,实在不方便让人随便进去。”   白琮当然知道不方便,就是因为萧恪重要的东西都一并搬过来了,比之前在郡王府更容易找,他才特意过来的,怎么可能因为侍卫的一两句话打道回府。闻言便撂下脸来,斥道:“怎么?我也是外人了不成?!你主子是我亲舅舅,我是能害他还是怎样?!”   贺柒被说得只能低头道歉,连连说自己没这个意思,又饶舌几句,才有些迟疑地放白琮和侍从进去。   白琮意外顺利地进入了书房,比郡王府的是小了很多,但也因为更熟悉些,找起东西来也更容易。   “你去外间守着,若有人来,便说我要安静看书,打发你出来伺候。若是拦不住了,便大声喊我,去罢!”   “……是。”   小厮有些犹豫地出去了,白琮一回生二回熟,翻起萧恪的东西来较上次更快了、也更大胆了些。而这次他不仅抄下了几笔重要贿赂的往来账目,还翻出了一封被藏起来的信,上面内容句句皆是谋逆大不敬之语,不外乎是如何在皇帝崩逝前诸如废掉太子之类的谋划,就是可惜没有落款,但对于白琮来说,这封证据也足够了。   不同上一次,这次他将信纸抽出来,叠好后连同抄录的证据一起小心塞入袖中,另放了一张空白的信纸进去,才将那封信放回了原地。而后泰然自若地随便拿了一本书出去,带上小厮准备离开书房。   可此时,书房的门却从外面被拉开,白琮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了藏东西的袖子。   但来的人却不是萧恪和贺绥,而是一张白净秀气的脸庞,尚未束发的少年比白琮还矮上一个头,个子虽不高,但身姿却十分板正,一身青绿绣翠竹的儒衫衬得少年书卷气更重,倒也是个熟面孔。   柴鸿驰将白琮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却平静依旧,他身后跟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也是如出一辙的文人气。   见到白琮,柴鸿驰客客气气向对方行了一礼道:“白公子这么急匆匆是要做什么去?”   “与你无关。”   白琮袖中藏了证据,本来他是不怕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比他年纪小,身形更瘦小的少年站在面前,总让他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白琮潇洒走了,跟在身后的小厮也认识柴鸿驰,早年他家少爷和这柴小公子在一块读书,他们也算熟络,自家主子心里虚直接走了,他便只能作揖赔礼,敷衍两句赶紧去追自家少爷。   柴鸿驰转回身看着匆匆离去的主仆,脸色平淡地看向身后的老者道:“师公,咱们进去罢。”   等到第二天,白琮将几份证据都揣在怀里,乔装打扮出了门,意外得没有被怀疑和阻拦。等到了太尉府,凭着太子的信物,他顺利找上祁太尉。   对于白琮的到来,祁太尉其实并不完全相信,他总觉得是萧恪的阴谋,尤其是在听到白琮说他手中有可以扳倒萧恪的铁证时,祁太尉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怀疑。怕白琮是来套自己话的,所以他并不接茬,只说到时候见到太子再说。   尽管白琮是打听了主意来的,但戴着斗笠跟祁太尉踏入韩国公府的时候,他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的,紧攥着的手心开始冒汗,不时便要抚上胸口确认证据还在不在。   把白琮带来,祁太尉事先并没有和任何人说,一是说出来了,韩国公府未必会让人进门,二来是怕太子反对,不过为了求个心安,他还是打算把白琮这个抚宁侯府未来继承人带上,毕竟到时候他们真出了事,只要把白琮拖下水,贺绥就必然要受牵连,而萧恪投鼠忌器,也必不敢把事情做绝。   可韩国公府和太子都不是傻子,一个戴斗笠遮遮掩掩的人进府如何能不怀疑,祁太尉无法只能将人引出,并说明了他心中投鼠忌器的考量,至于怕韩国公和太子多心阻拦,他没敢说出口。   韩国公父子虽然不欢迎白琮的到来,毕竟他舅舅是贺绥,而贺绥娶了萧恪,是他们头号敌人。不过祁太尉的那番言论也确实打动了父子二人,刚欲答应将人留下,不想太子在一旁冷着脸斥了一句:“胡闹!还不回府去!这是你该掺和的事么?!”   韩国公世子和祁太尉都纷纷劝和,孰料白琮此时一咬牙将怀中证据取出,一手指着今日唯一的外客南崖,高声道:“殿下!我和这位将军一样,是来助殿下的!”   太子闻言并没有喜色,而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殿下不信可以亲自验看!这里面是我从萧恪往来账簿中抄录的东西,里面有他与朝廷权贵之间的贿赂来往,另有一封亲笔信,也是从他书房隐秘之处翻来的,上面详述了各种谋害殿下的计划,这些都可以证明萧恪心有不轨!只要能向天子告发,必定能一举拿下他!”   祁太尉和韩国公自然听了十分欣喜,要知道这话若是他们说,旁人或许还以为是构陷,但若是白琮这个亲外甥抖落出来,那么旁人怎么也要信三分,不怕没有机会弄倒萧恪。   萧定昊脸色阴沉,朝白琮伸出了手,冷冷道:“给我。”   白琮当着众人的面将证据双手奉上,除了站在太子身边的太子妃对白琮的接近横眉冷目,祁太尉和韩国公却是无动于衷的。   然而事实并不如他们想象得那样好,太子看过了所谓的‘证据’后,却深深叹了口气,将那证据递给身边的近卫,吩咐道:“通通烧了。”   “殿下?!不可啊!”   祁太尉愣了下,连忙大喊着想拦,然而近卫对太子的命令根本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丢进了火炉,瞬间便烧成了灰烬。别说大失所望的祁太尉和韩国公了,便是送出证据的白琮自己也是无比震惊,但他还来不及询问缘由,就听得太子淡淡说道。   “都是假的。”   “什么?!”韩国公和祁太尉听到是假的,登时就变了脸色,然而太子自己却是神情淡然。   白琮摇头不敢置信,反复说道:“殿下!这是我从萧恪书房搜到的……”   太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信不是萧恪的字迹,是老七的。那些账目我虽未看过簿子,但多半也是萧恪刻意让你看得。萧恪身边也有暗卫,且他警惕心强,怎么可能将外来账簿摆给你看。云随,不要胡闹了,快快回你爹娘身边去。”   萧定昊看到那些证据,就知道白琮是中了萧恪的计,仅凭着一股冲动跑了过来,那么这个时候对方一定得了消息,若是白琮继续待在这儿,无论如何都会有麻烦。   向来安静不过问事的太子妃此刻却突然开口,厉声道:“殿下不可放白琮走!”   所有人,包括韩国公在内,都有些震惊地看向女儿,唯有太子的眉头紧锁,脸上的神色也渐渐露出不悦与怒意来。   原本乖顺的太子妃一改从前的‘大度’,指着白琮对萧定昊说道:“他是抚宁侯的外甥,也就是荣亲王的外甥!既是荣亲王设的局,那边无论如何不能放他离开!荣亲王要害殿下、害妾身父亲,那我们便该让他们一起尝尝这滋味!”   萧定昊看了眼一脸茫然的白琮,垂下眼眸,略带了几分怒意说道:“孤说了,放他走。”   “不行!殿下当真要为了一个抚宁侯的代替品置自己的尊荣,置我们所有人的生死荣辱于不顾嘛?!”   太子的脸色随着太子妃的话变得越来越难看,韩国公听着女儿大胆的发言,害怕大过了震惊,可还来不及拦住女儿,便听得太子沉声一喝。   “放肆!”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女是……”   “韩国公,孤没让你开口。”   萧定昊鲜少在他们面前动怒,只是当这位素日从不翻脸的太子殿下撂下脸时,在座没有一人敢言语,连带着来投诚的南崖也遭了冷待,一干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白琮咬了下唇辩白道:“太子妃娘娘误会了,臣与殿下并不像娘娘说得那样。”   可积怨已久的太子妃却不愿就此住口,哪怕丈夫此刻已是要杀人一样的目光盯着自己,她还是看向白琮,语带嘲讽反问道:“不是哪样?不是抚宁侯的替身?还是与殿下并无瓜葛?!”   太子妃句句犀利,因为是旁观者,她看得格外清楚。   白琮哪个都无法回答,只是有些无助地看向太子,而太子妃见状也转过身,两个人都在等着太子的回复。   萧定昊只是长叹了口气,方才的火气也已经强压下去,淡淡地对着太子妃说了一句,“楚氏,你今日未免放肆了。”   白琮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而不自觉露出失望的神情,太子妃则是震惊之后,自嘲地笑了下,起身跪在太子面前,低下头道:“是妾身言辞不当,请殿下恕罪。但妾身只是想着,若殿下真喜欢白公子,同妾身明说便是,妾身说什么也为殿下去讨了陛下的旨意,将白公子纳进东宫来。”   女人口头说着要服软,但句句带刺,也是当真怨上了。   “好、好、好!”太子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那语气让韩国公听了心惊胆战,随后便听得太子冷声道,“结发多年,孤竟不知太子妃‘聪慧’至此,若你真大度,不如下堂求去,也省得禀明父皇了!”   韩国公父子当时便跪下了,口中喊着请太子恕罪。   白琮因太子的话愣在了原地,哪怕一院子的人全跪下去了,他仍直直地站在那里。太子近卫刚想开口呵斥,被太子抬手拦了,便由着白琮做那个例外。不知是否是被太子妃今日大胆的言辞气到了,竟真有几分拼力回护白琮的意思。   祁太尉等人心里跌宕起伏,好好的一场谋算因为白琮的出现瞬间搅和乱了,他此刻只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带对方来,于是便尝试着想开口转圜一二的。   然而就在此时,韩国公府的管事却面露慌张之色,急匆匆地跑来,临近了,还一下子扑到在地,连喘了好几口气才慌忙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大声道:“太子殿下!国公爷!外面、外面……禁军把咱们国公府团团围住了!!抚宁侯已经带着人…直接闯进来了!!”   “什么?!”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且人数不少,一银甲将军手提长枪跨进院来,一眼就对上了一院子神情慌张的人。   还不待韩国公等人说什么,便见贺绥手中银枪一台,正指向韩国公和祁太尉跪着的这边,朗声道:“奉陛下口谕,捉拿反贼!”   反贼两个字一出,众人再傻也知道坏事了,他们怒瞪着白琮,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活撕了他。   萧定昊此时起身走过来,直接将彻底愣住的白琮拉到自己身后。面对着曾经自己无比迷恋的年轻将军,不由摇头轻叹一声,沉声道:“这里并无什么反贼,贺将军究竟是听了谁说的,又是奉了谁的旨意而来?!”   天子病重多日,连榻都下不来,如何能如此迅速安排拿人,太子言下之意便是公然怀疑贺绥并非奉了皇帝的旨意,而是奉了萧恪的‘旨意’,若真是踩实了,萧恪和贺绥之中,少不得得有一个人背上矫诏的谋逆之罪。   祁太尉和韩国公闻言面露喜色,但下一刻,他们身边站起来一个人,彻底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向太子投诚,直言不满萧恪假传圣旨的南崖,此刻越众而出,一改方才和他们推杯换盏时的狡诈模样,木着一张脸走到贺绥身前,躬身道:“末将不负将军所托,将韩国公及太尉所言所行都记得清清楚楚,愿为将军作证!”   “靖之,你……”   萧定昊此时才恍然明白这一切,但他并非输在不如萧恪的心思手段,而是输在了这个他从未怀疑过,从未提防过的贺绥身上。   自知大势已去的太子沉默着闭上眼,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贺绥面无表情,长枪一指冷声道:“将人犯绑了,押入诏狱,听候陛下发落!”    第一百五十七章   韩国公与祁太尉意图起兵谋逆之事已是板上钉钉,更不用说这唯一的人证是因向来不为权色所动而出了名的骁骑营统领南崖。   此事一出,废储便已成定局。   要属其中最高兴的,非叡王萧定淳莫属。萧定昊若是倒了,诸子之中属他年长,又有荣亲王萧恪作保,虽之前失了亲娘舅这个膀臂,如今面对一个老七,却是没什么可怕的了。   老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正赶上太子地位不稳的这个档口,叡王妃被诊出喜脉,而且依来诊脉的太医推测,应是男胎。叡王苦盼男孩多年而不得,如今最大的对手太子已入穷巷、天子病重,储君乃至那天下共主的位子离他一步之遥,如何能不欣喜若狂。陈贵妃听了消息,还怕不准,又一连指派了太医院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圣手去诊。然而那太医院从上到下已成了萧恪的棋子,不管是与不是都只向陈贵妃母子报男胎,言辞之笃定令庸碌多疑的母子俩坚信不疑,倒是对叡王妃一改从前的冷待,好似此刻才想起来要做一个好婆婆和好丈夫。   看透一切的叡王妃自然不再指望着母子二人嘴里能有一句实话,她原本不是什么铁石心肠,春闺少女也曾有过一点点期盼,奈何多年冷遇早让她学会了狠下心肠,面上敷衍着叡王,每每被召入宫时,越发恭敬柔顺,还带了府中的糕点,只说是叡王特意带来让陈贵妃一同乐一乐。   看着陈贵妃乐呵呵吃下那些掺了东西的糕点,叡王妃垂下眼眸,面上只淡淡地笑着。   萧恪最是知道如何气现在的齐帝,他一字未往太子身上栽,只说韩国公和祁太尉借着过寿辰的机会,从宫中将太子请了去,还请了骁骑营统领去,原是还有千牛卫将军的,不过后者只是假意答应赴宴,实则给左右金吾卫去了信,这才人赃并获,将意图笼络禁军逼宫篡位的韩国公与祁太尉拿下。   韩国公是太子的岳丈,祁太尉是太子的亲娘舅,而太子当日也在场,以齐帝多思多疑的性子,无需萧恪可以提,也足够他想象了。天子卧榻,岂容他人酣睡,更不要说这个是在他死了之后就能顺理成章继承皇位的长子,原本都病得下不了床的齐帝愣是被气到坐起来,双臂挥舞着,恨不得太子这个儿子就在面前,好让他掐死这个逆子。   而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废储一事任言官如何劝说都无法改变皇帝心意。   圣旨一下,废黜了萧定昊的太子之位,变为清河王,赶去了最东的潮州镇守大齐疆土,且永生永世不得回京。至于主谋的祁氏与韩国公则褫夺了所有的爵位尊荣,家产罚没充公,不论府中男女老幼,一律问斩,夷灭三族男丁,妻女一律没为官奴,遇大赦不赦。   其实照齐帝的心思,是恨不得连萧定昊这个儿子一并赐死的,但朝会之上,底下臣子乌泱泱跪了一大片,全是求情的。一开始求着不要废储,恐社稷动摇,见齐帝打定了废储的心思,才转而求顾惜父子情分,念在废太子并没有真的参与谋反放他一个生路。昔日东宫储君如今囚在宗正寺,只等着皇帝的处置,而龙椅旁,荣亲王萧恪含笑而立,不时俯下身悉心关怀天子龙体,底下一群人头磕破了都不能换齐帝记起一丝丝父子情分,萧恪只俯身同齐帝耳语几句,天子便松了口,众臣再看那病重的皇帝时,眼睛不由移向一旁的萧恪,只觉得天子此刻不过是荣亲王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   叡王几次试图想置废太子于死地,都被萧恪从中打断,最后更是以龙体不安为由,单方面宣布了退朝。   萧定淳看着被萧恪搀扶走的父皇背影,有那么一瞬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不过很快,这点子担忧就被争夺储君之位这事给挤开了。萧定昊没了威胁不假,但还有一个贼心不死的老七,若没有萧恪,他此刻与老七难分伯仲,也因此更是担忧,便全身心投入与昭王萧定闻的储位之争里去了。   楚氏和祁氏都是自前朝起就盘踞在京城的豪门权贵,不说三族九族,便是两府满门算起来也有近百人之数,那几日,京中的血腥味久久不散,不说百姓畏惧,便是满朝文武也没几个不被吓破了胆。而随着当日所有牵连之人死去,便无人知晓当日谋逆一案中另牵连了一个人。   啪、啪、啪!   “撒谎欺瞒爹娘一桩!偷入你舅舅书房行鸡鸣狗盗之事一桩!是非黑白不分构陷亲人一桩!你、你想气死为娘啊!”贺牧举着竹板,眼中含泪,一下下打在儿子背上,边打边骂便掉泪。白琮仅穿着一件单衣,冬日跪在院子里,背上已染了几道血色,却咬住下唇一个字不肯多说,自那日被贺绥带回家起便是这副模样。贺牧夫妇得知了当日事,震惊之余实在不敢相信,问白琮,他一个字不曾否认,这才逼得贺牧哭着也要打儿子一顿。   “长姐!别打了!”   听了消息匆匆赶回府的贺绥抢下了姐姐手中的竹板,只叹了口气将亲姐姐抱在怀里安慰。   白子骞看着儿子,他说不上是愤怒,更多的只是失望罢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儿子不仅没有听进去他苦口婆心的教导,反而试图帮太子扳倒萧恪,甚至做出了鸡鸣狗盗这样的下作事。他们夫妇为人处事从来磊落光明,何曾想儿子竟会走这样的歪路。然而此刻说得再多也是无用,白子骞最终叹了口气说道:“此次若不是你舅舅和允宁力挽狂澜,你以为我和你娘还能看到你囫囵个儿回来么?”   白子骞的语气很平淡,也不知是彻底放弃了,还是同样的话说了太多,真的说倦了。   “白琮。”   院外一人唤了一声,白琮艰难转过头,看见一身亲王朝服的萧恪朝他走了过来,他低声笑了下,又把头转了回去。眼下他如果最不想见到谁,非萧恪莫属。   “姐夫,长姐。”萧恪想白子骞夫妇点头致意,随后来到跪着的白琮面前,直接蹲下身,单膝点地直直看向少年,神情严肃说道,“韩国公府满门抄斩,楚氏舍了萧定昊,选择与父母手足一同赴死,废太子昔日两女一子皆已被送至宗亲名下抚养。三日后,清河王就会被送去潮州,身无分文,更无人跟随,你……若是想跟着萧定昊,我可以许你跟着去。”   萧恪说完这话,白琮只是低着头,既不应也不拒绝,萧恪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开口道:“若你不想让长姐和姐夫他们为你操心难过,北境驻关将军身边缺一副将,我也可以为你保留这个位子。你若都不愿,京中勋卫府副统领之职也随你,只是后者你要考虑清楚。”   对白琮,萧恪其实说不上讨厌、更谈不上恨。活了两辈子的人看白琮,更像是看个顽皮难以管教的孩子,所以这样的孩子走了弯路,萧恪至多是内心感慨一两句,不至于去和一个孩子去较劲。   所以当白琮抬起头,坚定地说要见一面萧定昊的时候,也只有萧恪对此毫无波澜。   “好,我明日带你去宗正寺,废太子现在就被关在那儿。”抬手示意贺绥拦住贺牧,萧恪低头看向白琮,一口答应下来,但随即正色道,“不过在此之前,你须得明白自己先要做什么。”   “荣亲王差我这一句道谢么?”白琮以为萧恪再同自己邀功,张口便来了一句,但说完又觉得不妥。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只能别扭地别开头,抿唇不再多说什么。   萧恪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我是不差你一句感谢,不过我方才说的不是这个。诸皇子争位这样大的事,姐夫他们应当同你说过不要沾染上。废太子这事你也在场,你以为他们不曾攀咬过你?还是你觉得这样大的事,你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牵连你的父母舅舅?”   “我!……”   “祁同安让你去,一开始就做好了拉你舅舅和你父母下水的打算。如今虽废了些功夫,但好歹将你保下来平安回家了,让父母如此担心,你不该先给你爹娘赔罪磕个头么?”   白琮转回头,直直看向萧恪,眼神也显得有些意外和…疑惑,他似乎没有想到过,到了这种时候,唯一有些理解,甚至是愿意伸手拉他一把的竟会是这个他一直十分讨厌的萧恪。   “……”白琮张了张口,却最终还是没同萧恪说出那句感谢的话。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朝着双亲和舅舅站立的位置又直直地跪了下去。   贺牧夫妇看着每一下都用力将头磕下去,直到把额头都磕出血来,夫妇俩终究还是没狠得下心来,将人扶了起来。   或许是实在不知道还能和父母说什么,白琮一直未开口,再想父母又拜了一下后,他转过身面向萧恪,也深深拜了一拜。   萧恪略颔首后道:“先回房休养一日,稍后我喊个大夫来给你处理背上的伤。”   白琮点了点头,自有萧恪的侍卫奉命过来将人带走。   “允宁方才擅自做主,望长姐和姐夫见谅。”   白子骞过来从贺绥手里接过妻子,两人对视一眼才齐齐看向萧恪,男人轻摇了摇头道:“允宁不必如何说,我们都知道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唯有一个疑惑……”   “见废太子的事,对么?”萧恪直接接过白子骞的话说道,见父亲二人点了点头,他才叹了口气道,“有些事当局者迷,不让白琮自己想明白,就算强逼着他与废太子断绝来往,此后余生他也会将此事牢牢刻在心底。与其让废太子成为他不可解的心结,不如让他自己解决。白琮是个固执的孩子,但他还不傻,经历了这么些,总该心里有些数了。”   白琮固执己见,事关自己和亲人利益的事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犟驴,有些事不撞南墙不回头,萧恪不比贺牧姐弟那般对白琮十分疼爱,也因为他不论前世今生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久而久之,也不会在教育孩子的方面过多溺爱。   贺牧夫妇都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认了萧恪的说法。   贺绥费了些口舌才将同样固执的姐姐劝了回去,转过头看向含笑立在一旁的萧恪,叹了口气问道:“你肯让小琮与…废太子见一面,是知道什么了?”   “还是阿绥懂我。”萧恪说着话便慢慢收敛了笑容,目光看向远方,过了会儿才幽幽说道,“祁同安他们咬死白琮也牵连其中,阿绥猜猜我为何能将白琮轻易带回来?”   贺绥沉思片刻后猛然反应了过来,“与废太子有关?”   萧恪点了点头,继而道:“萧定昊一口咬定没见过白琮,大理寺和宗正寺都不敢对他动刑,便信了这个说法。他的正妃在宗正寺听到自己丈夫为了一个男人不惜将她父亲踩死,才有了与父兄一起赴死的念头。至于白琮从我书房里顺出去的物证,审过那日伺候的国公府下人说,萧定昊在你的人包围国公府之前就让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大理寺没有证据,又不敢同我讲道理,便由着我把白琮带出来了。至于他是针对白琮动了真心,还是觉得从前利用那孩子而愧疚,只有萧定昊自己知道了……”   “……”听了这话的贺绥眉头反而皱紧了,他清楚废太子从前对自己是什么心思,若说那般回护是一点感情没有,他也不信。只是这感情中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太子的执念作祟,贺绥为了自己的外甥以及姐姐姐夫都必须问清楚,“我明日与你们一同去,我也有话想问。”   “好。”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甭管将来是哪位皇子登上九五之位,眼下宗亲之中若论最尊贵之人,非荣亲王萧恪莫属。宗正寺卿虽也是由萧氏同宗之人担任,但权势地位无法与权臣相提并论,所以听到萧恪带人来探萧定昊时,宗正寺卿是亲自带人出来迎的,萧恪只提一句,他二话没有,立刻就派人要领了贺绥舅甥二人过去。   “阿绥,你带白琮过去罢,我便不过去了。”   引贺绥他们去的宗正寺的官员将两人带到一处矮房之外,小小的一间,窗户是被木条楔死的无法打开,房门只有一扇,外面还栓了腕子粗的锁和链子,那场景光是看着就令人感觉窒息。   “废太子…哦不,清河王就在这里面,我给开锁,侯爷您请。”宗正寺的官吏取下腰间的钥匙串将房门的锁打开,很客气得将二人请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口。   白琮在跨进门前犹豫了一下,而后才随着舅舅进去。   方寸大的房间甚至不如侯府的书房宽敞,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角落里摆着出恭用的木桶,潦草简陋,却是萧定昊这几日住的屋子,也是白琮根本无法想象的景象。   一朝从云端跌落的废太子如今身着素净的绸子衣裳,长发用一根寻常品质的玉簪束着,他神情虽有些颓然,眼神却仍是有神的。端坐在桌案前翻阅着屋里仅有的几本书,尽管收敛了从前储君的威严,但通身天潢贵胄的傲气却没有丢。   见到贺绥和白琮来的时候,萧定昊明显愣了下,随即放下书站起身,过了会儿才说了一句,“你们来了。”   贺绥定定的看着他,突然开口对身边的白琮说道:“小琮,你先出去,和萧大人在远处待一会儿。”   白琮看了眼舅舅,又看了眼萧定昊,不过后者在对上视线的一刹那就偏过头去,他脸上不由露出失望的神情,却还是依言和领路的那个官吏关了门出去,并刻意站得远远的。   逼仄的房间之内便只剩下贺绥与萧定昊相对而立,过了会儿男人才苦笑了声道:“让你见笑了,这屋子实在没有待客的地方,只能让你站着说话了。”   “无妨。”   两人之间又回归了沉默,萧定昊看着眼前人,总觉得十分陌生,过了会儿他才颓然坐了回去,摇头苦笑道:“靖之,你变了,是为了萧恪么?”   贺绥斩钉截铁反驳道:“不是。”   萧定昊抬头看他,满脸的不愿相信,他反问道:“不是?除了萧恪,这世上还能有谁让靖之一改从前,变得这样工于心计,抛去了那股子执拗与纯粹,变得越来越……”   “殿下是不是将我和小琮弄混了?”他越说越激动,贺绥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有心效忠的储君,淡漠开口打断了对方。在萧定昊因他的话而呆愣住时,他接着说道,“恕我直言,殿下说我变了,究竟是我真如您所说,还是……从始至终,您眼中的我都是您的执念,而并非真实的我呢?”   萧定昊被说得愣住了。   “殿下有些地方和允宁很像。允宁曾同我说过,殿下和他一样,都像是日日行走于悬崖边上的人,错一步粉身碎骨,处处小心事事留意,却从不为旁人所理解,因为对他们来说,你们身处山巅便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尊贵,往往悲欢并不相同,所以我才会成为殿下的执念。可殿下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执念一开始就是您一厢情愿的臆想,所以您才会将我和我的外甥弄混。”   萧定昊沉默不语。   贺绥又正色道:“我今日来,便是想同殿下说清楚,也想来问问您。小琮如今深陷局中难以自拔,您究竟是否对那孩子有真心?”   沉默良久的萧定昊靠在椅上,却不敢抬头看贺绥的眼睛,隔了良久才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那殿下…保重。”   “靖之!”就在贺绥拉开门准备出去时,萧定昊突然站起身叫住了他,“若论阴谋算计,萧恪不输我半分,甚至论狠,他胜我一筹。为何会是他呢?”   贺绥半转过身,看向废太子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悯。   “殿下,允宁他工于心计不假。但他从未害过一条无辜性命,为了至亲至爱,他可以很干脆地舍弃自己的一切、包括为人的尊严和性命,殿下您呢?”   萧定昊沉默了,他没再阻拦贺绥。   贺绥返回萧恪身边的时候,宗正寺卿正凑在萧恪身边,满脸堆笑说着什么。他见状停下了脚步,站在不远处开口唤道:“允宁。”   萧恪看了眼贺绥,又看了眼喋喋不休的宗正寺卿,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直接丢下那人扑进了贺绥的怀抱,仰起头互换了个他们才懂的眼神。   宗正寺卿自知没趣,便客气奉承两句离开了。   萧恪离开贺绥的怀抱,一改方才表现的‘娇羞’,视线往贺绥来时的方向瞥了眼,转回头问道:“问完了?”   贺绥点了点头,头却缓缓抬起看向天空。   晴空万里,虽是冬日,前两日才下过一场雪,天上却没有半分阴霾,恰如此刻贺绥的心境。   “阿绥,怎么了?”   “没什么,明日一定是个艳阳天。”   建和十六年冬至这日,京城商贾也早早关起门来过起了小节,载着清河王的一辆素净小车悄然出了城,之后数十骑跟着离开京师。而在清河王离京后十日,抚宁侯府的小公子白琮被封为八品宣节校尉,只身一人前往北境赴任。    第一百五十八章   齐帝的身子终究是熬不住了。   捱了一整个冬日,终究还是在立春前到了油尽灯枯之日。萧恪很清楚那丹药的效用,对于齐帝的病势他是最清楚的一个、也是最先知道消息的。   裴东安派了个伶俐的小内官出来传话,萧恪刚与贺绥烹了一壶热茶,为着难得有的休沐,两人便干脆躲起了懒,听到齐帝病得只剩一口气的事,萧恪手握着白瓷的茶盅,气定神闲应了一声便将那小内官打发了,仿佛对方说的不是皇帝只剩一口气的大事。   过了一会儿,萧恪才施施然站起身,贺绥紧随着站了起来,拉住了萧恪的手臂,沉声道:“宫中…你放心料理,宫内外禁军那边有我。”   萧恪含笑点了下头,二人并非儿女情长之人,贺绥虽不比上萧恪那样权倾天下,可如今禁军十六卫除了左右千牛卫隐归在萧恪麾下,余下都唯抚宁侯之命是从,元阳侯这个名义上的禁军大将军已成了无兵之将,彻底被架空了。   而萧恪与贺绥一内一外,便能将内宫完全隔绝,别说人,就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皇城了。   皇帝寝宫外,朱昭双手拢在袖中,紧张得在殿外走来走去,大殿内外侍奉的宫人个个敛声屏气,一点异响都不曾发出。看到萧恪的身影出现在寝宫外,朱昭赶忙提着袍服下巴快步走了过去,看都不看跟着萧恪来的几人,只向萧恪躬身行礼后轻声道:“干爹让奴婢在外面守着,就等王爷您到了。”   “嗯,带路。”   到了殿门口,萧恪命随行的其中两人现在殿外等候,等传召时再进,他则带着另外一人直接进了皇帝寝宫。   随性之人也在踏入内室之前停下了,却并非是因为身份受限,男人斜靠在一旁,此时此刻仍是满脸笑意说道:“我就先不陪你进去了,等你料理完了唤一声便是,不然我怕自己忍不住掐死萧佑衡。”   “那皇叔在此稍候片刻。”   萧恪踏入内室,只闻到呛鼻的香灰味道,裴东安侍立在龙榻一旁,看到萧恪进来,与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才俯身唤道:“陛下…陛下…荣亲王来啦!”   已是弥留之际的齐帝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他被丹毒蚕食的这数月消瘦得十分厉害,手臂几乎变成了皮包骨头的模样,萧恪再近前些,便看到了一张颧骨凸起,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齐帝眼窝青黑,脸色蜡黄,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可即使是这样,齐帝听到萧恪来的消息,还是伸出手臂朝对方挥舞,嘴里喊着仙丹、丹药之类的话。   “陛下,仙师不是说了嘛!您还没悟,这丹药肉体凡胎吃了是会要命的!”萧恪凑近了些,却没有如之前做戏时那样抓住齐帝的手臂,任凭男人泄了力气,枯瘦的手臂软软搭在床边。   “朕…朕是…真龙……”   “陛下自是真龙天子。”   萧恪奉承得毫无情感,与其说是奉承,不如说是随口敷衍,裴东安站在一边,小心抬眼打量了萧恪一眼,扭头便见齐帝朝他挥舞着胳膊,赶忙凑过去扶住,然后躬身询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齐帝喘着粗气说道:“去…去召老七过来…还有…宗亲,朕、朕要当众传位给…给……”   病重之人说的话每个字都是断断续续往外蹦,裴东安应了声出去了,却只是吩咐朱昭一炷香后再去各府通传,而后径自领了在外面等候的两名官员又折返回了大殿内。   萧恪看到两人进来,才凑近龙榻便低声唤道:“陛下,两位萧大人到了。”   床上的齐帝悠悠醒来,偏过头看到素日信任的两名宗亲皆在一旁侍立,混沌的脑袋此刻却好似通畅了一般,视线上移,正对上一张满含讥讽的笑颜。对视不过一瞬,多年的疑心病让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挥舞着手臂要去抓人,可萧恪只是施施然后退了一步,就让他落了空。   “呵。”   裴东安原本低着头,忽听得一声冷笑,顿时感觉后背发凉,内室一众内官都把头低垂着,盯着自己的靴尖,动也不敢动。   那两名宗室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个几步上前跪在龙床旁,恭敬接住了齐帝的手臂,年老的那个则上前恭敬行礼道:“陛下。”   齐帝只看了眼低头跪在榻边的青年,便抬头看向老者,努力朝老者抬起手臂,断断续续说道:“皇叔…皇叔…朕要立、立老七…萧定闻为…新君,皇叔一定…帮朕……”   “是,老臣一定谨遵陛下之命……”   老者前半句话说出来时,齐帝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但下一刻笑容就僵在了他脸上,只因那恭敬的老者接着说道:“尊叡王殿下为新君!”   字字铿锵有力,脸上也无半分迟疑,仿佛刚刚齐帝说的真是萧定淳的名字一样。   齐帝怒目圆睁,过大的愤怒让他那口气喘得更加急促,他的手臂落下来,手指恨不得戳到面前青年的脸上,“你!你说!”   跪侍的年轻宗亲眼睛都不眨一下,冷静答道:“回陛下,臣也听得清楚,是要立叡王殿下为新君!”   “反了!反了!”齐帝现在每喘一口气,那声都如破风箱一般,显然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但他仍不肯相信,扯着脖子大喊着裴东安的名字。   而正是这个配了齐帝几十年的老太监给了皇帝沉重的一击,大太监连龙床都未敢接近,只站在齐帝能看得见的地方,垂着头恭敬说道:“陛下,奴婢方才听您说得也是叡王殿下的名儿啊!”   “呼…呼……贼子!乱臣贼子!你!”谨慎多疑了一辈子的齐帝终于在此刻明白了什么,他试图翻身去抓萧恪,却被跪在床边的宗亲牢牢按住。既是此刻回光返照让他有了几分气力,却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抓不到萧恪,他便啐了面前的宗亲一口,然后双目圆睁瞪着萧恪,大骂道,“贼子!你跟你爹一样!朕…朕当初就不该放过你们!真就该断了萧佑炀的根儿!狼子野心的畜生!”   萧恪脸色阴沉,他居高临下看着狼狈的齐帝,那眼神如同看一条垂死挣扎的野狗。   这时一阵笑声由远及近传来,原本等在大殿的康王缓缓走了进来,听到齐帝死到临头还在攀蔑七哥,他如何能忍得。在齐帝震惊的目光下,康王眼神怨毒,他一步步接近,拨开了原本跪候的宗亲,很随意地坐在龙床上,将齐帝的手扒拉到一边。看着连自己翻身都十分困难的齐帝,讥讽道:“萧佑衡,瞧瞧你如今这副狼狈模样,好不好笑啊?!”   齐帝力气用尽,嘴里只不断重复着贼子两个字。   康王冷笑了声,却坐直了看向萧恪。   “陛下,有句话您说错了。”一直阴沉着脸的萧恪此时冷冷开口,“父王当年若有臣一半心狠,您又岂能稳坐龙椅几十年?!陛下冷血多疑,连一母所生的亲弟弟都能戕害至死,今日众叛亲离也是您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几个字,萧恪每个字都咬得极重,那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也是他两辈子苦难的源头,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咽下了多少委屈苦楚,才走到今日这一步。大仇得报,自是要将心中恨意都诉诸干净。   而萧恪所言,也是致使宗亲和裴东安这样近臣背叛齐帝投向萧恪与康王的原因。一个连同胞兄弟都能无情杀害的皇帝,谁敢付诸满腔忠心,更不要说这皇帝倒行逆施,只为将权力和皇位都捏在自己手中,亲近意味着知道更多秘密,也意味着那把名为疑心的屠刀时刻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自是无人敢真的全身心信任齐帝。可以说今时今日的局面确实是皇帝一手酿成了,怪不得谁。   “好侄儿,你可说完了?”   “说完了,皇叔请。”   康王一直等的是这一刻,多年仇恨积压心中,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看得出几分残忍,他看向齐帝,语气中带了几分遗憾得说道:“可惜啊!若不是要看不出破绽,我真想将你的肉一片片刮下来!”   “萧佑涟!你放肆!该死!”   康王听他垂死挣扎的怒骂,脸上满是讥讽之色。男人心思一转,突然饶有兴致说道:“萧佑衡,不瞒你说,其实我原本是想联手北燕,毁了你这江山,让你尝尝亡国之君的屈辱的。可偏偏我又舍不得七哥拼力守护的江山,幸好…我的好侄儿中途找到我,说了一个更好的法子。你猜…咱们的好侄儿为何要让老三那个废物继位?”   齐帝只喘着粗气,仍坚持骂道:“……贼子!”   “呵。”康王提起这个好点子就忍不住捧腹大笑,丝毫不介意一屋子人将萧恪的真实目都听了去,“好侄儿他啊……要让你最瞧不起的女子,做大齐的新皇!老三的长女敏仪,你可还记得?那真是个聪明的丫头!萧佑衡,你说是不是?”   女子为帝惊世骇俗,其震撼丝毫不亚于萧恪篡改皇位归属,可在场人却无一人敢有二心。   “唔!嗬、嗬…嗬…”   龙榻上的皇帝张口想喊,康王一边笑着,一边将他盖在身上的被子拉起来盖住齐帝口鼻,那只有力的手牢牢按住了盖在皇帝脸上的被子。殿内除萧恪一眨不眨盯着榻上看,其余人都是垂着头,视线之内只能看到被子下的因窒息而拼命挣扎踢蹬的双腿,将那厚厚的被子一下下踢起来。   康王一边死死捂着,一边却转过头笑着同萧恪闲谈,直到手下人由挣扎慢慢归于平静,他才松开手,饶有闲心地将被子撤下。   齐帝双眼上翻,脸色憋得青紫,表情更是狰狞,可康王看到齐帝这副死状却仍然笑得出来,甚至帮齐帝合上了眼。大手一直向下,在鼻下和颈侧都试了脉息,他同样是个谨慎之人,不会允许这时候有什么纰漏,手指划过齐帝脖颈处的时候停了下,随即抬头看了眼萧恪。   明白康王心思的萧恪表情冷漠说道:“若是为防万一,皇叔尽管动手就是,叡王满脑子只想着继承大统,不会怀疑陛下的死,涂些粉就是。”   “老七呢?”   “天子只有一个,老三不会让他有机会。”   “好侄儿说话一贯中听!和你说话不累。”康王一边说着,三指扣住齐帝脖颈,殿内寂静无声,咔嚓一声脆响更外清晰,众人敛声屏气不敢吱声,“算算时辰,人都该到齐了,我不方便出去露面,好侄儿快去宣布皇帝遗命罢!”   萧恪颔首,带了裴东安并那两名宗亲出了大殿。   朱昭疲于拦人,正有些焦头烂额,大殿门忽得打开,众人看去,只见大太监裴东安双眼通红先走了出来,紧跟其后的是齐帝素日亲近的两位宗亲,年老的那个更是萧氏最德高望重之人,连齐帝都要唤一声皇叔,萧恪是最后出来的。   后面三人都是神色黯然,众人还不待开口,大太监裴东安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痛苦道:“陛下…驾崩了!”   阶下宗亲皆是一片哗然,在裴东安宣布了齐帝驾崩的消息之后,立时便有其他宗亲看向那老者,追问道:“肃亲王!陛下去前…可有遗命?”   废太子贬为清河王之后齐帝的病就更重了,储君之位一直悬而未决,诸皇子之中叡王和昭王都是合适人选,两方这段日子也是斗得不可开交,老五因为出身平平,加之本人并无争位的意思而早早被排除在外,如今皇帝死了,两边更是在意皇帝是否有话留下。   那老者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陛下生前却有遗命,要尊……叡王殿下为新君!”   叡王两个字一出来,如平地惊雷般。   若非齐帝刚死不能笑,萧定淳此刻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为了掩饰几乎溢出的得意,他赶忙以宽袖颜面,带头跪了下去,这才将笑容遮掩了下去。   萧定闻一派自是不愿相信的,皇位之争若输了,他们这些站队昭王的人也得跟着倒霉,况且叡王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又不曾得到齐帝多大重视,即便先前太子废黜了,也不该轮到叡王,可他们又不敢当面质疑。   “陛下崩逝,七殿下不跪不悲,是怀疑陛下临终遗命么?!还是觉得两位宗亲、连同裴总管和本王在撒谎?”   一顶抗命猜疑的帽子扣下来,萧定闻也只能跪下,连带着他那一派的宗亲也跟着跪下。   这宣旨的两名宗亲虽没有什么实权,但都是齐帝素日亲近的宗室,裴东安是陪伴了齐帝几十年的贴身大太监,萧恪是皇帝生前最信任的宠臣,不论真相如何,叡王继位的话从他们几人口中说出,此刻便等同是皇帝遗命,任何人反抗质疑都是死罪。   老宗亲在萧恪的眼神暗示下站到一边去,然后由着年轻的那名宗亲搀扶着慢慢跪了下去,双手一拢对着阶下恭敬说道:“臣等…恭请新君继位!”   肃亲王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先开口,后面自有其他人跟着,听在叡王耳中犹如仙音,他站起身前偷偷掐了自己一下,脸上装出一脸悲色,慢慢站起身,还很刻意得脚下滑了一下,幸而身旁人托了一下才没摔倒,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叡王扭头看了眼身侧身后跪着的人,此刻才觉得这么多年被其他兄弟压制的闷气终得以吐出,他又抬起头望向阶上,萧恪长身而立,朝自己伸出了手。   “叡王殿下,请。”   那个至尊的位子,萧定淳肖想多年,一度都曾绝望,却没想到真有一日落在了自己头上。至于这遗命是不是真的,他根本无心探究。   提起衣摆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阶,叡王的眼中只有萧恪朝他伸出的那只手,仿佛拉住了,就能获得一切。在还有两阶的时候,萧定淳就伸直了胳膊一把抓住了萧恪的手,他握得很用力,就像要抓住那近在咫尺的皇位一般。   萧恪拉住对方用力拉了一把,将有些恍惚的叡王拉到了玉阶之上。   两人背对大殿站立,身后就是象征至高皇权的龙椅,叡王手心满是热汗,过大的喜悦让他有些气喘。   萧恪是最后一个跪下去的,和众人五体投地的恭敬不同,他虽跪了下去,背却是挺得直直的。   “臣萧恪参见陛下!”   建和十七年二月末,齐帝萧佑衡崩逝,谥号‘肃’,史称齐肃帝。   同年三月,皇三子萧定淳继位,改年号为兴寿。    第一百五十九章   萧定淳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皇位,自是忙着打理先帝的身后事,顺便打压几个皇弟。   萧恪根本无心帮杀父仇人料理后事,也就懒得同新帝争这差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当他真的站在宁王府正门前时,却不免有些紧张了。   宁王府本是他的家,可因为先帝的缘故,业为了保至亲平安,他不得不与宁王府划清界限十多年。唯一一次回家,是借出嫁之机。而如今大仇已报,他权倾朝野,再无人能阻拦了,却反而有些近乡情怯。   贺绥一身素服站在他身边,见状拉住萧恪的手紧紧握住,用自己的方式给爱人勇气,“我陪你一起去见母妃。”   萧恪长舒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宁王府的牌匾,许久后才下定决定般点了点头。   今日来,萧恪还是给足了萧岭这个明面上的宁王颜面的,一早便使人通传过了。不知是否因为先前嫌隙,萧岭本人并未露面,只是派了人将萧恪和贺绥二人引去了秦太妃的院子。   察觉到萧恪还有些犹豫,贺绥也不多说什么,强硬得将人拽进了院子。   先帝薨逝,大齐上下皆为天子服孝,秦太妃一袭素色坐在院中,陪着她的是被召回府里的伏忠王妃。   大嫂先看到萧恪二人,秦太妃顺着长媳的视线看过去,正与亲儿子四目相对。   母子之间本该是极亲密的,可偏偏因为先帝迫害,害得母子俩多年分离。萧恪不能有苦难言,秦太妃蒙在鼓里无法接受儿子的变化,反倒生疏了。哪怕此刻造成隔阂的罪魁祸首已死,仍无法回归最初的模样。   贺绥紧紧拉住萧恪的手,还推了一把,将人推到了秦太妃面前,让萧恪没有理由再回避。   萧恪看着母亲,妇人鬓边已生了不少白发,丈夫和长子过世都给了她莫大的打击,与萧恪记忆中的模样一比更显憔悴不少。   母子俩相对无言许久后,萧恪先一撩衣袍在秦太妃面前跪了下去。   “母妃,孩儿不孝。”在新帝面前都跪得直直的荣亲王,却在母亲面前缓缓俯下身去,这一刻,他不是权倾天下的荣亲王,而只是秦太妃的幺子,就只是萧恪这个人罢了。   “母妃。”贺绥也跟着跪在身边,他与萧恪已结同心,便随着唤了一声母妃。   秦太妃面对贺绥时倒还算自如,听到贺绥这么叫她,她也微笑着点头,算是应了。   “你们……起来罢。”   秦太妃不是个冷硬心肠的人,终究还是让儿子一并起来了,只是眼神仍有些躲避。   前些日子才知晓真相的大嫂犹豫着想开口帮着解释,扭头看向二人,却见贺绥朝她微摇了摇头,妇人便只能作罢,只是看向小叔子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怜惜。   贺绥当然清楚这些事由他或者长嫂开口更为可信,但他也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秦太妃的心结非得是萧恪自己亲自开口说不可,因此尽管心疼,他也不能代替萧恪解释什么,须得让他自己开口说清楚这一切。   “母妃,有件事儿子想同大嫂商议。”   理由当然是贺绥随口编的,不过有些话或许当着人并不方便,还是得他们母子单独相处才好开口。大嫂慧怡,也起身对秦太妃说道:“母妃,容儿媳与弟婿暂离片刻。”   秦太妃叹了口气,她虽猜到了两人的用意,却没有戳破,只点了点头道:“你们去罢。”   贺绥与伏忠王妃离开时还将院中其他伺候的丫头婆子一并带了出去,等所有人都出去了,秦太妃才缓缓开口:“恪儿,你没有什么话要同为娘说么?”   “孩儿不孝,这么多年不曾承欢膝下,如今大仇得报,才敢来见母妃。”   大仇得报意味着先帝之死与萧恪有关,哪怕不用过多说明,以秦太妃的聪慧也必然听得懂儿子言下之意。   “你既知先帝害了你生父,为何这么多年为虎作伥却不知悔改?你可知旁人是如何说你的?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该是怎样寒心?!”   对于母亲的责怪,萧恪并不伤心。他生身父母在大是大非上向来分得极清楚,先宁王之所以明明身负战功却还是被亲兄长一步步迫害至死,便源于这耿直性子,秦太妃出身仕宦大家,满门忠良,更是将恪守为臣本分刻在了骨子里,所以哪怕皇帝是害他们一家阴阳相隔、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秦太妃也仍是无法接受儿子争权夺利的行径。   “母妃恕罪,只是儿子若想为父王报仇雪恨、护住宁王府和父王身后声名,只能这么做。儿臣不信萧佑衡那样不仁不义之徒会幡然悔悟,即便他真有一日找回了良心,父王也不能起死回生,难道杀夫之仇母妃要就那么咽下去么?!”   秦太妃没有说话,她被儿子这番话惊到了,比当初知道儿子甘为齐帝走狗时更加震惊。   萧恪直直跪在母亲面前,言辞肯切说道:“天子不仁不贤,他便该死!儿臣自知多年言行离经叛道,不指望母妃原谅接纳,只盼望母亲晓得,儿臣多年筹谋并不为权势财色,只是为了替父王报仇雪恨,替他守住大齐江山!”   秦太妃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可是你这样做,世人未必都能明白,他们会如何说你?!后世史书工笔又会如何论你,你可有想过?”   作为母亲,秦太妃心底还是有对孩子的担忧,她听了那番话后没再指责,而是担心儿子这番心思未必能换来世人理解,或许还会被扣上奸佞的罪名,被后世戳脊梁骨唾骂。   萧恪闻言却摇了摇头,释然一笑道:“萧佑衡心胸狭窄,没有为君的气量。这么多年,大齐江山在他手中一团乱麻,若想拨乱反正,总要有人做那个恶人。儿臣不需要世人懂我,与父王一样,我行事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何况……儿臣已决定与阿绥相守一生,即便不做那些事,也一样是世人眼中的悖乱之人,总不能为了他人之言而为难自己。”   “母妃。”   贺绥自院门口现身,在秦太妃开口说什么之前先走过来,又跪到了萧恪身边。他其实一直未曾走远,只是一直听着,忍到此时才现身。   “这么多年,我一直陪在允宁身边。他从不曾害过一个无辜之人,即便迫于先帝威势不得不做,他也是拼尽全力回护那些人,为还朝政清明,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不曾有半分懈怠,更不曾压榨民脂民膏一分。他身处黑暗之中,才能将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看得更清楚。世人将恶名归于允宁,他从不辩白,只因众口难调,他不指望世人皆能明白其中苦衷。儿贸然说这些,只因知道母妃是允宁的软肋,在这世上唯独不希望您蒙在其中,伤了母子情分。”   秦太妃下唇微颤,似乎想说什么,但眼泪还是先一步夺眶而出。   伏忠王妃也走过来向婆婆欠身一礼后也跟着说道:“母妃,靖之所言属实。允宁并不像旁人所说那般不堪,他是尽力在回护所有人的……”   “……别说了。”秦太妃终于开口,她难掩眼中泪水,长媳递上干净帕子,被她轻轻推开,抿着唇定定地看着儿子,最终只化作一句,“你父王的灵位就供在自省堂,这么多年了,你该去给他上柱香磕个头。”   秦太妃没再说下去,不过言辞态度已有所缓和,她听了这么多,已是有些明白了幺儿的苦衷,只是嘴上还要逞强两句。   母亲刀子嘴豆腐心,萧恪自是听得明白,他没再说什么,只俯身给秦太妃磕了个头便由贺绥挽着出了母亲的院子。   春日正午,阳光正好。   自供着父亲灵位的堂屋出来,萧恪仰起头,努力想将眼泪憋回去,可当他缓缓开口时,仍是染上了哭腔。   “父王当年给我取‘恪’字,既是向萧佑衡表忠心,也是他一辈子为臣的坚持,意为恭敬、谨慎…呵,我有时候也会想,无论嘴上说得多好听,我是不是都辜负了父王对我的期盼。”   贺绥张开双臂将人紧紧搂在,现在的萧恪已同他长得一般高,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可以整个护在怀里的瘦弱少年了,可这个习惯他却是从不曾改变过,将萧恪的头按在自己颈间,不教人看到堂堂荣亲王也有脆弱的一面。   “父母为孩儿取名固然有他的期盼,但这并不该成为困住你的枷锁,你便是你。”   “阿绥、阿绥……”   耳侧是萧恪的一声声低唤,贺绥只是将人搂得更紧,耐心地一次次回应,“嗯,我在。”   ……   兴寿初年,新帝继位不足两月,于祭祖返程路上遭遇刺杀,随行禁军死伤殆尽,新帝遭人重创,虽勉强保下一条命来,却昏迷不醒。消息传回,朝野一片哗然,可这刺客查着查着却不想查到了昭王萧定闻的头上。   新帝继位不久,此时若是出事,那这个曾与新帝争夺皇位的人无疑是受益最大的人,且人证物证俱全,又有萧恪在背后推波助澜,根本不给萧定闻辩白的机会。谋害天子,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萧定淳在行宫昏迷不醒,生杀大权便又到了萧恪手中。不过萧恪这次并没有下死手,所谓刺杀,不过是个一石二鸟的计谋罢了。   借着先帝新丧,新帝病重,为祈福施恩的念头,萧恪只是褫夺了萧定闻的尊荣王位,贬为庶人,罚去看守先帝陵墓了。   昭王被贬之后,宫中他的生母蒓太妃一直活在未知的恐惧之中,在惶惶不可终日数日后,被伺候的女官发现自缢于她宫中。不过太妃自戕算是宫中丑事,已成了太后的陈贵妃便命人草草收拾了,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然而奇的是,那之后不过几日间,陈太后就像中了邪一般,在宫中披头散发发起狂来,侍女们拦她时,陈太后眼神癫狂,嘴里直喊着先帝元后祁皇后的名姓,一时说下毒,一时喊别怨自己,要怪就怪废太子之类的胡话,吓得宫中女官赶忙把陈太后堵了嘴绑在寝宫里不教她出去,一面又赶紧回了皇后。   曹皇后如今生产在即,女官回禀时措辞也是极小心的。   知晓一切的曹皇后在长女敏仪公主的陪伴下去了太后宫中一趟,女官怕太后发癫伤到皇后,便只请皇后和公主远远地瞧一眼。彼时陈太后被拿绸布堵了嘴,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住,饶是这样她仍在发狂,还得几个宫女合力才能将人按住。   曹皇后看着陈太后,神情淡漠。女官不敢多话,只看到皇后轻抚了抚肚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让太医过来诊脉开个方子,总不能一直这样闹下去不得安宁。若是平日里实在坐不住,便拿绳子捆在榻上。宫门关紧了,别轻易放了人出去瞎嚷嚷,坏了陛下的名声。”   陈太后癫狂之时嚷嚷的分明与当年先帝皇后之死有关,宫中女官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忙应了。在皇后离开后,忙派人请了太医过来,一副汤药强灌了大半碗,才让人老实下去。可就在陈太后发狂后不久,行宫也传来了坏消息,萧定淳受伤太重,行宫药物不足,偏偏人伤得重不好挪动,只能急忙让人从京城送药过去,这一来一回耽误事,这位继位不过数月的新帝就在行宫咽了气。   萧定淳一死,这皇位继承又成了大问题。毕竟新帝膝下并无男儿,曹皇后腹中孩儿还未知男女,即便真的生下一个男孩,一个婴儿是否能平安活到成年还未可知。皇位频繁更迭势必会引起朝廷动荡,而就在众人盯上先帝的五皇子时,这位老实巴交的王爷则直接当众表示绝不贪图帝位,然后大门一关,同自己王妃守着王府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一时之间,先帝的子嗣便只剩下了一个亲娘早殁了的十皇子,如今十来岁的年纪,除却性子懦弱,见了人半天蹦不出一个字之外,倒也勉强合适。   可当大臣们在朝会上提起让先帝的十皇子继位时,却被萧恪一口驳了回来。   “陛下膝下尚有子息,且我朝并无兄终弟及的规矩,断没有放着现成的人选去让人将就了事的道理。”   萧恪一句话把满朝文武都说蒙了,唯有知晓内情的康王嘴角含笑。   朝臣本以为萧恪说的是皇后怀的遗腹子,正待辩上两句时,却听得萧恪悠悠说道:“陛下的嫡长女敏仪公主聪慧机敏,且心怀天下黎民,是最合适的新帝人选。”   若说众臣方才是被说得云里雾里,这会儿则是全体呆若木鸡,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也不顾这话是从权倾朝野的萧恪嘴里说出的,当朝便大声反驳道:“嗣子都是男儿!女子如何能为帝?!牝鸡司晨,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阶上的萧恪只是冷笑着说道:“牝鸡司晨?怎么…赵大人平日在家要变公鸡打鸣不成?”   那文官被说得一愣,或许是没想到萧恪会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急赤白脸地反驳道:“王爷,臣只是以鸡为喻!社稷大事,王爷也要同臣计较这文字不成?!”   “呵。你也说了是以鸡为喻。可人与鸡不同,鸡是牲畜,生来如此。赵大人既说了自己不是牲畜,那么便该活得像个人,起码动动脑子。再者规矩是人定下的,是人便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人无完人,老祖宗的规矩上可有写不许女子继位之语?”   “王爷这是强词夺理!”   “是本王强辩,还是尔等固执己见,只将女子看作附庸,你们心里清楚。何况……”萧恪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看向那争辩的文官时,眼神是冷的,“若本王没记错,当年本王大婚,赵大人曾厚礼相赠,直言本王与抚宁侯天作之合。赵大人在这儿辩伦理纲常,口口声声说女子为帝便是牝鸡司晨,本王与男子结成夫妻便是天作之合,看来赵大人心中的伦理规矩也是为权势所动的,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番话怼得那言官哑口无言,悻悻退了下去。底下朝臣但凡有心想辩一辩的,都被萧恪接下来一句‘当年不曾以死抗议本王与抚宁侯结亲的大人便少费口舌了’给堵了回去。毕竟他们都能为了趋炎附势默认男人娶男人,这会儿再跳出阻拦女子为帝也是自取其辱。   当然也有那等耿直之辈言明若是女子为帝,甘愿一头撞死在大殿。   萧恪对于那些老顽固以死相逼却是丝毫不慌,甚至还当众冷笑了一声,那讥讽之意让嚷嚷着要死谏的官员脸上一阵青白。   “口口声声忠君大义,如今不过是不想对女子俯首称臣便要以死相胁。公主十岁时便开始惠济黎民,忧天下之忧,你们又做了什么?挟制君王、干涉皇权,你们干的这些事,九族的脑袋加一块够砍么?!”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是来自皇权的威慑,让那些要以死明志的人不由低下头去,不敢再提。   倒是有几个真有骨气的,当场官服一脱,辞官去了。萧恪既未发怒、也未阻拦,只由着他们去了。而皇室宗亲大多见证了数月前那场皇位之争,对萧恪的手段心有余悸,根本不敢反对。况且那皇位本也轮不上他们,让萧璇这个女孩当皇帝,在宗亲的眼里只觉得是萧恪想扶持一个好把控的傀儡,至于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意外的也就那么接受了,最多不过背后议论几句荣亲王的狼子野心、顺道再猜一猜他何时取皇女而代之罢了。   兴寿初年六月,萧定淳嫡长女萧璇被拥立为帝,成为首位继承皇位的皇女。而萧定淳也因继位时日太短,被后世追谥为哀帝。   萧璇虽继位为新帝,却仍沿用先帝兴寿的年号。她继位那日,不知为何,康王竟未露面,后来倒是有人说瞧见他抱了个小瓷罐,边笑边抓了罐里的白灰随手一洒,颇有些疯癫的征兆。   至于权倾朝野的荣亲王则很自然被尊为摄政王,只不过初时大家都以为他是要拿萧璇当做篡位的垫脚石,没哪个真认为萧璇这个女帝会一直当下去,却不成想这一当就是三年。等萧恪功成身退之时,萧璇的皇位已坐稳了,且因其施行仁政惠及黎民,民间对这位女帝多有称赞。   反观萧恪因这几年打压外戚权贵而得罪了更多人,且他行事素来随心所欲,朝中那些顽固文官没几个没被萧恪当朝损过,后来虽逐渐看出了萧璇颇有为帝的才干,却仍是忍不住对萧恪口诛笔伐一番,久而久之,萧恪的名声跌到再也捞不动的地步。京城百姓每每吓唬孩子都不说什么狐鬼传说了,直接来一句‘再哭闹,荣王就抓你去砍头了’,孩子听了,刹那便止了啼哭。以讹传讹,越传越邪乎。不过萧恪本人倒是不在意,听了反倒乐呵呵同人说笑。   兴寿四年,刚过了正月十五,京城街上仍是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   抚宁侯府侧门附近的小巷子里,两名衣着朴素的青年各牵了一匹马,一前一后自巷子里走出。各自马上都挂了个包袱。走在前面的那个取了挂在马鞍上的斗笠往头上一戴,一边招呼后面的那个道:“阿绥快一起遮一遮!要不让人瞧了去,我们今日可走不脱了!”   后出来的那个依言取了斗笠戴上,先一步翻身上马,回身看了眼紧闭的侯府大门,随口问道:“折子交了?”   “自然,若是不交,璇儿怕是天涯海角都要抓我回去!”   “走罢。”   年节不上朝,只有一些要紧的折子被送进宫来。萧璇给曹太后请过安后就径直返回了御书房,她素日勤勉,纵使是难得闲适的年节,她也不曾懈怠。双十年华的她已褪去了几年前的青涩稚嫩,举手投足也已有了几分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不止宫中,满朝文武也没几个再敢看清这位皇女的了。   “陛下。”   萧璇听到声音才放下了手中朱笔,坐直身子看向来人,抬手示意道:“柴卿起来罢。”   与女帝年纪相仿的英俊青年谢恩后起身,双手捧着一份奏折恭敬奉上道:“通政司收了封奏折不敢怠慢,沈大人命臣立刻送来请陛下过目。”   “卿直接呈上来便是。”   萧璇御书房内向来不留伺候笔墨的人,多数都是在外间伺候的,臣子要呈奏折要件都是得自己捧了上去。   柴鸿驰绕到御案一侧,隔了几步站定,双手捧了递过去,在皇帝接过后又补了一句道:“另外…巡街的人说,今日一早见荣亲王和贺将军乔装打扮从侯府旁的巷子里出来了,一路说笑着离开的,看方向应当是往北去的。”   萧璇翻开奏折的手一顿,然后立刻就明白了柴鸿驰要说的意思,不由叹了口气,问道:“听闻柴卿年少时,一直养在皇叔府上?”   “是。”   “那依你之见,朕是否还要派人去追?”   柴鸿驰淡淡说了一句:“陛下心中应已明白,王爷就是不愿陛下挽留,才会挂印封金离去。那一位原本也不是贪图权势的人……”   萧璇饶有兴致打量着面前的青年,那眼神直把柴鸿驰看得有些发毛,不由退了两步躬身道:“陛下,微臣告退。”   “柴卿且慢。”萧璇叫住慌忙要逃的青年,从手边堆积如山的奏折中翻了一份明黄封皮的折子,抬手递过去,示意柴鸿驰接了过去,“朕拟了个封赏皇叔的折子,柴卿帮着斟酌斟酌,明日早朝前递了来。”   “臣遵旨。”   折子是早拟好的,就证明萧璇早就清楚萧恪会走,甚至已经备好了,柴鸿驰双手捧了折子直直出了御书房。青年转过身,在大殿的门关上前又看了一眼伏案批阅奏折的女帝,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涌上心头,那是他过去十多年从未有过的悸动。   兴寿四年春,女帝下旨赐封萧恪、贺绥为靖北王,二人共用这一封号,并力排众议将如今北境五州都划归靖北王自治封地,且爵位代代相传,非萧氏亲子亦可继承。至此,便开启了大齐长达数十年的空前强盛,北燕再难踏足中原一步,而靖北双王的威名也成了北境边民口口相传的美谈,流芳后世而不息。   【完】    第一百六十章   岱钦生在北燕王庭,但和其他兄弟不同,他的出生是不被祝福的。因为他的生母不是部族的女人,而是他父亲从南面大齐抢来的战利品。   比起妻妾,他的母亲更像是一件炫耀战功的物件,而继承了母亲大半特征的岱钦也成了北燕大汗众多儿子中最低等的存在,哪怕他的父亲时燕国的汗王,在兄弟和部族人眼里,他始终是个‘杂种’。所以比起岱钦这个名字,他更喜欢叫自己龚野,那是他母亲给他取的名字,年少时每每依偎在母亲怀里,听着女人喊自己阿野时,他总能多一分安心和满足。   然而他出生在王族,注定无法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十几岁的岱钦有着不输给兄弟的野心,他拼命充实自己,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那时真的只为了得到父汗的一句肯定。   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在他为了北燕几乎将命都丢了却侥幸存活下来之后,他的父汗当众称赞他像草原上的狼崽一样凶狠。在草原上,狼是勇气的象征,那确实是夸奖。可人往往就是那么奇怪,一无所有的时候想着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就好。可真等到拥有了,就会变得贪得无厌,会想要更多。   在向父汗献上离间的计谋后,岱钦得到了封赏,是一片不大的草场和一支不过百人的队伍,岱钦的胆子和野心也是在那个时候膨胀到了顶点。然而在那之后,他的人生犹如折了翼,直直从高空坠落。被兄弟杀死在父汗面前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对父汗而言,从始至终都只是奴隶生的‘杂种’,是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猎狗。   主人会驱使凶猛的猎狗去帮助戏耍围堵猎物,会在体验到猎杀的快乐之后赏给猎狗一根肉骨头,可当猎狗妄图凭借这点本分站起来做主人时,那他也就没有被留下来的价值了。   岱钦是带着满腔愤懑死的,他死不瞑目,恨不得化为厉鬼,将那些不把他当人的废物通通撕碎。   然而他并没有‘死去’,再次睁开眼时,他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身下是冰冷的地面,身上薄薄的一件单衣根本无法御寒。   岱钦从地上艰难爬起来,浑身都是被殴打后的酸楚疼痛,就在他还在疑惑自己究竟身在阴间还是凡尘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双手。他的左手掌心应当有一处狰狞的旧伤,那时在一次以寡敌众的厮杀时被弓箭洞穿了左手,除此之外,他的手心手背都布满了征战的痕迹,然而此刻他眼中的双手除了指腹和掌心因常年劳作的茧子外,连一处旧伤疤都看不见。   岱钦掀开盛水的瓦罐盖子,借着一点点微观看清了水面上倒映出的这张脸。   尚未长开的少年清秀白净,眉眼像极了母亲。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一身北燕妇人打扮的女人怀揣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那是还未苍老的母亲。见到儿子好好地站在那儿,女人激动地扑了过去,哭着诉说着心中的担忧。而岱钦也从母亲的话中明白了他此刻的境况。   虽然转世重生一说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他确确实实死而复生了,重生回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几天前,他刚刚因为拼命得到了父汗的肯定,也是那一次,父汗一离开,他就挨了大哥狠狠的一脚,牵动了此前的旧伤,因此挣扎在生死边缘多日。然而除了他的生身母亲,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死活。   重活一世,他早已看清了父亲兄弟的真面目,不会再因为想得到对方的一句肯定而拼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离父亲兄弟远远的,相反,岱钦心中萌生了很强的执念。他必须要夺下北燕的汗位,要让上一世欺辱轻视他的那些人尝尝同样的痛苦。   岱钦很清楚,以他的出身永远不可能得到父汗真心的重视,想要获得权力,就需要借住其他外力。   他想到了北燕王庭内的一则传闻,在草原的最北边有一处极寒之地,那里是狼神所眷顾的地方,有一支部族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从不曾离开半步。那个部族的人无论男女老幼,皆是骁勇善战的猛士,而部族的首领则是狼神的血脉。尽管北燕王室掌握着草原辽阔的土地,却不敢侵犯狼神的土地。   如果那个部族的人真如传闻所说,对自己来说,会是绝佳的助力。   北燕王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杂种’何时不见了踪影,除了岱钦的母亲,根本没人会问上一句,而岱钦这一走就是整整五年。   极北之地天寒地冻,整日里刮的风都跟刀子一样,尽管岱钦已经将他能带上的所有毛皮袄子都套上了,却依旧被冻得脸上发疼,怀中的食物冻得像坚冰一样,寒冷的风吹得火苗都燃不着。没有马,他只能徒步行走,可没有指引,想要找到传闻中的部族简直是痴人说梦。每当夜晚来临,都是一天内最难熬的时候,幸运的话岱钦能找到山洞过夜,但大多时候,他只能蜷缩在大石头或是树后,勉强替他挡去一些寒风。   他的意志让他不愿放弃退缩,可十几岁瘦弱的身体让寻找的旅途变得更加艰难。   岱钦倒在了风雪之中,他清楚自己必须爬起来,不然自己很快就被被冻死在风雪之中,死得比上一世还要没有意义,但他的身体榨不出一丝丝力气,就那样慢慢倒了下去。   醒转之时,身上裹着暖和的皮毛毯子,木头搭的小屋不大却能抵御寒风的侵袭,屋内唯一的小炉子烧着热水,咕噜噜得冒着热气,岱钦知道他得救了。   活动了下被冻僵的四肢,幸好手脚都还能用。岱钦撑着慢慢做起来打量这间小屋,屋内的东西不多,房梁上悬挂着风干的肉条,墙上则挂着房子主人用的几张弓和一柄长砍刀。屋内并没有女人孩子居住过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个单身汉的屋子。   正当岱钦思考对方的身份时,房门被从外拉开,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冻得他立刻抓起毯子将自己裹起来。   似乎是打猎归来的男人看到少年的模样,门都没来得及关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岱钦小心打量着对方,那是个比他健壮太多的成年男人,即使是这样寒冷的冬天,对方仍穿着无法遮住双臂的皮毛衣裳,露在外面的双臂有着结实的肌肉,他一手提着分割好的一块肉,另一手则拎着一个小油布包。   “你醒了?”   “嗯。”   男人利落地卸下身上的武器挂在墙上,又走过来将那个小油布包扔到床上说道:“大巫刚做好的药丸,吃了。你差点被冻死,不祛干净寒气,以后几十年骨头要疼。”   岱钦解开油布包上的麻绳,拨开露出了里头的三颗黑绿黑绿的药丸子,看着就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他还不完全相信对方,这种入口的东西更是不敢吃了。   男人原本坐在炉子旁边用匕首将提回来的肉削成一片片,然后丢进煮沸的小锅里,一抬头见岱钦不愿意吃,便将手里的肉放下了。起身来到床边,捏起一颗不由分说塞进岱钦的嘴里。   草药的苦味让岱钦想吐,男人却先一步看出来他要吐,直接用手捂住他的嘴,冷声道:“不许吐,咽下去!”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这让岱钦产生了逆反心理,可力气大到吓人的男人根本容不得人拒绝。看岱钦喉头微动咽下了第一颗,直接捏住了他的脸强迫张开嘴咽下第二颗、第三颗,才松开手坐回炉子边继续削肉,不顾趴在床边不停干呕的岱钦。   突如其来的霸道让岱钦一时没反应过来,仿佛刚开门时那个憨笑的男人是岱钦的错觉。   “你……”   “草药不易得,大巫很少开炉,所以所有的药都不能浪费。”   第一次见面就糟糕透了,岱钦这么想着。那边男人已经将整块肉都片好丢到锅子里煮了,岱钦一扭头正好对上男人的视线。   那一瞬,他总有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然而接下来男人的话让他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你不像是草原上的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面前的男人变了副模样,举手投足威严十足,让人不敢拒绝他的提问。   “我是北燕汗的儿子,我来找呼图邪部的狼主。”   男人闻言略挑了下眉,又问道:“呼图邪部向来和王庭没有瓜葛,你找狼主做什么?”   岱钦直视着男人,一字一句说道:“我想要狼主帮我夺得北燕大汗的位子!”   谁料刚答完,男人便捧腹大笑起来,岱钦皱紧了眉斥道:“有什么好笑的?!”   男人摇头答道:“不!并不可笑,我只是听了觉得你很有意思。听说北燕汗有个儿子,是齐国女奴生的杂种,长了一张与草原人都不一样的漂亮脸蛋,就是你?”   “是又如何?!”   “你想让呼图邪部背弃狼神的旨意离开这里帮你夺位,可你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又能拿什么来交换?总不能让我们部族给你白帮这个忙吧?”   面对男人的步步挑衅,岱钦淡然回道:“如你所说,我没有钱财权利,但我可以押上我自己,如果将来我毁诺,可以让你们砍下我的头!”   “这么颗漂亮脑袋砍了太可惜了……你刚刚说要押上自己?”   “对。”   男人听了岱钦的答复,二话不说站起身拐去了木屋旁边的一个隔间,不过片刻他就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张鞣制好的白羊毛皮和一根似乎是栓家畜的绳套。   “你干什……啊!”   岱钦话没说完就被男人从暖和的毯子里揪出来撂倒在地上,然后绳套和白羊毛皮就被丢到了他身上,男人则施施然坐到了他刚刚躺的床上,自下而上俯视着还有些发蒙的岱钦,冷冷说道:“我接受你的条件,作为契约成立的诚意,现在……脱光了披上白羊毛皮,自己带上绳套,叼着绳子爬过来。”   “你究竟是谁?!”   男人勾唇一笑,脸上满是玩味,“你要找的呼图邪部现任首领,额日钦,也就是你口中的狼主。”   ……   岱钦自梦中醒转,只感觉腰都要断了,昨晚额日钦没完没了索求,直折腾到了天亮了才许他睡觉,这会儿醒了他只想把对方痛骂一顿。   刚爬起来,就见额日钦哼着轻快的草原小调拎着什么东西进来。   岱钦随手将凑上来的男人扒拉到一边,自顾自套上衣裳,又唤来侍女打水洗漱。他如今已是北燕之主,早不似从前那般事事委曲求全。   可好不容易打理干净,就又被男人抱住腰拖回床边,岱钦皱眉斥道:“都折腾到早上还没够?!你也不怕精尽人亡?!”   额日钦一手环住岱钦的腰,将人牢牢抱在怀里,一手将刚才带进来的东西送到岱钦面前给他看,“前几日我手下人制了张上好的白羊毛皮,本来他是要做好了送给他的新娘,我见了十分喜欢,就用了十颗宝石换来的。岱钦,你还记得这东西么?”   “……”岱钦不用想都知道额日钦脑子里此刻想的是什么,他答都懒得答。   额日钦却自顾自说道;“我一看到白羊毛皮,就想起当年你披着白羊毛皮一步步爬向我的美丽模样……真让人兴奋!”   “说完了?”   “我们再来回味……嗷嗷!!”    第一百六十一章   萨桑·希杰里生在西羌的一个大部族里。   虽说是部族,但西羌并不是北燕那样重视血缘,这里民风开放,族人热情好客。萨桑的父亲就是来部族做生意的行脚商人,他并不是部族的人,甚至不是西羌人,而是来自草原部落。在来往做生意的过程中,与萨桑的母亲相恋,尽管西羌绿洲之外就是无尽的黄沙,无法和丰沃的草原相比,但男人为了妻儿还是定居在了这里。   萨桑有个幸福的家,他的父亲是一名商人,他的母亲曾是族巫的继承人,他们教授了孩子很多大漠以外的新鲜事物,也在年幼萨桑的心里种下了一颗走出大漠的心。   后来年长些的萨桑迷恋上了练武,对此父母并没有反对,而是给予了儿子全部的支持,哪怕成年后萨桑经常奔赴天南海北,与他们团聚的时间变少了,夫妻俩也没有因为思念之情而去阻拦儿子实现自己的梦想。   萨桑在习武一道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十几岁的他就已经将部族最强武者的全部本领融会贯通,并自己琢磨出了一套独门的刀法。   成年后,他拜别了父母,开始四处挑战那些传闻中的高手,或胜或败。每一次,萨桑都是拼尽了自己的权利,而不论输赢,他心里都是畅快的。而他人生中的那个意外缘起于一位老前辈的下落,传闻中的第一刀客,萨桑久闻对方大名却难得一见,而这个时候,北燕人找上了他,以那位刀客的下落为条件让他去送一封信,也是那一次,他认识了人生中另一半,祁风。   萨桑会说齐人的官话,但他其实并不太喜欢和齐人打交道。生在热情好客的西羌,他早已习惯了所有人都是直来直去,洒脱自如得生活着,可齐人给他的感觉太拘束,时时刻刻都像是被钉死在牢笼之中,一辈子挣脱不开束缚,和他们的刀法武技一样,几乎就没有遇到过能让萨桑打得酣畅淋漓的对手,然后他就遇到了祁风。   那个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南齐将军,一招一式尽显武学精妙,看着对方年纪不大的样子,萨桑瞬间燃起了斗志和兴趣,甚至忘记了他此行是来为北燕王族送信的,并非来比武的。而祁风这样有意思的对手还不知一个,萨桑意犹未尽,但他也能看出来其他人并不欢迎自己的存在。他的一头灿金长发在这些眼里或许太过与众不同,萨桑很不喜欢那些人打量的眼神,所以他留下了一个约定离开了。   第二次见面,萨桑十分狼狈,半截身子泡在水里,身上被刀割伤的地方还流着血,他浑身发冷,却没有力气爬起来。   在与那位刀客老前辈的比试的过程中,他为自己的想当然付出了些血的代价,也明白了并非所有人都是纯粹为了比武寻找一个对手,对于有些高人来说,出刀即见血,刀气之凌厉,直接连着衣裳皮肉一起割开,那当真是奔着夺命去的,萨桑比个武却几乎送了一条命去才得以脱身,但之后确是撑不住了。   睁开眼,自己所处并非往生之地,燃烧的柴堆时不时发出噼啪声,火焰的暖意驱散了寒冷。   “还好么?”   一面之缘的南齐将军凑过来,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搂住了萨桑的脖子,手托着后背将人扶起坐在一旁。面对萨桑迷茫的眼神,祁风将手中的汤碗往前递了递,并问道:“手还能动么?”   萨桑点了点头,从暖和的被子里伸出双手,祁风递过去的时候还体贴地叮嘱了一句,“小心烫。”   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萨桑不是没感受过,在他长大的那个地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无论彼此认识与否,都对陌生人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善良,但这样的善意换到拘谨内敛的齐人身上就显得珍贵无比了。   祁风见他不喝,以为是身体还不舒服就追问了一句,萨桑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捧着汤碗小心地喝了一口。算不上什么美食,但一碗热乎乎的汤水对于虚弱的萨桑来说堪比救命的良方,也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南齐将军有了兴趣。   不过祁风并没有一直逗留,他是在带人外出巡逻时偶然间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萨桑,秉持着埋藏心底的那一点点对武者的惺惺相惜,他支开其他将士后将人救起,带到了偏远处的一个山林小屋里疗伤,但他不能置自己的职责于不顾,已经到了必须要返回的时候了。   留下了足够支撑几天的干粮和一桶清水,又撂下了一些银钱,祁风才策马离开,他并不知道此刻萨桑望向他的眼神中包含了怎样不同的情感。   或许是从小生活在大漠,萨桑的身体很好,那样重的伤,他养个三五日,虽说不上好利索了,但能跑能跳也能打。   西羌人一向直来直去,所以他迫不及待返回去寻祁风,无论是为了表达一句感谢,还是为了心中莫名的执念,他都想再见一见那个人。然后他就看到了独自一人在偏僻处舞剑的祁风,此后很多年,他经常见到祁风一时想不开,就拉开架势舞个痛快,将心底压抑的东西连同全身力气一并挥洒出去。初时,萨桑看不懂祁风的愁绪,他只是拔刀上去,同对方酣畅淋漓地打上一遭。   一来二去,两人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朋友,萨桑发觉,自己不知道从何时起,没有再生出过四处游历的心思,他的目光也被那个南齐将军牢牢吸引住了。那一刻,萨桑隐隐觉得,或许当年他的父亲为了母亲留在大漠时,也是同样的情感。   他们把酒言欢、月下无话不谈,祁风给他取了个齐人的名儿,叫沈于蓝。说是取的他母亲的姓,而名字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萨桑不全懂名字的含义,但他很欢喜。趁着动人的月色,他与祁风肩靠着肩坐在一起,直白地诉说着那份爱恋。   月下,祁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深沉的眼神让萨桑看不懂,但很快,男人无言点了点头,侧过身送上自己的唇。   那一刻,激情被点燃,萨桑将人推倒在青草地上,解开厚重的盔甲,然后再月光的见证下结合在一起。   萨桑想带祁风回大漠见他的爹娘,告诉神明,他们已经结为永生的伴侣,可祁风并没有答应他。与洒脱自有的萨桑不同,祁风身上背负了太多萨桑看不懂的名为嫡子的责任与枷锁。他不懂,但他不愿放弃,所以萨桑跟着祁风回到了对方的‘家’。   之所以说是家,那是因为祁风的爹娘兄弟姊妹都住在那里,但对萨桑来说,那根本不是家。亲人之间却总像是隔着一层,大家都是带了面具过活,说话做事,每每都要思考诸多立场,这样的环境太令人窒息了,后来,萨桑才明白,当年困住祁风,让他露出那样忧愁神色的根源就来自于这份‘责任’。   可萨桑是个武痴,他不会用言语哄人开心,能做的只有陪伴。   祁风要与家人共进退,他便守在身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祁风想放肆得忘掉一切时,他便献上炙热的吻,用身体的热驱散掉所有的烦恼,然后在爱人沉沉睡去时,替他擦掉眼角的泪水。   齐人的争斗萨桑不懂、也不想懂。后来的某一日,庄子外有人送了封信,祁风看到信后失声痛哭,萨桑只能将人搂在怀里一遍遍的安慰。之后,他从送信的人口中得知,他的爱人失去了所有的至亲,对方甚至知道萨桑的存在,并明言如果祁风继续留在这里,那么很快也会死。   一直顺从祁风心意的萨桑难得强硬了一次,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对着祁风说了一句,“跟我回大漠。”   这一次,祁风没有拒绝。   从南齐到西羌,即使再快,也要数月的路途。为了让刚经历亲人逝去的祁风能好过一些,萨桑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发色模样在齐人眼中多么古怪,他总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将祁风保护得好好的。   翻山越岭、踏过万里河山,从园林山水一路到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萨桑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过,因为他知道祁风心中很苦,如果自己露出为难或是其他不悦的表情,会让他的爱人更加难过,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萨桑总是笑着的。   男人坚信,自己总有一日能驱散爱人心中的阴霾,让他重新展露笑容。   “阿爹、阿妈!我带媳妇儿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人都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出生没两年,爹娘就被皇帝排到了边关驻守,这一驻守就再没见过爹娘。因为离开双亲的时候年纪还太小,年岁一久,白琮渐渐得开始记不起爹娘的面容,他能依靠信任的只有一个舅舅。   然而舅舅贺绥的日子并不比他好多少,外公过世之后,他娘被调去边境,而他的舅舅则被留下一起做了人质。虽说平日里不短吃喝,但总是被人惦记算计的日子实在过得憋屈。   要说前十五年里,白琮最讨厌谁,那无疑是萧恪莫属。这个总和他抢舅舅的男人不仅性子恶劣惹人生厌,还总是害得舅舅伤心。   白琮每每见到舅舅因为萧恪的事而在深夜默默垂泪时,就忍不住生气,他始终不明白,舅舅到底欠了萧恪什么,才会即使被伤透了心也要护着对方。他不懂。所以他总是无时无刻得同舅舅撒娇,试图抢占属于萧恪的‘时间’,可每次都不能奏效。   因为每当这个时候,舅舅只会怜爱得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哄着,“小琮乖。”   白琮对于自己还没有长大这事很恼火,他恨不得自己立刻长大,然后保护舅舅。然后…他就永远失去了爹娘,也即将失去舅舅。   还不到十岁的娃娃自然不被允许跟着上战场,更何况那时的白琮是挟制贺绥的棋子,更不可能放任在外的将领带着家人一起离京。然而那时候的白琮不懂,他只觉得是年纪小、还不够出色的缘故。   那之后的六七年里,白琮跟着萧恪,那真是相看两厌。因为这个逆反心理,所以无论萧恪说什么他都要唱反调。   在身陷虎狼窝之前,白琮其实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错的,甚至还为能在京中打出好名声而沾沾自喜。   报应来得总是那么快,只不过遭难的是他唯一的亲人。   白琮别的不懂,但通敌叛国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清楚的,那时候他直觉舅舅摊上了难以转圜的大事,而这样的罪名,素日里那些称兄道弟的人自是不敢招惹的,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无计可施。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白琮主动低头去求萧恪,但换来的确实萧恪酩酊大醉,在府中醉生梦死,仿佛将他的舅舅都抛在了脑后。   白琮愤怒地冲过去揪住萧恪的衣裳,对着男人大声质问、怒吼,发这些心中积压已久的不安与无措。   喝醉酒的萧恪力气大得出乎意料,一下子将他甩了出去。白琮刚站稳,便见萧恪一把摔了手中的酒盏,怒斥道:“救?!他都不想我救他!要我怎么办?!”   白琮不放弃又冲上去抓他,嘶吼道:“你必须得想办法!!舅舅为了你那么伤心,你怎么可以视而不见?!你想办法啊!你想啊!”   “呵。救人的法子?”萧恪喝得酩酊大醉,一张口就是酒臭味,白琮差点没忍住吐出来。胸口的呕意仍在,便听得萧恪冷笑一声说道,“我告诉你个最快最稳妥的啊!去进宫啊!那老皇帝不是看上你好几次了?!你去了,保管明天你舅舅就能被放出来!”   白琮闻言脸色一白,不由放开手退了几步,反身冲了出去。   既有委屈、也有为舅舅的不值。   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城的附近,就在他思考是否真的要搭上自己搏一搏的时候,皇帝的人先找到了他。   白琮那时满心只想着赶紧救舅舅出来,根本不曾想过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此后十余年,白琮生不如死。皇帝接他进宫中,封了个什么狗屁白马君,但那只是羞辱罢了,因为在皇帝眼中,他和一只随意亵玩的牲畜没什么两样。   因为年老不能人道的老皇帝虽不能亲自上阵将白琮如何,却最会折磨人心。白琮在宫中待了多久,就不男不女了多久。堂堂男儿,每日被迫学着涂脂抹粉,穿着裙子,日日受着煎熬摧残,稍有不从,便会打得体无完肤,日复一日,直到将人摧残得一丝不剩才罢。   太子萧定昊也是在这个时候走入了白琮的生命之中。   一个明明帮了自己就会被苛责,就会惹上麻烦,却仍然义无反顾出手帮了自己的温柔男人,没有谁会不陷进那份美好里去。   萧定昊有些地方和他很像,一个臣不臣、子不子,一个男不男、女不女,他们有着相同的敌人。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互相舔舐伤口,年轻气盛、干柴烈火,纵使知道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他二人也那么做了。   纵使后来一次荒唐过后,白琮清楚地听到舅舅的名字从抱着他的男人口中喊出,他也只是暗自抹去眼泪,继续装聋作哑,投身于那个给予他温暖的怀抱。   为了彼此的将来,他们从黑暗中抱团温暖彼此,变成白日下的配合。   想要哄好一个年老的皇帝并不难,白琮强忍着心底的恶心与厌恶,在此后的虚与委蛇中将剧毒一点点送进了皇帝的嘴里。   皇帝死了,太子继位,而他则成为了新帝的‘贤妃’。他也清楚,自己不过是舅舅贺绥的替身,但尽管如此,白琮仍然牢记萧定昊于绝望之中向他伸出的手。   白琮以为此生最绝望的时候莫过于入宫的那十余年,却不想在老皇帝殒命之后不到三年,他却再一次迎来亲人的死讯。   他的舅舅,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死在了战场之上,再难抑制满腔的绝望、痛苦与怨恨。不顾新帝的命令,他闯进诏狱,揪住萧恪的衣领,纵使那个昔日威风凛凛的王爷此刻比大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却丝毫无法抵消他的半点痛苦。   白琮将萧恪扑倒在地上,抡起拳头边哭边胡乱在对方身上用力锤下去,恨不得将这么多年的委屈与痛苦都还给萧恪尝尝,但最终却被随行的宫人打晕,强行带回了寝宫。   再次醒转过来的时候,萧定昊就坐在他床边,手捧书卷,头也微转说了一句,“爱妃可醒了?”   萧定昊从前从不用宫妃的称呼唤他,这般开口,必是动了真怒。   “臣妾坏了陛下的谋划,甘愿领罚。”白琮自暴自弃人起罪来,他唯一的亲人已死,看不到半点活下去的希望。   萧定昊听了,却叹了口气合上手中书卷,将萧恪的死讯说出。他们共同的仇敌下场凄惨,他们应当高兴的,但不知为何,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沉默了。   贺绥死了,再大的喜事也掩盖不过去。   白琮睁着眼,口中只说请罪。   “朕不想靖之在九泉之下怨朕食言。你且收拾些细软,大军半月后回朝,随朕送完靖之最后一程你便离宫,此后宫中再无贤妃白氏。”   恢复自由之身,天高云阔,从前他无比盼望,可白琮却高兴不起来。   大军带着舅舅的灵柩返回京城时,他就远远站在城墙之上,看到棺椁的那一刹那,再没忍住心中悲痛,捂住嘴,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也就是在贺绥下葬的那日,白琮一身素白衣裳,背上仅背了一个小包袱,牵着一匹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伤心地。   萧定昊将戴了多年的血玉扳指一并葬入了贺绥的陵墓之中,回到宫中,却再找不见另一个人了。   面对皇帝的质问,贴身大太监洪顺小心禀报道:“陛下,您……前些日子已经放白公子离开了呀,宫中贤妃已殁。陛下…‘节哀’。”   节哀二字意外提醒,新帝望着空无一人的寝宫,内心怅然若有所失,他伸出手虚空抓了一把,最终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朕糊涂了。走了也好…走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