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番外》作者:弦起千山   简介:   本文又名《重生二十年后,渣了我的男人他老了》   步云荩硬铮铮活了半辈子,到头来,却因一步行差踏错,丢了性命,悄无声息的死在大雪天的寒夜里   再睁眼,岁月已跨过了二十余载光阴   他呆呆的看着眼前不茍言笑,发染霜雪的中年男人,心里默默爆了句粗口   靠——这冷若冰霜的老男人,还是当年那个整日里黏在自己身边卖乖讨好、撒泼耍赖的混小子吗?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关于失去和等待的故事   内容标签:都市重生正剧   主角:步云荩 周慕洋   一句话简介:自你走后,思你成疾   立意: 第1章   黄昏,夕阳余辉如纱似雾的铺展开来,将胤城这座充满现代化、又沉淀了厚重历史气息的大都市柔柔的笼入其中。   桐华医院高耸的浅绿色大楼,在这此起彼伏、规格严整的建筑群里,着实有几分显眼。   暮春时节的风,不迅疾、不刺骨,和和缓缓的从那些钢筋水泥林的缝隙间穿插而过,顺着未曾合上的窗缝钻入其中。   住院部三十一层一间面积不大的单人病房里,病床上,安静的躺着个年轻男子,男人瘦的厉害,两颊都凹陷下去,略微单薄的唇上起了层斑斑死皮,面上泛着冷色的苍白,若非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大抵会让人误以为这不过是具未寒的死尸。   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的时候,暖黄斜阳顺着开启的缝隙打落在床上人惨白的脸上,瞬间给那张了无生气的面容添了几分颜色,也像注入了几许生机。   男人眼睑轻.颤,之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墙上黑色的液晶电视机、床头柜上不时发出滴滴声响的监护仪、还有那充斥鼻息的淡淡消毒水味儿……   当周围这一切景象钻入步云荩眼中时,他整个人除了懵逼、还是懵逼!   许久的安静和呆滞中,突然感觉手上被覆了个温暖而柔软的触感。   轻轻的,犹如一片羽毛骚在他的心尖儿上。   步云荩愣了愣,随即顺着那传来触感的地方缓缓回过头。   ——他这才发现,床边竟站了个小孩。   那孩子看起来很小,站在床侧也就露出个脑袋,身子也是瘦瘦弱弱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倒是五官生的极为好看,白皙精致,望一眼便惹人爱怜。   步云荩看着那孩子,却是心头莫名一纠,疼的厉害。   他抬起落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腹部的位置,那里平坦的甚至有些凹陷下去,也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就好像记忆中所发生的一切——那段让他死去活来的分娩之痛,那些让他尝尽了人世苦乐的感情,都不过是他的大梦一场。   醒来时,千般苦痛难当、万般绝望悲凉,都已离自己远去。   我没死,我还活着……   当这个认知窜入脑海时,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汹涌而来。   步云荩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因为起身的动作过大,头脑一阵眩晕,他匆忙的反手扶住床板,好半晌才缓过来。   定了定神,他偏头看向床边的小孩,那孩子迎上他的视线,却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步云荩从小孩那双红通通的大眼睛里,看到了分明的怯意,这孩子,似乎有些怕他。   心中一时窜上几许疑惑,步云荩斟酌了一下,问道:“小朋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爸爸妈妈呢?”   小孩听了他的话,一双本就大的眼睛顿时瞪的更大,随即瘪了瘪嘴,双眼迅速红起来。   他使劲儿的眨着眼睛,大抵是想忍住不哭,可是终究,那泪水无可抑制的落了下来。   男孩单薄的小肩膀剧烈的抖动着,另一种更深的恐惧让他忘掉了对父亲的怯意。   他扑上去,一把抓住步云荩的手,边哭边道:“爸爸,你别不要新新,新新以后都听话,您别丢下我一个人,呜呜呜……”   步云荩闻言,浑身一僵:“你,你叫我什么?”   小孩满脑子都是父亲这些天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怎么都叫不醒的模样,满心都充斥着害怕和伤心,压根没听见步云荩的问话。   步云荩看着小孩可怜的模样,顿时有些心疼,他想要说些什么哄哄他,但却不晓得要从何说起。   犹豫了一下,他弯下.身子,动作小心的将男孩抱到了怀中,然后轻轻拍打着小孩的后背:“别哭……我不丢下你,不丢下你。”   笨拙的话语,落在小孩耳中,不想却真起了作用,小家伙情绪渐渐缓和了下来。   他抬起头来,定定的瞧着步云荩,声音犹自带着哽咽:“爸爸真的……真的不会……丢下新新吗?”   步云荩这时候也没了心思去计较小孩的称呼,顺毛一般点头:“嗯,不会的。”   小孩抽了抽鼻子,从步云荩怀里抬起脑袋,举了右手递到步云荩面前。   步云荩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小孩一副理所当然:“拉钩钩呀,爸爸不是说,只要拉钩钩,就不可以反悔吗?”   步云荩眉角抽了抽,虽然不是很能接受这种幼稚的行为,但为了不让这小孩再哭,终究还是将手伸了出去。   小男孩立马用小手指勾住步云荩的小指,嘴里还脆生生的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步云荩眼睁睁看着小孩充满稚气的念完了那段词儿,还对着自己大拇指认认真真盖了个章,最后的最后,突然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抹阳光照在他寒寂的心头,让他心一软,仿若寒潭解冻,冰雪消融。   外面过来查房的医生听见病房里传出的清澈笑声,脚下步子一顿,忙的开了门。   “你醒了!”   步云荩闻声抬头,看出对方的身份,应了声是。   “到底是年轻,身体已经没大碍了,再观察两天,没问题的话就能出院了。”医生走过去,让步云荩将那叫新新的小孩放下来,然后给他望闻问切的诊断的一番,彻底放了心,可随即,想到对方的状况,却又长长叹了口气,“不过关于你精神状况的问题,我建议还是要积极配合治疗啊,再恶化下去,可就真的……”   前面的话步云荩倒是听明白了,只是这最后一句,什么叫“精神状况问题,要积极配合治疗?”   自己精神状况怎么了,莫非他指的是……可这年头人虽然保守,和男人搞在一起这事,也不至于被当成神经病吧!   医生见他不说话,又接着劝道:“不管遇见什么事儿,你也不该轻生,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孩子想想不是,你这昏迷了一个星期,除了你那个朋友,也没见其他人来,就你这小娃娃整日守在身边,劝也劝不走,这么小的孩子,没了父母,多可怜啊……”   医生是个中年男人,面相和善,语重心长,说的步云荩竟真的心头窜上一股子说不出的内疚和羞愧来,可是那情绪并未维持多久,随即他猛然意识到什么。   “等等,医生,你刚刚说什么?”   医生被他打断,也没有不悦,说道:“我说你以后要好好生活,可不能再做傻事了!”   想眼前这小伙子被送进来的时候,是吞了几乎一整瓶的安眠药,当时就不行了,急救过程中好几次休克,病危通知都下了,但是最后就像奇迹一般,竟又硬生生的挺了过来。   听送他过来的那年轻人说,眼前的病人是有抑郁症的,而且还伴随着比较严重的狂躁症,他虽然话这么说,却也知道这种病的厉害,并不是劝几句就能解决问题的,所以这以后出了院,只怕要面对的问题还有很多。   “不,不是这个——”步云荩自是不知对方所想,只焦急道,,“您刚刚,刚刚说我昏迷了多久?”   “一周。”   步云荩突然偏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小孩,这孩子怎么看也有三四岁了吧,他刚刚还以为自己是一下昏迷了几年,所以连孩子都长大了,但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可是他叫自己爸爸,那么坚定的语气,还有这医生刚刚说自己住院这段日子几乎没什么人来,就一个朋友来过。   他当时分娩是在乡下,阿娘和小弟也都在,自己现在住院,肯定是他们送过来的,那么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来看自己?   这样一想,似乎处处都透着不对劲儿,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步云荩努力的维持着仅剩的镇定,又问道:“我住院这段时间,我的母亲和弟弟没有来看过我吗?”   医生面上闪过一丝古怪:“母亲和弟弟?你那朋友不是说,你是……孤儿吗?怎么会有……”   孤儿?步云荩这下更懵了,他是父亲不在了,可这顶多算单亲家庭,自己怎么会是孤儿,还有,这医生口中的那个朋友,到底指的是谁?   越来越多的疑惑环绕心头,让步云荩脑袋都有些发疼。   他右手上还挂着点滴,抬起左手按住额头脑袋。   医生看见他的动作和面上流露出的痛苦神情,担心道:“怎么了,是头疼吗?”   步云荩思绪一片混乱,没有说话。   医生见状,放下手中病程记录本,就想给步云荩再做更详细的检查:“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不要忍着,你要配合医生。”   步云荩下意识摇了摇头,视线不经意的一瞥,看见了医生随后放在床上的病程记录,那上面的一行字,让他瞬间石化。   ——病历本的最上面,记录日期的地方,分明的写着“2018年4月3日”   2018,2018年……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步云荩一把抓过那个病程记录本,将那串短短的数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想要证实什么似的又往前一页页翻过去,每一页都印着2018年……   医生看着他怪异的行为,惊疑道:“你……怎么了?” 第2章   步云荩抬起头,眸子里泛着蛛网般的血丝。   他伸手指向病程记录上的日期,颤声问那医生:“这是……什么?”艰涩的话语透过因长久昏迷而变得沙哑的嗓音传达出来,让听见的人几乎心头一颤。   医生虽然疑惑,却还是回道:“查房日期,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这是日期,那现在……是哪一年?”   医生这时候是彻底察觉不对了:“你怎么回事?先冷静点,哪里不舒服要及时反馈给医生。”   步云荩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一遍遍的固执的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医生被问得无奈,最后终于回道:“现在是2018年啊,这叫什么问题,莫非病胡涂了?真是……诶——诶诶……你干什么去,这药水还没挂完,你去哪儿?”   只见他话没说完,步云荩猛地从床上跳了下去。   雪白被褥落在地上,因为手上还连着针管,装在天花板上的吊瓶挂钩也被他的动作带的剧烈晃动,发出清脆的乒乓声。   步云荩走出几步,感受到针管的拉扯力,直接一把拔了出来。   粗鲁的力道带出几滴鲜血,也不管那疼痛,下一秒,他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医生惊了,愣在原地,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   新新看见步云荩迅速消失在门口的、高大却无比清瘦的背影,一张小脸瞬间惨白,然后下一秒,他大叫了声“爸爸——”,也跟着追了出去。   长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擦的光可鉴人的瓷砖地、红色滚动的显示屏、来来往往穿着光鲜的人,还有那些人拿在手上按来按去、发着光的东西……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他站在这里,就好像入了一场不真实的幻境!鲜明而冰冷,带着叫人刺骨的寒意。   医生追了上来,对半路喊来的两个帮手低声道:“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们先控制住他,其后随机应变。”   “知道了,老师!”那两个年轻的医生点了点头,缓缓朝着步云荩靠过去。   步云荩在他们碰到自己胳膊的剎那,猛然剧烈挣扎起来。   按理说他这具身体被药物损害,又昏迷一周,这时候该是没多少力气的,可事实上,此刻那两个青年医生合力也无法将他制住。   其中一个医生对另一个使了个眼色,短暂的眼神交流后,那人趁着步云荩不注意,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个注射器,动作麻利弹掉保护帽,就朝着步云荩身上扎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快,几乎一转眼便将那药水推入了步云荩的身体,只是药效发作也并非在瞬间,针管刺入肌肤的疼痛,就好像刺中了步云荩的某根神经。   他猛地大力推开了那医生,随即挣脱另一个,继而再一次冲了出去。   若说医院里那些简单的桌椅床被和各种医疗器材没有给他太多时代变迁的信息,可是当步云荩顺着住院部三十一层的某个窗口朝下看去时,入目那高楼迭起、华灯璀璨、车水马龙的摩登场面,是彻彻底底的将他轰了个头晕目眩。   在这样五彩鲜亮的场景中,记忆里的一切,就仿佛一场凝滞卡壳的黑白旧电影,暗淡、晦涩,却不停歇的离自己远去。   莫非这里真的,真的是二十多年后?   可是分明……前一刻他还在乡下昏暗狭窄的小竹楼里忍受着生不如死的分娩之痛,怎么一睁眼就……难道自己这是诈尸了,还是投了胎?   步云荩没来得及想太多,突然眼前一黑,就朝前栽了出去。   “爸爸——”后面追上来的新新发出一声凄厉惊呼,瞬间勾住了所有人的心,但是下一秒,步云荩却又重新稳住了身形。   几人见他缓缓的回过头来,方才惊觉那窗户虽然开着,但外面装有防护栏,压根不可能掉下去。   一番心绪的大起大落,加速了血液循环,药效也终于起到作用,失去精力的步云荩被他们重新送进了病房。   ……   在天色彻底黑下来时,有个年轻男人拎着打包盒步履匆匆的赶了过来。   男人叫旭鹏,便是医生口中那个在步云荩、也就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步匀生病期间,照看他的唯一朋友。   他和步匀是在孤儿院一块长大的发小,虽然成年后有了各自的生活,但是却从未断了关系,是步匀少数几个真心实意的朋友。   这人长相虽说不上特别出挑,却也是五官端正、挺耐看的模样,一米八的个头,留很短的板寸,穿了身黑色职业西装,领带松松垮垮的挂在脖子上,大抵是来的急,在这微寒的春日傍晚竟出满头的晶莹汗水。   在门口正好碰见负责步云荩病情的主治医生,他忙打了个招呼:“孙大夫,您先前说我兄弟醒了,是真的吗?”   孙医生点了点头:“醒是醒了,就是精神状况不太好,我们给他用了镇定剂,现在睡过去了。”   旭鹏皱了皱眉头,转而又问了一些他身体状况上的问题,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进门后一眼就能将里面情形瞧个分明,步云荩果然躺在床上睡着了,小家伙坐在带扶手的木椅上,双腿悬在空中,一双小手还紧紧抓着步云荩的右手。   听到动静时,他很快回过头来,瞧见来人,大眼睛一亮,随即又露出几分委屈:“旭叔叔,你来了。”   旭鹏走过去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旭叔今天有点儿事,来晚了,饿了吧,先吃饭好不好?叔买了新新喜欢的红烧牛丸。”   “不要,新新等爸爸醒了一起吃。”小孩回头看向床上的男人,小小的脸蛋儿上写着分明的担心。   旭鹏看他这模样,原本粗头粗脑的男人,心里也有几分不好受起来,柔和了声音道:“你爸是累着了,让他好好休息吧,新新先吃饭,听话才是好孩子,知道吗?不然你爸醒了知道你没吃东西,可要生气的哦!”   新新一听他后半句,面上显出几分怯意,他双手扶着椅子略显笨拙的跳下来,说道:“新新乖乖吃饭,不要爸爸生气。”   “嗯,新新最棒了!”旭鹏轻轻捏了捏新新的小脸,然后下意识朝对方脑门看去。   他伸手拨开小孩微长的刘海,见那地方纱布已经拆掉了,一道浅色的伤疤横在白皙额头上,不由有些心疼。   旭鹏伸手轻轻摸了摸:“还疼吗?”   新新摇着小脑袋道:“早不疼了。”   “你爸这有时候发起疯来没轻没重的,咱新新长这么帅,可不能弄破相了去!”旭鹏不由没好气的说道,随后想起什么,又叹了口气,低声呢喃道,“哎,他这一生过得不好,好容易有个家,本以为总算是守得云开了,却没想到……”   旭鹏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然后将放在小桌上的打包盒一一拿出来,看向新新的时候,又恢复成一派无事人的模样:“新新看看,喜欢吃哪个,就告诉叔叔!”   新新看了看桌上几个餐盒,对着旭鹏没了面对旁人时候的害羞怯意,说道:“要蛋羹,还有小丸子。”   旭鹏于是拿着小碗给他弄了肉丸和蛋羹递过去,又和着米饭随意拌了拌,让小孩自己吃,随后也拿了盒饭坐到一边。   中午跑业务跑的没空吃饭,晚上又来的匆忙,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也着实是饿了。   步云荩大抵是被这一大一小吃东西的动静给唤醒的,迷迷糊糊睁眼,就看见这俩人趴在小桌边大快朵颐。   眼前的画面那样鲜活,食物的香味充斥在鼻息间,让他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暖意和真实。   新新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停下勺子看过来,对上步云荩视线的那一刻,小孩眼睛顿时一亮:“爸爸,你醒了——叔叔叔叔,爸爸他醒了,爸爸醒了!”   旭鹏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新新重复第二遍的时候,他才转过弯,当即猛地看过去:“靠,你小子终于醒了,还以为你丫打算后半辈子都交代在这呢——咳咳咳……噗——”   也不知是情绪过于激动还是怎的,话到一半,突然被包在嘴里未即咽下的饭菜给呛到,连咳几声之后,实在没忍住,直接给喷了出来。   步云荩条件反射抓起被子挡了一把,才没至于被他喷上一脸的残羹剩饭。   “抱歉抱歉,兄弟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旭鹏虽然大大咧咧,但这时候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匆忙扯了把纸巾在步云荩挡脸的被子上擦拭。   步云荩没反抗,安静的等他擦完了,这才将被子拉下来。   旭鹏见他眼神清明,却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了想,就问了句:“你还哪儿不舒服没?”   步云荩摇了摇头。   从稚龄孩童到年近而立,两人认识二十五年余,旭鹏以前也没觉得自己这兄弟少言寡语是什么大毛病,可是自从他离婚之后,一天比一天沉默起来,从起初的自闭到后来的酗酒、自残、轻生……现在旭鹏是一见他不说话的样子就心里发毛,生怕这家伙又暗搓搓打算着什么作死的念头。   旭鹏在担心的同时,也有些冒火,大抵是这些天来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情绪,当下突然就炸了毛:“长嘴不会说话啊你,你瞧瞧你自己现在这副死相,你也就这点出息,老子就不信,这地球没了谁还不能转了,你他丫为那么个水性杨花的贱人要死要活,你考虑过吗,你要真走了,新新他还这么小,可要怎么办?他妈不要他,你要是再敢干傻事,我就给他送孤儿院去,姓步的,咱在那地方长大,里面是什么样子你最清楚,难道你想让你自己儿子也进去……”   他这一开口就有些收不住,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然而步云荩却是听的云里雾里,始终无法厘清他这些话里的意思。 第3章   就算真有二十多年光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溜走了,可是眼前这人说的那些事,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步云荩越听越胡涂,可是直到他在镜中瞧见自己模样的那一刻,却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被保洁阿姨擦拭的很干净的玻璃镜面上,清晰的映出一张男人的脸。   那张脸清瘦苍白、面颊深深的凹陷下去,下颌生了层冷硬胡茬,长时间未曾打理过的发丝从眼角凌乱的垂落下来,挡住了半张脸,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深深的颓废。   但饶是这样的狼狈,也无法掩盖男人五官的俊朗。   毋庸置疑,这个男人有一副端正的好相貌,但是此刻这张脸留给步云荩的,只有无尽的茫然和冷意。   这个人是谁,他是谁?   一股寒意顺着脚底窜上心头,步云荩瞳孔骤缩。   良久,颤抖着手摸上镜中人的脸,而镜子里的人也跟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   手指触上去的那一刻,似有一道电流顺着指尖流窜到四肢百骸。   -   “阿匀,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阿匀,你答应了,你真的答应了,我好高兴!”   “那以后你就是我的了,可不许再收其他女孩子的礼物。”   “等毕了业,我们就结婚,除了你,我谁也不嫁,所以你一定要娶我哦。”   ……   “步匀,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自己,这么多年了,还是公司一个小职员,连栋让我们母子安居的房子都买不起,难道你想让我一辈子都住在这样的地方吗?我现在,连和同学的聚会都不敢去了……”   “步匀,你说你爱我,会给我幸福的,可这就是你给我的幸福吗?我才二十七岁……我也已经二十七岁了,步匀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这一辈子能看到头了,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真要疯了!”   ……樱花树下,漂亮的女孩对着自己喜欢的男生娇羞的表达着爱意,得到响应后,开心的好像得到了整个世界。   神圣的教堂里,女孩身着如雪纱朝着男孩缓缓走来。   几年婚姻时光的蹉跎中,那张原本娇美鲜活的面容,渐渐变得狰狞麻木,直到最后的最后,留给男人一个决绝的背影,任他如何哀求挽留,都无济于事。   民政局里,男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签下离婚协议,甚至违着心说了祝福的话。   可回到家中,于夜深无人处,痛苦和思念犹如脱笼的猛兽,肆无忌惮的撕扯着他的心脏和神经。   冰冷的地面,一个接一个的烟蒂;   散落在每一个角落里,东倒西歪的酒瓶;   利刃划破手挽,染满床单的鲜红;   痛极失控处,对着幼子大打出手的疯狂……   许许多多零碎的画面,犹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极速掠过,就像是一场甜美到极致、然后风云斗转的噩梦,让步云荩一时间几近窒息。   这是什么,这是谁的记忆?   耳畔恍惚还回荡着女人或甜美动人、或决绝狠厉的声音,步云荩心口一阵闷痛,他下意识揪住胸口的衣服,双腿打颤的顺着洗手台朝地上滑去。   外面旭鹏正哄睡了新新,突然就听见一声剧烈的闷响,惊的他身子一顿。   怀里的小孩也被吓醒了,不安的睁开眼睛:“叔叔,怎么了?”   旭鹏轻轻拍了拍新新的后背:“没事,你爸笨手笨脚的,估计刷牙摔了杯子,你乖乖睡觉,我去看看啊!”   小孩不疑有他,打了个小哈欠,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旭鹏将他放在病床上盖了被子,然后往里面洗手间走去。   他伸手敲了敲门:“步匀,没事吧你?”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却能听见清晰的喘气声。   旭鹏觉得不对劲儿,伸手就去开门,让他意外的是卫生间门并没有反锁,他这一推就给推开了。   “步匀,你怎么了?”看清浴室里的场景,旭鹏猛然心下一沉。   步云荩双手紧紧按在脑袋上,冷汗顺着额头大颗落下,青色血脉透过白皙的脖颈清晰浮现出来,看着就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般。   旭鹏喊了几声,见他没反应,伸手猛力的摇晃他:“步匀,步匀你到底怎么了,你给老子清醒点——”   叫到后半句,声音有些失控,末了几乎是用吼出来的。   那些交错闪过脑海的画面,仿佛被这一声给震碎了,一瞬间土崩瓦解,似烟沙尽散。   步云荩有些脱力的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许久,雾蒙蒙的眼前才渐渐清明起来。   旭鹏见他稍微平静,从地上站起身来,说道:“能起来吗?你去床上,我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步云荩没说话,一把抓住了旭鹏的手腕。   他看着那样瘦,但力道却大的有些惊人,旭鹏被他拽的一个踉跄,险些栽地上去。   “哎我去!”旭鹏下意识爆出句粗口,站稳身子后问道:“干嘛呢你?”   步云荩张了张口,哑着嗓子道:“我是谁?”   旭鹏面色一僵:“你说什么?”   “我到底……是谁?”这个男人,镜子里的人,他是谁?   旭鹏盯着步云荩的眼睛看了许久,那双赤红的眼眸里,除了茫然就是陌生,看不出半分做假的痕迹,他又伸手摸了摸步云荩的额头,体温也是正常的:“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步云荩这时候思维却渐渐清晰起来,他想到儿时在乡下、每每节日里的篝火晚会上、老人们便爱讲些怪谈,里面总有许多狐鬼花妖附身到人身上的桥段。   莫非自己这,也是死后附身到了什么人的身上……   这种想法最初在脑海中形成时,步云荩自己都惊了一跳,可是除了这种可能,还有什么原因、能用来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呢?   这么想着,他松开了抓住旭鹏的手,扶着墙缓缓站了起来。   旭鹏下意识揉了揉方才被他攥住的地方,嘴里抱怨道:“你这家伙,早上还跟死了一样,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手都要给你捏断了。”   若是换做这身体以前的主人,估计又该说他嘴里吐不出半句好话,但步云荩现在满心都是对自己未知处境的疑惑,压根没心思去计较这些。   步云荩从洗手间出来,看到躺在床上睡着的小孩,鬼使神差般走过去坐了下来。   新新一张小脸睡的红扑扑的,有人靠近也没察觉,但虽然如此,却似乎睡的并不安稳,时不时的就要翻个身,一张小嘴也是紧紧的抿在一起。   步云荩见他额头有细汗,下意识伸手想去擦,指尖触到小孩柔软皮肤的一刻,又有许多片段飞快掠过脑海。   有了先前的经历,这一次,步云荩显得镇定了许多,他闭了闭眼,任由画面里那个男人和眼前这小孩相处的一切在脑中回放,直到那些画面自己主动消失。   眼前这个孩子,是这身体原主的儿子……步匀心头突然感到一阵悲凉。这个男人,因为失去爱人而选择放弃生命,放弃自己的孩子,而自己当初拼了命生下的那个孩子,现在又在哪里呢?   虽然当年待产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陪伴自己的只有迷茫恐惧、乃至绝望,但是终究有那么几个时刻,是有过期待的吧!如果那孩子还活着,现在也该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呢?   旭鹏看他这样子,以为他是心疼内疚小孩,也不由安静了下来,甚至将方才在洗手间里发生的事情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之后孙医生又过来给步云荩检查了一遍,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只七七八八嘱咐了些恢复期要注意的事项。   旭鹏听对方说步云荩能吃东西了,就去外面买了一些上来,摊开餐盒往步云荩面前一放:“你先吃着吧,这家味儿我尝了,还成。”   言毕也不多话,翘了个二郎腿就开始刷手机。   步云荩一闻着那香味,肚子都叫了起来,这时候也没心思再想其他的,闷头开始吃东西。   旭鹏给他买的是在外面小饭店买的山药排骨的瓦罐汤,配了个青菜和一碗鸡丝粥,这点东西照着步云荩以前的分量,实在有些吃不饱,于是转眼便见了底。   旭鹏见他吃的干净,却是有些吃惊:“你都……都吃完了?”   步云荩迎上他夸张的眼神,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我吃太多了吗?”   “戚!”旭鹏不屑的嘘了一声,“这点东西,哪儿多啊,塞牙缝差不多。”   步云荩:“……”那你这一脸见鬼的看着我。   旭鹏道:“说真的,自从那女人走后,我还头一回见你吃这么多东西,不过有胃口是好事,吃饱了吗,要不我再给你弄点上来?”   步云荩这时 候大概能知道他话里的女人指的是谁,摇了摇头:“不用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旭鹏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智能手机,完全没意识到他问得就是这个,还一脸莫名道:“什么是什么?”   步云荩伸手指了一下:“就这个?”   旭鹏一愣,随即没好气道:“吃多了吧你!”   步云荩也不是傻子,又想起先前在医院走廊上看到那些人几乎人手一个这东西,想着这东西在这里大概是很普遍的对象,他斟酌了一下,说道:“我可能有些东西记不得了,所以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你是说你失忆了?”旭鹏笑的一副吊儿郎当,显然是没把他这话当回事。   步云荩略一犹豫,点了点头,对于这具身体的记忆,他还真没得到多少,所以说成失去记忆了也不为过吧。   旭鹏面色沉下来,盯着步云荩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嗤了声:“得了吧你,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话虽如此,这一次,心下却莫名有几分不安。   步云荩道:“我没开玩笑。”   旭鹏面上笑容彻底僵了。   他虽然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可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什么性子还是清楚几分的,这人平日里几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没有半点幽默感,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更何况是这样的事情。   “你……你小子不会真失忆了吧!”   步云荩没说话,只用一种认真的眼神看着对方。   旭鹏沉默了许久,面上一连串的变换过许多表情,一时嘴皮抖动,一时眼角抽搐……也不知想表达什么,到最后,整张脸都扭曲了。   步云荩见状,心下渐渐没底,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莽撞——他对眼前这人不知根底,贸然说出这些,会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如果这里的人将自己当做怪物抓了,那可就……   他这方正满心顾虑,不想对面旭鹏突然就收了脸上的表情,问道:“你说你忘了,那你……还记得乔璐吗?”   步云荩问道:“乔璐是谁?”   其实这个名字他应该是知道的,因为方才从他脑海中闪过的那些记忆里,曾无数次的出现这个名字,只是方才才说自己失忆,现在他可不会承认自己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   他这话问得轻飘飘的,完全就是在提及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语气,导致旭鹏竟然一秒就信了。   下一秒,他激动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乔璐这个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步云荩觉得旭鹏的表情里似乎带着一股子莫名的欣慰,甚至可以说是狂喜。   “我忘了这个人,你很高兴吗?”步云荩问道。   旭鹏脱口就道:“可不吗?那种女人,你早该忘了,最好一辈子都别再想起来,要不是她,你又怎么会……”话到一半,迎上步云荩略显空茫的视线,旭鹏立马停下了话头,想了想,转移话题道,“你刚不问我这是什么吗?这玩意儿叫手机,我教你怎么用啊!”   手机?现在的手机……都长成这样了吗?   步云荩这么想着,很合时宜的跟着转移了“注意力”,将目光落在旭鹏重新拿起来的那个智能手机上。   旭鹏面对着步云荩茫然的视线,面上一脸不耐烦的教着,嘴里还吐槽着对方笨之类的话,但是连日来紧着的心,却渐渐松弛下来。   在他看来,自己这兄弟之所以对生活彻底绝望,都是因为乔璐那个贱人,现在他将那女人忘了,今后就该好好过日子。   他想到这些天以来,步匀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苍白模样,心中唯余庆幸。   能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别说是失忆,就是疯了傻了又怎么样?   当天晚上,在旭鹏离开之后,步匀用从对方那里学会的智能手机搜索功能,笨拙的查起了现在这个时代的信息。   如今是2018年的4月,而他去世那一年,是1998年的冬天,也就是说……距离当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胤城——小弟当初念大学的城市;也是当年,遇见那个人的地方…… 第4章   因为新新正在睡觉,所以病房中只留了一盏小夜灯,幽暗的光线打在步云荩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阴森可怖来。   步云荩双眼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握住机身的右手微微发颤,心跳也一下比一下剧烈起来。   突然,安静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嘤咛。   步云荩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这声动静。   床上的小孩缓缓睁开眼睛,当他看清坐在床边的步云荩,突然吓的瑟缩了一下:“爸……爸爸!”   小孩怯怯的唤道,声音隐约带了颤抖。   步云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就看到新新一双小手紧紧攥着被单,满眼无措的望向自己。   “你……别怕!”步云荩清楚的感受到小孩的惧意,努力将声音放的轻缓。   一般来说,父亲应该是每一个孩子最坚实的依靠,但是新新在很多时候,却是害怕自己的父亲的,而有了一些这身体原主记忆的步云荩,只要细细一想,很容易就能想通小孩害怕的原因。   ——那个男人,也就是步云荩所处的这具身体的原主,每每在情绪失控的时候,便会将心底的痛苦发泄在眼前这个看着只有三四岁的小孩身上。   轻则谩骂、重则殴打,等人清醒过来,又会抱着满是伤痕的孩子失声痛哭……   那些惨烈的画面,步云荩光是回忆一下,就觉得揪心,这孩子才这样小,却要面对着父亲不知道何时就会到来的疯狂,也着实让人心疼。   他的声音那样轻,小孩几乎已经想不起多久没有见到父亲这样温柔模样了,当下看着步云荩的眼神有点愣。   “快睡觉吧。” 步云荩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身子,顿了顿,补充了句,“爸爸不会再打你了。”   是啊,那个男人,只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若是放在从前,他定要觉得那人是个丧心病狂的懦夫,可是亲身经历过,他却多少也能理解一些。   这世上大凡的道理,他们不是不懂,可爱一个人那样痛……那样的痛,大抵是真的可以毁掉一个人吧!   新新抿了抿唇,似乎是在思考着步云荩这句话里的真假,然后他神情渐渐放松下来,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的闭上了双眼。   步云荩见状,抓起小孩露在外面的手臂,打算塞进被子里,视线不经意的一撇,便看见了小孩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疤,其中一块深褐色的伤在白嫩皮肤的衬托下,几乎有些刺眼,那里皮肉纠结在一起,好像是什么东西烫伤的。   步云荩无意识的用拇指轻轻碰了一下,脑海中就闪过男人将闪着火星的烟头按在小孩手臂上,小孩惨叫大哭、痛的连哀求都难以发出的画面。   他面色一变,像是被烫到般的缩回了手。   新新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再一次睁眼看向他。   步云荩看着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不自觉的脱口问道:“很疼吧?”   新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大概也是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小身子重重一抖,但是面上却摇了摇头:“不疼的,爸爸,新新不疼。”   步云荩听着小孩奶声奶气的话语,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父亲最初去世那两年,他和小弟在村子里经常受欺负,每次小弟被那些孩子打了,也会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着不疼,步云荩却知道,小弟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才那么说的。   这样的伤,落在小孩如此嫩的身子上,哪里会不疼呢?   步云荩心底,突然就生出一股子想要照顾这个孩子的冲动。   他伸手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发丝:“疼就说出来吧,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以前都是爸爸不好。”   既然老天爷让他重生到这个人的身上,那么他,就承担起那个男人没有尽到的责任吧。   小孩闻言,却突然抖的更厉害,接着小嘴一瘪,就哭了起来。   他以前都很少哭的,因为每次哭,就会得来爸爸更多的打骂,渐渐的,小孩也就学会了咬牙忍住眼泪,可是这一刻,面对着“父亲”温柔的模样,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和脆弱都显露了出来。   步云荩不明就里,除了当初照顾年幼的弟弟之外,他再没有和什么小孩相处的经历,而小弟又自小乖巧,根本不需要他哄,所以这时候,步云荩一看小孩哭,就有些手足无措了,笨拙的安慰了几句,见完全没用,就只好无奈的坐在一旁看着小孩哭。   新新哭了好半天,仿佛要将长久以来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累了,才终于停下来,身子软软的伏在步云荩的胸口。   步云荩见他弄的满脸狼狈,在身上四处摸了摸,没找到什么擦拭的东西,最后干脆抓起被角,囫囵给小孩抹去了一脸的鼻涕眼泪。   他伸手捏了捏新新红通通的小鼻头:“哭好了?”   他这一问,小孩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低头将小脸埋到步云荩怀里,不动了。   步云荩:“……”   将小孩重新放到床上,步云荩给他盖好了被子:“睡觉吧。”   新新紧紧的抓着步云荩的手:“爸爸,陪新新一起好不好?”   “好。”步云荩看着小孩依赖的神情,心头一软,配合的躺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步云荩感觉身旁的人轻轻动了动,又动了动,然后一个柔软的小身子就钻入了他的怀中。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似乎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可是下一秒,那双抱住自己手臂的小手,却缠的那样紧。   昏暗中,步云荩不自觉的勾了勾唇,露出一抹浅淡笑意,然后轻轻将小孩搂入了怀中。   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有这样一个小孩陪伴在身边,大概是老天爷给他的安慰吧!   -   旭鹏昨天离开的时候,说了早上会过来,只是等他来时,却发现步云荩将所有的东西都打了包,甚至连那身病服都换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   步云荩道:“出院。”   “出什么院,大夫不说你还观察两天吗,谁准你出院的?”旭鹏满脸不赞同的说道。   “我已经好了,在医院住了这么久,再住下去真要憋坏了。”步云荩面上做出几分不耐的表情。   旭鹏盯着步云荩上下看了看,见他精神状态的确比昨天好了不少。不对,应该说是比这一年多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好,于是略一犹豫,就答应了:“好吧,你和小家伙在这等会儿,我去办出院手续。”   步云荩道:“已经办过了。”他虽然昨晚上睡的晚,但是因为心里有事,很早就醒了过来,在医院里转了一圈,顺便就把出院手续给办了。   “你这家伙……”旭鹏显得有些无语,一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的表情。   从医院出来,旭鹏打了车送他们回家,到小区楼下时,吩咐道:“你先带新新上去,我去买点早饭。”   步云荩站在原地没动。   旭鹏疑惑道:“怎么的?”   步云荩道:“住哪儿?”   旭鹏一愣,猛然意识到什么——感情这家伙失忆失的连自己住哪都忘了。   这么想着,不由抽了抽嘴角:“行了,你们先搁这等着,我很快回来。”   旭鹏一阵风似的走了,回来的时候拎了一手的早点。   他们住的地方是一栋灰色水泥墙面的老旧楼房,楼高九层,而他们家,就住在最高的一层,没有电梯,得徒步走上去。   小家伙上到一半,没了力气,却仍旧迈着小短腿倔强的往上爬,抿着唇一声不吭。   爬着爬着,突然感觉身子一轻,然后整个人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给抱了起来。   他差异的抬头,就看到爸爸消瘦却坚毅的侧脸。   步云荩面上露了个略显温和的笑意:“累不累,嗯?”   小孩听着爸爸温柔的声音,脸上突然有点红了,他摇了摇头,却一把保住了步云荩的脖子,然后将小脑袋靠在爸爸宽阔的肩膀上。   终于到了九楼,步云荩自己也累的不行,靠在墙壁上忍不住的大口喘气。   旭鹏偏头看了步云荩一眼,没好气道:“瞧你这衰样儿,想想读书那会儿,你哪回长跑不是第一!当初差一步就进了国家田径队的人,现在上几层楼而已,就喘的和牛似的,赶明儿给我好好锻炼身体去,弱死了。”   步云荩其实也感觉出了这具身体不太健康,于是当下点头应了声好。   旭鹏对他的表现似乎很满意,面上露出了笑容,转而说道:“钥匙呢,门打开。”   “不在你那?”今天早上收拾东西时,他记得没看到什么钥匙,还以为是在旭鹏那里。   “你家钥匙,怎么会在我这……”旭鹏说着,突然一顿,“靠,钥匙好像在房子里,没拿出来。”   那天接到新新的电话,他火急火燎的赶过来,然后就看到自家兄弟躺地上死了一般的模样,之后叫了救护车,带着小孩就跑了出去,哪还记得带钥匙啊。   没有钥匙开门,也就只好请开锁公司,一大一下三个人,在门口蹲了半小时,终于等来开锁师傅,动作熟练的给他们开了锁。   旭鹏付了钱,在对方要离开时,却又突然想起什么:“诶,师傅您等等!”   开锁师傅顿住步子:“怎么了,还有什么锁要开吗?”   “不是,”旭鹏指了指大门,“还劳烦您把这门锁也换了吧。”   锁匠道:“我开锁技术好,这锁一点没坏,还能用呢!”   “这我晓得,”旭鹏道,“就是我们家想换把锁了,不然什么人都能进来。”   他这话说的意味不明,锁匠有些不理解,但也没多说什么,重新从包里翻出了工具。   旭鹏推门进了屋,却一瞬间顿住。   “呃……”下一秒,他重新一把拉上了门。   ——过去这么多天,自己竟然忘了将这屋子收拾一下,这么让这家伙进去,可别又勾起那身疯病啊!   步云荩见他面上神情莫测,不由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开门?”   旭鹏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屋子里有点……有点乱!”   步云荩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立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下说道:“没事,收拾收拾就好了。”   旭鹏见他面上没有半分异常,略一犹豫,左右也没什么别的法子,终于开始缓缓推开了门。   步云荩站在门口扫了一圈,只见面积不大的客厅里,地上到处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杯子瓷器碎了一地,书架上的书被撕扯的乱七八糟,沙发边的地上还有个没有标签的药瓶,一旁散落着几颗白色的药丸,还有……   旭鹏见他目光落在一个很大的相框上,跟着看过去,顿时面色一变。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那相框从地上捡了起来。   上面碎裂的玻璃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到了地上,旭鹏看也没看,抓起里面的相片随便一揉,然后直接丢到了一旁垃圾桶里。   ——那相片是原身和前妻的结婚照,步云荩知道旭鹏是担心自己看见了从而想起什么,故而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转而在屋子里找到扫帚开始清理地上的东西。   旭鹏看他真的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心下狠狠松了口气,看来是真的忘了。   吃过早饭,步云荩问旭鹏:“你今天有事吗?”   旭鹏道:“今儿休假,怎么了?”   步云荩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帮忙带带孩子,成吗?”   “去哪?”旭鹏有些不放心。   虽然对方现在除了失忆、其他一切都表现的极为正常,但是对于一个前几天才自杀未遂、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家伙,能没点戒备的就是心大出了窟窿。   步云荩看出他的顾虑,面上笑了笑:“我想去见个人……是,一个朋友的母亲,会尽快回来的。” 第5章   旭鹏脑海里几乎是条件反射,就联想到新新那没良心的娘,当下看着步云荩的眼中满是审视,半晌警惕道:“步匀,你丫真失忆了,不会糊弄我的吧?”   步云荩一时没跟上他思维跳转的节奏,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虽然知道对方这种紧张不是因为自己,但心里却仍旧升起一股暖意,语气也不由凝肃了几分:“的确是有很多事情记不得了,我这次出去,只是……想去看一个长辈,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心情顿时沉重和紧张起来,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心中此般顾虑重重,但是为了说服旭鹏,面上却仍要装出一副平和的模样。   旭鹏之后又问了几句,见对方神情无异,要去见的人也说的有板有眼,最后终于放了行: “成吧,你早去早回,手机带上保持联系,步匀我告儿你,如果联系不上你,我会立马报警的。”   “知道了。”步云荩看着这人满脸的威胁,心下不由几分失笑。   步云荩进了属于原主的卧室,在里面四处翻找一圈,最后在床头的抽屉里翻到了几百块钱,他将那钱和手机一块塞兜里,出来时又安抚了小孩几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出了门。   在楼下,步云荩学着旭鹏先前打车的样子,叫了一辆出租,然后报了个记忆中的地名。   司机一路将他送到回乡下必经的小镇上,付钱的时候,步云荩着实为现在的物价吃惊了一把——坐一趟车竟然要花一百多块钱,这在二十年前,可够他一两个月的生活费了,就他以往的性子,少不了该和这司机理论几句,可他现在心里装着事,终究也没那心思了。   看着四周和记忆里全然不同的繁华街景,心头猝起一股物易人非的悲凉,原本一直控制的很好的情绪,这时候也有些波涛汹涌起来。   二十年了,也不知道母亲和小弟都怎么样了,他们过得好吗?   步云荩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不再停留的朝着通往乡下的路走去。   记忆中泥泞坎坷的小山道,变成了宽阔平坦的马路,步云荩站在路口,却一瞬间有些茫然。   此时,恰好有个中年男人开着辆小三轮从他旁边经过,步云荩将人拦下来,问道:“大哥,您晓得通往黎水村的路,要怎么走吗?”   那中年男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你要去黎水村,俺可以载你一程,不过俺家在长竹,你后头还得走一段咧。”   步云荩面上一喜:“那麻烦您了。”   长竹村是回黎水必经的一个小村子,到了那里,离黎水大约还有半小时的路,不过这也比步云荩预期的要快了许多。   通往山上的马路,因为考虑到地形地势的原因,修建的时候改了道,和步云荩记忆中的路大相径庭,也绕了许多远路,但因为是坐的三轮儿,相比以前徒步还是快了太多。   步云荩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马路一直修进了村子里,甚至池塘小路等许多地方,还做了漂亮的雕花护栏,以前记忆中此起彼伏的吊脚竹楼,大多都改建成了结实的红砖平房,也有些小楼显得非常破败,那是搬出了大山的村民留下的旧房子,因为年久失修而腐朽了。   步云荩看着那些在斜风细雨里摇摇欲坠的小楼,眼前恍惚浮现出许多的画面,过往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可这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什么都变了。   步云荩归心似箭,期间遇见几个面孔熟悉、却又一时间叫不出名字的人,也没心思去打招呼,只一路迈着步子飞快的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虽然村里的房子改建了很多,但大致的路和从前还是一样的,村子也不大,步云荩没花多少时间,边找到了他家的房子。   迈上石阶的时候,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呼吸也沉重起来,心中有着浓烈的期待,可是又有股隐约的恐惧。   近乡情怯,大抵说的就是他眼下这种情形吧!   步云荩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家竹楼被岁月浸染成深褐色的墙面,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   小院里空荡荡的,除了角落的石磨和地上寸长的青草之外,再看不见别的东西,一楼的大门上挂着把老旧的铁锁,大抵因为连日阴雨的缘故,锁上生了层铁锈,看着许久不曾被人碰过的模样。   稀薄的日光洒在黑色的铁锁上,反射出一阵冰冷的寒光,那点儿冷光,似乎顺着步云荩的视线直接照在了他的心尖上。   步云荩双腿一瞬间像是灌了铅,垂在身侧的手紧张的握成了拳。   他立在那里良久,然后缓缓伸手,摸了摸那把历经了岁月打磨的大铁锁。   上面的纹路,也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眼前恍惚还浮现着小弟儿时搬了小凳子站在这里开门的场景,阿娘温和的声音也如在耳畔,可是眼前的一切,无一不在昭显着一个事实——这栋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   “娘,阿荩回来了,您和小弟……又去了哪里?”   “咦,那里怎么有个人,是离哥哥回来了吗?”院子外面路过两个结伴而行的小孩,瞧见步云荩,其中那个小女孩好奇的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离哥哥,是你吗?”   步云荩听见声音,回过头来,俩小孩见是张陌生面孔,倒也不怯,反而大步走了过来:“你是谁,怎么会在离哥哥家门口?”   步云荩疑惑:“你们口中的离哥哥,是谁?”   “自然是这家的大哥哥呗!”男孩奶声奶气的道,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嗯……阿娘说,离哥哥是希奶奶的大孙子,你不认得他吗?”   阿娘的孙子!那是小弟的孩子?还是当年自己……步云荩也不知想起什么来,心情顿时变的复杂,不过更多的却是激动和庆幸,不管怎么样,还能再能听到他们的消息,就好。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心绪,继续问道:“那你们知道,这家人去哪里了吗?”   “搬到城里去了啊!阿爸说,那是个很大很漂亮的地方,离哥哥真厉害,能去到那么好的地方,不过阿爸还说了,只要俺们好好念书的话,将来也能去大城里呢!”   小孩说到这些,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又是佩服又是憧憬,看着灵动极了。   步云荩想过见到母亲的种种场景,甚至连见到对方的说辞都编了无数套,但是却没想到,这一来却扑了个空。   之后又和两个小家伙说了半天的话,虽然对方年纪小,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一些家里的情况。   送走了两个小孩,步云荩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天上麻麻细雨已经停了,但是天色却渐渐暗沉下来,暮春的风迎面吹来,夹杂着几分刺骨的寒意,步云荩揉了揉酸麻的腿,从地上慢慢站起来,然后转过屋后,缓步上了后山。   步云荩不知道,在他刚离开没多久,一辆低调奢华的轿车顺着马路驶到了他家门口。   他原本是想来看看自己英年早逝的父亲的,但是来到茶林中的墓地,却看到那里多了一座墓碑——那墓碑上,刻着他自己的名字,而在其左下角,还有一个很小的,并不起眼的名字。   步云荩看见那简单的三个字,心口似乎被寒针刺中一般,疼的整个身子都剧烈颤抖起来。   -   他记得,孩子出生那日,下了漫天的大雪。   因为没有接生婆敢过来接生,所以只有阿娘和小弟陪着,在经历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折磨之后,他终于将肚子里的小孩生了下来。   小弟笨拙的抱着那个孩子,凑到自己面前:“大哥,你瞧瞧他,生的多可爱,阿娘说像你呢,你给取个名字吧!”   当步云荩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心中所有的担心和恐惧都沉淀了下去——那孩子,不是怪物,也没有三头六臂,虽然皮肤皱巴巴的,可是长得白,五官也是精致的,落地的那一刻就睁了眼,小嘴巴里发出的细弱嘤咛,让他一瞬间就柔软了整颗心。   步云荩用仅剩的一点力气,艰难的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孩子娇嫩的脸蛋:“他生在冬天,就叫小冬吧!”   “那就叫小冬。”步云茳笑着轻轻捏了一下孩子的小鼻头,“小冬小冬,我是叔叔哦!你要好好长大,以后叔叔疼你呀!”   小弟面上的欢喜那样真挚,就好像自己的兄长以男子之身生下一个孩子、就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步云荩心里清楚,最初知道这事时,小弟一定是震惊和难以接受的,但他的这个弟弟啊,从来都那样懂事和体贴,不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他和阿娘,总能坚定的守候在自己身边。   火光摇曳的柴油灯下,步云荩看着小弟抱着小小的婴孩儿坐在一旁逗弄,面上不由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想着,既然老天让他生下这个孩子,那今后就好好养大了他,至于那个人,自己总会忘记的!   看着孩子娇嫩的面庞、清澈干净的眼,步云荩那颗死寂的心,又渐渐燃起了几许生机,他甚至在一瞬间幻想了许多未来的情形。   可是下一秒,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却击溃了他所有的神经。   步云荩心底窜上一股浓烈的恐惧,随着血液的流失,他仿佛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那个夜晚,雪下的从未有过的大,扑簌簌犹如鹅毛倾倒一般,仿佛要在一夜之间,掩埋掉这茫茫无际的天穹地宇。   刺骨的寒冷中,他终究没能熬过去!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阿娘抱着自己极速冷却的身体、哭的撕心裂肺的模样。   ……   “小冬,小冬……”那个孩子……他没能活下来!   步云荩右手紧紧的揪住自己胸口的位置,身体深深的佝偻了起来,他一只手撑在冰冷粗糙的墓碑上,白皙的额头和脖颈浮现出狰狞的青筋,眼底迅速爬上一股浓郁的血色。   从天黑到天亮,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竟然在这凄寒的坟地里呆了一整夜。   晨曦微露,便有人上山扫墓,他在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中又有清醒过来,随手抹去一脸的霜寒,恍惚着往山下走去。 第6章   步云荩下山后,并没有离开村子,而是找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祭品砍刀,而后重新上了山。   他将几座坟头的茅草和一旁延展出来的竹枝都清理干净,然后一一烧了纸钱,又擦净祭酒的白瓷酒盅倒上了酒水。   步云荩看着那浓醇的液体,心情越发沉重,半晌,端起酒杯,直接一口喝了下去。   “呵……没想到,我步云荩有一天,竟然会来给自己上坟……”面上的苦笑没有维持多久,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和说话声给打断了。   步云荩一愣,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就站了起来。   竹枝和茶树的掩映下,他寻着声音看到梯田中间的小路上,有几个人影朝着这边走过来。   在最前面的是个少年,腰间系了个竹篓,手里握着把砍刀,动作熟练的将道路两旁的茅草砍断,方便后面的人行走。   当那少年抬起头的时候,步云荩感觉呼吸都为之一窒:“小弟……不,这不是小弟,他是谁?”   步云荩有些激动,拨开灌木的手微微颤抖,双眼却死死的盯着那几个人不愿放开,然后他就看到了走在少年身后、那个满头白霜的老妇人 。   那老人面上布满了岁月沧桑的痕迹,一双浑浊的眼睛没有焦距,落地的每一步都迈的仔细而蹒跚,单薄的身子在搀扶着他那俊美高大的男人衬托下,越发显得瘦小。   虽然早也想到过去了二十年,阿娘定会有所改变,但是猛然看见记忆中清婉漂亮的母亲,成了这瘦弱苍老的模样,步云荩心中的冲击,还是有些大。   若不是那仍旧温柔的眉眼和熟悉的感觉,他兴许都不能立马认出来。   山坡上的人越发的近了,步云荩几乎想立马冲出去,可这时候,突然一道视线扫了过来,那眼神精明而凌厉,仿佛能洞悉人心一般。   步云荩不确定那人是否看见了自己,下意识朝后躲了一下。   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可是发热的头脑却反而极速冷静下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伤痕的手,又想起昨日在医院镜中看见的那张苍白颓废的陌生面庞,步云荩瞬间觉得,好像浑身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里的激动冷了了大半——这样的自己,要如何出现在阿娘面前啊?   他深深吸了口气,快速往后退,在那些人靠近之前,悄无声息的藏入了不远处一片高大的茶树丛里。   步云荩透过茶林的缝隙,看见那几人站在了父亲的坟前。   那个和小弟生的很像的少年,清透的目光四处看了看,最先发现了自己在坟前留下的痕迹。   然后那个俊美高大的男子,不过略一查看,就将目光锁定在了自己藏身的地方,那双眼睛那样犀利,步云荩觉得对方好像是真的看见了自己,可是当对方看向身边的少年时,面上冷厉又在一瞬间化为了无尽的温柔。   步云荩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人在安抚好少年之后,一步步的朝着自己走来,他几乎方寸大乱,努力的控制着情绪,飞快的离开了那片地方。   那男人没在茶丛后发现自己,默然半晌,转身走了回去。   耳畔传来少年数落男人疑神疑鬼的抱怨声,步云荩腿脚有些发软,却半蹲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之后的时间里,他藏在一颗大树后,看着那些人在几座坟前祭拜,看见那个少年站在自己的墓前 唤“大伯”,看见母亲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满含沉痛与思念的叫自己的名字……   步云荩终于忍不住,逃离了这令他窒息的氛围。   阿娘和那几个年轻人,在墓地里待了许久才离开。   步云荩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上,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跌坐了下去。   他机械的抬起双手,指尖带着无可抑制的颤抖,然后逃避似的、将脸深深埋进了掌心。   有什么冰冷的液体,顺着指缝倾泄而出,落在黄色的泥土里,晕染出一片浓沉的深色。   他本不是柔弱的人,可心痛到极致,饶是再坚硬的人,也无力强撑。   ……   步云荩那时原想再回家里看看的,可恰巧揣在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掏出来一看,是旭鹏。   “旭鹏?”步云荩按下接听键,对面先是短暂的沉默了一下,紧接着就传来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步匀,你死哪去了,不是说好了让你别关机的吗,你他妈一整晚不接电话,是想急死我,啊?”   “我没关机,”步匀如实道,接着出于本能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吗?”   “你说出什么事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旭鹏气急败坏道,“妈的,你没关机怎么不接电话?”   “我没听见声音。”   “放屁,老子给你打了几十个电话,手机该都打爆了,怎么会听不见,你那手机我不给你开外放了吗?”   “……”步云荩返回到页面,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大串的未接来电显示,当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他之所以没接上旭鹏的“查岗”电话,原因很简单,不过是这黎水村位置太偏,时不时就会没信号,昨天又恰巧碰见刮风下雨的,所以旭鹏打过来的电话,统统都如石头沉了大海。   不过重生前的步云荩,还处在大多数人都以写信传递信息的年代,又哪里会明白这些。   旭鹏见他不说话,又将人狠狠数落了一通,等终于将脾气发泄了,方才稍稍缓了语气:“你在哪呢,还不赶紧回来,我都报警了,这要过了二十四小时,警察叔叔都得满世界找你去。”   “……”步云荩瞬间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无语还是该欣慰有这么个紧张自己的朋友了。   再回到胤城的时候,天又黑了,步云荩循着记忆回到了原身那栋老旧的出租公寓。   刚敲了一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旭鹏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没好气道:“还知道回来!”   步云荩张了张口,还没说话,一个小小的身影就飞奔着扑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双腿:“爸爸——”   步云荩听出了小孩声音里的沙哑和哽咽,蹲下身将人搂到了怀中,低头看过去,一双大眼睛红通通的,俨然一副哭过得样子。   “怎么又哭了?”摸了摸小家伙的脸蛋,声音不自觉放轻了许多。   小孩声音弱弱的,犹自含着委屈与恐惧:“我还以为……还以为爸爸不要新新了……”没说上两句,稚嫩声音又染上了哭腔。   “怎么会,爸爸不是答应过你,不会再丢下你的吗?”步云荩都没发现,他在不知不觉间,竟然真的将自己定位成了这个孩子的父亲。   新新点了点小脑袋,双臂紧紧抱着步云荩的脖子,久久不愿意松开。   步云荩感受着小孩真实的依赖,从昨天到现在,那仿佛被挖空了一块的心,终于感受到了几分慰藉和真实。   旭鹏低头看着相拥的父子俩,也终于放了心——在他看来,步云荩这一趟出去,就好像是经历了一次考验,对方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就说明,他是真的,不会再做傻事了吧!   旭鹏就一大老粗,也不会做饭,考虑到自己兄弟是个刚出院的病人,难得也没指使他,于是晚上又叫了外卖。   吃过饭,两大一小三个男人坐在皴了皮的旧沙发上看电视,旭鹏一边换台一边问步云荩:“赶明儿我请天假,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瞧瞧你那毛病好了没?”   步云荩先前听医生提过,知道这身体原主之所以轻生,就是因为那什么抑郁症,他虽然读书不多,可脑子不笨,听他们提起过好些次,大概也能猜到那是种心理疾病,不过现在这身体都换了个芯儿,心和脑子都换了,这病应该也不存在了吧?   步云荩如是想着,于是坚定的表示了拒绝:“不用去,我真没事了。”   旭鹏想再劝,步云荩却抢先一步转移话题道:“我先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听医生说,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再回去的话,那岗位还能要我吗?”   他这么一问,旭鹏还真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第7章   “没事儿,那边兄弟我都给你请好假了,你那上司虽然不是什么好货,不过要让他放了你,估计也是舍不得的,再说了,依你的能力,就算被炒了,还怕找不到工作吗,其实我早劝你换地方干了,那孙子就是踩着你一路迁升,你倒好,还一声不吭的由着他利用。”   旭鹏口中那姓郑的,名叫郑大业,原是曾经比步匀大两届的学长,步匀毕业后的工作,就是他给介绍的,这人表面上看着一派和善,其实背地里比谁都阴,步匀进公司几年,一直在他手下压着,本事没见的多厉害,这职位却升的比谁都快。   这些旭鹏原本也是不知道的,还是曾经有一次,去步匀家里,正好碰上夫妻俩吵架,乔璐发脾气时候给说的。   他这方说的义愤填膺,然而步云荩的关注点却显然并不在此。   步云荩耐心的等他说完,问道:“我先前,做的是什么工作?”   “程序员啊,搞软件开发的。”旭鹏压根没察觉到不对,提起这些,心里还窜上一股子莫名的自豪,“你这家伙,脑子从小就好使,我们读书读的头大,见着考试就怵得慌,你倒好,随随便便一考,就是满分拿到手软。”   步云荩:“……软件开发,是什么?”   “……”旭鹏愣了几秒,终于意识到什么,短暂的停顿之后,猛然爆出一句粗口,“靠,你不会失忆的连这个也忘了吧!”   步云荩默然,对他的猜测给予了无声的肯定。   旭鹏顿时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家伙除了写代码,可啥都不会,“得——这一病,看家本事都忘了,改明儿给你弄一破碗,街上要饭去吧!”   步云荩看他分明满脸的操心,嘴里却还不着调,想了想,说道:“我好手好脚,就算忘了,也不至于饿死。”   “好手好脚?这年头,好手好脚的多了去了!”旭鹏看他满脸不在乎,顿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郁卒:“你一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难道还能跑工地搬砖去啊?”   步云荩想到自己当年最初进城的时候,就是跟着村里一个大叔去的工地干活,当下说道:“搬砖也没事,我有力气。”   “……”旭鹏是彻底无语了,我说兄弟,你能再佛点儿、再出息点儿吗?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步云荩在言语间有意无意的打听着关于这身体原主的事情,而在步云荩最初的“坦诚”之后,旭鹏只真的将步云荩当成个半失忆,对方问什么,虽然有时候表现得一脸不耐,但实际上却知无不言,不知不觉,就让步云荩得到了很多关于原主的信息。   时间渐晚,坐在步云荩身边的小家伙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步云荩看他小身子歪在自己身上,一双小手还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不觉就压低了声音:“时间不早了,今天先睡吧,你也别回去了,就住这。”   旭鹏摆了摆手:“既然你打算明儿去公司,我就不请假了,我上班地方离这太远,还是回去住,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两人相处时间很短,但步云荩却能看出对方是个粗糙的性子,可这时候对待自己却是难得的细心,这种打心底里的关心,让他不由有些动容:“谢谢!”   “谢什么谢,跟我说这个,你小子欠揍吧!”旭鹏不屑的啐了句,话落一巴掌呼在了步云荩肩膀上。   步云荩“大病初愈”的身子突然被他这没轻没重的来了一下,险些没喷出口血来。   送走了旭鹏,他抱着新新放到侧卧的床上,自己则去浴室洗澡。   先前在医院里换衣服时,就知道这具身体上有很多伤痕,特别是手臂手腕,还有肩膀上:抓的、烫的、刀划出来的……纵横交错的盘踞在那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极为狰狞。   步云荩最初看见的时候,脑海里几乎是立马浮现了产生这些伤疤的过程,为了不让自己闹心,所以他这时候压根不去看那些伤,研究会了洗澡间里热水器的用法,他麻溜脱了衣服,目不斜视的盯着墙壁洗去了自己满身的污秽。   这套房子虽说面积不大,但好歹也是个三室一厅,除了主卧侧卧之外,还有一个小杂物间,曾经的步匀有时候工作忙,到了家里还会处理一些工作,又担心影响到妻子休息,于是就将那小杂物间给改成了书房,平日里在里面做事。   这书房里,东西也不多,东向的角落里放着台电脑桌,上面摆着笔记本计算机和一些电子设备,南向西向则是整面墙的书架,西向的架子上满满的全是专业书籍,北向的则是一些名著小说之类的中外读物、还有一些儿童书,大抵是给小孩看的。   步云荩走过去,随手抽出一本专业书看了看,主体为红白相间的封面上,印着个面带微笑的外国男人,“深入Lin……Lin什么内核架构……”他念了一遍,发现自己连名字都读不全。   想起旭鹏先前说过的话,步云荩猜到大抵这就是这身体原主所从事的专业,在他的那个年代,计算器可是个极为稀罕的东西,一般人家见都没见过,更别提接触了,步云荩也就曾经在那个人那里看到过几次,当时看对方打字都觉得一头雾水,更何况现在……   先前听旭鹏说这人一个月工资也有不少,原还存着几分侥幸,想看看能不能接着原身的工作做下去,但现在看来,这压根就是自己想多了。   他没对方那身本事,也端不起这碗饭。   步云荩这么想着,心下不由几分苦笑,手下却不自觉的就翻开了那本书。   原本不过是随便的举动,步云荩也只是出于本能的看了一眼书中内容,然而却让他惊异的发现,那些生涩的专业名词和错综复杂的英文代码,在进入视线的那一刻,快速的传达到他的脑海,然后就转换成一系列的概念和关联意。   步云荩一瞬间有些呆了,怔愣数秒之后,他又飞快的翻了几页,然后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都能看懂。   这……也太诡异了吧!   对,步云荩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诡异,当年念书的时候,虽然自己脑子也挺好使,几乎是过目不忘的,可再厉害,也没到无师自通的地步,没道理什么东西看一遍就懂,所以说,这些概念……   步云荩一只手按在脑门上,想到先前频频出现的那些记忆画面,都有点怀疑这颗脑袋是不是属于自己的了。   不过那种不安的感觉也并没有持续多久,步云荩不是一个喜欢庸人自扰的人,左右这命都是捡来的,还能活着呼吸空气,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家人,已经是偷来的幸运了。   步云荩在书架上翻了一会儿,转而走向计算机桌。   分明是没有接触过的东西,只要手摸上去,仿佛就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去操作,就像是吃饭喝水的本能一般——步云荩成功的开机了那台电脑,并且还解锁了密码。   粗略的浏览过一遍那计算机里的内容,用一句话形容他的心情,感觉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虽然重活一世,但还保留了上辈子的作息,第二天,刚到凌晨六点钟,步云荩就醒了过来。   昨晚上一两点才睡着,其实他是很困的,可是生物钟搁那儿,实在也睡不着。   在洗手间草草洗漱了下,步云荩拿上钥匙出了门。   “你这身体以前那么好,看看现在给你糟践成啥样儿可,赶明儿赶紧给老子锻炼去,不然我怕你哪天就英年早逝了!”   这是昨天旭鹏的原话,这人总是这样,分明是关心你,从他嘴里出来,就和损孙子似的难听。   不过虽然话不好听,效果却是达到了,这不步云荩起的早,还真跑公园里锻炼了。   九几年的时候,人们锻炼身体的观念可没现在强,小公园里打太极的、吊嗓子的、遛狗的、跑步的……一溜儿的中老年人,热闹中透出一股子净化心灵的安逸。   步云荩站在那里,犹豫着自己该做点什么活动,这时候,旁边有个大爷托着个雕花鸟笼子荡悠过来:“哟,小伙子,起这么早,锻炼身体啊?”   “嗯。”步云荩简单应了声。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早上能多睡一分钟是一分钟,起这么早可不容易了!”大爷面上露出几分欣慰,上下打量步云荩一番,却又转而皱起了眉头,“不过我瞧你这气色这么差,也是该锻炼锻炼身子,我看那些小辈都爱跑步,你这是晨跑去?”   步云荩:“……”看来自己现在是真虚,不然怎么随便个路人都看得出来。   和大爷又随便聊了两句,步云荩就真跑步去了。   却不想刚绕着小公园跑了两圈,步云荩就开始喘了,咬牙坚持到半小时,他出了一身的汗,险些没累趴下。   结束锻炼,回去时路过早点摊,步云荩买了早饭,拎着爬楼梯。   刚掏出钥匙打开门,就看见小孩抱着枕头从房间里跑出来,鞋子也没穿,光着一双小脚丫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双大眼睛微微泛着红,里面还有水光,看见自己时,立马飞奔着扑了过来。   步云荩能看出来,小家伙哭过,可是当着自己的面,却又倔强的一声没吭——他是因为早上醒了找不到自己,所以才哭的?   对于小孩的这种不安和依赖,步云荩心有怜惜,可是却也知道不是几句话就能转变过来的,于是只能在心底默默的告诉自己,今后要多照顾一些这小东西的情绪。   -   依照旭鹏昨日的叮嘱,他先送小孩去了幼儿园,然后去公司。   他现在已经掌握了手机搜索功能的用法,很多问题都能在上面找到答案,旭鹏说的公司,离他们住的地方不是很远,坐地铁的话,中间不换乘就能到。   虽然现在的社会和二十年前变化很大,但是在坦然接受之后,步云荩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毕竟当年他刚从乡下来到城里,还不是什么都不懂,最初也闹了不少笑话,后来他就学会了多听多看、学着那些城里人的方法去做,什么不懂的,渐渐也都就会了。   而现在这种状态,倒是和当初从山里进城时候有几分相似的。   出了地铁,路上问过几个路人,步云荩成功的找到了原身上班的地方。   “S、I、J……网络电子科技公司……”,步云荩站在那几乎直入云端的高楼下,抬头看过去,不由不感叹一句,这工作的地方,实在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第8章   公司门口的保安王强,和步匀是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看见他走过来,热情的招手道:“小步啊,还真是你,这么些天没见你来,还以为你换地方工作了呢?”   这身体原主留下的记忆是残缺的,步云荩没想起眼前的人是否见过,想了想,说道:“没有,家里有点事,请了几天假。”   王强闻言关切道:“那事情解决好了吗?”   步云荩点了点头:“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时间也不早了,那你先进去吧,可别迟到了。”SIJ是大公司,一向以管理严格著称,可以说大到各部门上司,小到保洁阿姨,都被潜移默化的培养了极强的时间观念。   “嗯,那我先进去了。”步云荩很有冒牌货的自觉,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所以这时候尽可能少说话,只不露任何信息的简短应了两句,便朝里面走去。   王强看着步云荩离开的背影,总觉得似乎哪里怪怪的。   站他对面的是个新来的保安,见他拧着眉头一脸疑惑,好奇道:“王哥,你想什么呢,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王强摇了摇头。   小保安也顺着王强的视线朝着步云荩的背影看:“那人也是公司的员工吗?我看他好憔悴啊,是不是生了病?”   王强被他这么一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股子奇怪是哪来的了,小步刚才气色很差,而且还瘦了不少,虽然他这一年多来时常是精神恍惚的样子,可平日里外表还是收拾的很妥帖的,可这次,不仅胡子没刮,连头发都没打理,再长点,都能扎辫子了。   而他平日里大概是看进进出出那么多员工们看麻木了,刚才竟然一时间没察觉出这些变化,还真是够胡涂的:“哎,这小子平日里闷不吭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生了啥病,等下班,得抓着好好问问才是!”   却说步云荩那边,拿着在原身家里找到的工作证,根据上面的工作部门和岗位,好容易找到了软件开发部。   因为不知道上班地方在哪儿,他在来的路上走了点儿弯路,这时候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一路也没碰见什么人。   到了二十二层开发部门口,他看见前面有个人用挂在脖子上的工作证在门口刷了一下,然后那扇防窥玻璃门自动打开又关上,自己也走过去依样画葫芦,举起工作证刷了刷,果然门缓缓打开了。   宽阔明亮的办公厅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每个人各司其职,忙碌中透着井然有序。   步云荩顿了一下,迈步走进去,有几个人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头,看见是他,面上露出几分意外神情:“匀哥!”   “匀哥,您可算回来了!”   步云荩意识到他们叫的是自己,微微点了点头算作响应。   从那些人的眼神和话语中,他能感觉出明显的崇拜和关心——看来这个步匀,大抵确实有着过人的能力吧。   很快办公厅里的人都看了过来,甚至有人离开座位,走过来询问他这些天为什么没来公司,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之类的,原本的忙碌氛围,有了些许变化。   “都在干什么,不用工作的吗?”这时候,一道傲慢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大家的询问。   步云荩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个穿着黑色套裙、长相明艳的女人,对方手里抱着几本公文,正眼带不满的看向这边。   凑到步云荩身边的几个年轻人,听见那声音却是眼中露出几分不屑,其中一个还不满道:“不就一小助理,还真当自己是谁了,整天屁股翘上天的!”   说着话,又和步云荩聊了两句,这才慢慢散开,各自回了座位,显然是没怎么把那女人当回事。   这时候,女人才看见步云荩,起先也是一愣,随即迈开步子走过来:“匀哥,你回来了。”   和方才的傲慢不同,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娇俏和欢喜。   其实话说回来,这身体的原主步匀,虽然在公司里混了五年也没混出个样子来,但是因为他过人的专业能力和那高挑俊美的外形,在这一群或秃头驼背、或歪瓜裂枣的IT男里面,那也是格外引人瞩目的,就连他身上那些忧郁沉默,都成了吸引人的独特魅力。   部门里仅有的几个女人,除了结婚的,其余几乎都对他有意思,特别是知道他离婚之后,那些隐藏在心里的爱慕更是摆到了明面儿上来,而眼前这个名叫Candy的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嗯。”步云荩又是一句简短到不能再简单的回答,以不变应万变。   那步匀平日里待人接物就是这副样子,Candy早就习惯了,当下也不奇怪,想了想,说道:“总监现在在办公室,匀哥要过去见他吗?”   总监……步云荩想起昨天向旭鹏问来的信息,猜测大概这个所谓的总监就是他的上司、那个叫郑大业的人,略一思索,他说道:“等会儿再过去吧……你能陪我去一下办公的地方吗?”   Candy有些意外,大概是没想到步云荩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个男人,以前可是连话都不会主动和自己多说一句的,今天怎么突然要求自己跟他过去,难道他……   女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白皙的脸蛋脸突然有些泛红。   荡漾的心里,哪里能想到步云荩让她陪自己过去,只不过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办公的地方在哪里罢了。   步云荩从进入这里,双眼就不停的在观察周围的一切,脑子也不断的思考着,力图尽快了解这里的一切,此时倒是忽略了Candy的异样。   两人朝着办公厅里面走去,步云荩故意微微落后了半步,任由对方走在自己前面带路,而Candy因为平日里趾高气扬惯了,也没察觉到他这点小动作。   很快,两人就到了步匀的办工处,虽然原身职位不高,但好歹也在公司混了四五年,大小是个部门组长,办公的是间独立办公室,从办公厅尽头隔出来的,面积不大,但起码能有点自己的隐私。   门没锁,走到门口,Candy随手就将门打开了,等步云荩进去后,她转身仔细的打量起对方来:“你似乎瘦了不少,这些日子没来,是生病了吗?”   眼前的男人发丝微乱,青色的胡茬有些长,整个人给人一种苍白憔悴的感觉,Candy看着看着,却觉得心跳有些加快。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觉得眼前的男人就连气质和眼神都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不过这样的他,似乎也比以前更加的迷人。   步云荩想到自己现在的状况,干脆顺着应了声是,为防止对方问更多,还自觉补充了句:“不过现在已经痊愈了。”   “没事了就好!”Candy一脸的温柔和关心,接着又问,“对了,匀哥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让你带路而已,自然没什么话说。步云荩心里这么想着,但嘴上肯定不会说出来,略一沉默,道:“我好些日子没来,估计很多事情不清楚,叫你过来,就是想了解了解公司和部门里的近况。”   Candy听了这话,面上却有些高兴——刚才那么多人过去,他都没问,独独叫了自己过来问,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在这个男人心里,真的是不一样的呢?   这么想着,心下愈发雀跃,Candy将近来公司发生的大小事情、和部门最近做的项目一股脑都向步云荩说了一通,甚至连部门里来的几个新人没落下,真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尽了浑身解数。   虽然对方说的大多事情步云荩没怎么听懂,但是却也默默的记在了心里。   他想着,就算现在不明白,日后慢慢就会清楚了,现在的状况,自然是知道的信息越多、对自己的处境越有利。   Candy离开后,步云荩四处看了看这件小办公间,最后坐在办工桌前,将桌上的文件也都浏览了一遍,最后打开计算机,研究起里面的东西来。   在这之后,他才起身去找了郑大业。   虽然不懂这二十年后的规矩,但他这一番请假回来,于情于理,都得和顶头上司打个招呼不是。   进去的时候,郑大业正在看数据,看向步云荩时,面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小步回来了,我听Candy说,你这段时间生了病,怎么样,现在好了吗?”   旭鹏当时给步匀请假,用的由头是家里有出了事,多余的也没详细说。郑大业原本听Candy说步匀生病,还半信半疑,但现在看他那憔悴的样子,却是全然的信了,于是就毫不吝啬的表达了一个上级对下属的关心。   到底是自己的得力助手,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他向来都做的很好。   男人其实也就比步匀大个两三岁,但是却已经有些秃顶,身材也走了形,靠在真皮转椅上,高耸的啤酒肚像是怀了孩子的孕妇,堆满肥肉的一张脸上,是“真挚”到让人几乎能让人动容的关切。   若不是步云荩曾经十几岁就到社会上摸爬滚打,练就了一双几能洞悉人心的眼,估计还真就感动了。   “小步啊,你回来的正好,部门最近正在做一个新项目,你既然回来了,就交给你吧,做好了的话,不会亏待你的。”   步云荩刚才就听Candy提过这些,光是听听都胡涂了,就凭原身留给他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他自问还真挑不起这个大梁。   他向来不是个没有自知的人,不管从哪一方面考虑,这所谓的项目他都不能接:“总监,我怕自己做不好,那项目,您还是让其他人来吧。”   郑大业面上和气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小步啊,这你就说笑了,要是你都做不好,只怕就没人能拿下了,更何况,你连方案都没看,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这可不像你!”   哈……脸变得真快!   步云荩心下好笑,面上露出几分为难:“总监,不是我不愿意接这案子,只是自生了病,这精力大不如前,做一个项目不是小事,我是怕给团队拖后腿。”   说着,还单手捂住唇瓣咳了两声,动静不大,似乎透着一股难耐的隐忍,停下来时候,甚至眼仁都泛了几许血丝。   “……”郑大业看他这模样,一时间还真分不出真假,默然半晌,问道,“你到底是什么病,怎么看起来很严重?步匀,公司注重员工的身体健康你是知道的,如果真有什么,可不能瞒着。”   步云荩缓了口气,道:“总监放心,我就是在恢复期精力不济,医生说,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郑大业还待再问,可是想起对方这些年终究为自己办过不少实事,这样有能力还话不多的属下,打着灯笼都难找,要让他对人做点什么还真舍不得,于是摆手道:“行了,你先下去吧,项目的事情以后再说。”   步云荩点头应是,转身往外走去,心下却是彻底肯定了旭鹏先前对这位郑总监的那些评价。   想到方才自己拒绝时候,对方的诧异、一闪而过的不悦、以及后来的隐而不发,如果不是那步匀还有利用价值,估计这人还真会立马将自己踹了吧。   不过这上司的问题是一回事,自己目前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了解现在的工作才是,不然早晚还是要失业的。   步云荩这么想着,回到办公室,从公文包里掏出从原身书房里带来的计算器相关书籍翻看起来。   想要将原身那些专业技能融会贯通、为自己所用,首先还是要系统的学习才是。   经过数天无时无刻的观察,步云荩终于了解了整个部门的情况,甚至连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至于编写程序之类的工作,虽然是初步接触,可是加上原身留下的记忆和思维惯性,渐渐地也开始上手,虽然跟原身的专业能力无法比,但是因为他平日里搞不定的东西就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状,倒也没能引起旁人的怀疑。   以前的步匀,作为部门里的前辈,经常被同事请教各种问题,甚至有时候还代替他们处理一些搞不定的工作,而他本人又是个不怎么会拒绝人的性子,所以经常是这个那个忙的焦头烂额。   但是现在这身体换了步云荩,一来他一门外汉没那给人答疑解惑的本事;二来他也没那无底线帮人扛事儿的圣母心,所以面对时不时凑上来的人,他干脆直接摆出一副体力不支的虚弱状,统统打发了去。   那些人见他惨白着一张两颊凹陷的脸,分分钟要撑不住的样子,哪里还好意思再来频频打扰,有些人甚至想起从前他们总有什么事情都要麻烦匀哥而感到惭愧内疚,看匀哥现在这么虚,指不定就是他们给累出来的,以前怎么就那么心安理得呢!   -   步云荩向来起得早,这些日子每天都坚持晨跑,从最初的半个小时,渐渐增加到现在能轻松的跑完一个小时,人虽然看着还是瘦,面色也没常人那么健康,但他却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的体力比最初的时候好了很多。   当初房子租在这里,一部分也是考虑到小孩上学的原因,新新的幼儿园离他们住的地方也不是很远,出了小区,打车十分钟就能到,短短几天,这些路他已然摸了个清楚。   送新新到学校,出来时,步云荩步行去地铁站。   胤城在二十年前就是首屈一指的大都市,经过这么多年日新月日的发展,其繁华程度更是惊人,这就导致其人口也日益剧增。步云荩进地铁的时候,里面摩肩接踵,压根没位子。   他在门口站定,转了个身,谋得一席之地,然后极为淡定的掏出本主体黑色封面的《数据结构与算法分析》翻看。   这些日子来,只要有空闲,他几乎都是书不离手,那些在旁人看来砖头厚的生涩专业书,他却最多看两遍就能全部记住,再加上这个脑子本能的理解能力,学起来并不吃力。   他重生的这副身子虽然被糟践的厉害,但个头却很高,一八七的人往地铁里一站,脑袋都快碰到车厢顶部,本就显眼的很,加上人又长得帅气,就算在角落里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好几个女孩频频朝着他看过来,其中有个姑娘忍不住好奇心,够着身子朝他拿在手里的书看了一眼,顿时有些傻眼 。   见过在地铁里打游戏看小说的,还真没见过啃代码的。   其实步云荩期初接触这些时,也是觉得枯燥无味,可是等慢慢的深入了解了这门知识,竟然觉得那些英文代码都变得有趣起来,结果这一不留神,就给坐过了,等他回过神来,地铁都快到终点站了。   等步云荩着急慌忙再坐回去,已经过了上班时间。   下地铁,步云荩腋下夹着书就大步往公司冲,快进门时一下没收住,险些将前面的人给撞个狗爬。   幸好他反应够快,将人给扶住了。   “抱歉,”步云荩歉然道,“先生,您没事吧!”   被他撞到的男人回过头来,目光落在步云荩身上,眼底还带着几分惊魂未定。   步云荩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一愣,紧接着好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中年男子,那张脸上带着深浓的疲惫和憔悴,比记忆里成熟和苍老了许多,但是步云荩却在一瞬间、就将那张脸认了出来。   那些被他强行埋在在记忆深处的过往、也因为这张脸,幻化成汹涌的潮水般翻卷而来。   步云荩呼吸一窒,周身气息骤变。   “你这人怎么回事,撞了人不说,怎么还这副态度?”站在男人身边的人感受到步云荩身上散发出来的寒凉气息,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了那中年男人身前。   步云荩薄薄的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刚才撞了你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还请见谅。”   男人对他的反应有些好奇,疑惑道:“你认识我?”   步云荩闭了闭眼,实在有些不想面对眼前的人,短暂的沉默后,干脆转身就走。   只是事与愿违,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刚才呵斥步云荩的那人,一手拦在他面前:“我们老板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步云荩抬眸看了对方一眼,心中不由讽笑——呵!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周家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变化啊,就连一个属下,都如此的颐指气使。   “他是你老板,你愿意低声下气的奉承着,但又不是我的,你说我应该什么态度?”步云荩不自觉冷下了语气。   那人被他这话一噎,顿时气红了脸,伸手就想推人。   中年男人眼看着自己的司机就要动手,却是沉默着放任了他的行为。   “你们干什么,想闹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步云荩正抬手欲挡,耳畔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而随着这声呵斥,对面的人也顿住了想要推他的手。   步云荩下意识循声看去,却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一辆银灰色的车边看着他们。   没待他做出更多的反应,那人已经收回了视线,然后转身快步走到车的后座,弯腰恭敬的打开了那银色车子的车门。   然后,一个人,从车内走了下来。   那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宽肩窄腰九头身的完美身材,包裹在一身裁剪精致的黑色西服里,不算长的头发被整齐的梳理在脑后,鬓角的发丝染上了几分银白,透出一种被岁月浸染后的沧桑,但是暴露在空气中的面庞却很白皙干净,五官精致完美,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可惜的是,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   恍如沉淀了千年的古井,泛不起一丝波澜,一眼看过去,能让人联想到蜡像馆里精雕细琢、却没有生命的蜡像。 第9章   步云荩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浑身一僵,整个人犹如被一道天雷当头劈过。   男人淡漠的眼神扫过来,落到他的身上,四目相接的一瞬间,时间仿佛就此静止。   步云荩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过往种种在眼前极速掠过,让他一时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   父亲在他们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去世,母亲用单薄的肩独自扛起一个家,除了吃穿,还坚持送他们兄弟俩上学。   因为知道母亲的不容易,步云荩从小念书就很刻苦,加上本就有颗聪明的头脑,从小学到高中,从来都是学校里成绩拔尖的学生。   17岁,他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大学,在去镇上拿通知书时,看着通知单上高昂的学费,心中所有的喜悦陡然变成让人心凉的沉重。   那一天,步云荩在山路边的斜坡上从午后坐到天黑,最后徒手在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张红色真皮封面的录取通知书埋了进去。   斜阳落幕时,微凉的山风中,少年绷着一张倔强的脸,在埋下通知书的地方发泄似的狠狠踩了两脚,然后胡乱抹了把脸,转身向着通往村口的山头走去。   再然后,他用一套谎言糊弄过母亲,在秋收结束的时候,跟着外出打工的同乡进了城。   在工地搬砖、码头卸货,到小饭店里端盘子,夜市上摆摊卖东西……为了赚钱,多苦多累的活步云荩都干过。   1995年。   这一年的步云荩,才20岁,却已经在胤城摸爬滚打了三年。   九几年的人,夜生活没有现在丰富,但那时候的胤城,已有了一片繁华热闹的不夜天。   那是个炎热的仲夏夜晚,步云荩上了一天班,做好交接工作,从俱乐部出来。   这是他新换的工作,认识不久的一个朋友给介绍的,平日里就是看看场子、维持俱乐部的秩序,相比起他以前做的那些体力活轻松很多不说,关键待遇还好,就是生意特别忙的时候需要通宵上夜班,还得不时应付闹事的公子哥儿、小混混之类。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骑着那辆花了十来块钱买的二手旧自行车回家,经过小胡同时,看见前面一阵骚动。   仔细一瞧,是几个染着黄黄绿绿头发的小混混在围攻一个少年。   那少年动作很灵活,出手也很有力道,但奈何对方人太多,最终还是落了下乘,被两个人制住手脚,束手无策的遭受混混头子的拳打脚踢。   路旁小楼里透出的昏黄灯光,洒落落在少年稚气未脱的一张脸上,那张脸被打的青紫交加,分明疼得眉毛都纠在一起,然而却是紧紧的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倔强的让人动容。   茕茕孑立的在这鱼龙混杂的城市里生活了三个年头,吃过的苦头数不胜数,步云荩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喜欢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了,看见这种事情,多少也学会了明哲保身、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那一刻,当他对上那个被堵在墙角遭人殴打的少年的眼神,却突然鬼使神差的凑了上去。   靠近的时候,他用单脚稳住剎车有些失灵的破自行车,拇指按了几下车铃。   几个混混听见他这刻意发出的动静,果然停下了手中动作,一群人转过身,看见是个清瘦的年轻人,面上露出警告和不屑。   “看什么看,滚远点!”混混头子恶狠狠的说道。   步云荩眼中是如水一般的平静,面对这些张牙舞爪的小混混,看不出半分怯意:“这么多人打一个孩子,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   “哟,就打他了,你想怎么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一块儿打。”混混头子说着,仿佛示威一般,抬腿就要再踹那被人压住的少年,然而脚还没碰到对方,却被一股大力撞到了一边。   他抬起头,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愕然,似乎是不敢置信这个看着瘦弱的年轻人竟然真敢插手,不仅插手,还敢打自己。   短暂的怔愣过后,对着那群傻站在一旁的跟班暴怒道:“都傻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妈的,给老子废了这小子——”   随着他话音落下,空气里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几个小混混挥着拳头就朝步云荩冲了过来。   步云荩看着是瘦,但因为干过许多体力活,力气远比外表给人的感觉彪悍,加上这些年在红灯区、俱乐部等地方替人办事的经历,被迫练出了一身灵活的身手,一个人对这四五个外强中干的小混混,竟也没落了下乘。   那混混头子平日里横行惯了,吃了他几下重击,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当下直接从腰间摸出把折迭刀,红着眼就朝着步云荩背后就捅了过去。   “小心——”月光下,一道寒芒闪过少年的视线,让他惊的一下挣脱开了制住他的人,然后朝着那混混头子扑了过去。   步云荩猛地回头,尖锐的刀锋眼看着就要扎进少年的身体,他飞快的抬起手挡了过去。   刀尖刺破皮肉的噗嗤声,夏风席卷着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少年呼吸一窒,险些尖叫出声,可是下一秒,他看见那个青年眉都没皱,也不管自己被划了个大口子的手臂,捏住那混混头子的手腕,一把就给掰断了,紧接着又一脚揣在对方的膝盖上,然后劈头盖脸的拳头如雨点般砸了下去。   剩余的几个小混混见自己老大被打,不由朝后退了几步,其中也不知是谁,被脚下一个砖头绊倒了,然后眼神一沉,捡起那砖块就朝着步云荩劈了过来。   坚硬的砖块劈在了步云荩的脑袋上,鲜血顺着他白皙的额头淌了下来。   少年分明的看见青年身形一晃,下一秒就要倒下的样子。   可是转瞬,那人眼神却又变得清明和犀利起来,出手的动作也比之前狠了数倍,就好像方才的虚弱不过是他的错觉   夏夜里闷热的浪潮下,少年呆呆的看着汗水混杂着鲜血从那张白皙精致的面庞上流淌下来,分明那样好看的一个人,打起架来却像不要命一般,徒手夺过对方的小刀扎进一个混混的眼睛里,动作没有半分犹豫。   这场骚乱的落幕,是那几个小混混跪在地上抱着步云荩的大腿求饶。   “快回家吧,小孩子以后别晚上出来了。”步云荩丢下了手里的小刀,抹了把滴到眼睛上的血,转身看向跌坐在地上的少年。   “我已经十六了,才不是小孩!”少年下意识反驳道,可是看见他额头的血迹,声音又低弱下来,“你……没事吧!”   “死不了!”步云荩不以为意的勾了勾唇角,而那眼神里,却分明带了几分看孩子一般的笑意。   少年怔怔的看着步云荩白皙的面庞,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回荡着对方面上方才那一闪而逝的笑容,竟不自觉绯红了面庞。   “喂!傻了吗?”步云荩疑惑的问了句,随即缓缓伸出手,“是不是伤了哪儿,能站起来吗?”   少年从怔愣中回过身来,突然涨红了一张脸,炸毛的小兽一般叫道:“我可以。”   紧接着,似乎为了证明什么似的,猛然从地上弹了起来。   只是还没站直身子,整个人再次跌了下去。   打脸来的太快,步云荩连扶一把的机会都没来得及,眼看着少年摔在地上疼得嘶哑咧嘴。   无奈叹了口气,他蹲下身子,伸手抓住了少年微微扭曲的左腿。   少年疼得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别动!”   听着青年低声却略带警告的话语,少年下意识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步云荩动作不算温柔的掀开他的裤腿检查了一番,不由微微蹙起眉头:“扭伤了。” 第10章   “忍着点!”步云荩说着,话音刚落,双手突然猛的一用力。   “啊——”一声惨叫划破空气。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脚踝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他疼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冷汗,整张脸都白了。   “给你接上了,回家抹点药酒,休息一两天估计就没事了。”步云荩松开了抓住他脚踝的手,“你家在哪?我想办法通知你家人过来接你。”   “不用!”少年声音突然有些大,大概是气的,红着眼睛叫道,“谁要你送,我自己可以。”   说着话,又再一次站了起来,分明疼的龇牙咧嘴的,却头也不回就朝着胡同口走去,留给身后人一个一瘸一拐的倔强背影。   只是还没走几步,突然被一只手大力的拽住了。   少年身子一顿,险些摔到地上。   他愤愤的回过头来:“你干什么?”   步云荩看着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下不由几分无奈:“我好歹救了你,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那你想怎么样?”少年瞪着步云荩,半晌,突然从包里掏出个钱包,一把塞到男人手中,语气生硬道,“这个给你,你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步云荩看着手里的钱包,怔愣了一下,下一秒,突然一巴掌呼在了少年后脑勺上。   “……”少年险些被他这没轻没重的一下给呼到地上,站稳了身子,抬眼惊怒诧异的看着步云荩,“你敢打我!”   “臭小子,你爹娘没教过你什么是礼貌吗,说句谢谢就那么难?”步云荩这么说着,看间少年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又莫名觉出几分可爱来,心下那点不满也散了,难得缓了语气道,“你家在哪儿,送你回去。”   少年一愣,随即猛地将头扭向一边:“才不用你送。”   步云荩没理他,转身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动作灵活的跨上去,然后拍了拍后座:“上来,赶紧的。”   少年沉默的看着那个生满了铁锈的后座,俊秀的眉缓缓蹙起,可终究,他却还是坐了上去。   夜色渐深,悠长的巷道中,男人将那辆老二八骑的飞快,并不平坦的路上,少年几乎有种内脏都要颠出来的错觉,可是却又似乎并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前面人清瘦却笔挺的后背上,男人洗的发白的衬衫被汗水打湿,粘在身上,又被迎面的风鼓动起来。   淡淡的汗水味道传入鼻息,却让少年仿似饮了一壶老酒,他头脑发热,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大抵是想要扶住对方的腰,可是在接触到的那一刻,又猛地收了回来。   也不记得行了多远的路,停下时,少年身.下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从车上跳下来,一阵夜风吹过,让他迷糊的大脑瞬间清醒不少,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注意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男人右手的衣袖,竟然已经被染成了鲜红,甚至还有血液一滴一滴的往下落,撒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绽开一朵朵的红梅。   之前对方表现的那样正常,竟然让他一时忘了,他的手,是受了伤的。   “你……”少年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干涩,“手上还好吗?”   步云荩低头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几分诧异,竟也似乎才发现的样子,他那时候打架,神经蹦的太紧,竟然连疼痛都给忘记了。   步云荩在身上四处摸了摸,大概是想找点什么包扎一下,但是什么都没找到,于是干脆不去管了,转而看向少年道:“你先回去吧。”   少年却仍旧盯着他的手臂看,双眼也仿佛被那鲜血染红了,火辣辣的疼,半晌找出身上的帕子递过去。   步云荩见状也没推辞,接过来就往伤口上按。   “你……你在这等等,我家有药箱,我给你拿过来。”少年说道,语气里带了几分急促。   步云荩不以为意的扯了扯嘴角:“不用,快回去吧,臭小子。”   少年却坚持道:“你在这等着,别走了。”说完就想往那不远处的别墅跑去,可是他忘了,自己一条腿还伤着,于是刚迈出一步,又险些摔倒在地上。   步云荩抬手扶住他,不耐烦道:“事儿多。”   少年一瘸一拐的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药箱,可等他赶到外面,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   他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空荡荡的公路,就像个被大人丢弃的小孩,良久,突然一把将那药箱丢到了地上,甚至重重的踹了几脚。   少年胸膛一上一下的起伏着,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气的是什么,可等他气过之后,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   整整过去一年多,周慕洋偶尔会忍不住再去那条曾经被人围堵的小胡同,可是不管他什么时候去,都再也没有碰见那个人,就好像对方彻底消失了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进了大学,周慕洋虽然平日里好玩混不吝,但是父亲对他学业的要求却极为严格,高考考上的也是很好的学校。   十七岁的少年,身材高挑,容貌出众,加上家室又好,非常受人追捧,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便成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那天,他和几个朋友在操场上打篮球,不经意的一瞥,看见有个男人从球场外经过。   那人穿着件黑色的背心,阳光下的皮肤肌理分明、白皙到几近透明,初见时那头长的有些非主流的头发,被剃成了浅到能看见头皮的板寸,变化有些大,但是周慕洋却一瞬间就将对方认了出来。   这样漂亮而又拥有着与外形全然相反性格的家伙,看过一眼的人,大抵都很难忘记吧!   当下也不管球场上的局了,他丢下篮球就跑了出去。   “喂,周少,你干嘛去啊?”   “就是啊,不带你这样的!”   周慕洋就像没听见一般,撇下一众怨声载道的队友,眼中只剩下了那个快步离开的身影。   球场四周有铁丝网做的围栏,看着近,但要出去还得绕到后方的门口,等周慕洋转过去的时候,那人却已经不见了。   他疯了一般的找寻,直到天色渐暗,满心的期许和激荡都变成失落,蔫头耷脑的朝着寝室走去。   进门的那一刻,周慕洋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他几乎翻遍校园也没找到的人,竟然会在自己的宿舍。   他使劲的揉了揉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将脑袋枕在双臂下、四仰八叉躺在他对面床上的人。   灯光下,那张略微清瘦的面庞,干净的几乎看不见一丝毛孔,黑直的睫毛如蝉翼般在眼下打落两片轻影,淡薄而形状漂亮的唇轻抿着,鼻间喷洒出平顺的呼吸,竟是睡了过去。   阖上的眼睑敛去了青年眼底的锋芒,使得整个人显得柔和了许多,也让周慕洋打量他的视线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头顶积了灰的老旧电扇不停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周慕洋痴了一般的看着那张脸,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你在看什么?”耳畔传来一声清朗的询问声,打断了周慕洋的思绪。   他慌乱的撇开视线,就像个干坏事被抓包的人一般,心底竟有几分莫名的心虚。   看向坐在书桌边上的舍友步云茳,周慕洋指着床上的男人,问道:“他怎么会睡在你床上?”   “哦,这是我哥,他来看我的,本来只说休息会儿,结果躺上去就睡着了。”步云茳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怎么听你这语气,好像认识我个哥似的。”   “这人是你哥?”周慕洋不敢置信的瞪大了一双眼,好半晌猛地爆出一句,“靠,你小子怎么不早说!”   步云茳:“……”我怎么知道你认识他,难不成我还见一个人都要拉着自己家人过来挨个儿介绍吗?   迎上步云茳满脸无语的表情,周慕洋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奇怪,目光落在对方面前的桌上:“你在吃什么?”   步云茳放下握在手里的汤勺:“你说这个吗?”   “废话。”周慕洋没好气。   “这啊!”步云茳对于他这副样子早见怪不怪了,也并不在意,用铁勺搅了搅碗里的东西,语带嫌弃道,“我哥给煲的老鸭汤。”   “他还会煲汤呢?”周慕洋显然有些意外,心里却顿时对那碗汤起了兴趣,“闻着还挺香,让我也尝尝。”   步云茳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心道这大少爷平日里二五八万的,虽说也没看不起他们这些穷人,但吃喝上自来挑剔,甚至从来不和他们去食堂,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么想着,一时间忘了回话。   周慕洋皱眉道:“怎么,一碗汤而已,还舍不得?”   “不是,”步云荩慌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只是怕你喝不惯,这汤味道……”   “小茳,我不是带了很多吗,让你朋友吃啊。”   两人皆是一愣,双双侧过头去,就看到床上方才呼呼大睡的人,正撑着床板起身。   “大哥,你醒了?   步云荩揉了揉被自己压的酸痛的胳膊,然后看了看旁保温桶里没吃多少的鸡汤:“你怎么还没吃完,几点了?”   步云茳看了一眼桌上的小闹钟:“六点多了。”   “已经这么晚了!”步云荩说着话,从床上下来,找了个碗,拎起那保温桶连肉带汤囫囵倒了一碗,往周慕洋面前一放:“家养的鸭子顿的,尝尝吧。”   周慕洋看着步云荩,向来精明的脸上,这时候却显出几分呆愣,在对方递过一个汤勺时,只是条件反射的接过。   一旁步云茳看着那满满的一碗鸭肉汤,不由抽了抽嘴角:大哥,你这折磨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个陌生人也不放过,不对,好像也不算陌生人,周慕洋好像认识大哥,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到底怎么认识的啊! 第11章   周慕洋捏着汤勺喝了口,眼底还含了分明的期待,然而下一秒,面上的表情却瞬间僵硬了。   他条件反射就想将那口汤吐出来,可是猛然迎上男人那双漂亮的过分的眼睛,咕噜一下,就给咽了下去。   步云荩见他喝了,毫无自觉的问道:“怎么样,还不错吧?虽然有点咸,但味道可鲜着呢。”   周慕洋被齁的猛地灌下去大半杯水,黑着脸看向步云荩,这叫有点咸,你怕是将盐罐子打翻在锅里了吧?   一旁步云茳非常适时的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哥,我记得阿娘做的腌鸭没这么咸啊,怎么你炖出来是这味儿呢?”   这鸭是兄弟俩的母亲在乡下自己养的,黎水村依山傍水,水草肥美,养出的鸭.子肉质极好,只是现在天热,不容易保存,而女人又想着自己儿子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估计连鸭毛都弄不干净,就用在家里料理好,然后用特制的方法腌制了,让儿子带过来。   “这个……”步云荩面上露出一闪而过的窘迫,“炖的时候忘记了,又给了次盐。”   步云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脸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他这大哥当初读书时别提多聪明,十里八乡就没人见了不夸的,可是偏偏这生活上就像缺根筋似的,粗枝大叶到几乎令人发指。   “臭小子,要不是阿娘念着你,我犯得着费这力气大老远过来?你还敢嫌,赶紧把剩下的吃完了,我晚上还上班呢,不能久待。”   “大哥,这么多,吃完我会真会齁死的!”步云茳一脸苦恼的说着,然而手却还是任命一般的拿起了汤勺。   “你这小子!”步云荩四下看了看,找到桌边的开水瓶,拎起来就往步云茳面前的汤碗里倒了一半,然后端起碗自己先喝了一口尝尝味道,“这不行了,你将就着吃吧,哥下回注意,啊!”   步云茳一脸无语的看着那碗掺了温开水的鸡汤,忙说道:“别,阿娘她养几个鸭崽也不容易,你可别再糟践东西了,等我考完了,自己去你那弄去。”   步云荩也不在意:“成啊,还省得我费劲儿。”   步云茳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也该学学做饭,你一个人住,上班时候有工作餐吃也就算了,平日里在家,做的那些东西,我还真怕你吃进医院。”   “饿不死就成,讲究那么多干什么?恁的费劲儿!”步云荩不以为意道。   步云茳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己老哥:您这生活,好歹过得有点儿仪式感成吗?   周慕洋坐在那里定定的看着这兄弟俩的互动,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这个整天只知道看书学习的书呆子室友,在兄长面前,竟然好像会撒娇;而面前这长相昳丽精致、却行为粗鲁野蛮的男人,在对待弟弟的时候,眼中似乎流淌着无尽的包容和宠溺。   这么想着,心底蓦然窜起一种说不上来的羡慕。   步云荩大抵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偏头看过来:“你怎么不吃,可别浪费食物啊,要不哥给你也兑点水?”   说着还举起那个厚重的铁皮热水瓶晃了两晃。   步云茳赶忙拦下他:“大哥,你就消停点吧,这么咸,他吃不惯的。”   人大少爷平日里嘴挑着呢,就是外面饭馆里的厨子做的东西都不一定多看一眼,你这剁的拳头大快的肉、还能齁死个人,刚才人能尝一口没给你吐出来,都是他教养好了。   步云茳这么想着,伸手过去就要将周慕洋面前的碗拿回来:“不好意思啊,我哥这人就这样,你别理他就成。”   手刚端起来,却被周慕洋一把按了回去。   步云茳眼中露出几分疑惑。   “不用,”周慕洋如实说,然后抬头看向步云荩,“步哥,麻烦给我也倒点水吧。”听这称呼,倒是自来熟的很。   “……”步云茳满脸的差异,什么,他没听错吧,这大少爷竟然认同大哥的行为,还真愿意吃?   步云荩闻言却是笑了,赶忙拎起地上水壶给他碗里兑满了水,转头时还一脸批评的看向自家小弟,“人哪你说的那么娇贵,小茳啊,对室友可得大方点儿。”   “……”得,这还成我小气了!   步云茳目瞪口呆的看着周大少拿起那个勺子,动作优雅的搅了搅碗里的汤,动作优雅的吃下那一块块连筋带皮的鸭肉,末了还动作优雅的将那大铁碗里的高汤都喝了个地儿朝天。   步云茳揉了揉眼睛,一脸吞苍蝇的表情看着周慕洋,这……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娇生惯养、处处挑剔的周大少吗?   还有,就算兑了水,还是很咸吧,所以你是味觉失灵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不然干嘛要跟我哥在那瞎起哄啊!   看着俩小孩吃完了,步云荩拎着空保温桶满意的出了宿舍。   周慕洋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转头看向步云茳:“你哥走了,为什么不送送他?”   步云茳齁的不想说话,响应他的是拿起自己的热水瓶倒了满满一搪瓷杯的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下去。   “……”好吧,明白了。   周慕洋顿了一秒,也走过去拿起杯子:“给我也来一杯。”   转眼,两人一股脑喝完了大半个热水瓶的水,终于觉得嘴里胃里的咸味被冲淡了些。   周慕洋放下杯子喘了口气:“没想到你这破开水瓶也有管事儿的时候。”   “那可不,喝起水来都省了摊凉的功夫。”步云茳还挺得意,全然忘了大冬天冷水洗脸泡脚的悲催。   俩人喝了一肚子的鸭汤加白水,晚上也不知起了多少次夜,最后瞌睡都全折腾没了。   周慕洋双眼睁的大大的看着头顶斑驳掉漆的天花板,恍惚中好像从那墙壁上看到了那张铁血又昳丽的脸。   半晌,他问道:“步云茳,睡了吗?”   “没呢,睡不着。”步云茳声音显出几分有气无力。   周慕洋顿了一下,又问:“怎么以前没见你哥来学校啊,他住哪?”   步云茳迷迷糊糊的,也没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的回答道:“我哥住的地儿离这挺远,坐公交要两个多小时呢,不过也来过学校几次的,我刚开学那会儿,行李还是他帮我扛过来的呢,只不过你不在宿舍而已。”   周慕洋心底莫名窜上一股子遗憾和懊恼,自己找那人快两年,怎么都没找到,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就在自己身边,还默默的想,以后得多待宿舍,没事甭老搁外边瞎晃悠了。   “对了,你哥他叫什么?”周慕洋顿了一会儿,又问。   “步云荩,草字头,带“尽头”的“尽”。”   “步云……荩!”周慕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只觉得这人的名字和他的长相一样的动人,可是为什么,这性子就这么糙呢?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我看你哥长得也不壮,打起架来怎么就那么狠呢?”   步云茳听见“打架”两个字,脑子一下就清醒了,甚至从床上坐了起来:“打架!你说我大哥吗,他又和谁打架了?”   周慕洋听出他话语里的紧张和担心,嗤了一声道:“你瞎激动个什么劲儿,那都快一两年前的事儿了,就是打断腿,也早该好的活蹦乱跳了。”   步云茳却显然还是不放心,追问道:“他为什么打架?”   周慕洋被他问得有些不耐烦,微微蹙起了眉头,但却还是将当初在胡同里发生的事情大略说了几下。   步云茳沉默的听完了,过了一会儿,就在周慕洋几乎以为他睡着的时候,突然说道,“其实我大哥,他以前性子不是这样的,只是后来父亲去世,村子里的小孩就总欺负我们,大哥他为了护着我,就和那些孩子对打,还总做出副凶神恶煞的狠样,然后就吓的那些孩子不敢惹我了,时间一长,这就养成了这破脾气。”   周慕洋脑海里,突然想起那天在对方送自己回家时,他曾问过对方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和一群小混混打的不要命,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到底图个什么?   他记得那时候,男人是怎么说的,他说,“大概是想起我小弟了,他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不过性子可比你可温顺多了。”   那一刻,周慕洋突然有些羡慕自己这个又土又穷的室友。   周慕洋心想,为什么他能得到那个男人如此的爱与呵护,仅仅只是提起这小子来,男人那漂亮的眉眼都会不自觉变得柔和。   而对他而言,当初能将自己从那些混混手里救出来,不过是因为 爱护小弟而产生的一点爱屋及乌的心情吧!   自己对他而言、压根不是值得放在心上的,不然他也不会、不会在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完全没认出自己来,不是么?   步云荩倒是没胡涂到能忘了在小胡同里,因为脑子一热,而为了个陌生人冲上去和一群小混混打的你死我活的事情,毕竟才过去一年多;可是第二次见到周慕洋的时候,他也的确没认出对方就是自己当初救下的那个小家伙。 第12章   他只记得,自从那天去学校看小弟的时候,碰见了小弟的舍友,然后三天两头,时不时的就能在各种地方巧遇那孩子。   说来步云荩这人,大抵智商和情商是成反比的,一颗心简直大出窟窿,除了母亲和小弟,少有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事儿,所以在上班、下班、休假、公交车、逢年过节、菜市场买菜、小餐馆吃饭、甚至后来去大澡堂子泡澡等各种地点各种情况,一次次“巧遇”周慕洋的之后,他唯一的感想除了“好巧”之外,竟然再无其他。   等到后来他终于察觉到些什么的时候,却是已经习惯了那个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习惯了那一声声从最初的“步哥”到“荩哥”,再到后来偶尔没大没小的“阿荩”!   步云荩记忆里的周慕洋,有很多面——开朗阳光的、张扬肆意的、蛮横任性的、不可理喻的、没皮没脸的、死缠烂打的,甚至是粘人撒娇的……可是却没有任何一种,是如眼前这般,儒雅深沉,却又冷若冰霜,淡漠寒凉到让人觉得无心无情一般。   记忆里少年张扬明朗、生动鲜活的模样,还如在目前,若不眼前这人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和给他的撞击心灵的感觉,步云荩甚至不敢置信,这会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灿若骄阳的大男孩。   那仿佛跨过了一生的长度,其实不过在几个瞬息之间。步云荩从那些梦魇一般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猛地转了个身,然后僵硬的迈开步子,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本以为在失去生命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放下了这个人,然而再见,步云荩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他是一个男人,并没有那种别人睡了自己就要对自己负责的心态,若说当初对周慕洋的心情,到底更多的是被戏弄之后的愤怒与心痛,而他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如今重活一辈子,步云荩只想珍惜这向老天爷偷来的命,他压根没想过,还能在见到这个人,就算见到了,也不想再有任何的瓜葛。   所以当他回过神来时,第一反应不是想要上前质问或者报复,而是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   周慕洋看着步云荩那状似仓皇的背影,下意识想要追上去,但是在跑了几步之后,又猛地停了下来。   他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看着人来人往的公司大厅,心头还回荡着那一抹熟悉的感觉,可是想到刚才看见的那张全然陌生的面孔,眼中渐渐浮上几许茫然。   分明是从未见过的人,却为何让他有种着莫名的熟悉感,还有方才对方看向自己那一瞬的目光,甚至让他多年以来静如死水的心,猝起了一丝无可抑制的悸动!   “慕洋,方才那个年轻人,是你们公司的员工?”问话的男人是方才被步云荩撞到的那人,他看着这个许久不见的弟弟,压下心里的尴尬,走上去随口找了个话题道。   周慕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语气是十年如一日的淡漠,甚至比面对旁人更冷了几分:“你来这里干什么?”   “慕洋……”周天业语气里带了几分苦涩,“我好歹是你大哥。”   “在你当初做出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大哥了。”周慕洋冷声道,随即迈步就要离开。   周天业心下一惊,下意识伸手拽住了他:“慕洋,你我兄弟这么久没见了,难道你连说两句话的时间都不愿意给我吗?”   周慕洋一把甩开周天业的手:“周先生请回吧,我还有事,就不招待了。”   周天业看着自家弟弟那张寒冰铸就般的脸,心里那点希望瞬间被浇灭了,可是想到公司现下面临的处境,他还是腆着一张老脸跟了上去。   门口保安王强刚才听见周天业说是他们老板的大哥,稍微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拦人,但就这一恍神的空档,就让周天业跑了进去。   他一惊,下意识跟进去要将人“请”出来。   周天业看见人高马大、二五三粗的王强,一咬牙,豁出去般的对着周慕洋大声道:“慕洋,你真的要这样绝情吗?这里大庭广众,我想如果闹出点什么,只怕也不是你愿意看到的!”   周慕洋眼神恍若一方古井,仍旧没有半分变化,但是短暂的沉默过后,却是挥退了那个保安。   周天业顿时松了口气,在周慕洋提步的时候,赶忙跟了上去。   只是显然是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因为等他一路跟到了周慕洋的办公室,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就已经开门见山的泼了他一瓢冷水:“你来找我,是想说周氏集团的事情吧?这事我不会插手的,不提我和顾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就说我作为一个生意人,自然万事以利为先,如果让我帮忙填充周氏的这个缺口,那么我能得到什么?”   商人都是自带雷达的,更何况周家最近可是站在媒体的风口浪尖儿上,周慕洋对于周氏的那些事情,不可能不知道。   周天业道:“只要你能帮助周氏度过这次的难关,有什么要求,只要大哥能办到的,都答应你。”   “我要他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周慕洋轻轻道,“你能办的到吗?”   周天业面色一变:“慕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你何苦这么执着,为了一个早就不在的人,你就非得和家里闹成这个样子?”   周慕洋那张一直静如古井的面庞,突然仿佛丢入了一块大石,下一秒,他猛的操起办公桌上的烟灰缸砸了出去,虽然没有砸在周天业的身上,但却是将他吓了个面色煞白。   周天业回过神来,愤怒又无奈的看着周慕洋,同时也有几分懊恼——自己分明知道这个弟弟最在意的是什么,怎么竟然还说出这种话来。   果然下一秒,周潇洋就喊了人进来要“请”他出去。   周天业看他这样不留情面,当下也有些火了,知道对方不会转变心意,干脆将连日来压抑的情绪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他抬手指着周慕洋,冷笑道:“周慕洋,步云荩是死了,但他又不是我弄死的,你别忘了你自己当初怎么说的,是你说你不过图个新鲜,玩腻了自然会甩开他,呵,就你年轻时候那性子,就算他没死,你以为你真能守着他一辈子吗?也就是人没了你才知道惜着,说白了你就是个只知道逃避的懦夫,现在这副情圣的样子又是作给谁看,啊?”   冷厉的言语仿若一把把淬毒的尖刀,扎的周慕洋浑身都开始颤栗起来,白皙的额角暴出隐隐跳动的青筋,他突然抓起桌上一沓公文直接砸到了周天业身上:“你给我滚,滚——”   周天业说完之后,看着周慕洋失控的模样,反而觉出一丝扭曲的快感。   他和周慕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从小表面上维持着兄友弟恭,但其实暗地里从来都较着劲儿。   当年的事情他的手段的确是有些不磊落,可最后他也如愿得到了周氏,不是吗?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周慕洋竟然在脱离周家之后,独自一人打拼出那么大的企业,甚至将其发展到远超周氏的地步,这一度让周天业很是挫败。如今他们的境地掉转过来,自己将尊严踩在脚下来求他,对方却不屑一顾,他更是觉得自己失败到了极致。   可是这一刻,周天业突然找到了一种平衡——你周慕洋人前再风光又有什么用?自己好歹还有两个孩子,有知心之人相伴,而你呢?你周慕洋就一辈子守着那点妄念孤单老死吧!   这么想着,他抬手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转身昂首阔步的走了出去。   周慕洋在他离开后,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下跌坐在身后的沙发椅上。   也不知就这样呆坐了多久,他轻轻抽开办公桌左手的抽屉,将里面一个反扑着的相册翻过来,然后指尖微颤的抚过相片上那人清隽好看的眉眼。   浓烈的思念和痛苦犹如潮水般蔓延而来,让他几近窒息。   人们都说时间会淡化一切,可是周慕洋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不仅没有将那个人忘掉,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想念被镌刻入了骨髓。   无法拔除,无时无刻的折磨着他。   “阿荩……”我很……想你!   鲜红的血丝顺着瞳孔向眼白极速蔓延,这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翻云覆雨的铁血男人,此刻眼底竟流露出一丝震慑人心的脆弱,埋葬在心底深处的情绪幻化成一柄柄尖刀,绞的他一颗心血肉模糊,可是就连于四下无人处,他都无法将那一句思念的话语诉诸于口。   他不敢,也不配!   那个男人,大抵是恨他的吧,所以他不敢将那些想念说出来,甚至连死都会害怕——害怕去了黄泉,那人都不想见到自己。   所以他活着,痛苦而诛心的活着!   即便二十年如一日的忍受着锥心刺骨的寒凉与孤寂。 第13章   步云荩绷着一张脸从电梯里出来,大步朝办公室走去。   刚坐下没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   他整理了一下心中翻滚的情绪,让对方进来。   来人是Candy,一进门就瞧见他面色不太好:“步哥,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步云荩轻描淡写的带过这个话题,“Candy,找我有事吗?”   在这种地方上班的人,能稍微混个头脸的,不是像原主那样有过人的能力,就是如Candy和郑大业这般的八面玲珑的人精。Candy见步云荩明显不愿多说的样子,于是也不再问,转而道明了来意:“总监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   步云荩想起最近这段时间来,因为自己屡次拒绝接手那个项目,郑大业对他的态度明显的冷了下来,甚至已经好些天没找自己了,今儿让自己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虽然这么想着,但步云荩其实也没太放在心上,左右他不是原主,总顾忌着从前那点儿情分,不愿意和郑大业撕破了脸,他倒想看看,不顺着这货,对方能把他怎么着。   SIJ不是小公司,一间总监办公室都建的大气奢华。   步云荩进去的时候,郑大业正在和部门里的一个同事谈话,那同事名叫庞计行,两年前进的公司,专业能力挺强,在部门是里除了原身外,郑大业较为器重的人。   门没关,步云荩还是出于礼貌敲了两下,郑大业头也没抬,说了句进来,然后又继续和庞计行说话。   打断别人交谈终归是不太好,于是步云荩就在一旁站了等,只是没想到,那俩人聊了一二十分钟,都没结束的意思。   你丫既然这么忙,还叫我过来干毛啊!步云荩看着那张肥肉乱颤的胖脸,默默吐槽了句。   俩人谈的是工作上的事情,也就是步云荩拒绝牵头的那个项目,但是却并没有在办公桌上,而是坐在东向临落地窗的沙发上。   桌上附庸风雅的摆放着一套茶具,郑大业三指捏起烹好茶的紫砂壶,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动作娴熟流畅,若不是那只握着茶杯的手堆满了脂肪,大抵也能勉强称得上赏心悦目。   “极品的安溪铁观音,尝尝。”   庞计行伸手接过来,喝了一口,不管味道怎么样,先是一堆的溢美之词不要钱的砸过去再说。   而郑大业显然很受用,面上的笑意也更浓了:“小庞啊,你来公司多久了?”   庞计行道:“已经两年了。”   郑大业浅酌了口清茶:“时间倒也不算短,你的能力嘛,我也是看在眼里的,这次的项目如果做得好,这职位提一提,想必大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庞计行面上露出不掩饰的喜色:“总监放心,我定经历而为。”   他说着,偏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步云荩,眼中带着张扬的得意和挑衅。   这样的目光,步云荩方才已经感受了好些次了,心下不由几分冷笑。   脑子里属于原身的记忆,总会时不时的冒出来一些,步云荩从那些零碎的片段里知道,这庞计行当初进公司,是原身手把手带出来的。   却没想到,这以前总围着原身师父长师父短的家伙,在自己“失势”时,却是第一个跑上来踩几脚的人。   步云荩见俩人聊的没完没了,没发火、也没凑上去打断,却是干脆走到旁边,提提裤腿儿,一屁股坐了下来。   于是当庞计行再一次看过去时,见站在那里的人没了,不由一愣。   他还以为步云荩自己离开了,视线一转,没成想就看到对方长腿交迭、倚靠在沙发靠背上翻看杂志的模样。   初夏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打在男人修长高挑的身上,仿佛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子慵懒的气息,那张脸隐约带了几分病态的苍白,却也无法掩盖其五官的完美精致,额前有些长的发丝散落下来,将那眼底的漫不经心遮挡的若有似无,下颌一层冷硬的胡茬平添几分性感。   庞计行看着看着,不由有些出神。   这人从前最是妥帖,且不说精神状态好不好,但外形从来都是收拾的一丝不茍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留起胡子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庞计行的错觉,总觉得对方性子也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举个眼前的例子,郑大业之所以找自己过来,又当着步匀的面说那些话,庞计行知道,这其中只怕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敲打眼前这个男人。   可是若放在从前,步匀又哪里是需要敲打的人,什么工作不是只要放到他面前,他就是加班加点,也会超额完成任务,那任劳任怨的样子,都能评个最佳劳模了。   他不仅任劳任怨,而且性子极为不知变通,就那刚刚,若是以前,总监没下一步指示,他估计能搁这站着一直等下去,现在竟然自己赵地儿坐着看杂志,瞧那悠然自得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步匀才是这开发部的老大呢!   郑大业说了几句话,见半晌没回应,抬头一看,才发现庞计行正盯着一处出神。   顺着对方视线看过去,那张胖脸顿时一僵。   “咳咳——”郑大业佯咳了两声,见步云荩完全没动静,忍不住曲指敲了敲面前的红木茶几。   步云荩这才看过来,他慢条斯理的放下手里的杂志:“总监,你们事儿谈完了?”   郑大业见他面上一派随意,好像自己刚刚和庞计行说的那些话他完全没听见,心中顿时窜上一股火气来。   成,合着我这做戏做的煞费苦心,人压根不放在心上,而且谁让你坐下的,还坐的这么二五八万的!   郑大业越想越郁闷,一时控制不住的黑了脸,甚至当下就像开口训斥几句。   可是他向来是以宽容大度自居的,总不能因为属下没经过自己允许找地方坐了这种事情发火,最后也只能端着那点儿面子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默然半晌,郑大业让庞计行先出去。   庞计行非常识趣的站了起来,在经过步云荩身边时,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步云荩挑了挑眉,随即偏过了头去。   那不屑一顾的模样,顿时让庞计行暗下了眼神。   你步匀凭什么对我不屑一顾,我庞计行除了比你晚来几年,哪里比你差了。   哼——咋们走着瞧吧!   “郑总监找我有什么事?”   郑大业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才开口道:“小步啊,你回来也好些日子了,身体好全了吗?”   “托总监福,已经好了。”   “好了就好!”郑大业面上浮现了笑意,就好像是真心的为他高兴一般,“上次本想让你接手鑫城电子的项目,但又怕你身体吃不消,既然现在好了,这工作上的事情也该紧一紧,不然底下那些个,该说我偏袒你了不是?”   这话说的可真漂亮,你那是没给我安排活?若是换做原身,估计现在已经被你使唤的再次住进医院了吧!现在还搁这摆出副体恤下属的样子,步云荩都要佩服他这脸皮的厚度了。   果然这一辆横肉不是白长的!   步云荩这么想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应和了句:“总监说的是。”   郑大业欣慰的点了点头:“和鑫城电子签的项目,原想着交给你是再适合不过,毕竟你也擅长那块儿,只是到现在,临时换人是不可能了,他是你一手带出来的,能力我信得过,可毕竟还太年轻,经验不足,你就协助他做好这个案子吧。”   难怪那庞计行刚才用那种眼神看自己,原来是这么回事,步云荩想了想,委婉的拒绝:“总监既然信得过小庞,就因该放手让他去做,若是我再插手,终归不是太好。”   郑大业面色突然沉了下来,短暂的沉默过后,问道,“小步,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打算啊?”   步云荩道:“总监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郑大业冷笑一声:“下面都在传你要走,我本还不信,可今天看你这态度,莫不真是咱这庙小,留不住你了。”   步云荩这下可听明白了,他是说自己想跳槽。说来最近几天,倒还真听过这么个事儿,只也不知道哪孙子传出来的,他要跳槽他自己怎么不清楚。   “没有的事儿,我在这干的好好的,辞职干嘛?”   郑大业闻言,盯着步云荩审视了半晌,奈何对方神情实在过于坦荡,搞的他竟然一时都摸不准了,斟酌半晌,他说道:“公司在西部有个正在洽谈的项目,上面要派两个人过去对接,部门里专业技术方面,没人比你熟悉,我打算派你过去,你回去准备准备。”   完全是下达命令的语气,都没给他商量余地。   西部的项目,这事情不是什么机密,公司里都传开了,照着步云荩那为了融入这地方而疯狂汲取四周信息的劲头,自然也是听说过一些的。   “总监,要出差的话,我只怕走不开!”说来他倒也不是因为故意和郑大业对着干才多次推掉工作的,只是一来不想被这胖子无度压榨,二来个人能力有限,至于该他自己分内的事儿,步云荩还是会力所能及做好的。   如果他是一个人,出个差也没问题,左右有工资拿的,只是去西部,来去加上办事儿,少说得好几天,他走了,家里那小家伙谁照顾? 第14章   他这不方便是事实,但此刻听在郑大业耳中,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走不开,你有什么走不开的?步匀,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步云荩心道,以前那叫骑驴不骑马、说往东不往西的,可不是我。   “家里有小孩,我如果去外地,没人照顾。”步云荩淡声回道。   “我记得你不是有个朋友,叫……叫什么来着?”郑大业想了想,没想起来,干脆直接道,“孩子你让你那朋友帮忙照顾几天。”   步云荩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记起上回和旭鹏聊天,对方好像是说过这么回事,说他经常忙工作将小孩丢给自己接送。却没想到,这郑大业也知道,现在还说的这么理所当然。   步云荩面色不由沉了几分:“总监,那是我儿子,总不能总麻烦朋友,再说他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要忙。”   “步匀,我这些年是可从没亏待过你,你现在是硬气了,铁了心要和我对着干是吧!”郑大业这次连表面功夫都维持不下去了,厉声道,“SIJ是什么地方你也清楚,公司不可能养闲人,不遵从公司的调派,你也别在这干下去了。”   “没亏待过我?您怎么能将这种话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呢!”步云荩抬手,修长的指尖捏起刚刚那个被郑大业拍在茶几上的紫砂杯,审视似的看了看,“您说要不是我,您能在这位置上坐的这么安稳?我看您也就会耍耍手段喝喝茶罢了,以前学的那些个编程,只怕都不记得要怎么写了吧,总监!”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激烈,到最后两个字,目光状似不经意的扫过郑大业高高隆起的啤酒肚,然后轻轻的落下一个尾音。   声音低沉磁性,然而却像一根利刺似的扎在了郑大业的心尖上。   “你,你——”郑大业只觉得那简短的“总监”二字,似乎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向来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的人,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反驳,只是抬手指着步云荩,胸膛一上一下的起伏着,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其实说起来,他虽然当年读书时候成绩也还算不错,但却始终资质平平,IQ水平摆在那儿,就算再努力,也很难赶上那些天生对数据敏感的计算器天才。   SIJ门坎高,他毕业后还是因为他姐夫的关系才进的这家公司,后来一次被公司派到母校做宣传,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步匀,那时候是他进公司的第三个年头,凭借着自己善于交际的本事也混了个小管理,而步匀就被他带在手下做事。   步匀虽然话少,但是专业能力极强,第一次跟着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就得到了上面的赞许,那后来,郑大业就慢慢放手让他做一些项目,而他却欺上瞒下的独揽了那些功劳,得到了升职加薪的机会。   再后来,他便将精力放在了业务和各方交际上,至于技术方面的工作,都交给了步匀,而他自己,也就把把关、签个字。   IT这行业,本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力和创新力都会下降,加上他又疏于锻炼,就像步云荩说的,现在要让他做点象样的东西出来,他还真的做不出来。   -   步云荩看他被自己的话气的一张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心头窜上股淋漓尽致的畅快之感。   郑大业这几年在技术部里独大,还真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养尊处优惯了,这一下直接给刺激坏的无法自拔,竟然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朝着步云荩砸了过去。   步云荩眼神一暗,眼疾手快的将那茶壶抓在了手中,壶里的热水溅落在他手背上,白皙的皮肤瞬间泛了大片的红,但他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面不改色的将那茶壶放回去,甚至连嘴角浅淡的弧度都还维持着。   “步匀,我看你是真不想干了,既然如此,今天就给我滚!”郑大业指着步云荩咬牙切齿道,顿了顿,又冷哼一声,“哼——就算你有几分本事又怎么样,你以为你出了这里就能大展拳脚吗?被SIJ炒掉的人,在这行你也别想再翻身了!”   “是吗?”步云荩面上一派的漫不经心,好像对方的话压根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只是以后估计也不用再见,所以,这事儿就不劳您费心了。”   郑大业看着他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恼怒憋屈的同时,又感到一股子怪异,之前虽然觉得对方和往日有些不一样,但他始终没想太多,但现在,看着面前这个张狂邪肆的男人,竟让他猝起一阵心虚来。   以前的步匀,虽然在专业技能方面让他有些羡慕嫉妒,可那闷头闷脑的性子和为人处世的方式,着实让他瞧不上。   ——你说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除了埋头工作外,整日里就知道瘫着张脸,不会说半句讨喜话,被阴了不反抗,谁叫办事也不拒绝,又懦弱又无趣,这样的人,不是活该被人使唤死吗!   可是现在,这人不但推掉自己安排的工作,还敢反驳自己,这就算了,他么竟然当着自己面儿摊牌翻旧账,说出那样的话,到底是谁借他的胆子?   这病一场,脑子都病混了吧!   步云荩从十七岁到社会上混,摸爬滚打六年多,这社会的生存法则不可能不清楚,其实在他刚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后果了,可他还是说了。   虽然这人做的那些个事儿,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毕竟他现在占着那被欺压的人身体,要让人都死了,还受着这孙子的腌臜气,怎么都说不过去。   这么想着,步云荩直接就放任自己怼了上去。   将人说了个怒急攻心、面红耳赤,步云荩才满意的停下来。   他慢悠悠的从沙发上站起来,随手理了理衣襟,又将额前的刘海拨弄到一边,迈开长腿头也不回的朝外面走去。   最近真的太忙了,连理发的时间都没有。   这种时候,他脑子里想的竟然不是马上就要面临炒鱿鱼的风险,也不是接下来该找个什么活儿养活自己和那小家伙,而是要去剃个头(ー_ー)!!。   走到办公室门口,步云荩伸手握住门把,却不想刚拧了一下,门直接就被股大力弄开了。   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随着他的躲避,一群人就踉跄着蹿了进来。   步云荩一愣:“你们这是……”   一群趴门上听墙角的男男女女,手忙脚乱站稳了身子,面上满是尴尬:“步,步哥!”   步云荩还没说话,郑大业已经听见动静看了过来。   他看见那群人,再想到步云荩刚才说自己的话,面色一瞬间黑成锅底:“一个个在这干什么,我看你们也都不想干了是吧!”   “不不不!”一群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忙干笑着连连否认,“没有没有,我门就是路过,路过,这就走——”   从办公室出来,有人小心的将门带上,一群人各自憋着面上的表情,等转过了走廊,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哈哈哈,步哥,你刚才真是太帅了,真特么解气啊。”有人激动的一巴掌拍在了步匀的肩膀上。   “是啊,您怎么敢跟那姓郑的这么说话呢,你是没看见他刚刚那脸,黑的和什么似的,要再加点酱油,简直成回锅肉了!”   呃……这是什么比喻?步云荩嘴角抽了抽,可仔细一想,却又莫名觉得贴切,一时有些忍俊不禁。   “不过话说回来,他姓郑的虽然表面看着一团和气,其实可记仇了,你刚刚那样,他会不会真的……”   步云荩淡然道:“事已至此,我也没想着能留下来了。”这工作工资是高,可要让他天天被这么个孙子颐指气使的使唤着,他还情愿跑工地搬砖去呢!   “什么!”周围人一愣,随即都炸开了锅。   “步哥,您不会真打算走吧,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啊!”曾经的步匀性子沉闷又不善交际,这样的人如果是新人估计会很不受待见,但他从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而今四五年过去,在部门里可谓老人,又加上能力过人,而且还能毫无保留给予新人帮助,所以这部门里,不少人多是敬爱他的,一听这话,顿时都不平静起来。   步云荩感受到他们的在意和不舍,心下微微一暖:“我前段时间请假,你们不也干的很好,大家能进这里,都是能力过人的,没了我照样可以蒸蒸日上。”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场面却突然安静下来。   步云荩不是原主,更多的话也说不来,安抚了两句,就让他们各自散了去。   郑大业这回大概是真的被他气狠了,竟然在步云荩前脚刚离开,就打电话让人事部那边给他办辞退,用的理由是步云荩不能胜任公司安排的工作而且工作懈怠,甚至屡教不改,那边人事部经过审查,了解了步云荩这段时间的请假、出勤和工作等各方面的情况,就让人送来了劳动终止合同。   文件直接发到技术部,来的人是小张,专门负责这块。   办公厅里众人看见他进来,再联想到上午步云荩和郑大业起冲突的事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庞计行在之前和郑大业谈完之后出去处理点事情,刚回来就见办公室里一阵愤愤不平的骚动,说的都是这些年步匀对公司的付出和贡献,以及郑大业的行为如何过分、如何的让人心寒之类的话。   整好碰见给人送文件的Candy,便拉住人问道:“Candy,大家都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你难道不清楚吗?”Candy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呵……这可当真是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啊!”   她是郑大业的助理,平日里有什么事,也是最先知道的,对于庞计行背后做的那些小动作多少也清楚些。   之前公司里传匀哥要辞职的消息,就是他造出来的,所以这时候步云荩被辞退,她直接就将所有的气愤都撒在了凑上来的庞计行身上。   庞计行面色一僵,隐约意识到什么,但却又下意识不愿去相信心底的猜测,于是追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步哥被炒了!”Candy说着话,声音不由拔高了几分,“他就要离开公司了,你现在高兴了吧!”   “怎么可能!”庞计行那张俊雅的面庞,突然产生了裂缝。   Candy美眸翻了个白眼,就好像在说,你能再装的像一点吗,虚伪!   庞计行足足愣在那里几秒,然后突然迈开步子,大步走了出去。   “哎,你干什么去?”Candy看着他的背影,叫道,“总监让我转告……”   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了转角处。 第15章   小张和原身是旧 识,最初接到消息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置信,他自己亲自看了几遍材料,见那上面说的有理有据的,也只好带着东西来了。   “步匀,我们也算老朋友了,你的为人我清楚,你老实告诉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这说谁玩忽职守我都信,可你,我还真不信。”   步云荩听他语气熟稔中充满了信任,脑海里却是想不起这人和原身的关系来,所以为免引起对方怀疑,就只三两句话轻描淡写的带过。   “你不想说我也不追问了!”小张看着他,不由叹了口气,“我见你近两年来,状态总不太好,现在既然辞职了,就好好休息一阵儿吧,调整好了再工作,凭你的本事,想必到哪也饿不着。”   两人说着话,小张已经拿出了合同,因为是公司提出的辞退,给他多拨了三个月的工资补偿,步云荩看见那个数字,眼睛顿时亮了一下,心里先前那点不快都给冲走了,看完合同,没犹豫就拿起了笔。   只是刚写完一个字,突然被一股大力给制住了接下来的动作。   步云荩视线顺着那只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上移,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和意外:“你干什么?”   庞计行看着他,眼底燃烧着让人看不懂的怒火:“为什么……为什么要辞职?”   “我以为你清楚原因。”步云荩淡淡说了句,随即又补充道,“我走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现在反倒是这么个反应。   庞计行被这句轻飘飘的质问弄得一愣,一瞬间僵在了原地。   是啊,他要走,自己不是应该高兴吗?可是为什么,心里却反而觉得这样的愤怒和空落?   不,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他不过是想给这家伙一点教训,根本没想过要将他逼走啊,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步云荩见他拧着眉头,趁势弄开那只抓住自己的爪子,然后在合同上签下了字。   名字自然是原身的,只不过笔迹与原身的整齐隽秀相比,显得特别的龙飞凤舞、狂放不羁,不过庞计行显然注意力没在这上面,他此刻满脑子都是这个人要离开SIJ了,他要离开了。   这么想着,仿佛被一个闷拳砸在了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   原身虽然在这里工作了五年,但因为平日里上班用的都是公司的东西,而他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七七八八的小物件,故而此刻步云荩这一收拾,才发现除了抽屉里原身留下的一抽屉药,桌上一堆专业书和那只喝水的白瓷杯子之外,压根没几件私人物品。   步云荩从桌子角落里翻出个方便袋,将那些七七八八的药盒一股脑丢进去,一手又让Candy帮忙找了个盒子过来,将书都放进去。   拿了东西,劝回那群要送自己的同事,步云荩坐上了电梯。   门快阖上时,一个身影飞快的挤了进来。   步云荩扫了一眼,是庞计行,也懒得说话,直接将视线撇向了一边。   步云荩重生过来也就好些日子了,这个庞计行,能力还是有的,就是性子让步云荩有些瞧不上,对于这种背后耍手段的人,他可不想扯上关系,没得惹一身腥。   庞计行心里本就憋着的一口气、这时候见他那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模样,心头火就烧的更旺了。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生生压下了那股子说不上来的、即将爆发的情绪。   “你现在,连看我一眼……都嫌多余了吗?”庞计行缓缓说道,年轻的声音里,竟透着几分艰涩。   电梯里就俩人,这句话除了对自己说之外,似乎也没第二种可能,但是步云荩却压根不想鸟他,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谁知道他什么意思。   庞计行见他没有半点反应,泛红的眼眸愈加暗淡了几分:“步哥,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你想多了。”步云荩终于回过头来,却不想就看到庞计行眼眸泛红、极力隐忍的模样,他顿了顿,将后面那句几乎到嘴边的“别太抬举自己”,又生生给收了回去。   这姓庞的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你说你丫这背后坑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怎么现在还弄得好像我对不起你似的。   步云荩这么想着,心下不由产生了几分不耐烦的情绪。   他腾出只手在西裤口袋里摸了摸,半晌掏出根烟叼嘴里,正打算点火,就听旁边的人说了句:“这里不能吸烟。”   步云荩手上一顿,皱着眉将打火机收了回去。   他原本以为庞计行坐这趟电梯只是个巧合,没成想那人竟然还跟着他一路出了公司。   步云荩听着他亦步亦趋的脚步声,路过公司外景观喷泉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人往那用作装饰的白玉浮雕大柱子的阴影里一靠,转身看向庞计行,不耐道:“你丫跟着我干嘛,有事啊?”   庞计行看他这样,不由就想起从前,恍惚道:“步哥,你以前,从来不说脏话的。”   他想不明白,以前那个虽然淡漠,却从来文质彬彬的男人,为什么这段时间变得这样粗野,这叼着烟靠在柱子上的模样,简直像个流氓。   可是他这个样子又痞又帅,却让自己有些移不开眼了。   庞计行不愿意承认,自己从前只是想爬到这人头上的心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给变了质。   那颗争强好胜、追名逐利的心,好像跑偏了道儿,而他在男人毫不留恋签下合同的那一刻,悲哀的发现自己连回头纠正都做不到。   “……”对于这种类似的话,步云荩自从来到这里就时常听到,现在都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他又不是原主,怎么可能这一样、那也一样的。   顿了顿,步云荩用打火机将叼在嘴角的烟点燃了,吸了一口,然后故作深沉的说了句:“人都是会变的。”   这装逼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然而事实上,步云荩都没搞明白这人凑上来是要干嘛的。   “少抽点吧,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庞计行看着步云荩斜倚在身后的大柱子上吞云吐雾,忍不住说道。至于步云荩的那句话,也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却又下意识的去忽略掉了。   男人身形很修长,甚至比庞计行还高出半头,可是却又那样清瘦,总给他一阵风就能吹走的错觉。   说来步云荩上辈子烟抽的很少,也只有在工作太累的时候才点一根提提神,但是重生之后,他发现这具身体似乎烟瘾有些大,甚至时常会影响到他自己。   这么想着,步云荩又吸了一口:“你要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走了。”   他话落就打算走人。   庞计行见他这连半刻钟也不愿意和自己多待的模样,濒临边缘的情绪终于再也压抑不住。   他一把拉住步云荩的手腕,用力将他按在了那高大的雕花白玉柱上。   步云荩不防之下,被他这没轻没重的动作带的后脑勺一下撞在了柱子上,顿时眼冒金星。   人还没缓过来,嘴上的烟突然被人抽走,然后一个炙.热的温度覆了上来。   步云荩:“……!!!”   周慕洋刚从公司里出来,视线不经意的一瞥,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着那个被压在白玉浮雕柱子上的男人,脚下步子一顿。   这张脸,早上才见过,还莫名影响的他一上午心绪不宁,现在自然不可能认错。   身后的司机老宋,没料到他突然停下来,险些怼老板身上去,发现对方盯着一处看,也跟着望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顿时低呼出声:“先生,他他他,他们——”   周慕洋看着那“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心头莫名一阵不舒服。   那股子异样的感觉,让他不自觉轻蹙起了眉头。 第16章   老宋敏感的察觉到他的变化,又认出这两人好像是他们公司的,当下试探着问道:“先生,要不要我去制止他们?这样大庭广众的,对公司影响……”   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不远处陡然变化的场面给惊的一下失了声。   ——只见那被压在柱子上的清瘦男人,曲起膝盖猛地朝着那个亲吻他的男子腹部袭去,在对方吃痛松懈的时候,一把将人推开。   紧接着,丢下手中的东西,举起冷硬的拳头不留情面朝着对方砸了过去。   老宋虽说上了岁数,但因为平日里勤于锻炼,身子坚朗,视力也很好,在他打过去时,清晰的看见了对方手背上浮起的青筋。   而那个吻了他的男人,被他一拳头抡在面门上,连退几步,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操——”步云荩站在那里,想到刚才那炙热的触感,顿时浑身一阵汗毛倒竖,气的抬腿就踹翻了被他丢在脚边的杂物箱。   他走过去,看着坐在地上的庞计行,声音冷厉的让人心颤:“你他妈找死!”   庞计行仰头,逆光下,看不清男人面上的表情,可光是那完美的面部轮廓就让他心悸。   他只知道这个男人自来冷淡了些,可内里却是个温软的性子,可何曾见过他这样的一面——冷厉到嗜血,不留半分情面,狠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自己捏死般。   难道,这才是这个男人真正的模样?   庞计行这么想着,感觉面上身上被他打到的地方愈发疼了,火辣辣的像被放在烈火上灼烤一般,于此同时,心头却猝起了一阵无可抑制的激动。   “是啊,我找死。”庞计行紧捂着腹部咳嗽了两声,面上露出痴狂热的笑意,“我他妈就是找死,步匀,你有本事你弄死我啊!”   “你——”步云荩抡起拳头又想揍人,可落下时却猛地停了下来。   那一刻,他那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热度,顿时有种这人是不是越揍越来劲的感觉。   这么想着,他便放下了手,冷哼一声,干脆转身不再鸟他了。   反正他已经辞了职,今后也见不到这王八蛋了。   步云荩方才大概也是被他刺激的狠了,那个并不结实的箱子被他恼怒之下踹出老远,碎成了几块,里面的书籍药物也都散落了一地。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些东西一一捡起来,脑海里想起方才失控的自己,不由有几分懊恼。   丫的,不就被个男人亲了一下吗,就当被狗啃了,我干嘛激动成这样!   步云荩这么告诉自己,然而心里却还是满满的反感与愤怒,连带着手上捡书的动作都带了几分戾气。   然后突然,有股力道抓住了他正欲捡起的一本书。   步云荩顺着那使力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只手捏住了那本书的另一头。   那只手很好看,白皙修长,匀称而骨节分明,每一个指甲盖都修剪的整齐圆融、一丝不茍。让人光是看着,就不由的去想象拥有这样漂亮的手的主人,该是何等模样。   步云荩也不由多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识往上移去。   修长的手臂,裁剪精致的西装,洁白到一尘不染的衬衫衣领,白皙漂亮的锁骨,然后是……   步云荩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几秒钟的停顿后,他一下松开手,然后像只蓄满了力的弹簧般,猛然直起了身子。   周慕洋是何等敏锐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他这过激的反应,心下不由产生几分疑惑。他觉得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充满了冷意和排斥,而且仔细一想,早上这人好像也是因为与自己对视了一眼,然后神情怪异的转身就走了……可是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们在此之前,分明连面都不曾见过。   心中思绪百转,其实也不过眨眼间。周慕洋直起腰,将那本书递过去,双眸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步云荩的变化,可惜的是,对方压根没看他,头也不抬的接过书,又继续捡地上的东西去了。   周慕洋望着他深深弯下去的脊背,因为瘦的缘故,一对蝴蝶骨非常明显的凸显出来,有些长的发丝微乱的散落在白到发光的后脖颈上,就像一副自然写意的水墨画。   他看着看着,不由就有些出神。   步云荩这样大条的人,都能明显的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一颗心顿时像被什么紧紧攥住了,手上捡书的动作也变得飞快。   先前装东西的杂物箱被他踹了个四分五裂,显然不能再用了,步云荩只好将那些东西抱在手臂里,只是到一半,他发现地上有个相框。   那相框大抵是之前被原主夹在书里的,又在他收拾的时候和着书给一股脑丢到了箱子里,现在上面的玻璃已经碎了,但仍能看清画面里的内容。   步云荩视线触上去时,脑海里隐约闪过一些原身留下的记忆画面,但是很快就被他制止。   来到这里这段时间,他已经渐渐学会不被这具身体里残留的记忆给影响到了。   他腾出只手捡起那个相框,然后没看还坐在地上未缓过劲儿来的庞计行,也没看周慕洋,起身就打算走人。   “等等——”周慕洋看着他唇上鲜红的血迹,那是刚刚被那个亲吻他的人咬出来的,他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那红肿的地方有些刺眼。   周慕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条浅咖色的名仕手帕递过去,“擦一擦吧……你唇上流血了。”   步云荩一愣,被对方这么一提醒,方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股刺痛。   可是他并没有去接周慕洋递过来的手帕,而是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抹,然后盯着自己沾染了血迹的手看了一眼,不悦的皱起眉头来:“妈的,这孙子,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属狗的!。”   周慕洋见了他这反应,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有什么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乍然破土而出。   -   那是个夕阳和暖的黄昏,周慕洋从宿舍出来,正准备去外面吃晚饭,不经意的一瞥,就瞧见樱花树下躺着的男人。   彼时,正是樱花开的最盛的时节,整片林子的枝头都缀满了细白而娇艳的花瓣。   风一吹,那些馨香的花朵纷纷扬扬的落下来,犹如下了场如梦似幻的花雨,偏偏躺在树下男人脑袋枕在交迭的手臂上,修长的双腿随意的翘了个二郎退,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一副吊儿郎当到不能再随意的模样,可就是这样的画面,落在少年眼中,却撩拨的他整颗心都悸动到不能自已。   他痴痴的看着那个男人,看着那张精致漂亮到过分的面容,仿佛被勾去了三魂七魄一般,脑子里只剩一片浆糊。   等反应过来时,少年已走到了男人的身边,他双膝跪在绿油油的草坪上,一双手撑在男人身侧,竟不知何时将吻落在了对方形状漂亮的淡色的薄唇上。   那一刻,细小的电流顺着对方唇瓣间柔软的触感流窜全身,周慕洋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从耳根一直红到了后脖颈儿。   他一方面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另一方面,却又舍不得放开,仿佛饮了毒的人,明知将是万劫不复,却始终无法自拔。   再然后,那个轻阖眼睑,陷入浅眠的男人,纤直的睫毛微微轻颤,继而睁开了眼眸。   当那双漂亮的眼睛清明起来时,一切的旖旎和风月都尽数被残忍打破。   周慕洋始终记得那时候步云荩的反应,对方意识到自己被亲了之后,起初面色一僵,随即就是狠狠的一拳头抡了过来。   而他,他就像刚才的那个年轻人一样,被步云荩一拳打的跌坐到了草地上,近乎无力反抗。   那拳头的力道是真的狠,他当下就淌了满手的鼻血。 第17章   步云荩本来气的对他破口大骂,什么难听说什么,甚至还想上来补几下,可是一看他那鼻血流的止不住,很快糊满了胸前,又有些心软,手忙脚乱的将他带去了校医室。   最后折腾半天,好容易止了血,步云荩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   周慕洋那时候已经上到了大三的下学期,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无孔不入的用尽了各种办法,强势的闯进了步云荩的生活,期间因为一次醉酒,他壮着胆子和步云荩发生了关系。   少年本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这个朝思暮想的男人,可是却没想到,这冲动之下的行为,让对方将他彻底驱逐出了自己的世界。   步云荩因为那件事情,再也不愿意见他,不管他如何死缠烂打,使出浑身解数的道歉讨好,那人都不为所动。   所以每一次到闹最后都以打架收场,不欢而散。   周慕洋记得步云荩看向自己时每一个厌恶和痛恨的眼神、记得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下拳头,那些毫无保留的排斥,就像是刀子插在他年轻的心上,痛到一次次失控,近乎窒息。   可即便这样,他想的更多的,却仍是初遇时男人月光下欺霜赛雪的面庞,是他偶尔不经意间露出的笑意或感伤,是他分明说着狠话,却一次次纵容自己的模样……   但现在,那些冷硬之下的温柔与特殊,全都被他弄丢了!   到最后,周慕洋都有些被步云荩揍怕了,于是忍了一段时间没去找对方,可是他没想到,不过出门吃个饭,会在樱花林碰见他,当下一时鬼迷心窍,就凑上去吻了步云荩。   他先前对步云荩做出那样的事情,此刻又偷亲别人,被抓包之后心里是慌乱和害怕的,他怕对方再也不能原谅自己,可是却没想到不过因为自己受了伤,男人那些熊熊燃烧的怒火就变成了担心着急。   那时候,周慕洋原本绝望的心又泛起了几许曙光,他想是不是这个人其实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厌恶和痛恨自己,想他是不是还会原谅自己,然后他们能回到从前……可是下一秒,那人听说自己没大碍,就要将自己丢下。   周慕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垂了一个闷拳。   他胡乱的套了鞋子从床上下来,一路追着步云荩出了学校。   周慕洋心里慌急了,也顾不上街上人来人往,直接伸手从后面将人一把抱住:“荩哥,你打我吧,只要你能消气,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一定不还手,可是你别不理我,你别不理我好吗?我真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分明是个一米八几的阳刚少年,说着说着,声音竟带上了哭腔。   步云荩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脖颈里,抬到半空中想要拉开对方的双手一顿。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见过像周慕洋这样的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什么样的狠话说尽了,可却像一块死死黏在自己身上的牛皮糖,怎么甩也甩不掉,弄不走。   他突然有些心累,半晌叹了口气:“你先放开我。”   “不,我死都不会放开你!”周慕洋大声叫道,浑然未觉四周行人朝着他们投来的异样目光,“除非你答应我,你愿意原谅我。”   步云荩:“……”   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终究是步云荩做了让步。   他无奈的在心底告诉自己,这小孩不过是心血来潮,自己一五大三粗、要什么没什么的老爷们儿,有什么可喜欢的,他想着等过了这新鲜劲儿,对方自然就会离开,就和那些一开始说着如何如何喜欢自己的那孩子,最后一个个不都因为自己的性子和家境而放弃了吗?   可是这一次,步云荩想错了,这小子简直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自己只不过说了句原谅,第二天一早,对方就拎着早饭跑自己家去了……   此后的多少个日夜里,步云荩都想着,自己当初如果能细心一点,早些意识到对方对自己的心思,及时掐灭那不该有的苗头;如果能狠心一点,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彻彻底底的将人逐出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他当初就是鬼迷心窍,才让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无可否认,一个人生活了那么些年的他,其实内心是渴望有人陪伴的,然后突然有一个开朗阳光的少年,张扬肆意、无所顾忌,拥有着他无法拥有的自由和洒脱,犹如太阳般照进他的苦涩平凡的人生。这样光芒四射的一个人,却在他孤独的时候黏在身边玩闹,在他忘记吃饭的时候给他做饭,总是精心的准别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捧到面前来讨好……时间一长,饶是铁打的心,也能被融化了。   步云荩私下里沉溺于那中被人在乎的感觉里,不自知的放任了事态的发展。   -   此后多少年回想起来,周慕洋觉得,那个时候的步云荩,即便再冷硬,最后却总会对自己心软,而他呢,却仗着这份心软,有恃无恐的任性。   刚刚那一幕,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曾这样强吻过那个人,还咬破了对方的唇。而那个男人的反应,和眼前这个年轻人多像——揍人的动作,眼中的怒火,甚至就连最后的那句气急败坏的唾骂!   ……   手上的书太多,走了一段,便有些下滑,步云荩顿住步子将那些书颠上去,视线看了看一旁的垃圾桶,又看向手里那个破碎的相框。   “兄弟,那女人都不要你了,留着这东西也没啥用,我可丢了啊!”步云荩这么说了一句,然后直接将相框丢进了垃圾桶里。   周慕洋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鬼使神差般的走到了那个垃圾桶边,看见里面倒扣在垃圾桶里的相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伸了手就想捡起来看看。   司机老宋瞧出了他的意图,忙的抢先一步将东西捡了出来,又仔细的抖落上面的玻璃碴子,这才朝着周慕洋递过去。   “先生,您是要这个吗?”老宋看着周慕洋伸手接过那个木制的相框,一时积攒了满心的疑惑,却又因为极好的素养什么都没有问。   要知道他给先生开车可都十多年了,自从认识的时候,先生从来都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淡漠,何曾因为什么人和事情而产生波动的,可是今天,先生已经好几次出神,现在竟然还跑去捡对方丢在垃圾桶里的东西,那个男人到底是谁,竟然会让先生这样在意?   周慕洋看着那相片,画面上的男人穿着白色的衬衫,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身旁娇俏动人的女   子亲密的挽着他的的手臂。   男人温文尔雅,小孩娇憨可爱,女人面上溢满了幸福的笑意……应该是一家三口。这样的照片,光是看着就让人倍觉温馨,当是很珍贵的东西,他为什么弃之如敝履,就这样丢掉了?   老宋见他站在那里半晌不动,轻轻提醒了句:“先生,等会儿的饭局……”   周慕洋回过神来,一瞬间敛了面上所有的情绪,转而又是那个波澜不惊、没有任何事情能撼动的男人:“走吧。”   周慕洋往回走的时候,庞计行正从地上爬起来,他方才过于激动没有注意,这时候看清了对方的样子,顿时面色微变,下意识低垂了头。   周慕洋原本没将他放在心上,这时候瞥见了他的闪躲,突然脚步一转,就朝着他走了过去:“你在这公司上班?”   平平淡淡的话语,并没有什么多余感情,但是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庞计行看着周慕洋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心下顿时有些发紧,沉默了一下,才回道:“是的,总裁。”   意料之中的答案,周慕洋微颔首:“下回要做这种事,希望你们能注意场合,我不希望公司因此而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   身后老宋再一次意外。先生在工作之外的时候,可是很少说话的,今天竟然因为这种事情而刻意跑过来提醒,况且还是个不熟悉的人,这真的太不符合先生平日里的性子了。   周慕洋可谓是国内IT行业的领军人物,不仅专业技能顶级,而且颇具商业头脑,是多少干这行的人心里的一座丰碑。   庞计行一直以来也很崇拜他,进公司的两年,远远看过不少次,可这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可是此刻他却无法激动起来,满脑子都是方才发生的一切。   “抱歉,我今后会注意的。”他说着,又忍不住看向步云荩刚刚离开的地方。   周慕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半晌突然问:“那年轻人,也是公司的?”   “是!”庞计行答道,然后突然轻笑了声,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讽刺和不甘,“可现在,已经不是了。”   周慕洋一顿:“你是说他辞职了?”   “是啊!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庞计行轻轻的说,心里闷的厉害,呼吸也不顺畅,就好像被人攥住了咽喉。   周慕洋看他精神恍惚的,也没有再多问,将手里的相框递给身后老宋,说道:“走吧。” 第18章   自从那天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周慕洋时不时的就能想起那个年轻人,想到他最初看向自己的眼神;想到他生气时的表情和动作;想到那张分明陌生、却又让他有种莫名熟悉感觉的面庞……   他甚至因为这么件事情而时常走神,有种想要再次见到那个人的冲动。   可是他又毕竟是理智的,多年沉浮早让他学会了如何去调整和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那种感觉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他无法给自己一个理由去追逐。   步云荩辞职之后,待在原身的房子里翻了个底朝天,一件一件看过去,偶尔能回忆起来一些原身留下的记忆,当然更重要的是找到了这个身份所拥有的那些证件和财产。   弄完之后,他抱着笔电坐在书房乱糟糟的木地板上,将那些什么LPI、GNU、计算器1-4级、思科证书、系统分析师等一大堆的证件一一查阅过,这一查不要紧,当下被震惊的不行。   看浏览器里解释的,这里面随随便便拿出两样都是含金量极高的证书,而这家伙却考回来一堆:“我去,你说你这家伙这么牛,怎么还能最后混的媳妇丢了,连命也没了!”   步云荩一边感叹,一边计较着以后的打算,还不忘将那些摊了一地的证件收拾起来。   恰在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步云荩本打算起来开门,但听那声音刚响了两下就停了,转而变成门锁转动的窸窣,起到一半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自从上次换了门锁,旭鹏就将他家钥匙拿了一把,说是怕他哪天又在家里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连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步云荩虽然平日里表现的一副缺根筋的样子,但他并不傻,谁对他真心假意一眼就能瞧出来,在原身吞安眠药自.杀之后,旭鹏能出钱出力的忙前忙后,这样的朋友,放在他那年代来说就是过命的兄弟,没有什么不能信任的,所以现在站在外面开门那位,几乎除了旭鹏不会是外人。   旭鹏一进门,看见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心不由一紧,条件反射就觉得是出了什么事。   他扬起嗓子大喊道:“步匀,你小子在家吗?”   步云荩在小书房里应了一声:“在这。”   旭鹏稍稍松了口气,循声走过去。   推开门刚迈出一步,突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蹿出老远。   “哎,我去——”他堪堪站稳身子,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房,“你这干嘛呢,不会家里遭抢.劫了吧?”   “没有,找点儿东西。”步云荩说着,边将那沓子证书收拾起来,转而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怎么这时候过来?”   “诶!你不说我还忘了,你怎么这时候窝在家里,没去上班?”   “辞职了。”步云荩轻描淡写道。   “什么,你丫辞职了?”旭鹏面上僵了一下,但随即却又舒展开来,“你终于辞职了!早该辞了,不然在那郑扒皮手底下,估计干上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步云荩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刚才翻卧室找到的银行卡:“这些卡,你知道密码吗?”   在他那个年代也是有银行卡的,但是并没有完全普及,大多数人用的还是存折,这卡的具体用法,还是他刚刚百度来的。   旭鹏瞥了一眼,无语道:“你银行卡密码,我特么怎么知道……等等,你丫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   步云荩没说话,但是答案昭然若揭。   旭鹏看他半晌,又啐出句脏话,伸手拿过那些银行卡,看了又看,最后犹豫道:“就你以前那痴汉样儿,我估计这密码不是什么纪念日就是那女人生日,要不你拿机子上试试去?”   “那女人……”步云荩想了想,“你是说新新的母亲?”   “哎哟,她还母亲呢,快特么别提了!”旭鹏满脸的不屑,“算了,你还别试了,直接拿着身份证去银行柜台,看看里边有多少钱,都取出来,再重新办一张。”   步云荩点了点头,见他瘫在沙发上二五八万的,问道:“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诶卧槽——”旭鹏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差点正事给忘了,你有没有看见我U盘啊,我老板今天开会要用,结果不知道丢哪了,我昨儿晚上不是在你这吗,看见没?”   步云荩想了想:“你U盘长什么样子?”   “黄色的,上面有个小黄人儿,这么大?”旭鹏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步云荩莫名道:“小黄人……那是什么?”   “……”旭鹏哽了一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就一卡通人物,椭圆形,黄色的,只有一只眼睛,穿个蓝色背带牛仔,怎么样,看见了吗?”   步云荩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写字台上,转身走到角落里拉出个塑料杂物箱,他一个用力将箱子倾倒在地上,里面五颜六色 的儿童积木和小玩具顿时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步云荩伸手指了指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在这里边儿,你找找看。”   “你他妈……”旭鹏看着这一地狼藉,嘴角直抽抽,“你他妈逗我呢,这要怎么找啊?再说了,我U盘怎么会在这里面?”   步云荩道:“我先前以为那东西是新新的玩具,就丢进去了。”   旭鹏愤愤的看着步云荩,牙齿磨的咯咯作响。   他表示很想打人,可最后还是认命的蹲下去翻东西了。   最后果然在那堆儿童玩具里找到了自己的U盘,步云荩看他揣着东西飞一般的离开,心道这家伙好像快三十了吧,长得五大三粗,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这种东西。   梳理完了之后,步云荩又花了俩小时将家里收拾了一下,淘出一大堆看着没什么用的东西丢到了玄关下的角落里。   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什么女人的衣服、鞋子、包包、化妆品之类的,他其实原本打算丢出去,可后来无意间看见了一个丢在鞋盒里的吊牌,他顿时改了主意。   一双鞋子都要六七千,没想到那女人不仅水性杨花,花钱也这么厉害,也难怪原身一月工资那么多,混了四五年连个房子首付都付不起了!   从小穷惯了的步云荩略一思量,决定改明儿找个路子把这些东西买了,必进不管人咋样,这东西可是无辜的,他可犯不着和钱过不去不是!   中午在小区外面随便吃了午饭,他便揣着原身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去了银行。   步云荩本以为这么多卡,少说得有不少钱,接过里面一大半都是被注销的旧卡,只有两张还能用,余额加起来六万不到,其中还大半是他辞职后公司给打过来的。   步云荩之前拿了几万块钱的工资还挺高兴,觉得自己发财了,可是这一到了真正要花钱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年头的钱和二十年前压根不是一个概念,这一套房子的租金、水电吃食、还有小孩的学费、托管费……他要这么待在家,估计爷俩只有坐吃等死的份儿了。   四点半的时候,步云荩去学校接新新。   他以前公司下班晚,又没有旁人能替他,每次赶过来,其他小朋友几乎都走完了,这还是头一回,来的这样早。   那是一家高级双语幼儿园,透过围墙的防护栏朝里面看去,花红柳绿,绿草如茵,中西结合的建筑上绘制着五彩缤纷的卡通墙绘,一眼望去,就像个童话中的城堡。   以前步云荩来这接孩子,只是觉得漂亮,感慨现在的小孩教育条件好,但在他今天翻家底儿无意间看见新新交学费的发.票时,一瞬间就只剩了肉疼。   ——这么一个小娃娃,一年的学费竟要十几万,想想自己当年穷的厉害的时候,一百块钱啃俩月馒头,实在是有点刺激。   学校四点半之后小孩就能回家,但现在天色还早,许多家长都没下班,只有少数的孩子被爷爷奶奶或者保姆之类的带走。   越是这种学校,对孩子的安全越发重视,学校门口有两个保安维持秩序,但进门还需要刷实名认证的身份卡,这东西每个家长都有,且是办卡的家长本人同时扫描证件和面部才能进,和机场车站进站的原理差不多。   步云荩刷了卡,熟门熟路的朝着新新上课的教室方向走去,,中途路过游戏区,看到几个小孩在争执,他顺着看过去,顿时面色一沉。   只见小家伙跌坐在地上,满头满身都是沙子,雪白的膝盖蹭破了皮,一只鞋子松松垮垮的挂在脚上,另一只不知道弄去了哪里,而周围一个比他大一截的小胖子一直不停的用手里的塑料小铲子在他身上戳:“诶,小野种,我说你不许告诉老师,知道吗?” 第19章   “问你话呢,哑巴了?”   “哈哈哈,哑巴哑巴,小哑巴!”周围几个小孩也跟着嘻嘻哈哈的起哄。   新新一双大眼睛怯怯的看着那男孩,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又倔强的忍着不哭出来。   那一瞬间,步云荩突然产生了错觉,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儿时被村里小孩欺负的弟弟。   脑子一热,人就冲了上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小胖墩已经被他推了出去,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步云荩听着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哭声,再看向自己的手,整个人有点懵。   “怎么了怎么了!”很快有人听见动静跑了过来,一个女老师着急慌忙的将那男孩从地上抱起来,却突然惊呼出声。   步云荩顺着看过去,看到那个女老师白皙的手掌沾染了鲜红,而这时候,周围的小孩们也看到了,顿时都吓的哭了出来,场面一片混乱。   步云荩被这群孩子哭的神经隐隐作痛,他按住太阳xue狠狠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着那抱住孩子的女老师走了两步:“把孩子给我,让我看看。”   那女老师压根没将小胖墩受伤和步云荩联系起来,又见他模样长得好看,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那麻烦你照顾他一下,我,我这就去叫园长过来。”   步云荩点了点头,谁想刚伸出手,那小胖墩哭的更凶了:“我不要他不要他抱,坏人,坏人啊呜呜呜——”看向步云荩的眼神,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就好像对方能一口吃了他似的。   步云荩瞧他这中气十足的模样,一颗心反而放了下来,嚷嚷的这么起劲儿,估计就是点皮外伤。   偏偏这时候,那小胖墩的家人也来了。   “怎么回事,我大孙子这是怎么了?哎呀,怎么留了这么多血!”来人是个老太太,白发细眼,身形富态,看着就一副不是善茬的模样。   她风风火火的冲上前,从那女老师怀里一把抢过孩子,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回头看着人尖声呵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大孙子这是怎么弄的,啊,你们学校今天不给我老婆子一个交代,我跟你们没完!”   这老师也是刚来没多久,挺年轻一小姑娘,看见那老太太这横眉怒目的样子,顿时急的六神无主,眼泪立马就要流出来:“我,我……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我们花钱把孩子送到这里来,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是他,是这个人推的宸宸,我们都看见了!”突然有个小孩指着步云荩叫到,其他几个孩子一听,也都跟着起哄似的附和。   那老太太一下把愤怒的目光对准了步云荩:“你为什么推我孙子,你有病吧,我大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太太一定跟你拼命!”   步云荩一阵脑仁疼,心道这下事情可麻烦了,刚刚怎么就鬼迷心窍,对着个孩子动了手。看着那小胖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禽兽了。   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怎么办?   正想着,步云荩感觉垂在身侧的手被一股温软的力道轻轻拉了拉。   他一愣,低头看过去,却见新新站在他身边,轻轻的抓着他的手,那双大眼睛里面的泪水却已经没了,只是满眼担心和依赖的看着自己。   步云荩心一软,顿时什么担心都抛到了脑后。   他伸手抹了抹小家伙脏兮兮的小脸蛋,又将他脑袋和身上的沙子拍下去。   “新新别怕,有爸爸在。”步云荩将小孩一把抱进怀里,低声安抚道。   “爸爸!”新新点了点头,双臂紧紧的圈住步云荩的脖子,将脑袋凑在他的耳边,声音小小的说,“爸爸你今天来的好早啊,是不是……是不是看新新受欺负,所以来接我回家?”   步云荩听着他小心翼翼的询问声,心头莫名一阵酸涩,他顿了顿,紧紧的回抱住小孩:“嗯,爸爸来接你回家。”   那老太太见自己这边说的口水纷飞,对方却像是完全没听见似的,顿时更恼了,气的伸手就想推步云荩,奈何自己老胳膊老腿儿的,人没推动,自己反倒一个重心不稳,跌到了地上。   老太太心里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干脆坐在地上歇斯底里起来:“哎呀,没天理了啊,这么大个男人,竟然欺负小孩,还打我一个老人家,没天理了呀!儿子,儿子你快来给我做主啊……”   这边动静太大,不一会儿就来了好几个人,园长也来了,走过去劝道:“老夫人,您先别急,这事情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的,小孩受伤了我们也很担心,现在先送孩子去医院,好吗?”   老太太被这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大孙子还受着伤,忙叫道:“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救护车,我要给我儿子打电话,你们这叫什么地方,孩子好好地送来……”   老人家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园长和几个老师在一旁直冒汗,好说歹说将人劝上了车,让人送去了医院里。   目送着车子远去,园长这才走回来:“这位先生……”   旁边正好是闻讯赶来的新新老师,忙介绍道:“园长,这是新新的爸爸,步先生。”   “啊,步先生,刚才的事情,你能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步云荩正坐在玩沙区域边的台阶上,抱着小孩给他检查身上,说道:“刚才弄伤了那小家伙,是我的不对,但是对于我儿子在学校受到欺负的事情,我也希望你们能给个说法。”   他面色严肃起来时,周身自带一股冷肃的气势,让周围一群年纪轻轻的男女老师都是都有些怯怯。   方才那奶孙俩儿闹得太厉害,园长也没瞧见,这时候经步云荩一提,才注意到新新浑身上下的狼狈。   她一愣,气势也弱了下来:“步先生,这是我们的失职,我们会给您一个交代的,您先进去坐一下吧,让校医给小朋友处理一下伤口,我们也好了解孩子的情况。”   步云荩也不是有意要为难,见这园长态度好,还第一之间考虑到小家伙受伤的事情,就没再多说什么,跟着进了里面的休息室。   校医是个年轻的男孩,看着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长相非常秀气,说话语气温和,给小孩处理伤口的手法也轻柔娴熟。   “好了,小朋友真棒,很勇敢呢!”处理好膝盖上的伤,那男孩轻轻摸了摸新新的脑袋,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递了过去。   新新看起来是很想要的,手已经下意识伸了出去,可到一半却又慢慢收回来,扭头看向步云荩。   步云荩被小孩清澈的眼睛看的心下一软:“哥哥给你的,想要就拿着吧。”   他总觉得这小孩在依赖自己的同时,总带着怯怯的小心翼翼,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原身曾经在这小家伙心里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给抹去的。   新新得到允许,才伸手将糖果接过来:“谢谢哥哥。”   “不用谢哦,这是给你的奖励。”男孩声音很好听,清澈温柔,仿佛蕴满了无尽的耐心,让步云荩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男孩感受到他的目光下意识抬头,下一秒,却突然错开了视线。   也不知是不是步云荩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脸上似乎突然有点红。   小家伙先前的鞋子被那几个孩子埋在了沙子里,还是看监控录像给找出来的,当放到几个孩子打骂欺辱新新的画面时,园长和几个老师面上都非常难看,纷纷捏了一把汗。   关掉录像的时候,园中不由心底暗自庆幸了一下,幸好小孩家长没看到这视频,不然的话,估计能直接扛起东西砸了他们学校吧!   在办公室里将照看孩子的几个老师狠狠批评了一番,园长整理好心情,这才去了休息室。   步云荩虽然很多时候粗鲁又火爆,说三句话能带四个脏字,但要真愿意,也能比谁都斯文,这会儿收敛起了周身那股子王八气儿,整一个谦谦有礼、俊朗逼人的大好青年。   几句话下来,将本就心虚愧疚的园长说的几乎抬不起头来:“步先生,新新是个乖巧礼貌的好孩子,发生这样的事情,这都是我们学校的过失,为了表示歉意,学校会免除步长新小朋友下一年度的所有额外费用,我向您保证,今后一定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看看这位家长素质多好啊,长得也斯文俊朗,看着就不是会乱发脾气的人,能将这样的人气到动手,这小朋友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也幸好这家长是个好说话的,不然要是将这事儿闹大了,可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到时候幼儿园名声臭了,谁还愿意将孩子送到这来读书啊! 第20章   步云荩得到学校的再三保证,这才稍稍缓下了没什么表情的脸,抱着被幼儿园老师照顾着收拾干净的新新离开了学校。   带着孩子穿过学校里梦幻花园般的大院子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   对方叫的是“新新爸爸”,且声音有些熟悉,步云荩没多想便回了头。   黄昏下,穿着白大褂的男孩大步朝着他跑过来,漆黑柔软的黑发在空气中上下跳跃,清秀白皙的面容像镀了层朦胧的薄纱,衬的身后幼儿园如画般的美景都黯然失色。   可惜的是,看见这一幕的人,并没有一颗欣赏美好的心,认出那张脸的第一时间,步云荩想的只有这年轻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医嘱没交代自己的。   “你有什么事吗?”步云荩站定了等人靠近,平声问道。   “步先生,我叫黎承悦,是金太阳双语幼儿园的校医,有些事情……”男孩说着话,缓了两口气,才接着道,“有些事情……关于小孩的,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步云荩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中看出了对方的局促,心下一时有些好奇,顺势问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黎承悦四下看了看,朝着院子里一处缠满了常青藤的画廊指了下:“我们去那里坐一下,可以吗?”   步云荩挑了挑眉,没说话,却真的朝着那边走去。   黎承悦松了口气,赶紧从后面跟上。   步云荩之前每次来学校接新新,都是来去匆匆的,也不怎么理人,黎承悦好几次远远瞧见他牵着小孩快步往外走,只觉得这人似乎周身带着股子梳离淡漠,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其实来之前他就做好了被甩冷脸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样好说话。   在画廊里找了张长椅坐下,黎承悦斟酌了一下措辞,又看了看趴在步云荩怀里睡的安详的小孩,才轻声开口道:“步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步长新小朋友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语气轻轻缓缓,但是问出口的内容却开门见山,没有半分婉转。   步云荩一愣,很显然是没想到对方要和自己说的是这个问题,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黎承悦看来,自己问得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心里也是没底的,这时候见步云荩半晌沉默,心下一时有些发紧。   可是这些事情憋在他心里很久了,现在既然开了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黎承悦默默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继续道:“步先生,我知道这些事情是你们的家务事,但我既然作为学校的校医,关护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就是我的职责,新新他经常来学校带着一身伤,我没办法做到熟视无睹。”   步云荩看向黎承悦。   男孩那双眼睛不见了最初的怯意,清澈坚定,不闪不避的望着自己,就像一泓清泉,仿佛能映照人心。   那一瞬间,步云荩突然觉得,若是自己不给对方一个交代,他是不是就不会罢休。   步云荩抬手轻轻摸了摸新新睡的红通通的小脸蛋:“他身上的伤,是我弄的。”   ——没办法,总不能说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发疯时造成的,那样说的话,对方只怕直接将自己当神经病了。   黎承悦面色一变,虽然早有猜测,但完全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坦然,可是这种坦然,却又让他心头窜上一股寒意。   到底是怎么样的狠心,才会去残忍伤害这样一个幼小可爱的孩子,还是自己的亲骨肉……最可怕的是,他提起来的时候,还能这样语气淡然:“你,你为什么……”   步云荩被对方那复杂的眼神看的几乎有种自己是禽兽的错觉,反应过来时,忍不住在心里将孩子他爹狠狠骂了几句。   “我以前精神状态不太好……”步云荩想到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常听那个主治医生和旭鹏提到的三个字,“是抑郁症,有时候犯病了就会失控。”   黎承悦再一次惊讶。   他看着眼前高大俊美,除去清瘦了些,哪里看着都很正常的男人,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不,也不是哪里都正常,黎承悦看着步云荩白皙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呼吸骤然一窒!   “你……很严重吗?”这人竟然有抑郁症,而且看样子还不是轻微的,不然以他刚才对孩子那样的在意与呵护,怎么可能舍得动手。   抑郁症可不是小问题,严重起来能要人命的,他来这里工作也有快一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孩子的母亲,之前听学校老师说新新是单亲家庭,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是独自跟着一个有抑郁症的父亲一块生活的话,那也太危险了!   黎承悦几乎在一瞬间想到了十几种可能发生的可怕事件,来不及思考,就将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   步云荩本来因为他的话,有意无意脑子里就放电影似的复习了很多次原身以前犯病发疯时的情景,这时候被黎承悦一说,心也纠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害怕未来真的发生对方所说的那些可能,毕竟他不是那个叫做步匀的   痴人,他只是,为小孩曾经所经历的一切而感到心痛。   “我的病已经好了,今后绝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步云荩定了定神,低沉而坚定的说道。   看似是回答黎承悦的问题,但更多的,却像是给怀里小孩的一个承诺。   黎承悦望着对方好看的眉眼不自觉温柔下来,心跳骤然慢了一拍。   但那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很快回过神来:“步先生,这种事情非同小可,还希望您能重视起来。”   很显然,他并不太相信步云荩说病好了的话,这种病又不是感冒发烧,哪里是说好就能好的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就在上个月,新新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还有前些日子,小孩一周没来上课,回来时额头留了个狰狞的伤疤。   他几乎不敢想,那伤疤是怎么来的。   “我明白,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步云荩见他满脸的忧心忡忡,整一副恨不得把自己怀里儿子救出苦海的模样,却也只能这么干巴巴回应上一句。   能和这小年轻说这么多都是看在对方关心新新的面儿上,该说的他都说了,对方不相信也没办法,反正日子是自己过的,他也不可能说服每一个人都理解。   ……   荣煌街是条古老、人流量却极大的商业街,里面经营着小到油粮杂货、地摊小吃,大到金玉石器等各种生意,可谓鱼龙混杂,而步云荩他们回家,便要经过这条街。   此时未及盛夏,傍晚的风吹带着几分凉意,吹的人格外舒爽。   步云荩带着新新穿梭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脑海里计较着今后的打算,也没考虑到小家伙跟不跟的上,只一个劲儿的往前走。   小孩紧紧的抓着他的手,一双大眼睛怯怯的看着周遭。   他吃力的迈着一双小短腿,跑着才能跟上步云荩的步伐,如此走了半条街,小脸红扑扑的,热出了满身的汗,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的湿哒哒黏在额头上,看着狼狈又可怜。   他好几次想叫爸爸停下休息一会儿,却又没敢开口,最后累的没了力气,脚下一个踉跄,就摔了出去。   步云荩感觉抓着自己的小手一紧,下意识向上拉了一把,堪堪阻止了小孩与大地的亲密接触。   “小心点!”步云荩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新新吓的脸蛋煞白,小胸脯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爸……爸爸,太快了,新新好累!”   步云荩一愣,这才注意到小家伙的狼狈,他蹲下身子,伸手抹了抹小孩汗涔涔脸蛋,又将对方黏在额头的发丝一股脑撸到后面,“还走得动吗?”   新新抿着小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倔强的点了头。   他正想着不可以说累,不可以让爸爸觉得自己没用,但是下一秒,却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抱入了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   看着周围高大的人群瞬间变得矮小,一个个黑乎乎的脑袋在眼前起起伏伏,小孩心底升起一股新奇的欢喜,手臂下意识抱住了步云荩的脖子。   步云荩感受着那热热的温度,没好气道:“小东西,松点,要勒死你老爹啊?”   略带嫌弃的语气,却藏着股子不自知的宠溺,小孩虽然懵懂,却也最是敏感,觉出他话语里的爱意,突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第21章   步云荩莫名:“笑什么?”   “爸爸……”新新突然将脑袋落在步云荩的耳边,声音小小的说,“我爱你!”   “……”步云荩一愣,突然有种异样而新奇的感觉流窜全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听小孩说了句,“新新喜欢现在的爸爸,爸爸会一直对新新好吗?”   “……我对你很好吗?”步云荩扪心自问,没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家伙多好,他对这个孩子,甚至很多时候都是粗心而疏忽的。   新新闻言,却重重的点了点头:“爸爸最好了。”   步云荩没说话,但是心底最初只是想养着这小孩有个陪伴的心情,却悄然发生了改变。   命运让这一大一小两个彼此不想关联的人,跨越时空相遇,成为父子。而今,他们身体里留着一样的血液,是相依为命的陪伴,更是彼此精神的支撑。   步云荩想,这虽然是个娇弱又懵懂的孩子,可若是没有他,自己不可能如此轻易而坦然的融入这个世界。   他是老天爷送给最好的礼物,也是自己的……儿子!   “爸爸,你怎么了?”小孩敏感的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   “没事。”步云荩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小家伙沉默了一下,又问道:“爸爸,我们去哪儿,回家吗?”   步云荩指了指前面一家店面,说道:“去那。”   年轻好看的男人和粉雕玉琢小孩,这样的组合总是引人注目的,步云荩抱着新新一进店里,立马有人迎了上来:“先生,洗头还是做头发啊?”   步云荩将小孩放到地上,说道:“剃头。”   “好的,您先在这边坐一下,”小姑娘指了指妆发镜前面忙活的两个理发师,“前面马上就好了。”   这店面面积不大,但是装修的很好,里面人也热情,步云荩刚一坐下,那负责接待客人的小姑娘就倒了水端过来,又递上一本造型杂志:“先生,您看看要剪个什么样的发型?”   步云荩接过来,却并没有看的打算,反倒被桌上的一本财经杂志吸引了注意力。   他这边翻看杂志,新新就爬到他旁边乖巧的坐着。   没等一会儿,那边两个理发师送走了客人,小姑娘叫他们过去。   “呀,好帅的帅哥啊!”步云荩刚站起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步云荩被那声音弄得耳朵都麻了下,抬眼看过去,便见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那里双眼发亮的瞧着自己。   那男人二十出头,流了头齐耳长发,扎成个高高的马尾,一半刘海下垂遮住了半边脸,面上还敷了层粉,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白T恤,看着分分钟要从肩上滑下来的模样。   步云荩看见这人的第一反应——这货到底是男是女?   男人翘着兰花指快步走了过来:“帅哥,理发吗,要个什么样的发型啊?”   步云荩尽量忽略掉男人对着自己抛过来的媚眼儿,平声说道:“板寸。”   “好的。”男人说了声好,尾音上翘,两个字生生转出三个音来,“您去那边躺下,先洗头,啊!”   步云荩搓了搓手臂,撸掉一身的鸡皮疙瘩,果断决定放弃让这人给自己弄头发。   他双手穿过新新腋下,一把将小孩丢到洗头的皮榻上:“你给我儿子洗。”   男人一愣,面上露出几分遗憾,却也没好多说什么:“好吧!”   步云荩看他开始认真的给小孩洗头,这才躺倒另一张榻上。   这店里俩理发师,都男的,但另一个显然正常很多,要说有什么不好,大概就是太有自己的思想的了。   ——开始说好了剃个板寸,他硬生生给步云荩弄出个子.弹头。   “怎么样,很帅吧!”收了剃刀,那理发师摸着下巴一脸自得道。   步云荩盯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眉头越拧越深,最后摸了摸脑袋顶儿上多出来的那一片,说道:“这留一片干什么,是怕我不给你钱吗?”   理发师:“……”先生,这叫时尚,时尚好吗?再说了,这发型可比板寸难度高多了,我就算怕你没钱,犯得着还多费功夫吗?   步云荩不懂什么时尚,他只知道头发剃短点儿,干爽利落,还能省半个月剃头费。   所以在他的执意之下,那理发师也只好苦着一张脸,用剃头刀犁掉了自己花费半小时、得意至极的匠心之作。   出来的时候,父子俩一人顶着个大板寸,整的和刚从号子里放出来似的。   新新以前每次弄的发型都是那种带刘海儿的小锅盖,软萌可爱到不行,还是头一次剃的这么干净,站在浑身痞气的爸爸身边,大眼睛黑黑亮亮,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只是没靓过三秒,那精气神又在一瞬间消崩没了。   ——一阵晚风吹过来,小孩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然后用小手捂住脑袋。   步云荩看见他的小动作,心下不由失笑,嘴上却道:“小憨货,怎么了?”   新新仰头眨巴着大眼睛看他:“爸爸,有点凉啊!”   步云荩其实也凉,他揉了小孩脑袋一把,安慰道:“没事儿,马上夏天了,这样多凉快。”   新新闻言,无比单纯的点了点头,傻傻的笑了起来。   步云荩也笑,笑小孩的娇憨天真。   周慕洋在荣煌街上开了几家玉器店,偶尔会过来看看。   车子刚停稳,就瞧见一大一小俩光头,站在他玉店隔壁的理发厅门口傻笑。   他觉得那站着的男人有些眼熟,不由多看了几眼,然后就认出是那天在公司门口见过的年轻人。   周慕洋心跳蓦然顿了一拍,迈进玉店的步子不自觉转了个弯儿,人就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其实步云荩和之前变化很大,不仅是剃了头发刮了胡子,还有就是他这段日子一直锻炼,身体也比之前好了不少,精气神很足。   若换做其他人还不一定能认出来,但是周慕洋这段日子总想起在公司门口碰见的年轻人,一张脸在脑海里反反复复无数遍,他都能信手描绘下来了,又怎么会认不出。   步云荩抬头,看见几步远处的那张面孔,面上笑意一瞬间凝固了。   周慕洋敏锐的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心中疑惑愈盛。   这人似乎很不愿意看见自己!   周慕洋这么想着,果然下一秒就见那年轻人撇开视线,拉着小孩低头就走。   “等等!”在对方经过自己身边时,周慕洋下意识伸手攥住了步云荩的手腕。   步云荩身子一僵,但是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重生到这里已经好些日子了,他早也学会了去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虽然看见这人时依旧无法做到泰然处之,但是终归不至于情绪失控了。   “这位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淡漠的语气,让周慕洋心头猝起一股说不上来的郁塞。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无厘头的一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让周慕洋自己都愣了愣。   步云荩闻言心下一紧,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淡淡回道:“是见过?”   周慕洋因为这句话,心一瞬间提了起来,可随即,就被对方轻飘飘一句话打破了所有的幻想。   “上回在公司门口见过,不过我已经不在那里上班了,所以我想,我们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吧。”步云荩简单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视线下移,落在周慕洋握住自己手腕那只白的几乎透明的手背上,“请你放开我,我们要离开了。”   “抱歉,是我唐突了。”周慕洋缓缓松开了手,掌心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心头却莫名一阵空荡,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他张了张口,也不知想说些什么,半晌沉默,最后却是道了句,“头发理的不错。”   “……”步云荩简直莫名其妙,眼神不耐的看了他一眼。   却在这时候,身旁的小孩突然奶声奶气说了句:“爸爸说,夏天快到了,弄成这样子凉快啊。”   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自豪,新新大抵是觉得爸爸被夸了,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而周慕洋听见这句话,却像被一道闷雷劈中了天灵盖。   -   “我去,你怎么整个光头啊?”   “这胤城夏天热的很,剃了凉快。”男人混不在意道。   “那也不用弄这么浅啊,快赶上龙泉寺的和尚了!”   “这样省事儿,还省钱。”男人摸了摸脑袋顶上浅浅的发茬,大爷似的看向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咋的,你有意见啊!”   “不不不……”少年连忙摆着手否认,“荩哥怎么样都好看,就是秃了我也喜欢。”   男人一巴掌呼少年后脑上:“少他妈贫。” 第22章   少年被拍的一个踉跄,人 却干脆趁势朝着男人身上扑了过去,还缠着不愿意下来了。   “干嘛呢,滚下来,热死了。”男人皱着眉头道。   “不要,”少年一脸的委屈,“荩哥,你又欺负我。”   “……”步云荩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形树袋,顿时给气笑了,“哟——我还欺负你?卿卿歪歪,你是娘们吗?”   嘴里不满的斥责,但是语气却不自觉染了几分笑意。   ……   周慕洋陷在那久远的回忆里,一时间有些恍惚。等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已不见踪影。   向来无波无澜的面庞,突然闪过几许慌乱,他着急的四下看去。   那一大一下两个身影,早已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周慕洋视线巡寻半天,仍旧一无所获,面色渐渐泛起一阵惨白。   所有的理智都在那一刻消失殆尽,周慕洋发疯一般的跑了出去。   “先生——”老宋诧异的看着他那近乎仓惶的背影,惊声叫道。   心底的慌乱来的没有由头,周慕洋甚至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焦急,只是终于在人群中看到那抹清瘦却高大的背影时,他顿时有种得到救赎的错觉。   再一次被挡住去路的步云荩,心中除了不耐,还有些发紧。   若不是自己的经历太过匪夷所思,步云荩几乎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将自己给认出来了,不然有谁会揪着一个见面不超过三次的同性男人穷追不舍的?   步云荩寒着脸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冷声呵道:“让开。”   “……阿荩!”周慕洋死死盯着步云荩那双漂亮却桀骜的眼,突兀的叫了一声。   那一瞬间,步云荩整个人僵了。   他的面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白下来,数秒的停顿,仿佛时间就此静止。   他……他刚刚叫自己什么?   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就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步云荩也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淡声问道:“阿荩是谁?”   周慕洋原本见了步云荩的反应,整颗心都悬到了云端上,但听见对方最后那一句不耐而冷淡的询问,又觉得自己是魔障了。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阿荩都去世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间,好的坏的,就连梦里他都不曾回来过,他一定很厌恶自己,又怎么会再回到自己的身边?   “呵……我果真是,老糊涂了吗?”周慕洋缓缓松开挡在步云荩身前的手,盖在了自己的灼热的眼睑上。   四周灯火渐次点亮,映照的长街愈发热烈繁华,但是步云荩看着站在人群中的西装革履男人、听见他低低呢喃出声的话语,却突然觉出一种浓深的苦涩与孤凄。   “你……”虽是二十年后,但对他而言其实也不过朝夕,步云荩悲哀的发现,自己对那个叫做周慕洋的男人,仍旧存着不忍,“没事吧?”   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到化不开的哀伤,让他甚至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下一秒就要留下泪来。   周慕洋将手放下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就像沿着眼球延展的红色蛛网,看起来有些渗人。但是那眼眸里,是干涩的,看不见任何的水汽。   或许所有的泪,都已在尚还年轻的年岁里,流淌干净了,而思念和悲伤,却如陈年的烈酒,喝进去后,极速发酵,蔓延到四肢百骸、心肝脾肺。   让人沉醉无法自拔的同时,又如遭受烈火焚烧,苦苦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等着那感觉自己缓慢的退去。   他看着步云荩,低沉的嗓音里染上了几许喑哑:“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故人。”   步云荩从来不是自恋的人,但是对方这句话,还是让他联想到了自己。   他看着眼前眉眼熟悉,却又与记忆中相去甚远的容颜,心绪骤然变得纷乱。   定了定神,步云荩用一种装出来的平静语气,轻描淡写道:“世界之大,长相相似之人多不胜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周慕洋下意识的纠正,“不是长得像,是,是感觉,你和他……”   步云荩其实也知道原本的自己和这具身体长相大相径庭,方才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潜意识之下的误导,只是却没想到,周慕洋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既然长相不同,他那句所谓的相似,又是因何而起呢?   想到这里,步云荩心下突然有些莫名的慌乱。   他下意识不想听见对方接下来的话,于是直接开口打断道:“既然长得不像,那你搁这套什么近乎呢?再说了,就算长得像,老子也没义务听你怀旧,快让开,我们要回家了。”   周慕洋无法描述心底那股子熟悉的感觉。   一方面,理智告诉他是自己多想。他的阿荩二十年前就去世了,自己还亲眼看见他的尸体埋葬在漫天冰雪的山丘上;可另一方面,心里却愈发觉得这个男人很像曾经的阿荩。   若是闭上眼睛不看那张脸,他甚至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朝思暮想、几成心魔的那个男人。   ——这个年轻人,一举一动中透漏出的豪放不羁,张口闭口的粗犷言语,还有那嘴上说着狠话,眼底却依稀透露出柔软的模样……总让他在不经意间,将其与二十年前的阿荩重迭起来。   步云荩被他的眼神看的心里一阵烦躁,干脆伸手将人推到一边。   他对周慕洋大多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高大俊朗、活力四射的少年身上,所以这一下,手上力道压根没留情。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看着人高马大,一米八几的男人,被他这么一扒拉,竟然像棵刚栽的小树苗似的,直接朝着一旁倒了下去。   “……!”步云荩眼见着他重心不稳,就要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了出去。   等回过神,那个让他避之不及的男人,已经被他紧紧箍进了怀中。   隔着衣料传来的触感比想象中温暖,但是那腰线,却瘦的让人惊讶。   周慕洋感受着对方手上有力的温度,一时间有些怔愣。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步云荩,那向来精明锐利、又寂如死水的一双眼中,带着多少年来未曾有过的呆滞与茫然,恍惚还闪耀出几许当事人亦不自知的细碎星光。   步云荩迎上他的视线,呼吸一窒,紧接着突然像被烫到般,猛地松了手。   这动作有些大,周慕洋自然察觉到了,这一次,他却没有再抬头,只是呆呆的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被对方扶过的地方。   步云荩见他低头不语,心中烦躁的情绪愈演愈烈,半晌语带嫌弃的说了句:“看着块头不小,怎么和个娘们似的,一推就倒了!”   周慕洋听见这讽刺的话语,却无没有半分不悦,他站稳身子,轻轻闭了闭眼,敛去内里诸般如潮水翻涌的情绪。   他低垂着眼睑,黑直的睫毛在略显苍白的眼下打落一片青影,棱角分明的面上无波无澜,顺便还抬手轻轻地理顺了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衫下摆。   风度翩翩、深沉儒雅,即便是方才发生那样的事情,也不见半分狼狈之姿。   这样的周慕洋,是步云荩从前不曾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   他记忆里的少年,热情奔放、肆意张扬,开心不悦从来写在脸上。   若是当年,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他,定会一蹦三尺高,炸起浑身的孔雀毛、张牙舞爪的朝着自己扑过来吧!   步云荩想起往事,唇角不自觉荡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可惜的是,那少见柔软的弧度,便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一股浓郁的酸涩给湮灭。   ——二十年,终究什么也变了!   当初整日里缠着自己的少年,早已长成了深沉稳重的男人,再找不到半点曾经活力四射的影子。   或许他,已经娶妻生子,成了几个孩子的父亲!   而他们彼此,也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呵……   步云荩不由苦笑了一声,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老天爷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可不是让他再在原来的地方栽一跟头。   周慕洋抬眸,恰见他唇角那一抹自嘲而萧瑟的弧度。   他呼吸突然一窒,随即无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心口的位置。   “你怎么了?”步云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就见他面色泛白,下意识问了句。   周慕洋一愣,摇了摇头:“没事。”   他原是神情恍惚,下意识这么回了一句,哪成想话出口,就听步云荩道,“没事就行,那我们先走了。” 第23章   那一瞬间,周先生突然产生一种想扇自己个大嘴巴子的冲动。   “等等——”周慕洋压下心底莫名的慌乱,“步先生,请等一等!”   “我说你他妈有完没完?”步云荩脚下微顿,面色不耐道,“让开,别当我道儿。”   “欸,你这人怎么跟先生说话呢?”从后面赶上来的老宋恰好听见这一句,忍不住怒声斥责道。   “老宋!”周慕洋偏头看了老宋一眼。   他语气平缓,无喜无怒,但老宋立马便住了嘴,只是双眼却仍旧愤愤的看着步云荩。   周慕洋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短暂的沉默之后,说道:“步先生,一起吃个晚饭吧。”   他是知道步云荩而今这个身份的名字的,原因是有一日想起来,无意间向着老宋提起,没成想对方竟然了解原身的事情,就直接说了。   步匀,步云荩……只差了一个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当时的周慕洋,听见这个名字,虽然心中诸多不平静,却始终理智的克制着那股子虚无的心情,故而也只是听了个名字,并不知道更多关于对方的事情。   老宋见周慕洋对这个年轻人的无礼,非但没有半分不悦,竟然还要约对方吃饭,一时惊的瞪大了眼。   先生这般的人物,到了哪里不是被人礼让三分,他跟着先生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这般对他的。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先生一个向来冷峻威严的人,如此待之?   而接下来更让他接受不能的是,那小子竟然二话不说就给拒绝了。   “不用,吃过了。”步云荩毫无心理压力的扯了个借口。   一旁拉着他大手的新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干干瘪瘪的小肚子,仰起头看着自己高大的父亲。   那眼神就好像在说:爸爸骗人,分明就没有吃饭?   步云荩对上小孩黑亮单纯的眼,原本理直气壮的心思,突然有些虚。   他掩饰性的咳嗽了两声,想开口说两句什么……   “咕咕——”空气中却突然传来一道声响。   步云荩顿了一秒,看向自己不争气的肚子,脸一瞬间有点黑。   周慕洋察觉到他面上那一瞬而过的窘迫,神情突然不自觉的柔和了几分:“步先生真的吃过了吗?”   步云荩尴尬的有些恼火:“你这人很烦,老子吃没吃,干你屁事!”   周慕洋低了低头,垂在身侧的手带了微微的颤抖。   他的眼中涌动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语气却平静到让人心惊:“吃个饭而已,步先生这么排斥做什么?”   天知道他在听着步云荩那些不留情面的粗鲁言语时,心里有多么激动。   那一刻的周慕洋,心想,难怪自己会在这年轻人身上看见阿荩的影子,他们虽然长得不像,可动作神态、为人处世、就连这开口不饶人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这世界上,真的会有性格如此想象的两个人吗……   周慕洋心底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就算,就算这人不是阿荩,他也要将人留下,至少留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即便痴心妄想,即便黄粱一梦,他知道,从方才人群中远远的那一眼开始,他已经,没有办法放下了。   步云荩却全然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只想快些将这个人打发走了。   他装出副酷帅狂霸拽的模样,二五八万道:“你谁啊,我凭什么跟你吃饭?”   “步先生如此拒绝,莫非是不敢?”周慕洋定定的看着步云荩,一字一句道,“是害怕我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卧槽,周慕洋你这小样儿,老子会怕你?   男人似笑非笑的清淡语气,却让步云荩一瞬间炸了毛,他脱口就回了句:“去就去,看你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周某不胜荣幸。”周慕洋立马接下句,转而就吩咐身后的司机,“老宋,你订个餐厅,我要请步先生……”低头看了看紧紧挨在步云荩身边的小家伙,“和这位小朋友,用晚餐。”   “……好的,先生。”   步云荩:“……靠,你——”使诈!   后面两个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步云荩在心里将周慕洋全家都问候了一遍,末了又开始狠狠唾弃自己。   周慕洋看着他眉头紧锁、一脸不爽的走到车边,长久以来沉郁的心顿却是舒朗了几分。   激将法——记忆里的那个人,从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而且不经激,这招用在他身上,十试九灵。   周慕洋方才不过是突然想到,却没成想,不过随口一试,对方竟然真的中了计。   若这年轻人,真的是阿荩,该有多好啊!   可是……真的可能吗?   “先生……”老宋拉开后车座,正欲回头请周慕洋上车,却一瞬间傻了眼。   他见鬼一般的看着周慕洋,半晌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眼,周慕洋面上那抹笑意已经不见了,只剩了淡淡的寥落。   周慕洋察觉到他的目光,立马敛了面上情绪:“老宋,你看什么?”   “啊,没,没什么!”老宋回过神来,忙道,“先生,您上车吧。”   他方才一定是看错了,他跟着先生这么多年,从没见先生因为什么事情而露出一星半点的笑容,所以刚刚一定是错觉。   他这个老板,深沉儒雅,睿智果决,不论家室、相貌还是能力,都让千万人爱慕艳羡,要说有什么不好,便是那十年一日的冷漠和不近人情。   说句不好听的,先生就好像没有心一般,无喜无悲,没有伴侣,膝下无子,甚至没有什么爱好,就连自己的父母兄弟也不相往来。   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会露出那般近乎温柔的笑意呢?   ……   无视老宋开门请自己入座的动作,周慕洋走到后座打开了门,对步云荩道:“上来吧。”   步云荩淡淡看他一眼,也不客气,直接抱着孩子坐了上去。   周慕洋亲自关了门,转身绕到另一边坐了下去。   步云荩看他坐到自己旁边,突然觉得车内空气都变得有些稀薄。   忍了忍,他伸手在车窗附近一阵摸索,只是半天也没找到打开车窗的方法,于是不耐敲了两下窗玻璃:“这东西怎么弄开,闷死……”   话未说完,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周慕洋倾过身子,一只手从他面前伸过,按下了升降按钮。   步云荩全程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对方重新座回去,他脑子里还定格着男人皮肤白皙的侧脸轻轻蹭过自己的触感,鼻尖似乎还缭绕着一股干净清冷的气息。   ……靠!   谁能告诉老子,刚才发生了什么?   老宋能跟在周慕洋身边十几年,自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他做事,向来面面俱到。   因为考虑到步云荩那一身的江湖气儿,还有跟在他身边的小孩,老宋很理性的选了家中式餐厅。   从车里那一茬之后,到进入酒楼,俩人几乎再无任何交流——具体来讲,应该是步云荩单方面的自闭了,全程不管周慕洋再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像个死人一样的坐在那里,全然不做任何回应。   包厢里,步云荩看着服务员递到自己面前的菜单,伸手接了过来。   翻开菜单册子,内里图文并茂,每一页也就三四个菜,价格相比外面稍高,但也在普通人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步云荩看向端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孩,将菜单递过去:“儿子,看看想吃什么?”   小孩刚四岁,认识的字有限,光看那红红绿绿的图片就一副要流口水的样子,亮着眼睛看了半天,好像每一个都想吃,可最后,却也只选了三个。   步云荩将菜名报给服务员,然后随手就阖上了菜单。   周慕洋看见他的动作,不由问道:“不多点些吗?”   步云荩这回终于开了口:“这些够了。”   小孩吃不了多少东西,他和新新平时在外,顶多点俩菜就能吃饱,这里的东西又贵,弄多了也吃不完。   周慕洋闻言,也没再多说些什么,倒是自己刷刷刷点了好几个菜,最后又嘱咐道:“不要葱蒜和香菜,所有的菜都别用花生,油也不要,还有……多放些辣。”   步云荩听着这些话,不由抬头看了周慕洋一眼,眼底有着些许疑惑和复杂。   ——他记得,这人年轻时候不是最怕辣吗?怎么现在老了,竟连口味也变了!还有这不吃花生,难道不是自己的习惯,这家伙现在,也养成了这毛病了?   步云荩这么想着,却压根没将他这些话和自己联系在一块。   周慕洋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问道:“要喝酒吗?”   步云荩想也没想的拒绝:“不用。”   开玩笑,他对自己那点酒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等会要喝倒了,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那可就真他妈完蛋。 第24章   “步先生平日里,都不喝酒的吗?”周慕洋状似不经意的问道。   步云荩那根粗神经,终于难得产生了一丝警惕,他顿了一下:“喝,怎么不喝啊,我酒量好着呢,就是小孩不喜欢这味儿。”拿儿子当借口什么的,用的还挺得心应手。   “这样啊!”周慕洋看了一眼坐在步云荩和自己中间的小孩,眼底有几分道不分明的暗淡,只是终究没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步云荩无由松了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家伙话里有话,就好像……在试探些什么。   但是很快,他就将这种疑惑抛到了脑后。   这一顿饭,步云荩觉得是自己来到这里吃的最爽快的一顿。   菜刚上来的时候,他看着满桌子的东西,还有些郁闷,可是等尝了一筷子那盘子色香味俱全的红油爆炒肥肠,瞬间啥心思都没了。   反正人都他妈来了,再端着也没意思,不吃白不吃。   想通之后,步云荩干脆的敞开了肚子。   “儿子,喜欢吃什么自己夹啊!”步云荩对着身边的小家伙这么说了一句之后,就开吃了。   新新原本还有些局促,但是渐渐的被爸爸感染,胆子也大了起来。   只是他人小,对着那八人坐的大圆桌,想要弄点什么实在吃力。   小家伙够了半天没够着,最后没忍住,直接爬到椅子上去了,这样一来,是能碰到菜了,奈何筷子也不太会用,夹了好几次,都半途掉在了桌子上。   新新有些着急,偷偷看了一眼步云荩,见爸爸没注意到这边,干脆伸手将掉在玻璃桌上的东西用小手抓了起来。   周慕洋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愣了愣。   他顿了一下,随后站起来,从父子俩对面走到新新旁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然后将小孩够了半天没够到的虾夹了几筷子到他的小碗里。   新新诧异的抬起头来,呆呆看着周慕洋。   周慕洋被那无辜的小眼神看的心下莫名一软,冷硬的声音不自觉充盈了几许温度:“想要吃什么,就告诉伯伯。”   他很少接触小孩,偶尔朋友带着孩子小聚,那些孩子也不敢靠近自己,除了上回见到顾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让自己抱了一会儿,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这么近的和一个孩子接触。   新新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步云荩被辣子占据了所有的感官,等注意到这边的时候,就看见他家便宜儿子正指挥着周先生布菜盛汤,剥虾喂饭,吃的那叫一个欢。   “……”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上道了?   步云荩突然有点酸,想他和这孩子在一起都住这么久了,都没这么亲近过,凭什么这冷冰冰的家伙才见第一次,就能让他这便宜儿子这样。   周慕洋见小孩放下勺子,问道:“吃饱了吗?”   “嗯。”新新重重的点了点头,末了还捂着肚子打了个小嗝,“好好吃哦,新新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周慕洋下意识看了步云荩一眼:“喜欢的话,下回伯伯再带你来,好不好?”   话落,从桌上抽了两张湿纸巾,“来,擦擦手。”   新新听话的将一双小手伸过去。   周慕洋抓着他油乎乎的小爪子,喷了点洗手液,动作细致的给他擦拭。   小孩很怕痒,被碰到掌心,忍不住缩了缩手。   周慕洋道:“别动,马上就好了。”他的声音磁性低沉,此刻又刻意压低了几分,听在耳里,让人有种满是温柔的错觉。   新新果真不动了,却是忍了两下,就控制不住的笑起来。   小孩笑的眉眼弯弯,咯咯咯的清脆声音充盈了整个包厢。   步云荩看着这一幕,整个人有点呆,原本想要讽刺两句的心思,也不知不觉散了去。   周慕洋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没事。”步云荩视线扫到他面前都没开封的餐具,转移话题,“你怎么不吃?”   周慕洋一顿,直到这时候才去开封餐具,然后不紧不慢的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送进口中。   步云荩见他慢条斯理的咀嚼,忍了忍,没忍住,问道:“你点这么多,就光吃这个?”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吃蔬菜的吗?但是这种话,无论如何是问不出口的。   周慕洋迎上步云荩的目光,从他眼底读出了几分探究,心下不由一怔。   但他很快就整理好情绪,随即不动声色的从那道被步云荩干掉大半盘子的香辣爆鸭里夹了一块。   然后步云荩就看见周慕洋那双眼睛,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色,浅淡的薄唇,也变成了嫣红。   他一愣,心下顿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慨。   却原来,这家伙比之当年,也并非都变了!   “你看起来不太能吃辣,不能吃还点这么多?”   周慕洋心下一紧,当即否认:“很好吃。”   “是吗?”步云荩眉角轻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周慕洋。   周慕洋被他那眼神看的差点心态绷了。   ——这眼神,多熟悉啊,以前的阿荩,就会这样看着自己,只是每次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多半就没什么好事。   周慕洋恍惚的想着,下一秒,就看见对方端起那半盘子香辣爆鸭,直接倒进了他面前的餐盘里。   红通通的颜色,光是看着,周慕洋就觉得胃里一阵火烧火燎。   他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步云荩,没说话。   不知为何,步云荩突然产生一股子心虚的感觉,他定了定神,做出一副真无辜而又真诚的模样:“不知道你喜欢吃,这都快被我吃没了,就剩这些,你要不够,再给你点一盘?”   周慕洋忙拒绝:“不用了。”开玩笑,这些就够他受的了,再来一盘,能不能出这个门都是问题。   随后的时间里,步云荩看着男人死鸭子嘴硬的往嘴里塞那些红通通的东西,分明被辣的瞳孔泛红、眼染雾气,却从始至终强自忍耐的模样,心里那些不快,渐渐都散去了。   老宋中途进来一次,看见那满桌子的红色,再看看自家老板,耳根子都红了。   他顿时就傻了眼:“先生,您……”   周慕洋接过他递来的东西:“下去吧!”   老宋读出他眼神里的意思,张了张口,终究没多说什么。   周慕洋吃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一口一口的喝水。   步云荩这时候也吃的差不多了。吃饱喝足、还免费看了场某人打肿脸充胖子的糗样,他难得主动开次口:“我说,你还好吧?”   周慕洋不答反问:“这里的菜,你觉得味道如何?”   “还成!”步云荩舒服的往椅背上一靠,长腿随意的支棱着。   周慕洋看着他的样子,无由想到了餍足的猎豹。   他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从前有个朋友也很喜欢吃辣,你和他,口味很像。”   步云荩放松的四肢突然一僵,猛地坐起了身子。   周慕洋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步云荩努力想要挥去心底那股子怪异,可是思想却不受控制。   ——他突然想到自己刚吃进去的那些菜,然后后背一阵发凉,被辣味点燃的身体,也迅速冷却下来。   他怎么,怎么才发现——葱、蒜和花生,是自己的忌口,自己重口,偏爱辣味,喜欢吃肥肠,炒鸭肉,酸辣鱼……刚刚那些菜,几乎都是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好像是特意为自己点的。   是啊,不管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的现在,这个人都是不喜欢吃辣的,可是他却偏偏点了这么一桌子,现在还说出这种意味不明的话。   他莫非,莫非是看出了什么?   不、不可能!   ——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就算站到阿娘面前告诉阿娘自己是她的儿子,估计对方都不可能相信,而这家伙算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会想到,自己就是二十年前,死在大雪天里的步云荩……   错觉,这一定是错觉……步云荩端起桌上的水,猛灌了一口,只是放下杯子时,指尖还带着些微微的颤抖。   新新敏锐的察觉到爸爸情绪的变化,怯怯的伸出手,落在了爸爸宽大的手背上。   步云荩垂眸,从小孩澄澈的眼眸里看到了担心。他伸出手,重重的揉了揉小孩的脑袋:“你小子,这么看着你爸干嘛,啊?”   “爸爸不要揉脑袋,头发都乱了”新新捂着小脑袋躲闪。   “头发都没了,还担心发型呢!”步云荩牵起嘴角,勾出一个深深弧度,然后无情的吐槽道,“傻小子!” 第25章   小孩见他笑了,只以为爸爸心情好了,也跟着笑起来,却全然没有察觉到父亲那笑意里深藏的酸涩。   周慕洋却看见了,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能问。   沉默半晌,他转而道了句:“步先生,方便问一下,你之前为什么辞职吗?”   “没为什么,就不想干了呗!”步云荩轻描淡写道。   周慕洋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那是因为公司待遇不好吗?”   步云荩突然就想起郑大业那胖子来:“有个傻逼上司,觉得挺没意思的,这答案你满意了吗?”   周慕洋一愣,随即道:“如果是因为别人的原因,而放弃自己的工作,我觉得这是不明智的,你应该想办法解决问题。”   步云荩喝了口水,不耐的挥了挥手:“你他妈有完没完,老子辞职,跟你有关系吗?”   周慕洋一瞬间沉默了。   心口的地方,就好像被重重的垂了一拳,他缓了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子抑郁的情绪,说道:“你好像,很讨厌我?”   “废话……”老子看你不顺眼,难道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步云荩顿了顿,做出一副嫌弃道,“要是个女人就算了,对个突然凑上来的老男人,换做是你能有好脸色?要不看在今晚这顿饭上,都懒得搭理你。”   周慕洋放在膝盖上的了手一僵:“你……我看了你以前在公司里的一些数据,能力上没有问题,如果你愿意再回去的话,我可以帮你!”   步云荩面上不屑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凝固。   他呆滞的看着周慕洋,半晌,讷讷吐出一句:“有病吧你?”   他话都说的这么难听了,正常人估计都得恼羞成怒,这人怎么能和个没事人似的,还说要帮自己。   难道多年不见,他有了什么受虐的癖好?   有病吗?周慕洋心下不由苦笑,是啊,自己就是有病,自从在那个漫天冰雪的山丘上,看见那人凄寒僵硬的尸骨,他就已经病了,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周慕洋无视眼前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排斥和敌意,依旧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与风度,他从身上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如果你想重新回到SIJ,我可以给你安排与你能力相称的职务,你考虑考虑吧,这上面有我的名片,想清楚了,可以打电话给我。”   步云荩搞不懂他这种执着的原因,但是直觉告诉他,不能再和这个人走的太近,于是看也不看那张名片,二话不说拒绝道:“不需要,我已经有工作了……今天谢谢你的款待,告辞了。”   步云荩从座位上站起身,夹着新新腋下将小孩从座位上提溜下来:“儿子,走了。”   “等等……唔——”周慕洋心下莫名一慌,匆忙站了起来,只是刚迈出一步,又猛地顿住了身子,喉间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   “……你怎么了?”步云荩看见他面色突然变得惨白,额头渗出大颗的汗珠,下意识问道。   周慕洋深深吸了口气:“没事,一点老毛病。”   步云荩皱了皱眉:“我送你去医院。”   周慕洋这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从老宋方才送来的小包里取出一个盒子,颤着手打开了盒盖。   步云荩闻见一股淡淡的药味,看过去,却见那小盒中放着白色的、黑色的药丸,还有胶囊,大概十来颗,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没待他细看,那人就一股脑全倒进了口中。   步云荩反应过来后,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周慕洋微愣,随即抬头看向步云荩。   步云荩觉得被那幽深的眼神一看,浑身就开始不自在,好像要无所遁形一般,于是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水喝了。”   周慕洋自来受人敬重,多年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可是奇怪的是,他却半分不觉得反感,反而有种撞击心灵的亲切感。   他伸手将水杯接过来,低声道:“谢谢。”   喝了两口水,他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 会儿,面色渐渐恢复了几分颜色。   步云荩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怎么了?”   他记得这小子年轻时候可壮实的和头铁牛死的,认识几年,就没见他生过什么病,唯二的两次生病,还是装出来糊弄自己的,怎么这年纪大了些,竟变得这么弱不禁风了?   周慕洋摇了摇头:“一点旧疾,没大碍的,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回去吧,我让老宋开车送你。”   步云荩上下看了他一眼,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压下心里的异样,说道:“不用送,我们住的地儿离这不远,你还是让你那司机带去医院看看吧。”   周慕洋下意识问了道:“你住这附近?”   “……”步云荩心中警铃一响,沉默的看着他。   周慕洋见他不答,就没再问:“那好吧,路上注意安全。”   待到人离开后,老宋急匆匆的走进来,他看见周慕洋脱力的靠在椅背上,眼睑轻阖,满脸的疲色,轻道:“先生,您还好吗,是不是哪里难受了?”   周慕洋缓缓睁开眼睛,眼白处泛起了鲜红的血丝,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是开口的声音却依旧平稳淡静,听不出任何异样:“他告诉你的?”   老宋一顿,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说道:“他说您身体不舒服,让我过来看看……您还能起来吗,去医院看看吧!”   周慕洋想到刚刚那人离开的背影,心里顿时又闷又空荡,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儿,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老宋下意识要扶,却被对方避开了手。   他看着周慕洋一步一步的朝着外面走去,心里也跟着没来由的难受起来。   当年认识先生,对方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不想这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他这年近半百的都还硬朗健康,先生却已经白了头发,身体也每况愈下。   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但也曾听人说起过只言词组。只是什么样的执念,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放下了不是?   先生这样,到底是跟自己过不去啊!   这一晚,步云荩心情终究无法平静,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他脑海里一遍遍回荡的,都是今天碰见的那个人,那张苍白沉寂的脸。   新新学校附近,有家很大的图书馆,步云荩前两天带着孩子过去想借点书,无意间在门口看见招聘信息,工资待遇很好,于是就照着上面的电话打过去问了问。   对方让他带着数据过去面试,步云荩第二天就去了,面试官看了他的学历和从职经历,面上露出讶异。   她是不是看错了,科大计算器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在SIJ工作六年,竟然跑到一家图书馆来应聘。   他们这里工资是不低,可是和程序员的含金量,压根没有可比性好吗?   步云荩见她盯着简历不说话,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面试的女人咽了咽口水:“先生,我们要招的是图书编目员,您的学历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是这隔行如隔山……对了,我们图书馆的电子借阅室,有一个职务空缺,平时就是管理机房人员进出,还有计算机维修,这是工作要求,本来打算贴出去的,您看看。”   面试员在桌上翻了翻,找出一张招聘单递给步云荩。   ……   面试结束,虽说没有当场敲定,但看那女人的意思,这事情八成也差不多。   又过了一天,步云荩果然接到了面试通过的电话。   于是他,收拾收拾,就上岗了。   这图书馆是私企,但规模大的几乎赶超市图书馆,却又比市图书馆装修更好,设施也更齐全,所以人流量很大。   步云荩上班头几天,是工作日,来看书查资料的人很少,他倒也乐得清闲。   午休后过来,走廊上碰见俩年轻人,其中一个有几分眼熟,他便多看了两眼,不想那人直接就朝着自己走过来了。   “步先生!”黎承悦见他穿一身职业西装,胸前挂着工作牌,微讶道,“您是在这里上班吗?”   “是啊,黎大夫。”   “我就一小校医,您可别这么叫我,喊我名字就成了。”黎承悦摆了摆手,转而看向自己旁边的同伴,介绍道,“这是我朋友,赵传。”   “您好。”赵传双眼发亮的看着步云荩,伸出了一只手。   步云荩同他回握了一下。 第26章   黎承悦又道:“步先生,我以前常来这里,怎么没见过你啊?”   步云荩:“前两天才来这里上班的。”   “这样啊!”黎承悦想了想,“我看你的工作牌,你是在电子阅读室吗?”   “是。”   “我们正要去那边呢,一起走行吗?”   “成啊!”步云荩懒散的打了个哈欠,随意道,“你也不用步先生长,步先生短的,我叫步匀。”   黎承悦一愣,随即笑着说:“你应该比我大点儿,那我就叫你步哥吧。”   “随你顺口了。”   这电子阅读室面积不小,但因为大多是自助阅读,所以工作人员也只两个,除步云荩之外,还有一个中年大妈,平时也就负责看看场子和打扫卫生什么的。   步云荩回来时,机房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那大妈正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打盹儿。   步云荩问黎承悦:“办卡了吗?”这电子阅览室里有自己的数据库,很多浏览器上搜不到的东西都有,就算浏览器上有的,也没这里齐全,所以一般常来查数据的人,都会办借阅卡。   黎承悦道:“有的。”   “那你们就自己找地儿坐吧。”步云荩随意招呼了句,然后就坐到工作台后,打开了计算机。   黎承悦见他指尖翻飞的敲击着键盘,忍不住勾着身子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前的计算机屏幕上满屏的代码,就每一个能看懂的,一时有些傻眼。   步云荩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过来:“还有什么事吗?”   “你……”黎承悦看了一眼他桌子上摞成小山的书,又重新将目光落在计算机屏幕上,“你在干什么?”   “写程序。”步云荩随口道,其实他一开始打算学这东西,不过是看着原身那份工作工资高,还在他脑子里留下了不少基础,想着要捡个漏而已。   但是随着慢慢接触下来,却越发觉得这东西有意思,倒也就真上了心。   “哇,你是程序员吗?”旁边赵传惊讶道,“牛掰!”   这话步云荩还真不好答,要说这身子以前的主人,那的确是,可他嘛,也就刚入门而已。   黎承悦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自己打扰了对方,于是轻轻拉了拉赵传的胳膊:“步哥,你忙吧,我们先过去了。”   二人走到临窗一处位置坐下,赵传低着身子凑到黎承悦耳边,清秀面庞上露出个暧昧的笑容:“哎,说说呗!”   “说什么啊?”黎承悦莫名道。   赵传不满的努了努嘴:“少搁我这装蒜,老实交代,那帅哥你怎么认识的啊?”   黎承悦被他的话吓一跳,慌忙抬头朝着步云荩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对方没注意到这边,方才松了口气,低声说道,“你瞎说什么呢,他和咱们不一样,那是我们学校一小孩的家长。”   “啊……这么帅,这么年轻,孩子都有了啊?”赵传满脸失落的趴到了桌子上,“哎,这年头,怎么长的帅的都被母猪拱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呀!”   “你这叫什么话?”黎承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伸手将他拉起来,“好了好了,不是要查数据吗,你这脑子也不知道成天都在想些什么,都快交论文了,竟然还没开始,真不知道你这样,当初怎么考上的研究生!”   步云荩埋头干自己的事儿,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几个小时,黎承悦和赵传背着包过来:“步哥,什么时候下班啊?”   步云荩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视线很快又落回计算机屏幕上:“时间还早呢。”   赵传道:“这还早呢,都五点半了。”   步云荩手上一顿,忙去看时间,然后就开始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   黎承悦见他这样急促,问道:“步哥是要去接新新吗?”   “是啊,说好带他去吃晚饭,那傻小子,估计现在还等着呢!”幼儿园的孩子们一般都都是回家里吃晚饭,但是如果家长接孩子来晚了,老师会安排小孩在食堂就餐,新新以前常在食堂吃,但今天早上,步云荩说要带他去外面吃。   黎承悦道:“正好我也回学校,我手机叫了车,咱们一块过去吧。”   “那麻烦你了。”   黎承悦笑了笑:“步哥你说这话就见外了。”   三人一并下楼,刚到一层,就听见一阵吵闹。   是一个小胖子抢了另一个小孩的玩具,还将被抢玩具的小孩推到了地上。   步云荩远远一瞧,正觉得那小胖子有些眼熟,就听一旁的黎承悦道:“那孩子不是咱们学校的吗?”   步云荩经他这么一提醒,立马想起来了,好家伙,那小胖墩不正是上回起欺负他便宜儿子的小子吗,这是又欺负人了?   “步哥,我过去看看啊!”黎承悦这么说了一句,就蹭蹭蹭跑了过去。   赵传道:“咱也过去看看。”   黎承悦跑过去,将跌在地上的小孩抱了起来:“小朋友,告诉哥哥,你怎么了?”   小孩站稳身子,指着郭雨宸抽抽噎噎道:“他,他抢我的变形金刚,还打我……呜呜呜……”   “郭雨宸,你怎么又欺负小朋友了?”黎承悦看向小胖墩,“快把玩具还给他人家。”   小孩看了看黎承悦,有些心虚,但又舍不得手里的战利品,犹豫了一下,说道:“谁说这是他的,这是我的。”   “胡说,这分明是我的,你骗人。”   “呵,你这小屁孩,欺负人就算了,还敢说谎。”步云荩道。   郭雨宸听见声音,下意识抬头,看见步云荩那张脸,面色顿时一变。   步云荩微微上前一步,故做凶狠道:“把玩具还给人家。”   小孩呆愣了几秒,突然大哭起来。   步云荩摸了摸鼻子,看着这小胖子光打雷不下雨的站那干嚎,觉得有点手痒。   很想抽这臭小子一顿,怎么办?   “小宝,小宝你怎么哭了!”远处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一个矮小富态的身影小跑了过来,“我的宝贝孙子,谁欺负你了?快告诉奶奶。”   步云荩听见这声儿,太阳xue都跳了跳,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还没站定,那老太太就看了过来:“是你,你又对我孙子做什么了?”   步云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胡搅蛮缠的女人,更何况眼前还是一修成了精的老太太,他想起对方上次坐地上撒泼打滚的样子,就脑仁疼。   黎承悦见步云荩眉头紧皱,轻轻拉了拉他的手,然后站到步云荩前面:“郭大……郭老夫人您误会了,没有人欺负郭雨宸小朋友,是他拿了别人的玩具,我们只是让他还给对方而已。”   其实他更想叫这女人大妈的,只是这人分明一股子市井泼辣的样子,却偏偏要当自己是个贵妇,很忌讳别人这么叫她,所以学校的老师见了这老太太,表面上都会称一声老夫人。   “瞎说,我孙子怎么会抢别人的东西,咱们家要什么没有?”   步云荩都给这小老太太气笑了:“你说这小子没抢,那他怀里抱的是什么?”   老太太下意识低头,见孙子怀里果然抱着个陌生的玩具,不由愣了一下,问道:“小宝啊,这玩具,是哪儿来的?”   郭雨宸捏着变形金刚的手紧了紧,说道:“奶奶,我喜欢这个玩具。”   老太太听着大孙子软软的语气,一瞬间心也软了,回头看向步云荩他们:“不就是个玩具,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头我让我儿子买几个还他就是。”   “哟,这是哪儿来的暴发户啊,瞧这一身的酸臭味儿,记得有一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为老不尊,咱今儿可算见着了。”赵传挑着眉角,嗤笑道,“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说这小子脾气这么横,原来是惯出来的。”   “你……”老太太气红了眼,“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   就在两方争执不下的时候,远处走来一中年男子:“怎么回事?”   “爸爸!”站在黎承悦身边的小孩看见那男人,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就朝着对方跑了过去。   中年男人伸手抹了抹小孩脸上的眼泪:“怎么了,哭什么?”   小孩指着郭雨宸:“爸爸,他抢了我的变形金刚。”   中年男人回头,看向郭雨宸手里,随即站起身来,朝着祖孙俩走了过,对着小孩伸出手来。   郭雨宸朝着老太太身后躲了躲。   “把东西给我。”中年男人语气平平,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郭雨宸瘪了瘪嘴,下意识又要哭,老太太这时候却有些被男人身上的气势震慑道。   她底下头,对着孙子细声哄劝道:“小宝啊,将东西还给人家吧,奶奶待会儿给你买新的去,啊!”   郭雨宸犹豫了一下,突然将那个变形金刚朝着地上狠狠丢了出去:“哼——给你就给你,谁稀罕,我回去让我爸爸给我买一车子。”   男人脸色一瞬沉了下去,但面对一老太太和不懂事儿的小孩,终究不好计较什么。   他捡起地上的东西,塞儿子手里,然后拉着小孩走步云荩几人面前:“小孩子不懂事,方才谢谢了。”   黎承悦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我们也没做什么。”   中年男人同他们道了再见,牵着小孩离开了。   等人走后,步云荩几人也打算离开,却在这时候,那老太太跑上来拦住了他:“你站住!”   “我说大娘,您老差不多得了吧!”步云荩无奈扶额。   老太太恶狠狠道:“你上回欺负我孙子,我看在园长说好话的份儿上,没跟你计较,没想你这么不知好歹,这回我定要你好看。”   “……我干什么了我,您老就要让我好看?”步云荩彻底无语了,他活了两辈子,还第一次见这么个奇葩,“赶紧让开,不然可别怪我不尊敬老人了。”   老太太脖子一哽:“你敢动我,我儿子不会放过你的。”   “……”步云荩彻底无语了。   他转了个弯,从老太太旁边绕过去,然后大步朝着图书馆外走去。   面对一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骂不得打不得,他躲还不成吗?   老太太看着他的背影,足足愣了几秒,反应过来时,厉声叫道:“臭小子,你给我等着——”   “步哥!”黎承悦和赵传在后面喊了一声,忙的跟上去。   “呵……头一回见这种奇葩,今儿算是开眼了。”赵传回头看了一眼还瞪着这边的老太太。   黎承悦却有些担心:“我在金太阳幼儿园工作一年多,见过这老太太好些回,我听说她挺难缠的,之前学校有个女老师被开除,好像就是她闹的,原因是她孙子欺负同学,被那女老师了罚站。”   “啊!怎么还有这种事!”赵传惊讶极了,“学校就让她这么闹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听说这老太太儿子,在市政上班,学校怕闹大了不好,也只好开除老师息事宁人了。”   赵传想了想:“那步哥,会不会也……”   步云荩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现在什么社会,还兴以权压人这套啊,你俩可打住吧。”   赵传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哎,你们有没有觉得,方才那男人,有点眼熟啊?”   黎承悦道:“你指的是谁?”   赵传道:“就刚刚被欺负那小孩,他爹。”   黎承悦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在哪儿见过呢……对了,我想起来了。”赵传双眼一亮,“我上回在电视上看见过他,就站副市长旁边来着。”   黎承悦惊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能站市长旁边,八成也是个人物。”   步云荩听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很快就出了门,三人坐一辆车,赵传中途先下了,步云荩就和黎承悦一块去了幼儿园。   ……   偌大的图书室,干净整洁,环境清幽,这几天来看书查数据人都不多,步云荩倒也乐得清闲。   本以为这工作也就这样了,却没料到,到了双休日,人流量暴增,他忙的连午饭都没吃上。   新新上午在外面上课,是小孩亲爹以前给报的绘画特长班班,步云荩趁着午休的功夫,才有空去接孩子。   那边是私人办的,费用不低,但环境好,老师也负责任,步云荩中午没时间过去,给老师打了电话,对方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照看孩子。   步云荩去的时候,新新正在午休,他见小家伙睡得安稳,还有点不忍叫醒,结果小孩自己就醒了。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爸爸还有点懵,等反应过来,新新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爸爸!”   步云荩忙接住扑过来的小身子:“睡醒了吗?”   新新点了点头:“爸爸来接我吗?”   “不接你接谁,快点起来,咱们走了。”   新新在爸爸怀里腻歪了一会儿,才跳下床穿鞋子,步云荩和老师道了别,带着小孩回公司。   午后阳光正盛,才五月初,就有些燥热,步云荩牵着小孩找树荫下走,路上碰见个卖烧饼的摊子,停下来问新新:“儿子,烧饼吃吗?”   小孩犹豫了一下:“爸爸吃吗?爸爸吃新新就吃。”   “你小子!”步云荩摸了小孩脑袋一把,对着那卖烧饼的说,“大爷,您这烧饼都什么馅儿的啊?”   大爷手上摊饼的动作不停,只抬眸看了一眼铁盘子里的饼:“左边是鸡蛋韭菜,右边榨菜肉丝儿,小伙子要什么你自己拿啊!”   步云荩于是拿了油纸袋,包了一榨菜肉丝饼,递给身边的新新:“拿着,小心烫啊!”   新新小心的接过来,先是看了看,然后小小的咬了一口,那仔细的模样,就好像从来没吃过似的。   步云荩看的好笑,问道:“好吃吗?”   新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的说:“好吃。”   步云荩自己又拿了俩榨菜肉丝饼,视线撇见一旁有罐子剁椒,问道:“大爷,这能吃吗?”   “能啊,要你自己加,不过俺这回买的椒辣的很,要不能吃辣可别都给。”   步云荩笑了笑,毫不客气弄了两勺,往两张饼子中间一夹,迫不及待一口下去,爽的忍不住喟叹了声。   新新见了,伸手扯了扯步云荩裤腿儿:“爸爸。”   “咋了?”   “爸爸,我想吃你这个。”   “这你不能吃,吃你自己的。”   小步眨巴着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步云荩,三秒之后,老步妥协了:“好吧,给你尝尝。”   小步立马灿烂了,甜甜的笑道:“爸爸最好了。”   结果一口下去,眼泪就下来了。   步云荩看着儿子辣的小脸通红,眼睛水汪汪,很没良心的笑了起来,笑的十足后爹,可是笑着笑着,却又猛然停了下来。   ——他想起那天在餐馆里,那个男人吃完辣椒,好像也是这个模样。   步云荩想起周慕洋,好心情就变得有些郁卒,他愤愤的咬了两口饼,问摊主付了钱,然后拉着儿子朝图书馆方向走。   周慕洋坐在车上,不经意的一瞥,就瞧见林荫道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拿着饼子啃。   当他看清那两人模样,一颗心顿时不淡定起来:“老宋,将车靠过去?”   老宋下意识顺着周慕洋的视线往那边看,瞬间有种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老宋将车开过去,打算停下按喇叭,却被周慕洋阻止了:“你跟着就行。”   “这……”开车跟着别人走路,先生您这是想干嘛呢?   步云荩起先察觉到身后有辆车,也没怎么注意,可是后来转了弯,感觉那车还跟在后面,终于决出不对劲儿来。   他忍不住回头,一瞬间,饼却差点给掉地上。   卧槽,我是不是看错了,那车里的家伙……步云荩这么想着,就听见身边便宜儿子脆生生唤了句“周伯伯”。   他顿时有种被老天玩了的感觉,怎么自己刚想起这人,这人竟然真就出现了。 第27章   敢不敢再巧点,啊?   老宋见对方发现了他们,没等周慕洋吩咐,便极有眼力价的将车停了下来。   周慕洋对着车外的步云荩微微颔首:“步先生,又见面了。”   “……”步云荩艰难的咽下口中的东西,半晌不尴不尬的道出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个毛啊,说的自己很想见他似的,最好一辈子别碰上这家伙才好。   周慕洋沉静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见他身上的西服都乱了,领带也松松垮垮的,满脸的汗珠,嘴里还叼着半个饼:“怎么才吃饭吗?”   步云荩一愣,忙将口中的饼拿下来,没回话。   周慕洋也不在意,又道:“你们这是去哪?上车吧,让老宋送你们过去。”   步云荩:“不用,我们前面就到了。”   “外面很晒,小孩会吃不消。”周慕洋说着,看向小家伙,“新新累不累啊?”   新新拉了拉步云荩的打手:“爸爸,周伯伯说要载我们呢!”   步云荩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抬眸狠狠的瞪了周慕洋一眼。   这家伙,现在看着倒是人模狗样的,怎么比二十年前还烦人。   步云荩走到绿化带边,一手将儿子夹到腋下,长腿一迈,直接跨到了马路上。   他见周慕洋坐在后座,于是拉开副驾驶,抱着新新坐了进去。   周慕洋微微垂了垂眼,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问道:“你去哪?”   步云荩道:“博阅图书馆。”   周慕洋对着老宋吩咐了一句,然后也沉默了。   步云荩于是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中,继续啃饼。   很快,价值不菲的豪车里,飘荡着一股子油酸又辣的菜味儿。   老宋闻着这味儿,偷偷的透过后视镜看向周慕洋,见他单薄的唇紧抿着,面色微微泛白,几次的欲言又止之后,实在忍不住开了口:“步先生,您可以下了车再吃吗,这味道……”先生会受不了的。   步云荩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向周慕洋。   周慕洋却道:“没关系,你吃吧!”   步云荩本以为是这家伙规矩多,但看他那样子,莫非真是受不了这味儿。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还剩一点的饼,三两下塞进嘴里吃掉了,又将小孩吃不完的也两口解决,然后对老宋道:“要不你窗户开了,散散味儿?”   周慕洋透过后视镜,见他吃的腮帮子鼓鼓的,在车里翻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了过去:“喝点水吧。”   步云荩目光落在那只白的几乎透明的手上,一时有些怔然。   老宋见了这场面,正要开窗的手一僵,先生给这家伙水就算了,竟然还亲自开瓶盖:“喂,你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接过来。”   他跟着先生这么多年,还头一回见先生这么对待一个人的,可这死小子倒好,如此怠慢不说,还数次恶语相向,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   步云荩反应过来,接过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大半瓶。   原本回图书馆的路也不远,车子很快就到了。   周慕洋面色平淡的下了车,结果刚站稳,就趴在花坛边吐了出来。   这一下,可把步云荩给整懵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男人深深的佝偻着腰背呕了半天,吐出一堆酸水的人,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   老宋着急慌忙的拿了水过来给周慕洋漱口,又拿了药让他吃下去。   周慕洋吃了药,用帕子拭去额头的冷汗,又整了整衣襟,他将脊背挺的笔直,那端正体面到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模样,若不是面色还白的难看,步云荩几乎都要以为方才那一茬,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你……还好吧?”步云荩开口,语气带了几分干涩,这人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难道真闻闻味儿、被熏了两下,就变成这样了?   老宋回头看向步云荩,眼里闪着怒火:“要不是你,先生他……”   “没事,有些晕车而已。”老宋一句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周慕洋轻描淡写的打断了,他看了一眼路旁图书馆恢弘的建筑,“你现在,是在这里上班?”   “嗯。”步云荩应了一声,这一次,语气却不再是先前的咄咄逼人。   周慕洋静默半晌,还是问出了心底的想法:“上次我,和你说的事……”   步云荩猜到他要说什么,没待他讲完,便出口打断道:“你也看见了,我这工作挺好的。”   自从上回在公司门口碰见,步云荩就估摸着周慕洋应当是SIJ某个高层,其实他当初之所以无所顾忌的和郑大业撕破了脸,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毕竟如果周慕洋真的也在SIJ做事,就避免不了有时候会碰见。   让他时常面对那样的场面,对步云荩而言,还不如放弃那份工作。   只是这人就算在SIJ很有话语权,也没必要执意将自己再安排进去吧,莫非真的就如他所说的,自己与他那个所谓的故人很像,所以想将自己弄进去叙叙“旧情”?   周慕洋上次给的名片,步云荩压根就没拿,走的时候还丢在桌上,所以其实,步云荩给他的答案,是意料之中的。   可即便如此,现在亲口听对方说出来,心下还是有几分失落。   “若你这工作好,就不会到现在才吃午饭了。”周慕洋顿了顿,突然道。   步云荩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反驳,“谁说才吃午饭了,我午餐早吃了,怎么,咱还不能吃点饭后零嘴了?”   “是吗?”周慕洋扫了一眼他嘴角留下的芝麻粒,“零嘴要吃三个饼?”   “……”步云荩被他这话噎的差点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没好气道,“我吃多吃少,跟你小子有半毛钱关系吗?”   “诶,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们先生也是好心,你……”老宋给他这话气的,那叫一个吹胡子瞪眼,最后干脆冷哼一声,将脸扭到了一边,“哼——不识好歹!”   步云荩条件反射就要回怼他,眼角余光瞥见周慕洋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头。   男人眼眸深邃,恍若一潭沉逾了千年的古井,无波无澜,却又仿佛蕴藏了无数暗流汹涌。   步云荩与他目光交错的一瞬间,竟觉得自己要被那眸子给吸进去了。   他慌乱的错开视线,不待进一步反应,突然一串急促的警铃传入耳膜。   几人下意识看过去,却见那边两辆警车开过来,直接停在他们旁边,然后几个警察迈步走了下来。   其中一人对步云荩道:“请问是步匀,步先生吗?”   “……是我。”步云荩心里有些发紧,他上辈子为了赚钱没少在红灯区混,见着警察就条件反射有种想要跑路的冲动。   那警察将捏在手里的单子举到步云荩面前:“现在有人举报你恶意伤害、虐待儿童,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什么?”恶意伤害,还虐待儿童,步云荩一把攥住了警察叔叔的手腕,“你告诉我,是哪王八羔子造的谣,啊?”   被他抓住的人反手就是一个擒拿,动作利落熟练,帅气潇洒,只是……竟然没将人拿住。   “……”   这一下,剩下几个警员立马警惕起来,其中一个厉声呵斥道:“你干什么,想袭警不成?”   “步匀,你冷静点。”事情发生的太快,周慕洋也是一头雾水,他伸手落在步云荩肩上,安抚性的拍了拍。   步云荩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他这一遵纪守法、老实工作的良民,干什么了啊,就成犯.罪分子了?。   周慕洋看向那个警察:“警察同志,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为首的警察,也就是刚才被步云荩制住的,黑着面色整了整警服:“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要先带人过去,至于是不是误会,还需进一步调查。”   “爸爸。”新新被这阵仗给吓坏了,紧紧的抓着步云荩的裤腿,满眼怯意的看向那几个警察,“你们为什么要抓爸爸,你们不要抓我爸爸!”   警察看了新新一眼,问道:“这是你儿子。”   步云荩抿着唇,没说话。   那警察将新新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即伸手抓住了新新的手臂。   “你干什么?”步云荩以为那警察要对小孩做什么,心一紧,下意识伸手要将孩子护到身后,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对放一手握住新新的手腕,一手将他的衣袖撸了上去。   颜色深深浅浅的疤痕,横亘在小孩白皙娇嫩的肌肤上,让在场众人都不由倒抽了口气。   老宋这时候看向步云荩的眼神也变了,若说起初只是不满,那么这时候就是愤怒和鄙夷。   本以为这人就是看着混了些,却没想到,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在场的人,唯有周慕洋面上还算平静,只是心里,却也难免有几分起伏。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小孩敏感的察觉到气愤的变化,下意识想要将手缩回来,只是他人小力微,挣扎了半天都没挣脱。   图书馆里的人,听见外面的警笛和骚动,有些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   其中几个是馆内工作人员,认识步云荩,顿时惊了一跳,凑上来想要询问,却被警察打发了回去,于是就站在一边窃窃私语的交谈。   步云荩这时候再不明白就是傻。   他想这下好了,原身自己虐待儿子没人吭声,现在换了自己好生养着这小子,倒被人举报了,他现在只怕百口莫辩,这锅也是背定了。 第28章   “你放开他,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这孩子是当事人,也得带过去。”警察道。   步云荩气红了眼:“他一狗屁不通的小孩儿,能知道什么?”   “你还知道他是个孩子,有 你这样当爹的吗?”有个女警员忍不住斥道。   她看着步云荩的眼中,充满了憎恶与怒火,就差在眼里写着“畜生”俩字了。   步云荩有苦难言,郁闷的在心里将原身骂了一千遍。   这事情僵持到最后的结果,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老步和便宜儿子双双坐上了警车。   步云荩懒散的靠着椅背,抬起手捏了捏小孩白嫩嫩的脸蛋儿:“怕什么,别苦着张脸,丑死了,来,给爹笑一个!”   新新将脑袋凑过去,伸手拉了拉爸爸手上的手铐,一对眉毛皱成了小波浪:“爸爸,这是什么,他们为什么抓我们啊?”   “谁说是抓了,警察叔叔就是请咱去喝杯茶、聊聊天而已。”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轻描淡写,只差在脸上写着“老子无所畏惧”,就好像真的仅仅只是被人请去喝杯茶,可没人知道,他心里其实一片愁云惨淡。   因为警察所说的事儿,虽然不是他做的,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去自证清白。   ——就算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有人信了,谁又知道会怎么处理他这么个异类呢!   坐在一旁的女警察,频频朝着步云荩投来目光,听见他这话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还喝茶呢?我信你个鬼!   这罪名要真落实了,少说得判个十年八年的,她做刑警这么多年,还头一回见被捕的嫌疑人,能这么没心没肺的。   有心讽刺两句,可她当视线瞥见男人身旁满是依赖和担忧的小孩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回到警局,邵亭看着被带进去的父子俩,久久不曾回神。   后面赶上来的同事伸手推了她一把:“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邵亭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诶,你说这小孩身上的伤,真是那男人弄出来的吗?”   同事想了想,说道:“我看差不离,要不是他,遇见这种事儿,怎么也得喊句冤吧,可你看他的表现,而且案例里不是说了,这步匀一年半前离异,带着独子生活,家里就这父子俩,他的嫌疑实在太大了。”   邵亭伸手摸了摸自己尖细的下巴:“我看他除了一开始,都挺淡定的啊,再说了,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孩,面对长时间虐待自己的父亲,不仅没有半分恐惧,还格外依赖,这怎么都说不通吧!”   同事被他这一说,也开始纠结了,方才他们坐在一辆车里,男人和小孩之间的互动,他不是没有看在眼里。   仔细想来,也觉得这事情不像表面上这般简单。   一个丧心病狂到打虐自己亲骨肉的男人,眼底会有那样的柔情吗?   步云荩被带到审讯室,为了不在警察面前暴露,选了个最稳妥,却也很无奈的办法——全程装死般的保持沉默。   警察各种办法都试了,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什么都没得到,最后只好结束这一次的谈话。   从审讯室出来,恰好碰见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的邵亭:“怎么样,从那孩子口中问出什么没有?”   “小孩全程都很维护自己的父亲,没有说任何被打虐的话,但是在我刻意提及的时候,那孩子的反应有些异样,师父,这案子和以前碰到的不太一样,有些棘手,您那边怎么样?”   他们这审讯犯人的,都自有一套办法,眼睛也是毒辣犀利,加上还有测谎仪,所以一般对方要么不说话,只要说了,是真是假一下就能辨出来,而就那小孩的对父亲的维护,她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威胁恐吓之类的!   庞警官眼底有些凝重:“我这边更麻烦,嫌疑人什么都不肯说,上面对这案子催的紧,如果再没进展,就只能请心理专家来审了。”   邵亭愣了愣:“这案子不是才下来吗,为什么这么急,再说了,上面怎么会干涉这种案子?”   “……你也知道,当初立案说的是‘虐童和故意伤害罪’,案子里说这步匀打了一小孩,我听说,那小孩家里,有人在上面做事?”   “谁啊?”   “你也别问那么多,知道多了不好。”   邵亭皱起了眉头,满脸都写着不爽,“现在政策这么紧,还有人敢玩这手,他们也不怕……”   话没说完,廊上有人走了过来,二人便勉强结束了谈话。   晚点儿的时候,庞警官过来让步云荩通知人,将小孩接回去。   步云荩在这边除了一个旭鹏,可以说是无亲无故,于是他申请打电话给旭鹏。   这时候,一个警察过来,他看了步云荩一眼,道:“头儿,有人要见他。”   “现在不能见,给人请回去了。”庞警官黑着脸道。   “是……是林局长亲自来的电话,人已经到外面了。”那警员见他面色,就知道他心情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   “……林局长!”庞警官震惊了。他深深的看了步云荩一眼,“你这家伙好大的面子啊,连局长都能惊动,难怪敢这么有恃无恐的。”   步云荩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心里却有些懵逼。   自己一平头百姓,哪有那么大本事,他那叫有恃无恐吗,分明是有苦难言的说?   庞警官出去了,片刻又回来,让人给步云荩铐上手铐带了出去。   步云荩心下疑惑,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谁要见自己,最后干脆就不想了。   可是等他见到那人的时候,却又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也对,他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周慕洋能有这关系。   男人坐在宽大的长桌边,双手交迭着放在膝上,听见声音的时候,缓缓回过头来,然后站起了身。   “你还好吧?”他开口,声音低沉磁性,却给人一种稳如泰山的感觉。   步云荩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你……你来干什么?”   周慕洋看了一眼庞警官:“可以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   庞警官打量了一下周慕洋,眼里露出一抹诧异,转而又消散无踪:“行,但是不能太久,你们自己把握好时间。”   等人走后,步云荩自己坐到了椅子上。   寂静的空气中,二人四目相对,尴尬无声蔓延。   “新新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良口,周慕洋寻了个话头,问道。   步云荩盯着自己腕上的铐子,没说话。   “步匀,这事情我让人了解了一下,这次分明是有人刻意针对你,你知道吗?就一项故意伤害罪,如果重判,能让你吃上十年的牢饭。”   步云荩听见后半句,面色一白,他忍了忍,没忍住,猛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手上的拷环相撞,在空旷的房间里发出乒乓声,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靠,那暴发户,还真干得出来,老子不就弄那小胖子蹭破点儿皮吗,欺负人还有理了他。”   “步匀,你知道是谁?这事情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男人的声音沉静如水,好像总能让步云荩瞬间冷静下来。   步云荩定了定神,将上回学校和前两天在图书馆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交代了下。   其实他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自己到这里这段时间,接触过的小孩除了新新,就剩那小胖子了,前些天图书馆那茬,老太太对他放狠话,本以为不过就是嘴上说说,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哪成想人还真叫一个说话算话。   步云荩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叫个事儿,那感觉,就像吞了颗有毒的苍蝇,恶心的不行,却又吐不出来,还得眼睁睁的看着那苍蝇在身体里祸害自己而无能为力。   周慕洋听他说完,也有些无语,半晌,他道:“按你说的,那小孩伤的不重,其实说轻说重不过一句话的事,你别太担心,我想想办法。”   “为什么?”排除那种不太可能的可能之外,步云荩实在有些无法理解周慕洋的所作所为。   对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有必要做到这样吗?   “原因我说过,至于信不信,在你。”周慕洋说着话,目光落在步云荩被长袖遮住的手臂上,顿了一下,突然道,“新新待在这里终归不合适,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照顾他两天?”   虽然第一眼他便觉得这个人和记忆里的阿荩很相似,但并没有刻意让人去查他的信息,如果不是今天这茬,周慕洋想要帮他脱困,也不会知道关于对方的事情。   眼前这看着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青年,其实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大学毕业后,他在女方父母极力的反对之下,与相恋三年的女友结婚,但是结婚三年,女方提出了离婚,从那之后,这人精神状态就出了问题,一年前开始多次寻访心理医生,数次自残,最严重的一次,在一个多月前,他吞了大半瓶的安眠药,被朋友送进医院,急救时数次休克,最后却又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周慕洋看着眼前的青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子没心没肺。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因为离婚就伤心过度,抑郁成疾,乃至轻生自杀吗?   “我让朋友过来接他,就不麻烦你了。”步云荩想起上回吃饭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人给自己便宜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一转眼功夫,就打成了一片,这也就算了,小孩回到家,还时不时周伯伯长周伯伯短的念叨。   这姓周的小时候就精,一张嘴惯会哄人,再让他们多接触几次,指不定儿子都成别人的了。   周慕洋闻言,也没强求,又说了两句,便要离开。   步云荩不自觉站起身来,他看着男人挺的笔直的身影,莫名就想到上次这人被自己一下就推倒的事,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分明下定了决心不能再与这人有任何瓜葛,可是眼下,还是得依仗他帮助自己脱困。   步云荩甚至没办法拒绝,因为这里压根没有人可以帮他,而他也不可能真的让自己背了这锅,然后吃上十年八载的牢饭。   他已经弄丢了二十年的光阴,阿娘老了,他的小侄子甚至都已经长大成人,而他却没有尽过一天的孝……   周慕洋出门的时候,恰巧碰见邵亭牵着新新过来。   “周伯伯!”新新瞧见周慕洋,大眼睛闪过一抹惊喜。   周慕洋轻轻勾了勾唇角,沉寂无波的面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那笑容,就好像洒在千里冰封的湖面上的一抹春日阳光,动人而耀眼,清浅却让人无法忽视。   邵亭盯着他白皙而棱角分明的面庞,也不由有几分失神,反应过来时,她尴尬的佯咳了两声,然后匆忙别开了视线,转而对着里面的步云荩道:“步匀,你那朋友说他在外地,我们大略说了你的情况,但是他最早的飞机也得明天回来,你还有其它什么亲……朋友吗,局里现在警力不足,没有人能帮忙照看这孩子。”   周慕洋闻言,转过了身来。   “……”步云荩迎上他的目光,突然觉得喉头有几分干涩。   周慕洋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他蹲下身子,抬手摸了摸小孩发茬浅浅的小脑袋:“新新上回不是说想吃烤鸭,周伯伯今天带你去,好不好?”   新新有点儿害羞,白皙的小脸泛了抹薄红,他垂着小脑袋,犹豫半晌,问道:“爸爸可以一起去吗?”   “你爸爸有些事情,现在不能去,咱们改天再带他。”   小孩尚在无知懵懂的年岁,但却敏感的厉害,闻言轻轻蹙起了眉头:“爸爸就在这里,为什么不能去,是不是他们不放爸爸出来?”   周慕洋道:“当然不是,他们不会不让你爸爸出来,只要新新乖乖听话,爸爸很快就能出来了。”   “真的吗?只要新新乖乖的,爸爸过两天就能出来?”   周慕洋点了点头:“我保证。”   新新闻言,小眉头瞬间舒展开来,他伸出一双小手,抓住了周慕洋的大手:“新新听叔叔的话,一定不淘气。”   “好孩子!”   步云荩:“……”眼睁睁的看着男人将自己相依为命的便宜儿子哄的团团转,说往东不往西,一口老血卡在喉头不上不下。   周慕洋伸手,轻松将孩子抱了起来,这才看向站在那里的步云荩:“你放心,孩子我会照顾好的。”   步云荩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良久,语气干涩的说了句:“那麻烦你了。” 第29章   季随风才送走一个病人,瘫在落地窗下的躺椅上小憩,意识刚陷入朦胧状态,就被一串手机铃声给震醒了过来。   他闭着眼睛在一旁的玻璃桌上摸到手机,这才睁眼去看,然后瞬间清醒了过来:“周总啊,您老怎么想起给我来电话了?”   “少贫!”周慕洋淡淡说了句,然后开门见山道,“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你约我吃饭,我没听错吧?”季随风一脸的不敢置信、外加受宠若惊。   周慕洋道:“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季随风面上感动的表情一瞬间破灭:“好吧,就知道你这家伙没事就不可能想起兄弟我,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周慕洋也不反驳,等他长吁短叹、乱七八糟的一通牢骚完了,才说道,“你五点半之后,到寒渊前几天新开的那家酒楼。”言毕就挂掉了电话。   “诶——我还没说要去……呢!”季随风看着发出忙音的手机,郁闷的差点直接丢出去。   该死的,这是请人办事的态度吗,一个两个的,老子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们。   “我今儿偏就不去了,你就自己搁那等着吧!”季随风愤愤的将手机放下,三秒之后,却又重新拿了起来。   他站起身,拿了搭在椅背上的西装穿上,细细理顺身上的每一丝褶皱,然后对助理道:“我出去吃个饭,这边就交给你了。”   助理应了一声,目送着他迅速消失在工作室门口的身影,心中默默腹诽:老板您刚刚不说不去吗?   果然是口嫌体直啊!   红漆木柱、青砖碧瓦、飞檐斗拱……气派又风雅的仿古酒楼,在周围一群现代化的都市建筑中格外显眼,真可谓别具一格、独树一帜了。   季随风一眼便看到了,他打了个灯,将自己新买的红色跑车停过去,拉下镜子将自己额前一缕凌乱的发丝理顺,这才从车上下去。   被侍者引到包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周慕洋整坐在包厢里西向的红木茶几边看书,听见动静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呵呵……”季随风也不知他等了多久,大概是怕他不耐,嘴角扯出抹干笑,下意识解释道,“我一接到你电话赶过来了,只是要吃饭你也不提早打个招呼,你也知道,我那工作室离这边太远,兄弟我为了见你,路上还闯了好几个个红灯呢!”   “坐吧!”周慕洋看了一眼自己对面的椅子,然后端起茶杯倒了杯茶水放到对面。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让季随风觉得自己这一通解释都是白费口舌。   早知道不解释了,反正我就算烧柱香往你面前供着,还不是这幅谁欠了你八百万的死相!   他走过去坐下,将那杯茶喝了一口,其实也品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清苦之后有一股子回味悠长的甘甜。   季随风两指捏着那做工精细的白瓷细盏转了转:“你说寒渊那小子,怎么突然想着弄这么个店呢,咱以前也没看出来他是个附庸风雅的啊!”   “不清楚,”周慕洋道,“你问他去。”   季随风闻言,突然想起什么,眼底露出一抹探究的兴味:“诶,我可是听说他最近迷上一小孩儿,高中生,他还因为这事儿和家里公开出柜了,真的假的啊?”   周慕洋沉思了一下,说道:“我看他这回,不像是玩玩。”   “不会吧!”季随风惊讶的长大了嘴巴,“看你这意思,他还真动了真格啊,那小孩到底是什么国色天香,竟然能将咱多年游戏花丛、风流成性的顾大少爷给收了?改明儿我一定要见见。”   周慕洋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突然牛头不对马嘴般的说了句:“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怎么当上心理医生的!”   性子跳脱,还八卦,除了这一身斯文的皮囊,真的怎么看怎么像个观花遛鸟、不务正业的阔少。   季随风愣了愣,明白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顿时不乐意了:“谁说心理医生就得温文尔雅、一本正经了,请不要质疑我的专业性好吗,再说了,也就是你,我又不在谁面前都这样……对了,你今儿叫我过来,到底什么事儿啊?”   周慕洋正要开口,这时候,包厢门被打开了,季随风下意识看过去,就看见带着新新去洗手间回来的老宋。   他顿时眼睛一亮:“咦,老宋,这是谁家小孩儿啊?长得还挺招人!”   老宋想了想,说道:“是先生一个朋友的儿子。”   新新看到有陌生人,就有点怯场,下意识往老宋身后躲了躲。   周慕洋见状,对他招了招手,温声说道:“过来。”   新新犹豫了一下,方才进来,慢腾腾走到周慕洋身边站定,一双小手轻轻抓住了周慕洋的衣袖。   季随风见状,倒是奇了:“慕洋啊,我说这谁家孩子,怎么就丢给你了?”关键是这孩子竟然也不怕他,看起来倒还挺依赖的。   周慕洋道:“我要和你说的事情,正和这孩子的父亲有关。”   “这世上,还有能叫你这么上心的人?”   为了那人请自己帮忙不说,还帮人带孩子。这实在是……太不周慕洋了!   谁来告诉他,这个冷冰冰的家伙,什么时候变这么乐于助人了?   周慕洋一顿,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有些沉凝。   季随风比周慕洋小了六岁,但却认识二十多年,当年之事,多少也知道一些。   他是知道周慕洋心里有执念,所以才有此一提,说出口却是有些后悔了:“诶,看我这,我就一时最快……你也别在意了!”   “没事。”周慕洋淡淡回了句,转而道,“去桌上坐吧,边吃边说。”看着样子,道像是真没怎么在意。   季随风看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心下再一次产生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干这行这么多年,遇见的病人数不胜数,就连专业书籍都出过数本,但是面对自己这个认识十多年的老友,却像是踢了块无坚可摧的大铁板,眼睁睁看着他执念愈深、相思成疾,却始终无能为力,甚至很多时候,连他的心思都猜不透。   三人落座之后,点过了菜,周慕洋便将步云荩的事情大略说了说,最后道:“我记得你之前协助刑侦队破获过几起案子,步匀有抑郁症的事情我这边能查到,警局那边肯定很快也能查到,他们到时候估计会请心理专家过去核实,届时我想办法让你过去,你见机行事,务必将这件事解决了。”   季随风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那个步匀,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他们冷血冷情、就连家族企业破产都能坐视不理的老周同志这么费心费力。   “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这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兄弟我一定给你办妥了。”   周慕慕洋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道:“随风,你说这世上,会有两个人,习惯、神态、说话的语气,就连给人的感觉都一摸一样吗?”   季随风想了想,道:“虽然说这世上的人,千人千面,但是也有共通之处,一点两点相似并不奇怪,但是如果各个方面都一样,却是不太可能的,就算刻意模仿,也不会有人能将另一个人模仿的一摸一样,除非……”   周慕洋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啊!”季随风用手指拨了拨桌上的茶盏,漫不经心道。   周慕洋却因为这句话,一瞬间僵硬在了原地。   一个人……同一个人,这可能吗?   季随风洞察力过人,几乎是立马察觉到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周慕洋落在膝盖上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语气艰涩道:“随风,你到时候给他做测试,多留意一下,若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回来告诉我。”   饶是季随风的脑子,一时间也没跟上他的思路,想了半天才理解过来这句话里的深意,试探道:“你什么意思,你刚刚说谁和谁相似,不会就是指的那什么步匀吧?”   周慕洋抬眸看向季随风,幽暗的眼眸恍若一汪深不见底潭水,良久,他缓缓说道:“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见到那年轻人,我就觉得他和阿荩很像,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魔障了,可是那种感觉又那么真实。”   他说着,慢慢举起手,落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这么多年了,自他走后,我这里就像是死了一样,可是现在,我能感受到它的每一分的痛楚、起伏、乃至隐隐的激动和喜悦……随风,你说,会不会,真的是他回来了?”   季随风眼底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他放轻了声音,将语气调整到一种与先前的八卦随意截然不同的、极为舒缓的状态:“慕洋,虽然我也希望是,但你知道,这显然不太可能。”   他并没有说很多,话语也并不绝对,在否认的同时,亦不会引起对方的激烈和反感。 第30章   这也是心理医生和普通人的不同之处,若是一般人,听见这种话,八成会觉得对方是疯了,进而不留余地的掐灭那种在自己看来完全不可能的幻想,但是他们,却会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在平顺温和中,春风化雨般、便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周慕洋眼底的痛色与隐忍的疯狂,随着季随风轻缓平和的话语渐渐沉淀下去,面色也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寂静。   但是季随风看着他那不动声色的平静,心里却又突然有些郁塞。   ——这人多年来无波无澜,不会笑也不会哭,活的就像具行尸走肉,这还是季随风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看着竟然有了几分人情味儿。   季随风这么想着,心下一时有些苦涩——周慕洋这些年来,将心里的隐痛深埋,从不宣之于口,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事业甚至也让人望尘莫及。   在世人眼中,他是商业天才、业界巨头,坐拥风光无限,可季随风总有种这人活着跟死了没区别的感觉,那些功名利禄他压根不放在心上,没什么能触动那双比死水还沉寂的麻木的眼。   可是现在,这双眼睛突然有了光彩……或许他如今的状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沉思良久,季随风默默的改变了原本的打算“你刚刚说的事,我会留意的,不过啊,我看你其实也不必非得执着于过去,人活一辈子,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还是快活最重要,若那年轻人果真得了你的心,又何必非要在意他是谁,你说是吗?”   周慕洋静静的听着他这些话,也不知是否入了心里,一直到季随风说完,他都没有任何的回应。   季随风看着他这样,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时候,恰好点的菜陆续上了桌,他便干脆摒弃了那些语重心长的担忧,挥挥手道:“算了,这事先不说了,我反正我从来也劝不动你,吃饭吃饭。”   菜上齐,周慕洋给新新擦了手,又给他夹菜,烤鸭切成小块放到小孩碗里,虾仁也亲自剥好了递过去,别提多之细致耐心了。   季随风在一旁看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恨不得将对面的男人盯出个窟窿来。   周慕洋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淡淡问:“你看什么?”   季随风吞了口口水:“你……你还是我周哥吗?”   周慕洋没说话,只眼神静静的看着他,看的季随风一阵汗毛倒竖:“行行行,我知道了,是你是你……可是不对啊,你这样子也太不正常了!”   周慕洋毫无自觉道:“哪里不正常?”   季随风一手托着下巴:“你今天,可太不对劲儿了,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可从没见你对谁这样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孩儿是你儿子呢!”   儿子……周慕洋也不知联想起了什么,心就像被狠狠的刺了一下,几乎痛到痉挛。   ……   入夜,又是新的一轮华灯高照,纸醉金迷,但是这尘世的熙攘喧嚣,都与周慕洋无关。   ……年近不惑的他,无妻无子,亲人离心,知交半零落,旁人的万千热闹,愈发衬托出他年胜一年的孤寂凄寒。   周慕洋带着小孩回到自己的住处,不同于其他有钱人家居住的花园别墅,那只是市中心一高级小区里的一套公寓,位于三十二层,装修刻板,没有佣人,普一进去,感觉不到半分人气,单调的就像个刚刚过户的样板房。   但实际上,周慕洋已经在这里住了七年。   推开门,一阵寒气扑面而来,新新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抓住周慕洋的小手也不由紧了几分。   周慕洋伸手按下玄关处的开关,屋子里一瞬间亮如白昼。   他被那光刺的闭了闭眼,恢复视觉时,心里一阵空落。   这是多年来都会有的感觉,每次回到家,面对着冰冷空荡的屋子,始终都无法适应。   怔愣间,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轻轻拉了拉。   周慕洋低头,就迎上小孩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周伯伯,你家好大呀!”新新开口,奶声奶气的说道。   周慕洋扯了扯嘴角,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房子再大,不过徒增寂寥罢了!   这一大一小,年龄差了三十多岁,却出奇相处的融洽和谐。   周慕洋将小孩带到客厅,打开那台从买回来就没用过的曲面巨屏液晶电视,调了个小孩喜欢的动画片,让他坐着看。   新新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抱着周慕洋给他榨的鲜果汁和小饼干,看的目不转睛的。   周慕洋很少在家开火,冰箱里常年空荡,这些却是傍晚时刻意让老宋去买回来的。   新新看的入迷,激动处忍不住手舞足蹈,难得显露出小孩活泼跳脱的一面来。   周慕洋见他将果汁撒在了身上尤不自知,就伸手给他拿了过来,又抽了两张手帕纸给他擦拭。   一集电视放完了,小孩终于回过神来,他见周慕洋给他擦身上,也不动,就乖乖的坐着任他拾掇,只是嘴里仍不消停的说着刚刚动画片里的内容。   周慕洋方才无意间陪着看了几眼,多少也能接上几句话,新新听了,双眼却变得亮晶晶的,兴奋道:“伯伯也喜欢看着个吗?”   小孩说着,就想起以前在家里,每次自己想让爸爸陪着动画片,爸爸都直接将自己赶到一边,一时又拧起了小眉头:“我爸爸说,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看动画片,但是周伯伯不是也喜欢吗,哼——爸爸骗人!”   周慕洋看着新新满脸不乐意的小模样,脑海里不由就浮现出那张年轻而桀骜的面庞。   那人看起来是耐心不怎么好,估计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也不知平日里都怎么带的这孩子。   看过两集动画片,周慕洋见时间不早,就让新新去洗澡睡觉。   小孩显然有些意犹未尽,眼睛盯着屏幕舍不得离开,可最后,还是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周慕洋看着小孩蹭蹭蹭的往浴室跑,心道那小子性子又狂又傲,没想这教出来的孩子却这样乖觉。   他从后面跟上去,见小孩慢吞吞的脱了衣服鞋子,小心的放在一边,然后瞪着眼睛看着浴室里的大浴缸。   “怎么了,要帮忙吗?”周慕洋问道。   小孩年纪还小,却也知道害羞,一双白嫩嫩的小脚丫踩在地上不安的动了动,然后伸手指向那个大浴缸:“这个水,要怎么开?周伯伯,你可以帮我吗?”   周慕洋走过去,在触控屏上调好温度放了半浴缸的水,然后一抬手将小孩抱进去,顺手就打算给他洗。   新新红着小脸道:“周伯伯,不用你帮我,爸爸说新新长大了,要自己洗澡。”   周慕洋一愣,随即拿了地上老宋新买来的儿童沐浴露:“那你自己洗吧,手伸出来。”   新新乖乖的伸出一双小手,任由他给自己掌心挤了沐浴露,然后朝着身上抹去。   周慕洋等他洗完了,又将小孩从浴缸里抱出来,用清水冲了冲,弄了条大浴巾一裹,给送到了床上。   老宋做事向来面面俱到,就连孩子的衣服都买了好几套,样式简单,但料子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周慕洋挑了套给新新穿上,见小孩躺下了,方才离开。   他多年有失眠的症状,即便睡着了,也是半梦半醒,半夜意识终于陷入模糊,却听见一阵细小的声音传来。   周慕洋下意识警觉,半晌,才想起这房子里今天多了个小孩。   他坐起身子,打开了床头灯,果不其然,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   新新怀里抱着大大的枕头,光脚站在那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有几分湿意。   周慕洋一愣,忙掀开被子从床上下了来,他走过去,摸了摸小孩的脸:“怎么了?”   新新声音弱弱的,带了几分哽咽:“我想爸爸!”   周慕洋道:“不是说好了,过两天就能见到爸爸了吗?”   “可是,可是……”新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周慕洋道:“现在很晚了,你应该睡觉。”   新新举起小手背揉了揉眼睛,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新新和你睡,可以吗?   周慕洋看着小孩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心中无由一阵柔软,没多想便同意了。   新新见他答应了,面上一下子晴朗起来,抱着枕头蹭蹭蹭跑到床边,自己爬上去,一股 脑钻进了被窝。   周慕洋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站在那里半晌,才走过去躺下。   一个人睡了二十年,这还是头一回,身边有个人,周慕洋看着侧趴在自己身边呼呼大睡的小家伙,一时觉得新奇又异样。   步云荩晚上躺在牢房里硬邦邦的床板上,想着以后的路,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却是一夜天明。   吃过早饭,一上午就来了好几拨人,起先是个律师,周慕洋给请来的,向他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旭鹏,一见面,还没弄清楚情况,就将他骂了个劈头盖脸。   “你这家伙,真是没一天能让人省心的,自残吞安眠药就算了,现在竟然给我折腾到监狱里来了,你丫到底干嘛了,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啊……再给你这么折腾下去,你没走,我他妈先翘辫子了。”   步云荩阻止不住,无奈的听他数落完,才将事情大略解释了一番。   旭鹏听了,愣了几秒,又转而开始骂那告了步云荩的人。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他这正愤愤不平呢,就见一小警员领着个中年男人和一老太太走了过来。   步云荩一瞧,那老太太不正是上回那小胖墩的奶奶吗?   老太太也看见了步云荩,浑浊的老眼一瞪,里面蕴满了愤怒和得意。   她迈着矫健的小步伐走过来,哼了一声,厉声斥道:“混账东西,现在知道我老太太的厉害了吧,敢欺负我宝贝大孙子,让你吃一辈子的牢饭。”   步云荩:“……”   这老太太别还真是刻意来看自己的,这特么叫什么事儿啊,真是流年不利,什么样的奇葩都被他给遇上了。   旭鹏看了看这趾高气扬的老太太,再一联想步云荩先前说过的话,立马就猜到了这人身份。   “诶,我说你们这些人,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吗,我看你这老不死的,是吃饱了撑的吧,就因为我兄弟碰了下你孙子,你就要毁了他?”   老太太道:“他既然敢伤人,早该想到后果。”   旭鹏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模样,都给气笑了,完全不想再跟这老人理论什么,直接道:“所以你这一把老骨头,跑到这儿来,到底是想干什么,报复心这么强,您老也不怕折了寿。”   “你……你敢咒我,你知道我儿子是……”   “我管你儿子是谁,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鸟,”旭鹏不屑的哼了一声,干脆懒得看那老太太,偏头对站在一旁正打算制止他二人争执的警员道,“诶,我说警察同志,你们这警局怎么和菜市场似的,什么莫名其妙的人都放进来啊?”   “……”这小警察刚来不久,对这公安机关满心的神圣感,哪成想会见到这样的场面,顿时被他噎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瘪红了一张脸。   他也是奉命行事,以前也看过不少犯人,秩序都很好,就算有人来探监,又哪里敢这么大呼小叫的,可昨天关进来的这个,首长一开始就说了,不让放人进来探视,可结果呢?来了一个又一个,好像还都来头不小。   这关在里面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第31章   步云荩自来心大, 惯会调整情绪,就是天塌下来了,只要压不死, 他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这地方也没什么东西拿来打发时间,旭鹏和那老太太走后,他便回牢房里, 往床上一躺, 又睡过去了。   如此又过了一天, 局里请了人过来,步云荩再一次被提出去。   这回, 来的是个陌生男人,莫约三十上下, 穿一身浅灰色西装,栗色的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茍, 鼻梁上架着副无框银腿的眼镜, 再配上那张白皙干净的脸,俊雅斯文, 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看见步云荩时, 男人漫不经心的将他打量了一下,然后微勾唇角,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你好,我叫季随风,待会儿还要麻烦你配合我做个小测试。”   步云荩先前已经知道原身有抑郁症的事情被警方知道了, 警察之前也说过会请这方面的人过来辅助调查,现在看来,估计就是这人了。   步云荩垂眸, 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就刻意了解过心理方面的知识。   按数据上说的,干心理医生这职业的,一般都有着惊人的洞察力,敏锐异常,他们往往能从人们的只言词组、一个动作一个神态就了解对方。   这季随风来之前肯定调查过步匀的事情,他这都换了个芯子,只怕开口就是暴露。   这也是当初,旭鹏让他去做心理咨询,被他毫不犹豫拒绝的原因。   二人落座之后,季随风看了一眼步云荩腕上的手铐,对警察道:“给他解开手铐吧,我想这样会影响我们的谈话。”   警察犹豫了一下,考虑到步云荩这两几天的表现,便将手铐给他打开了。   季随风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签字笔:“你的情况,我也大致了解过了,如果是因为精神失控对孩子造成了伤害,那之前的罪名便是不成立的,而我现在要确定你的情况,好协助警方破解案情,等会儿我问到什么,你放松回答就是,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步云荩心道:我倒是想放松,可我现在是真没那底气啊!   季随风见他沉默,也并不追问,顿了顿,转而进入正题:“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患上抑郁症的?”   步云荩在心里估摸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时间。   季随风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又开始问下一个问题。   他一连问了十几个问题,越到后来,那些问题的内容越发的无关痛痒,步云荩起初还紧绷着一颗心,渐渐的就有些放松,等反应过来,谈话已到了尾声。   季随风将手上的笔记本放下,转而拿出随身带来的笔电,从系统里调了两套测试题出来。   他将计算机推到步云荩面前:“你做一下这两套题,这些题都没有标准答案,你只需要凭第一感觉来做就可以。”   步云荩目光落在计算机屏幕上,却是半晌都没有动。   他回想起季随风方才问过的那些问题,每一个都很浅显易懂,而他自问回答的也算没有破绽,可再回头一想,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那种不安的感觉,让他心里越发没底,甚至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季随风见他直愣愣的坐在那里,眼角微微挑了挑,说道:“步先生,这个测试,能反映出你症状的严重程度,结果不仅关乎法院对你的量刑,甚至会影响到孩子的抚养权问题,所以还希望你能够配合。”   步云荩身子一僵,猛的抬起头来:“这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季随风道:“你的孩子现在很小,还无法自立,关于法律对未成年人的保护,你觉得法院到时候会让一个四岁的小孩,跟着一个精神状况有问题的父亲生活吗?”   步云荩闭了闭眼,良久,他伸手握住鼠标,点下了对话框里的“开始答题” 。   他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测就测吧,实在不行随便答一下,反正谁能果真知道自己心里想是的什么呢?   结果他怀着这种心态做了几十道题之后,系统就终止了。   季随风见他停下来,凑过去看了看,说道:“这里面有一部分题目能起到检测真伪的作用,测试终止,说明你没有好好答题哦,步先生,为了不浪费大家的时间,希望你还是配合一下的好!”   他的语气和和缓缓,没有半分不悦,就像对待孩子一般的耐心,但是步云荩听了他这些话,却是心下一沉。   ——这到底是什么鬼测试,竟然连自己有没有认真答题都能测出来。   步云荩不知道,季随风给他做的测试量表,是近代最有权威的心理学家们,根据理论知识和毕生经验研究出来的,经过无数次的实践和完善,可以说趋近完美,只要受测者愿意答题,或多或少都能反映出他们的心理和精神状况。   毕竟二十年前,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时间去伤春悲秋的得什么这症那症的,那时候,社会也不像现在这么重视人们的心理健康,关于抑郁症,步云荩还是来到这里查数据知道的,可谓一知半解。   他绷着一张脸,看着计算机屏幕上刺目的红色提示框,再也点不下去。   季随风道:“不配合调查的话,难道你打算一直住在这儿?”   步云荩有苦难言,干脆不说话了。   从小到大的认知都告诉他,不管在任何时代、任何环境中,一个异类,总是难有好的结果。   当初在村子里,他和弟弟因为没了父亲,都能成为那群孩子和同学们嘲笑排挤的对象,现如今,他这可是借尸还魂了,如果被这些警察和专家察觉到什么,只怕自己的结果,也不会比坐牢好到哪里去。   这个测试,僵持到最后,终究没能进行下去。   步云荩看着季随风离开的背影,浑身脱力般的靠到了椅背上,他反手摸了摸后背,竟摸了一手的冷汗。   季随风出来,便有人迎上来。   邵亭道:“季教授,情况怎么样?”季随风是心理学界有名的权威,不仅开着自己的工作室,还在胤城大学任教,在专业方面非常可谓颇负盛名。   “测试结果出来了,他的确有抑郁症史,但是现在,这步匀精神状态并无异样,应该是病情的到了有效的控制,就我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不会再恶化了。”   “痊愈了?这抑郁症又不是发烧感冒,我可是记得他前段时间还吞服安眠药过,季教授,他这种程度的,真能在短短一月多的时间里好全?”   季随风闻言,一时沉下了面色:“庞警官这是在怀疑我的专业水平吗,或者说……您在怀疑我说的话?”   言谈间,他将刚才打印的两份检测报告递过去:“庞警官看看这个,若是不确定,也可再请其他人来验看一番。”   庞警官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尴尬,他伸手接过检测单:“季教授说笑了,您之前几次协助我们破获案情,能力大家有目共睹的,我怎么会质疑你呢!”   从警局出来,季随风将自己的助理先打发了回去,然后掏出手机给周慕洋去了电话。   铃声刚响过一次,电话就通了。   季随风一愣:“接这么快……我说你不会是一直在电话边守着的吧!”   周慕洋也不反驳,只问道:“怎么样了。”   季随风道:“你现在在哪,见面再说。”   周慕阳洋听他语气,心脏突然莫名一紧,顿了顿,才说道:“我在公司,你直接过来吧!”   季随风开车过去,刚到公司楼下,便有人迎了上来:“季先生,您来了。”   “哟,小徐啊,你们老板这是刻意让你下来等我的?”季随风笑道。   小徐全名徐景,是周慕洋的助理,三十出头,跟了周慕洋数年,深的信任,用公司员工们的话说,他就是总裁身边的大红人。   徐景点了点头:“老板让我带您上去。”   季随风摸了摸鼻子:“看来他还真是对那小子上了心啊!”往常他来这里,被拒之门外都是有的,哪里受过这待遇啊!   这么想着,不觉便是一把辛酸泪。   跟着徐景乘电梯一路来到总裁办公室,季随风进了门,往沙发上一坐,屁股还没捂热,就听周慕洋问道:“你可有问出什么来?”   季随风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擦了擦:“我这为你忙来忙去的,水都不请我喝一杯,你说的过去吗?”   周慕洋默了一下,道:“你要喝什么?”   “蓝山咖啡。”季随风慢悠悠的说,又补充道,“我要喝手磨的,细度适中,加半块黄糖。”   小徐没等吩咐,周慕洋吩咐,立马自觉道:“季先生,您稍等,我这就去准备。”   徐景下去之后,季随风立马换了副模样,他一手撑着茶几,倾身凑到周慕洋身前,露出满脸费解加探究的表情:“哥啊,我说那小子脾气又臭又硬的,你到底怎么看上他的?”   此时此刻,这个“他”指的是谁,自是不言而明。   周慕洋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这季随风可谓是把自己活成个人精,自诩也是宠辱不惊、内心强大,可偏偏在周慕洋面前就是容易怵。这会儿见了他那黑沉沉的眼神,立马便正了神色:“咳咳……好了好了,我说还不成吗,您老可别再这么看着我了,我慎得慌!”   “我实话告诉你吧,根据我十数年的从业经验来看,那步匀他好得很,压根就没得什么抑郁症。”   周慕洋面色一滞:“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呗,”季随风缓缓道,“先前和他的谈话里,我做了点儿小设计,那些问题,看似无关痛痒,但是凑在一起,绝对能反映出不少问题。”   就像庞警官之前说的,抑郁症不是感冒发烧,治疗不仅需要时间,而且一般只能慢慢缓解,不可能迅速根治,他原本听说步匀的抑郁症好了,就觉得不可思议,却没成想,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抑郁症。   “这怎么可能,他有多次做心理咨询的经历,而且还有病历记录,那些东西总不会是假的吧!”   “这年头,连身份证件都能做假,几张病例信息而已,谁能保证它就一定是真的呢!”   周慕洋一时无言,半晌讷讷道:“他不会的,他分明很在意那孩子,又怎么会……”   “哎,看你这样,真不知道是好是坏……”季随风不由叹了口气,顿了一下,说道,“你之前说的事情,我其实原本是不信的,私下里觉得很荒唐,但现在,却也有些不确定了。”   周慕洋一愣,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随风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你昨天不是想让我试探那步匀吗,我今天把你说的那些都问了一遍,你猜怎么着?”   “你一次性说完,别跟我卖关子。”周慕洋呼吸一窒,心跳骤然失了节奏,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些什么。   季随风道:“不管是习惯、还是喜好,那小子的回答,没有一处同你先前所述对的上的,慕洋,如果你之前对我说的是真的,那这代表什么……代表那步匀在说谎,可这种事情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他到底在隐藏什么我不清楚,原本我调了两个量表想给他测试测试的,可是他却拒绝了,就算我用他儿子的抚养权来压迫他,他都不愿意配合!”   季随风并没有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判断,只是将事情摆到周慕洋面前,给他自己分析的空间。   周慕洋想起那年轻人每次见到自己时没有来由的排斥,眼中偶尔流露出的憎恶与不耐,还有那些属于记忆中那个人独有的小习惯……他将这一切、和季随风方所说的事情才串联起来,越想越震撼,竟是连指尖都开始颤抖。   是他吗,真的是他回来了吗……若那年轻人……果真是阿荩的话,他一定不会愿意见到自己,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季随风见他面色惨白,呼吸紊乱,一会儿勾唇一会儿垂眼,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各种情绪复杂的交杂在那双黑沉的眼眸里,仿佛酝酿着一场能掀起惊涛骇浪的狂风暴雨,心不由也跟着一紧。   “喂,没事吧你!”季随风一手握住周慕洋的手腕,语气担忧道。   周慕洋没说话,许久才冷静下来,开口的第一句却是问道:“他没有配合,警方那边你怎么交代的?”   “……”季随风一愣,反应过来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倒是关心他的紧啊!”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难以置信,不是应该激动难抑,不是应该状若疯狂吗?   你他妈很可能就要夙愿成真了啊,能不能稍微给点正常人的反应!   季随风无奈又挫败的想,这人生生把自己活成块烂木头,只怕就算真的是那人回来,也没办法让他开花了。   可他不知道,这个看似冷静的男人,其实心中早已是雨横风狂、惊涛骇浪。   周慕洋亦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坐在那吹胡子瞪眼的,又追问了一次:“他情况怎么样,警方那边能摆平吗?”   “咱们认识十多年,这可是你第一次请我办事,我怎么也不能给你办砸了不是?” 季随风说着,又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老伙计只怕是魔障了,“写咨询记录的时候,我做了些小改动,至于那量表,从存档里找了两套以前的病人测过的,经了我的手,被人瞧出来的几率微乎其微,只要你将那姓郭的一家子奇葩给解决了,我保准那臭小子后脚就能无罪释放。”   周慕洋闻言,面色微松,心下竟有几分蠢蠢欲动的雀跃和期待。   季随风敏锐的捕捉到他周身气息的变化,那种活跃和生机,是他从来不曾在这个人身上看到的。   他可是这转变,却让他有些顾虑,思量许久,季随风终究还是将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慕洋,虽然我也希望那种猜测是真的,但是你明白,那毕竟太过不可思议,我希望,你还是不抱太大的希望……”不然到时候,若事与愿违,他怕这人,会经受不住失望的打击。   周慕洋抬手,摸了摸脖颈的位置,那里挂着一条黑色粗绳的项链,只是坠子的部分掩藏在衬衣下,也看不出是什么样子。   阿荩,若真的是你回来了,我不求能得到你的原谅,只望你可以好好的活着,活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   季随风曾无意间见过一次那绳子上的东西,是一颗月色的狼牙,从认识的时候起,季随风就见他戴着这东西,绳子每年都换,却是十几年没见他离过身。   ……   狱中无日月,一晃就到了第四天。   小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打在步云荩带了几分苍白的面庞上,他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   朦胧的目光掠过那巴掌大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木桌的牢房,步云荩心头猝起一股悲凉。   本以为重活一辈子,能好好走完剩下的路,没成想,却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盯着头顶灰色的墙板,呆呆的看了许久,然后伸手抹了把脸,面上又恢复成那副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寂静的空气中,传来几串脚步声,虽说杂乱却并不喧扰,只是步云荩此刻心中郁塞,听着这声音便有几分烦躁,干脆伸手一把拉过堆在旁边的被子蒙到了脑袋上。   “步匀……”少顷,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唤道。   步云荩浑身僵了一下,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该装睡还是装死!   只是没等他纠结完,牢房的门就被打开了,然后他感觉到有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的捏住了他盖在脑门上的被子。   步云荩仿佛能透过那厚重的春被感受道对方的一举一动。   怪异的气氛在四下蔓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却没成想,这一下,直接撞到了凑在他身前的人面门上。   男人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步云荩面色一滞,顿时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晌干巴巴的挤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周慕洋缓了一下,说道:“你今天要提审了,过来看看你。”   他松开手的时候,步云荩看见他嘴角渗出一缕鲜红的血丝,心下顿时有些复杂,却也因此忽略了对方那柔和到能几乎能将人融化的眼神和语气。   “提审……这么快?”步云荩回过神,惊讶道。   想到二十年前,那时候谁要事犯点儿什么事儿,即便是偷鸡摸狗的小纠纷,都能给压上个十天半月的,他这才四天,竟然就要走司法了吗!   难道现在政府办事效率都高到这种程度了?   “慕洋,你要说什么抓紧时间,待会儿我还有话要交代他呢!”季随风在一旁催促道,心中却默默的吐槽了句,要不是他这兄弟费心走关系,你小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这道门呢。   有道是沧海桑田,星移物换,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是时间不可以改变的。   二十年过去,周慕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浮躁冒失、喜怒都写在脸上的少年,即便是面对着眼前这个很有可能就是他守候了半生的执念之人,怀着满腹的激动复杂的情绪,他依旧能克制着自己去不动声色。   和步云荩浅浅交谈了几句,周慕洋便将时间留给季随风。   季随风详细的交代了步云荩待会儿上法庭的一些事情,最后又提醒道:“到时候开庭,一切情况都有律师应对,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要是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就先保持沉默……”   谈话结束,步云荩看着周慕洋和季随风同那个律师一起离开,猛然意识到什么——莫非这心理医生,也是周慕洋给找来的!   难怪自己当时拒绝配合检查,那人也没强求,甚至还在警方面前帮自己圆了过去。 第32章   步云荩想到昨日对方问自己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心头瞬时蹿上一股凉意……难道昨天,他是在试探自己,可是他这么做的原因……   莫非, 他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步云荩僵硬在原地,一颗心彻底乱了。   -   开庭时间定在上午八点半,步云荩被两个刑警带上去, 感受着法庭上安静肃穆的氛围, 他一瞬间有种穷途末路的迷惘。   可让他意外的是, 事情的发展方向完全超脱了他的预料,不出一个小时, 就结束了审判——法官宣布步云荩被无罪释放的时候,他甚至有种浓烈不真实感。   “爸爸!”新新兴奋的一把扑了过去。   步云荩匆忙张开双臂, 将小孩柔软的身子搂入怀中。   周慕洋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他,并未刻意上前, 眼底却有着如水的温柔流淌。   步云荩抬头, 恰与他的目光撞上,一瞬间, 愣在了原地。   半晌, 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说道:“谢谢……”   周慕洋没接他这话,转而问了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赚钱养家过日子呗。”步云荩敷衍的回道, 顿了顿,又补充,“好些天没去上班, 图书馆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打算过去看看。”   周慕洋下意识就道:“我送你。”   步云荩扯了扯嘴角,心下猝起一阵莫名的酸涩:“不用了,我得先回家收拾收拾,这模样过去,估计得被赶出来。”   “那我送你回去。”周慕洋又道。   步云荩:“……”   男人的好意和固执,让他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可是现在,步云荩却悲哀的发现,自己连义正严辞拒绝的底气都没了。   怎么着这次能顺利脱身,都亏了他帮忙,自己再给人甩冷脸,终归是说不过去的。   父子俩坐上周先生的豪华轿车,原本一人占了个位置,半晌小孩偷偷的看了步云荩一眼,见步云荩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略一犹豫,轻轻的朝着爸爸的方向挪了挪,又挪了挪,最后手脚并用的爬到了步云荩的怀里。   步云荩其实没睡着,感受到怀里的重量,便睁开了眼睛,然后就对上小孩那双小心翼翼的大眼睛。   “臭小子,干什么呢?”步云荩曲指弹了弹小家伙光溜溜的脑门,语气不善,但面上不自觉染了几分笑意。   “我,我我……”小孩一愣,随即莫名羞红了一张小脸,半晌凑到步云荩耳边,声音小小的道,“爸爸,新新很想你!”   这回换步云荩愣住了,抬在半空中的手僵在了原地。   半晌,他僵着脸哼了一声,撇开了头去。   这臭小子,突然这么煽情,简直肉麻死了!   新新见爸爸将脸扭向一边,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顿时又有点着急,伸手轻轻拉了拉步云荩的衣袖:“爸爸,你生气了吗?”   步云荩道:“闭嘴,你爹烦着呢!”   新新小身子一僵,瞬间不敢说话了,大眼睛里的光芒也跟着暗淡下来。   半晌,他动了动,打算从步云荩身上下来:“爸爸你不要生气,新新会很乖的。”   步云荩见了他那委委屈屈的小模样,不由反思自己刚刚语气是不是太凶了,可要让他对着个小屁孩道歉什么的,又太难为情,僵在那里半晌,干脆手一紧,将小孩重新按回去:“别动来动去的,好好坐着。”   新新被按的一下趴在步云荩怀里,一只小手压在了身下,一会儿就麻了,只是那张小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周慕洋透过后视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颗心也不由跟着柔软了几分。   现在看来,就连这口是心非的习惯,都和当年的阿荩如出一辙。   半小时后,车子稳稳停在了小区楼下。   步云荩也懒得去想老宋为什么对自己的住处如此熟门熟路,下车之后,对周慕洋道了声谢,然后就要拉着新新离开。   周慕洋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默然半晌,主动开口道:“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步云荩脚下一顿,重新转过身来,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家里乱得很,怕你不习惯。”   周慕洋道:“没事,我不介意。”   步云荩看着他无波无澜的一张脸,心情实在有点复杂。   这人看着正经八百的,怎么做起事来还和年轻时候一样的难缠啊,难道是自己拒绝的意思不够明显吗?   步云荩斟酌了一下措辞,他打算把话说的更直接一点,却没想到还未张口,一旁老宋先看不下去了:“诶,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你知道我们先生为了你的事情,废了多少心思吗,你竟连请人喝口水都不愿意,真没见过这么不识好……”   “老宋——”周慕洋低斥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转而看向步云荩道,“既然不方便,那就算了,快上去吧,别晒着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步云荩的错觉,他感觉男人在说这话的时候,周身弥散着一股化不开的落寞。   那感觉,让他一颗心也跟着难受起来,脱口就说道,“你要不介意的话,就上来吧。”   周慕洋神情微怔,大抵是没想到步云荩会突然改变主意,等反应过过来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竟是染上了几许生动。   步云荩无意间捕捉到他眼底细碎的流光,一时有些恍惚。   那一瞬间,他好像终于从这个淡漠深沉的男人身上,看见了记忆里那个少年的影子。   步云荩眨了眨眼,摒去那些不该有的情绪,转身朝着楼下大门处走去。   周慕洋静静的看着他清瘦却格外高挑的背影,良久,才缓缓的迈步跟上。   狭窄的楼梯由灰色的水泥砌成,斑驳的墙壁上遍布着粉笔炭笔写下的送水送气或者开锁电话,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单一层迭着一层的贴在上面,就像一张历经了世事沧桑的老人面孔,映照出底层人最原始的生活状态。   周慕洋踏进来时,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儿,他很快收回打量的目光,转而落在前面牵着孩子的青年身上。   他就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吗?周慕洋如是想,心里突然产生一股酸酸涨涨的感觉   在上楼的过程中,他脑子里纷乱的想了许多,等反应过来时,却是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他也不记得自己上了几层楼,只是停下来时,额头上出了大颗的汗珠,西服里的衬衫都汗湿了,甚至有几分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周慕洋抬眸,看着一只手轻轻松松抱着孩子、还脸不红气不喘的青年,心下不由几分苦笑。   想当年,那人比自己大了几岁,可谁能想到,这一梦经年,他已白了发,对方却还是这般意气风发、正值当年。   当然,前提是眼前这青年,真的是那人的话。   步云荩心里也感慨,却并非他这般的感性。   他看着站在那里扶着墙壁气喘吁吁的男人,心下默默的吐槽了句:这人年少时候壮的和头牛似的,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这样弱不禁风起来。   半晌收了心思,步云荩口袋里翻出钥匙打开门,正午的热浪夹杂着一股酸臭味儿扑面而来。   步云荩一顿,险些被熏个跟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且这一次,似乎比上次出院回来还糟糕。   反应过来时,他忙伸手一把挡住了门。   周慕洋疑惑道:“怎么了?”   “你俩先别进去,搁外面等会儿。”步云荩从门缝里挤进去,砰一声关上了门,徒留下周先生和小孩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周伯伯,爸爸干什么不让我门进去啊!”   “……不清楚。”周慕洋如是说。   步云荩进到屋里,手脚麻利的将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打 开通风,然后又搬出一台风扇对着客厅吹,最后跑到厨房一看,自己都险些被恶心吐了。   洗手台里乱七八糟的堆着没洗的餐盘碗筷,电饭煲里是没吃完的剩饭,垃圾桶里的剩菜已经馊到长了霉,几只大蟑螂见了人飞快的逃遁了,一群绿蝇却仍旧嗡嗡嗡的在厨房里盘旋。   这还是他被警方带走的前一天晚上留下的残局,那天旭鹏自己带菜过来做的饭,饭后也没人洗碗,第二天早上步云荩带着小孩在楼下小摊上随便对付了一顿,中午小孩在学校吃,而他自己吃了几个饼……   再然后,他就被当犯罪分子抓了。   步云荩抬手挥走那几个大苍蝇,将电饭煲里的剩饭倒进垃圾桶,然后屏住呼吸一把系住袋口,又打开水龙头将那些碗筷浸泡着。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客厅里嗅了嗅,觉得味道淡了些,方才去开门。   周慕洋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幸好刚没让你进来,我丫吃几个菜饼都能给你熏吐了,要刚才让你进了我这破屋子,你还不得死在我这啊!”步云荩顺嘴就道,末了还不忘数落,“都说了家里乱,你偏不信,就你们这娇生惯养的,伺候起来我想想都累。”   周慕洋听他没好气的絮叨,心里却陡然生出几分暖意。   他这是……在关心自己吗?   “进来吧,你就随便找地方坐。”步云荩哪知道自己随便出口的话,也能让对方感动到一塌糊涂,还开口大剌剌的招呼了句。   周慕洋迈步进来,原想问要不要换鞋,但看那米色的地板上一地乱七八糟的脚印子,又将这话收了回去。   步云荩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出个玻璃杯洗了洗,问周慕洋:“你喝点什么?”   周慕洋道:“不用了。”   步云荩说:“那就给你烧个开水吧。”   周慕洋见他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找热水壶,这才开始分出注意力打量这套房子。   面积不算大,但比起一般人家的房子,也不算小了,屋里装潢偏暖色,墙壁上绘制着含苞欲放的白玉兰,头顶的水晶吊灯精致漂亮,置物架上摆放着不少精致的小对象,整体看来,更像是女孩喜欢的风格。   步匀这身体的原主,没离婚之前,除了性格软弱了些外,绝对算得上是个好丈夫,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妻子做主,老婆说一绝不说二,这房子的装修摆设,全都是随了新新的母亲。   要说这夫妻俩当年结婚,那也是过过几年幸福日子的,这从家里的布置也多少能看出来女人的用心,只是感情这东西,若不是刻入骨髓,总容易被柴米油盐的岁月蹉跎,加上那乔璐内心又不是个不甘于平凡和寂寞的人,时间一长,曾经的热情淡去,便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这房子从外面看起来老旧不堪,但是他们这栋房子里,单看装修其实还挺好的,家具也一应俱全,和周慕洋那套堪称样板房的公寓比起来,可以说充满了生活气息。   不过这屋子里,进来的人最先注意到的,一定不是家具装潢——他们的第一感官,八成是乱,无与伦比的乱。   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的分布在地上,玻璃茶几上被茶渍和饮料晕染出或黄或黑的痕迹,一堆的矿泉水瓶子东倒西歪的放在上面,或阖上或摊开的书籍散落的到处都是。   步云荩向来不怎么收拾屋子,看在眼里这不过是就是常态,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如果是习惯了整洁的人,估计一眼都看不下去   周慕洋下意识就想收拾,步云荩见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子,问道:“你干什么?”   “你还和从前一样,没怎么变。”周慕洋恍惚的说了句。   步云荩没听明白,下意识追问:“什么?”   周慕洋一愣,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心下不由一惊,忙转移话题道:“我帮你打扫一下吧。”   “你一大老板,我哪能让你干这个。”步云荩不以为意道,接着突然一顿。他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身上,不由蹙起眉头,“我这在牢房里憋的一身味儿,去洗个澡,你坐着吧,水开了自己倒啊。”   步云荩进了主卧的浴室,脱了上衣才想起来这边水龙头坏了还没修,又重新穿上衣服去了客厅的浴室。   他先用花洒冲了冲身上,然后整个泡进浴缸里。   温热的水包裹着全身,步云荩舒服的忍不住喟叹了一声,感觉连日来绷着的一根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结果太放松了,竟然躺在浴缸里睡了过去,甚至还迷迷糊糊的做了好几个梦,梦到的都是从前的事情。   最后的最后,他感到一阵被冷水淹没的窒息,然后就猛的惊醒了过来——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浴缸里,甚至还喝了口洗澡水。   步云荩趴在浴缸沿上将水吐出来,一连串的咳嗽之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浴缸里起来,冲去一身的泡沫,等到要穿衣服时,方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带过来。   以前在主卧里都是洗完了直接光着出来找衣服,今儿一顺就给忘了。   步云荩想起外面那老冤家,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犹豫半晌,他黑着脸对外面叫道:“儿子,儿子,去房间里给你爹拿套衣服过来。” 第33章   步云荩喊了两声, 见外面毫无动静,于是将声音放大了,结果依旧无人应答。   “嘿, 这小兔崽子,不会趁着自己打盹的功夫,被那姓周的拐跑了吧!”步云荩拿着毛巾擦了把脸,心道再等一会儿, 要还没人应声, 自己就直接出去了。   这么想着, 他在浴室里扫了一眼,将马桶盖按上, 直接一屁股坐了上去。   莫约过了两三分钟,外面传来敲门声, 步云荩立马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口,想也没想, 直接伸手拉门:“臭小子, 刚干嘛去……靠——”   当周慕洋那张坚毅俊美的面庞映入眼帘的时候,步云荩一瞬间如遭雷劈, 甚至忘了去遮挡。   周慕洋也傻了, 直勾勾的盯着他一丝不.挂的男性身体,整个人石化在原地。   此间二人彼此大眼瞪小眼,数秒之后,却是周慕洋率先反应过来,慌乱的别开了视线。   步云荩回过神, 一把拍上了浴室的玻璃门。   周慕洋直挺挺的站在浴室外,还是那张冷若冰霜的面瘫脸,却有一股可疑的红晕从耳垂迅速蔓延到了后脖根儿。   分明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 那一刻,却显出一种近乎稚嫩的生涩。   步云荩站在浴室里,抱头跳脚一顿抓狂,又走到洗手池边鞠了几捧凉水到脸上,这才稍微冷静下来。   其实按理说,就步云荩那大喇喇的性子,就是让他在一群男人面前裸奔,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可偏偏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曾经给他留下了求不出的心理阴影面积的家伙,让他着实无法坦然。   偏巧这时候,外面再一次传来敲门声,请浅而不失节奏,却让步云荩几乎炸毛,脱口就骂道:“敲个鬼啊,你他妈有完没完!”   周慕洋面色微僵,顿了顿,才说道:“你刚刚不是说……要衣服?”   “……”步云荩喉头一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特么叫什么事儿啊!   数秒之后,一声轻轻的门锁咔嚓声,打破了寂静到近乎凝滞的空气,然后一只袖长白皙的手,从浴室的门缝里探了出来。   紧接着,是男人僵硬到刻板的声音:“衣服给我。”   周慕洋正想将衣服放到他手上,视线不经意的一瞥,面上沉寂的神情突然凝滞了,随机,他瞳孔骤然缩紧,一把抓住了步云荩从门缝里伸出来的手腕。   ——他看见那只线条流畅的手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手腕的位置,一道肌肉虬结的褐色伤疤,就像一条成年的蜈蚣盘踞在那里,很显然是被针缝过留下的痕迹。   步云荩给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猛地将手缩了回去,失声道:“你干什么?”   “怎么弄的?这些伤,是怎么弄的?”周慕洋轻声的问道,出口的语气竟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颤抖。   步云荩呆了呆,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臂,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些伤疤,不管谁看见,估计都难免会多想,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平时都小心着不露出来,今天却是一时大意了。   整了整心神,他用一种混不在意的语气敷衍道:“谁知道呢,可能脑抽吧!”   他说完之后,见外面良久无声,忍不住询问:“喂,人呢,还在吗?”   “周先生……”步云荩试探着唤了一声,见没反应,干脆直呼其名,“周慕洋,还活着吗?你丫的倒是先把衣服给我啊!”   周慕洋终于开了口,语气艰涩道:“你把门打开。”   步云荩犹豫半晌,心道自己一直这么待在厕所里也不是个事儿,想了想,他从架子上扯了条毛巾挡住重要部位,然后豁出去般、一把拉开了门。   扫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人,步云荩看见他手上的衣服,伸手拽过来,再一次将门关上。   穿好了衣服,步云荩又是那个腰杆笔直,二五八万的糙汉子。   他对着镜子撸了把光秃秃的脑袋,心想今后再也不弄这发型了。   ——妈的这剃个光头,转眼就被抓了,就好像他这头发专门就为了坐牢剃的似的。   步云荩再一次打开门的时候,周慕洋已经不在门外了,他下意识扫了眼客厅,却一时陷入了新一轮的呆滞。   刚才还乱七八糟,让人几乎无处下脚的屋子,此刻变得焕然一新,桌子地板上胡乱丢着的东西都被收走了,擦拭的光可鉴人,他平日里研读的那些专业书籍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处,沙发背上的衣服也都被挂了起来,就连窗户都擦了……而那张自他来之后就没怎么用过的大餐桌上,铺了一块浅米色的桌布,细致典雅,其上摆放着几道菜,散发出勾人食欲的香味。   步云荩在厨房门口,发现了自己喊了许久没个应声的便宜儿子。   新新坐在一张塑料小板凳上,低着小脑袋剥荷兰豆,他面前放着一个滤盆和一个大盘子,   剥一个数一下,看着专心极了。   步云荩走过去,抬手一巴掌拍在小孩后脑勺上,却是重举轻落,没用几分力道。   新新被他拍的小身板一晃,下意识捂住了脑袋,手里还拿着个豆荚,一下仰起头来,疑惑的看着步云荩。   步云荩没好气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呢,刚叫你怎么不答应?”   小孩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爸爸刚刚叫我了吗?”   “……”步云荩一口老血卡在喉头,合着他刚刚喊那么起劲儿,这小子压根就没听见啊!   他郁闷的伸手将小孩捏在手里的豆荚扒拉下来:“剥这有个屁用,又没人会炒……咦,你这豆子哪来的?”   他记得自己没买过菜啊!   步云荩直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他一脚迈进厨房,果然看见周慕洋站在灶台前。   男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锅里也不知道弄了些什么,发出滋滋的声响,起初是浓郁的肉香,但很快,就变成了一股刺鼻的糊焦味儿。   步云荩凑过去一看,锅里黑乎乎的一团,都开始冒白烟了。   他赶忙关了火,一把盖上锅盖,反观周慕洋,还呆呆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步云荩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说道:“喂,你发什么呆呢?”   周慕洋身子一僵,如梦方醒。   步云荩拿起铲子戳了戳锅里,也看不出是什么肉,说道:“桌上那菜,是你做的?”   “嗯。”周慕洋浅浅淡淡的应了一声。   步云荩又道:“家里没菜,你刚出去了?”   周慕洋如实道:“让老宋去买的?”   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大老板,此刻竟像个接受老师询问的孩子,问什么说什么,没有半点弯绕。   步云荩看见他手背上被油点子溅出了大大小小好几个红痕,只觉得有些刺目:“这口锅不好用,容易溅油,你别忙活了,出去歇着吧,这边我来。”   周慕洋下意识道:“你现在会做饭了?”   “废话,不就做饭而已,是个人都会!”步云荩大言不惭的说,话落,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一时说不上来。   许久之后的将来,步云荩回想起这段日子,才猛然发现,其实从当时的很多细节里,都能反应出周慕洋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端倪。   只是每一次他抓住了真相的尾巴,又松开了手,才导致给了对方一次又一次趁虚而入的机会。   步云荩将周慕洋从厨房赶出来,在电视柜下的抽屉里找出个小药箱,然后拉着他到沙发边坐下,沾了消炎镇痛的伤药动作温柔的给他涂抹,眼底流露出难掩的心疼,在这温情脉脉如水流淌的的美好氛围中,二人视线不经意的撞到一起,电光火石,摩擦出了让人面红心跳的情愫……哔——   这么言情浪漫的情节,自然是不可能发生在步云荩身上的。   直男老步翻出药箱,药都懒得找,直接一把塞到周慕洋手里,然后指了指客厅的沙发:“你去那边坐着吧,看看有什么药能用的,自己抹点儿,我去厨房看看,这也快中午了,你要不嫌弃,就搁这对付一餐。”   他说完,就转身进厨房去了。   周慕洋看着手里的药箱,微微抿了抿唇,走到沙发边坐下,倒是新新还有几分贴心,见他动作别扭的给自己上药,凑过去奶声奶气的问道:“周伯伯,你的手怎么了,新新帮你好不好?”   “不用了,周伯伯自己来。”周慕洋轻轻扯了扯嘴角,勾出一抹微弯的弧度,虽然轻轻浅浅,却是多年未曾有过的生动。   “好吧!”新新收回自己的小手,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是不是很疼?”   “不疼!”周慕洋道,顿了顿,又补充,“一点点疼。”   他原本随口一说,谁想小孩听了,突然讲脑袋凑过来,轻轻地给他吹了吹。   小家伙一连吹了好几下,方才停下来,反倒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哄起周慕洋来:“妈妈说受了伤,这样子吹一吹就不疼了哦,周伯伯,你有没有好一些?”   周慕洋一愣,呆呆的看着小孩发茬浅浅的后脑勺,手背上微痒的感觉,好像顺着流动的血液一直传达到了心间。   “不疼了,谢谢新新了。”周慕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不由转而问道,“新新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孩闻言,双眼却突然暗淡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开心的噘起了小嘴:“哼——妈妈她不要爸爸和新新了,我们也不要她了!”   周慕洋看这小孩分明难受,却故作倔强坚强,心下顿时有些闷闷的,说不上来的复杂。   一大一小这边说着话,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动,光听那声音,就能想象到场面的混乱。   周慕洋之前先做了三道菜一个汤,还有两个菜没来得及炒,但是已经切好了方在盘子里的,步云荩凭着自由发挥给弄熟了端出来,然后对着新新招呼道:“儿子,过来拿碗,吃饭了。”   新新一听,立马蹭蹭蹭的跑过去,将门口那小板凳搭到灶台上,打开了电饭锅,拿着木铲一碗一碗的盛饭。   周慕洋看见小孩吃力的动作,忙走过去将那铲子接过来,忍不住说道:“新新这么小,你怎么让他干这个?”   “就盛个饭而已,”步云荩不以为意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话到一半,猛地停了下来。   周慕洋并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不说下去,十几岁的时候,他肆意妄为,不可一世,以为世界都是围着自己转的,而他眼里的步云荩,强悍美丽,就像一朵开的如火如荼的罂粟花般吸引着自己。   他能看到的,也只是这些,只是这些表面上张扬炫目的美好。至于这个人艰辛和无奈、他背负在身上的生活的重压,周慕洋却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他甚至为了得到对方的注意,还经常给他惹出一堆的麻烦。   也是直到步云荩去世了,他才疯了一般的去搜集关于对方的一切,从那时候起,他才慢慢的了解了那个看似没心没肺、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垮的男人。   周慕洋才知道,他年少时候,吃过许多苦,那副漫不经心的随意之下,包裹着每一个普通人都会有的脆弱;那狠厉强悍的外表,也不过是他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而淬炼出来的躯壳。   他经历了无数的挫折和打击,都依旧对生活充满希望,努力的想要活好,想要给家人谋得一分安定舒适,可是自己分明说着喜欢他,却将他推向了地狱。   想起过往,周慕洋的心总日钝刀割肉一般的痛,他看着步云荩弯身扫地的身影,握着瓷碗的手微微发颤,沉静的眼眸里,泛起了一层血色的红。   步云荩并未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他将地上的豆荚皮扫到垃圾桶里,然后洗了洗手,端起灶台上盛好的两碗饭往外走去。   桌上五菜一汤,对于父子俩来说,可谓是从未有过的丰盛。   步云荩尝了尝周慕洋炒的几道菜,味道还成,只是似乎比记忆里稍微差了些。   他心想,人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成日里无事献殷勤、给自己做饭打扫屋子的少年了,估计如今继承了千万家财打理着,哪还有时间干这些,所以手艺退步也正常,。   不过就算退步,也是比自己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怀着这种心情,步云荩理所当然的吃着周大总裁给他做的菜,却是尝都没尝自己炒的那两个。   父子俩可谓不约而同,新新席间也是对自己爸爸做的东西敬而远之。   小家伙吃的满嘴流油,还时不时的腾出空子夸一句“周伯伯好厉害”,“周伯伯做的菜好好吃”,最后还凑到周慕洋耳边小小声道:“比爸爸做的好吃多了。” 第34章   步云荩见俩人在那交头接耳的, 凑过去听了两句,顿时黑了脸。   他抬手,一巴掌拍在新新后脑勺上:“臭小子, 敢说你爹做的菜难吃,你以后都别吃了。”   新新小嘴一噘:“不吃就不吃,哼——”   “嘿,你小子翅膀硬了啊, 还敢顶嘴了!不吃你以后饿死算了。”步云荩倒是奇了, 这小家伙以前对着自己又黏又怯、说东不敢往西的, 生怕自己一个不高兴不要他了。   怎么现在……这是终于开窍了吗?   他这嘴上凶巴巴的,但是面上却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欣慰来。   ——对嘛!这熊样儿才像是他步云荩养出来的孩子, 期期艾艾的,像什么男人!   只是他这种自豪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很久, 因为接下来,他就听孩子回了句:“我去周伯伯那里吃, 才不会饿死呢!”   “……”步云荩面上的得意瞬间僵硬了。   他转头, 愤愤的看着周慕洋。   好啊你个姓周的,你丫给我儿子吃什么迷魂药了, 哄的连他爹都不认了?   很显然, 在这短短一月多的时间里,步云荩已经完全将原身留下来的这个孩子,看做了自己的亲儿子,甚至还充满了一种来自老父亲的占有欲。   周慕洋见他气鼓鼓的样子,却是淡淡的笑了笑:“我也可以做给你吃。”   也不知是不是步云荩的错觉, 总觉得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晕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郁情绪,只是他一时读不懂那是什么?   对于想不通的事情, 步云荩向来也不愿深究,他摇了摇头,挥去心中那股子莫名的烦乱,不以为意道:“周先生日理万机,我一小老百姓,哪好意思这种事儿也劳烦您!”   “不麻烦的。”周慕洋语气认真的说,仿佛听不出他话语里的疏离。   步云荩见他这样,突然有几分丧气,什么都不想说了,继续埋头吃饭。   “对了,”只是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又忍不住问道,“那郭家老太太,之前不是信誓旦旦的说要告的我翻不了身吗,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撤了官司的?”   “郭家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火都烧到身上了,哪还有精力去揪着你的事情不放!”周慕洋淡淡的说道,语气里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寒意。   步云荩疑惑道:“你是说他们家碰到事儿,所以才撤了诉。”   周慕洋见他难得愿意和自己多说几句,一时间也不惜字如金了,解释道:“那郭家老太太有一儿一女,女婿叫潘万盛,国土局的二把手,路子很广,她儿子攀着姐夫的关系,也在里面谋了个闲职,两人这些年来以公谋私的勾当没少干,特别是那郭子豪,能力欠缺,行事却极为乖张,得罪的人不少,若不是他姐夫在上面罩着,哪会有如今。”   “我看那老太太张口闭口自己儿子多厉害多厉害,还以为真有什么大能耐呢,原来不过是个吃软饭的!”步云荩嗤了一声,转而道,“你还没说你干了什么了呢?”   周慕洋如实道:“让人呈了点儿证据给上面,那潘万盛现在已经收监了,郭子豪被革职待查。”   “……”步云荩一下傻眼了,“这……这也太,太他妈解气了?”谁能想到,这一家子奇葩,说要给自己好看,到头来却把自己整进监狱里了。   “潘万盛涉嫌多起贪污重案,我让人查到的数据里,还涉及一桩命案,如果这些罪名落实下来,重判会枪决,最好的结果也是终身监禁。”周慕洋语气平静,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在谈论着今日的天气。   步云荩也明白那两人大抵是作茧自缚、罪有应得,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满眼淡漠的谈论着旁人的生死,心里却突然产生一种难言的悲凉。   他在时间的洪流里迷了路,归来已是沧海桑田,星移物换。   曾经失去的,错过的,终究是回不来了,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早已不是当年他所认识的那个,灿如阳光般的少年!   步云荩想,自己虽然不懂喜欢是什么,可什么样的喜欢,二十年也该耗光了,眼前这人兴许还记得自己年少时候遇见过一个叫做步云荩的人,可是如今,应该也不会剩下多少印象了吧!   而自己,又何必再如惊弓之鸟一般,成日里自己吓唬自己、时时刻刻的提防着呢?   周慕洋见他定定的看着自己,恍惚意识到什么。   他莫约是担心步云荩觉得自己做事太狠,对自己留下坏印象,不由解释道:“如今国家对这方面很重视,他们顶风作案,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就能瞒天过海,但既然敢做,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这样蚕食国家利益的蛀虫,伏法不过是早晚的事,而我,只是让这一天的到来,早了一步而已。”   既然敢做,就要承担后果……步云荩听着这话,只觉得怎么那么耳熟,想了想,记起那天那郭老太太去牢房里探监,好像也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真可谓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啊!   饭后,步云荩打算去图书馆,周慕洋趁机表示自己回公司,可以顺路载他一程。   步云荩合计了一下,从他们家到SIJ,可不正好路过自己上班的图书馆吗?   他也不是个矫情的人,既然想通了,也懒得推辞,就搭了个顺风车,谁想到了图书馆,人车主也跟着下来了。   步云荩疑惑道:“你不是要去公司上班吗,下车干什么?”   周慕洋看了看图书馆的大门:“公司在这边采购了一批图书,我过去看看。”   博阅图书馆规模很大,不可能单单靠着借阅的收益来支撑运营,的确也做这方面的生意,可让步云荩疑惑的是,他一看着体体面面的老板,怎么采购这种事儿也要过问!   步云荩这么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周慕洋顿了顿,在线卑微道:“我就一打工的,要做的工作很杂。”   步云荩用怀疑的眼神审视他,奈何对方面上的表情太过真实和坦然,让他实在看不出什么,于是摆摆手道:“成,那你去吧!”反正这人要干什么,只要不影响到自己就行。   可是他哪里能想到,那些话不过是周慕洋为了接近自己的随口忽悠。   其实这个人,有些方面同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要真说有,那也只能用一句“有过之而无不及”来形容了。   ——比如难缠,比如他对步云荩的执着,只是当年那种难缠表现的张扬外露,让人不能忽视,而现如今,他用一种平静的、不动声色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   步云荩带着新新去了工作的地方,让小孩在外面坐着等,结果不出十分钟,他人就出来了,手里拎着个袋子。   新新敏感的察觉到爸爸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担心的问:“爸爸,怎么了?”   步云荩扯了扯嘴角:“没事,你爸刚发了工资,等会儿带你吃大餐去。”   新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疑惑道:“不是刚刚,才吃过饭吗?”   步云荩一愣,转而道:“那带你玩好玩的。”   小孩双眼一亮:“真的吗?”   “废话,你爸什么时候骗过你,”步云荩大手一挥,豪气万丈道,“要去哪儿玩,尽管说。”   新新自动忽略他前一句话,大声道,“游乐园,爸爸你都好久没带新新去游乐园了。”   “那就去就乐园,不过你小子安静点儿,小心等会儿被保安叔叔赶出去。”   新新一听,立马抬手捂住了嘴,只是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的高兴藏都藏不住,跟在爸爸身后蹦蹦跳跳的,小脑子里不停的计划着等会儿去了游乐场,要玩哪个哪个。   父子俩一前一后的走着,到大堂时,恰好碰见从一楼转角处走出来的周慕洋。   周慕洋看见步云荩,下意识问道:“怎么这么快?”   步云荩面色不易察觉的僵硬了一下,说道:“事儿办完了就出来了呗。”   周慕洋问道:“下午不用上班了吗?”   步云荩心想:还上个屁的班儿,妈的,老子不就去局子里坐了几天吗,我他妈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就给我炒了?   除非是工作上,他向来不怎么爱隐藏情绪,开心不快多写在脸上,周慕洋见了他这样子,又注意到他进去时戴的工作牌也不见了,当下隐约猜到什么:“你辞职了吗?”   步云荩面色一滞,但随即意识到对方说的是辞职,而不是被炒,一时又觉得找回了几分面子,当下整了整神色,装出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是啊,辞了。”   周慕洋道:“为什么辞职?”   步云荩记得他上次就问过这个问题,一时有些不耐烦:“你哪那么多为什么,就不想干了呗。”   “要不你回SIJ,那里发展机会也多些!”周慕洋试探着说。   步云荩皱了皱眉:“你怎么又说这个,我不是说了吗,不去。”   周慕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步匀,我在你身上花这么多心思,总不会无缘无故。”   步云荩心下一紧,立马警觉起来。   这家伙到底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是认出自己了,所以才……   周慕洋察觉到他突然而起的防备,心头微微泛滥起一丝苦涩,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开口说道:“我之所以帮你,是因为觉得你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坦白来说,我希望你能回到公司,为公司的发展创造价值。”   其实为了什么,周慕洋心里再清楚不过,他语气淡漠的说着这样违心的话,不过是想让步云荩放下心里对他的警惕。   短短的一句话,将一个商人重利的一面表现的淋漓兼职,而正因此,却让步云荩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他就说嘛,哪里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对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人费心费力,现在看来,果然是有利可图啊!   步云荩想到此,难免对那个死去的男人产生了几分佩服和同情——佩服他的能力过人;而同情这么一个有分明有实力的人,却怀才不遇,被上司压榨,被妻子背弃,最后落得个绝望自杀的凄惨下场。   步云荩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可随即,又有些唾弃自己。   你还有脸同情别人,你他妈当年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好吗?   步云荩沉默的思索了一阵,渐渐放下了心防,其实抛却周慕洋这个不确定因素之外,他将来要想在IT行业发展,SIJ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他又不是原主,就算回去了,又能为公司创造眼前这人所期待的价值吗?   步云荩想了想,觉得这姓周 的好歹费尽心思将自己从牢里弄出来,他也不好为了前途坑对方,于是如实道:“不瞒你说,我是真的能力有限,就算回到公司,也担不了大事的,至于欠你的人情,今后有机会的话,我会还你。”   在步云荩的认知里,生活里需要忙碌的事情很多,而他,从来不喜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   若换做任何一个人,估计都会恨死一个将自己推向地狱的人,可从小的生活环境、加上天生的性格,造就了步云荩不同于常人的思维方式——对于所经历的一切,他从不怨天尤人,曾经在周慕洋那里跌的跤,在他看来,是他自己没看清,走错了路,而作为一个男人,他赢的起也输得起。   他步云荩,绝不可能像个女人那样,对一个辜负了自己的人死缠烂打,大吵大闹。   那对他来说,太难看了。其实说白了,他就一大男子主义者,   更何况现在,他是步匀,不是步云荩。   前尘往事,风云流散,这向老天偷来的一辈子,他不想浪费在纠结以前的恩恩怨怨上。   周慕洋静静的看了步云荩许久,看他用那样平淡而坦然的态度面对自己,一瞬间有些不确定了。   若眼前这人是阿荩,那么到底谁欠了谁?   自己欠他的,只怕倾尽所有也还不清,阿荩应该是恨自己的,又怎么会用这样的态度同自己说话?就好像他所执着的、耿耿于怀了二十年的东西,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其实对方,早就放下了,不在意了,如今当他是个路人,已没了任何瓜葛。   也不知是不是天际的阳光太盛,照的他整张脸惨白而灰败,周慕洋紧紧的握住了自己的手,就好像彻底失去了心底坚守的东西。 第35章   有那么一刻, 他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再坚持下去,他想放下,可是那念头普一出来, 一阵灵魂撕裂出肉.体般的寒意和恐惧便蔓延到四肢百骸。   步云荩不恨,是他懒得恨,但他也不会再给对方任何靠近自己心的机会。   可他不知道,对于这个对他执着了半生的人, 那种无视, 才是最致命的, 比更恨意更让他痛苦千百倍。 第36章   周慕洋用力地握住拳头, 才堪堪抑制住心头翻涌的情绪。   他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转眼又恢复成那副无心无情的冷淡模样:“我这个人,从不收什么空头支票, 如果你真不想欠我什么,就现在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周慕洋面无表情的拿出一张名片,递到步云荩面前。   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强势,完完全全的掩盖住自己内心深处的卑微和谴责, 没有人知道, 他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到底有多么厌恶和痛恨自己。   分明是自己的错,分明无数次的告诉自己, 若是他能回来,一定什么都从他顺他, 可终究,他还是办不到。   ——周慕洋知道, 眼前这个男人所需要的, 或许只是一段平静的生活,不被自己打扰的生活, 可是他一想到再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 想到这么多年来孑然一身的空茫孤寂,便觉得不寒而栗。   若说二十年前的他是无知,那么如今,他用这漫长的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 他不再肆意妄为的莽撞,可却还是明知故犯的在错误的路上不能回头。   为了将对方留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违心算什么, 他甚至能诛心。   多年商场锤炼,让周慕洋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般的波澜不惊,即便心里翻江倒海,但若他真心不想让人瞧出来,便没人能够察觉的到。   步云荩看着他这强势犀利的模样,心里气恼的爆了句粗口,沉默半晌,他一把扯过对方手里的名片,郁闷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莫名其妙的家伙。”   他听说过有不少公司请猎头招揽人才,却没见过哪一家上市大公司的老总亲自跑出来威逼利诱、想方设法要将一个被自己公司炒掉的人再弄回去的。   周慕洋见他接了名片,悬着的心竟有种松下来的感觉,只是面上,仍不敢有丝毫的情绪外露。   与步云荩重逢之前,他因为绝望而将自己活成个行尸走肉,与步云荩重逢之后,他却因为害怕对方知道自己洞察了他的身份,而强迫着自己继续面瘫。   其实想想,小周先生还蛮可怜的。   “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们就先走啊!”步云荩将名片胡乱塞进西裤口袋里,转而说道。   周慕洋下意识问:“你去哪儿?”   步云荩道:“问这么多干嘛?”   周慕洋微微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爸爸说要带新新去游乐园玩哦?”沉默中,小孩突然脆生生的说了句,语气里充满了期待和欢喜,接着还热情的邀请道,“周伯伯,你要不要一起去呀?”   “闭嘴,”步云荩没好气道,“人得上班,忙着呢,跟你去个屁的游乐园!”   “好吧!”新新被爸爸泼了瓢冷水,蔫蔫儿的垂下了小脑袋,半晌眼珠滴溜溜一转,又重新抬起头来,“周伯伯,那等你有空了,新新再陪你去,好不好?”   步云荩无情揭穿小孩的小心思:“美得你,你干脆搬游乐园住得了。”   “爸爸——”新新不乐意了,垮着一张小脸控诉,“爸爸你就知道欺负我!”   周慕洋伸手摸了摸新新的小脸:“好啊,那你下回陪周伯伯去,可要说话算数哦!”   其实周慕洋很想当场答应下来的,可是他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这人现在对自己这样排斥,他不想再引起他的反感了。   步云荩听着他轻轻缓缓的声音,下意识揉了揉耳朵,这家伙前一刻还冷若冰霜的,现在一转眼就变了个样,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步云荩带着新新去了附近的游乐园,但因为新新年纪还太小,稍微刺激点的项目也不能上,至于那些安全的,步云荩又不感兴趣,所以他全程就只能在一边干等着。   步云荩无聊的靠在护栏上,看着小孩坐在旋转木马上朝自己招手,抬手响应了一下,小孩见了,立马高兴的笑起来,小脸上露出灿灿的笑意。   步云荩沉寂的心,一瞬间被那笑容感染到,几许暖意顺着心头蔓延开来,让他不由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个释然的笑意。   过了一会儿,他垂首摸了摸口袋,掏出周慕洋给的那张名片。   黑色暗纹烫银的设计,低调中透出一种奢华,上面只简单的印了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步云荩记得,周慕洋之前也给过自己一次,只是那时候他刚来到这里,压根不想看到那张脸,名片接都没接就走了,哪成想,这才过去短短数日,心境就起了变化。   ……   SIJ总部大楼,一段时间没来,和他当日离开时并无任何变化,依旧是窗明几净,奢雅堂皇,穿着职业西装的人来来往往的穿梭在大厅里。   步云荩插在裤兜里的一只手轻轻动了动,略微犹豫了一下,打算掏出那张名片打过去,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哟,这不是步工吗?”上挑的尾音,带出几分刺耳的尖刻。   步云荩回头,一张油腻肥胖的脸引入眼帘,。   不是郑大业那厮,还能是谁?   男人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挺着大大的啤酒肚,眼神不屑的看着自己,而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是那天对着步云荩突然发疯的庞计行。   庞计行看见他,先是一愣,随即眼底闪过一抹亮色,可迎上步云荩的视线,又开始闪躲起来。   步云荩一看见他,就想起那天被这家啃了一口的事儿,面上顿时有些不好看,他心里骂了句操,直接将对方无视,转而对郑大业道了句:“郑总监,好久不见啊!”   “是好久不见,我还以为步工,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郑大业皮笑肉不笑道,状似和善的语气里,却暗藏针锋。   步云荩道:“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郑大业面色一沉,语气硬了几分:“怎么,在外面混不下去,又想回来了?”   步云荩微勾唇角,露出一抹带着邪气的笑意:“混不下去倒不至于,不过有一样你还真说对了,就是打算回来。”   “回来?真是笑话!”郑大业冷笑一声,嘲讽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当真是你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吗?”   步云荩想到这人以前对自己怎么着还有几分好颜色,怎么这一段时间不见,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我离开之后,部门里一切都顺利吧,郑总监?”   他本是突然想起原身以前为这人做牛做马,所以随口这么问候一句,谁想话出口,对面的人却突然彻底变了脸色:“步匀,你都被公司炒了,还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来自取其辱的?”   他大概是被踩到了什么痛脚,直接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爆发了,引的周围很多人都朝着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姓郑的,大庭广众,你注意点影响!”庞计行突然伸手拉了郑大业一把,语带警告的提醒道。   步云荩听他这话,心下顿生疑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庞计行之前对郑大业极为狗腿,今天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了?   郑大业一愣,随即猛地甩开庞计行的手:“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呵……”庞计行冷笑一声,“您还以为自己是技术部说一不二的大总监呢,我说郑工啊,这做人,还是得看清势头才行啊,你说你这要本事没本事,脾气还这么爆,以后要怎么在公司混下去呢!”   这回换步云荩愣住了,这小子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姓郑的,也翻船了?   难怪他今天这么不对劲儿,这要放在以前,这人最是重视面子工程,怎么的也不会当众和自己杠上啊!   “你——”郑大业一瞬间气红了脸,指着庞计行的手直颤,仿佛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似的,可半晌,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恨恨的看着步云荩,“步匀,你今天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对吧,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不过是被降了职,你可是被SIJ踢出去的人,今后再也翻不了身了!”   步云荩看着他眼睛通红,一副恨不得将自己抽经扒皮的癫狂模样,无辜的摸了摸下巴,自己什么时候得意了,这家伙不会降个职,就被打击过度疯了吧!   郑大业见他这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站在那里抖了半晌,最后直接指着保安道:“公司养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他赶出去!”   两个保安犹豫了一下,考虑到再这么发展下去场面很可能失控,于是就打算上去制止。   步云荩眼看着自己要被请出去,也懒得再刺激郑大业了,他对着俩保安摊了摊手:“我是来找人的,有话好说啊二位兄弟。”   两个保安在这里干了好几年,虽说不上熟,但也都是见过步云荩的,其中一人闻言道:“你找谁?”   步云荩想了想,说道:“你们公司有个叫周慕洋的?我找他。”   两个保安一愣,刚要说话,这时候,郑大业却突然率先呵斥道:“放肆,老板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简直胡言乱语,说这话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总裁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有时间见你?”   “总裁?”步云荩一愣,他们说的是姓周的吗?   他是哪门子的总裁?   其实步云荩并不知道周慕洋就是SIJ的创始人,他不过前几次见了周慕洋的排场,和那回在公司门口旁人对他的尊敬,所以估摸着对方是这公司里有话语权的高层而已。   因此现在才回感到惊讶。   庞计行见他面上露出疑惑,上前一步问道:“是啊,步哥,你找总裁有什么事情吗?”   步云荩皱了皱眉,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了一步,没说话。   庞计行感觉到他无意识的疏离,面上僵硬了一下,随即露出几分苦笑:“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步哥,你能原谅我吗?”   步云荩撇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谁啊你,我认识你吗?”   “……”庞计行闻言,感觉心灵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这人分明是在胡言乱语,还不将他弄出去,我看你们都不想干了吧!”郑大业又呵斥道,仿佛这人多在这里待一刻,他的面子就得掉干净了似的。   “步先生,您看这,我们也是……”两个保安面上露出为难神色。   步云荩还在纠结那句“总裁”的称呼,一时没有理睬那俩保安的话,保安见他这样,正欲再开口,却在这时,突然感觉四周的气愤有些不对。   他们见很多人都朝门口看去,也下意识回头,却顿时变了面色:“周总!” 第37章   周慕洋薄唇微抿, 神情淡漠,隔着数米的距离,便让人感到一股慑人的威压。   徐景四下看了一眼, 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步云荩下意识回头,当看到周慕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也是愣了一下。   但是周慕洋看见他,却是眼神一亮, 只是快的让人难以捕捉, 并未被人察觉罢了。   虽然现在的他对步云荩可以说是有了足够的了解, 能预料到他会来找自己,可是对方这几天一直没有消息, 让他变得没那么确定了。他怀着那种期待而忐忑的心情,焦躁的等候, 甚至以前开会从不接电话的人,这几日都一直将手机带着不离身, 就生怕那人什么时候来了电话, 而给自己错过了的。   “你……”来了。周慕洋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却竟然有些语塞。   停顿间, 郑大业又好死不死的跳了出来:“周总,这人是以前被公司辞掉的,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又想跑回来。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哪里需要您费心啊, 交给我处理就行了。”   周慕洋缓缓侧过头,看了郑大业一眼:“无关紧要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郑大业的错觉,他觉得总裁的眼神很冷, 顿时有点心虚起来,可是心头的怒火和连日来因为被降职积攒的愤恨,让他失去了平日里的敏锐和理性。   “是啊。”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肯定的说,然后还顺口嘲讽道,“哼——真是好笑,他也不看看咱们SIJ是什么地方,敢跑这儿来闹事,我看他以后是真的不想再业界混了!   周慕洋眼神微沉:“我记得你以前,是技术部的总监?”   “……是,是啊,想不到周总您还记得我?”郑大业一愣,随即心下大喜——难道总裁终于注意到自己了吗?看来刚刚站出来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啊!   妈的,也不知是哪个孙子在背后使的绊子,让上面撤了自己的职,就连舅舅都说没办法,不过这又能怎么样?他郑大业一定可以再回去的,而且一定可以比之前走的更高,到时候他一定要揪出那个混蛋,让他好看。   他脑子里还勾勒着卷土重来的美好构想,就听对面高大的男人冷声说道:“看来被降职,好像并不能让你反省什么!”   郑大业面上讨好的笑容僵了僵:“周总,您这是……是什么意思啊?   周慕洋淡淡的回了他两个字:“道歉。”   郑大业一脸懵逼,杵在那里愣了半晌,磕磕绊绊道:“对不起,对不起周总,我……我错了,您息怒,息怒!”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面对周慕洋,SIJ的创始人、掌权者,他不敢有半点违逆,赶忙顺从的照做。   “不是对我,”周慕洋看向步云荩,“你冲撞了我的客人,我让你给这位步先生道歉。”   郑大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有种世界观被摧毁的崩塌感。   什么,这姓步的小子,真的是来找周总的吗?客人……周总竟然说他是自己的客人,还让自己给这小子道歉?   到底有没有搞错啊!   步云荩看着郑大业那张肥嘟嘟的胖脸涨的黑里透红、红中发青,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儿来。他又看了看周慕洋,见对方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第一次觉得他这样子,竟也变得有几分顺眼起来。   周慕洋见郑大业杵在那里半天不动,微微皱了皱眉:“是这里庙小,容不下郑先生了?”   郑大业听着他冷冷淡淡的语气,猛地浑身一抖。   他抬起头来,死死的瞪着步云荩,眼底的翻涌着藏不住的愤恨与不甘,一字一顿道:“步先生,方才是我言语不周,冲撞了你,还请……见谅。”   步云荩心想:这哪里是道歉啊,心里一定恨不得撕了自己差不多吧!   但是他也懒得计较这些,敷衍的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周慕洋:“怎么着,找个地儿谈谈吗,还是你想就在这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随意的就像对待一个相处了多年的老熟人,让周围站着的人都是一愣。   这人怎么敢这么跟周总说话,甚至还去命去姓的,简直太放肆了!   而让他们更震惊的是总裁非但没有半分不悦,甚至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去我办公室吧?”   看着步云荩和周总并排着离开的背影,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又是眨眼又是揉耳朵的,他们刚刚一定是产生幻觉了,不然为什么竟然看到万年冰山、不近人情的总裁露出了笑容,甚至还用那么温和的语气说话。   笑,温和……这怎么可能?这样的字眼怎么可能和周总联系在一起!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竟然能让总裁特殊对待!”   一个中年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儿,转头看向站在那里面如屎色的郑大业:“诶,老郑啊,我记得那年轻人好像以前是你们技术部的执行组长,没错吧?”   郑大业经他这么一说,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眼里迸射出刺骨的阴寒,转而又变成愤恨和不甘,但是到最后,那些情绪俱都沉淀成一股绝望的灰败。   ——难怪自己会莫名其妙的被上面办了,就连舅舅在公司里的关系都束手无策,原来竟然是这样吗!   这小子到底耍了什么手段,竟然让周总这样一个目下无尘、冷傲孤僻,从来不近人情的人,对他一个要背景没背景,要情商没情商,甚至开口说不出半句顺耳话、又懦弱又愚蠢的后辈,如此青眼相加,他步匀到底凭什么?   可是知道了,他现在又能做什么呢?那可是SIJ的掌权者、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存在,他就算再怎么不甘心,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啊!   步云荩跟着周慕洋去了办公室,若说他之前觉得郑大业那办公室捯饬的奢华,那跟这里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二百多平米的空间里,入目能看得到的桌椅摆设,全都看成能列入艺术级的收藏品,就算不懂的人,也能感觉到他们的价值不菲,只是这样的屋子,给人最直观的感觉,却只能用单调刻版四个字来形容,整间屋子几乎都是黑白灰的颜色,摆设也很少,宽阔的面积则更深刻的反衬出这间屋子的空荡,空荡人让人心里都跟着不舒服。   步云荩忍不住道:“办公室弄成这样,待着能舒服吗?”   周慕洋一愣,不置可否。他伸手指了指离落地窗两米处的沙发:“去那边坐吧。”   步云荩也不客气,走过去往真皮沙发上一坐,身下舒适的触感让他彻底放松下来,甚至随意翘了个二郎腿,反应过来时,大概是觉得不太妥,又放了下来。   看着站在那里无波无澜的周慕洋,步云荩想,若他不是在这个男人年少的时候就认识了对方,估计八成也会像刚刚在楼下碰到的那些公司员工一样,感到拘谨甚至紧张吧!   毕竟这人如今身上的气势,实在太过凌厉逼人了。   “要喝点什么?”周慕洋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缓步走过去,开口问了句。   “随便。”步云荩道,“什么都行!”   徐景道:“我这就去准备。”话落就打算往茶水间走。   周慕洋却道:“徐景,你先出去吧,没我吩咐,不要让人进来。”   徐景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说,很快就出去了。   周慕洋亲自去泡了茶,递到步云荩面前。   步云荩接过来,随手放到面前的白木茶几上:“诶,你那天不是说,你就一打工的吗?”   周慕洋闻言,竟有几分心虚起来,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步云荩见状,心里的答案几乎得到了肯定。   “觉得这样玩弄我一小老百姓,很有意思吗,周总?”步云荩凉飕飕道。   “……我!”天塌下来都不眨一下眼的人,此刻竟然有些无措。   这问题他要怎么回答,难道说因为担心对方知道自己是SIJ的老板,而不愿意回来;还是说当初说那句话,不过是为了跟在他身边而随口扯的借口。   “算了,反正我也没什么立场质问你。”步云荩看他木头似的站在那里,顿觉有些无趣,也不想再纠结下去。   他端起茶杯嘬了一口,转而说道,“说说吧,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周慕洋道:“技术部总监的位置,现在正空缺着,今后就由你来继任吧。”   其实要说心里话,他很想让步云荩留在自己身边做事的,这样他就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对方,可是因为担心会引起步云荩的怀疑和反感,也只能是在心里想想了。   能将他留在自己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这已经是老天对自己莫大的恩赐了,周慕洋已经不敢在奢求更多。   至于往后的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你要把技术部交给我管?”步云荩显然有些意外,“你就不怕我给你这把公司整垮了?”   周慕洋道:“我相信你?”   步云荩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里抓狂道:老子自己都不信自己能行,你凭什么相信我能掌管技术部啊?   那可是公司的核心部门,要是出点什么纰漏,我就是卖了儿子……啊呸,买了两个肾都担不起好吗?   “你还是另找高明吧”步云荩二话不说道。   周慕洋道:“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步云荩摆手道:“别,我有自知之明。”   周慕洋没再说话,他静静的看了步云荩几秒,转身走到自己的办公处,半晌,拿了一沓文件回来。   他将那些文件放到步云荩面前:“这是这几年技术部的一些项目数据,我听说,这些项目都是步先生领头做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你绝对担的起这个职位。”   步云荩犹豫了一下,拿起那些资料一一翻过来,越看面上越震惊。   他来这里的日子里,每天如饥似渴的恶补关于IT行业的各种知识,再加上原身留在这具身体里的底子,这数据上的内容他大致能看懂七八成,不得不再一次感叹原身在IT方面的才华。   哎,分明是个王者,人生却被一个小人彻底摧毁了!   真不知道该说他愚蠢懦弱,还是识人不明,遇人不淑。   周慕洋装作没有看见他眼底的震惊,接着说道:“步先生如果再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那我可能会以为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   步云荩听他这意味不明的语气,心里一紧,这家伙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难言之隐? 第38章   步云荩迎着周慕洋那双幽深沉静的眼, 一瞬间有种灵魂被洞穿的错觉。   他端着杯子的手都不由抖了抖,握住杯身的指尖微微泛白。   看着杯中荡漾的浅色茶水,步云荩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他放下茶杯, 做一副镇定的模样,甚至勾起唇角笑的漫不经心:“难言之隐倒谈不上,不过力不从心罢了,毕竟我现在已经27了, 工程师状态最好的时间也就这么些年。”   周慕洋道:“27岁, 是正值当年, 更何况技术部又不止你一人,就算做不了编程, 也可以转向软件设计、或者系统构架方面。”   周慕洋没想到,这人以前最是好强, 现在为了拒绝自己,竟连服老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顿了顿, 他又补充:“如果你实在不愿接手这个职位,我身边正缺一个行政助理, 你就在我身边做事吧。”   “……我靠——”步云荩呆滞了几秒, 蹭一下站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生生坐了回去,语气僵硬道,“考, 考虑考虑啊!”   妈的让自己一天到晚对着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他虽然不想跟这人计较以前的事情了,但这不代表他真的失忆了好吗?   ——说实话步云荩每次看到周慕洋, 就能想起自己被搞大肚子那事儿,一想起来,他就浑身不自在啊。   周慕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果然给他考虑的时间。   步云荩垂着眸子,脑子里郁闷的想着今后的打算,嘴上一口一口的喝茶,莫约过了十分钟,一杯清茶见了底,他终于抬起头来:“既然你这么相信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去技术部吧。”   预期中的答案,周慕洋并不奇怪,但真正听到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有几分失望。   毕竟他更希望,这个人能待在离自己近一些的地方。   周慕洋道:“好,我待会儿让徐景带你过去交接工作。”这句话说完之后,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步云荩等着他叫人进来,但是见他半天没动静,不由开口道:“周总,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周慕洋听他这疏离的称呼,心下微涩,却无法开口多说什么:“我让徐景过来。”   步云荩心想:你早干嘛去了,还得我特意提醒!   -   徐景带着步云荩来到技术部时,一路上不停的交代着各种部门里的事情,甚至连技术部总监一职要做的事情都说了个大概。   步云荩见他讲的有条有理,也不由正了神色,心想这人说的这么细致,都能赶上上岗培训了。   他不知道的是,徐景为了让他上手的能顺利一些,起早贪黑、连着坐了好几天的功课准备,就怕把老板交代的事情办砸了。   自从郑大业卸任之后,技术部可谓是群龙无首,人心浮动,都纷纷猜测到底上面会让谁接总监这个职务,刚刚就有人过来通知说等一会儿新总监就会过来,让大家做好准备,众人听了这消息,简直炸开了锅。   当看到徐助理带着步云荩和一个小男孩走进来,当众介绍步云荩时,他们都狠狠的意外了一把,但是意外之后,却又觉得那么的理所当然。   “步哥,你回来了!”   “步哥,原来他们说的新总监就是你啊,真是太好了。”   “是啊,步哥这些年为公司付出这么多,能力和贡献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那姓郑的压了步哥这么多年,甚至最后还卸磨杀驴的将人挤兑走了,不过好在老天有眼,现在步哥又回来了,而且还当上了总监。”   “诶,你小子怎么说话呢,你说谁是驴啊!”有人笑道。   “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好吗?你们说咱中午去哪吃一顿庆祝庆祝,好为步哥接风啊!”   “诶,这小孩是谁呀?”有人注意到了跟在徐景和步云荩身后的年轻人。   那人一说,众人顿时都看了过去。   男孩见这么多人看着自己,顿时有些拘谨,慌忙的鞠了个躬:“各位前辈好。”   这一声前辈,叫的大家心里瞬间对男孩有了好感,有人笑着道:“小伙子不错,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道:“我叫唐思远,以后就是步总监的助理了,还请各位前辈多多关照。”言毕又鞠了个躬。   “啊呀,小伙子不用紧张啊,咱们部门的人都很好相处的,以后好好跟着步哥干,肯定能学到不少东西的。”   有个女生闻言,盯着唐思远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我听说前几天,公司新招了个员工,听说还是总裁亲自面试的,不会就是你吧!”   唐思远闻言,突然有些无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徐景见状,上前道:“诸位说笑了,总裁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管这些,快去工作吧。”   徐景是周慕洋的行政助理,是公司仅次于副总的职位,认真起来的时候,多少能起到震慑作用,众人闻言,立马止了话头。   步云荩看着他们各自匆匆散开的背影,心里那点郁闷渐渐都散去了。   他想,其实除了这公司的老板之外,其他一切都挺好的,这里是无数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的大企业,工资高待遇好,发展方向也好,部门里的同事们也大多是些精心钻研技术的人,没什么多余的心思,相处起来轻松愉快 ,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徐景临走之前,还给他留了两本管理方面的书和一册手写笔记,说道:“步先生,这些你先看看,应该会派的上用场,今后要是遇到什么问题,也别客气,只管找我就成。”   步云荩伸手接过来,说道:“谢了啊,不过你也别老步先生长、步先生短的,听着恁不习惯。”   徐景想了想,说道:“你比我大些,那我也叫你步哥吧。”   步云荩伸手拍了徐景肩膀一下,笑道:“爽快。”   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彼此都有了初步的认识。   徐景跟着周慕洋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但从没碰见过像步云荩这样的。   怎么说呢,他的身上,似乎带着几分的江湖气,行动之间也有几分痞气,但是却并不让人感觉到粗鲁和厌烦。   跟他说话时候,他会很认真的听,能从自己的话题中一针见血的找出重点,不懂的地方也不会碍于面子而藏着掖着,直白爽朗之中,又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睿智。   那种独特的气质和做派,似乎与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有几分格格不入,但是却又能很好的融入其中,甚至散发一种独具一格的魅力。   徐景在心底默默地想,难怪老板会对这个人不一样,或许他真的是个特殊的存在。   步云荩上辈子虽说英年早逝,但社会经验可以说是很老道的,在看人方面,可以说练就了几分本事,当然这其中,少说得排除周慕洋那厮。   徐景待人谦和,办事周到,说话滴水不漏,最重要的是,他眼中始终有着一股认真和真诚,而正是这份真诚,给步云荩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所以他才会表现得比对常人更热情几分。   亲自将人送至门口,步云荩走回办公室,那间曾经属于郑大业的办公室。   他起初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这时候才仔细打量,这一看,步云荩才注意到这屋子里的摆设都换了,竟然连墙壁都换了个颜色,风格简约了很多,但是感觉比以前那满目奢华的样子舒服很多,而且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原本的空间被隔出了一块,步云荩走过去,推开门一看,里面竟然放了一整套的家具,还摆了个一看就很舒适的大床。   周慕洋顿时有点傻眼:“这……这是办公室吗?怎么还带床的,搞得这么舒坦,还让自己怎么刻苦工作啊!”   这么想着,他脚下微微动了动,面上露出一抹笑,下一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一下跳了上去。   “舒坦啊!”步云荩躺在上面翻了个身,又用力颠了两下,感受着身下柔软的触感,不由的发出一声喟叹。   重新认识了一遍这间办公室,步云荩坐到办公桌前,开始翻看徐景留下来的那两本企业管理书籍和笔记本。   他平时看着总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做起事情来却很能集中注意力,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中午。   唐思远看了看时间,走过去提醒道:“步哥,下班了。”   步云荩视线粘在计算机上,手上键盘敲的飞快,压根没听见他的话。   唐思远等了十来分钟,见他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扯了扯步云荩的西服的袖子。   步云荩感觉到拉扯自己的力道,这才反应过来,他偏过头,疑惑道:“小唐,有事吗?”   唐思远道:“步哥,已经下班了,您快去吃饭吧。”   步云荩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他说道:“你先吃去吧,我算完这个程序就去。”   唐思远闻言走到一边,却并没有离开,转眼又过去半小时,他见步云荩还在不停的敲击键盘,一时有些焦急。   这可怎么办,总裁都说了,要自己照顾好步总监的饮食,再这么耽搁下去,饭点都过了。 第39章   这可怎么办, 总裁都说了,让自己照顾好步总监的日常饮食,再这么耽搁下去, 饭点都过了,要让总裁知道,一定会不高兴的。   唐思远看着坐在办公桌前聚精会神的男人,就想起前些天面试时的事情来。   他大学读的是一个比较普通的一类, 毕业之后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文职, 几个月前, 那家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宣布倒闭,他也因此丢了饭碗。   这段时间以来, 唐思远投了许多简历,但是一直没能面试成功, 前几天,也是偶然在网上看见SIJ的招聘信息, 他看了上面的要求, 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了名。   面试那天来的人很多,唐思远等了几个小时, 才终于轮到自己。   他看着一个个面试员西装革履、抬头挺胸的进去, 最后都垂头丧气的出来,心下原本就不多的信心几乎漏没了。   唐思远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怀着忐忑的心情,缓步走了进去。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偌大的面试室里, 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看着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 而另一个男人,五官精致,棱角分明,从面容上却不太能看出年纪,只是发间有着斑驳的白丝,而且身上的气场及其强大。即便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甚至没有看他,都让他感到格外紧张。   年轻的男人笑了笑,语气和缓道:“坐吧。”   唐思远下意识鞠了个躬,然后轻轻的拉开椅子坐下。   短暂的自我介绍之后,那个面试官便陆续提出各种问题,最初问的是几个面试经常会碰到的,比如为什么应聘,觉得自己相比其他人有哪些优点,还设定了几个小场景进行考验,可是越到后来,问题却变得越发奇怪。   唐思远印象最深的,是那个面试官问了他有没有女朋友,甚至还拿了几张男人的照片让他给出评价。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他还是认真配合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有。”只是那几张照片,他还真看不出什么感觉来,也只能大致分辨了个谁帅谁丑来。   面试结束的时候,唐思远仔细一想,觉得这公司是不是不让员工谈恋爱,这么想着,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看来这次面试,又得泡汤了。   毕竟当时去面试的人那么多,而其中比他学历、外形等各方面优秀的都有,本来选中自己的机会就渺茫,更何况,他还谈恋爱了!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时候,当天下午,他竟然接到了面试通过的电话。   唐思远当时基本都放弃了,又回到自己巴掌大的出租屋里狂刷招聘广告,听到录取消息的时候,激动的手机都差点掉地上。   第二天一早,他离约定时间提前半个小时就到达了公司,和前台沟通之后,昨天那个年轻的面试官亲自过来接待了他。   唐思远简直受宠若惊,他迈着紧张的步伐跟在男人身后,一路进了电梯,上了很多层,然后出电梯,然后……然后被领进了SIJ总裁的办公室。   当唐思远看见那个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顿时傻眼了。   ——昨天坐在面试官旁边的那个男人,他竟然……竟然是SIJ的总裁,鼎鼎有名的SIJ创始人周慕洋。   他当年大学也是学的计算器,在系里人的心目中,周先生可谓是个传奇,也是他们努力想要成为的榜样,可是他天赋不怎么样,毕业之后也没找到对口的工作,庸庸碌碌几年,在学校的知识都忘的差不多了,曾经刚出社会那会儿,向周先生看齐的雄心壮志,也被现实生活消磨的所剩无几。   只是即便如此,心里对SIJ创始人的崇拜之情,却依然存在,偶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感觉,那冲击实在有些大,让他近乎腿软。   “总裁,人已经带来了。”   周慕洋抬眸看向的唐思远,抬手指了指办公室里的沙发:“去那边坐吧。”   唐思远呆呆的点了点头,走过去坐下,过了一会儿,他的面前被放了一杯茶,然后那个男人也坐了下来。   周慕洋道:“对于你应聘的岗位,已经了解了吧。”   “是,徐先生已经说过了。”唐思远忙道。   周慕洋道:“那么我们就随便聊聊吧,你看起来似乎很紧张。”   “没……没有,不,我,我就是太激动了。”曾经只处现在书刊报纸和同学们口中的传奇人物,突然坐在了自己面前,他能不紧张吗?   唐思远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上市大公司的老板,为什么要把自己特意叫过来,但是这些话他自然不敢问出来,于是便安静而忐忑的等着对方开口。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谈话的内容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朝着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怪异方向脱缰而去。   因为周先生同他所说的,全是关于另一个人的事情——生活习惯,饮食作息,性格脾气……事无巨细的涉及到各方各面。   唐思远听完之后,总结出了一个结论,老板对他的要求就是——要无微不至的伺候好他口中的那个人,也就是自己即将迎来的上司。   听完之后,他既惊讶又懵逼,而惊讶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站在一旁的徐助理,心情的复杂程度与他相比,可以说绝对有过之无不及。   总裁昨天推掉所有的公务和行程,特意跑去面试室亲自把关,还让自己问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不仅考验了面试者的性格、人品、应变能力,还得有女朋友,这就算了,颜值稍微高点儿的都不行,他当时还觉得无法理解,现在想想,老板口中那个人,不会和老板有一腿吧?   不然招个助理而已,怎么和防情敌似的!   原来老板这儿多年不谈女朋友也不结婚,竟然是因为他……喜欢的是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到底是谁,竟然能让他们清心寡欲的总裁这样重视?   甚至都变得不像以前的总裁了。   唐思远一抬头,就看到徐景那张脸上揪成一团的复杂表情,而对方感官极为敏锐,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跟着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彼此顿生一种莫名的同病相怜之感。   ……   唐思远回过神来,再一次走过去,试探道:“步哥,您忙完了吗?”   步云荩闻言,分出半个视线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让你先去吃饭吗?”   唐思远见他这架势,干脆咽下了要出口的催促,转而说道:“步哥,您想吃什么,要不我给您去买上来吧!”   步云荩也不客气:“那麻烦你了,就看着弄点儿吧。”   唐思远离开公司,看软件挑了一家评价很好的饭店,然后点了两道炒菜和一个汤,末了想起总裁先前的叮嘱,又加了三个大菜。   这家店里生意很好,幸而现在过了饭店,客人渐渐少了,他等了一二十分钟,便拿到了东西。   回去时,步云荩正四仰八叉靠在沙发里养神,唐思远轻手轻脚走过去,将饭菜一一摆开,才出声叫他:“步哥,吃饭了。”   步云荩迷迷糊糊睁眼,看见桌上丰盛的炒菜和煲汤,不由愣了一下:“怎么买了这么多!”   这一顿得多少钱啊我去!   唐思远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腼腆的笑了笑,说道:“您尝尝吧,也不知道合不合口。”   对于口味,步云荩显然是很满意的。   ——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咽下之后,又连续夹了两筷子,说道:“诶,小唐啊,你怎么知道我好这口!”   “是周……”唐思远条件反射就想说是周总告诉自己的,话刚出口,猛然想起什么,立马止住了话头,打马虎眼道,“是,是吗?我就是随便……随便买的。”   步云荩端起米饭就着菜大快朵颐,吃到一半又猛然停下来。   他抬头,看向还站在那里的唐思远:“你不是也没吃吗,怎么不坐下来一块儿。”   唐思远忙摆手:“不,不用了,步哥,这些是给你买的。”   “这么多,我一人也吃不完啊,”步云荩道,“没吃就一块吃呗,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唐思远犹犹豫豫的坐到桌子边,端起了一盒米饭。   因为他菜点的多,所以餐馆多送了两份米饭和餐具,唐思远也是刚才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的,当时还觉得浪费,没想到步哥看着大大咧咧的,竟然这么体贴下属,还叫他跟着一块吃。   只是如果让老板知道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啊!   他一边吃,一边忍不住的走神。   步云荩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说道:“小唐啊,想什么呢,再不吃,菜可没剩了啊!”   唐思远下意识看了一眼桌上,堪称风卷残云,果真已经被.干.掉了大半。   步云荩喝了一口水,说道:“快吃吧,吃完去休息会儿,免得下午没精神。”   唐思远见他放下筷子,问道:“步哥,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步云荩道,“我可不像你,慢吞吞的,和个小姑娘似的。”   唐思远被他这么形容,有点不好意思,不自觉低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只是快也没快太多。步云荩看他这样子,越看却秀气,心道还真像个小姑娘。   “这顿饭多少钱来着?”过了一会儿,步云荩想到什么,开口问唐思远。   唐思远如实道:“三百左右。”   步云荩放在西裤里掏钱包的手一僵,顿时一阵肉疼。   一顿中饭而已,竟然要二三百,这要放平时,得够他和便宜儿子一星期晚饭钱了。   菜是不错,可这也太贵了吧!这要天天这么吃下去,谁受得住啊!   步云荩掏出那个从原身房里翻出来的旧钱包,从里面零零整整凑出三百块钱递过去,“语重心长”的叮嘱道:“小唐啊,这以后要买饭,随便弄个快餐就成了,你步哥好养活,不用这么……这么讲究的。”   唐思远看着他手里那迭揉的乱七八糟的零钱,愣了一下,连连摆手道:“不用的,步哥,不要你付钱。”   步云荩道:“怎么不用,拿着,我还能花你钱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些不用步哥付钱,老板……不,是公司会给报销的。”   步云荩顿了几秒,面上一瞬间多云转晴:“真的吗,公司连开小灶也给报销?”   唐思远忙点头:“是啊,报销,报销的。”   步云荩将那迭零钱慢慢塞回钱包里,喃喃的感叹道:“没想到我不过离开公司一个多月,这待遇竟然变这么好了,连伙食费都能无上限报销吗?”   唐思远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总裁对总监这么好就算了,为什么还非得让自己什么都瞒着啊!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谁啊?”步云荩咽下一口米饭,对着门口问道。   唐思远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我去开门。”   他走过去拉开门,顿时愣住了:“周……周总!”   周慕洋点了点头,迈步走进来。   步云荩看见他,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头:“你怎么来了?”   周慕洋看见步云荩面前的残羹剩饭,下意识道:“中午就吃这些?”   唐思远听见这话,身子不由一抖。   完了,老板不会觉得自己给总监吃外卖,要生气了吧。   可是这些已经很好了啊,而且还是自己亲自出去买的。   “什么叫‘就吃这些’?这不挺好的嘛,一顿三百多呢!”步云荩没好气道,可随即想起这饭钱不用自己出,顿时又产生一种吃人嘴短的感觉,硬生生缓下了语气,“坐吧,周总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慕洋道:“就随便看看,工作还习惯吗?” 第40章   步云荩道:“没什么不习惯的。”同事和睦, 伙食优越,工作环境良好,甚至办公室里还带卧室, 他一睡过工地躺过马路的人,能有什么不习惯的。   说了这么一句,二人之间似乎就没了话题,之前几次相处, 少说还有个孩子在中间活跃氛围, 而此时, 步云荩是无话可说,而周慕洋装着满腹的心思都无法诉诸于口, 两相对视间,一阵僵硬的气氛无声蔓延。   唐思远本以为总裁对步总监那般在意, 二人关系定是极好,却不想彼此见了面, 竟是这样一副生疏而尴尬的境地。   他夹在中间不知进退, 显得有些无措,犹豫了一会儿, 说道:“总裁, 步哥,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了。”   周慕洋脱口就道了句:“你叫他步哥?”   语气平平淡淡,却让唐思远心一紧。   步云荩疑惑道:“这么叫有问题吗?部门里都这么叫我。”   周慕洋微微垂了垂眼,纤直而略长的睫毛在眼底打落一片青影, 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唐思远的错觉,他似乎从总裁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怅惘。   过了一会儿, 周慕洋对唐思远道:“你先下去吧。”   唐思讷讷的点了点头,迈步就要出去,行到办途,却突然被步云荩喊住:“等等。”   “步哥……不,总监,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这家伙,干嘛又叫总监?”步云荩转而看向桌上,“你还没吃完呢,吃了再走吧。”   唐思远下意识偷偷看了一眼周慕洋,见对方面无表情的,连忙说道:“不,不用了,总监,我出去吃就行。”   他说着,走到桌边手脚麻利的将那些打包盒一一收拾好了,又对着两位上司鞠了个躬,然后步履匆匆的离开了。   开什么玩笑,他站在总裁身边都觉得紧张的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敢当着人面吃饭啊。   步云荩看着他仓惶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失笑:“这小子,怎么和火烧屁股似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陷出一个深深的酒窝,眼角微微下垂,弯出一抹柔和的弧度,眼底闪动着细碎的流光,仿佛暗夜之下的波光粼粼的清潭,干净澄澈,没有一丝杂质。   周慕洋看着那抹自然流露的笑容,心狠狠的跳动了一下,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聚到了头顶。   步云荩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二人视线撞在一起,面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步云荩愣了愣,回过神来的时候,佯咳了一声:“那个,周总,你不用午睡吗?”   委婉的言辞,似乎带了几分逐客的意味在里面,步云荩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只是空气之中散发的那种氛围,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周慕洋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微僵道:“我先走了。”   他留下这么一句,就步履匆匆的往外走去,及至门口处,还一下撞到了玄关处的盆景,半人高的盆景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步云荩忙站起身走过去去,他看见周慕洋眉头紧皱,露出一脸痛色,问道:“你没事吧?”   周慕洋本弯着身子想捂住自己被撞到的腿部,闻言又将手缩了回来,转而想去扶起那个盆景。   步云荩先他一步把住了那盆金钻:“我来吧,你别动。”   他说着,用了一下力,结果竟然没搬动。   “嘿,这盆子什么材质啊,怎么这么重?”原来不是瓷的,也难怪刚才从这架子上摔下来也没碎了!   步云荩说着,手上用了大力,一鼓作气将那盆栽搬到木架上,甩了甩手,问周慕洋:“你没受伤吧?”   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这一个两个都慌里慌张的,这么重个硬家伙,竟然给他撞到地上,估计撞哪少说得肿个包。   步云荩这么想着,伸了手就想检查,周慕洋却像被他这动作惊吓到了似的,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我没事。”   步云荩伸到一半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半晌,他讪讪的将手收回去:“没事就行……这东西摆的也不是个地方,我还是挪挪吧。”   周慕洋见他话落果真撸起袖子打算将那盆景搬走,说道:“你别搬了,我让人过来弄。”   步云荩不以为意道:“这么点小事,哪用再麻烦人。”   他说着话,竟是连着放盆景的雕花木架一块端了起来。   周慕洋看到他因为用力,白皙的胳膊上浮现出了青色的筋脉,停下来时,还忍不住的揉了揉手臂。   他脑海里恍恍惚惚的想:这人真的没怎么变,还是这么彪悍,当年也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他好像无所不能,可是却因此忽略了这个人其实也会累,也会受伤。   就像当年深夜的巷陌里,他一人徒手干.翻一群小混混,自己记住的,只有他嗜血的强悍,和月色下那张欺霜赛雪、美的摄人心魄的面庞,却忽略了他身上染满鲜血的白衬衫,和那几乎见骨的刀口。   周慕洋回到办公室,徐景看见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对方就疾步走进了洗手间。   “总……”他生生咽下后面的话,抬手抓了抓脑袋,总觉得刚刚的总裁,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儿。   周慕洋站在洗手池前,连着拘了好几捧水,才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他对着镜子静静的看着自己的脸,看着眼底的红色一点一点退尽,方才转身走出去。   徐景再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刚刚那股异样从何而来——他发现老板竟然走路有点瘸。   “总裁,您的腿……怎么了?”刚刚出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慕洋走到沙发上坐下,一手手将西裤的裤腿扯起来,看到自己的小腿前侧接近膝盖的位置,一大片的青紫,甚至还带着深色的淤血块,可见当时那一下撞的有多重,也不知道他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忍到现在的。   徐景惊的瞳孔一缩,忙道:“总裁,我去给你找药!”   周慕洋点了点头,面上却并无痛意,甚至带着几分徐景以前从未见过的亮色。   ……   下午五点,唐思远掐着点过去提醒道:“总监,下班了。”   步云荩看了看时间:“不是还有半个小时吗?”   唐思远道:“没有啊,您五点钟就可以下班了。”   步云荩奇了:“难道做这总监,连上班工时都比其他人缩短了?”   “这我倒是不清楚,”唐思远想到老板先前的叮嘱,说道,“我听徐助理说,合同上就是这么规定的啊。”   步云荩想了想以前的郑大业,但是记忆里那家伙每天上班下班时间也没个准,甚至有时候中午出去应酬,直接第二天才回公司,还真不知道人以前上下班的点到底什么准头。   不过既然是合同规定的,他还纠结这么多干嘛,提前下班,正好能早点去接便宜儿子放学。   步云荩坐公交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幼儿园,往常这时候,他都还在上班,新新看见他过来,简直惊喜的不行,一把就朝着他怀里扑去。   ……   时间就在这样的忙碌和平静中过去一周,除了工作上的事情难度有些大,其余各方面都还算顺利,步云荩虽说提前半个小时下班,但接了新新回家之后,也半刻没闲着。   他要想做好这么份工作,除了本身有颗好使的脑子,和原身留下的底子之外,还必须下狠功夫。   周六这天,步云荩带新新去超市采购日用品,出门时远远看见一个少年。   那少年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孩,身后跟着的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步云荩一眼看过去,就认出了这两人是那天他回乡下时、在步家墓地看到的那两个跟在他阿娘身边的年轻人。   他面色猛的一变,跟着就跑了出去,可是因为隔的距离太远,终究没能赶上。   步云荩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驾车远去,弯下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因为刚刚跑的太急,肺部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痛。   这件事情之后的第三天,周慕洋在公司电梯里“巧遇”了步云荩,其实他平日里上楼都坐的专用电梯,刚才是看见了步云荩才刻意跟上来的。   周慕洋按下关门的按钮,转身就看到步云荩靠在电梯壁上微垂着脑袋打盹的模样。   青年身高比他略高,这样微微低着头的时候,周慕洋恰能瞧见他的脸。   步云荩前段时间剃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些,只是尚不能挡住面庞,那张脸很清晰的暴露在空气中——略显苍白的面容上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甚至下巴还起了一层青色的胡茬,上下眼皮一张一合的打着架,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的样子,看起来疲倦急了。   “……你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好吗?”周慕洋忍不住问道。   他声音低低的,步云荩根本就没听见,半晌脑袋猛的一沉,身子就朝前栽去。   周慕洋心跟着他的动作一紧,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上前扶住了对方。   步云荩浑身一个机灵,猛然睁开了双眼,他盯着周慕洋看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当下立马站直了。   周慕洋看着他憔悴的模样,不由有些心疼,试探着问道:“你看起来很疲惫,是睡眠不好吗?” 第41章   步云荩回答他的, 是一个个长长的哈欠。   周慕洋见状,又追问道:“你这两天,做什么去了?”   “查点儿资料。”步云荩也没过脑子, 就回了一句。   周慕洋看他的样子,像几天没合过眼似的,查什么资料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下意识想要再问,只是还没开口, 空气中传来“叮”的一声响, 是电梯停了下来。   步云荩看了一下楼层显示:“周总, 我到了,先走一步。”   周慕洋闻言, 便只好压下了心中疑惑。   这时候,外面有人进来, 步云荩与对方交错的瞬间,肢体不小心碰撞到一起, 恍惚间, 被他夹在腋下的活页夹被撞到了地上。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一个不悦的女声埋怨道。   “抱歉。”步云荩说了一句, 然后匆忙蹲下去捡那些东西, 看起来那些零零散散的纸张,似乎对他很重要。   女人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先是一愣,然后够着身子去看步云荩的脸,当她看清楚的时候, 惊喜道:“步哥,竟然真的是你!”   步云荩抬起头来,一张美艳的面庞映入眼帘, 是郑大业以前的秘书——Candy。   “前两天听小赵说步哥回公司了,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Candy站直身子,捋了捋鬓角的发丝,朝着步云荩走近了一步,无限风情道:“步哥,你回来怎么都没跟人家说一声,中午我请你吃饭啊,街对面前些天新开了家西餐厅,做的鹅肝味道可好了,你一定要尝尝。”   周慕洋见这女人一副恨不得贴到步云荩身上去的样子,瞬间黑了脸,冷冷咳嗽了一声。   Candy听见声音,这才注意到电梯里还有个人,她下意识看过去,面上的娇羞之意一瞬间凝固了:“总……总裁!”   周慕洋寒着脸打量了一眼Candy,见她长相艳丽,身材火辣,穿的又凉快,面色顿时更不好了。   这女人是谁,怎么好像和阿荩很熟的样子?   Candy一直对步云荩有意思,因为表现得过于明显,步云荩这种感情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但是Candy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之前总是能避就避,后来步云荩辞职离开了SIJ,也就没了见面的机会。   这次重回公司,郑大业倒台,Candy也被调到了其他部门,步云荩差不多都把这女人给忘了,却没想到今天好巧不巧又给碰上,而对方好像还比之前更加热情了。   他正不知道怎么打发Candy,就被周慕洋这一声略带不满之意的咳嗽给打断了。   步云荩趁着Candy被周慕洋惊的僵在那里时,当机立断打算捡了地上的东西闪人,却没想到周慕洋先他一步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周慕洋伸手将东西递过去时,不经意的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当他看见最上面一页纸张上的名字时,眼神不由一滞。   步云荩察觉到他的视线,伸到一半的手僵了僵,随即飞快的捏住了那沓材料纸的一角,猛地将其从周慕洋手里抽了出来。   周慕洋忍不住问道:“你查他做什么?”   “没干什么,我先走了。”步云荩下意识否认了句,话落就转身走出了电梯。   殊不知他越是如此,越有种欲盖弥彰之意。周慕洋看着步云荩大步离开的背影,想到那页纸张上资料的详细程度,一时愈发不解。   阿荩在查寒渊,可是为什么查他?而且还查的这么仔细……   二十年前,寒渊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吧,阿荩怎么可能认识他呢?   周慕洋心中疑惑重重,然而却怎么都想不通。   “周……周总,您……没事吧?”Candy忐忑的看着周慕洋,小心的问道。   周慕洋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漠道 :“出去。”   Candy面色一变,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不由一阵后背发凉,匆忙应了一声,然后就要走出电梯。   周慕洋想起刚才的事情,突然叫住了对方。   Candy脚下一顿,僵硬的转过身来:“周总,您……您有什么吩咐吗?”   周慕洋道:“以后离他远一点,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和他有什么纠缠?”   Candy一脸懵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却仍旧不明所以。   总裁说的是步哥吗?可是公司好像也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这条规矩啊,他为什么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呢?   周慕洋见她呆呆的看着自己不说话,皱了皱眉:“怎么,我的话很难理解?”   “是,是的,”Candy浑身一个机灵,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不是,我是说,我是说我记住了,周总的话,我明白了。”   磕磕绊绊的说完一句话,然后飞一般的跑出了电梯。   Candy看着电梯门被重新关上,浑身虚脱的软在墙壁上,狠狠的喘了几口气。   总裁气场真是太强大了:“哎,这样又帅又多金的男人,可惜就是性子吓人了些,要不然得迷死多少人啊!”   ……   却说这一天,步云荩照常去学校接新新,原本天朗气清的天气,却突然下起了暴雨,不过眨眼,父子俩就被淋成了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   周慕洋开着车经过时,远远就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个小孩在大雨里疾走,当一辆公交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时,男人二话不说,一把将小孩夹在腋下就追了上去。   男人跑的很快,堪称健步如飞,不过可惜的是,他们离站台的距离实在有些远,等赶过去的时候,公交车还是开走了。   周慕洋透过重重雨幕定睛一看,那个男人,不是步云荩是谁。   只见男人站在站台外两步的地方,看着远去的公交车,张嘴说了句什么。   周慕洋几乎只是透过对方的嘴型,就能猜到他是骂了句脏话。   他打了转向灯,打算将车开到外向的车道,好送他们回去,不想刚转过车头,侧道上一辆跑车飞快的开了过来。   周慕洋瞳孔一缩,猛的往回转向,电光火石间,堪堪避开了那辆跑车,只是却朝着马路另一边的绿化带狠狠撞了上去。   步云荩只听见一阵刺入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回头就看见这惊险的一幕。   他还来不惊讶,那辆险些撞到人的宝蓝色跑车就从身边极速的飚了过去,并且溅了步云荩满身满脸的积水。   “操——”步云荩吐出溅到嘴巴里的水,整个人石化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对着那辆远去的跑车狠狠骂了一句,“丫的赶着投胎啊,开这么快!”   “爸爸……”新新伸手扯了扯步云荩的衣服。   步云荩低头,就看到被自己夹在腋下的儿子浑身都湿了个彻底,就和只刚从池塘里捞出来的小鸡崽儿似的。   新新吃力的从爸爸胳膊下抽出一只小手抹了抹脸,关心道:“爸爸,你没事吧?”   步云荩黑着脸道:“没事。”   新新道:“爸爸你手酸不酸,你把新新放下来吧。”   步云荩四下看了看,然后大步走到站台上,将新新放到了遮雨的塑料挡板下,然后转身朝着那辆险些被撞飞的汽车看去。   那辆车斜撞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车头微微有些变形,也不知道车里的人怎么样了。   他多看了两眼,就觉得那车有几分眼熟,未及细想,就听便宜儿子奶声奶气的说了句:“爸爸,那个车车和周伯伯的好像啊!”   周伯伯……步云荩猛然意识到什么,心跳一滞。   难怪会觉得眼熟,那不会……真是姓周的车吧!   步云荩想到此,又见那辆车迟迟没有动静,后背顿时一阵发凉。   “儿子,你乖乖在这呆着,爸爸过去看看。”   新新道;“爸爸新新跟你一块去。”   步云荩原想着这里好歹能挡些雨,可细思,这个点儿虽然过了下班和放学的高峰期,但来来往往也不少人,将小孩自己放在这站台上的确不安全,被人拐跑了都不知道,更何况现在雨也小了些,于是就抱着新新一块过了马路。   他走到那辆车边,将孩子放下来,然后顺着挡风玻璃朝里看去。   当驾驶座上那人俊美苍白的面庞映入眼帘时,步云荩呼吸猛然一窒,心险些跳出嗓子眼。   竟然……竟然真的是他!   “周慕洋,你没事吧?”步云荩语气艰涩的叫了一声,见对方毫无动静,不由拔高了声音,“周慕洋,喂——姓周的,你没事吧,没死就出个声啊!”   步云荩喊了几嗓子,急的都要抬手砸玻璃了,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周慕洋听到了他的唤声,竟真的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心下松了口气,缓下声音问道:“你没事吧?”   周慕洋下意识摇了摇头,只是这一动,就感觉脑海里一阵混沌。   他面色一变,颤着一只手解开安全带,然后慌忙的按了开门的按钮。   车门刚打开,他整个人就如滚石头似的从车里栽了下来。   步云荩心下大惊,身体快于大脑的凑过去将他一把接住,只是下一秒,却被周慕洋推开了。   他毫无防备,身子朝后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到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对方半跪在地上一阵干呕。   周慕洋呕了好一会儿,却是什么都没吐出来,停下来时,只觉心悸的厉害,呼吸也有些困难,步云荩抓住他的手,感到一阵不正常的冰凉,掌心都是冷汗,再看他的面色,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难看到骇人。   “你……你怎么了?”步云荩心里慌作一团,语气显得有些艰涩。   “别担心,没……”周慕洋侧头看向他,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安抚他的情绪,但是话没说完,眼前突然一黑,就昏了过去。   步云荩觉得自己当初生孩子都没这么慌过,他看着因为失去意识而撞在自己胸口上的男人,悲哀的发现,说好的不在意,说好的放下了,原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竟然在害怕——怕这个曾经辜负了自己的混蛋,会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第42章   步云荩在路上放了三脚架, 将周慕洋抱到车上,又让小孩也坐进去避雨,然后去路边拦车。   然而下雨天总是出租车紧缺的时候, 步云荩在路上等了半天,来来往往没一辆得空,他心头越发焦急,最后干脆上了驾驶座, 打算去开周慕洋那辆车。   步云荩上辈子在俱乐部打工时, 上班的地方有辆旧汽车, 他没事的时候就跟着开车的大哥学会了,那年头查车证没现在这么严, 他偶尔也帮着开车去拉货,技术都给练出来了。   索性不管多少年过去, 这车子更新换代多少次,大体却是万变不离其宗, 他本就聪明, 琢磨了两下,就成功将车开了出去。   凭着记忆找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步云荩冒雨抱了周慕洋冲进去, 新新也不要他吩咐,寸步不离的跟在爸爸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雨水打在身上的缘故,步云荩觉得被他抱在怀里的男人浑身冰冷,而且出乎意料的轻,他忍不住乱糟糟的想,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怎么会瘦成这样?   刚激门诊部大厅,咨询台的护士就看到了他们, 忙上来询问,又领他们去急诊。   莫约等了二十分钟,医生从病房里出来,步云荩因问周慕洋的情况。   医生道:“患者轻微脑震荡,并没有大碍,给用了镇静的药物,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应该就没问题了。”   步云荩确认道:“他刚刚那么严重,都昏过去了,真的没问题吗?”   那医生又说道:“病人胃功能有些不健康,初步诊断是胃出血,更详细的,还要做进一步的诊断,你等会儿去缴费,半个小时后到三楼取片子和化验单,然后拿到肠胃科找挂专家号,詹医生是我们医院的权威,恰好他今天坐诊。”   “胃出血!”步云荩不太了解这病症,但光听这名字,就觉得很严重,他想了想,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医生道;“可以,动作轻点就行。”   步云荩推门进去,就见周慕洋安静的躺在床上,他皮肤本就白,这时候褪去了满脸的血色,看着给人一种近乎透明的错觉。   因为他闭着双眼,步云荩不由多打量了一番,说来这还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对方。   男人退去了平日里那股仿佛刻进骨子里的凌厉和淡漠,眉眼柔和了许多,苍白清瘦,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步云荩轻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恍惚的看了他一会儿,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   他应了声进来,话落便有人推门而入,是旭鹏。   步云荩先前等检查结果时,打电话让他过来帮忙照顾一下新新,旭鹏恰好在这附近,二话不说就过来了,因怕小孩淋了雨生病,他便带着新新去外面买了身新衣服换上,才又带着过来。   旭鹏牵着新新进房,看了一眼床上人,问道:“这人谁啊?”   步云荩道:“公司老板。”   “你老板?”旭鹏想了想,惊呼出声,“我去,他不会是SIJ老总周慕洋吧?”   步云荩看了一眼床上由自昏睡的人:“就是他。”   旭鹏闻言激动起来,一时大呼小叫的,那狂热的程度,简直和死忠粉见到自己偶像时的模样有的一拼。   步云荩实在不能理解他这种反应:“我说别人崇拜他就算了,你一搞销售的,跟这瞎激动个屁!”   旭鹏伸手拍了他一巴掌:“你懂个毛,当年他们公司刚起步时,也是没生意的,那会儿周先生才二十多吧,公司人手不够,就亲自上门一家客户一家客户的推销,这么着不到两年,竟然真叫他将一个藉藉无名的品牌打响了全国,甚至打破了当年电子行业的销售最高记录。”   步云荩自来到这里之后,从没刻意去了解过周慕洋的消息,听他这话,心下不由疑惑:“我记得周家家业很大,当年在胤成还和顾家、魏家还有个什么并称四大家族来着,又怎么会轮得到他亲自去推销生意。”   “你说的,那都多少年前的旧闻了!”旭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亏你还在SIJ工作这么些年,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这周先生早在很多年前就和周家断绝关系了,你现在上班的公司,是他白手起家创下来的,要不咱也不能拿他当奋斗目标啊,毕竟一子承父业的阔少可没啥能给咱取经的。”   旭鹏这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步云荩就听见那句“断绝关系”,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公司门口,周慕洋和周天业之间怪异的气氛,“他为什么……要和家里断绝关系?”   旭鹏摊了摊手:“这有钱人家的事儿,媒体都不敢报道,咱小老百姓能上哪知道去,要不是当年周老爷在报纸上登了和周先生断绝关系的新闻,谁能晓得这么个事儿呢!”   步云荩闻言,也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   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时间,说道:“我去拿诊断结果,你在这看着一下。”   旭鹏下意识问道:“你手里有钱吗?”   步云荩道:“有的。”   他去窗口.交了钱,又按着先前那医生的吩咐取了片子和几项化验单去肠胃科问诊,却没想到情况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许多。   “胃出血虽然不算严重,但是病人应该有最少十年以上的慢性胃病史,目前还有些幽门螺旋杆菌感染,胃病多由饮食作息不规律或者工作压力过大造成,而且我看他休养的不怎么好,近年来胃病病变造成胃癌的病例越发高了,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我必须要提醒你们,如果病人再不加以重视起来,那可是真能要命的。”   步云荩越听,面色越难看,见对方停下来时,黑着脸道:“所以这毛病,就是自己作出来的?”   呃……那医生原本说的委婉,却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倒一时不好接话了,顿了顿,他说道,“平时不注意修养和忌口,的确占大部分原因,酸臭辣冷凉的东西都要尽量少碰,特别不能喝酒,患者现在在吃什么药?”   步云荩想起上次一块吃饭,周慕洋突然身体不舒服,然后一口气吃了六七颗药,黑的白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便道:“不清楚,但似乎吃的不少。”   他那天出于恶作剧,还逼着对方吃了许多辣味儿,那家伙是傻的吗?分明不能吃,竟然连句拒绝的话都不会说,都大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知轻重!   步云荩越想越气,也不知是气姓周的不爱惜身体,还是气自己当时的无聊行径。   医生道:“那暂且先不开口服的药,等病人醒了,让房里的护士过来叫我,你现在先把我开的药去药房让配了输液。”   步云荩拿着新开的医疗卡站起来:“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步云荩楼上楼下的跑了好几遍,终于将事情弄好。   “左边左边,右边,快跑快跑呀,打他……哎呀旭叔叔,你被打死了!”   “嘿!我说臭小子,咒我呢吧你,你叔这还有血呢。”   他回到病的时候,就看见旭鹏坐在床边拿着手机狂按,而新新就站子他旁边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屏幕,激动的手舞足蹈、语无伦次。   步云荩凑过去一看,得,这俩人竟然还打起游戏来了。   “我说姓旭的,让你照顾人,你这干嘛呢?”   旭鹏头也没抬,目不转睛道:“别吵,等我这局打完,马上决战了。”   步云荩一手撑着他身后的椅背,一手伸过去,直接按下了……锁屏键。   手机上激战不休的画面瞬间被黑屏吞没,旭鹏条件反射一把拍开他的手,忙去开机,前后不过眨眼的时间,然而已经晚了,画面上的特种兵被一击爆头。   “卧槽!”旭鹏盯着屏幕的视线一瞬间呆滞了,几秒之后,他蹭一下从凳子上蹿了起来,“步匀你要上天啊,你知不知道——唔,唔唔唔……”   步云荩一手紧紧的捂着旭鹏的嘴巴,低声警告道:“闭嘴你,别吵到他!”   旭鹏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上边还躺着个病人,他眨了眨眼,哼哼了几声表示会保持安静。   步云荩会意,这才将手松开。   虽然知道房里有人在休息,但旭鹏忍了忍,还是意难平,压着嗓子恶狠狠道:“你丫的知不知道,我刚刚差点就赢了,我好容易打的那孙子血比我少了,竟然被你丫给太监了。”   步云荩不以为意道:“不就是个游戏吗,这么激动干什么?”   旭鹏被他这句话刺激的炸了毛:“你知道吗,那家伙已经赢我半个月了,我身上装备被他弄走了一大半,就在刚刚,你让我输完了最后一件,我他妈以后要裸奔了我!”   他这边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步云荩却毫无所感,轻飘飘道:“瞧你那点出息。”   “你——”旭鹏气的指着步云荩直哆嗦,半晌一把朝着步云荩扑过去,咬牙切齿道,“步匀老子跟你拼了。”   步云荩侧身一闪,抓住他的手按到身后:“得了吧你,别闹了。”   旭鹏挣了挣,竟然没挣开,气恼道:“谁跟你闹了,步匀,你得把老子装备赢回来。”   “边儿去,”步云荩松开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把啦,“不会。”   旭鹏道:“那我可不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弄丢了老子装备就得赔我。”   “我说你还讹上了是吧?”步云荩简直给气笑了,“大马路上碰瓷儿的都不服,就服你!”   旭鹏打蛇随棍上:“你个没良心的,成天使唤我给你看孩子就算了,你竟然还恩将仇报,你今儿不给我个交代,我就和你绝交,哼——”   “得了吧你,还恩将仇报呢,别演了成吗?不就一破游戏,瞧把你能的!”步云荩说着,一手抽过他手里的手机,往自己口袋里塞去。   旭鹏一脸懵逼道:“你……你干什么?”   “你不让我帮你赢回来吗?”步云荩说着,看了一眼床上的周慕洋,“等我安置好他,帮你打几局。”   旭鹏一听这话,瞬间消停了。   就他这兄弟那脑子和手速,这回一定要让那孙子输个屁滚尿流。   步云荩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转而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伸手朝周慕洋身上摸去。   周慕洋感受到突然凑近的气息,浑身猛然一僵。   其实他在刚刚旭鹏和新新玩游戏的时候就被吵醒了,只是那会儿步云荩恰好进来,他突然就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于是干脆继续装睡。   步云荩在他身上摸了摸,最后将手伸进了周慕洋西裤的口袋,摸到他的手机掏了出来。   旭鹏见了,奇道:“你拿人手机干嘛,拿我一个还不够啊,我手机打游戏很好用的!”很显然,这家伙心思还在刚才的游戏上。   步云荩道:“给他家里打个电话。”   旭鹏道:“他不是和周家决裂了吗?”   步云荩沉默了一下,轻声开口说:“和周家决裂了,他不还有老婆孩子。”   旭鹏抓了抓脑袋,笑道:“也是哈,那你打电话叫他老婆孩子过来照顾人,咱俩和小新吃晚饭去,刚正准备吃呢,就被你叫过来,可饿死了我!”   步云荩不置可否,伸手按下了开机键。   手机屏幕上显示要输入密码,有六个密码位,也不知是字母还是数字,步云荩不可能一个个去试,略一思索,从被子里掏出了周慕洋的右手。   他把着对方的拇指按上去,没开,又转而换了食指,手机传来一声轻“咔”的提示声,解锁了。 第43章   屏幕上出现一片浅蓝的天空, 上面没几个软件,步云荩很快就找了到通讯簿。   周慕洋在他抓住自己的手时,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聚到了的指尖, 以至于大脑缺氧,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就这么让步云荩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当通讯簿被点开的那一刻,步云荩瞳孔骤缩。   电话簿里只有零星几个号码, 不用翻, 只一页就到了底, 而且一大半都是步云荩熟悉的名字,老宋, 季随风……顾寒渊!而这却不是最让他震惊的,让他大惊失色的是置顶位置, 白底黑字的“阿荩”两个字。   阿荩,怎么会……他的通讯簿里, 怎么会有这个名字。   步云荩握着手机的力道越来越紧, 指骨泛白,他双眼死死的盯着屏幕上的字——那两个他用了一辈子的名字, 却好像突然读不懂了。   只要点进去, 只要点进去看见里面相应的电话号码,一切就都明白了。   可是这一刻,这样简单的动作,好像都变得难如登天。   步云荩犹豫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 可是在他抬起手指的瞬间,手里的手机突然被一股大力扯了出去。   步云荩愣了愣,下意识低头, 周慕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他一手撑着床板,一手紧紧的握着手机,面色犹自苍白,单薄而虚弱。   窗外雨又下大了,打在冰冷的建筑物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那雨就像砸在了两人的心中,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澜。   周慕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一颗心紧的几乎能勒出血来,他看着步云荩那双满含震惊和疑惑的眼,他觉得对方什么都知道了。   “我……”周慕洋想说点什么来挽回眼下的局面,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往日里八风不动的男人,一颗心彻底乱了,慌到无所适从。   谁想步云荩却突然扯了扯嘴角,说道:“我刚才正想给你家里打个电话,让人过来照顾你,既然你醒了,就自己联系吧。”   那模样,让周慕洋差点以为方才的一切不过都是他的臆想,其实对方什么都没看见。   周慕洋落在床单上的左手不自觉的揪住了身下的床单,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说道:“我没有家人。”   步云荩道:“你老婆孩子呢?”   虽然刚才的通讯簿上好像没有女人的名字,但说不定人媳妇取了个比较男性化的名儿呢,毕竟这人都三四十了,总不会还打着光棍吧。   步云荩这么想着,就听见床上的男人轻轻道:“我没结婚。”   “从来没有过。”周慕洋看着步云荩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那样子,就好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而能明白这句话里含义的人,大抵也只有他们彼此。   步云荩呼吸一窒,脱口就道:“你这是指着打一辈子光棍?”   他话音刚落就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这都什么情况了,自己这张嘴怎么还这么不着调。   然而他抬头看过去,对面的人却并无半分异样,甚至眼底还闪耀着一抹亮光。   其实周慕洋是庆幸的,他以为步云荩知道自己认出了他,一定会走的远远的,将自己彻底驱逐出他的世界。   可是他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转身离开,甚至还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这已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结果了。   周慕洋呆呆的看着步云荩,一时竟有些失神,步云荩被他看得不耐烦,皱起眉头来,怒道:“看什么看,没家人总得有几个朋友吧,叫你朋友过来,别指望我能搁这照顾你。”   步云荩这时候,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了,他虽然不清楚周慕洋是如何发现自己的身份的,但他借尸还魂这种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吗!   而既然自己已经暴露了,还有什么装模作样的必要,因而说话都比之前不客气了许多,虽然以前也没有多客气就是了。   周慕洋对他这种横眉冷对的态度,早是习以为常了的,年轻时候就是步云荩对他稍微和气起来,他都不习惯,但是旁边的旭鹏,却不这么想。   “喂,你这家伙,怎么和周先生说话呢?”旭鹏伸手一把将步云荩拽到了身后,狠狠瞪他一眼,又转而看向周慕洋,赔笑着道,“不好意思啊周先生,我这兄弟就这狗脾气,嘴里没一句好话头,但他人挺好的,再说了,您是他老板,衣食父母,照顾您不是应该的嘛,您就在这安心休养,有什么只管使唤他就成。”   “闭嘴你。”步云荩恨不得拿鞋堵他嘴巴,“让你说话了吗我?”   旭鹏扒拉开步云荩伸过来要捂他的手,又道:“周先生,让您见笑了,我叫旭鹏,旭日的旭,鹏程万里的鹏,我是蓝松电器的销售经理,您不知道,您可是我从小的偶像啊……”   步云荩实在听不下去了,干脆伸手拽了他的胳膊,直接将人拖了出去。   “诶,你拽我干什么,姓步的你快放开我!”旭鹏一边挣扎一边叫道,看着挺精神一大小伙子,却被步云荩制的没有反抗的余地。   步云荩将他拖出去,反手关上门,说道:“你再不闭嘴,对你不客气了。”   旭鹏脖子一哽,恨铁不成钢道:“步匀,你丫到底有没有脑子啊,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你顶头上司,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好好把握着,竟然还那么跟他说话,就你这德行,难怪在公司混了那么多年,也没混出个名堂来。有机会也不知道把握,步匀,你他妈丫就一傻逼——”   “……”步云荩被他这一通噼里啪啦的指责砸的闹仁儿疼,伸手将他指着自己的手拍下来,心累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别搁这瞎掺和了,成吗?”   “我哪儿瞎掺和了啊,你丫还能不能长点心!”旭鹏也气到了,冷哼一声道,“哼,你不愿意伺候他,我自己去算了,我要能得了这大佛的眼,我还用天天愁生意嘛我?”   他说着,转身开门就走了进去。   步云荩眼睁睁看着他堆起满脸的笑容蹭到周慕洋床边:“周先生,我这兄弟啊,他就是……”   步云荩心一紧,真怕他那张嘴抖落出来什么不该说的事,忙走进去,打断道:“你刚不要吃饭去吗,走啊,请你。”   旭鹏闻言,还以为他这是开窍了,欣慰道:“算你小子有良心,可饿死我了……诶,周先生,您想吃什么尽管说啊,让步匀他给你买。”   周慕洋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饿,你们去吧。”   旭鹏道:“人是铁饭是钢,这不吃东西怎么行,好歹吃点儿啊!”   步云荩伸手拉他:“人周总都说不吃了,还废话个屁,你到底走不走?”   旭鹏白了他一眼,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步云荩离开前,先让人去找了先前给周慕洋看诊的那位詹医生,然后带着一大一小在附近一家餐馆解决了晚饭。   饭后,他将旭鹏打发回去,转而牵着新新也离开了餐馆。   詹医生过来给周慕洋做了检查,又问了他身体的情况和治疗情况。   人走后,周慕洋半靠在床头,呆呆的看着对面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安静的病房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周慕洋听见那声音,一下坐直了身子。   “进来。”他的语气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波澜,但是看着门口的双眼却眨也不眨,就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当他看见走进来的人时,眼神却突然暗淡下来。   来人是个中年的护士,一进门就朝着吊在半空中的输液瓶看去,当她看到瓶子里的液体没了,视线快速下移,顿时面色微变,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护士站到床边,快速拔下输液瓶里的针头,换到另一只瓶子上,一边调速度,一边说道:“水都打完了,你怎么没按铃,看看,这都回血了。”   周慕洋顺着护士的视线看过去,看到输液管里长长的一条红色,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疼痛。   随着液体的流动,那些血液又慢慢回流到他的身体里,护士见状,方才松了口气:“你一个人吗?怎么也没人照顾着,要不是我有点经验,看时间差不多了所以过来看看,这还得了。”   周慕洋听着护士絮絮的数落,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护士见他这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后只嘱咐了一句“打完针千万按铃”的话,就离开了。   病房里再一次陷入安静,静的周慕洋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拿出手机,打开的时候,画面还停留在先前步云荩先前点到的那一页。   周慕洋看着排在最上面的那个名字,眼底涌动着不自知的温柔和落寞。   他果然,是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周慕洋这么想着,心理一阵难受的酸涩。   男人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当外面再一次传来声音的时候,被他完全忽略掉了。 第44章   步云荩没敲门, 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看见坐在床上发呆的周慕洋,他微微怔愣了一下,然后无声走到床边, 将手中的餐盒放到床头柜上:“吃点东西吧!”   周慕洋给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的一跳,抬头诧异的看着步云荩:“你……回来了。”   步云荩没接话,转而拿出餐盒开了盖子:“吃饭。”   周慕洋道:“打完了针再吃吧。”   步云荩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吊瓶,里面还满的, 他想了想, 将勺子塞到周慕洋手里, 又端着粥递到他面前:“现在吃。”   周慕洋呆呆的握着勺子看着步云荩,看起来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看什么看, 看着老子能饱啊?”步云荩没好气道,“等你这药打完, 黄花菜都凉了,就这么吃。”说着又将粥朝对方面前怼了怼。   周慕洋听着他恶声恶气的言语, 却觉得一股暖意涌入心头, 竟是不自觉的露出了笑意。   步云荩看见那笑容,也怔住了, 回过神时恶狠狠道:“你他妈有完没完!”   周慕洋怕他真恼, 忙低下头,拿着勺子舀了粥吃。   步云荩看他低着头吃东西的样子,竟莫名觉出几分温顺来,心里那点子不耐也消了。   周慕洋本是真的没什么胃口,甚至因为输液的缘故舌苔都是苦的,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将一碗粥吃了个干净,甚至还觉得意犹未尽。   胤城监控覆盖率很高, 路上出点什么事情,都很难逃过警方的眼睛,晚点的时候,便有警察找了过来询问周慕洋的情况, 又说找到了肇事的车主,周慕洋简明扼要交代了事情的经过,送走警察,而后给徐景打了电话,将剩下的事情交给他处理。   徐景听了,忙说要过来探望,却被周慕洋拒绝了,他好容易有个和阿荩安静相处的机会,不想被任何人破坏。   是夜,步云荩租了个陪床,在医院陪了周慕洋一宿,至于新新,是跟着周慕洋一块儿睡的。   小孩心思简单,有大人在身边的时候,到哪都睡得着,躺床上没几分钟就睡过去了,没一会儿,小身子不自觉的往周慕洋怀里拱,还和他爸一样打起了小鼾。   幽暗的床头灯下,周慕洋轻揽着怀里柔软的小孩,偏头看向睡在不远处的步云荩,听着这一大一下此起彼伏的轻鼾,心头被胀的满满的。   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美好到不真实,可若这只是一场梦,那他情愿醉死其中、再不要醒来了。   生活这杯苦酒,他独自饮了二十年,穿肠腐骨,不胜寂凉,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活着不过一段折磨,又何求长生。   第二天,医生过来复查后,说是没大碍了,于是步云荩就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昨晚没下雨,今早还起了一阵太阳,本以为会是个晴天,不想等他们出医院的时候,外面又下起小雨来。行了半路,雨越下越大,路过高架桥下的时候,还给堵了。   他们在车上等了快一个小时,还没走出去,眼见着雨水没过了半截车胎,很多人都弃了车找地方修整,周慕洋道:“先下去吧,找个地方避雨,等路上疏通了再走。”   步云荩看了眼时间,道:“我还上班呢,快迟到了。”   周慕洋道:“我跟徐景说了,让他帮你请假。”   步云荩问:“什么时候?”   “刚才。”周慕洋淡声道,又补充了句,“新新学校那边,也请假了。”   步云荩没想他连这都考虑到了,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道:“我住地儿离这附近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去我那吧。”   周慕洋是知道步云荩住在这附近的,却没想到他会提出让自己过去,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愣了半晌,道:“……你在车里等一等,后备箱有伞,我去拿。”   步云荩道:“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刚出院,别又淋了雨再住回去,我去吧。”   他话刚落,已经打开车门跳了出去,外面大雨瓢泼,不过绕到车尾的功夫,整个人就湿透了。   后备箱里没什么其他东西,就一把伞,步云荩拿出来打开,黑色的商务伞非常大,遮三个人绰绰有余。   步云荩从后座将新新抱出来,然后又绕到驾驶座:“走吧。”   周慕洋下车,站到伞下,说道:“给我拿吧,你抱孩子不好打伞。”   步云荩也不推辞,在对方握住伞柄时趁势松了手,腾出一只手来将新新的脑袋压到怀里。   步云荩步子迈的很快,周慕洋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侧,不到十五分钟,便行到了楼下。   周慕洋让他们先进楼道,自己也收了伞,步云荩回头一看,才惊觉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衬衫西裤湿哒哒的黏在身上,嘴唇也有些泛白。   步云荩什么也没说,只是上楼的时候,步子比以往放缓了许多。   那一回,周慕洋来这里,给他将房子从里到外都收拾了一回,这数日过去,差不多又恢复了原样,只柜子厨房这些地方还维持着收拾后的齐整模样,却是因为主人家从没动过的缘故。   步云荩将新新放下来,翻出上回逛夜市买的衣服:“你去洗个澡,这衣服前些天买的,过了回水,没穿过的。”   周慕洋道:“你先去吧。”   步云荩先前从车上下来,就淋了个透彻,只是走这一路,身上的水都滴的差不多了,倒比周慕洋那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好上一些,他听周慕洋的话,眉头微皱:“让你去就去,婆婆妈妈的。”   周慕洋抿了抿唇,怕他不耐着恼,终是拿着衣服走进了浴室。   他很快洗完了,穿着步云荩的衣服出来。   白色棉质的圆领T恤和黑色休闲裤,是步云荩在批发市场花了一百块钱两套买的,却被男人穿出了几分慵懒高贵。   这还是步云荩来到这里,第一次看见周慕洋穿除却西装以外的衣服,少了几分凌厉,竟似乎年轻了几岁。   只是没了那身西装的加持,他的清瘦也一览无余了,倒给人几分文弱的书卷气。   步云荩看着他稍许怔愣,转而伸手指向厨房:“那边煮了姜汁,你自己弄去喝点儿。”   其实他平日里最不爱吃些葱姜蒜之类,自然也不可能去买,还是上回周慕洋让老宋买菜时候剩下的。   此时虽已至春末,但这样天气,雨冷风寒,步云荩说着话,竟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曲指揉揉鼻子,对新新招呼道:“儿子,过来洗澡。”路上风大,小孩身上也湿了不少,再加上昨天淋那一回,也是该洗洗的。   新新一听,立马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   步云荩带着小孩进浴室关了门,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调了水温,淋小狗似的一通冲洗,最后拿条大毛巾囫囵一裹,拍了拍他小脑袋:“出去吧,自己找衣服穿去。”   新新仰着小脑袋,问步云荩:“爸爸,我穿哪个衣服?”   步云荩道:“爱穿哪个穿哪个呗。”   小家伙又问:“那新新是穿有小熊的,还是穿那个乔治弟弟的?”   “……”步云荩平日里自己有几件衣服都糊里胡涂的,哪记得什么大熊小熊的,随口回道,“穿乔治吧!”   新新闻言,重重点了点头,蹭蹭蹭跑出去了。   步云荩为了省事,直接用热水壶煮的姜汤,整整剁了大半块生姜进去,周慕洋只喝一口,就被辣红了眼。   他捂住嘴闷闷的咳嗽了好一阵,抬头就看到小家伙从浴室里跑出来,因问:“新新洗完了?”   新新点了点头,看见他手里的东西,问道:“周伯伯,你喝什么?”   周慕洋道:“姜汤,你也喝点?”   新新听见姜这个字,小眉头一皱,连连的摆手:“我不要我不要,一定难喝死啦。”   谁知他这一抬手,被步云荩随便裹在身上的浴巾就掉到了地上。   小孩感觉身上一凉,起先有些呆滞,等反应过来时,一把捂住自己,大眼睛呆呆的看着周慕洋,羞红了一张白嫩嫩的小脸。   周慕洋忍不住失笑,放下杯子走过去,捡起浴巾重新给他裹上,然后带着小孩去房里穿衣服。   他自己找了一套,小孩却摇头:“不要这个,我要乔治弟弟,爸爸说今天要穿乔治弟弟的。”   周慕洋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乔治弟弟是什么?”倒也不怪他不明白,毕竟年纪差了三十几岁。   “哎呀,算了,新新自己找吧!”小孩从床上跳下来,在一堆洗了没迭的衣服里一通乱找,半晌扯出一件白色的套头棉衫,指着胸前的图案,小大人似的道,“这个就是乔治弟弟哦,周伯伯记住了吗,下一回可不能弄错了哦!”   周慕洋看着上面憨态可掬的小粉猪,一时哭笑不得,耐心应了句记住,转而将柜子里堆的乱七八糟的衣服一一迭放整齐。   做好这一切,周慕洋仍回厨房,他在柜子里找到红糖,将那半壶姜汤倒在一个锅里,兑了些水,边加糖边煮,小火熬了五分钟便关了。   看那熟门熟路的样子,竟似是自己家里一般,可事实上,他不过上次来时帮着收拾了一回,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竟都给记下了。   新新原来说不喝,但被周慕洋诱哄着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最后干脆全喝完了。   步云荩却是从来不爱葱姜这些东西,见他端过来,就一脸嫌弃道:“拿走拿走,我可不喝。”   周慕洋道:“喝点吧,能驱寒,你要感冒了,新新可没人照顾。” 第45章   步云荩不屑道:“你以为我像你, 弱的和什么……阿嚏——”话没说完,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就传来小孩天真无邪的一句:“爸爸, 你感冒了哦!”   步云荩黑着脸道:“闭嘴。”这坑爹儿子。   他胡乱抹了把脸,犹豫着看向周慕洋。   周慕洋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端起姜汤递过去:“还是喝点吧。”   步云荩这时候看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在嘲笑自己,僵着脸一把扯过碗, 咕噜咕噜三两下喝进去, 倒是连味儿都没尝出来。   他将碗放回桌上, 道:“行了,我还有事要干, 你自己坐吧,雨停了的话, 要走也甭告诉我了。”   周慕洋见他转身往书房走,猛然站了起来, 脱口唤了一声:“阿荩……”   步云荩脚下一顿, 但最后,终究是没有回头。   从昨天步云荩看到周慕洋的手机通讯簿一直到现在, 仿佛心照不宣, 两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可是这一刻,不知怎的,周慕洋却突然没能忍住。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拽住步云荩的手腕:“阿荩, 我们……谈谈吧!”   步云荩随着他这一声,仿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聚到了头顶,就连眼眸里都像点了一把火, 可是他却生生压抑着没有发作,只是一字一顿道:“松手!”   周慕洋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坚持了一会儿,终是放开了他。   步云荩得空,转身头也不回的进了书房,啪一声将门关上了。   周慕洋觉得那一声简直拍在了自己的心上,疼痛到窒息。   新新有些被那声音吓到,怯怯的拉了拉周慕洋的衣角:“周伯伯,爸爸生气了吗?”   周慕洋艰涩的扯了扯嘴角:“没有。”   新新道:“可是爸爸刚刚好像不开心,新新要不要去哄哄爸爸?”   周慕洋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小孩白嫩的小脸:“新新乖,你爸爸他……要工作,咱们不要去打扰他了。”   新新闻言,小手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好吧。”   整个上午,步云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出来,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周慕洋满心的不安惶惑,却不敢上前敲门。   近午的时候,他带着小孩去超市买了些吃的回来,一直到做好了饭,仍不见人出来,敲门也不应,周慕洋顿时心慌了。   他这时候终于不再顾忌,走过去将门打开了。   看见坐在窗下的步云荩,他顿时松了口气。   男人靠在一张藤编躺椅上,一双长腿直拉拉的长伸着,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从椅子上垂下来,双眸微阖,眉头却是紧蹙着,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周慕洋走过去,轻托起步云荩耷拉在半空的手,然后找了条薄毯给他盖上。   垂眸时,瞥见地上散落的纸张,其上的内容已不经意入了眼中——竟又是关于顾家的消息。   周慕洋愣了愣,一一捡起来,放到写字台上。   写字台上的计算机还亮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周慕洋是专业出身,一眼便能看出那些代码的含义。   按照先前徐景查得的数据,步匀是从一个多月前吞服安眠药自杀未遂之后,才开始性情大变的,那么阿荩很有可能就是从那时候来到这个世界,可是他竟然能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IT技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吗?   周慕洋突然就想,这二十年间,阿荩他,都经历了什么?   他的身边可有谁陪伴,还是灵魂无所归依、茕茕孑立在这这漫长的岁月里飘荡,亦或是……此前一直长眠在冰冷的地下!   桌上除了计算机,还堆着满满的书籍和材料,周慕洋略略一看,都是些关于计算器和编程方面的,他甚至能透过这凌乱的场面,想象出男人平日里在这里学习和工作的样子来。   周慕洋将那些文件和书籍一一归类着放好,期间发现了一张写了字的A4纸。   满满的一页,像是计划表的样子,甚至每一条都写上了编号。   第一行是“车牌号”三个字,然后覆上了一串车牌号码。   后面的发展都是根据这串车牌号来的,可以看出写这份表的人用了很多方法,都是为了找到拥有这串号码的主人,但是却都行不通,到了最后……   周慕洋神情一滞——他竟然,黑进了车管所的信管系统!   “你怎么在这?”   怔愣间,身后传来一声疑问,周慕洋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步云荩迷迷糊糊道,等想起的时候,他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来,将那页纸抢了过来,厉声质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周慕洋道:“你查顾寒渊做什么?”   步云荩冷冷道:“不用你管。”   “你黑了车管所的系统!”周慕洋语气里难掩担心,“这个系统做的很完善,而且防火墙极为牢固,还有自检,如果被发现的话,你会承担法律责任的。”   步云荩闻言,顿时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这样做是违.法的,可是他当时各种方法都试了,他不认识那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甚至连名字都没弄清楚,网上和警局那边都没办法查询,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也只有这样了。   周慕洋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质问,转而道:“你计算机上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吗?”   步云荩想了想,道:“应该没问题。”   周慕洋见他不想多说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转而道:“去吃午饭吧,我做了你爱吃的酱爆鸭。”   步云荩听着男人清润温和的声音,一时有些恍惚,沉默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突然道:“你以后,别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了。”   周慕洋心一紧,猛地顿住了步子:“阿荩!”   步云荩听见这句话,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就爆发了,他一把揪住周慕洋的衣领:“阿荩也是你叫的,啊?”   “我……”周慕洋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对不起!阿……荩哥,你一定……很恨我吧?”   “恨你?”步云荩眯起了眼睛,“为什么恨你,我不恨你。”   谁知周慕洋听见这话,却是一瞬间红了眼睛:“当年的事情是我错了,我很后悔,也不求你的原谅,只一样……你不要,不要躲着我,荩哥,就当我求你了!”   步云荩声音有些失控,恍惚带了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在里面:“我他妈又没干亏心事,干什么躲着你?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也懒得管你为什么做这些事情,至于公司,我既然再回来了,不会因为跟你以前那点子过节就离开,但我他妈警告你,你也别老在我眼前晃就行,看见你这张脸我他妈……我他妈膈应得慌。”   他这话说的着实有些重,周慕洋听了,仿佛浑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从外到内凉了个透彻,面色一时煞白。   “爸爸,你在做什么?”新新在桌上等了半天,没见他们出来,耐不住自己跑过来瞧瞧。当看见爸爸紧紧揪着周伯伯的衣领,小家伙吓了一跳,指着步云荩质问,“爸爸你不要欺负周伯伯呀!”   看那样子,倒像是护短的。   步云荩手一僵,脑子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看了面色苍白的周慕洋一眼,缓缓松开了手。   从步云荩家里离开后,周慕洋精神有些恍惚,却还挂念着步云荩黑人系统的事儿,立马给徐景去了个电话:“你让系统维护那边的人检查一下,关于胤城车管那一块,看看这几天有什么异常没有。”   按理说,车管所里的信息,关系到市民隐私,一般都是机构内部管理的,但是胤城车管所的系统是SIJ做的,双方签订了保密协议,至于信息安全方面,SIJ不会参与运作,但是会保证绝对的售后服务,如果系统被人入侵了,那么除了车管所,他们这边的技术团队将会是第一之间知道的。   徐景疑惑道:“周总,怎么突然查这个?”   周慕洋道:“这个你不要管,你现在立马去那边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想办法压住了,先然后迅速补救,知道吗?”   徐景听得一头雾水,加上周慕洋严肃的语气,不由有些紧张起来,只是却也不敢多问,先应下来,然后忙去找了技术团队了解情况。   二十分钟后,徐景给周慕洋回了电话,告诉他一切正常,周慕洋悬着的心才算松了口气,可随之而来的还有诧异。   ——他没想到阿荩竟然这么厉害,他们公司做的系统,他竟然能成功侵进去,甚至让那群在圈里混了十几年的家伙都没察觉出任何痕迹,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又记起那天在电梯里,步云荩站着都能睡着的疲倦模样,那天他说查东西,难道就是为了做这个,所以几天没睡吗?   ……   之后的日子里,果然如周慕洋担心的一般,步云荩对他的态度比之从前更是冷淡了许多,虽然没有刻意避开自己,但是即便碰了面,也是熟视无睹,像没看见的一般。   这天中午,他刚下班没多久,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顾寒渊打来的,约他见面。   周慕洋立马就想起步云荩最近在查顾寒渊的事情,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两人约在一家西餐厅,点完菜后,周慕洋正想着怎么打探打探消息,就见顾寒渊从身上掏出一封请柬。   “这是?”   “过几天我儿子百日宴,我可就给你一人亲自送请柬了,你说什么也得去啊!” 顾寒渊面上带着不自觉的慈爱笑意。   “那是自然!”周慕洋说着,不由感叹了一句,“没想到这一转眼,你都做父亲了。”   顾寒渊笑道:“是啊,这要搁以前,我自己都不敢想呢!我说周哥,你什么时候也该找个人才是,我这以前一个人过惯了,觉得自由自在就是潇洒快活,有了家庭之后,方知道什么叫过日子。”   周慕洋道:“你什么时候也和他们一样了,见面说这个!”   “行行行,我不说,不说了!”顾寒渊喝了口酒,“反正要有人能劝得动你,也不用等现在了。”   周慕洋也不介意他的话,在顾寒渊放下酒杯的时候,说道:“请柬,再给我一份吧。”   顾寒渊放下杯子,诧异道:“你要带人去吗?”   周慕洋点了点头。   顾寒渊奇了,顿了好一会儿,他又从怀里掏出封请柬来:“你以前参加宴会酒会的,可从不带伴儿,怎么这回突然打算带人了,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咱周哥破例啊,到时候一定得好好见见。”   周慕洋想起那个人,眼底便不自觉柔软下来,说道:“倒是要见见你家那位才是,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能将你这混小子收了。”   “成啊,到时候你必须得给我老婆孩子包一大的,不然可不给你瞧!”顾寒渊说着,突然露出一脸的神情,“我家离离,可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保准你见了喜欢。”   周慕洋见他这副陷入爱情无法自拔的痴汉样儿,一时哭笑不得,等沉静下来,心里又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的复杂。   羡慕、悔恨、落寞、愧疚自责……重重情绪交杂着侵袭而来,仿佛要一浪头将他淹没。   他先前就听顾寒渊说过,顾家小少爷是顾寒渊和他嘴里那少年生的,周慕洋却并不像旁人那般感到震惊和不可置信,因为这样的情况,是他二十年前就亲身经历过的。   若是当年他当年能稍微懂事一些,没有做出那样混账的事情,阿荩就不会承受那一切,也或许他当年能认真和细心一些,也不会等到后来阿荩和孩子都没了,他才知道一切。   兴许他也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会和阿荩一起携手走过这丢失的漫长岁月……   可这一切,都被他曾经的无知和懦弱……彻底摧毁了。   二人吃完午饭,便各自分开了,周慕洋回到公司,也没回办公室,径直就去了技术部。   唐思远看见他,立马和小老鼠见了猫似的,诚惶诚恐的接待着。   周慕洋道:“你们总监呢?”   “回周总,总监在做事呢,您要见他吗?”唐思远说着,便推开了步云荩办公室的门,打算请周慕洋进去。   “你先进去同他说一声吧!” 周慕洋却站在那里没动,顿了顿,又补充,“若他不愿意见我,就说我有话同他说,是关于顾家的事情。”   唐思远这段日子,对步云荩和周慕洋之间的相处模式,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在小唐唐看来,他们完全不像是上司和员工的关系,反倒是周总在总监面前,显露出许多的弱势,弱势还不算,都快赶上在线卑微了!   ——他就没见过哪一个老板像是他们总裁这样的,对一个属下如此关照,甚至到了百般迁就的地步,更何况还是周先生这样的人物,而总监,竟然还总对此不屑一顾。   他想不通,也不敢问什么,恭敬的应了一声,然后率先走了进去。   “旭鹏,顾氏集团顾家过几天要举办个宴会,你听说过这事吗?”   “这都上新闻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旭鹏说着,不由嘿了一声,“你以前不总说我八卦吗,现在怎么也开始关心起这档子事儿来了?”   步云荩随他调侃,也不接茬,又继续问道:“那你有什么渠道,能想办法弄到张请柬吗?”   “逗我呢你,那种上流社会的场子,我怎么可能弄得着请柬,你可太抬举兄弟我了。”   “你上回不是说你们公司和顾氏有生意上的往来,真的没办法吗?”步云荩不死心道。   “就我们那点儿生意,哪到了能入顾总眼的地步啊!不说我,就连我们老板都没见过顾总的面儿呢!”旭鹏酸了一句,转而意识到什么,“莫非你想参加那个宴会吗,可是那种地方,你去干什么?”   “你这家伙,平时牛皮吹的大,关键时候就掉链子,算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步云荩挂了电话,思来想去,也没想着什么有身份或者路子野的朋友,眼见着还有三天就到了宴会那天,这是他能见到顾寒渊和那少年的最好机会,可是找不到办法进去,一切都是白搭。   唐思远一进来,就看见他苦着张脸,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道:“总监……周总来了,说是要见您,现在在外面等着呢!”   “没看我忙着呢吗,你告诉他,没空。”步云荩纠正了几次他的称呼,见对方不愿意改,也懒得再说了,毕竟他也不能为了自己舒服,逼着别人不自在。   唐思远想了想,道:“周总说,他有话和您说,是关于顾家的事情。”   步云荩听见这句,手上一顿,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唐思远于是又重复了一边。   步云荩沉默了半晌,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门一拉开,就瞧见周慕洋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进来吧,站这么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罚您面壁思过呢!”   周慕洋道:“若你愿意罚我,我也是心甘的。”   步云荩脚下微顿,并没有接他这话。   唐思远在后面听见这句,匆忙低下了头,他严重怀疑自己耳朵瞎了。   不然周总怎么会说这样的话?那可是天之骄子,目下无尘的周先生啊,他怎么会对一个属下,说出这样的话来?   将人请到沙发上坐下,步云荩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刚刚让小唐带的话……是什么意思?”   周慕洋从怀里掏出一封请柬递过去:“顾家过几天会有一个宴会,你到时候拿着这个,能进去。”   步云荩看着那金底烫银的请帖,一时呆在了原地。   他这段日子以来,天天盯着顾家的消息,稍微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都能知道,得知顾家要给小少爷举办生日宴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到时候混进去看看。   可谁知到头来想尽了办法,无法弄到进门的通行证,这东西也不是那什么演唱会门票,票售光了还能掏钱买张黄.牛,那样的人家,请的人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谁又可能给他倒出张请柬来呢!   眼看着束手无策,就要白白错过这机会,却不想,周慕洋竟然拿着请柬送到了自己面前。   这一刻,不管什么样的隔阂,在这张薄薄的请柬面前,都显得那么不足一提。   步云荩小心的将那张请柬捏在手里,仔细看着上面的署名,良久,他抬起头来,对周慕洋说了声谢谢。   周慕洋清楚的看到他面上的喜色,那种柳暗花明般的朗阔,就好像春日初阳洒落在他的心头,暖暖融融,悄无声息间将他整颗心包裹乃至禁锢。   顾家小少爷的百日宴,定在5月27号。   这一天,步云荩早早的就起了床,将小孩送去学校之后,他路过一家高档理发厅,狠心掏出二百块钱做了个油光锃亮的头发,然后回到家中在衣柜里一阵翻腾,挑挑拣拣找出一套西装穿在身上,就开始如坐针毡的等着时间过去。   宴会定在中午,刚过九点,步云荩就出了门,按照请柬上的地址往顾家赶去。   他因为怕路上耽搁,还特意打了个出租,开车的司机年近五十,干这工作十多年,人称活地图,步云荩不过报了个地名,他便胸有成竹道:“这地方我知道,那儿就住着一户人家,好找得很,前年有个人打我的车让送来,看那通身气派的,出手还阔绰,我以为是主人家,一问只是个佣人……”   步云荩听他絮絮说着,还不时主动打听些事情,车子弯弯绕绕开了一路,到最后,都看不到什么人烟了,才终于柳暗花明,出现了一栋宅子。   司机将车停下,朝着那玄漆雕花的大铁门朝里一望,不由感慨出声:“这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咱们在城里为巴掌大个房子节衣缩食奋斗半辈子,人家倒好,盖房子直接弄一山头下来,瞧瞧这气派的,啧啧。我听说今天这家小少爷办宴,小伙子,你也是来参加宴会的?”   步云荩应了一声,转而问他车费。   司机看了眼计价器,说道:“一百九十四,给你抹个零头,给190吧。”   步云荩脱口就道:“这么贵呢?”   司机道:“到这四十多公里,我这还走的近路呢,小伙子,你这要遇着个黑心的绕点路,可不止这个数。” 第46章   司机解释道:“到这四十多公里, 我这还走的近道呢,你今儿要碰上个黑心的绕点路,可不止这个数, 再说了,我这一趟来,回去路上基本拉不到客人,还搭半趟子油钱!”   步云荩闻言, 也不再多说什么, 掏出钱给他付了。   顾宅院门关着, 步云荩四下里一瞧,也没见着什么人,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才十点半不到, 心里就有点儿后悔。   ——早知道来的时候坐公交、到了附近再打车了,这么早跑过来, 人门也没开, 等又难等,不然还能省点儿车费。   他在门口来来回回走了两趟, 最后干脆在这附近找了个花坛角儿一屁股坐下了。   如此枯燥等了半天, 起来坐下的凑到门口张望,身上都被晒出一身的汗,步云荩昨晚上为今天的事情激动半宿,早上又起了个大早,等着等着, 都快睡着了。   意识刚迷糊,感觉有人轻轻唤了他一声,步云荩听见那声音, 一下从梦中惊醒,睁眼就看到一双纤尘不染的皮鞋和熨的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裤裤腿。   他抬起头来,逆光下看不太清男人的脸,但那熟悉的感觉,却让步云荩心里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步云荩觉得汗都要滴到眼睛里了,下意识想抬袖子抹,手臂举到眼前时,看见自己身上的西装,又生生忍住了,然后下一秒,面前就被递了一方迭的整整齐齐的手帕。   “……谢了。”步云荩盯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愣了愣,伸手接过帕子擦了汗,他看着被汗水濡湿的手帕,想了想,道,“要不我拿回去洗洗,再还给你。”   “没关系的。”周慕洋温声道,转而接回手帕迭了迭,小心的放入口袋里。   顿了顿,周慕洋问道:“你怎么不进去,却做在这里?”   步云荩道:“他们这不是没到迎客的时间!”   周慕洋疑惑道:“什么时间不时间的,你有请柬,他们难道还不放行吗?”   步云荩挠了挠头:“原来能进去啊!”   “你在这里……”周慕洋沉默了一下,问他,“等很久了吗?”   步云荩一愣,装作若无其事道:“没有,我刚来,来一会儿。 ”   他们这边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口,那边门卫室里的门卫看见周慕洋的车,早已打开了门,还有人亲自迎出来。   周慕洋拿出请柬递过去,给他们查看。   那带头的门卫是个中年人,五十上下,想是认识周慕洋的,双手捧着接过来,意思性的瞧了一眼,又恭敬的递回去,笑着道:“周先生赏光,来的早,快请进吧,老爷夫人和少爷他们见了定是高兴……诶,这位先生是?”   步云荩见那门卫看向自己,忙也从怀里掏出请柬递过去。   门卫接过来检查了,说道:“先生既然有请柬,怎么不早些拿出来,我们方才看见您在这附近徘徊,还以为是闻讯而来的记者什么的,要知道您是客人,又是周先生的朋友,早就迎出来了,哪里敢怠慢,还害得您在外面晒这一个多小时。”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甚至还暗将周慕洋奉承了一番,步云荩心道,果然不是一般人家,竟连个门卫都这样八面玲珑。   他说了一通,然而周慕洋的关注点却只在一处。   周慕洋回头看向步云荩:“你一个小时前就来了,一直等在这!”   步云荩才说刚来没多久,就被这门卫拆了太,一时觉得面上无光,干笑了两声,转移话题道:“走吧,咱们快进去,外面热死了。”   一边说着,还以手做扇,对着脸上扇将起来。   周慕洋清楚他的脾气,立马不问了,说道:“上车吧。”   步云荩道:“这都到门口了,还坐什么车,我走着进去就成。”   周慕洋道:“走过去有些远。”   步云荩心想这都要进去了,一栋宅子里,能远到哪里去。   可是很快,他就明白了,因为周慕洋开着车进去,一直绕了快十分钟才到,要是走路,慢点的话估计得费半小时了。   白石铺就的道路一眼望不到尽头,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木,大片大片的人工草坪环绕在花园四周,雕琢精美的圆形喷泉不停的朝着空中绽放,步云荩一路看过来,只觉美轮美奂,如入世外桃源。   这一路转了数个弯儿,最后又穿过一片白桦林,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栋宅子。   周慕洋将车找地方停稳当了,立马有人迎过来。   来人是顾家的管家,看见周慕洋,忙迎了上来:“周先生,您来了。”   周慕洋点了点头:“伯父伯母近来可好?”   “好好好!老爷和夫人在大厅里呢!”齐管家显然也是高兴,面上始终挂着笑容,他说着,视线一撇,就看见站在周慕洋身边的步云荩,不由问道,“这位先生是?”   周慕洋道:“他叫步匀,是我的朋友。”   齐管家闻言,热情的和步云荩打了招呼,又道:“我带两位去厅里见过老爷夫人吧。”   周慕洋看了看身旁的步云荩,道:“原本是应该过去先拜见伯父伯母的,只是今日小公子大喜,二老估计忙得很,我这边也还有朋友,就等开了宴再去拜会吧。”   齐管家闻言,说道:“那好吧,宴场在东边的楼里,我带您和这位先生去那边吧。”   绕过主宅,往东边行了莫约五分钟,就到了齐管家所说的宴厅。   和主宅一样,那也是一栋中西结合的建筑,恢弘古朴,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他们走进去,一楼大厅的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名画,木架上是古董和工艺品,中间置着数条几米长的条桌,铺着红色绒面的桌布,上面摆满了精美的瓜果美食和各色酒品。   管家带着他们顺旋梯上了二楼,领进一间厢房,很快也有人端着酒水饮料和点心进来。   齐管家道:“先生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外面的人去办,我这手头还有些琐事,就先失陪了。”   周慕洋点了点头:“劳烦齐叔了。”   步云荩本是个挺随性的人,可自从下了车,见了人就突然放不开了,这端了一路,到了包厢里见那管家离开,总算松了口气。   门刚关上,他就往那复古的真皮沙发里一躺,深深叹了口气。   周慕洋问道:“怎么了,很累吗?”   步云荩抹了把脸,郁闷道:“我怎么觉得自己怪紧张的!”   周慕洋道:“顾家人都挺随和的,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和平常一样就行,要喝什么吗?”   步云荩从桌上揪了颗葡萄丢嘴里,一边嚼一边心想,等会儿人要多起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那位顾先生,要是见到了,要怎么开口向他打听阿娘她们的消息呢?   周慕洋见他眉头越蹙越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顿,问道:“荩哥,你为什么……对顾家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步云荩一顿,也不抬头,只淡淡道了句:“说来话长。”   周慕洋道:“不能同我说说吗,我和顾寒渊,是多年的朋友,兴许能帮你些什么。”   步云荩道:“你能帮我进来,已经是帮了很大的忙了。”   周慕洋见他不愿意说,也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   二人之间的气氛,很多时候总是异常沉默,周慕洋挑着几个话题强聊了几句,彼此就又陷入了沉默,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宾客陆续来了,这房子年代虽久,但隔音效果极好,嘈杂的声音传进来,也不觉得吵,步云荩打了个盹,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我出去瞧瞧。”步云荩说了一句,就开门走了出去,房间外面是环形的走廊,站在上面就能看到一楼的全貌,穿着华贵的男男女女站满了整个大厅,风声谈笑,推杯换盏。   步云荩从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面,然而心思却完全没在上面,他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只期望能看见那天在乡下竹林里见到的那几个人。   周慕洋也出来了,站在他的旁边:“这里人多眼杂的,有什么也不方便说,等到他来了,我替你引荐吧。”   步云荩正欲回话,这时候突然远远瞧见个西装革履、俊美高大的男子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眼神一凝,瞬间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周慕洋看见他直勾勾的看着那个男人,心里一时复杂:“阿荩,你……”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找他?   步云荩恨不得立马冲下去,可眼看着那男人一进门就吸引了会场里所有的目光,众人纷纷上来道喜,他从侍者手上端来红酒,一一笑着响应,又心知不是时候。   如此过了近半个小时,中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先两个模样出挑的年轻人起了争执一阵拉扯,后又来了个白发苍苍,不怒自威的老人,他听那几人说话,两个男子竟是恋人,而那老人是其中一位的父亲。   周慕洋见他看的疑惑,在一旁没话找话的主动解释:“那戴眼镜的年轻人,姓魏,叫魏潇然,家里主要做娱乐媒体,另一个年轻人,是娱乐圈当红的新星,魏家和顾家是世交,这魏潇然和顾寒渊,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步云荩听他絮絮的说着,也不打断,到了后来,他见一个少年用轮椅推着个中年女人进来,他起先瞧见那女人的脸,不觉呢喃出声:“这女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第47章   周慕洋问道:“是以前认识的人?”他这个以前, 自然指的是二十年前。   步云荩盯着女人那张憔悴苍白、但眉目秀婉的面庞看了许久,突然想起什么:“倒是有些像我小弟的一个朋友,那姑娘当年还对阿茳有意思呢, 若是换到如今,也该有四十多岁了,只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她的腿怎么了?”   其实对周慕洋他们来说是二十年前,但在步云荩的概念里, 也不过一两年的事情, 所以记得还比较清楚。   他有一回去学校探望小弟, 看见个姑娘和小弟在一起散步,女孩穿了身白裙子, 长发及腰,气质娴静, 看着小弟的时候,满眼都是喜欢, 步云荩记得自己当时还调侃了一句, 说人是小弟的女朋友。   那女孩听了,一下羞红了脸, 却也没反驳, 又过一年,听小弟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他原本还说有空得请人姑娘吃个饭,只是后来就出了那样的事情。   再后来,他就英年早逝了……也不知道两人有没有走到最后。   步云荩从回忆中走出来, 朝女人身后推轮椅的人看去,这一看步要紧,步云荩顿时大喜。   ——是他, 那个和弟弟长得很像的少年!   接下来的时间里,让人震惊的事情可谓一幕接着一幕,将步云荩砸了个稀里胡涂。   ——他看见顾寒渊走过去同那女人轻声的说话,看见少年跪倒在地上,将头埋在女人膝上哭泣,其后又来了个白发的老人,就是周慕洋先前同他说的那位魏老先生……步云荩隔的远,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从老人面上震惊的表情,和在场众人的反应来开,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再后来,那些人就离开了大厅,先前接待他们的齐管家匆匆出去,请了一些人进来,步云荩在那群人里,看见一个白发苍苍、被人搀扶着的老太太,他先是呆滞了一瞬,随即面上大喜,转身就朝楼下冲去。   “阿荩!”周慕洋看他激动地模样,一时不解,只是下意识跟着下了楼。   步云荩下去的时候,那群人已经不再厅里了,他焦急的拉住一个侍者,颤声询问道:“人呢,刚刚进来的那群人呢,他们去哪儿了?”   被他扯住的人手一抖,托盘里的酒差点都撒了出来,他慌忙稳住了,说道:“先生,先生您想放开我。”   步云荩松了手,只是双眼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对方。   侍者空出一只手,指了指楼道左侧的走廊:“夫人她们,往那边的书库去了。”   步云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匆忙道了声谢,就飞快的朝着那边跑了过去,只是在到达书库门外的时候,却被齐管家拦了下来:“先生,您是有什么事情吗?”   步云荩看着那两扇紧阖的高高的实木门扉:“我找人。”   齐管家道:“实在抱歉,主人家在里面谈事情,现在可能不方便见您,您要找谁,可以告诉我,等他们出来了,我一定代为转告。”   步云荩闻言,渐渐冷静下来,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就在这等吧。”   “这……”齐管家显得有些为难,想劝他离开,这时候,周慕洋也跟过来了,他问了一下情况,然后道,“齐叔,就让他在这等吧。”   齐叔闻言,不再说什么,便由了他们去。   只是这一等,就过了半小时,周慕洋见步云荩面色难看,好劝歹劝,将人劝了出去,找个位置坐下了。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却迟迟无法相见,步云荩心塞的不行,看见桌上的红酒就一把抓了起来。   周慕洋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步云荩将那杯红酒一口闷了,而且还重新拿了一杯。   “你……这样喝会醉的。”周慕洋劝道,他记得步云荩酒量很差,是一罐啤酒就能喝倒的人,这红酒酒精度比啤酒还高一些,他们这些交际场上混惯了人喝着没感觉,但对步云荩来说,只怕很快就能醉了。   步云荩经他这么一提,没有再喝,只是抓着那杯酒发呆。   周慕洋这一出现,就有很多生意上的朋友上来寒暄,他推辞不过,又怕这些人吵的步云荩心烦,就将人都引到了一边。   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了道:“你在这里别四处走,也别再喝酒了,我很快就回来。”   步云荩直愣愣看着楼道处的拐角,也没理他。   周慕洋心下有些落寞,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旁边有人催,只好转身走了。   周慕洋很快将那些人应付过去,回来时没在原来的地方找到步云荩,心下顿时一紧,焦急的四下看去。   当看见站在人群里的步云荩,他忙走过去,正打算叫人,谁知步云荩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红酒一下泼了他满身。   “抱歉抱歉……”步云荩匆忙放下手里撒的一滴不剩的红酒杯,从身上翻出了纸巾就要给对方擦拭。   可是当他看清男人的脸时,一愣,然后僵硬的收回了手。   顿了顿,他将纸巾重新递过去:“不好意思啊,我……”   “没事的。”周慕洋伸手接过纸巾,没有半分不悦的样子,他擦了擦身上,抬头看向那撞了步云荩的人,一时不由微惊,“寒渊。”   “周哥!”顾寒渊看见他胸前的狼藉,歉然道,“抱歉抱歉,我一时没看路,你还好吗?我让人带你去处理一下吧。”   周慕洋看了看他身旁的少年,问道:“这就是你先前说的那孩子?”   “步离,我爱人。”顾寒渊毫不避讳的说道,随即又偏头看向被自己牵着手的少年,“离离,这是周哥,SIJ老总,我们快十来年的朋友了。”   “周先生,您好。”叫做步离的少年闻言,看着周慕洋的眼里露出了崇拜,“我听说过你,好厉害的。”眼前这男人,虽然头发有些白了,但面相看着不到四十来岁,没想到竟然是SIJ的创始人。   说来顾寒渊除了吴昊阳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还真没多少数的上来的交心朋友,但是周慕洋,却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   在顾寒渊眼里,周慕洋和周家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虽然性子冷淡了一些,却是个不管是能力还是品性上都极为出挑的人。   两家公司合作好些年了,一直没出什么不愉快,可谓强强连手、互利共赢,时间一长,不知不觉的,二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彼此寒暄几句,顾寒渊视线一转,注意到了站在周慕洋身后的年轻人。   这一看,顿时让他皱起了眉头。   ——因为顾寒渊发现,青年竟然一直在直勾勾的瞧着步离。   而让他更不淡定的是,步离竟然也在回看对方。   顾寒渊面色立马沉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挡在步离面前,冷声质问道:“你看什么?”   步云荩回过神来,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带着让人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他心理乱糟糟的,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于是干脆保持沉默了。   顾寒渊见他这样,越发警惕起来。   他将步云荩上下打量过一番,犀利的质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这么一号人,看对方穿着打扮和气质,也不像是哪家的少爷,莫非是趁着人多混进来的狗仔?   步云荩见顾寒渊那副分分钟要招来保安将自己叉出去的架势,心下一紧,有些着急起来——他还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怎么能就这么离开!   想了想,他偏头看向周慕洋,可是当他与那双眼眸直视的时候,求助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周慕洋迎上他的视线,心里隐隐有些期待——他私心里希望这人能主动对自己说些什么,即便没什么好态度,也胜过如今的疏离。   周慕洋是偶然得知对方在关注顾家的事情,所以在受到邀请时,他就多弄了张请柬想带他过来。   对方原本是很排斥他的,可是听见有机会去顾家,立马就改了态度。   步云荩这样的反应,更是让周慕洋心下不解。   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现在,按理说阿荩都不应该和顾家有什么交集的,可他到底为什么对顾家的事情这样在意呢?   他和步云荩虽然已经说开了,但对方却始终不愿意向自己吐露一星半点的心思,周慕洋知道自己平日里不茍言笑,让手下许多员工憷怕,可是这个人却一点都不怕他。   作为一个上司,能拿捏属下的不过就是工作和前程,但是周慕洋却没办法以此来让对方妥协,因为这人,是他几乎费尽了心思,才好不容易弄进公司的。   而在他心里,步云荩也绝不是什么属下。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步云荩,能让他这般束手无措。   说这么多,简而言之,其实周慕洋不过就是希望对方能稍微对自己敞开心扉,但是等了半天,对方却始终没有开口。   于是他……默默的妥协了。   “寒渊,这是步匀,我公司的员工。”周慕洋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如是说道。   “姓‘步’?”顾寒渊闻言,下意识看向步离,“离离认识这位先生吗?”   步离摇了摇头,可随即,又觉得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顾寒渊也就是随口一提,见步离否认,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既然是周哥的人,那就请自便吧。”   周慕洋听见那句“周哥的人”,莫名觉的顺耳,整颗心都变得雀跃,可等反应过来,又变成一种酸涩的怅惘。   他原本的确是有机会拥有这个人的,可是后来,被他生生弄丢了。   他这一辈子,真的还有机会……有机会得到他吗?   这几人各怀心思,步云荩却全然不知,他只是听了顾寒渊的话,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顾寒渊这时候叫了个宅子里的下人过来,对周慕洋道:“周哥,让他带你去收拾一下吧。”   “也好。”周慕洋点了点头,顺着侍者的指引走了出去。   行过几步,周慕洋又转回身来,他看向还直愣愣站在那里的步云荩,说道:“步匀,你也过来吧。”   步云荩心道:你换衣服我去干嘛?于是就站在那里没动。   “过来吧,我有话同你说。”周慕洋又重复了一句。   步云荩微微垂了垂眼,敛起眼中情绪。   他想着这种场合终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于是忍着心底的不愿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行了一段,周慕洋忍不住问道:“你刚刚盯着那小孩看什么?”他话里的小孩指的是步离。   周慕洋如今已是年近四十的岁数,步离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在他眼里的确称得上是个孩子。   “没什么,”步云荩脚下一顿,随意找了个籍口道,“就是觉得那少年,长得挺好。”话虽如此,但是事实上,他刚刚会那般去看步离,是因为觉得步离和记忆中的阿茳长的很像。   回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步云荩无时无刻不刻意的去搜集与母亲和弟弟有关的消息,他得知他的弟弟已经去世了,知道他留下了个孩子,而那孩子,想必就是刚刚的那个少年吧!   周慕洋听了他的话,步履微僵,脸顿时有些黑。   他觉得对方那句“长得挺好”的话,听着实在有些刺耳,刺耳的让他心情极度不佳。   他夸别人好看,他为什么要夸那小子好看?   周慕洋并没有察觉到,他因为一个比自己小了差不多一轮的小孩而吃醋了。   他想趁着去换衣服的时候同步云荩了解些事情,只是终究也没什么进展。再回来的时候,他换了一身西装,仍旧是那一丝不茍的体面模样,步云荩落在他身后半步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迎面碰上齐管家,说是让他去主厅落座,周慕洋回头看了落在自己身后的步云荩,说道:“齐叔,不介意我多带一个人吧?”   齐管家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见是先前跟着周慕洋同来的那个年轻人,道:“当然,二位先生这边请吧。”   其实如果换做其他人,齐管家兴许就拒绝了,毕竟主宴会厅里面桌席位置有限,如果谁都进去,肯定是坐不下的,其二也怕被里面宴席上什么不该说的事情被有心人抖落出去,但是因为周慕洋和顾寒渊的关系非常好,于是他略微思考之后就同意了。   步云荩一进门,视线就忍不住的四下扫,当他看见上席间端坐着的那个穿着样式简单素雅、却裁剪精致的旗袍的老人时,心绪一阵翻涌,双眼莫名的酸胀灼痛,几乎立马就泛了红。   那眼红,并不是要哭,而像是一个纳了无数种气体,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爆炸的血色气球,因为难以承受里面的情绪,表面胀裂出无数斑驳白丝。   “怎么了?”只要处在同一空间里,周慕洋的目光可以说都给了步云荩,他很快察觉到步云荩情绪的反常,不由出声问道。   步云荩闭了闭眼,压住心头的酸涩和激动,用强装出来的平静语气回道:“没事。”   周慕洋顺着他刚刚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方向坐着一个模样温婉的中年女人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   那中年女人,正是先前步离用轮椅推进来的那位;至于老太太,周慕洋却看着有几分眼熟,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脑海里灵光乍现,猛然浮现了一张温婉秀美的面庞,   是她——竟然阿荩的母亲!   难怪,难怪阿荩一直想方设法的调查顾家的事情,原来是为了希伯母……周慕洋脑海里飞速的运转着,将先前发生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一时间,心头所有的疑问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答。   顾寒渊看见周慕洋进来,起身就迎了上去,他看了看站在周慕洋身后的步云荩,没了之前的敌意,反倒露出一抹暧昧的笑,接着揽了周慕洋的肩,凑近了说道:“周哥,我才想起来,那天你向我多拿了封请柬,就是给他的吧,我看你对他有些不一样,不对,是非常不一样,我周哥什么时候对人这样过啊!”   周慕洋见他就差挤眉弄眼了,不由失笑道:“你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顾寒渊被拆穿心思,也懒得再打马虎眼,直白道:“你不会是看上这小子了吧,刚我没仔细看,现在这一瞧,长得还真不错。”   周慕洋沉默了一下,道:“你别是又犯了老毛病,这话得让你家那位听听。”   顾寒渊闻言,立马告饶:“别别别,你可别让离离知道,他真会多想的,我这不是为你好嘛!要换了吴昊阳那家伙,他就一辈子不成家立业,人也心宽体胖乐得自在,可你说你呢?一中年大叔,性格孤僻,兴趣单调,交心朋友都没几个,也不会照顾自己,把个身体糟践成这样,这再过几年,真要倒在哪儿,都没个人知道的,你说到时候,你那偌大的公司,不得也跟着完了!那小子模样不错,你看上的人,估计为人也不会差哪儿去,要真有那意思,可得把握住啊!”   说来顾寒渊以前虽然风流好玩,但却不是爱八卦多话的性子,能说出这番话,也真是难为他了,只是他这方说的恳切,周慕洋心情却越发复杂起来,他眼底闪过几许的落寞,半晌低低道:“这事情,不是我想就可以的。”   顾寒渊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他是真对那年轻人有意思了,问道,“是他不愿意吗?”顿了顿,又补充,“那他肯定是直男,再不就是不了解你,被你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给吓住了。”   周慕洋道:“我看起来……很冷吗?”   顾寒渊听他这么问,都要翻白眼了:“你这还不冷呢,都快成冰山了,我说你难道没听过圈里给你起那外号?”   周慕洋自然是听过的,但他的意思并不是这个,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心里的话问出了口:“可是我在对他的时候,已经很注意了,难道还是……”   顾寒渊看他这样子,突然愣住了,反应过来时,露出一种发现新大陆的表情:“我说周哥,你这是……我说你不是真开窍了吧,你真对他动了心啊?”   周慕洋都一大半年纪了,被他这么看着,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可绕是如此,却也不愿意否认,半晌僵着脸点了点头。 第48章   顾寒渊看他这样子, 脑海里竟然迸出青涩这么个形容词来,他顿时被这个想法给取悦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只是刚笑了两声,就被周慕洋凉凉的眼神给慑了回去。   顾寒渊使劲儿的平复了一下心情,转眼又恢复成那风度翩翩的沉稳模样,道:“周哥, 马上开席了, 上桌吧, 来来来,这边, 你和这位先生坐一块。”   他说着,便看向步云荩:“步先生别客气, 今天一定要尽欢啊!”   步云荩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跟着在周慕洋旁边落了座。   在场的长辈和吴昊阳几个, 都是认识周慕洋的, 热情的和他打了招呼,又出于礼貌的问了坐在他身边的步云荩。   周慕洋举止有度的响应, 只一概说步云荩是自己的朋友, 顾夫人高兴,面上笑容和悦,说谢谢他来给自己的孙子添喜,还让步云荩吃好喝好,千万别拘着。   他本以为这样的大户人家, 席上定是各种规矩和场面话,却不想菜上来,气氛难得和谐, 众人面上的表情都很真挚,特别是对面那几个年轻人,喝酒喝的极为豪放。   只是那个叫魏潇然的男人,心情似乎不好,一直在喝闷酒,旁边有人来劝,没劝过,最后也跟着一起喝,喝到最后,竟直接摔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其实步云荩心情也不好,母亲就坐在隔着几个位子的上手,他多想走过去抱一抱她,可是现在,却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不管有意无意,周慕洋的注意力总在步云荩身上,见他视线一直忍不住的朝着老太太那边瞟,一副恨不得扑上去的样子,犹豫了一下,从桌下轻轻握住步云荩的一只手,低声劝道:“荩哥,你冷静些,伯母她就在这里,会有机会见的。”   看方才桌上众人的表现,再联系先前的一切,周慕洋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魏樱雪是魏家失踪多年的女儿,同时也是阿荩的弟弟步云茳的妻子,而步离是他们的儿子,又和顾寒渊走到了一起,他们在一起后,顾寒远就将阿荩的母亲接到了顾家,而阿荩是为了寻找家人的消息,才想方设法调查顾家的。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说来奇巧,实在引人唏嘘。   步云荩在他抓住自己手的瞬间,身子猛的一僵,反应过来时便毫不犹豫将手抽了出来。   周慕洋愣了一会儿,收回手,并不觉得尴尬,只是心里又闷又涩,难受的紧。   步云荩又下意识朝着母亲看过去,半途接触到一人疑惑的目光,一时想起顾寒渊刚才的话,又将视线生生收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忍的呼吸都不畅了,便不自觉端起酒来。   周慕洋见他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劝了好几次没劝住,就想着左右他酒量不好,喝几杯就醉了,也好过这样的难过。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步云荩将那烈酒当水似的喝,生生干掉了两壶极品茅台,方才有了些醉意。   说来步云荩以前家里穷的不开锅,酒这东西就没碰过,就是后来到社会上混了,也没给锻炼出来,可是自从重生到这具身体里,他悲哀的发现,这身体就和对酒精有抗体似的,酒量实在是好的没话说。   视线模糊中,他看见坐在隔着桌子几米远的母亲被人搀扶着离开,于是也下意识跟着站了起来。   步云荩摇摇晃晃的跟上去,从后面扯住了步离奶奶的衣服。   栀嫂率先回头看过去,见是个一身酒气的陌生男人,忙道:“哎呀你干什么!你拉着我们老夫人做什么呀?”   步云荩充耳未闻,抓住老人的手反而更紧了紧,死死的不愿意放开。   老人抬头,看见那双爬满了血丝的眼睛,心中突然莫名纠疼了一下。   她抬手覆上步云荩的手背,动作轻柔的拍了拍:“这孩子估计是喝醉了,云栀啊,你给他弄些醒酒茶过来吧。”   “哎哟老姐姐,我怎么能放您一个人在这!”栀嫂顾虑道,“这人喝醉了,要是撒起酒疯来伤着您了可怎么好。”   老人想了想,觉的也是,就带着步云荩到了外面的沙发上坐下。   她本意是打算去找些缓解酒劲儿的东西过来,却没想到,刚抽出自己的手,又被对方一把抓住了。   步云荩见她要离开,心头猝起一阵慌乱,脱口而出道:“阿娘,别走!”   老人一愣,所有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道:“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步 云荩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庞,那上面爬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让他混沌的思绪顿然有一瞬间的清明。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心跳一时恍若擂鼓。   那一刻,他冲动的想要说出一切,可是他又害怕,怕没人相信自己,种种纠结顾虑之下,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孩子……”奶奶感觉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垂眸,就看见青年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带着剧烈的颤抖,青色的筋脉清晰的浮现在那白皙到恍若透明的皮肤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血管,爆裂而出。   她的心猛然一阵刺痛,也跟着失了跳动的节奏,有那么一瞬间,她从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看见了自己长子的身影。   老人家没读过多少书,就算心思灵巧,却也有些迷信——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儿子是真的回来了,还想再多说些什么,这时候,周慕洋却好巧不巧的找了过来。   看着双眼迷离歪在沙发上的步云荩,周慕洋脑海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方才吃饭的时候栀嫂不在,所以就没注意到步云荩也在桌上,但栀嫂是认识周慕洋的,见他直愣愣瞧着步云荩,便问道:“周先生,您认识这位先生吗?周先生?”   周慕洋回过神来,转而看向栀嫂:“您刚刚说什么?”   “我问您认不认识这位先生?”栀嫂指了指瘫在那里抓着奶奶手腕的步云荩,“他喝醉了,一直抓着我们老夫人不放,您看这可怎么好?”   “抱歉,是我朋友冒犯了,我这就叫醒他。”周慕洋态度得体的说道,话落就弯了身子要去唤步云荩。   奶奶眼睛不好,之前吃饭的时候坐的远没看清,加上又没人叫周慕洋的全名,这时候却因为他弯腰的动作,就与周慕洋的面孔离的极近,瞬间将那张脸看了个分明。   “你……是你——”老人浑身一颤,突然失声叫道。   栀嫂被她这突然而来的反应惊了一下,而周慕洋则是心下一紧。   僵立半晌,周慕洋缓缓偏过头来,他看见老人家满脸震惊中夹杂着怨愤的看着自己,那眼神那么熟悉,有什么模糊的记忆一瞬间鲜明起来。   “……伯母!”周慕洋张了张口,语气艰涩的唤了一声。   “你不要这么叫我——”奶奶听见那声伯母,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她失控的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周慕洋迎着那双充满了痛意的沧桑眼眸,一瞬间产生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他直挺挺站在那里,就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僵硬的脊背显露出几分不符合他本身形象与年龄的无措和茫然来。   默然半晌,周慕洋仓惶的收回视线,他颤抖着手轻轻拍了拍步云荩的面颊,见对方毫无反应,一时有种进退两难之感。   步云荩其实在听见母亲那失控的声音时,就已经酒醒了大半。   他能够感受到母亲语气里的痛苦和恨意……看阿娘对周慕洋的态度,难道她是知道了什么?   可是自己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向母亲提起过这个人,所以阿娘她,到底是怎么认识周慕洋的,难道是弟弟……可是小弟曾答应过他,不会告诉阿娘的。   心中满是疑惑和担心,这种时候,步云荩如何放心就这么离开,但是周慕洋哪知道他心中所想,因为急于离开,所以他在步云荩愣神的时候,趁机掰开他抓住老人的手,一把就将人拉了起来。   步云荩下意识要挣开他,说道:“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再走。”   周慕洋眉头紧锁,沉默了一下,突然直接将人抱了起来,二话不说的转身就走。   步云荩:“……”靠,这什么糟糕的姿势,这家伙竟然,竟然……   步云荩反应过来就开始剧烈的挣扎,但是周慕洋却怎么都不松手,脚下步子迈的飞快,就好像身后有什么追命的东西。   这要放在平时,依着步云荩那身蛮力和狠劲儿,怎么也不会让他这样抱着跑,可此刻他喝多了,头重脚轻的,竟就这么让对方带了出去。   但其实周慕洋这样行色匆匆,不是因为害怕奶奶,也不是没有勇气去承受什么,他只是明白,在这个老人面前,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和无力的,忏悔道歉的话也早在二十年前就说了无数遍,可那不是老人家想听的。   他曾也想过赎罪,想过代替阿荩照顾她们一辈子,但却被对方狠狠的拒绝了,看似柔弱的女人,却有着坚硬的心,她不会原谅周慕洋,也不接受他所谓的任何补偿,对于这个间接害的她痛失爱子的人,女人只有一个要求——永远都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而周慕洋,在女人的固执下,什么也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对方,永远都不再出现。   当年的承诺,他遵守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逼迫自己不去看不去了解,即便思念成疾、蚀心腐骨,他甚至不敢去阿荩的坟头,祭一注细香。   这边动静太大,恰巧路过的顾寒渊和步离立马赶了过来。   步离见奶奶面色难看,忙上前将人扶住:“奶奶,奶奶您怎么了?”   老人摇摇欲坠的站在那里,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们顺着老人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就是周慕洋抱着步云荩、快速离去的背影。   那步伐仓惶凌乱,简直逃也似的。   -   1998年的2月,发生了一件步云荩两辈子都不愿意记起的事情——他因为心情不好,喝了一瓶子啤酒,结果醉的不省人事,稀里胡涂被个比自己小上好几岁、当成弟弟看待的男孩给上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勃然大怒,将趴在自己身上呼呼大睡的人从睡梦中揪起来,二话不说爆揍了一顿,他当时是气昏了脑子,下手没轻没重,直接将人揍进了医院。   而那个男孩,就是周慕洋。   从那次之后,两人原本不错的关系,就变成了水火不容。   步云荩每次看见周慕洋,都当做空气,而周慕洋偏要缠他,步云荩被逼急了就动手,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到了四月,方才出现了缓和。   那天步云荩去学校看步云茳,出来的时候,见春光正好,林里樱花开的绚烂,就到树下打了一盹。   谁知醒来时,发现周慕洋那孙子竟然趴在他身上偷亲自己,步云荩这暴脾气,当下就是一拳砸了过去,那一拳正正砸在周慕洋的鼻梁上,当下就血流如柱。   一段时间不见,少年清瘦了许多,白皙的皮肤泛着几分冷色,他跌坐在地上,因为疼痛而皱紧了眉头,双眼无措的看着自己,一只手紧紧的捂着鼻子,鲜血却从指缝间溢出来,濡湿了他尖削的下巴和身上雪白的套头毛衫。   步云荩看着他那样子,一时觉得狼狈又可怜,突然就心软了。   步云荩将人送去就医的时候,一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下不为例,可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有一就有二”;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给点阳光就灿烂——这后者,说的就是年轻时候的周慕洋了。   步云荩当天不过对他表现出了一点不经意的担心,他第二天就舔着脸找到了人家里,卖乖讨好,撒泼耍赖,无所不用其极,而步云荩又是个典型吃软不吃硬的人,最后终究没能经得起他的软磨硬泡,随了他去。   这之后,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周慕洋有空没空就黏在步云荩身边,陪步云荩打球,给他做饭打扫卫生,献宝似的给他看自己珍藏或者新得的宝贝……   步云荩有时候躺在沙发上看书,会忍不住看一眼厨房,看着那俊朗朝气的少年穿着纤尘不染的柔软白毛衫,外面却系着花边的土围裙,忙忙碌碌的给他做饭。扑鼻的香味传到客厅,他每到那时候,总觉得心里格外踏实,甚至产生一种,其实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的念头。   反应时过来又觉得荒唐,忍不住狠狠唾弃自己。   周慕洋没有再提喜欢步云荩的事,但是他眼底的喜欢那样明显,步云荩饶是心再大,也无法做到完全忽视,可是他同样狠不下心将他赶走。   时间进入五月下旬的时候,周慕洋说自己要过生日了,吵着让步云荩给他准备礼物,步云荩嘴上说他想得美,私下里却也上了心,甚至偷偷跑去向弟弟打听周慕洋的爱好   步云茳听他说要给周慕洋过生日,佯装气愤的控诉:“大哥我上回过生日你都给忘了,怎么竟然记得他的,你到底是谁亲哥啊!”   步云荩顺毛似的摸摸弟弟的脑袋:“我那几天忙啊,后来不是给你补上了吗?再说了,那臭小子自己嚷嚷着要礼物,不然我是闲的蛋疼,白费这心思。”   步云茳扯下他的手,不满道:“哥,我都多大了,你还总摸我头!”   “别说你十八,你就是到八十岁了,我也是你哥。”步云荩不以为意道。   步云茳平日里埋头学业,加上周慕洋大三也不怎么在学校呆了,大多时候都是和步云荩混在一块,对于周慕洋,他了解的也不多,所以最后思来想去,也没能给出什么建议来。   当天下午的时候,步云荩帮朋友送一批货,那是一家专做手工艺品的百年老店,规模不大,但是装修的古色古香,里面东西也都极为精美。   他在等签单的时候,无聊的透过柜台的玻璃朝里瞧,看到一个黑皮线串成的吊坠,那坠子造型奇特,透着一股野性的美感,不由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狼牙,经过特殊处理制成的,在草原上是勇气和力量的象征,还能驱邪呢!”店里老板是个戴花镜的老头儿,将签好的单子递给他,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解释道,接着又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展柜,取出那枚吊坠递给步云荩,“你瞧瞧,我见你有眼缘,要喜欢的话,便宜些卖你了。”   步云荩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   他前几天还在周慕洋那里看过一文件纪录片,里面记录的就是狼群,他当时看的仔细,此刻一眼就认出这吊坠上是一颗狼的上犬齿,那颗牙根部丰满,齿冠尖长,内侧凸起的血槽较深,表面环纹细致,釉面泛着漂亮的光泽,整体没有钻孔,镶嵌在一块雕刻着繁复图文的银器里,然后通过银器上的孔洞串联成坠,极为精美。   步云荩想了想,问道:“多少钱?”   “这颗狼牙是从一匹纯种的草原白狼身上得来的,好不好也不用我多说,你要的话,这个数拿走。”老板说着,用手比了个数字。   步云荩面色一僵:“这么贵,顶我一个月工资呢!”   老人道:“工资花完就没了,这颗狼牙可是能收藏一辈子,还能带来福运的!”   十分钟后,步云荩从店里出来,掏了掏口袋,摸出一把皱巴巴的毛票,左数右数,上午刚发的工资,就剩下七块钱了。   他将这七块钱胡乱迭了迭,塞回口袋里,转而盯着手里黑色的雕花小木盒,心里有点小郁闷:“我特么鬼迷心窍了,竟然花一个月工资,就买这么个破玩意儿!”   嘴里这么说着,一边将盒子放进上衣的内袋里,看动作竟是从未有过的小心。   步云荩那会儿租住的地方,楼下有个小摊儿,馒头一毛,稀粥五分,小咸菜白送,步云荩就用这仅剩的几块钱吃了半个月的馒头稀饭,中午工作餐,到了晚上又来一顿稀饭馒头,等挨到了周慕洋生日那天,竟然还剩下三块。   他揣着那个小木盒和仅剩的三块钱,打算请周慕洋上小吃街上吃碗长寿面。   步云荩当天白天上班,到了傍晚的时候出门,去了周慕洋在学校外面租的房子。   周慕洋住在二楼,步云荩刚上去,就听见里面传来暴跳如雷的质问声,不由顿住了敲门的手。   “你和这男人,到底什么关系,啊?”   周慕洋看着被男人拍在桌上的照片,短暂的呆愣之后,面色一瞬间煞白。   那张照片像素不好,拍的有些模糊,但看得出背景是一片开的绚烂的樱花林,树下躺着个俊美的青年,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半撑在他的身上……竟然是那天在大学的樱花树下,周慕洋偷亲步云荩的场景。   男人见他这反应,一瞬间确定了心中的猜想,当下狠狠一巴掌就朝着周慕洋扇了过去:“好啊,你好得很,是我平日里太纵容你了,惯的你连男人都敢玩了是吧,你才多大,你才多大啊?”   周慕洋被男人这一巴掌扇的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也一阵嗡鸣,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烧了一团火,他从地上爬起来,梗着脖子大叫道:“我就和男人在一起,怎么了,我喜欢他,就爱和他一块儿!”   他的声音很大,步云荩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一颗心仿佛被个的拳头垂了一下,力道不重,但是一下敲碎了他心头那层紧紧包裹的尖冰,滚热的温度顺着那破裂的缝隙蔓延进去,一瞬间将他整颗心浸泡在里面,酸酸涨涨,温温软软,一种要溢出来的、说不清楚的奇异感觉。   他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手里的盒子,眼底流露出一丝少见的温柔。   可是那温柔,很快就被一墙之隔的男人的怒斥给打破了:“我说你这几年怎么逢年过节的总不回家,寒暑假也老往外跑,原来就是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吗?你个混账东西,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这事要传出去了,你让你老子还怎么在亲戚朋友面前抬头,不说我和你妈,就说你自己,你还要不要脸了,你难道想让人嘲讽一辈子,被人当成疯子当成变态指指点点,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吗?” 第49章   疯子, 变态?喜欢男人的变态……   周慕洋看着父亲眼底的失望和愤恨,脑海里一遍遍的回荡着他的话,心头突然产生了一股深深的茫然乃至恐惧。   是啊, 他这样,是不正常的,甚至就连他喜欢的那个人都觉得他有病……喜欢一个男人,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了, 他的朋友、同学、老师……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 如何的嘲讽鄙夷自己?   少年惨白着面色后退了两步, 下意识的摇着头:“不,不是, 我不是变态……不是!”   男人见儿子这样,终于不由心软了几分, 他抬起一只手落在少年委顿下去的上,放缓了语气道:“你从小到大虽然贪玩了些, 但总是知道分寸的, 从没让爸爸失望过,这一次, 你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对吗?”   周慕洋脑海里又忍不住浮现出步云荩那张欺霜赛雪的绝绮面庞,浮现出和他相识之后的点点滴滴,他沉默了一会儿,抓住男人的手:“爸,我……”   少年眼底的犹豫和不舍, 让男人紧紧皱起了眉头,他沉下了脸,冷声道:“以后不要再见他, 你也长大了,我让你妈给你介绍个女朋友,等你大学毕业了就结婚。”   对于少年来说,结婚是多么遥远的事情,此时听男人这么说出来,他一时满心的排斥,可是在向来强势的父亲面前,他并不敢过于反抗,想了想,他委婉的说道:“爸,我还小,还不想谈恋爱。”   只是男人闻言,却还是发了怒,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甚至震的桌上茶杯都滚到了地上,然后厉声呵道:“你不想谈恋爱?那你和那个男人之间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周慕洋抿了抿唇,说道,“就是玩玩而已,又不会真的跟他过一辈子,爸,我以后会结婚的,我和他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你就不要插手了。”   男人闻言,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再继续逼迫他,只道:“年底之前,给我处理干净了。”   时值六月,到年底还有半年,但这却并不是男人的宽容,都说知子莫若父,他不过是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性罢了。   ——男人知道,他的这个儿子虽然平日里也畏惧自己,但是骨子里有种极致的叛逆,若是将他逼的过狠,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所以他愿意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也不怕这事情会超出自己的掌控,就算儿子不能断了,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他死心。   不过一个乡下来的穷酸小子,没钱没势,想要打发掉,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记住你说过的话!”男人最后留下这么一句,便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   周慕洋看着男人冷硬的背影,心下狠狠松了口气,脚下一软,竟是险些跌到地上去。   “是你?”然而接着,他突然听到父亲冷声说了一句。   他在和谁讲话?周慕洋疑惑的想,下意识直起身子去看,这一看,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荩……荩哥!”   ——少年看见那个自己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却又“没打算在一起”的男人直挺挺站在门口,那张好看的脸沉的能滴下水来,浑身都散发着摄人的冷气。   “你什么……什么时候来的?”周慕洋一瞬间慌了,从未有过的慌乱,那种感觉,甚至远远超过了被父亲发现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时的心情。   步云荩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淡道:“来挺久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周慕洋如坠冰窟,他全然忘了自己的父亲还在场,冲到门口一把抓住步云荩的手:“荩哥,你听我解释,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   “我知道。”步云荩轻声道。   周慕洋呆了一下,随即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可下一秒,却又因为对方接下来的话而瞬间崩塌了。   “你是喜欢我,不过你还小嘛,小孩子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步云荩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抓住自己的手剥离开来,缓缓的说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周少爷喜欢玩的话,还是找别人去吧,我这人又穷酸又没趣,脾气还不怎么好,可没什么好玩的。”   “不是的,不是的荩哥……”周慕洋一时语无伦次,想要解释却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见步云荩转身要走,忙一把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滚开。”步云荩一只手将他拨到一边,“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那么决绝,带着一种透骨的冷,周慕洋被他眼底的厌恶刺的浑身一僵,整个人愣在了原地,等反应过来时,眼前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少年看着昏黄的楼道口,心头猝起一股灭顶的恐慌,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弄丢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整颗心都被难过的情绪给包裹了,乃至每呼吸一下都疼到了肺腑里去。   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的说着追上去,追上去,周慕洋就迷迷糊糊的想追,但是刚走了一步,就被身后的男人狠狠拽住了身体。   少年剧烈的挣扎着,只是男人的力道太大,他又因为心绪的波动而导致力不从心,挣扎了许久都没能挣脱。   他抬起头来,尚未褪尽青涩的声音里,染上了浓重的哭腔:“爸,你放开我,求你放开我,我不能让他走,我不要他走……”   男人看着少年眸中的湿润和猩红,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的这个儿子,自小最是要强,从初中开始,他就从没见他因为什么事情哭过,可是现在,他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一刻,他猛然意识到,事情压根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他的儿子,是来真的!   这个认知让他实在让他无法接受,他的儿子,那样聪明优秀的儿子,让他引以为傲的孩子,怎么可以看上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吊儿郎当的街头混混。   周慕洋趁着男人发愣的空档,趁机挣脱跑了出去。   男人犹豫了一下,狠下心来,对外面叫道:“给我拦住他。”   周慕洋起初没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但是等他跑到楼下,被四个高大的黑衣保镖拦住的时候,瞬间崩溃了。   从黄昏暮霭,到月上梢头,那一晚,少年闹的很凶,近乎癫狂。   他的父亲见他这样子,最后直接让几个保镖将他绑了丢到车上,带回家里锁进了卧室。   周慕洋被软禁了半个月,最后甚至直接被他的父亲送出了国,一切的证件都被扣留,他没办法回来。   生来含着金汤匙长大,要什么有什么,不可一世的小少爷,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在英国生活了半年,六个月里,打架斗殴,喝酒泡夜店,旷课辱骂老师,甚至绝食酗酒,什么荒唐的事情都做尽了,但是都没有用,他的父亲是铁了心要断他的念想,掐灭他所有的希望。   闹到最后,周慕洋学乖了,他不再提起步云荩,开始按着父亲的要求上学读书,与人交际,做一切能让他的父亲感到满意的事情。   少年压抑住心底的思念,他说说笑笑,在异国的校园里挥洒自如,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众星捧月,肆意明朗、犹如骄阳般的少年。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等过了这段时间,等他回国,再好好跟对方解释道歉,那人虽然平日里看着凶狠,但其实刀子嘴豆腐心,再说了,他记性好像也不怎么好,过去这么久,兴许气早消了!   他这么想着,心里的想念和不安仿佛就能平缓下来些许,甚至开始满心的期待着再次与步云荩见面的场景,他出去逛街的时候,总会想着那人喜欢什么,然后买下来,想着见面的时候送给他。   可他不知道,那些礼物,永远也不会送出去了,而那个总是满脸不耐,却一次又一次原谅和包容他的男人,不可能一直都停在原地等着他。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到春节前夕,他终于被允许回国。   周慕洋在出机场之后,佯称要上洗手间,然后砸了机场洗手间里的玻璃窗逃走,一路去了步云荩之前在胤城租住的地方。   他去的时候,屋门锁着,问了房东,却说是已经退了房。   周慕洋想去找步云荩,这时候才发现他除了步云茳,竟然不知道步云荩任何的亲戚或者朋友,而且大学放了寒假,步云茳也回了老家。   他想了许久,最后找到了他大学班主任的家里,在对方那里得到了步云茳老家的地址。   周慕洋在街上拦了一辆车,给钱包下来,让对方照着那个地址送他过去。   时值一月,正是寒冬。   城里虽然冷,但好在没存着什么雪,可等到了小镇上,却是放眼皆白,司机颤颤巍巍将他送到进村的路口,再不敢往前开一步。   司机是个老实人,大抵是想着对方给的钱多,将去黎水村的路线说给周慕洋之后,转而又从车里翻出把砍.刀,剁了根茶树枝递给他,又把自己的一件旧军大衣递过去:“我看你穿的少,山里冷得很,你把这个套上,别嫌难看,暖和着咧,路上搞慢着点儿,遇到有崖的地方,尽量靠里走。” 第50章   周慕洋从小就聪明, 那司机只说一遍,他便记住了路,只是山道蜿蜒曲折, 狭窄难行,他一路跌跌撞撞,走了近四个小时,至午后方到了黎水村。   整个村庄都被白雪覆盖着, 路上看不到半个人影, 唯有那一座座高低起伏的竹楼和小土房上袅袅升起的炊烟, 昭示着这并不是一座无人的空村。   寒风裹夹着刀锋般的冷意扑面袭来,周慕洋经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伸手拢了拢身上褪色的绿皮大衣,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口, 敲出里面的主人,问得了步云荩家里的位置。   周慕洋匆忙道了句谢, 转身就朝着村子东边跑去, 却全然忽略了那被问路的村民面上欲言又止的表情。   少年怀着满心即将见到那人的欣喜和忐忑,按着村民的指示来到一座竹楼外,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 正要抬手敲门,那木门却在下一秒打开了。   周慕洋看到步云茳搀着一个眉目秀婉、面色憔悴苍白的女人站在门口,他先是一愣,随即便是开门见山的一句:“步云茳,你哥呢?”   步云茳看见他, 短暂的呆滞过后,清明的眼中燃起遏制不止的怒火和愤恨:“你来这里干什么?”   周慕洋满心只想着快些见到步云荩,乃至一时竟不曾察觉他态度的变化, 说道:“我来找荩哥的,你哥他人呢?”   他说着,还不由伸长了脖子朝屋里张望。   一旁的女人闻言,面上突然露出巨大的痛色,同时不解的看向儿子:“阿茳啊,这位小伙子……咳……是你哥的什……咳咳咳——”   她的语气很虚弱,简单的一句话,却被抑制不住的咳嗽声打的七零八落。   步云茳黑着脸,冷声说道:“无关紧要的人而已,阿娘,咱们快走吧,趁天还早,不然晚了路更难走了。”他说着,就想拉了女人出门。   若说步云荩是个土匪似的火爆性子,那么平日里的步云茳,则可以用温润如玉,谦谦少年四个字来形容,可是此刻的他,却显得那么冷厉,甚至就连拉扯母亲的动作都带了几分粗鲁。   周慕洋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他后退一步,展开双臂一把拦在步云茳面前,再一次追问道:“你哥他人呢,他在哪儿?”   “你问他在哪,你还敢来见他?”步云茳突然像是爆发了一样,猛地揪住周慕洋的衣领,“姓周的我告诉你,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他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说着,喉间挤出撞击胸腔的笑意,那笑里又夹杂着哭腔,恍惚悲痛到了极致。   周慕洋一瞬间愣住了,他也不知道反抗,只是呆呆的看着步云茳赤红的双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再也见不到他了?”   步云茳看着他呆滞的表情,压抑在心底悲伤和愤恨一瞬间犹如泄闸的洪水,在一瞬间奔涌而出。   毫无预兆的,他挥手就给了对方一拳。   “你敢打我!”周慕洋感觉嘴角火辣辣的疼,下意识摸了摸,白皙的指尖便沾染了鲜红,一时眼底也燃起了怒火,抬手就要揍回去。   这时候,旁边一直沉默的步妈妈却突然冲了上来。   周慕洋那一下,险些砸在那瘦弱的女人身上,他心下一惊,收不住的拳头偏向一边,捶在了一旁冰冷的墙壁上,这一下,手背又挂了彩。   步云茳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母亲还在一旁,他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握了握拳,强迫自己稍微冷静下来,然后对母亲道:“阿娘,我和他说几句话,外面风大,你进屋里等我吧。”   他说着,甚至没等女人回话,就拽了周慕洋大步朝着院外走去。   周慕洋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反应,就这么被他带到了外面   步云茳闷头一直走了快十分钟,绕到了离家很远的一条小路上,这才停下来。   “你要和我说什么?”周慕洋强压下心底的不安,沉声问他道。   步云茳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我哥他……已经不在了。”   周慕洋面色一滞,茫然道:“不在了,什么叫不在了?”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他已经死了,死了你听不懂吗?”步云茳说到最后,狂躁的怒吼渐渐变得低弱下来,他嘶哑着声音道,“姓周的,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哥了,我也见不到他了……他走了,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仿佛自虐一般,一遍遍的重复着这句话,就像拿着刀在凌迟自己的心,同时也凌迟着周慕洋的心。   步云茳一直重复了好几遍,直到难受的每一下呼吸都带着刺痛。   ——他的兄长,那样生动鲜活、坚韧强悍的大哥,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最好的大哥,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步云茳每每想到这个事实,心便痛的不能自已,他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弯下 身子缓缓的蹲到地上,将脸埋进掌心里,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周慕洋犹如晴天霹雳,整个人石化在原地,好半晌,他弯下腰,一把将步云茳从地上拽起来:“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骗我,你怎么敢拿这种事情来骗我……步云茳,你只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对吗?”   “……步云茳,你他妈说话啊!”周慕洋擒住步云茳的双肩狠狠的摇晃,口中一遍遍的质问着,而随着步云茳沉默和哭泣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心里的希望也在一寸寸崩塌。   步云茳连反抗也不知道,破布娃娃一般的任由他折腾了许久,在对方终于停下来时,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远处一方平缓的山坡,眼底满是浓到化不开的哀悼。   他抬起手,颤抖着指向那个地方:“我做什么骗你,他就埋在那里,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啊!”   周慕洋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坡上,整整齐齐的种着一排排的茶树,茶树上也都是雪,而那其中,几座黑色的墓碑被雪色衬托的格外显眼。   少年死死的盯着步家墓地的方向,眼前一黑,猛地跌坐到了地上。   步云茳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一言不发的离开。   周慕洋一直等他走出老远,方才找回一星半点的理智,他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去质问道:“他怎么会死,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步云茳沉默半晌,突然发出一串凄厉的冷笑:“呵,是啊,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周慕洋,要不是因为你,我哥怎么会死,事情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因为我?”周慕洋先是一阵茫然,转而一把抓住了步云茳的手臂,“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因为我变成这样?”   “你想知道我哥是怎么死的,对吧?好啊,我今天就让你弄个明白!”步云茳顿了一下,眼底突然升腾起一股扭曲的恨意,他缓缓道,“我该从哪儿说起呢?就从六月初八开始吧!”   周慕洋面色一滞,六月初八,那不是自己的生日吗?   他猛然记起那天傍晚的事情,他的父亲过来找他,然后起了争执……周慕洋还没想完这一点,就听见步云茳接着说道:“那天下午,我哥说要去给你过生日,可是他出去了没多久却又回来了,我见他面色不好,问了又什么都不说,从那之后,他就总是怪怪的,大多时候都沉默发呆,我起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有一次,有个男人突然跑来找我哥,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还说让我哥离开胤城,不要再来纠缠你,那时候,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人是你爸吧?我看你和他长得挺像,我以前见你成日里粘着我哥,只以为你们是投缘,却没想到周慕洋你好手段,竟然,竟然让我哥……那段时间我哥本来心情不好,又被你爸这么一闹,搬货的时候不小心失手,箱子掉在脚上,砸断了两根脚趾头,谁知恰好我妈又生了病,他就回了乡下,他本来是请了一个月的假,谁知这一回去,好几个月都没再进城,十一国庆的时候,我放心不下就回了家,可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步云茳停了一下,仿佛是在问周慕洋,可却又并不真的等着他的答案,接着说:“我看见我哥挺着很大的肚子,他那时候身上瘦的皮包骨头似的,脸颊凹的都脱了相,可是肚子却大的厉害,我问是怎么回事,我哥和我娘都不说,最后我去找了给他看诊的大夫,那大夫竟然说他怀了孕,呵呵……你说好笑吗,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怀孕呢?我当时觉得那大夫是疯了,可是到了十一月份,他竟然真的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长得很白,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我还亲自抱过呢,小小的一团,没什么重量,大概就这么大吧,”步云茳说着,面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他甚至还抬手比划了一下,“我抱着他的时候,还冲我笑,左脸颊上露出个酒窝,和你脸上那个挺像,连位置都差不多呢,你说巧不巧?”   周慕洋见死死的盯着自己的脸,心头爬上一股漫天的恐惧,浑身都跟着颤栗不止,可是步云茳却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还在不停的说着。   “我哥那脾气,平时也交不着几个朋友,却唯独待你不同,他那样抠的一个人,一件衣服穿几年舍不得丢,却花了一个月的工资给你买礼物,还跟我说你用惯了好的,怕你看不上,他甚至就连死,都不要我告诉你……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这么痛苦难过,凭什么我哥被你害的命都没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还能继续无辜肆意的做你的大少爷?周慕洋,你这人,就活该下地狱。”步云茳说完这句,顿了顿,从身上破旧的棉衣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木盒,一把丢在对方脚下的雪地里,“这东西本来是我哥买给你的,那天从你那回来,他就给丢了,被我捡了回来,你拿着吧,好歹别枉费了他的心意,你说是吗?”   周慕洋僵硬的弯下身子,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严重磨损的老旧机器,每一下的动作都显得那么的凝滞艰涩,他捡起那个盒子,颤抖着打开。   盒子里是个漂亮的狼牙坠子,坠子下面压着一片迭的随意的卡纸。   周慕洋犹豫了一下,拿出那张纸打开,下一秒,眼泪突然犹如断线的珠子,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臭小子,生日快乐。   周慕洋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泪眼模糊中,好像从那小小的纸片上看见了步云荩那张狂狷而绝绮的面庞,听见他用着随意的语气在同自己说话。   少年身子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悲恸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魇兽,要将他瞬间吞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稍微的清醒,他想从地上爬起来,但是手脚僵硬的难以动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最后他看见了那根被自己丢在地上的茶树枝,蹭着地面挪过去,撑着那根棍子才勉强站了起来。   周慕洋顺着蜿蜒的小路,踩着厚厚的积雪去了山坡上,当他看到那冰冷的墓碑上,一步一画镌刻上去的“步云荩”三个字,终于彻彻底底的崩溃了。 第51章   许久的呆滞过后, 他突然像是疯了一般的,跪在地上开始用手刨雪,坟头上的雪没人动过, 是蓬松的,他刨了一会儿,就看见了里面的黄土。   周慕洋没有停下来,还在一下下的挖, 不一会儿, 那阳春不沾的双手就染满了鲜血……   彼时的少年, 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想见他, 他要看到他。   如此过了不知道多久,周慕洋的手已没了知觉, 只是靠着一股子信念支撑着机械的动作,到了最后, 竟真的叫他挖出了深埋在地下的灵柩。   天色已近黄昏, 四周没有半分人声,只剩下瑟瑟寒风、呼啸中带了几分可怖的阴森, 周慕洋看着那黑漆漆的棺木, 却没有半分惧意。   他细致的拂去上面的尘土,掌心擦过的地方,便染上褐色的血迹。   等他将棺材上的泥土都擦干净了,突然用力的去推那方棺盖。   棺材是钉上的,周慕洋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都纹丝未动,当他的目光瞥见那根被自己丢在地上的木棍时,他弯腰捡了起来。   寒冬腊月, 周慕洋的额头上却落下大颗大颗的汗珠,白皙的脸上泛着层不正常的潮红,也不知折腾了多久,他终于撬开了那方厚重的棺盖。   当最后一抹夕阳映照着雪色撒进灵柩里时,少年一瞬间瞳孔骤缩。   他看见棺材里平平整整的躺着一个清瘦的男人,他的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黎族衣服,衣袖领口绣着精致的云纹和花草,略长的黑发被梳理的一丝不茍,双眼轻轻闭着,因为寒冷的天气,他的尸体尚未腐烂,若不是那没有一点血色的皮肤,几乎能让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男人的身旁依偎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也穿着一套黑色刺绣的小衣服,他面向着男人侧躺在那里,小小的身躯微微蜷缩着,暴露在微光下的侧脸精雕细琢,还保持着夭折时的模样,只是露出来的皮肤泛着青紫,就像是影视剧里的鬼婴一般,看的人心惊胆寒,又不由心生怜惜。   长久的呆滞过后,周慕洋颤抖着手摸上棺中之人僵硬铁青的面庞,冰冷的温度顺着他的指尖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从内到外也都变得冰冷了,可脑海里却又燃着一团熊熊的烈火,烧的他头晕眼花,血气沸腾,半晌竟是呕出一口脓腥的鲜血来。   “啊——”少年半个身子都跌进了棺材里,死死地抱着那僵冷的身体,喉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和悲鸣。   步云茳在和周慕洋说了那一番话之后,便带着母亲去了邻村看大夫,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个男人站在他家院外徘徊,紧走几步上前一看,原是村西的李大贵。   “大贵哥,你怎么在这,是有什么事吗?”   李大贵看见步云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哎呀小茳,你们可算回来了,出事了!”   步云茳心莫名一紧,问道:“什么事,贵哥你别急,慢慢说。”   “我今天去山上打猎,回来的时候路过你家茶山,听见那边有人在哭,想着不对劲儿,就过去看了看,结果竟然瞧见你阿哥的坟被人挖了!”李大贵一口气说道。   步云茳一瞬间僵在了原地:“你……你说什么?”   “挖坟的是个脸生的小伙子,连棺材板都撬开了,我当时过去,就见他半身扑在你哥身上,我想上去拉,结果怎么也拉不开,最后无法,去找了几个人过去,谁想那小子疯了似的,谁上去打谁,”李大贵说着,不由扯起了自己的袖子,黝黑的手臂上面一个带血的牙印子,“瞧瞧我这给他咬的,要不是天冷穿的厚,估着都得给扯下块肉来,大家伙儿见他那样,也都不敢上去了,那人现在还在那抱着你哥哭呢……真是造孽啊,到底什么怨头,竟连人死了也不让安生!”   “阿荩,我的阿荩……”还不待步云茳反应过来,一旁的步母凄喃了一声,然后转身就朝着上山的路上跑了出去。   步云茳浑身一震,喊了声阿娘,也匆忙跟了上去。   母子二人一路跌跌撞撞的上了茶山,看见眼前的场景,一时悲愤欲绝、怒火烧天。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快放开我儿子……”步母冲上去,想要拉开周慕洋,奈何对方就像和他的亡子焊在了一起,怎么也拉扯不开。   女人崩溃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狠命的捶打周慕洋,场面顿时更加混乱。   如此不知僵持了多久,期间步母几次厥过去,又醒过来,月亮爬上梢头的时候,山下来了一群人,是周慕洋的父亲带着几个保镖找了过来。   说来周父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却还是被眼前的场面给惊住了,他僵站在那里,原本兴师问罪的汹汹气焰,一点一滴的散去。   半晌,他走到周慕洋身边,抬起一只手轻轻落在儿子颤抖的肩膀上,低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慕洋听见这个声音,突然停下了哭泣,他抬起头来,双眼猩红的看着男人,语无伦次道:“爸,他走了,他死了,步云荩……他真的死了!”   男人看见儿子眼底的绝望,心狠狠抽痛了一下,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轻声劝道:“回去吧,你妈还在家里等你。”   周慕洋听见这句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而看向一旁跌坐在雪地里的步母,他摇摇晃晃的走过去,一弯膝盖跪了下来,“阿姨,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荩哥他也不会……”   女人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她抬起一只手颤抖的指向下山的地方,打断道:“你走,你给我滚,以后永远,永远都不要出现在这里了。”   她嘶哑的说着,胸膛一上一下的剧烈起伏,痛苦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过去一般。   周慕洋哪里肯走,跪在那里又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周父上前劝了几句,见他完全听不进去,转而对身后一个高大的保镖使了个眼色。   那保镖立马会意,上前一步,抬手利落的一掌劈在了周慕洋的侧颈。   周慕洋毫无防备,被他一章劈在了颈侧的气管上,顿时眼前一黑,身子就朝前栽去,半途被那保镖接住,转而抱了起来。   周父看了失去意识的儿子一眼,转身走向步母,他弯下腰,深深鞠了个躬:“是我教子无方,给你们造成了麻烦,实在很抱歉。”   步云茳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气的更是怒上心头,伸手狠狠推了对方一把:“你儿子做出这种事情,是一句抱歉就能解决的吗?”   周父猝不及防,被他推的一连后退了两步,顿时沉了面色。   默然半晌,他从身上掏出一册支票,飞快签了个数字,又盖了私章,伸手递到步云茳面前:“是,道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是我的一点补偿,还请你们……”   步云茳看着那张支票,愣了几秒之后,伸手接了过来。   男人见状,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视,可随即,面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步云茳将那张支票撕了个粉碎,狠狠丢在男人的脸上:“滚,你们都给我滚,不要在这脏了我哥的清净。”   男人久居上位,还从未遭受过如此的忤逆,一时面色沉沉,冷哼一声,转身对身后跟从的人说了声走,然后就大步朝着山下走去。   李大贵和那几个被他叫来的村名见状,在后面愤愤不平狠狠的叫骂了好一阵,方才和步云茳一起将灵柩里的尸体整理好了,重新盖上了棺材,掩埋入土。   ……   关于步云荩的那些回忆,一旦被勾起,便如同决堤的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周慕洋脑海里不停的回忆着曾经那些犯下的荒唐与过错,多年麻木的心,传来一阵又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   他憋着一口气将步云荩抱到宴会厅外,找了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将对方放下来,然后便犹如浑身脱力一般,猛地跌到了地上。   男人痛苦的弓起身子,一手撑着地面,一手紧紧的捂住胸口的位置,他双眼猩红的盯着瘫软的长椅上的男人,想要伸手触摸,却突然升起满心的胆怯。   步云荩其实没睡着,他清晰的感受到周围气息的变化,便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周慕洋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心口,满脸痛苦的模样。   他心下一惊,酒意瞬间清醒了大半。   步云荩从长椅上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扶住周慕洋的胳膊,急声问道:“喂,你怎么了,不会又犯了什么要命的老毛病吧!”   周慕洋在他触碰到自己的时候,浑身瑟缩了一下,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他避开了步云荩的手,一屁.股跌坐到了身下的草坪上。   步云荩愣了愣,继而皱起眉头来:“你丫到底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说话啊!”   周慕洋听着他不耐的语气,一瞬间便慌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步云荩,眼底满是无措与怆然。 第52章   步云荩见他这样, 竟莫名觉出几分可怜之意来,他心想自己是不是话说的太重了,毕竟这人看起来似乎还生着病。   顿了顿, 他缓下语气,问道:“还能站起来吗,我送你去医院吧!”   男人突然温和下来的声音,让周慕洋一时有些恍惚。   他呆呆的看着步云荩的脸,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年轻时和这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时间心里又是向往又是酸涩, 各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   步云荩哪里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见状又忍不住想吐槽几句, 只是话到嘴边,一时戛然而止。   他愣了一下, 继而僵硬着手触上周慕洋的脸——步云荩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但是却摸到了满指的湿润。   步云荩默然片刻, 讷讷的问道:“你……哭什么?”   周慕洋压根不知道自己落了泪, 闻言一顿,忙慌乱的抬手去抹自己的脸, 停下来时, 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无波无澜的面瘫样:。   “没什么,我送你回去吧!”他若无其事道。   步云荩差点真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了,他看着周慕洋从地上缓慢的站起来,突然有些恼火:“你这样能叫没事,哪不舒服就直说, 少搁我这遮遮掩掩,和个娘们儿似的。”   周慕洋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突然轻轻勾了勾嘴角:“真的没事……我就是刚刚心里有些难受, 现在好多了。”   步云荩审视的看了他一会儿,质疑道:“真没事?”   “没问题的,”周慕洋轻声道,“别担心了。   “我……”步云荩面色一僵,条件反射的反驳,“谁特么担心你了,少自作多情!”   他这别扭没好气的样子,却反倒让周慕洋颤栗的渐渐找回了几许暖意和安定。   彼此沉默了片刻,步云荩道:“既然没事,这饭也吃了,你就早点回去吧。”   周慕洋下意识问:“那你呢?”   步云荩道:“我晚些再走。”   “你是想去看希伯母?”周慕洋试探着问道。   步云荩没说话,却算是默认了对方的话。   周慕洋想了想,说道:“她老人家现在估计也不在宴上了,我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哪儿,再陪你一起过去,你看这样行吗?。”   步云荩私心里不想他牵扯上太多自己的事情,可是此刻却也明白对方说的有道理,以他现在的身份,若是这样贸然找过去,指不定连门都进不去,端看周慕洋和那顾家少爷的关系,若有他在,倒还有几分把握,于是便同意了。   周慕洋给顾寒渊打了电话,得知老太太已经被步离带回家了,于是二人商量了一下,便朝着顾寒渊家里而去。   从车子驶入小区开始,两人心情就变得紧张起来,步云荩是因为即将见到母亲,担心自己控制不好情绪,从而将事情搞砸;而周慕洋,却是怕自己无法面对步母。   若说步云荩的死,是女人心中一根无法拔出的刺,那么周慕洋,则是那个将尖刺插入对方心口的始作俑者。   自己当年害的伯母痛失爱子不说,甚至还混账的挖了阿荩的坟墓,犯下如此过错,饶是就是再宽容的人,也无法原谅吧!   二人彼此怀着复杂的心情下了车,按响门铃之后,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栀嫂急匆匆的跑出来,将大门打开,满是歉意道:“周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有事耽搁,让您久等了,您找我家少爷吗?快请进来吧。”   “今天过来,是另有些事。”周慕洋顿了一下,问道,“希老夫人,她现在在家吗?”   栀嫂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您是说离少爷的奶奶啊,在呢,周先生找老夫人,是有什么事情吗?”   周慕洋看了一眼身旁的步云荩:“我这位朋友,想要拜访一下老夫人,不知道现在是否方便?”   栀嫂早看见步云荩了,听他这么说,立马想起先前宴会上的事情,想了想,道:“老夫人身子不适,现在在看医生呢,你们先进来坐吧,我这就去问问?”   步云荩听见栀嫂说老人身体不舒服,心下一紧,脱口便问出一句:“她身体怎么了,为什么不舒服?”   栀嫂被步云荩莽撞的声音惊了一下,心里微微有些不悦,但偏头却看见他满脸的担忧之色,一时更疑惑了:“先生,您认识我们老夫人吗?”   步云荩面上微僵,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周慕洋接过话头,替他解围道:“他与老夫人是旧识,只是多年不见了,不知道老人家还记不记得。”   步云荩见他说的面不改色,自己都差点信了。   栀嫂闻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既然是故人,老夫人见了定会开心的。”   说话间,三人便进了大厅,栀嫂麻利的给他们端上茶点,然后道:“你们先坐,我去跟老夫人说一声。”   待人走后,步云荩放眼打量了一下屋子,又想起先前在宴会上顾家人和侄子对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母亲生活的好,这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不一会儿,栀嫂就回来了,身旁跟着一个少年,两人一看,正是顾寒渊的爱人,也是步云荩的亲侄子——步离。   少年见了他们,显的有些拘谨,但是态度真诚,让人很舒服。   步离刚刚就听栀嫂说了,眼前这位步先生是自己老家的亲戚,便道:“我小时候不在老家长大,家里很多亲戚都不认得,步先生是我哪一房的兄长吧?”   步云荩没有其他的理由,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步离闻言,便问他是哪一家的亲戚,步云荩回想着步家曾经的那些亲友,挑了个合适的应了他。   步离没有任何怀疑,反倒面上露出高兴的表情,随即又想起什么,不由感慨:“难怪奶奶今天那么激动,大概是见了故人心里高兴,您过来看奶奶,想来她一定会开心的,只是她吃了药,刚睡下了不好叫醒,您住在哪里,改天等奶奶好了,我带她过去见见也是一样的。”   步云荩趁势问道:“她老人家是哪里不舒服,还好吗?”   步离眼底暗淡了一下,说道:“奶奶年纪大了,又存着心病,身体年差一年,医生说没有什么见效快的疗法,但是平时仔细的调养着,保持心情平和,也不会有大碍的。”   步云荩听他这么说,原本迫切想要见到母亲的心情突然变得犹豫起来。   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眼前这个容貌酷似小弟的少年,然后落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握了握拳,缓缓站起了身来:“既然阿……既然她老人家身体不适,我也不好上去打扰,改天再来拜访吧。”   步离也跟着站起来:“这就要走吗,不多坐一会儿?”   步云荩压下心里的苦涩,说道:“不了,等她好些了,我再过来看她!”   ……   从顾家的别墅里出来,一直到上了车,周慕洋见步云荩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他能深切的感受到男人心里的隐忍与不舍,不由问道:“为什么,不去看看她?”   步云荩深吸了口气,语气艰涩道“我怕见了面,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想说出一切。”   周慕洋安慰道:“伯母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必然会高兴的。”   步云荩闻言,眼底却愈发暗淡了,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手,那双还残留着疤痕的、不属于自己的手:“事情若是这样简单就好了,只是我这样,要怎么见她……”   周慕洋哪里不知道他的苦衷,想说些什么安慰,但又觉得此情此景,什么样的话都显得无力和苍白,最后便什么也没说。   他抬起手,轻轻落在步云荩的手背上,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给予他无声的安慰。   步云荩这一次没有推开,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叫了一声周慕洋的名字。   这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叫出对方的名字。   周慕洋心一紧,随即擂鼓似的剧烈跳动起来,然后他听见步云荩一字一句的说道:“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帮助,我不清楚你心里的想法,只是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的好。”   “荩哥……”周慕洋艰涩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隐忍的哀求。   其实就他们以现在的身份和人生阅历来看,周慕洋比步云荩大了十几岁,这样叫哥真的有些奇怪,但是步云荩不愿意听周慕洋叫自己“阿荩”,他便也不敢那么叫他了。   周慕洋恍惚能预料到步云荩即将要说的话,心头涌上巨大的不安,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对方说下去,可是话到一半却又没了底气。   果然接着,他就听步云荩说出了那些让他无法面对的话。   “我是个男人,也不要你负什么责,当年的事情,纯当咋俩一个原打一个愿挨了,你也别老搁心里压着,就当翻篇了吧!工作上的事情,你愿意信任我,我就尽力做好;至于那方面,是绝对没可能的,你要果真还有什么想法,我劝你还是尽早断了。”   步云荩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并没有多大的起伏,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可是那一字一句,却都幻化成锐利刀尖戳在了周慕洋的心上,戳的他整颗心血肉模糊。   男人那双坚毅深沉的眼,迅速被血色染红,里面只剩下简单的、让人一眼就能读懂的巨大悲恸。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莽撞无知的少年,而今的他,内敛深沉,成长的足够强大,可是这一刻,却仍旧透出一种风吹即散般的脆弱,甚至远远比年少时候伤心哭泣的模样震撼人心。   步云荩看着他的样子,心头不由一阵刺痛,可是却终究狠着心,掐灭了对方所有的希望。   -   步离亲自将周慕洋和步匀送上车,回来时那给老太太看病的医生也出来了,步离又问了医生一些关于老太太身体状况上的事情,聊了莫约十来分钟,医生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便要起身告辞。   步离又将人送出去,刚出门,一辆跑车径直驶进了院子,步离看见那车,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去。   顾寒渊从车上下来,伸手抱了他一下,柔声道:“今天累坏了吧!”   “还好啊!”步离摇了摇头,转而问顾寒渊,“我妈妈呢?”   顾寒渊道:“咱妈去魏家了。”   步离听他这句“咱妈”,不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哭笑不得道:“今天席上,我还听他们说你以前叫她姐姐呢,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那天去妈妈它们那里,你还说小时候从书上掉下来砸伤了一个姐姐的手臂,我还觉得巧,不想竟然真的是我妈!”   周慕洋闻言,也不由觉得感叹,他搂着步离,突然弯腰亲了一口:“是啊,咱们就是老天注定的缘分!”   一旁的医生看见两人这般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一时眼睛不知道往哪放,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步离猛然想起旁边还有人,身子一僵,匆忙的回过头去,对上那医生的视线,顿时羞红了整张脸。   顾寒渊倒是半点不觉得尴尬,面色如常的和那医生打招呼,然后转而询问起步离奶奶的身体状况。。   医生耐心很好,又将方才同步离讲的那些话重新说了一遍,甚至更加详细。   送走了医生,两人并肩进屋。   步离想起刚刚周慕洋和步云荩来拜访的事情,便和顾寒渊说了起来:“原来那位步先生,是我家一个亲戚,他爷爷和我爷爷是兄弟,只是多年前便搬离了乡下,我家亲戚本就不多,自从爸爸出事之后,来往也渐渐少了,奶奶这些年一个人在乡下孤零零的,现在好容易碰见个亲戚,想来也是高兴,所以才激动了些,只是今天她不舒服,那堂兄来了也没见着,真是可惜了。”   顾寒渊看步离眉头微蹙,伸手用指腹轻轻顺了顺他的眉心:“瞧你,就爱想些不开心的,奶奶现在在咱们这里,还有闹闹陪着,以后我们好好照顾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寒渊心里明白,步离可惜的不仅仅是今天前来拜访的亲戚,更多的是在心疼和内疚老人这些年来一个人在乡下独自熬过的苦楚。   步离闻言,心里终于稍微好受了些。   顾寒渊就此岔开了话题,但心下却有许多疑惑。   ——最初认识的时候,因为步离怀着他的孩子,他就查过步离的身份和家庭,顾寒渊对于步离有哪些亲戚朋友大体都是了解的,步离的爷爷的确是有几个兄弟,可是后辈里 ,却并没有一个叫做步匀的人,按理说他的情报不可能出错,那么就是对方在说谎。 第53章   可是那步匀, 又有什么原因,要伪造这样的谎言呢?而且以周哥和自己的关系,就算对那小子有意思, 也不至于为了对方而撒谎糊弄自己吧!   顾寒渊越想越觉得这事情蹊跷,略微斟酌之后,干脆给周慕洋去电话约了个时间吃饭,打算借着到时候问问清楚。   两人约了家西餐厅, 也真算默契, 连进餐厅的时间几乎是前后脚到。   “说来除了谈生意, 我们好像还真没这么一起吃过饭。”周慕洋用平静的语气这么说,随机转而问道, “寒渊,你今天约我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顾寒渊勾唇笑了笑,坦然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周哥!”   周慕洋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你我之间, 没必要绕什么弯子。”   “那我就不多废话了,”顾寒渊道, “上次在宴会上的事情, 想必周哥还记得吧,我听离离说,步匀是咱们家亲戚,有这么回事?”   其实周慕洋在那天顾寒渊打电话约自己的时候,就隐约猜到和这事情有关, 但是此刻亲耳听到,心里还是有些复杂。   谁能想到就这么巧,这小子看上的人, 竟然是阿荩的侄子。   他放下手中的刀叉,两指捏起纤细的高脚杯,沉默的看了一会儿,然后一仰头喝下大半杯。   浓醇的酒液入喉,恍惚间冲淡了心头的苦涩,可在短暂的沉淀之后,又诱发出一种更为深切的哀伤。   周慕洋那张儒雅中透着漠然的面庞,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顾寒渊却清晰的看见男人的眼底,有着分明的觞惘和痛色。   “寒渊,你还记得吗?我从前和你说过,我年轻时候喜欢过一个人。”周慕洋如是说。   顾寒渊一怔,隐约意识到什么,果然接着就听周慕洋道:“如果我没弄错,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家那小孩的伯父。”   顾寒渊觉得这信息量实在有些大,消化了好一会儿,他讷讷道:“所以说,你就是那个伤了离离大伯的……负心汉?”   周慕洋没想到顾寒渊会说出这样的话,脱口问他:“你知道这事情,是希伯母告诉你的?”   他口中的希伯母,自然指的是步离的奶奶,“希” 是老人家的本姓。   “嗯,”顾寒渊轻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不过他老人家只说了个大概,并没怎么提起关于你的事情。话说回来,周哥,我看你挺在乎离离大伯的,当年怎么会……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慕洋面上神情暗淡下来,许久都没说话,最后又端起酒杯大灌了一口:“哪里有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当年若不是我做错了事,也不会害他受那么多苦,到最后还……”话到此处,终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顾寒渊和周慕洋认识这么多年,这个男人大多时候都是铁一般的淡漠,他仿佛无心无情、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一般,顾寒渊很少见他有这样惆怅失落的时候,而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因为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男人。   顾寒渊偶尔阅见他的痛苦与难过,就会不由的想,那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能让周哥这样的人陷的无法自拔,二十年依旧不能忘却?   他是去世了,所以便连着这个人的心……也一块带到了地下!   思及此,顾寒渊也心知自己戳了周慕洋的痛处,便不欲再追问下去,可又想到关于那步匀的事情还没弄清楚,一时就有些犹豫。   他记得自己刚刚问了这事之后,周哥却突然提起离离的大伯来,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联系不成?   他正疑惑的想着,就听周慕洋开了口:“寒渊,我有件事情要同你说,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绝对不是同你开玩笑的。”   顾寒渊见他说的一本正经,不由也正了神色:“周哥,到底是什么事儿,你说吧,我听着。”   “步离他大伯……”周慕洋轻轻的说,“他还活着。”   顾寒渊一下子被这个消息轰的目瞪口呆,半晌方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吗?”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荒唐,这种事情任谁听了都难以置信,可是这是真的,阿荩他……是真的回来了。”周慕洋一字一句的说着,不过瞬息,面上已转换过许多的表情。   惶惑的,茫然的,激动的,喜悦的,落寞的,伤痛的……各种情绪从那张早已不再年轻、却依旧好看的面庞上掠过,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一种莫大的庆幸。   ——他爱了半生,等了半生的人,还鲜活生动的、健健康康的活在这个世上,这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垂怜了。   他的确应该感到庆幸,而不敢奢求更多,即便对方,永远也不可能再接受自己了。   顾寒渊盯着周慕洋看了许久,见他面上神情百转,一度怀疑他是魔怔了,可到了最后,那双眼睛又恢复了清明。   “这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儿啊?”顾寒渊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难道离离他大伯,当年并没有死?”   饶是顾寒渊见过再多的世面,此刻却还是被这个消息震的淡定不能了。   “阿荩他……当年的确是不在了!”周慕洋说到这里,脑海里便浮现出那个大雪天看到的情景,他甚至至今都忘不了怀里那僵冷到震颤心灵的温度,多少个午夜梦回,都被那一幕惊醒。   周慕洋又忍不住拿起了酒杯,就连握着杯子的指尖都带了颤抖。   他一口饮尽杯子里的酒,方才稍微平静下来,继续说道:“寒渊,你相信这世上,有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吗?”   “开玩笑,我要能信这种事,那才叫有鬼呢!”顾寒渊不以为意道。   周慕洋没说话,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等等……”顾寒渊猛然意识到什么,“我说哥,你不会……不会想说大伯他,其实是借尸还魂了吧!”   周慕洋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还没疯。”   顾寒渊想质疑,想反驳,想吐槽他,但这时候,周慕洋先前打的预防针就起到了作用,可能的情况都被周慕洋说了,顾寒渊没什么可说的,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的,一时憋红了脸。   过了许久,他讷讷问道:“那大伯他,还谁身上去了。”   “你倒叫的顺口!”周慕洋听他这一句句大伯叫得毫不含糊,一时有些哭笑不得,顿了半晌,才轻声说道,“是步匀,他就是阿荩。”   顾寒渊几乎是立马想到宴会场上那个长相俊朗出挑、举止却处处都透着怪异的青年,一时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呆滞。   得,绕了这么一大圈,他还以为早跑偏了题,却原来搁这给拉了回来。   如果说那步匀真是离离大伯的话,那么他之前种种奇怪的表现,好像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了。   顾寒渊主观上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离奇的事情,但他最终还是本着另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选择对这件事情保留一丝丝的相信。   毕竟他家离离一个带把的都能给他生出个儿子来,说不定这世上还真有那中可能性的存在呢!   周慕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上心了,于是道:“今天过来,其实主要是想让你帮个忙的。”   顾寒渊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这话就大概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了:“你是想让我,安排奶奶和他见个面?”   周慕洋前几天带着步云荩去家里看步离奶奶的事情,他可还记着呢!   “是,”周慕洋回答的肯定,顿了顿,又补充道,“阿荩他回来之后,一直在打探伯母她们的消息,他很想她!”   顾寒渊沉默片刻,说道:“安排他们见面不是问题,但你得先跟我详细说说情况,还有你到底凭什么就认定了那步匀就是离离的大伯呢?”   周慕洋觉得话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于是就将自那一日在公司偶遇步云荩到现在,这两个月之间发生的事情都大体同他说了一遍。   顾寒渊静静的听着,从起初的荒唐到震惊,再到后来的感慨,原本一件没有任何概念的事情,瞬间变得具象起来。   当周慕洋停下来的时候,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正色道:“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周哥,我选择相信你的话,等过几天,奶奶身体好些了,你就带他过来一趟吧。”   周慕洋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把阿荩的电话给你,你存一下吧。”   顾寒渊闻言,掏出了手机,周慕洋不用思考,就报出了一串号码。   顾寒渊存到电话簿,又确认了一遍无误,不由笑话他:“你倒是记得清楚。”   周慕洋也不在意,见他将手机收进去了,接着道:“你到时候别提起我,想个合适的由头将他约出来见一见老太太,阿荩他必然会答应的,至于能发展成什么样,能不能让他们相认,就等见了面再说!”   顾寒渊疑惑道:“怎么还不能提你了,这可不是小事,你难道不跟着去吗?”   周慕洋微微垂了垂眼,敛起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我就不去了,阿荩他不想我插手他的事情;再说了,伯母她,也不会愿意见到我的。” 第54章   在顾家小少爷的百日宴后, 步云荩又恢复成往日里的工作状态,每天上班下班接送孩子,若说生活有什么变化, 那便是以前每天都会找机会到自己面前刷一波存在感的男人,已经很多天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这天中午,步云荩坐在办公室里吃着唐思远“买”来的午餐,视线忍不住就朝着门口瞟了好几次。   唐思远见他吃的心不在焉, 问道:“总监, 是饭菜不和胃口吗?”   步云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低头看了看面前用精致餐具盛放着的丰盛菜肴,答非所问的说了句:“小唐, 你这饭在哪买的?”   唐思远面色一滞:“怎……怎么了吗?”   步云荩曲指轻轻敲了敲那个盛汤的瓷盅,瓷盅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听着那声音,意味不明道:“现在的餐馆都用这么好的餐具打包了, 而且这些菜, 也不像是餐馆里做的!”   “是啊,哪有餐馆用这种餐具打包呢!”唐思远心虚道, “这些碗碟都是我买的, 这样吃起来不是好看一些吗,生活还是得有点仪式感的,您说是吧!”   步云荩沉默了一会儿,又拿起调羹喝了一口那盅汤,熟悉的味道, 让他心情变得有些茫然,顿了顿,他突然道:“让他以后别做这些了。”   “啊?”唐思远一下愣住了, 反应过来时,僵笑道,“总监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步云荩虽然有时候神经大条了些,但这不代表他就真的没心没肺,俩人在一起工作这么久,唐思远偶尔奇怪的举动,还有他在面对周慕洋时候的表现,就算步云荩一开始没有察觉,但是次数多了,要再看不明白,就是真的傻了。   “这些是他让你送来的?”步云荩语气平静,但是心下却有几分复杂,“是周总吧!”   ——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员工餐,也没什么总监提前下班的规定,乃至这间办公室特殊的摆设,这些都是那人吩咐的。   唐思远自问从未说漏嘴过,完全想不通步云荩是怎么知道的,被他这么一问,顿时无措了,半晌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由头来反驳,一时急红了脸。   步云荩见了他这模样,原本的猜测便落到了实处。   唐思远看着他坐在那里不说话,心下愈发忐忑,半晌开口怯怯的问:“总监,您生气了吗?其实……其实周总他也是好心,他让我跟着您,不是要监视您什么的,就是想让我好好照顾您而已……”   步云荩闻言,心情愈发复杂起来。   重活一世,他有心想要和周慕洋撇清关系,可却还是在有意无意之下,接受了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在事情发生的当时,似乎一切都有合理的理由,就像春雨润物、温水煮青蛙……可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惊觉事情已经悄无声息的朝着自己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去。   难道这向老天偷来的一生,自己还要再走一回曾经的老路吗?   步云荩想到这里,压下心底的那一丝不忍,缓缓说道:“你告诉他,今后不要再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了,以后也不用给我准备午餐,我会去楼下吃。”   “这……”唐思远面色一变,急的快哭了。   他平日里见了周总,连直视都怵得慌,哪里敢说这样的话啊,而且要是真说了,这工作只怕就不用干了。   步云荩见他杵在那里满脸为难,大概也意识到什么,想了想,改口道:“算了,这事情也不该让你去说,还是我自己处理吧。”   唐思远闻言,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接着就见步云荩放下手里的汤匙站起了身,他心想总监不会现在就要去找周总吧。   虽然还是有些担心自己因为这事情饭碗不保,但是此刻,唐思远心里更多的却是唏嘘和不解。   唉,真是搞不懂这两人,一个大老板天天想方设法对一个下属好,还不敢让人知道,而这下属还完全不领情!   他一个小助理,夹在中间实在太难了。   步云荩虽然这么说,但不可能真为了这种事情立马就杀过去评理什么的,照着他的性子,还真干不出来,这会儿不过是去上厕所罢了。   只是他刚走到门口,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步云荩顿住步子回过头,还什么都没说,唐思远已经拿起桌上的手机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小伙子面上堆起讨好的笑:“总监,您来电话了。”   步云荩无语道:“我还不知道是来电话了!”   他接过手机一看,是个没有署名的陌生号码,步云荩本想挂掉,但手指按下去的瞬间,突然鬼使神差的转了个弯,将电话接通了。   “你好!”步云荩用一种极为官方的语气说道。   “步云荩吗?”对面一个男声突然说了句。   步云荩一愣,随即面色大变。   是他听错了吗,电话里的人叫的是步云荩,而不是步匀?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但是经过电频的转换,让他一时无法分辨出来。   可是在这里除了周慕洋,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而这种事情,他自问周慕洋也不可能随便告诉其他的人,所以电话里的人……到底是谁?   步云荩一瞬间乱了方寸,他该怎么回答,说对方打错电话了,然后挂掉?步云荩这么想着,可是却怎么也按不下挂机键!   对面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也不催促,一直沉默的等着他的回答。   唐思远见状,不安的问道:“总监,是谁的电话啊,是出什么事了吗?”   步云荩浑身一震,猛地回过神来,他偏头看向唐思远,佯装淡定道:“小唐,你先出去吧。”   唐思远虽然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多问,闻言便出去了。   步云荩看向手机,那边还没挂,他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是谁?”   “顾寒渊。”对面的人也不绕弯子,直白的自报家门道。   其实顾寒渊一开始的那句话,主要是为了试他一试,二来也带了几分恶趣味在里面,但是见了步云荩这反应,无形中又让周慕洋说的那些话、在自己心中多了几分可信度。   步云荩呼吸一窒,心跳突然加快了,他紧了紧握住手机的右手,语气艰涩道:“你,你怎么……”怎么知道的?   顾寒渊听他那语气,真怕他一口气喘不匀给憋死过去,抢过话头道:“我怎么知道的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事儿我知道了,奶奶也知道了,她老人家听说您还活着,想见你呢!”   “砰——”   顾寒渊听着对面一声闷响之后传来的忙音,顶着一老一小两双眼睛死死地注视,表示压力有点大。   步离试探着问道:“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奶奶紧紧的抓着自己大孙子的手,语气颤抖道:“阿荩……真的是我的阿荩吗?”   “应该……”顾寒渊干咳了一声,“是的。”   虽然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但是光凭那回话的语气和速度,顾寒渊几乎都能想象出对面之人激动的反应。   他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是不是把人刺激狠了,听刚才那动静,不会是晕过去了吧?   奶奶松开步离,伸出汗津津的手,颤颤巍巍道:“小渊啊,你把电话……把电话给奶奶,让奶奶和他说话。”   顾寒渊抓住奶奶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您老可千万别太激动,要是再急坏了身子,咱们可不不敢现在让您见了。”   他说完,打算再将电话拨过去,这时候,手机自己响起来了。   电话那边的步云荩终于缓过神来,他从地上捡起摔成几块的手机重新组装起来开了机,重拨了回去。   电话接通,他开口便是一句:“你们在哪?”   顾寒渊愣了愣,讷讷的报了他们在星海别墅的家。   然后下一秒,电话又挂了。   男人无语的看着挂掉的电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其实他原本是想着让两人先见了面再说的,一来免得说了吊着老太太,二来当面也算是一个惊喜,可是回头一想,又怕到时候老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一下子惊喜过度,被惊出个三长两短来。   思量再三,他和步离选择先试着将这件事情告诉老人,然后再见机行事。   俩人在老人吃过午饭,又小睡了一觉之后,找个由头挑起了话题。   最后见时机差不多,就将这事情引了出来。   顾寒渊当时告诉步离,步离自己都难以置信,也是本着对顾寒渊的信任,方才存了一丝希望。   可他没想到,当老人听到这话的时候,在最初的不信之后,竟然很快就接受了,并且激动地让顾寒渊和步离带自己去见对方。   顾寒渊见了老太太的反应,自己都愣了,随后在对方的催促之下,顺着周慕洋先前给的电话拨了过去,然后就有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   奶奶双眼满是期待的看着顾寒渊,语气迫切道:“小渊啊,你快把电话给奶奶!”   “他又挂了!”顾寒渊抚了抚额,顿了一下,道,“但是他刚刚问了咱们在哪儿,我估计是要过来。”   奶奶听了这话,一下呆住了,半晌,激动的一把抓住了顾寒渊的手:“他要过来,阿荩说他要过来……是真的吗?” 第55章   顾寒渊点了点头, 又补充道:“奶奶您别急,他就在胤城,离咱这也不远, 就算待会儿没来,我们也能去看他的。”   老太太听见这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可是随即, 却突然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 然后又摸头发, 一边问道:“奶奶的头发是不是乱了,我这个衣服是不是不好……哎呀, 我都这样老了,阿荩要是见了我, 也不晓得能不能认出来了。”   顾寒渊看老人激动的面色潮红,仿佛整个人一瞬间充满了精力, 心下不由感慨。   他是无法理解老人怎么能什么也不问的去接受这样一个压根不可能发生的消息——相信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能再回来。   他不知道, 对于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而言,关于自己孩子的一切, 都能抱有无限的包容和希冀。   她们永远都愿意相信, 这个世界上存在奇迹。   哪怕只是一件听起来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们也愿意去相信,去尝试。   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老人一直坐立难安,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难熬, 步离劝也劝不动,最后只能求助的看向顾寒渊。   顾寒渊想了想,去叫来了栀嫂, 让给老太太收拾收拾,然后又哄了几句,就带着步离出去了。   栀嫂拉着老太太的手走到衣柜边,将顾寒渊和步离给她买的那些衣服一一拿出来让她选,最后又重新给老人盘了个整整齐齐的发髻。   奶奶从始至终都表现得极为热衷和兴奋,栀嫂从未见她这般过,在一旁听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关于自己长子的事情,糊里胡涂的伺候着,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他来了吗?”老人站在镜子前,抬手摸了摸自己斑白的发丝,那颗沧桑的心跳动的一下比一下快,然后也不知道第几次问起栀嫂外面的动静。   “老夫人您别急,我这就去瞧瞧!”栀嫂虽然不知道老人等的是谁,但却依旧耐心的应下,然后转身就要出去看。   她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却一瞬间呆住了。   老人敏感的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缓缓转过了头,下一秒,握在手中的木梳一下落到了地上。   “阿娘……”步云荩看着满头白霜的母亲,终于唤出了那在心中叫了千百回的两个字。   四目相对间,老人从步云荩那双年轻的眼眸里看到了熟悉的目光。   人的声音可以改变,相貌可以改变,但是眼神,却是不会变的。   没有解释,也没有任何过多的言语,只一个眼神,一句饱含真情的“阿娘”,老人便认出了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孩子。   所谓母子连心,亦不过如此。   她下意识朝着步云荩的方向迈了一步,前脚还未落地,单薄的身子突然晃了晃,就朝着地上跌去。   步云荩心一紧,猛地冲上去将人扶住了。   老人一只手紧紧的抓住步云荩的手臂,另一只手颤巍巍的举到了半空。   步云荩仿佛猜到她想要做什么,匆忙附下身来,任由对方苍老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   “阿荩,真的是我的阿荩!”老人语无伦次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回来了,你回来了!”   步云荩听着她哽咽颤抖的声音,也跟着红了眼睛。   老人一把抱住了步云荩,再也抑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步云荩无措的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擦了半天,却是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步云荩看她这样难受,一时都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他心疼的不行,乃至眼睛里都爬满了血丝。   顾寒渊三人看见眼前的画面,一时都愣在了原处,他们如何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一幕,欢喜的让人落泪,又悲伤到震颤人心。   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都被那真挚流露的母子深情,驱逐的烟消云散。   在场的人,唯有栀嫂不明就里,但是看着这一幕,却也稀里胡涂的就跟着哭了起来,等反应过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顾寒渊低头抹去步离眼角的湿润,柔声说道:“咱们先出去,让奶奶他们,单独呆一会儿吧!”   他说着,又叫了一旁的栀嫂,三人从房里退出来,顺便带上了门。   步云荩扶着母亲到床边坐下,任由她发泄自己的情绪。   老太太哭了好一会儿方停下来,拉着步云荩的手一连串的问出许多问题。   步云荩笑着道:“您一下问这么多,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老人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儿子,仿佛生怕自己一眨眼,步云荩人就没了似的,她低下头的时候,忽然瞧见步云荩的西服裤子破了个洞,里面渗出血来。   她一惊,忙的想伸手去看,却又怕弄疼了儿子,焦急的问:“这是怎么了,怎么流血了。”   步云荩下意识伸手遮了一下,可随即想到他娘的性子,遮遮掩掩对方反倒更要多想,于是便坦荡的露了出来。   “刚过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步云荩浑不在意的说,“擦破点皮儿而已,没事儿的。”   老人心疼的责怪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莽莽撞撞的!”   步云荩有心想哄老太太高兴,故意垂了垂胸口:“您儿子还年轻呢,瞧瞧这身子骨,可经摔着!”   老人定定的瞧着步云荩,虽然模样变了,但不管这性子,还是说话的口气,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若说这世上,有谁是只凭借感觉就能将步云荩认出来的,那么除了周慕洋,大抵也就只有面前的这个女人了。   步离坐在客厅里,时不时就跑到老人卧室外面瞧一眼,然后不安的问顾寒渊:“他们怎么还不出来啊,不会出什么事吧?”   也不知等了多久,房门终于打开了,步离看见他们出来,蹭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看着步云荩,面上满满的激动,还有几分类似于小辈第一次见到长辈时的局促和紧张,半晌才磕磕绊绊的叫道:“大……大伯。”   步云荩面上露出喜爱的笑容,随即又有几分落寞:“你和阿茳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当初在墓地里,我一眼就瞧见了。”   步离听他提起父亲,也暗淡了神色。   顾寒渊却猛然想起清明去乡下时候的一件事情来:“原来那天在茶山上的人,竟然是大伯!”   步云荩其实也就顺口一说,哪想就扯出这么个事来,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是了!”步离惊道,“奶奶那天说大伯回来了,我们还说她老人家太想念您,所以胡涂了,没成想竟然真有这样奇巧的事情,您竟真的在那里……只是大伯当时,为什么要躲起来啊?”   步云荩想到那时候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什么都稀里胡涂的,当时又看到小弟和自己乃至儿子的灵位,心里痛苦难当,又见到单薄年迈的母亲,一时间无法面对,想都没想,就仓皇的逃开了。乃至当时离开村庄前都没找人打听一下母亲他们的消息,后来回了城里,连该怎么找人都无从下手,这才徒生了中间那许多波折。   奶奶经他们这一说,又开始心疼自己的儿子来,步云荩不想她再难过,忙的转移了话题。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想起来看一眼时间,竟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多。   他忙的拿出手机给唐思远打了电话,唐思远只说部门里没什么问题,要有事会通知他,步云荩这才放了心。   整个下午,步云荩都被母亲拉着手说话,老人仿佛有着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话要同步云荩讲,而步云荩一个向来粗糙的老爷们,此刻却表现出了极大的温柔和耐心。   步云荩陪她到了五点,实在没办法,方才说道:“阿娘,我要出去一下。”   奶奶顿时紧张起来:“你要去哪儿,还没吃晚饭呢,阿娘让云栀给你收拾了屋子,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步云荩想起新新的事情还没告诉母亲,便同她大体说了说,然后道:“我去学校接了孩子,就过来看你,还能跑了不成吗!”   奶奶听说他还有个孩子,又高兴起来,忙的说道:“那你快去吧,将那孩子也接过来,晚上娘给你们做好吃的。”   顾寒渊恰巧从外面进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对步云荩道:“我已经让人去接那孩子了,估计等会儿让就到了。”   他之前就听周慕洋说了步云荩现在的情况,所以自然也就知道新新的存在。   步云荩没想他连这都想到了,于是也不再多说,安心的留了下来。   老太太坐了一会儿,说要去厨房给步云荩做饭,一群人也拦不住,最后只得由着她去了。   客厅里剩下步云荩、步离和顾寒渊三人,往事不提,聊了些当下生活上的一些事情。   中途步云荩接了个电话,是学校老师打来的,向步云荩确认去接新新的人,身份是否属实。   顾寒渊让步云荩将手机给自己,然后同老师说了情况,不到五点半,方政就将新新带了过来。   小孩跟在高大伟岸的男人身后,犹犹豫豫的迈进门坎,面上充满了对未知环境的胆怯,直到看见坐在客厅里的步云荩,方才双眼一亮,叫了一声爸爸,然后飞奔着朝步云荩扑了过去。 第56章   “这是步离哥哥, 这是……”步云荩抽了两张纸巾,擦去小孩脸上的汗,转而给他介绍起步离二人来, 只是在说到顾寒渊的时候,一下顿住了。   这人年纪比现在的自己还大些,按理说小孩得叫声伯,就算往年轻了叫那也是个叔, 可他又是自己侄子的爱人……   他这边正纠结呢, 顾寒渊就凑过去摸了摸小孩肉嘟嘟的小脸, 自我介绍道:“新新是吧,我是你顾哥哥。”   步离见他说的顺口, 却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都多大了,让这么小的孩子叫你哥 , 还真好意思!”   “不然呢,难道让他叫你哥, 叫我叔叔不成?”顾寒渊大手一挥, 对新新道,“就叫哥, 知道了吗?   新新闻言, 果真乖巧的叫了声哥哥。   顾寒渊笑着应下来,看起来还挺受用。   步离平日里话不多,但是遇着孩子却能说不少,加上他性子又温和,不一会儿, 就和小孩玩到了一起。   “哥哥带新新去看奶奶,好不好?”步离等小孩喝完了水,说道。   “奶奶?”新新露出一脸的疑惑, 半晌懵懂道,“可是新新没有奶奶。”   说来曾经的步匀,是自小无父无母,在孤儿院里长大的,所以到新新出生自然是没有爷爷奶奶,他倒是有外公外婆,但是二老因为原身的身份一直不看好那门婚事,并不待见步匀,虽说对外孙还是喜爱的,可现在孩子离了婚,干脆没也就了往来。   步离想到小孩的身世,不由就心疼起来,他展臂将新新抱进怀里,摸了摸脑袋,说道:“以前没有奶奶,今后就有了,奶奶人可好了,一定会喜欢新新的。”   小家伙听他这么说,一双大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步离抱着新新去了厨房,老太太正在煲汤,因为眼睛不好使,撒盐的时候凑的离调羹极近,神情专注,压根没察觉出走到自己身后的步离。   “奶奶,您瞧瞧谁来了?”步离出声道。   老人闻声回过头,就瞧见自己大孙子抱着个长得白皙精致的小男孩儿。   她一愣,随即面上露出惊喜的笑:“是小新吧,快让奶奶瞧瞧,哎呀,模样长得真好!”   新新乖巧的叫了一声奶奶,声音软软糯糯,惹人爱怜。   老太太一听,更是喜的牙不见眼,喊了栀嫂过来介绍,然后又将手里的勺子给她:“云栀啊,你给我看着汤,我看我小孙子去。”   说着便赶了步离:“出去出去,厨房里都是油烟味儿,可别熏着我们小新。”   栀嫂站在那里,满头雾水的瞧着祖孙三人走出去,心想老夫人啥时候又多出来个孙子来。   三人刚走到客厅里,就听见楼上传来响亮的婴儿哭声。   步离抱着新新腾不开身,急的指使坐在那里无动于衷的顾寒渊:“你怎么还坐着,没听见儿子哭吗?”   顾寒渊不以为意道:“他天天醒了就哭,又不稀奇。”   “顾先生!”步离沉了面色。   顾寒渊一听这语气不对,立马站了起来:“我去,去还不成吗?”   “大伯,您先坐啊,我上去看看那臭小子。”   步云荩没想到他这样一个男人,竟然能对自己的小侄子言听计从,意外的同时,也有些欣慰:“去吧,上回他百日宴上都没细瞧,也抱下来让我看看。”   “动不动就哭,也不知道随了谁!”顾寒渊嫌弃道,“烦的头疼。”   步云荩见他嘴上数落,但动作没半点含糊,心下不由好笑。   过了一会儿,顾寒渊从楼上来,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托着奶瓶,怀里的小孩正双手虚捧着瓶身咕噜咕噜的喝奶,一时也顾不上哭了。   新新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在步离怀里够着身子去看。   小孩穿了一套纯棉的小熊猫套装,皮肤白白嫩嫩的,小嘴咬着奶瓶,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看的新新睁大了眼睛,不由连呼吸都放轻了:“小弟弟好可爱哦!”   顾寒渊纠正道:“这是你小外甥。”   “小外甥?”新新疑惑的重复了一遍,似乎并不能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步离发现他话里的问题,忍不住说道:“为什么不是侄子?”   顾寒渊挑着眼角笑的不怀好意:“你说呢?   步离被他那眼神看着,突然就红了脸,轻哼了一声,干脆转过身去。   步云荩在一旁取笑道:“你俩可行了,长辈还在这呢!”   步离闻言,面上有些挂不住,一时脸更红了,反观顾寒渊,却没半点不好意思。   不一时,到了吃晚饭的点。   八人坐的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其中一半是栀嫂的手艺,一半是步母做的,步云荩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让他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他深吸了口气,用笑意掩盖住心里的感伤,垂眸大口吃着母亲为自己夹过来的菜。   新新一向都很乖巧,就是今天吃饭有些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就朝着放在一旁的摇篮看一眼。   步云荩伸手轻拍了拍他后脑勺:“看什么呢,快吃饭。”   小孩听了,立马回过头来,很快的将一碗饭吃完,然后道:“我吃饱了。”   得到爸爸的允许之后,他立马跳下椅子,蹭蹭磨磨的到挪到了摇篮边上,垫着小脚丫往里面瞅。   摇篮里的小孩正抓着那个橡胶小黄鸭玩耍,看见他的时候,眼睛一弯,就笑了起来,露出一颗刚冒了个丁丁的白色小乳牙,别提多可爱了。   新新看的愣愣的,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的伸出手,想摸摸小婴儿的脸蛋,谁想手一伸出去,就被小家伙抓住了。   他呆了呆,立马不敢动了,任由那柔柔软软的小手抓住自己的指尖晃来晃去的。   顾寒渊朝着那边瞅了一眼,见摇篮里的儿子笑的一副口水都要流出来的小模样,凑到步离身上道:“瞧瞧,咱家那小傻帽,还挺喜欢他小舅的!”   “你叫谁傻帽呢!”步离一把推开男人几乎贴到自己耳朵上的脸,转而也看过去,见俩小孩玩的开心,也跟着高兴,至此懒得再和顾寒渊争那该叫叔叔还是舅舅的话题了。   步云荩向来好养活,给床就能睡安稳,为了顺老太太的意,他当天晚上果真带着新新在顾家住了一晚。   因为第二天是周六,又留着吃了早中饭,老太太还想留儿子,但是步云荩一个成年大男人还带着个小孩,总不可能一直住在侄子家里,总要回去的。   老人纠结了一会儿,突然道:“那阿娘跟你一块回去。”   步云荩一愣,随即笑道:“您跟着我走了,闹闹给谁照顾,再说了,我这一来,你就抛下您大孙子不管,让他们怎么想呢!”   其实步云荩心里也是想将母亲接过去的,可是自己那边的条件远比不上这里,加上老太太又在这里住惯了,平日里还有人陪着说说话,如果到了他那边,自己每天要上班,也没空陪伴照顾,留着老人自己在那小房子里,孤孤单单不说,要是磕着碰着都没人知道,他不想让母亲跟着自己受苦。   奶奶听他这么一说,也知道自己冲动,可还是放心不下步云荩,想了想,就道:“那阿娘跟你回去看看,总得知道你住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才成。”   步云荩见她满眼的担心不舍,就想起年轻时候的母亲来,秀婉温和,虽然每次离家之前也会叮嘱,但并不似现在这般说了一遍又一遍,他能感受到女人心里的不安,当下愈发心疼,可是想到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母亲要是见了更不会放心,便打算先回去收拾收拾,再过来接人过去。   他当年那一走,虽说不过睁眼闭眼的功夫,但对母亲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二十年寒暑春秋。   阿娘她……是真的老了!   步云荩收起心里的酸涩,说道:“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赶明儿再来接您过去吧!”   老人一听他有事,怕给儿子添麻烦,立马就答应了,只是又重复了几遍,说明天一定要来的话。   步云荩不厌其烦的应着,等将母亲彻底安抚好了,方才带着新新离开。   回家路上经过百货超市,步云荩想了想,大手一挥,道:“走,儿子,咱们买菜去。”   “啊?”新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拧起了小眉头,苦恼的问,“爸爸,你要做饭吗?”   步云荩捏了捏儿子的脸:“臭小子,你这什么表情?”   小孩不敢当面吐槽爸爸,沉默了一下,大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小狐狸般的狡黠:“爸爸,你可以让周伯伯来做饭给我们吃哦!”   步云荩一愣,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淡漠冷峻、儒雅深沉,却又会不时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男人的身影。   周慕洋……细细想来,他已经有十多天不曾见过那人了。   这么想着,步云荩突然觉得心里闪过一丝空落,同时又有几分闷闷的。   新新敏感的察觉到爸爸情绪的变化,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忙的补救道:“爸爸不要难过,爸爸做的饭,新新也很爱吃的。”   步云荩听着儿子童真中带着不安的话语,一瞬回过神来,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乖儿子,今天想吃什么,爸爸都给你买。”   新新眼睛一亮,立马忘了刚刚的事:“真的吗?”   “当然。”   进了超市,步云荩拿了个推车,拎起小孩儿往里一丢,然后拉着就开始逛。   他见了菜就买,小孩看中什么零食巧克力也买,一圈逛下来,整个推车塞的满满当当的。   新新怀里抱着两大包的薯片,时不时看一眼推着自己的高大伟岸的父亲,又看一眼围满了周身的食物,小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幸福的都要冒泡泡了。   回到家里,步云荩将那些东西往冰箱里一塞,塞完了之后一看,顿时皱起眉头来,却是又重新拿出来,然后整整齐齐的再摆了一遍。   做完这些,步云荩又开始收拾屋子,将每一方墙壁和缝隙都擦拭干净,东西尽量摆好。   新新写完了作业,双手抵着下巴坐在小桌上,愣愣的看他拿着抹布走过来,又拎着拖把走过去,干.的满头大汗的,回过神时,也找了条小毛巾凑过去:“爸爸爸爸,新新帮你一快儿打扫,好不好?”   “不好,边儿去,别搁我这捣乱!”步云荩撇了儿子一眼,“回去写作业?”   新新得意的说道:“早就写完了。”   步云荩道:“那再写一遍去。”   “……爸爸!”新新小脸一下垮了下去,拖长的尾音充分表达出心里的抗议。 第57章   一直折腾到下午四点多, 步云荩看着被擦的几乎能当镜子照的地板,心想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爱干净过。   完事后,他打算给儿子和自己煮个面吃吃。   接了半锅水放煤气上, 有了之前几次的经验,步云荩这回特意等到水开了再下的面条,然后盐的分量也给得极为仔细,就差拿个小秤量量了。   眼看着面条煮透了, 步云荩见锅里清汤寡水的, 又想到自己刚刚似乎买了鸡蛋回来, 于是就去冰箱里拿了几个。   “儿子,吃荷包蛋吗?”步云荩问站在一旁垫着脚尖围观的小不点。   新新想了想, 竖起一根小手指:“我吃一个。”   步云荩于是拿了个鸡蛋往锅沿上敲,结果力道没把控好, 连带着鸡蛋壳都敲了进去。   “卧槽——”步云荩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匆忙的找了双筷子去捞蛋壳。   新新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五分钟后, 父子俩面前各自放了一碗水煮鸡蛋面,小孩碗里的鸡蛋已经看不出蛋的形状了, 因为火大全都煮成了碎末, 而步云荩碗里,则放着一个连壳都没剥的水煮蛋。   原因是他打第一个鸡蛋的时候用过了力道,到第二个就不敢用力,结果因为力道太轻,敲了几次没敲开, 最后鸡蛋还整个脱手滚进了面锅里。   步云荩起了个大早,按照习惯去楼下晨跑了一个小时候,然后拎着小摊上买来的包子和豆浆放在桌上, 叫醒了新新,自己则洗澡换了身衣裳,然后如约去顾家接回了母亲。   他们家住七楼,老太太上到一半就没了力气,后面是被步云荩执意背上去的。   老人趴在步云荩坚实宽阔的脊背上,轻轻搂着他的脖子,她感受着儿子身上传来的真实的体温,浑浊的眼里渐渐染上了湿意。   步云荩感觉到脖子上有点凉的时候,脚下一顿,错愕的回过头来,方才惊觉老人竟然又哭了。   “阿娘,你……你怎么了?”步云荩无措道。   老太太慌忙的揉了揉眼睛,面上扯出一抹笑意:“没事,阿娘就是高兴,我的阿荩回来了,还好好的,娘高兴!”   步云荩见不得她的眼泪,强笑道:“您可别哭了,再哭伤了眼睛,可就真瞧不见我了。”   他昨天和步离他们聊天的时候,就问了母亲的眼睛,步离也没瞒着,就如实说了。   步云荩无法现象自己和小弟先后去世,对母亲的打击有多大。   女人年轻时候没了丈夫,中年又死了儿子,到老再历丧子之痛,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步云荩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熬过这些年的。   如今他回来了,再舍不得让她受一点的苦。   老太太擦干眼泪,说道:“还有多高啊,累不累,歇会儿吧阿荩!”   步云荩道:“七楼,马上到了。”   步妈妈一听,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住的这么高,上下多累人。”   “住的高上上下下还能锻炼身体呢,不然您哪来这么壮实个儿子。”步云荩道,“别说您这轻飘飘的身子,就是背个成年男人上去,您儿子都不带喘一下的。”   步妈妈被他逗乐了,眼睛弯弯的笑起来。   她虽然这样老了,但是那眉眼,却依旧能瞧出几分年轻时候的韵致来。   到了楼上,步云荩也不掏钥匙,对着屋里大喊一声:“儿子,过来开门。”   不过三秒,门内便传来小孩蹭蹭蹭的脚步声,接着门锁咔嚓响了两声,就被打开了。   小孩看见门口的人,欢喜的叫道:“爸爸,奶奶好!”   老太太对于这个这个认真说来和步家没有血缘的小孩,并无半分芥蒂,第一眼见的时候就喜欢的不行,一进了屋子就让步云荩将自己带来的礼物给他,和小孩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分出心思来打量屋子。   老人是过惯了苦日子的,步云荩这套房子在她眼里并不差,而且经过步云荩一个下午的收拾,看起来干净整洁,再看冰箱里,还放满了各色的新鲜食材,这让她非常满意,同时也渐渐的放了心。   “你都会做饭了!”老太太关上冰箱的时候,不由感叹道。   “是啊,学了很久呢!”步云荩斟酌着回了句。   都说知子莫若母,要是步云荩说句“做饭小意思”之类的话,步妈妈八成得在心里打个问号,怀疑儿子又在糊弄自己,毕竟在老人记忆里,他儿子这方面就没靠谱过。   但是此刻,她见步云荩说的实在,也就没有怀疑。   步云荩见状松了口气,拉着她到客厅里坐下,还问她中午想吃什么,要给老太太做。   老人知道儿子的孝心,却也没真要让他给自己做饭,坐了一会儿,她又去几个房间转了一圈,最后看了眼外面坐在地板上搭积木的新新,见小孩玩的专心,便犹豫着说出了心里的话。   “阿荩啊,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吧,孩子的事情娘也不多说,今后就当新新是咱们步家的亲孙子,可你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孩,总是吃力的,这家里还是该有个女人的才好。”   步云荩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他妈能突然扯出这么个话题,猝不及防之下傻了眼:“这……这个……”   步云荩一脸懵逼,自己这是被催婚了吗?   老太太见他不说话,又接着问道:“你有没有看上的女孩子啊,没有的话,阿娘让小渊和云栀他们帮你留意着,要有合适的姑娘,你就见见。”   步云荩下意识想拒绝,可是话到喉间,却又改了口:“我知道了,儿子要遇着合适的,肯定第一时间告诉您。”   说来他在十几岁的年纪,也曾幻想过娶个漂亮媳妇儿、再生上几个丫头小子的,可是后来经历了那些事,早没了这心思,甚至在刚刚母亲提起这事的时候,他脑海里竟然鬼使神差般浮现出了周慕洋的面容,浮起他那天给自己做饭收拾屋子的模样。   步云荩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浑身一震,恨不得抬手甩自己一巴掌。   他为什么会联想到那姓周的,难道当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中午祖孙三人一块吃了顿饭,到了下午太阳沉下去,没那么热的时候,顾寒渊和步离亲自开车过来将老太太接了回去。   -   转眼又到了周一,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日子依旧如往常一般的过着。   母子重逢,一家人得以团聚,步云荩也算了了心结,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到工作上,坐起事情来便越发的得心应手。   不出两个月,他将所有的工作流程都摸了个透彻,甚至在最近新研发的一个项目上,做出了出色的成绩,给公司创造了不可估量的利益。   他虽然在生活上马虎,但是工作中却有种近乎执拗的苛刻,而且直觉惊人。   SIJ研发的一款电子产品CPU,原本的驱动是一分半,经过他们反复的调试实验,最后硬是将启动速度提升到二十八秒,在高能晶材减少一半的情况下,系统性能非但没有降低,反倒比之原来提升了八个百分点。   产品一面世,顿时震惊整个行业。   在步云荩最初提出构想的时候,技术部一众成员断然否决了,他们觉得这是压根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是最终,步云荩用不懈的坚持说服了众人。   部门里所有的人,在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打回重做,脑力压榨、精神折磨之后,几乎是见了步云荩就想绕道走,但是在最后的成果出来时,得到的巨大回报、瞬间打消了他们心里所有的怨言。   而步匀这个名字,也一时之间在业内打响了名头,甚至有很多公司出高薪想要将人挖走。   步云荩对此却没有任何感觉,他依旧不断的看书学习,孜孜不倦的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平,然后全神贯注的投入自己的工作。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次研发项目的成功,不是因为他有多过人,那个理念,原本就是存在于他脑子里的,进一步说,那是属于这句身体的原主、步匀的创意,而他只是加以完善,并且传达出来,完整的付诸实践而已。   之所以最后能取得成功,是因为大家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的坚持与努力。   这份成功,不属于他步云荩,而他,也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承诺负责。   这两个月之间,他在公司里远远的碰见过周慕洋几次,但是对方却并没有像往常那般走过来,而只是远远的一个对视,又若无其事的分开,期间没有任何交谈。   步云荩心想着,他大抵是真的想通了,只是这么想着,心里又莫名有种微微的空荡。   他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忙碌,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晚上接了孩子回家后倒头就睡,忙碌到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想周慕洋的事情,忙碌到忘记很多生活中的琐碎,但是每到周末,依旧会雷打不动的带着新新去顾家看望母亲。   这个周末,他依旧要带着新新过去顾寒渊那里,只是临出门前,突然接到了老太太的电话,说是让他穿的体面些,今天要带他去见个人。   步云荩心下莫名一阵不好的预感,问道:“谁啊?” 第58章   老太太也不瞒着, 直说道:“你云栀婶子帮你相看了个姑娘,我瞧了相片儿,模样清秀可人, 听说还上过大学呢,是个高中老师。”   其实这年代,女孩子上过大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对于多年生活在闭塞大山里的老人来说, 却是很了不起的。   步云荩面上的表情凝固了, 好半晌,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不是, 阿娘……这怎么就,怎么就给我安排上了呢?”   老太太理所当然道:“你先前不是答应了吗?”   步云荩脑子里使劲儿回想了一下, 才想起那天他妈来家里时候说过的话。   他妈那会儿说让他找个女人,步云荩不忍拂了老太太的意, 就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两个月他妈有没提起来,他还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他又忙着工作, 早给抛到了脑后去,谁想这时候突然给他来这么一茬呢!   步云荩脑子里飞快的计较着,想着自己找个什么理由先糊弄过去,但是老太太就好像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一般,不由分说道:“娘都给你安排好了, 地方都让小方给订了,你中午带那姑娘出去吃个饭,先认识认识, 要是喜欢的话,日后慢慢处!”   老人虽然年纪大了,但却并不胡涂,这话既说的让儿子没办法拒绝,但又没说必须的和人怎么样,也不至于引起儿子过多的反感。   步云荩默默叹了口气,心知自己今天是逃不过去了,便稍微收拾一下出了门。   现在时间还早,老太太让他先将新新送过去,步云荩到顾家的时候,顾寒渊不在,步离在画画,他妈带着新新在地毯上玩。   老人见他来了,凑过来便是一番打量。   她见儿子身上穿个宽宽松松的短袖短裤,脚上竟然还套着双凉鞋,开口就数落道:“哎哟,不是让你收拾一下再过来的吗,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这模样可怎么好见人啊!”   老太太在城里住了这么些日子,顾家那边的亲戚见了不少,这城里人的思想,她多少也是了解了一些的。   他的儿子虽说不管怎么样都好看,这么随便穿穿,帅还是帅,精神也很精神,就是你说一个二十七八的大小伙子,穿成这样去相亲,且不说人家姑娘会不会嫌弃,首先肯定会觉得儿子不重视人家的。   老太太想了想,将步离叫过来:“离离,你带你大伯收拾收拾去,瞧瞧他这穿的!”   步离正端了盘小点心和新新说话呢,闻言将点心放在桌上让小孩自己吃,然后起身走过来。   他打量了步云荩一下,说道:“现在去买也来不及,家里有衣服,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步云荩上辈子就不矮,这辈子比从前还长的高大,家里的衣服估计也就顾寒渊的尺寸看着差不多,步离给顾寒渊发了个消息,说要借他衣服给自己大伯穿一下,顾寒渊也没问干什么,发了个语音回来,说让他随便拿,顺便还言语调戏了自己媳妇儿一番。   步离再没搭理他,拉着就步云荩去了衣帽间,步云荩一看傻眼了。   一间卧室大小的衣帽间里,西装衬衫,领带皮鞋……各种各样的男士服饰一丝不茍、整齐划一的摆放在各自的位置,看着就像个奢侈品牌店里的专柜。   步离以前不懂这些,但是跟着顾寒渊一块住久了,自然就潜移默化的了解不少,加上他学艺术的,眼光总不会差,最后挑挑拣拣给步云荩挑了套蓝色休闲西装,里面搭配手工定制的黑色真丝衬衫,然后配了双黑色皮鞋。   顾寒渊身高192,步云荩比他稍微差了那么两三厘米,但是细微的差别也看不太出来,加上两人骨架又差不多,步云荩这些时间还因为锻炼而身体结实了不少,穿上去倒像是量身定制的。   有很多人在外人面前脾气好,回到家里就有恃无恐,但是步云荩却恰恰相反,他在外的有时会表现的嗜血狂暴,但是对于亲近的人,却总是能抱有无限的耐心和包容。   看着步离忙来忙去的围着自己转,步云荩没有任何不耐,只是安静随意的任他拾掇,小孩要求他换衣服的时候,步云荩也极为配合的换上了。   反正做这些事又不痛不痒,穿什么不是穿,顶多就是长衣长裤出去热了点儿,让他在意的,是这种这些和家人一起相处的时光。   等弄好之后,步离微微仰头盯着高出他半头的步云荩细细打量了一番,由衷赞叹道:“大伯这样子简直太帅了,肯定谁见了都心动。”   从小的生活经历让步离养成了沉默内敛的性格,但是在这个大伯面前,却也多了几分孩子般的活泼。   “你这臭小子!”步云荩拍了他脑门一下,也不去看镜子,只道,“可弄好了吧!”   步离想了想,说道:“还没好。”   步云荩道:“差不多得了。”   步离执意,拉着步云荩按到梳妆镜前坐下,然后从桌上找出一瓶发胶往步云荩头发上抹了抹,又翻开一本杂志,照着上面的图片给步云荩弄造型。   步云荩却被桌上一堆的瓶瓶罐罐给吸引了,看了看,忍不住嫌弃道:“这都什么啊,你们俩大男人住一块儿,怎么还用这些?”   步离心思都放在步云荩头发上,随口回了句好像都是发胶香水之类的话,然后又继续忙手上的活儿。   十分钟后,他推着步云荩从楼上下来。   老太太一看,双眼顿时亮晶晶的,面上也是喜笑颜开,就仿佛他儿子这一出去,就能立马给他领个儿媳妇回来似的。   步云荩被她看得不自在,下意识就想挠头发,手伸到一半,却被步离给抓住了。   “大伯您别动,发型会乱的,我可是好容易才弄得和杂志上一样的。”步离急忙的阻止道。   步云荩面上愣了愣,哭笑不得的将手放下来。   临出门前,步云荩这才想起来问地址,步离只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让方大哥送他过去,方大哥名叫方政,是顾寒渊的保镖。   步云荩见他们一老一小那兴奋样儿,心情实在有点复杂。   从屋里出来,恰好迎面碰上从外面回来的顾寒渊。   顾寒渊看见步云荩,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哟,大伯,今儿怎么穿这么帅,这要干嘛去啊?”   步云荩干笑了一声,胡乱应道:“没干嘛,出去溜达溜达。”   “什么溜达溜达?你可给我上点心,别怠慢了人家!” 老太太在一旁听见这话,不满的斥道,转而又对顾寒渊解释“我和云栀给他安排了个相亲,好叫他过去和那姑娘吃个饭。”   顾寒渊面上的笑意一僵:“相亲?”   “是啊!”老太太眉开眼笑的点了点头,催促道,“阿荩,快去吧,可别让人姑娘等你。”   步云荩上了车。   顾寒渊看着方政开车将他带走,心情复杂的收回视线,问步离道:“什么相亲,我怎么不知道?”   步离无辜道:“奶奶之前没说,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顾寒渊拧起了眉头,喃喃自语道:“他相亲,他怎么能相亲呢?”   步离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寒渊定了定神,状似随口问道,“离离,大伯他在哪儿相亲呢?”   步离不疑有他,如实的说了地方。   顾寒渊回到屋子里,衣服也没换,转身就上了楼,然后给周慕洋打了个电话。   “喂,周哥,忙什么呢?”   “寒渊。”周慕洋道,“是有什么事吗?”   顾寒渊斟酌了一下措辞,试探道:“你和大伯,到底怎么回事啊?”   周慕洋知道他说的是步云荩,握住手机的手僵了一下,不动声色道:“什么怎么回事?”   顾寒渊听他这不痛不痒的语气,倒是莫名有些为他着急,一时干脆直接的说:“你俩难道就这么算了?”   周慕洋眼底闪过一丝暗淡,许久才说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阿荩现在能生活在我一抬头就看得见的地方,我已经……很知足了!”周慕洋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想惹他生厌。”   顾寒渊一时间有些发愣,他和周慕洋认识这么多年,见到的从来都是他的深沉内敛、果决强势,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又何曾听他用这样无力而弱势的语气说话过。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气恼出声:“放屁,少跟我说些有的没的,我只知道想要的东西就得自己争取,你守了他这么多年,你丫敢说自己放下了吗?就跟我这说没可能了!”   周慕洋被他这话噎的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寒渊,这件事情你别过问了!”   他何尝不想去争取,可是年轻时候犯下的过错,让他如今连争取的立场和资格都没有了。   顾寒渊长到三十多岁,如今很少因为什么事情而有过大的心绪起伏,今天却因为周慕洋的事情而有些气不顺了。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憋闷,说道: “奶奶给他安排了相亲,就今天中午,地址我发你手机上,爱咋地咋地吧!”   “你要是真不介意,就等着看他谈恋爱娶媳妇儿,再给我们生个小表弟吧!”他说完之后,就挂了电话。   相亲!   仿佛一道闷雷当头劈在天灵盖上,周慕洋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被他捏在手中的手机,发出了一阵短促的提示音。   他指尖颤抖的点开短信,看着里面那串地址,仿佛浑身都失去了知觉,唯有胸口的位置,传来令人窒息的绞痛。   周慕洋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蹭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他甚至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去、去干什么!只是那仓惶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都变成了疾跑。   那模样,就好像是慢了一步,就会失去他人生的所有。   -   吃饭的地方是老太太让方政给安排的,方政结合老夫人先前的叮嘱,又考虑了一下年轻人约会适合的场所,最后订了家普遍评价很好的米其林二星。   餐厅里环境很好,价格偏中上,不至于太贵,但也绝对不会显得寒酸。   这边不属于胤城最繁华的地方,生活节奏稍慢,临近饭点儿,餐厅里客人三三两两的进来,素质都很好,并不喧哗。   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孩,莫约二十五六的模样,穿着一身米色的连身裙,长发披肩,面上画着淡妆,长相秀美,气质知性。   她一只手抵着下巴,时不时的看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眉头微微皱着,显出几分不耐。   女孩已经在这里坐了二十多分钟了,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那个人却还不来,她心里不由就生了些不满。   “什么嘛,竟然还迟到,以为我想来相这个亲吗?”女孩忍不住轻轻的抱怨了句。   这时候,有个电话打了进来,她一看,是自己的母亲,忙接了起来。   “彤彤,人见到了吗?”   “没有。”舒贻彤淡淡道。   “怎么回事啊,我跟你云姨说好的十一点啊,这都到时间了啊,人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怎么知道,”舒贻彤道,“妈,我再等五分钟,没看见人我可走了。”   电话那边劝道:“你再等等嘛,我打个电话问问。”   “妈——”舒贻彤声音带了几分不耐,“你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你干嘛非得让我相这个亲,真不知道那男人有什么好的,吃个饭还迟到,没劲儿!”   她也听他妈说过今天相亲的人,听说是他妈一个老闺蜜、上班地方的雇主家的亲戚,二十七岁,离过一次婚,还有个儿子,要说有什么优点,那大概就是有个极为有钱的亲戚,而且本人在一家国内知名的大企业里担任管理。   她妈能答应这事,大概也是看中了那人的背景和工作前景吧。   不过舒贻彤对这次的相亲其实并没有抱什么期望,一个年近三十的IT男,肯定死板又无趣,天天对着计算机辐射着,说不定还是个秃瓢月球脸呢!   她也是本着早来早将这事儿应付过去,好去她妈那里交个差的,可谁想自己早来了,人男方倒是端着架子给她玩了个耍大牌。   她正愤愤的想着,就看见一辆宾利在饭店外面停了下来,然后一个男人从后车座上走下来。   那男人穿着一套质感极好的蓝色休闲西装,衣领裤腿熨的笔直,里面黑色的真丝衬衫解开两粒扣子,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白的几乎透明的锁骨。   他站定的时候,身高腿长,看着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五官俊朗,棱角分明,黑色的头发用发胶略微蓬松的固定在脑后,看着很绅士,但又不过于严苛死板。   舒贻彤有点愣,心跳都不由加快了几分。   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而且身上似乎有种很独特的气质,介于温润和狂狷之间,一举一动随意潇洒,让她看一眼便有些移不开视线了。   她看着那个男人动作利落的反手关上车门,然后走到车头,一只手撑在那线条流畅的车身上,和开车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继而转身朝着餐厅内走来。   服务员很殷勤的迎上去招待,舒贻彤看见男人态度随和的和那个女服务员说话。   隔的有些远,也听不太清说了什么,只是隐约听见清朗的声音敲击在耳膜上,让她忍不住想要听的更真切一些,于是便不自觉伸长了脖子。   然后下一秒,那个男人却突然朝着她看了过来。   舒贻彤心猛地一跳,慌忙的低下了头。   这种偷看被发现的心情,实在有些尴尬,让她脸颊发烫、迅速的红了起来。   以至于当她再想看过去的时候,都没了勇气。   为了平复心情,舒贻彤端起桌山的水大喝了一口,这才重新抬起头来。   却不想,就看到那个俊朗的男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七米、五米、三米……舒贻彤屏住了呼吸。   “你好!”   舒贻彤猛地愣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步云荩微点了点头:“请问是舒小姐吗?”   “你是……你是……”现实和自己的预期相差太大,让舒贻彤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憋了好半天,都没能问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步匀。”步云荩报出了自己这个身份的名字。   舒贻彤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生生将情绪压了回去,而后艰难的摆出一个矜持含蓄的笑容:“步先生你好,我是舒贻彤。”   步匀伸手和她轻握了一下,出于礼貌说了句:“抱歉,路上有些堵,我迟到了。”   “没有没有,”舒贻彤忙的摇头,“时间刚刚好。”   “那就好。”步云荩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舒小姐坐吧。”   舒贻彤微微低着头抻了抻裙摆,缓缓的坐了下来,步云荩也坐了。   侍者见状,便拿着菜单上来:“您好,请问二位要点些什么?”   步云荩示意将菜单交给对面的女人。   舒贻彤慢慢的看着菜单,边想:第一次见面,得给他留下个好些的印象。   不能让人家太破费;也不能点些味道重的菜,会留下口臭;不能点肋骨禽爪之类的,吃相太难看……就这么纠结了半天,最后终于选定了三个,然后她将菜单递给了步云荩。   这三道菜,既能显示出自己的喜好和品位,也不至于显得太冒昧失礼。   之前还想表现的野蛮一点,让对方对自己没兴趣,但是在看到步云荩的那一刻,女人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今天没有化一个更精致的妆容,没有穿一件更漂亮的衣服了。   但是步云荩可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他见对方点好了,估摸着分量自己又加了两个,还要了一份甜品。   要说他是怎么看这个女孩的,唯一的感觉就是长得还可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说来步云荩本人其实有些大男子主义,女生在他眼里是比较柔弱和需要照顾的存在,而且既然答应了母亲来相这个亲,他就不会弄些有的没的,让人家那女孩子难堪。   至于今后的事情,吃完了这顿饭再说吧!   这家餐厅,聘请的是法国厨师,味道很正宗,但是上菜也很慢。   步云荩两辈子加起来,真正接触过的女孩都没多少,他对对方并没有过多的想法,所以也就没有压力和紧张,只是不太知道应该聊什么,等餐的时间里,大多是对方在说,他偶尔礼貌性的应两句,氛围说不上热络,但也不尴尬。   周慕洋过来的时候,他们这边正开始上菜。   男人刚迈进餐厅,就看到了坐在落地窗边和一个女人说话的步云荩。   他一时不由愣住了。   两人也不知聊到了什么,步云荩突然就微微勾唇笑了起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裁剪很好的西装,还做了头发,头顶暖色的灯光微微打在那张年轻俊朗的侧脸上,格外的迷人。   不仅周慕洋看呆了,餐厅里好几个客人也是看的转不开眼,而坐在步云荩对面的那个女生,更是红了面颊,眼眸里满是藏不住的爱意,唯有当事人却毫不自知。   “您好先生,请问需要点什么?”耳畔传来侍者恭敬的询问声。   周慕洋回过神来,猛地后退了一步。   那侍者见他面色泛白,疑惑而关心的问:“先生,您是哪里不舒服吗,需要帮助吗?”这种地方,对服务态度的要求很高,员工素质极好,对于客人的用餐体验极为重视。   周慕洋没说话,垂在身侧的手紧握了握,他此刻有种冲动,很像冲过去将那人带走,可是最后却又生生的忍住了。   “没事!”他低声回了那侍者一声,倏而从身上掏出一副墨镜戴在了脸上,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侍者看见他的动作,眼神一时变得有些古怪。   这餐厅里光线也不强啊,怎么还戴上墨镜了。   周慕洋避着步云荩的视线范围,从左手边进去,饶了一大圈,然后不动声色的坐在了步云荩背后的位置上。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要是让他公司那些员工看见了,只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先生,请问您需要些什么?”一个侍应生走过来,恭敬道。   周慕洋怕身后的步云荩发现自己,甚至连话都不敢说,他拿过菜单翻开,看也没看,就随便的指了一样。 第59章   那侍者看了一眼, 眼底微露讶异,但面上却并不显,只是问道:“先生, 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吗?”   周慕洋摆了摆手。   侍者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先生,这款酒酒精度有些高,空腹喝可能会感到不适, 您要点些主食或者配菜吗?”   她在这里上班一年多, 还从未见有人大中午的点一瓶Snow Range的, 这酒口感是不一般,但是后劲儿很大, 就这么干喝的话,容易醉不说, 对肠胃的刺激也挺大的。   周慕洋现在哪有心思吃饭啊,点单不过是意思意思, 见这侍者不走, 便有些不耐。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只手轻抬起架在鼻梁上的墨镜, 然后淡淡的看了那侍者一眼。   年轻的侍者顿时感觉到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瞬间心慌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她僵硬的笑了笑:“先生您稍等,您的酒马上就来。”话落便飞快的离开了。   走到后面,她狠狠的呼了口气, 心想那男人头发都白了,还以为年纪很大,却没想到摘了眼镜, 那张脸竟那样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明星都好看,就是身上的气势太摄人了,让她慌的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那侍者整理好心情,取了酒打开,又拿了一个玻璃杯,用托盘小心的端出去。她看见那个男人身姿笔挺的坐在那里,又重新将那个大大的墨镜戴了回去,灯光下的侧脸完美的恍若刀削,只是薄唇微抿、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她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将酒放下,然后给周慕洋倒了半杯:“先生,祝您用餐愉快!”   言毕也不敢再说多余的话,弯腰微微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开了。   身后坐了个人,步云荩对此毫无所觉,一边垂眸吃东西,一边听对面的舒贻彤说话。   “我听说步先生有个儿子,一定很可爱吧,不知道现在上几年级了?”舒贻彤轻声问道。   步云荩闻言,脑海里便不由浮现出家里那个小机灵鬼的模样:“幼儿园中班。”   “是吗?那不知道是哪所学校呢?”舒贻彤边说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步云荩的表情,看见他眼底不自觉流出而出的温柔,心跳不由便加快了几分。   英俊帅气,年轻有为,难得还是个好父亲,这样的男人,实在让人很难抵抗啊!   步云荩完全不知道对方已经在用看对象的眼神看自己了,只如实报出了新新学校的名字。   舒贻彤一听,不由惊讶出声:“我听说那可是国内最□□儿园之一,里面环境不是一般的好呢!”金太阳幼儿园,在国内是很有名的幼儿学校,他们身为胤城本地人,不可能没听过,一年费用十几万,还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上的起的。   步云荩淡淡笑了笑:“是挺漂亮的。”   “有机会真想去见识见识。”舒贻彤面上露出向往的表情,看起来是真的很感兴趣。   周慕洋听着他们一言一语的交谈,不由就想起步云荩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虽然面上不显,但他能感觉的出来,步云荩心里一直是绷着的,而且他也从来不会这样耐心的和自己说话,时常说几句就显出不耐来。   却没想到,他能在一个刚认识的女人面前这样放松,并与之相处的耐心和融洽。   思及此,周慕洋心里更是闷闷的难受,几乎喘不上气来。   恍惚间,耳畔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哒哒”声,周慕洋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   是一对男女从他身边走过,男的三十左右,中等身材,长相普通,但是穿着打扮非常体面,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他身边的女人轻轻挽着男人的手臂,那女人穿了一身米色的抹胸包臀裙,身材高挑匀称,及腰的长发如瀑铺展在身后,肤色白皙,五官精致,气质介于清纯和成熟之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周慕洋的目光扫过那张脸时,不由多看了一眼,却并不是因为这女人长得好看的原因,而是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正想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两人已经从他旁边经过,走到了步云荩和舒贻彤那一桌的走廊边。   那个女人无意间撇了步云荩一眼,下一秒,却突然愣住了。   “你……”乔璐呆呆的盯着端坐在餐桌前用餐的俊美男人,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但是再睁开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坐在哪里。   舒贻彤见她一直盯着步云荩,忍不住轻轻提醒了步云荩一声:“步先生,这位小姐是你的朋友吗?”   步云荩放下手里的餐具,疑惑的顺着舒贻彤的视线看过去,但是很快又收回来:“不认识。”   乔璐见他那副看陌生人的表情,面色顿时一僵,忍了忍,终究没忍住,问道:“步匀,你怎么会在这里?”   步匀?   步云荩愣了愣,这女人真的认识自己……等等,那张脸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他再一次扭头看过去,心里不由操了一声,这女人不是原主的前妻、他儿子亲妈吗?   ——那个抛夫弃子的女人。   想到这个,他心情突然变得有点古怪,沉默了一下,淡淡道:“好久不见。”   乔璐听着他淡漠的语气,心一下子像被什么狠狠的揪住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俊美体面,不卑不吭,身上散发着一股从容悠然的气质,除了那张脸,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陌生。   这还是他那个萎靡懦弱、不思进取、对自己唯唯诺诺的丈夫吗?   步云荩见她一直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不由微微蹙了蹙眉,转而扫了一眼被他挽着的男人:“这位是?”   其实他的心里话是,既然重新找了个男人,就不能当做不认识我了吗,还跑过来刷什么存在感呢?   乔璐一愣,下意识抽出了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女人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心虚和难堪来。   而她的这种表现,却是让身边那个男人的面色瞬间垮了下来。   男人上下打量了步云荩一眼,语气不满的问道:“璐璐,这人是谁?”   乔璐微微垂下了眼睑,敛起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恢复成那副成熟知性的模样:“誉绅,他是我前夫,步匀。”   后面的周慕洋听见“前夫”这两个字,突然想起什么——是了,难怪会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她不正是自己在公司门外遇见阿荩的那天,被阿荩丢掉的那个相框里的女人吗?   冯誉绅顿了一顿,随即嗤笑出声:“原来是你那个窝囊废前夫。”他刚刚看这人的穿着,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想到竟然是那个废柴。   说来冯誉绅和乔璐还是校友,他上大学时候就喜欢乔璐了,一见钟情的那种。只是还没出手追,就听说心中的女神已经名花有主了,他当时还不甘心的特地跑去看了看。   就看见步匀骑着单车载着乔璐穿梭在大学的校园里,夏日的风拂起男生雪白衬衣的衣角,拂过女孩长长的发梢,美好的就像当时流行的青春电影里的画面。   那时候的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那么的般配、让万人艳羡,冯誉绅呆呆的站在那里,许久,低头看看平凡普通的自己,也就死了心。   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可能了,谁想天意弄人,去年调职到新公司的时候,他再次遇见了乔璐,女人比在学校的时候更漂亮了,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眉目之前灵动不在,似晕着化不开的愁苦。   冯誉绅又听朋友说了她当时的家庭情况,万没想到当初人人羡慕的一对才子佳人,竟也被时光蹉跎了感情。   那个男人,给不了乔璐想要的幸福,便不配拥有她。   从那时候起,冯誉绅便对乔璐起了心思,作为上司,时不时的跑到乔璐跟前刷一波存在感,偶尔找个借口请她吃顿饭,在对方生活失意的时候给予体贴和援手。   一边是窝囊颓废、停滞不前的丈夫,一边是温柔体贴、事业有成的公司高管,女人心中的天平,便渐渐的产生了偏差。   后来在一次突然的爆发中,她终于忍无可忍、执意的和步匀离了婚,再后来,便顺理成章的和冯誉绅走到了一起。   对于这个男人,乔璐说不上多么喜欢,可是在经历过青春年少的冲动爱情之后,如今的她,更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不再是怦然心动的爱情,而是一个能给她安稳和体面生活的男人,不用每天为了柴米油盐和孩子的一切而奔波,永远都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可是为什么,自己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永远没有长进,在自己放弃时,他却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变得这样耀眼,就连坐在这什么也不干,都能吸引许多的目光。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拿着一块蒙尘的珠宝,随手丢掉了,然后被雨水冲刷,洗尽铅华,焕发出炫目的光彩,可是却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而今的步云荩,和他身边的冯誉绅站在一起,就好像一瞬又回到了当年,仍旧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能比。   话说回来,冯誉绅这一见面就说人窝囊废,着实有些失礼,一般人初次见面,怎么着也会顾忌些面子,但是这冯誉绅却一直将步匀当做情敌,对自己情敌态度能好,那也是需要很大的度量的。   当年比不过,现在好容易翻了身,比人家成就高了,可是现在看乔璐看他的眼神,那一副旧情未了的样子,男人着实有些被刺激到了,一时就有些口不择言。   步云荩眼神沉了沉,还没开口,谁想对面的舒贻彤却先站了出来:“喂,你这人怎么回事,你说谁窝囊废呢?” 第60章   冯誉绅看了舒贻彤一眼, 讽刺道:“还要躲在女人身后,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你——”舒贻彤现在对于步云荩的心情,就和小粉丝面对偶像似的, 听见那冯誉绅这么说步云荩,一时气红了眼。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视线一撇,看见桌上的红酒, 抓起来就朝着男人泼了出去。   这一下来的实在突然, 冯誉绅猝不及防的被泼了满脸, 猩红的酒液顺着面颊和脖颈迅速躺下去,濡湿了身上昂贵的西装。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冯誉绅反应过来的时候,眼中燃气怒火, 抬手就朝着舒贻彤扇了过去。   舒贻彤平时看着文静淑女,但其实性子很冲动, 刚才那一下完全是不过脑的, 回过神时也有些懊恼,此刻见那男人要对自己动手, 她心下一惊, 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   只是半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继而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紧紧的攥住了冯誉绅的手腕。   她顺着那只手看上去,看到了步云荩面无表情的侧脸, 干净清冷、棱角分明,眼底跃动着一丝让人胆寒的凌厉,却又让她心跳加速, 不由痴迷。   冯誉绅狠狠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自己完全挣脱不开,不由恼怒道:“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赶紧放开我。”   步云荩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对女人动手,冯先生好气度!”   冯誉绅被他的眼神刺激到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全然不复存在,一时气红了双眼,嘴里说出的话愈发难听。   一旁的乔璐看着步云荩这居高临下的强势模样,心狠狠的悸动了一下,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步匀,你想干什么,你先放开誉绅,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舒贻彤不服气道:“分明是他先口不择言的。”   “你是谁?”乔璐冷冷的撇了舒贻彤一眼,刻薄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我——”舒贻彤被她这句话堵的喉头一哽,脑子发热,当即脱口而出一句,“我是他女朋友,怎么就没我说话的份儿了?”   噔——   一瞬间,不光乔璐愣住了,就连坐在后面的周慕洋,也陷入了僵硬。   乔璐呆怔了几秒,偏头看向步匀,语气艰涩道:“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吗?”   步云荩微微抿着,没说话,沉默中,他感觉垂在身侧的手被人轻轻拉了拉。   然后他略一犹豫,便点了头:“是。”   乔璐此刻的反应让步云荩实在不解,那步匀不是都和她离婚了吗,既然一拍两散了,那她现在这幅样子又是为了什么?她不会还想脚踏两条船,跟自己纠缠不清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今天一定要让这女人彻底死心,不然以后要像今天这样,时不时跑自己面前来刷波存在感,他岂不是烦都烦死了。   乔璐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你,你竟然……”   步云荩淡淡道:“乔小姐,我们已经离婚了,允许你另寻新欢,我不能喜欢别人?”   乔璐一瞬间清醒过来,但是心里却依旧无法接受。   认识七年,对于步匀的心思,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知道这个男人是爱自己的,爱到卑微、什么都愿意为自己做,可是如今,他竟然用这么淡漠的语气对着自己说,喜欢上了其他人。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步匀吗?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自己抛弃掉的,也不愿意便宜了别人。乔璐曾经的确是真心实意的爱过步匀,青葱岁月里的爱恋,就算到今天也无法忘怀,但是忘不掉却不代表就必须要去守护。   这个女人最爱的,永远都是她自己。   乔璐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最后指着舒贻彤道:“步匀,你要找女人可以,但是这个女人不行。”   步云荩简直莫名其妙:“这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关系?”乔璐道,“这种没教养的女人,将来能对新新好吗?”   “就她这脾气,将来要是虐待新新了怎么办,总之我不同意。”理由用得非常冠冕堂皇,但其实就是在挑拨离间的找茬而已。   步云荩讽刺道:“你还知道关心新新?”他来这里这么久,这女人有去看过那孩子一回吗,这时候倒是拎出来说事了。   乔璐理直气壮:“新新是我儿子,我怎么不能关心他!”   步云荩微微皱了皱眉头,突然不想再和这个女人多说,说多了,也不过是浪费口舌。   他抬手招来侍者,道:“结账。”   侍者看了看订单,问道:“先生,还有一道甜品没上,还需要吗?”   步云荩想了想,道:“打包吧。”   “好的!一共是一千一百三十元,您要怎么支付呢?”侍者道,然后让身边的同事去后面将最后一道甜品打包送过来。   米其林二星,国内人均价格一般在五百左右,他们点了五个菜,一份甜品和一瓶酒,这个价格还算合理。   但是对于步云荩这种五十块钱能对付一整天的人来说,一顿饭吃掉一千多实在有点操蛋,关键是他这还没吃完呢,就被人给搅和了!   但是心里想归想,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现。   乔璐见他从西裤口袋里掏出银.行卡,眼睛眨都不眨的埋了单,心里不由就想起离婚前的事情来。   她记得那时候他们去吃个一百多的自助餐,男人都要规划好该吃什么不吃什么,先吃什么再吃什么,非得将付的钱给吃回来才罢休,真是让她觉得丢脸又窝火。   她和步匀在一起那么多年,除了求婚那天去了个高档些的餐厅,什么时候带自己来过这样的地方吃过饭!   她越想越心塞,心里堵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步匀荩付了钱,这时候,那另一个侍者拿着精致的小盒装的蛋糕送过来,步云荩伸手接了,对舒贻彤说了句走,便要离开。   乔璐心里满满的不甘,想上前说些什么,但是却被身边的冯誉绅打断了。   “璐璐,你们都离婚了,你管他找谁呢,要是真放不下新新,大不了接过来我们养,我一定当那孩子视如己出,”冯誉绅说道,“不然让孩子跟着这么个父亲,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其实他心里的想法是,乔璐和步匀有个孩子,要是乔璐为了那孩子而和步匀牵扯不清的话,那他宁愿花点钱自己将那孩子养了。   步云荩脚下一顿,回头冷冷的扫了男人一眼。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那眼神,却让冯誉绅一瞬间闭了嘴。   冯誉绅被泼了一身酒水,自然不可能再留下来吃饭,如此僵持了一会儿,便和乔璐离开了。   周慕洋一直等到步云荩和舒贻彤走了,才终于抬起头来。   餐厅里的落地窗是变色防窥玻璃,外面看不见里面,但是坐在里面的人,却能将街景一览无余。   周慕洋透过玻璃,看见步云荩和女孩并排出了餐厅,然后将手里的蛋糕递给对方,女孩接过来,面上露出甜甜的笑容,然后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便一同上了马路。   周慕洋看着那画面,甚至连追上去的勇气也没有,良久,他端起桌上的酒发泄一般的,一口全灌了下去。   一杯接着一杯,很快,一瓶纯正的Snow Rango,就被他喝掉了大半。   胃部传来火烧一般的灼痛感,却依旧无法缓解心头的苦涩。   过了一会儿,周慕洋觉得意识有些涣散了,他一手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   刚踏了一步,却被旁边的凳子绊住了脚,人就朝前栽去。   接着,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身子。   周慕洋恍惚的抬起头,一时愣住了。   “阿荩……”他轻轻的叫了一声,随机却又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个苦笑,“果然是年纪大了,这么点酒,竟然就喝醉了。”   步云荩拧着眉头:“大中午的,干嘛喝成这样!”   熟悉的声音,终于让周慕洋找回了几许清明。   莫非不是幻觉,真的是阿荩!   思及此处,他浑身猛地一僵,倏而磕磕绊绊的问道:“你不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不是什么……”步云荩没好气道,“你丫怎么在这儿?”   他刚刚走的时候,看见这里坐着一个人,当时就觉得眼熟的很,只是对方戴着墨镜,又低着头,他一时没认出来,也就没多想。   之所以去而复返,是回来拿落在餐厅的手机,不想就看见这人在这里喝闷酒。   周慕洋一只手撑着桌子,自己站稳了,然后微微垂下眼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动作里,带了几分拘谨和小心,竟有些像个做了错事情被抓包、害怕责罚的孩子。   步云荩突然就不想追究他为什么这么巧合的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情了。   顿了顿,他转而问道:“你开车来的?”   周慕洋点了点头。   重生以来,这是步云荩第一次见周慕洋喝醉,皮肤很白的脸颊上泛了几分薄红,眼神也不似平日里那般犀利冷漠,眼 白处晕染了淡淡的红血丝,莫名给人几分脆弱的感觉。   步云荩看着他,心头突然像是被一根细针刺了一下,酸酸软软,闷痛的有些喘不上气来。   “我送你回去。”他定了定神,说道。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可以的。”周慕洋摆手,嘴上拒绝着说。随即意识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阿荩,你别生气,我不开车,打车……回去。”   他是真的有些醉了,连话都讲的断断续续,但心里多少还存了几分清明,故而不愿让对方瞧见自己的狼狈,甚至还因为害怕步云荩的责怪而刻意如此解释了一句。   步云荩听见他那句“别生气”的话,突然眼神一窒,变得有点呆怔。   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却害怕自己生气。   “我叫你的司机过来接你。”半晌,他才接口说了句。   话落就要去掏自己的手机,却掏了个空。,方想起自己回餐厅的来意。   “你先坐在这里等一下。”步云荩将周慕洋带到座位上坐下,转而就要去找自己的手机,却突然被周慕洋拽住了手。   步云荩诧异的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手腕愣了一下,然后神情复杂的拉开周慕洋的手,转身就走了出去。   桌上已经没有他的手机了,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步云荩便去了前台。   前台小姐看了他刚刚付钱的发.票,便将侍者收拾餐桌时取过来的手机还给了他。   步云荩之前打过老宋的电话,手机上还有记录,他翻出来便拨了过去,可是却没有打通。   他想了想,指着周慕洋那边对前台道:“那桌的账,麻烦帮我结一下。”   前台用呼机叫来了负责周慕洋那一桌的侍者。   再折回去时,那边周慕洋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高挑的身子歪歪的倚靠在沙发靠背上。   步云荩在桌上找到票据递给侍者。   侍者看了,说道:“先生,一瓶Snow rango,三千八百八十,这是账单。”   步云荩面色一僵:“这么贵,没搞错吧!”   女侍者耐心的解释:“先生,这款酒是我们店里的典藏,法国原装进口的,绝对值这个价钱呢!”   步云荩黑着脸掏出卡递过去,结果却显示余额不足。   他略一思索,转过身去打算叫醒周慕洋。   这家伙出门喝酒,总不会没带钱的吧!   步云荩叫了两声,见周慕洋毫无动静,他干脆弯下腰,伸手拍对方的脸颊:“喂,醒醒!”   这女侍者就是当时给周慕洋点单的那个年轻姑娘,看见步云荩这粗鲁的动作,顿时傻了眼。   这人胆子也太大了吧,竟然敢这么对这位先生。   也不怪这姑娘会这么想,实在是周慕洋先前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高贵冷峻、凛然不可侵犯,自己被他看一眼都紧张到不行的存在,而这位先生,竟然直接对着人脸颊拍。   女孩眼看着周慕洋被拍了几下,微微蹙了蹙眉头,睁开眼睛来。   她顿时紧张的屏住了呼吸,心里甚至开始为步云荩的下场担忧了。 第61章   “阿荩……”周慕洋视线模糊的看着步云荩, 低低的叫了一声。   步云荩道:“带钱了吗,自己把酒钱付了。”   周慕洋被酒精麻.痹的脑子运转的很慢,想了想才将他的话消化掉, 接着就伸手去掏自己的口袋,拿出钱包递过去:“给你。”   步云荩接过钱包打开,夹子里有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和两张卡,他随便抽了一张递给侍者, 又问周慕洋:“密码是什么?”   “750101。”周慕洋这一回却没有多想, 脱口就报了出来。   步云荩面色有一瞬间的呆愣, 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常,他一个一个数字的将那串密码输了进去, 然后POS机显示付款成功。   七五年的元月一日,是步云荩上辈子出生的日子, 这可能是巧合吗?   步云荩摇了摇头,将钱包重新塞回周慕洋的衣服里, 然后道:“起来, 我们走吧。”   周慕洋顺从的站了起来。   收款的小姑娘愣愣的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跟在步云荩身后往外走去,惊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天哪, 这还是她刚刚看见的那个冷若冰霜、凌厉威严的男人吗?   还有那位年轻的先生到底是谁, 竟然能让这样的一个男人,对他如此的言听计从?   步云荩在前面走了一段,便不由回头看看,他见周慕洋脚下虚浮,分分钟要倒下去的样子, 拧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终是折回去将人扶住了。   他虽然会开车,但是没有拿驾照, 于是便在出门后拦了辆出租。   步云荩先将周慕洋放上车,自己随后上去,关了车门,然后让司机往周慕洋所住的小区开去。   周慕洋曾经同步云荩说过自己的住址,不管有意无意,他终是记了下来。   周慕洋坐进车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身子失去支撑的朝着一边歪倒,靠在了步云荩宽阔的肩头。   步云荩一愣,面无表情的伸手将他的脑袋从自己身上推出去,接过没一会儿,周慕洋又靠了上来,步云荩又推了一次,如此过了两三次,他有些不耐烦,就用了力道,结果周慕洋就被他推的歪到了另一边。   空气中发出一声闷响,是男人的脑袋撞到了左手边车玻璃上。   路上车很多,司机开的不是很平稳,每每换道或者转向的时候,耳畔都会传来或轻或重的“砰砰”声。   步云荩终于偏头看了坐在身旁的男人一眼,却见他白皙的额际被撞的红了一片,甚至还起了个包。   他落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半晌板着脸,将那颗脑袋掰了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醉意和疲倦交织在一起,让周慕洋睡得很沉,就是这样都没有醒过来,混沌中,他轻轻动了动身子,脸侧向一边,用额头抵在了步云荩的肩上。   步云荩愣愣的瞧着他的发顶,浓密的黑发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银白,修长的后颈从西服的领子里露出来,白的几乎透明……他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等反应过来,步云荩飞快的别开了视线,转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车外,仿佛在逃避什么一般。   之后的路途中,他再也没有看那人一眼,直到车子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司机停下来的时候,车身顺着惯性朝前一倾,靠在他肩上的周慕洋身子朝前栽去,险些从座位上滚下来。   步云荩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接着就听见耳畔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偏头看过去,顿时心下大惊。   经过车窗过滤后的阳光打在周慕洋的脸上,那张脸惨白如纸,上面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喂……你怎么了?”步云荩讷讷的伸手拍了拍周慕洋的面颊,触手一阵湿润的凉意,让他不由心下发紧。   周慕洋终于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随着意识的回笼,那种难受的感觉也越发清晰起来。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突然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   周慕洋面色一变,猛地转身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诶,这里不能下——”司机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男人蹿下车子跑到绿化带边,撑着电线杆子就呕吐了起来。   步云荩一见这阵仗,越发提紧了心,也慌忙的跟了过去。   周慕洋又吐了,吐的昏天暗地,等终于停下来时,腿根打颤,几乎站都站不稳。   他这颗胃自当年和步云荩分开后,就没好好照顾过,肆意的糟践让其变得极为脆弱,稍微的刺激都能诱发病症,那么多酒喝下去,胃部哪里受得了,能这么吐出来其实都算好的,要真等胃里自己消化,造成的伤害估计更大。   草丛间的那堆秽物里,夹杂着红色的血丝,酸腐的胃液混合着浓郁的酒精气息扑鼻而来,一下下的刺激着步云荩的神经。   担心和愤怒的情绪交杂着侵袭而来,让步云荩额角的青筋都隐隐作跳。   他压下心头的怒火,从衣服里翻出揉成一团的卫生纸递到周慕洋的面前:“擦擦吧。”   周慕洋指尖发颤的接过去,擦了擦嘴角,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那边早就切了绿灯,司机等不到他们,只好将车开出去找了地方掉头,然后又开回来,等在了临时停车道上,自己则下车走了过来。   “哎,这是晕车了吗。还好吧您?”司机说着,递了瓶矿泉水给周慕洋,“喝点水吧。”   “谢谢。”周慕洋接过来,拧开盖子漱了好几遍口,又捧水洗去一脸的虚汗。   三人重新上了车,步云荩对司机道:“师傅,这附近有什么医院吗?”   司机想了想,说道:“这附近医院倒是有好几家,比起来自然是桐桦的医疗条件最好,离这里大概两三公里吧。”   桐桦医院?步云荩觉得耳熟,思索了一下,想起来正是他当初醒过来时候住的那家医院,便道:“那就去桐桦吧。”   “好嘞。”司机应了一声,在前面换道,然后转了个弯。   “荩哥……”   “闭嘴!”   周慕洋低低的叫了一声,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步云荩冷冷的呵了回去。   看着步云荩面无表情的样子,男人默默将那句不用去医院的话给咽了回去。   车厢内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了桐桦医院浅绿色的大楼下,步云荩付了钱,对周慕洋说了一句要去挂号,便头也不回的往里走。   周慕洋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心里愈发无措。   自己好像……又惹他生气了!   “荩哥!”周慕洋追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叫道。   步云荩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周慕洋。   男人面色依旧很难看,白的吓人,跑几步便忍不住的喘气发虚汗,步云荩看他这样,心里堵得慌,嘴上不由骂道:“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要死不活的,我看了就烦!”   周慕洋面色一僵,猛地停了下来。   他呆呆的站在原地,眼底的光迅速暗淡下来。   步云荩突然有点儿后悔,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   “傻愣在那里干嘛,还不快点过来。”他抬手抹了把脸,转而放缓语气,僵硬的解释道,“我这人说话难听,你也不是不知道,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周慕洋又愣了愣,眼里的伤痛因为他这句不像安抚的安抚,而渐渐褪了下去。   世人都说他冷心冷情,硬的就像一块石头,可是这块石头,却会因为步云荩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惊惶无措,悲伤欢喜。   这世上,大抵也只这一人,能让他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其实周慕洋平日里看病,也都是来的桐桦医院,这家医院是顾家的产业,顾寒渊还特地跟医院的权威专家打过招呼,周慕洋过来,直接就能去看诊。   周末医院里人很多,步云荩听说不用挂号,顿时松了口气,带着人就往肠胃科去。   出电梯走了一段,迎面碰上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对方看见周慕洋,立马停下了脚步。   “哟,周哥!”那医生惊讶道,“您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老毛病又犯了?”   步云荩打量了对方一眼,是个年轻人,看着和他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大,略长的头发搭在眼角,面容白皙精致,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睛,模样干净斯文,就是一开口说话,那语气随意的像个混社会的。   周慕洋点了点头,见步云荩在看他,便介绍道:“他叫沈漾,是寒渊的表弟。”   “沈医生,你好!”步云荩微微颔首算做招呼,心里想,原来还是自家亲戚。   沈漾没见过步云荩,又听周慕洋介绍的时候提到了顾寒渊,便有些好奇:“这位是……”   步云荩没等周慕洋说话,便道:“我叫步匀,周总公司的员工,陪他过来检查身体的”   周慕洋向来气场强大,又不茍言笑,沈漾还从没见有人敢在他面前抢话的,顿时对步云荩的身份更加好奇,只是他见周慕洋的面色实在太差,又不好拉着人八卦,便只好暂时压下那股子探究的欲.望,说道:“成吧,你们快去,咱们回头见。”   周慕洋点了点头,看向步云荩:“荩哥,走吧。”   步云荩应了一声,提步要走。   “等等!”身后的沈漾却突然道。   周慕洋淡淡问:“还有事?”   “我……我刚刚没听错吧!”沈漾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周慕洋,“你刚才,是叫这小子……叫这小子哥?”   周慕洋不以为意道:“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好吗?你什么身份,什么年纪,竟然叫一个看着比自己还年轻的小子哥,他谁啊,受得起吗?   沈漾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巡寻,面色愈发复杂,但是见他俩当事人那若无其事的表情,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到了最后,神色古怪的对着步云荩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你牛,竟然能让周总叫你哥,佩服佩服!”   步云荩沉默了几秒,看向周慕洋:“你以后,还是叫我名字吧!”   他以前没注意,加上上辈子听他这么叫自己都习惯了,可现在想想,这人如今年纪比自己大一截儿,还叫哥,的确是有些奇怪。   周慕洋没说话,却是淡淡的撇了沈漾一眼。   沈漾被他看的后背一凉,忙的改口:“我什么也没说,叫哥挺好的,挺好的,呵呵……周哥,你快去看诊吧,可千万别耽搁了病情。”   问诊的过程中,步云荩就坐在一旁,看着那医生愁眉不展、欲言又止的样子,步云荩就知道情况不乐观。   “有什么问题您老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步云荩皱着眉头道,“上回那医生说他要忌口,注意调养,估计是半句没听进去,身子这么糟践下去,我看他还能有多久活头!”   那医生惊讶的看了步云荩一眼,他们在周先生面前都不敢这样讲话,这年轻人到底是谁,竟然敢说的如此直白。   那医生又见周慕洋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往日里那身寒气似乎也不见了,心想莫非这是碰上了克星不成,这么想着,他干脆不再保留,将周慕洋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步云荩越听,脸越黑,周慕洋从未有过的心虚,想要用眼神制止那医生继续说下去,却被步云荩看到了,又是好一通数落。   口服的药是之前就配好的,医生另外给周慕洋配了输液和止痛剂。   步云荩在一旁陪着周慕洋挂水,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也不避嫌,坐在那里掏出手机就接了,道:“阿娘,有什么事儿吗?”   老太太在电话里问道:“阿荩吶,那姑娘见着了吗?”   步云荩道:“见了。”   老太太又问:“人怎么样,还不错吧?” 第62章   老太太又问:“人怎么样, 还不错吧?”   步云荩听见这个问题,不知为何,就下意识朝着床上的人看了一眼。   男人面色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 却依旧难掩虚弱和苍白,他双眼微微闭着,也不知是否睡着了,但是步云荩却瞧见他的眼睫轻轻的颤了颤。   步云荩心里一动, 就对着电话里回了句:“挺好的。”   老太太闻言, 顿时觉得这事成了一大半, 眉开眼笑的感慨了几句,最后还说让他多联系人家姑娘, 甚至连在一起以后的事情都开始策划了。   步云荩听着母亲欢快的语气,一时不忍反驳, 就这么由着她说了下去。   挂掉电话的时候,他盯着自己握住手机的手, 一时觉得心里又是空落又是堵塞, 说不上来的感觉。   半晌,他叹了口气, 站起身来走出了病房。   步云荩不知道, 在经历过曾经的一切之后,他还能否像母亲说的那样,娶妻生子,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周慕洋在他踏出病房的那一刻,就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他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眼底所有的光都暗淡了下来,唯余一抹让人惊心动魄的痛色。   在周慕洋输液结束之后, 步云荩亲自将他送到了家楼下。   周慕洋犹豫了一下,问他:“要上去坐坐吗?”   步云荩摇了摇头,拒绝了。   周慕洋虽然心里早预料到了这样的答案,但是却依旧难掩失落,半晌,他轻声道:“那你早些回去吧。”   “嗯。”步云荩应了一声。   周慕洋不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便自己先转了身。   “周慕洋。”他刚走出几步,却突然听见步云荩唤了自己的名字。   周慕洋脚下猛的一顿,心瞬间提了起来。   “……怎么了?”男人转过身,定定的看着步云荩,他眼眸深处有细细碎碎的流光浮动,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可是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步云荩神色有几分不自然,他咳嗽了一声,才开口道:“医生配的药记得按时吃,你以后别再喝酒了。”   周慕洋呆呆的愣在原地,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从男人僵硬的话语里感受到了对方的关心,冰冷寒寂的一颗心、似乎就这么找回了几许温度。   步云荩见他半晌看着自己,也不应声,面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恶狠狠道:“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你以为别人会在乎?”   “听到了。”周慕洋轻轻的道,他依旧看着步云荩,眼里有着化不开的痴意。   他虽然变了模样,但是性子和当年一点没变,还是那个分明说着狠话,却依旧会关心自己的男人。   步云荩得到了他的回答,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最后,终究还是周慕洋,目送了他离开的背影。   回到家里,周慕洋翻出好几天没吃的中药煎了,自己就坐在一边看着火,等药好了,倒在细白的瓷碗里,晾了半晌,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瞬间占据了所有的味蕾,可是他却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周慕洋的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回荡着步云荩最后那几句别扭中含着关心的话语,一时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撑下去的勇气。   他那么在意他,就算是屎里抠出来的糖,也能甘之如饴,更何况,那人还愿意对他说几句关心的话,这大抵已是他最大的安慰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周慕洋煮了一点粥吃了,然后走到露台,坐在了露台里的躺椅上。   这方露台,是他夜晚在家的时候,呆的最久的地方。   以前太想念步云荩的时候,他就会来这里坐着,然后抬头看着天上,在天气好的时候,便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繁星,而他总会想着,这其中的某一颗、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他想着关于那人的一切,然后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凄寂的漫漫长夜。   可是现在,那人回来了……   晃神中,被他放在小木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周慕洋取过来一看,是顾寒渊。   “周哥,你在哪呢?”   周慕洋道:“在家。”   “那啥……听说你身体不舒服,好点了吗?”顾寒渊问道。   周慕洋道:“没事了。”   顾寒渊松了口气,半晌,说道:“你们今天怎么回事啊?”先前说好了不再过问,却终究还是没忍住。   “大伯他今天回来,奶奶一个劲儿的问他相亲的事儿,聊一半,他随口提了句你,结果奶奶突然就变了脸,还说什么要让大伯早点把亲事定下来的话,老太太似乎很忌讳……”顾寒渊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顿了顿,没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而是直接问了句,“你不会真的就这样算了吧!”   周慕洋握着手机的指节泛了白,良久都没有说话。   顾寒渊得不到响应,却恍惚从他的沉默里读懂了什么,不由在心下长叹了口气:“算了,我明白了,你早点儿休息吧。”   “真亏我以前觉得这家伙有魄力,还当偶像供着,没想到碰上感情,竟然怂成这样!”顾寒渊挂掉电话,郁闷的从柜子底下翻了包烟出来,刚叼嘴里,还没点火呢,就被一只干净白皙的手抽了出去。   顾寒渊一抬头,就看到了步离微微蹙眉的清隽面庞。   男人顿时心下一虚,干笑着道:“离……离离,闹闹睡了?”   步离看了看被自己捏在指尖的香烟:“不是说戒了吗?”   “我这不没抽吗?”顾寒渊硬着头皮道,“我就闻闻,闻闻而已。”   步离沉默了一下,却又将烟递了回去:“想抽就抽吧。”   顾寒渊一愣,随即更心虚了,他将那根烟接过来,随手折成两截,就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抽什么抽?不抽,我真戒了!”顾寒渊说着,一伸手将步离拉进了怀里,用鼻尖蹭了蹭步离的脖颈儿。   少年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是沐浴露的味道,却让他顿时有些心猿意马,动作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步离坐在他的大腿上,感觉脖子一热,伸手推开了他的脑袋,问道:“你刚刚说谁怂呢?”   “没谁啊!”顾寒渊敷衍的应了一声,还想再凑上去。   步离无奈,只好由了他去,只是嘴上仍旧问道:“你刚刚,是给周先生打的电话。”   顾寒渊动作一僵,心中旖旎的情绪瞬间冷却下来,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步离道:“大伯今天相亲的事情,也是你告诉他的?”   “……”顾寒渊讨好的笑了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我的离离。”   “你少来了!”步离哼了一声,转而声音又变得低落了起来,“我知道你和周先生关系好,但是他和大伯之间的事情,你还是别插手了,不说大伯心里怎么想,就是奶奶那一关,压根就过不去,你没看见她今天听到大伯提起周先生时候的反应吗?”   顾寒渊闻言,顿时沉默下来,良久,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应该插手这件事,毕竟他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还没搞清楚。   那天的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周慕洋也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步云荩和别人在一起的事情,他开始每天按时按点的吃饭,喝药,晚上睡不着时,依旧呆坐在露台上看着天空,想念步云荩的时候,便借着公事去看看他、或者在楼道里远远的瞧上一眼。   他不停的告诉自己,就这样,这样已经很好了,然后努力而认真的去过每一天。   -   八月中旬的时候,周慕洋陪一个客户吃饭,地点定在一家川菜馆。   SIJ这些年发展迅猛,在业界可谓独占鳌头、一骑绝尘,一般的生意走程序就能敲定,很少需要他亲自出面,但是这回的案子很大,合作商又是从外省亲自过来考察,出于情理,他便让人安排了这场饭局。   谁想进餐厅的时候,就在大堂里碰见了步云荩。   青年穿了身板正的西装,站在前台边打电话,眉头微微蹙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周慕洋看见他,不由就停下了脚步。   一旁的合作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由问道:“周总,熟人啊?”   周慕洋点了点头,略一犹豫,对身边微胖的中年男人说道:“彭总,实在抱歉,我失陪一下,让徐景先带你进去吧。”   彭总笑了笑,浑不在意道:“没事没事,周总尽管去。”   周慕洋对徐景嘱咐了两句,便朝着步云荩走了过去。   靠近的时候,周慕洋刚想开口唤人,步云荩突然就看了过来。   他脚下一顿,随即微微扯唇笑了笑:“荩哥。”   步云荩想起上回自己相亲也碰见这人的事儿,心想他不会又是跟着自己过来的吧!于是脱口就问了句:“你怎么在这?”   周慕洋道:“陪客户……你呢?”   步云荩面色微顿,但是很快又恢复正常:“吃饭啊,不然还能干嘛?”   “一个人?”周慕洋问道。   “步大哥!”步云荩还没说话,这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脆生生呼唤。   甜美清脆,满含欢喜。   周慕洋僵了僵,随即缓缓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女孩对着他们这边招手。   那女孩,正是那一日和步云荩相亲的舒贻彤,她穿了一身优雅的长裙,面上画着精致的淡妆,看起来温婉动人,大方得体。   舒贻彤挽着一个中年妇女的手臂,一旁还有个中年男人,大抵是她的父母,二老看见步云荩的时候,也露出了笑容。   “我还有事,先走了。”步云荩对着周慕洋如此说了一句,便迈步朝着那三人走去。   周慕洋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步云荩走过去与他们寒暄,看着那对中年夫妻细细的打量步云荩,眼中露出满意的神情,他觉得这一幕那样刺眼,刺的他双眸生疼。   周慕洋后退了一步,一手扶住身后的桌台。   他闭了闭眼,敛去眼底的狼狈,打算转身离开,这时候,那边的舒贻彤却突然朝着他看了过来,并且友好的点了点头。   舒贻彤看着周慕洋,问步云荩:“步大哥,那位先生是谁啊?”   步云荩也朝着周慕洋看了一眼,见他直愣愣的站在那里,心里顿时有些复杂,随口应了句:“公司老板。”   “走吧,我带你和伯父伯母去包厢。”步云荩潜意识里不想让这家人和周慕洋有过多的接触,可谁想话音刚落,舒贻彤的母亲却突然惊讶出声:“呀!小步的老板,那咱们可得过去打声招呼才行。”   步云荩顿了顿,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最后只能带着他们过去,简单的介绍了下。   周慕洋在听他提到舒贻彤的时候,只说是朋友,心里愣了一下,顿时好像得到了几分慰藉。   他想,或许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也许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可是这样想着,依旧难掩心头的感伤。   他知道,阿荩和这个女人走到一快,不过是早晚的事。   舒爸爸在一旁打量着周慕洋,不甚年轻的眼里涌动着藏不住的激动,半晌他伸出一只手,道:“周先生,久仰久仰!”   说来舒爸爸的公司也是做软件开发的,只是他属于管理层,对于技术方面的东西并不精通,但是在这个行业做了这么多年,对于SIJ的老板,绝对不可能没听说过。   周慕洋这三个字,在业界那可是传奇一般的存在,舒老先生玩万没想到,自己今天竟然能亲眼见到这个男人,心里的起伏甚至远远超过了他面上表现出来的。   周慕洋与他回握了一下,微微颔首应了一声,态度说不上热络,但也还算得体,却是让舒爸爸兴奋的红了脸颊。   舒妈妈在一旁道:“听小步说你是他的老板,我们小步可多赖您照顾了。”   舒贻彤听见舒妈妈那句“我家小步”,顿时就红了脸,她伸手扯了扯母亲的手臂,娇嗔道:“妈,你说什么呢!”   “怎么了,妈妈又没有说错,小步以后要是成了咱们家的女婿,可不就是自家人了嘛!”舒妈妈笑看向步云荩,“小步啊,你说是吧!”   步云荩想着周慕洋在一旁,心下便莫名有些不愿接这话,可是想起来时母亲的千叮万嘱,他没办法下了女人的面子,顿了顿,便笑着应了一声:“伯母说的是。”   自己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步云荩不是不清楚,他是狠了心要斩断过去,所以才尝试着去接受新的人生。   他不能……不能再因为这个男人而心软了,再犯一次曾经的过错。   舒妈妈听见他这句话,顿时更满意了,面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舒贻彤的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   周慕洋满脑子都回荡着他那句含笑的话语,顿觉有无数的寒针扎在心头上,疼得几近痉挛。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修剪圆润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周慕洋轻轻闭了闭眼,觉得自己一刻都待不下去。   他匆忙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包厢,那边彭总早已落了座,另有几个公司员工和 徐景在一旁作陪,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精,一个个嘴上功夫过人,断不会出现冷场的情况。   周慕洋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爽朗浑厚的笑声,他告了声歉,坐到服务员为他拉开的红木椅子上。   周慕洋虽然努力的调整了情绪,但是面色依旧有几分不正常的苍白,彭总眼尖的瞧见了,出于关心的问道:“周总,怎么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是不舒服吗?”   “没有。”周慕洋八风不动的说,“方才怠慢了彭总,待会儿我自罚三杯。”   彭总一愣,面上露出几分惶恐:“周总哪里的话,您这么说可折煞我老彭了。”   彼此寒暄几句,菜便陆陆续续的上来了,因为合作商是蜀都人,考虑到对方的口味,徐景这回特意定了川菜馆。   桌上很快摆满了一盘盘红红绿绿的菜肴,但是其中也夹杂着一些清淡的蒸鱼炒蔬之类,是徐景考虑到周慕洋的身体,特意让厨子准备的。   彭总本以为周慕洋那句“自罚三杯”的话不过是客套,哪想等酒上桌,他竟真的让服务员倒了满满的三杯。   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男人端起一杯,仰脖就喝了下去,手落杯空。   彭总呆了呆,随即便大声的叫了句好。   说来他手下的生意虽然做得大,但是和SIJ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不近人情的周总竟然这样给他面子,顿时激动地都红了脸。   徐景也被周慕洋这一举动给吓到了,回过神来时,忙的端起剩下的其中一杯白酒,说道:“彭总,我们周总身体不适,不能多喝,这剩下的,就让我来替他吧!”   彭总早被周慕洋那一下给镇住了,这会儿哪还敢多说什么,立马顺阶而下。   他端起一杯酒,朝着徐景连连笑道:“好好好,那我就先敬这位小老弟一杯。”话落也一口将手里的酒干了。   徐景正要仰头喝下,谁想周慕洋却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坐回去。”   “周总!”徐景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他不明白老板到底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他们这么多人跟过来作陪,哪轮得到老板您亲自喝啊,再说了,您那身子,哪能喝酒啊,这要是再喝出个好歹来……   不过转瞬,徐景的脑子里就想了许多,可是等他冷静下来的时候,周慕洋已经将剩下的两杯酒都喝了下去。   徐景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指尖,又侧头看向周慕洋,却老板正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指尖的空盏,眼底恍惚荡漾着一抹浓到化不开的苦涩。   徐景心下一震,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呆滞。   对不起,阿荩,我又食言了!   周慕洋知道自己不该喝这个酒,可是他忍不住——他怕自己保持着这样的清醒,下一秒就会疯掉,所以只有用酒精来稍微麻痹神经。   他坐在那里不说话,场面顿时就变得有点僵硬,众人望着老板这样子,半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没了主意。   谁想转眼,周慕洋却又恢复了常态,若无其事的和彭总说起话来,仿佛刚才那冷凝的气愤,不过是众人一场错觉。   其后的时间里,周慕洋没有再喝酒,虽然也没怎么吃东西,但是他全程都表现的极为自持淡定,不动声色之间,便同那彭总将生意上的事情谈了下来。   却说步云荩这边,带着舒贻彤一家去了包厢里,步云荩的母亲已经提前等候在那里,她的身旁还坐着步离和新新。   老太太看见人进来,笑着站了起来。   舒妈妈忙迎上去,笑着说:“老夫人快坐,别站起来了。”   说来步匀的身份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到步云荩这,他如今和自己的母亲相认了,对外边说是认祖归宗了,倒也还算合情合理。   双方长辈彼此寒暄了一阵,很快便说到了步云荩和舒贻彤的事情上。   步云荩沉默的听着,偶尔搭一句腔,态度虽说不上多么热情,但也不会让对方感到怠慢。   舒贻彤看起来很喜欢新新,一直和小家伙说话,还给他夹菜,可是小孩似乎有些认生,神情显得有些恹恹的,一直不怎么搭理她。   到后来,舒贻彤大概是觉得有些没趣,讪讪的笑了笑,转而开始吃低着头吃自己的东西。   舒妈妈看见这场景,原本热络的情绪也有些降了下来。   她伸手拉了拉坐在身旁的丈夫,压低声音道:“老舒啊,你说咱们彤彤从小也是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要是真嫁过去了,就得给人当后妈,这日子能好过吗?”   舒爸爸道:“你就别瞎操心了,这小娃娃我瞧着也不是能闹腾性子,再说了,才四岁而已,熟悉了也就好了,女儿都快二十七了,连个男朋友都没谈过,咱们给介绍的那些,她一个瞧不上,这回好容易有个喜欢的,你可别再挑着挑那了,不然再耽搁下去,就真嫁不出去了!”   舒妈妈听丈夫这么说,又看了一眼步云荩,见他那年轻俊朗的模样,心里又稍稍找到了几分平衡。   好在这小伙子看着不错,长得俊不说,说话也踏实,不油腔滑调,应该是个能过日子的。   双方家长虽然见了面,也比较满意,但其实并没有真的将两人的事情敲定下来。   步云荩他妈倒是希望自己儿子能早日成家立业,那她就算到了地下也安心了,但是舒妈妈却不这样想,她觉得自己的女儿矜矜贵贵的拉扯大,怎么着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就这么应下来,于是便说让两个孩子先处着,相互熟悉熟悉,再计较以后的事情。   从饭店出来,外面天色都黑了,方政已经等在外面,舒家也是开车过来的。   一群人在门口作别,便各自离开了。   坐在车上,步妈妈又忍不住同儿子说起席上的事情。步云荩却想起白天时候碰见周慕洋的情景,一时就没顾上回他妈的话。   “阿荩,你怎么了?”老太太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担心的问道。   步云荩扯唇笑了笑:“没事啊!”   老人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问:“阿荩,你是不是……不中意那姑娘啊?”   步云荩突然沉默了。 第63章   半晌, 步云荩想出声否认,但是老太太却道:“儿子啊,阿娘也没说非得逼着你们在一块儿, 只是你和那丫头好歹先处上一阵子,合得来自然好,要是不成,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 娘也不会强求什么, 你别有负担。只是不管以后怎么着, 千万别委屈了人家就是。”   “阿娘!”步云荩心情烦乱的抹了把脸,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我,我不知道……”   步云荩从来都是个果决的性子, 再艰难的事情,他都能很快的作出断决, 就像当初放弃上大学, 就像曾经决定生下那个孩子……可是在碰到感情时,他却一次又一次的陷入迷局。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哪一刻, 像现在这样迷惘。   步云荩彻底的乱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应该怎么做,又为什么去做这一切?   分明想要摆脱过去,却又总是控制不住的想起那人的面容来。他对周慕洋,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 是爱是恨?   为什么事到如今,自己还是没有办法,淡然的去面对他?   老人看见儿子眼底的无助, 顿时心疼起来,她抬起苍老的手覆上步云荩青筋浮动的手背:“阿荩,是娘想错了,今后娘不逼你了,只要你好好儿的,好好的就行……”   他的儿子那么要强,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样的情绪,即便是当年出了那样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却在自己的面前展露了心底的脆弱。   老人看着这样的步云荩,心里又是欣慰又是苦涩,一时便湿了眼眶。   步云荩回过神时,却是有些懊恼,他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句,然后很快的整理好情绪,转而去安慰起老太太来。   当天晚上,步云荩和新新宿在顾家。   夜里将小孩收拾好弄上床,步云荩却在房间里枯坐了许久。   直到十一点多,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然后去洗了个澡。   刚躺下,手机却响了起来。   步云荩看了看来电显示,竟然是徐景。   他顿了顿,按下接听,疑惑的问道:“徐景,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步哥,您现在有空吗?”徐景飞快的说道,语气里带着难掩的焦急。   步云荩心下莫名有些不安:“什么事情,你说!”   徐景犹豫了一下,说道:“总裁他喝多了,我们怎么也劝不住,您能过来一趟吗?”   步云荩面色一沉:“他又喝酒了?”   徐景知道步云荩对他们总裁来说,是特殊的存在,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裁似乎有些畏惧步哥!他也是想到这茬,才给步云荩打了电话。   ——老板以前是很爱喝酒的,也时常抽烟,可是自从有了步哥之后,就很少抽烟喝酒了,而且就算要喝,也从来不会当着步哥的面儿。   今天从饭店里出来,老宋开车送周慕洋回去的路上,徐景跟着坐了个顺风车,谁想到半路,周慕洋突然让将车停下来,又将老宋赶走了,然后自己一个人去了街上。   徐景放心不下,就悄悄地跟了上去,他看见周慕洋去了一条老街,进了一家小酒吧,也跟着进去了。   总裁找了个座位坐下,很快就吸引了许多男人的主意,那些人双眼灼热的看着他,然后上来搭讪,胆子大的甚至开始动手动脚。   总裁不耐烦,便发了脾气,那些人被他的气势吓到,都讪讪的离开了。   然后徐景就看到安静下来的总裁盯着酒吧里的环境看的神情恍惚,他坐了一会儿,突然点了酒,一杯一杯的喝。   徐景见他喝的变了面色,终于忍不住上去劝,却怎么也劝不住,还被对方好一阵呵骂!   他急的手足无措,最后无奈之下就想到了步云荩,于是就跑到酒吧外面给步云荩打了电话。   徐景将事情的经过言简意赅的同步云荩说了,又道:“步哥,您可千万来一趟,再这么下去,可真要出人命的,总裁他那身子,哪儿经得起这折腾啊!”   步云荩听完他的话,面上黑的吓人,半晌,嘴里冷声的说道:“他既然活腻歪了偏要找死,就让他去,关老子屁事。”   徐景面上一僵,顿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头,同时对步云荩也感到一股心寒。   他想到老板平日里待这人不薄,不,应该说是极好——总裁什么时候对一个人那样好过,几乎是费尽心思了,可是这人却连在总裁心情不好的时候、过来劝慰两句都不愿意,竟然还说出这样狠毒的话来。   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对彼此印象很好,还兄弟相称来着,可是这会儿,徐景都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眼瞎了。   徐景想着想着,心里头就窜上一股子火气:“步总监,总裁平日里待你如何也不用我多说,他那么在乎你……好吧,作为一个男人,我能理解你不能接受的心情,但是就算你不喜欢他,也不至于这么狠吧,算我徐景看错你了,今天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他是真的被他那句话给气到了,顿时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了出来,步云荩听的一下呆愣在了原地。   喜欢……自从步云荩重生之后,虽然也想过那个男人还对自己存有感情,但是周慕洋从来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口过,此刻猛然从一个旁人的口中说出来,那种冲击实在有些大。   是的,徐景的确是看出了周慕洋对步云荩的心思,他每天一上班就围着周慕洋转,而老板很信任他,那些事情也并未刻意在他面前遮掩,只是作为一个称职的下属,平日里看见了也必须当作没看见,直到这一刻,他却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徐景说完这些之后,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嘴里还忍不住狠狠的骂了句:“没心没肺的混蛋!”   步云荩看着发出忙音的手机,陷入了一种茫然的呆滞,回过神时,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最后看了看躺在床上睡得沉稳的儿子,然后迈步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步云荩,你他妈不能再心软了……就算没有你,他这么多年,不也活的好好的吗?”步云荩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然后闭上了双眼。   房间里很快陷入了安静,黑暗中没有半分声响,唯余一轻一重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突然,躺在外侧的男人猛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顿在那里三秒之后,他利索的翻身下床,抓起被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和一把纸币塞进口袋,然后鞋子也没换,就这么趿拉着双人字拖走了出去。   宅子里的人都睡下了,只剩走廊过道亮着昏暗的夜灯,步云荩做贼似的,轻手轻脚的出了门,然后跑出小区在大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道:“帅哥,要去哪啊?”   步云荩这才想起来,他压根不知道地址。   犹豫了一下,步云荩掏出手机将徐景的电话拨了回去。   铃声一连响了好几遍,都没有接通。   他的心跟着那串铃声渐渐的开始不安起来,前面司机也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我说哥们儿,你到底想好去哪没啊,要没想好就下去,咱这大半夜的拉客也不容易,你可别耽搁我们时间了!”   步云荩扯着嘴角赔了声笑,又一次将断掉的电话拨过去。   终于,电话被人接起了。   “你们在哪?”步云荩开门见山便是一句。   “步哥,总裁他……总裁他不见了。”徐景这时候也顾不得先前的矛盾了,焦急的说道。   步云荩脑子一瞬间懵了,讷讷的问道:“什……什么叫不见了?”   “我不知道啊,就之前酒吧里吵,我出来给你打电话的功夫,回去人就没了!”徐景语速很快的说着,分明是个成年的大男人,此刻却全然失去了平日里的自持与冷静,听那说话的语气,竟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   “酒吧?”步云荩怒道,“你在哪,你们之前在什么地方,把地址告诉我!”   “好好,我这就发给你。”徐景挂了电话,把地址发到了步云荩的手机上,步云荩点开给司机看,急促道,“去这个地方,快点!”   司机扫了屏幕一眼,应了一声好,便动作利落的将车子开了出去。   步云荩一路催着对方加速,把那经验丰富的老司机都急了个满头大汗,嘴里连连说着“要命”。   终于在四十分钟之后,他们赶到了徐景所说的那条街。   车子挤进狭窄的车道,艰难的驶了进去,最后停在了一家叫做异度的酒吧外面。   步云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的皱巴巴的红票子递给司机,司机数了钱打算找给他,一回头哪还有人的影子。   步云荩跑进酒吧里,放眼全是各色各样的男人,或站或坐的在那喝酒跳舞,甚至还有的借着幽暗的灯光接吻拥抱。   很显然,这是一家gay吧,若是放在平日里,步云荩看见这场面,必然得惊掉下巴,然后大骂一声“卧槽”,可是此刻,他甚至连多瞧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第64章   有两个男人凑上来搭讪, 却险些被步云荩一掌推地上去,二人站稳身子,一时也来了火气。   他们想要上前评理, 但是在接触到步云荩那双阴寒的眸子时,却一时愣住了。   步云荩并不与之纠缠,抬腿便走,转眼就汇入了熙熙攘攘的舞池中。   酒吧不是很大, 但堪称人声鼎沸, 摩肩接踵, 等他找完一圈出来,已是满头大汗, 身上宽松的背心被整个浸透,湿漉漉的黏在身上, 格外难受。   步云荩抬手抹了一把汗,这时候才想起来给徐景打电话。   这一回, 电话接通的很快, 刚通了,徐景也没等他问, 就说道:“步哥, 你到哪了?我异度附近那家叫做金盾的酒店里,你快过来一下吧!”   金盾,金盾……步云荩心里默念了两遍,然后抓着手机朝四下扫了一圈,很快就看到了那家酒店外悬挂在半空中, 亮着彩灯的招牌。   步云荩拧着眉头朝那家酒店飞奔过去,一进门,就瞧见站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的徐景。   “他人呢?”步云荩见徐景满脸的焦急, 心中莫名的不安也跟着节节攀升。   徐景听见声音,猛地顿住了步子。   他抬起头来看向步云荩,沉默了一下,方才犹犹豫豫的开口:“总裁在……在楼上呢!”   步云荩听见人在这里,心下瞬间松了口气,又接着问道:“他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徐景神色异样的道,“我刚刚问了前台,对方说总裁是和一个男人过来的,现在……现在还在房里呢!”   虽然周慕洋之前喝酒的那家酒吧离这里不远,但是这附近鱼龙混杂的,没有联系方式,要想找到一个人可谓大海捞针,要不是徐景动用公司的关系,调用了附近街道上的监控,只怕现在还在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呢!   步云荩一听这话,也不知联想到什么,面色瞬间黑沉下来:“你不知道?不知道还站在这干什么,为什么不上去?”   “我,我上去了,可是……可是……”徐景面上一脸的为难,犹犹豫豫半晌,都没能憋出句完整的话来。   他的确是上去了,可是刚想敲门,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徐景虽然在工作中办事能力过人,可他毕竟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还是个妥妥的直男,碰见这种情况,一时间也乱了方寸,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了。   他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况——老板被一个男人带过来,要是被那啥了可怎么办?可是老板是个男人,又不是女人,还能吃亏了不成?   如果他只是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发泄一下呢?那自己贸然上去打搅了他,岂不是不好!   步云荩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顿时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寒着脸问道:“在哪个房间,带我过去。”   徐景终于从纠结中回过神来,慌忙应了一声好,然后带着步云荩往楼上跑去。   电梯在四楼停下,门还未完全打开,步云荩就迈步走了出去。   很快,他们来到了那扇门前。   步云荩听着门内传来的微弱声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然后下一秒,他没有任何停顿的敲上了那扇酒红色的木门。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他于是又敲了一遍。   “谁啊,妈的!”屋内传出一声不耐的询问,语气里还夹杂着几分隐忍的喑哑。,   步云荩闻言,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闷的喘不上气来,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寒声说道:“把门打开。”   “走错了吧你,傻逼!”屋里的男人一愣,想到自己没点外卖,也没叫任何服务,当即骂了句粗口,然后就打算将外面的人置之不理。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外面的人在得不到响应之后,竟然直接砰的一声将门踹开了。   他惊诧的回过头去,就看见两个男人站在门口。   步云荩看清房内情景的剎那,顿时瞳孔骤缩,就连呼吸都跟着停顿住了。   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对门的那张双人床上,一个男人斜斜的平躺在上面,他双眼微阖,鬓角的发丝泛着点点银色,那张脸的线条完美,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着几分莹润的光泽,干净到没有半分瑕疵。   只是再往下,他身上那身板正的西装已经不见了,雪白的衬衫大敞着,显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而那个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则是一丝.不挂,正抬起自己肌肉发达、步满纹身的右手扶住自己就要冲进去。   步云荩看着那场面,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蹭蹭蹭往头上蹿,他足足愣了数秒才回过神来,然后一把冲上去,抓住了那纹身男的胳膊。   那男人看着块头不小,却直接被步云荩拽的一下滚到了地上,短暂的懵逼之后,他恼羞成怒的大叫道:“你他妈干什么?”   “干什么?”步云荩低沉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接着说道,“老子现在就让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他寒气森森的说着,那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压出来的,话落便举起拳头,朝着那人挥了过去。   他的动作那么突然,分明看着清瘦的身子,却每一下都有着惊人的爆发力,倒在地上的纹身男倒显得有些外强中干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脸上身上已经挨了步云荩好几拳。   等回过神来,他抬手想要反抗,但是形势却显然已经是一边倒的状态,他也就只能被按在地上单方面挨揍。   徐景眼看着地上的人被打的满脸血红,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忙的冲上去拉扯步云荩:“步哥,步哥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你放开我!”步云荩甩开徐景的手,暴怒道,“老子要废了他——”   他说着,竟然抬起脚朝着那男人光溜溜的下.体踹去。   纹身男被吓的面色煞白,大声叫道,“你他妈有病吧,又不是老子强迫他的,是他自愿的——”   步云荩浑身一僵,好像是突然被按下了身体里的某个开关,猛地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徐景见他愣神,慌忙对那坐在地上满脸鲜血和青肿的男人吼道,“还不快滚出去!”   那男人猛地回过神来,慌乱的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捡了衣服抓在手里,就这么踉跄着逃了出去。   “步哥……”徐景惴惴的问道,“你没事吧!”   虽然刚才床上的场面是有些震撼,但徐景万没想到,步云荩竟然会因此发这么大的火。   他现在想起对方刚才那浑身的戾气和凶狠,都有些心有余悸。   步哥不是不喜欢总裁的吗,为什么现在却……   步云荩脑子里一遍遍回荡的,都是刚才推开门时看到的那一幕,还有那个男人最后的话语。   许久,他才强迫着自己稍微冷静下来。   “徐景。”步云荩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眼神幽暗的说道,“你先出去!”   徐景下意识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立马便慌乱的低下了头:“好,好……我这就出去,步哥,总裁他……就麻烦你了。”   步云荩没有回话,只是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一直等到徐景出去并且重新将关上了门之后,他才迈步朝着床边走去。   一步一步,都显得那么的艰难,就好像双腿被灌了铅一般。   周慕洋似乎还陷在沉睡中,正人事不知的躺在那里,即便刚才发生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将他唤醒。   那张略微清瘦的面庞上,泛着一层浅浅的薄红,淡色的唇微微抿着,平日里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裤,被人褪到了腿弯处,白皙的上身也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痕迹。   步云荩想到这些痕迹是刚刚那个猥琐的男人留下的,额角的青筋又开始隐隐作跳,眼睛里也泛起了一层浓重的血红。   他极力的压抑下心里的情绪,转身去了洗手间,拧开热水打湿了条毛巾,然后将那人从头到脚的擦了好几遍。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好像如此,便能使心里好过一些,到后来,他的动作甚至渐渐变得粗鲁,躺在床上的男人被他擦拭着的白皙手臂,很快就泛起了大片的红。   周慕洋终于有了反应,他不适的皱了皱眉头,倏而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迷离的眼,愣愣的盯着步云荩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步云荩的手腕,猛地一个用力将人拉到了床上。   步云荩猝不及防,被他拉的倒在那张宽大的床上,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对方压住了。   当男人单薄的唇覆上步云荩的唇瓣时,他握在手里的毛巾一下掉在了床上。   步云荩惊诧的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周慕洋那双微红的眸子,数秒之后,方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   他抬手,想要将那人推开,却在落到周慕洋的手臂上时,猛然的顿住了。   男人的吻那样轻,那样的温柔,就像一片羽毛缓缓的落在了他的心上,让他不自觉就卸下了所有的心防。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便清晰的感觉到那个吻一丝一缕的加深,从起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热烈疯狂,仿佛要将他的理智都燃烧殆尽。 第65章   等步云荩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 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起了反应。   他猛地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人, 然后一下坐起了身子。   步云荩面上憋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过去。   周慕洋又愣了一会儿,突然低低的笑起来。   步云荩此刻只觉得脑子发热,一种又羞又恼的情绪占满了心头, 他看着被自己掀在一边傻笑的周慕洋, 低声怒斥道:“你笑什么?”   周慕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那笑声更大了,连带的胸腔都跟着一上一下的起伏, 到最后,竟是笑眼里渗出了泪水来。   步云荩看着他, 半晌愣愣的伸出手,落在了周慕洋湿润的眼角。   周慕洋面上的神情呆滞了一下, 突然就不笑了。   他一把挥开步云荩的手, 冷声且厌恶道:“滚开。”   步云荩被他这转变弄的有些愣,倏而想到了什么, 面色猛地就黑了下来:“你叫谁滚开?”   不论前世今生, 周慕洋何曾用过这样的态度同步云荩讲话,所以此刻,步云荩恍惚觉得,男人的那句“滚开”的话,并不是对着自己说的。   这么想着, 他情绪却瞬间变得些失控起来。   而周慕洋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火上浇油。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周慕洋恍恍惚惚的说着,又再一次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藏着步云荩读不懂的哀凄与苦涩,“管你是谁呢,反正,反正总不会是他……总不会是……阿荩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不是自己就可以随便来是吗?   步云荩觉得心口被人狠狠的捶了一拳,难受的几乎痉挛。   他伸出双手一把揪住周慕洋敞开的衣领,直接将人从床上了拉了起来:“什么叫反正不是我,你他妈不是喜欢我吗,这就是你的喜欢,啊?”   周慕洋被他这么一折腾,脑子更昏了,他软软的任由步云荩拉扯着自己,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步云荩脑子里烧着一把熊熊燃烧的怒火,他觉得自己被气的快要呕出一口血来了,他甚至分不出心思去想自己为什么这样的恼怒,只是迫切而混乱的想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是喜欢你,喜欢你……爱惨了你,可是,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周慕洋闭着眼睛轻轻的说道,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是借着酒精的作用,终于说出了那被自己掩埋在内心深处的穿肠腐骨的心迹,“阿荩,过了今天……过了今天,我再也不会去打搅你了!”   在步云荩走后的二十年中,他没有碰过任何一个人,可是如今,他最后的坚守,也破灭了,这样残破不堪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望那个男人的回眸!   “呵呵……我是故意的,故意同旁人做出那种事情的!”周慕洋还在笑着,可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或许这样,我就能彻彻底底的,对你……对你死心了吧!”   步云荩听到最后几个字,仿佛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浑身的戾气一瞬间冷凝下来。   他呆滞的看着周慕洋,良久,眼中渐渐爬满了茫然。   他说他爱自己……他爱自己?   是啊,分明是自己一直在拒绝和排斥他、想要同他撇清关系的,为什么现在看到这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心里却这样的……这样的愤怒与难过呢?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想要什么?   步云荩被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折磨的几乎疯魔,眼里遍布着猩红的血丝,仿佛是覆了层密密麻麻的蛛网。   当他恍恍惚惚的松开对周慕洋的钳制时,对方便又脱力的朝着床上倒去。   男人双眼空茫的盯着头顶的天花板,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像是藏了许多的东西,可是下一秒,却又变得空茫茫、就好像失去了灵魂一般。   步云荩看着他眸子里的光丝丝缕缕的暗淡下去,最后统统归于寂灭,他心口猛地一痛,难受的犹如被只大手狠狠的攥住了般。   “周慕洋……”步云荩一字一句的唤出了男人的名字,“死心?你他妈怎么敢……你害我变成了这样,怎么敢说你要死心?”   他嘶哑的说了这句,然后突然 ,整个人压到了男人清瘦修长的身躯上。   就这样吧,就这样生生不休的纠缠下去!   不管前世今生,他步云荩都活该栽在这个男人的身上!   步云荩悲哀而疯狂的想着,然后任由那团烈火,将彼此彻底彻底覆灭。   徐景本以为步云荩会给周慕洋收拾一下,又因想着步云荩先前那浑身戾气的模样,怕他发作起来伤了总裁,所以出去之后,便一直在外面候着。   他起初听见房里传来时轻时重的交谈,断断续续的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不时会听见步云荩暴怒的低吼。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许久,然后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房里突然传来了衣物被撕裂的声音,之后更是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什,什么情况?”徐景浑身一震,随即呆滞的盯着房门,“步哥和总裁,他他他,他们……”   -   周慕洋恢复意识的时候,就感觉身.下传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随着思绪的渐渐回笼,他恍惚记起了自己昨天晚上在酒吧里买醉,然后被个陌生男人带走的事情。   他当即面色变得惨白,那种空荡和绝望的情绪,就像一张大网,将他的心紧紧的包裹在其中,越收越紧,仿佛要将他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给绞成肉泥!   “哈,哈哈……”周慕洋胸膛微微的起伏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哀绝的凄笑,笑着笑着,刺痛的双眼就红了起来。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周慕洋恍惚的想着,良久,他抬手胡乱的抹了一把冰冷的面颊,然后也不去看那个躺在身边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就撑着床板,忍住身.下的剧痛下了床。   他刚站直了身子,却突然双腿一软,直直的就跌坐到了地上。   木质的底板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惊雷乍裂,重重的敲击在男人的心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未着寸缕的身子——看着上面斑驳的狼狈,浓烈的羞耻爬上心头,连带着胃里都一阵翻江倒海。   他慌乱的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去洗手间,谁想这时候,胳膊突然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给扶住了。   “滚开!”周慕洋浑身一瞬间绷紧了,声音嘶哑的命令道,“滚出去——”   “你……没事吧?”步云荩只说了这一句,就陷入了词穷。   此情此景,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想起昨晚自己疯狂的行为,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和陌生,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对这个男人做了什么?   ——他竟然在这人神志不清的时候强上了他!   这这样做,和昨晚那个让他恶心的男人有什么区别,和曾经那个让他不能释怀的少年,又有什么区别?   周慕洋听见这抹熟悉的嗓音,一瞬间呆住了。   他想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觉,或者是酒还没醒过来——不然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听见阿荩的声音?   男人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的回了头,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看见他什么也没穿的站在那里。   步云荩被他死死盯了几秒,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瞬间僵了面色。   “操——”他慌忙的转了个身,然后抓起被自己丢到床上的背心和短裤胡乱往身上套去。   步云荩穿上了衣服,直挺挺的对着窗户的地方缓了几口气,方才重新转过身来,却发现那个男人还坐在地上直直的看着自己。   “你他妈看够——”步云荩条件反射要爆粗口,话到一半却又猛地顿住,他缓下了语气来,转而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周慕洋撑在地板上的手突然收紧,用指甲狠狠的掐了自己的掌心一把。   他那一下几乎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掌心立时便传来一股刺痛,有湿润黏腻的液体渗入指甲盖里,显然是掌心已经被他自己划破了。   “阿荩!”周慕洋颤抖着声音说道,“真的……是你吗?”   步云荩微微拧着眉毛,半晌点了点头。   “怎么会……”周慕洋又低低的呢喃了句,“怎么会是你呢?”   步云荩听见这话,立马黑了脸,好容易熄下去的火气又蹭蹭蹭的窜了上来。   “怎么,你倒希望是谁呢?”步云荩寒气森森的问道,“你他妈就这么贱,非得让人上了自己?”   周慕洋一下呆在了原地,泛着血丝的双眼里瞬间被痛色淹没。   步云荩也是一时气急,他说完就后悔了。   戳在那里半晌,他朝着周慕洋迈了一步。   周慕洋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往日里淡漠坚毅、八风不动的眼里,此刻竟然闪过几分不安与无措。   步云荩仿佛没有看到男人的退却,他弯下腰,一把将人拦腰抱进了怀里。   周慕洋顿时惊骇的瞪大了眼睛,眼里的无措愈发明显了。   阿荩……阿荩他,竟然将自己抱了起来!   步云荩自是不知道他的这些心思,只是僵着脸问道:“你刚刚想去哪?”   “……”许久,周慕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看了一眼浴室的方向,低声说道,“我去一下洗手间,阿荩,你……你先将我放下来吧。”   步云荩没理他,直接抱着人走到了浴室里,这才将人放下。   周慕洋叫一落地,便不支的撑住了墙壁。   步云荩视线一瞥,看见他白皙修长的双腿抑制不住的颤抖,一抹混合着血液的浑浊缓缓的淌了下来。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昨晚的记忆又一次涌上了心头。   步云荩两辈子加起来,也就历过那么一次情.事,还是在醉酒断片的时候,所以他的经验几乎为零,昨晚贸然冲进去的时候,对方又紧又涩,仿佛要将他绞死在里面。   可是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最后还是忍痛的做了下去,结果不仅伤了对方,自己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可是在痛的同时,那心里却又有种莫名的庆幸,庆幸自己来的及时,阻止了那个男人对他的侵犯。   步云荩想起自己当时那矛盾又疯狂的心思,一边为自己昨夜的行为不.耻,一边又有种任命的感觉。 第66章   周慕洋察觉到步云荩的目光, 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白皙俊美的面庞上闪过几分窘迫,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低声的说道:“阿荩, 别看了。”   步云荩也并非有意要给他难堪,闻言便移开了视线,默了半晌,他问道:“你……需要帮忙吗?”   周慕洋听见这话, 先是愣了愣, 随即便觉得耳根发烫, 慌忙说道:“不,不用了。”   这个男人的自持淡定、幽深沉稳, 在面对步云荩的时候,似乎总能于顷刻便消失的荡然无存。   “那我先出去了。”步云荩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补充了一句, “有什么事情就叫我。”   “……好!”周慕洋讷讷的应了声, 直到听见浴室门被关上的声音,他才终于抬起了头来。   直到这时候, 他才分出一点心神来想现下的局面, 他和阿荩……竟然发生了那样的关系,阿荩刚刚对他的态度,似乎也和以往有些不同,莫非,莫非他……愿意接受自己了?   男人想到这里, 一颗心陡然狂跳起来,可是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他那雀跃的心边又沉凝了下去。   周慕洋的面上勾出一抹讽笑:自己真是痴心妄想, 就算他们发生了那种关系,又能代表什么呢,他早就被阿荩抛弃了,不是吗?   阿荩他,那么想要和自己撇清关系,又怎么可能突然回心转意!   周慕洋忍着身上的不适,打开花洒冲洗了一番,没有能穿的衣服,他便只好围了条浴巾。   男人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发丝斑驳,脸颊微陷,身上清瘦的几乎看不到什么肌肉,用时下的那句“白斩鸡”形容大概再合适不过了,就是这么一副虚弱和破败的身躯上,还遍布着未褪的痕迹……自己这样子,要如何出现在那人的面前呢!   步云荩在外面坐了半晌,听浴室里没了动静,估摸着他是洗完了,只是人却老也不见出来,便走过去敲了敲门,问道:“好了吗?”   周慕洋身子一震,恍然回过神来:“好……好了。”   他说完,终于从洗手台边离开,走过去打开了门,却是微低着头不敢去看步云荩的脸。   然而步云荩却压根不在乎他什么样子,只是随意的瞥了一眼,然后指向放在床上的衣服,说道:“徐景送来的,你换上吧!”   周慕洋顺着看过去,就看到那张床的边缘处,放着一沓迭的整整齐齐的衬衫和西服,他顿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心理竟然对自己的助理生出了几分感激。   周慕洋快步走过去,拿起那些衣服重新进了洗手间,再出来的时候,又变成了那个西装革履,身居高位,一丝不茍的男人。   当然,如果忽略那张面色泛白的脸的话。   步云荩看着他,这时候的心境却有些不同了,他的语气也不似往日那般冷硬,状似关心的问了句:“你身体……还好吗?”   那种地方受了伤,一定很难受吧,看这家伙额头都出汗了。   周慕洋听他问起这个,顿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摇了摇头,说道:“阿荩,我没事的,要不你……先回去吧?”   不是不想和这人多待一会儿,可是周慕洋现在只觉得脑子昏沉,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步云荩,而且最重要的——他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此刻这难堪的模样。   步云荩微微蹙了蹙眉,却是转身走到一旁的复古沙发上坐下。   “周慕洋,我们谈谈吧!”步云荩缓缓的说道,语气里带着少有的严肃。   周慕洋一愣,心顿时紧了起来。少顷,他不安的问道:“阿荩,你想说什么?”   步云荩看着他直挺挺站在那里,莫名觉得这模样有些像个犯了错等待被裁决的孩子,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的时候,他不由愣了愣。   “你先坐下吧。”步云荩敛了心下荒唐的念头,指了指自己斜对面的那张单人沙发,如实说。   周慕洋顺从的走过去坐下了。   步云荩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终于得以开口:“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能面无表情的提出这种问题,也的确是个人才。   “……不太记得了。”周慕洋不是没想过步云荩会提起与昨夜相关的事情,但是却没想到他会问得这样直截,同时也猜不透他这么问的含义,默了一下,只能如实的回答道。   “你昨晚说喜欢我?”   谁想步云荩接下来,突然就丢出这么一句。   周慕洋一下子呆住了,慌乱无措,惶惑不安……各种情绪混乱而迅速的爬上那张泛着冷白的面庞:“阿荩,我——”   步云荩见他鱼头卡了喉咙似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脸都涨红了,开口不屑道:“怎么,喝醉了胆子不小,酒醒了就搁我这装孙子了?我记得你年轻时候胆儿挺肥的,可不这样啊!”   这世界上,大概也只有步云荩一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讲话了吧!   周慕洋被他奚落的无地自容,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他年轻时候有恃无恐,是天不怕地不怕没错,可是在犯下那样的过错之后,他是真的怯了。   “哼——”步云荩冷哼了一声,转而眼底却闪过一丝不自在,“当年你上了老子一回,今天我还回来,以后咱俩就当扯平了,你也别再觉得对我有什么愧疚。”   周慕洋心里咯噔一声,当即面色煞白——阿荩他……这是要和自己彻底两清吗?   想到这里,男人一时心如刀绞,眼神彻底的暗淡了下来。   良久,他神情恍惚的点了点头,语气艰涩道:“我知道了。”   步云荩之所以说这样的话,其实只是看不惯他在自己面前那副低声下气的样子,想告诉他谁也不欠谁了,哪成想这话说完,对方的面色却好像更难看了。   他看男人那样子,心里也跟着莫名难受起来,步云荩抬手胡乱抹了把脸,转移话题道:“你昨天为什么又喝酒?”还喝成那样!   “……”周慕洋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让自己措手不及,无法应对。   ——他要怎么说,难道告诉阿荩自己因为受不了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所以借酒浇愁吗?   他苦涩而自弃的想着,却没料到这心里的念头,竟然在下一秒,突然被对面的男人直接说了出来。   “是因为看见我和那个女人见面,”步云荩板着一张脸质问道,“所以心情不好,才去喝酒的?”   周慕洋一下呆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向来大大咧咧的男人,竟然能猜透自己的心思。   步云荩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所言无差,于是他又接着问道:“所以昨晚喝醉了去找男人,也是因为这个?”   “我……”周慕洋面色更难看了,他想解释,可是发现自己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   周慕洋此刻真的很后悔,无与伦比的后悔!   他昨晚上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不记得昨晚的那个陌生男人后来去了哪里,更不记得他们到底是否发生过什么?   可是听阿荩的语气,他似乎全都知道!   男人一只手捂着额头,心里绝望的想,他现在在阿荩心里的印象,一定糟糕透了。   本来这人就排斥自己,现在好了……什么都完了!   步云荩只是想将问题说清楚,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每一句话,都几乎将对面的男人逼上了绝路。   他见周慕洋不说话,便仔细的从他的反应里辨别自己的猜测,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他妈以后,不准再找别人了。”沉默良久,步云荩突然僵着脸的说了这么一句。   周慕洋觉得自己就像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四周都是茫茫的海水,他浑浑噩噩的找不到前行的航向,只能随着风浪载沉载浮。   而那促起风浪的因由,仅仅只是步云荩的一句话,乃至一个眼神。   外人面前杀伐决断、睿智深沉的商业大亨,在面对步云荩的时候,总会失去所有的主动权,此时此刻,他甚至连步云荩这简单的一句话,都读不懂了。   他让自己不要再去找别人,这是什么意思?周慕洋茫然的想。   步云荩觉得自己再这么跟他耗下去,一定会憋死,最后干脆把心一横,把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往脚下一踩,说道:“你他妈要是喜欢我,咱俩就在一起试试,不过你要是做了老子的人,再敢拈花惹草的话,老子一定废了你!”   “轰——”周慕洋瞳孔骤缩,双眼猛地瞪大了   他,他一定是听错了吧,阿荩他……说了什么?   ——他说要和自己在一起!   “阿荩!”周慕洋定定的看着步云荩,声音颤抖道,“你刚刚……你刚刚说什么?”   步云荩被他炙热的眼神看的顿时有些窘迫起来,默了半晌,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子,满脸不耐的道:“你耳朵瞎了,还要我说几遍……算了,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吧!”   步云荩说完,果真就迈步要离开。 第67章   “阿荩——”周慕洋心下一慌, 匆忙的伸手拉住了步云荩.   步云荩顿住步子,转过身来看着他:“你想说什么?”这家伙从早上醒过来到现在,就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步云荩都开始怀疑他是喝酒喝坏了脑子了。   周慕洋微微垂了垂眼,他心里很想再确认一遍对方刚才的话,但是又怕步云荩不耐烦,于是就生生忍了下来。   半晌, 他低声的询问道:“我们一起走, 可以吗?”   步云荩点了点头, 算是默许了。   两人从酒店里出来,并排着走在街上。   这条老街是真的很老, 在日新月异、发展飞速的胤城里,顽强的保持着他原始的样貌, 临街的门店装潢虽说都还不错,但是往上看, 很多楼面都掉漆发黑了, 铁质的防盗窗上也生满了锈斑,顺着雨水的冲刷, 往下划拉出一道道狰狞的的痕迹。   步云荩看着看着, 越发觉得这地方熟悉,可是又一时想不起来。   纠结了半晌,他偏头问向身边的周慕洋:“这是什么地方?”   “梧桐巷。”周慕洋道,顿了顿又补充,“你从前在这里工作的, 还记得吗?”   步云荩一下顿住了,他看着眼前的街景,虽然与记忆中相去甚远, 但大体的格局还在,过往的记忆丝丝缕缕的爬上心头,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梧桐巷,竟然是梧桐巷,难怪会觉得眼熟。   周慕洋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边原来有条胡同的,不过零几年的时候为了扩路,那些墙都被拆掉了。”   他说到这里,眼底流露出几分怀念与失落,记得他当年就是在那胡同里认识的步云荩,后来步云荩去世了,他想他的时候还会过来看看,只是后来有一回来,突然就发现那些墙都被推到了,他当时看着那些断壁残垣,有种世界崩塌般的感觉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虽然保持了大体的格局,但其实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了,只是他的记忆却还都停在过去,不愿前行!   周慕洋甚至清楚的记得,那条胡同里有多少棵梧桐树,每一棵树长在哪个位置!   那是他在胡同拆掉之前的数年里,无数次走过这条路时留下的印象。   步云荩的人生空白了二十年,对于旁人来说久远的事情,在他看来也就过了几年前而已。经周慕洋这么一说,他立马就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少年被人堵在巷子里围殴,自己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过去看看吧!”   周慕洋自然没什么意见,点头应了一声,便跟着他朝着那边走去。   小街上人来人往的,放假的学生和年轻的情侣三三两两结伴走在一起,手里抓满了烤串糖葫芦之类的小吃,食物的香味充斥在空气中的每一丝角落。   “哇,那个人好帅啊,穿的那么体面,竟然也会来逛这种地方呢!”   “行了,那大叔年纪看起来都快赶上你爸了吧,他前面那个帅哥才叫好看呢,果真是长得帅穿什么都好看,这帅哥,就连穿人字拖,都能这么有味道!”   两人都长得很高,相貌又极为出挑,普一走进去,便吸引了很多的视线。   但是周慕洋的注意力,却全都落在了自己前面半步处的步云荩身上,他看见有许多女孩子朝着步云荩看,又听到那句说他年纪大的话,心里顿时变得沉闷和失落起来,原先那被步云荩接受的喜悦都不由冲淡了几分。   原先周慕洋总会扯些话题和他说话的,但是因为那些路人的言语和目光而陷入了沉默,步云荩走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没了动静,停下脚步回过了头来。   他看出了男人眼里的黯然,问道:“怎么了?”   周慕洋立马回过神来,他扯起嘴角笑了笑:“没事。”   步云荩见他不愿意多说,也不追问,想了想,道:“你饿吗,吃点东西去?”   “好。”周慕洋没有任何异议的应道。   两人在小吃街里找了一家云吞店,步云荩进去看了看钉在墙上的菜谱,对老板道:“两碗云吞,加辣,不要葱姜蒜。”   站在灶台后的老板抬起头来,一大早上的,却是热的满头大汗,他一边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脸,一边道:“大碗中碗呢?”   步云荩道:“大碗吧!”   老板应了一声,示意他们进去坐。   步云荩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转了回来:“老板,一晚不加辣,做清淡的。”   周慕洋听见这句话,不由愣了一下。   他双眼呆呆的看着步云荩的背影,看他等到老板应了声才重新回头,然后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上了对方的视线。   周慕洋顿时觉得心脏狂跳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慌乱的别开了眼。   步云荩觉得自从他早上说了那话之后,这个男人就变得越发别扭了,他其实心里不是很能理解周慕洋的这种表现,但是却也难得不觉厌烦,所以就干脆当没看见了。   “进去坐吧。”步云荩说着,率先走进里面找了个位置坐下,周慕洋整理了一下心情,走到他对面也坐下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吃早饭的高峰期,店里客人不是特别多,加上他们也就两三桌而已,另外两桌有一桌是对情侣,还有一桌是个年轻的女孩,小情侣在甜蜜的说着话,小姑娘埋头吃的火热,都没注意到他们进来。   片刻,云吞上来了,满满的两大碗,汤香料足,看着就很有食欲的样子。   步云荩看了一眼,将清汤的那碗推到周慕洋面前:“吃吧。”   周慕洋点了点头,拿起汤匙慢慢尝了一口。   云吞的味道很好,馅料新鲜,皮薄晶莹,汤是用大骨熬的,浓郁鲜美,上面漂浮着白色的虾米和如绸的紫菜,卖相极为诱人,只是周慕洋胃口不怎么好,这么一大碗,要吃完实在有些困难。   等到步云荩将自己面前那碗红油云吞吃完了,抬头时,看见他那碗还剩下一大半。   步云荩愣了愣,问道:“味道不合口吗?”   “没有,”周慕洋顿了一下,又补充了句,“很好吃。”   步云荩却突然想起他们之前几次一块儿吃饭的情景,这人好像每次都没怎么吃的样子,他不由蹙起了眉头来,张口便数落道:“这么大块头,吃东西和小猫似的,难怪身子这么虚。”   周慕洋被他说得面色微僵,惭愧的低下了头。   他沉默了一下,加快了手上吃东西的动作,只是这美食对于健康的人来说是享受,换了身体不舒服的人,硬逼着吃便成了折磨。   周慕洋看着自己面前的大海碗,又想到对面坐着的人,感觉压力很大,可是他不想说自己吃不下。   步云荩见他低头吃东西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的太难听了,略一犹豫,他伸手将周慕洋面前大大的汤碗拉了过去。   周慕洋抬起头来,错愕的看着步云荩。   步云荩拿起勺子将他碗里的云吞捞了一半到自己碗里,然后又将周慕洋的碗放回去,顺口说道:“帮你吃点儿,这些能吃完吧?”   “可,可以!”周慕洋讷讷的应了一声。   步云荩闻言,低了头用勺子在自己碗里搅了搅,便低头吃了起来,他面上的表情极为自然,倒没有半分尴尬。   周慕洋看着他额头渗出的热汗,心里一时觉得暖暖的,油然而生的满足几乎要蔓过心口。   半晌,再看自己碗里的食物,都变得有些吸引他了。   旁边桌上那个刚吃完东西的女孩子,一抬头就目睹了他们之间的这场互动,不由看呆了。   短暂的疑惑之后,女孩也不知联想到什么,眼底一时露出向往的神色来。   二人吃完东西付了钱,出小店继续往前走,一路上也没看到什么记忆里的建筑或者店铺之类,除了小街的走向没变,一切都显得陌生,这让步云荩的心情不免有几分失落。   行到小街尽头的时候,步云荩被一家古色古香的工艺品店吸引了注意力。   店里不时有顾客结伴进出,柜台后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右手边的货架下放着一个木摇椅和一张雕花的小茶几,茶几上烹了一壶茶,有个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的老人坐在摇椅上拿着一把蒲扇缓缓的扇着风。   步云荩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家老店就是自己曾经来送过货的那家。   他当时还在这里买过东西来的。   周慕洋见步云荩直愣愣的看着那店里,说道:“这家店有一百多年了……这附近什么都变了,这店却还在这里!”   步云荩回头,视线突然落在了周慕洋的脖子上,顿了顿,他说道:“你过来点。”   周慕洋不明所以,却还是顺从的朝着步云荩走了一步。   步云荩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周慕洋脖子上那根黑色的编绳,然后扯了出来。   “阿荩……”周慕洋一下呆住了,他看步云荩一手捏着他脖子上的挂坠看,心头猝起一股心虚和无措,半晌,他低低叫了一声步云荩的名字。   其实步云荩昨夜就注意到周慕洋脖子上的吊坠了,只是当时心绪起伏太大,整个人都是失了理智,哪里分得出心思来想这些。   但是现在路过这家店,他一下就想起来了。   步云荩看着那狼牙坠子上的独特的银嵌和圆润的纹路,确确实实、是他曾经在这里买下的那一枚。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步云荩抬起头来看向周慕洋,疑惑的问道。   周慕洋想起关于这颗狼牙的事情,心里一时翻腾起抑制不住的悔恨与愧疚——他恨年少时候那任性又懦弱的自己,每每想起那个黄昏他在父亲面前说过的话,他就觉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堪。   步云荩察觉到他眼底的自责和悲伤,顿时也联想到了那件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年的事情,我自己都快忘了,你别是记到了现在?”   毕竟对这家伙来说,都过了二十年了啊!   步云荩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心中最后那一点膈应的情绪也消失殆尽了——这个人说爱他,他是相信了,不然什么样的感情,能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依旧生生不灭呢?   步云荩敛起眼底的触动,缓缓松开了那枚狼牙坠子。   “这坠子,是步云茳给我的。”周慕洋见他收回手,自己将那枚狼牙握进了掌心,然后不禁就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来,“生日那天说了那样的话,我承认自己的确是害怕了,可是我对你的喜欢,绝对是真的。”   “你当时头也不回就走了,我心里害怕极了,我想去找你,可是父亲将我关在了家里,后来又送我去了国外,年关我回来,趁着他们不注意,跑去乡下找你,谁想却得知了你的死讯……小茳说这颗坠子是你要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后来被你丢了,他又捡了回来。”   周慕洋平日里沉默寡言,可是在面对步云荩的时候,话却总是不由变得多起来。   常有人自诩高冷,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误解,不屑于去解释。可事实上,在一个自己真正在乎的人面前,怎么可能做到云淡风轻呢?   周慕洋那样在意步云荩,他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彼此之间的关系,只要有可能,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即便遭人唾弃,即便丢了尊严,即便……卑微到尘埃里!   他说着,将那坠子慢慢的塞进了黑色衬衫的衣领里,仿佛对待一件世间无价的珍宝。   步云荩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心里突然有种强烈的异样情绪,他不自在的曲起指尖揉了揉鼻子,故意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说道:“瞧你还是个大老板呢,几十块钱买的小破烂儿当个宝贝,还戴在身上几十年,也不嫌丢人!”   “不是的!”周慕洋面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低沉磁性的语气里竟还染上了几许哀求,“阿荩,你别这样说……这坠子,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步云荩被他眼底的认真镇住了,面上的轻佻的表情一下变得凝滞。   他突然忍不住去想,自己不在的这些年里,这个男人都经历了些什么?.   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少了,他完完全全的褪去了少时的青涩与稚嫩,变得稳重成熟,独当一面,而对自己的那份感情,好像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愈发深沉厚重。   深沉到让他这个不懂感情的人,也能轻易的感受;厚重到让他有种自己承受不起的感觉。   步云荩站在那里,往事里的恩恩怨怨,恍惚都随着穿过小街的风而纷纷散去,他看着眼前发丝斑驳的男人,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荩!”周慕洋见他瞧着自己不说话,突然有些忐忑,心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让对方不喜的话。   他朝前走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缓解这一刻的沉默,谁想刚伸出手,突然眼前一黑,就朝前栽去。   俩人离的近,他这么一倒,恰好就撞进了步云荩的怀里。   “喂……”步云荩一只手扶住他,短暂的呆滞过后,不安道,“你怎么了?”   半晌,怀里的人没有半分反应,步云荩下意识想抬手拍拍他的脸,谁想掌心触上去的时候,就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滚烫。   那温度那么明显,步云荩甚至不需要多想,便知道这是发烧了。   可恶,自己竟然先前没有半点察觉。   步云荩绷着脸,直接弯身将人抱了起来,然后快步走到街上,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周慕洋路上昏昏沉沉的,虽然闭着眼睛,但满脸的痛苦掩也掩不住。   车子行到一半,他突然醒了过来,刚睁眼就开始恶心 ,司机匆忙睇了个环保袋过来,男人抓着袋子,就吐了个昏天暗地。   他的胃是真的很脆弱,无法承受负荷的时候就会产生排异,若在往常,他这样吐了之后,短时间内身体多少会好受一些,但是这一次,周慕洋吐完了却仍觉得腹痛难忍。   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胃部,双唇抿的死紧,面色惨白惨白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步云荩看的心惊肉跳,想要伸手扶住他,却在手伸过去的时候,就被周慕洋一把握住了。   男人浑身虚脱的靠在椅背上,抓着步云荩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的身体忽冷忽热的,汗水流个不停,胃里的剧痛铺天盖地的刺激着他的神经。周慕洋甚至感觉到了生命的急速流失,那种感觉,让他几乎彻底崩溃。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因为生病而害怕过,甚至一度希望自己就那样痛死过去,可是这一刻,周慕洋害怕了——他好不容易等回了这个人,等到他愿意回头看自己一眼,又怎么舍得就此离开。   步云荩感觉到他指尖的湿润和颤抖,一颗心陡然慌到不行,焦急的问道:“你哪儿疼,你哪儿难受?”   周慕洋大口的呼吸着,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步云荩急红了眼,对前面的司机吼道:“怎么还没到,还有多久啊?”   “快了快了!”司机也被后面的动静吓到了,慌忙的应了一声,脚下又踩了一下油门。   一到医院,步云荩就抱着周慕洋冲进了急诊室里。   看着男人被推进去,他慌的六神无主,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在等候区里乱转。   沈漾是在出半限制区的时候看到步云荩的。   那时候步云荩正坐在等候区的休息椅上,他的身上还穿着昨夜睡觉时候的那身棉背心和短裤,一只脚上趿着个人字拖,另一只脚竟然直接光溜溜的踩在地上。   沈漾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凑近了一瞧,不由愣了愣:“步叔啊,怎么这样子坐在这,是有谁生病了吗?”   说来他这称呼,还真不是随口胡叫的,事情要从上周说起。   ——上周六,沈漾去顾家串门,恰巧就碰见了过来看老太太的步云荩和新新,一问之下,才知道步云荩是步离他奶奶“失散多年”的儿子。   步云荩的模样看起来很年轻,所以在外人面前,他们并不叫步云荩大伯,而会称一声叔,沈漾见顾寒渊和步离都这么叫,自己便也跟着随了个口。   步云荩听见这个称呼,低垂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沈大夫!”   沈漾今天早上有一台手术,给一个患有心脏病的孕妇做剖腹产,一般的剖产手术对他来说就像家常便饭的简单,但是患有心脏病的人群其实不适合怀孕,在孩子取出来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走向发生改变,心脏很可能因为无力承担负荷,最终导致孕妇死亡。   手术前期一直很顺利,但是在取出孩子的时候,众人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沈漾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孕妇浑身的血都被换了一遍,最后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他亲看看着孕妇被转移到加护病房里,这才得以稍微的放松。   “都是自家人,这么客气干嘛,叫我名字就行了!”沈漾笑了笑,语气轻松的说道,让人几乎看不出他是刚从手术台上与死神搏斗了一番走出来的,“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谁在里面啊?”   步云荩又看了一眼急诊室的方向,那扇大门依旧紧紧的关闭着。   “周慕洋。”步云荩语气沉重的回道,“我们在街上吃了早饭,他突然就很不舒服,我带他来医院,医生检查了说是什么胰腺炎,就给送进了急救里,到现在还没出来。”   沈漾面上的笑意一下僵住了。   步云荩见状,心下猛然一沉,急问道:“这病很严重吗,沈漾,他不会有事的,对吗?”   沈漾是个医生,看惯了生死,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说道:“别担心,只要就医的及时,不会有问题的。”   步云荩听他这么说,稍微松了口气,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不安还是越来越重。   沈漾见他如坐针毡的,就说带他进去看看。   这一整层楼,都是急诊室和手术室,病人家属一般是进不去的,但是有沈漾在,也没人拦着,他们就刷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格局和其他楼层其实差别不大,就是设施更齐全,而且极为的安静,入目的都是来来往往推着医疗车或者患者的医生护士,耳畔只有来去匆匆的脚步声。   冰冷单调,却给人一种无声的震撼!   步云荩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情绪瞬间紧绷了起来,心也跟着悬到了半空。   沈漾在护士站问到了周慕洋的房号,带着步云荩过去,他原本想带人进去看看的,但是还没走流程,人就被推出来了。   周慕洋鼻子上带着氧气罩,面庞惨白的没有一点颜色,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那安静到了无生气的模样,看的步云荩后背顿时就出了层厚厚的冷汗。   步云荩走过去,呆呆的看着他,却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床上的男人眼睑轻轻颤了颤,继而缓缓睁开了双眼,他偏头看向步云荩的方向,只是瞳孔却很涣散,好一会儿才有了焦距。   “阿……荩……”男人张了张口,声如蚊吶的唤道,那声音小的几乎听不清,却仿佛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步云荩僵硬的伸过手,摸了摸他的脸,说道:“我在,我在这里,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周慕洋从被子里艰难的伸出一只手来,举到了半空,但是很快又支撑不住的掉了下来。   步云荩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了。 第68章   周慕洋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是被步云荩和沈漾合力抬到床上的, 给他换床的过程中,步云荩才发现他的身上插满了管子,竟然是动了刀子的!   听医生说, 周慕洋患的是慢性胰腺炎,这一次发作的极为严重,还引起了一系列的并发症,是紧急做了手术才保住一条命的。   这种情况原本应该通知家属,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 步云荩甚至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周慕洋自己执意、强撑着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给周慕洋做手术的,正是上回步云荩陪他来做检查的看见的那个赵主任, 他一直都负责周慕洋的治疗,所以对周慕洋的情况很了解, 这也是手术能成功的一大主因。   赵主任亲自将一切都处理妥当之后,又对步云荩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 这才出去了。   沈漾看了看时间, 竟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周慕洋这一场手术,做了五个小时有余!   他偏头, 将目光落在了床边的步云荩身上, 忍不住想,这人一定等的很难过吧!   沈漾在心下叹了口气,转而出门叫了一个小护士,掏了钱让对方帮忙买两份饭过来。   他在这所医院里做事很多年,小护士们可以说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闻言红着脸接过钱道:“好的沈医生,我这就去。”   说着又不舍的看了沈漾一眼,便打算转身。   沈漾突然想起什么, 又重新掏出一迭现金递过去:“麻烦你再帮忙买一双鞋吧!”   小护士一愣,随后问道:“沈医生,要什么样的鞋子啊?”   “你看着买吧!”沈漾想了想,道,“大概44法码就成。”   小护士虽然心中疑惑,但是也没好意思多问,拿着钱就快步离开了。   周慕洋很疲倦,但是疼的睡不着,而且手术之后为防止麻药对身体的损害,他现在也不能睡。   步云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直抓着他的手,周慕洋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身上的痛楚也跟着消解许多了。   沈漾从外面进来,就看到周慕洋痴痴看着步云荩的模样,心里不由觉得震撼。   他一直以为这个男人无心无情,就是块撼不动的石头,世上没什么能入他的眼,却原来,他也有在乎的人。   即便什么也不说,那浓烈的感情却似乎充盈了每一个角落。   沈漾突然无比的好奇——这样两个身份地位不同、品味性格也天差地别的人,他们到底是如何认识的,又是如何走到了一起?   小离的这个叔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竟然能撬动这么一块硬石头!   沈漾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想着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安慰安慰步云荩,他于是斟酌了一下措辞,道:“步叔,别担心了,老赵不是说他已经脱离危险了吗,只要好好休养,就不会有事的!”   “我应该……应该早就发现的!”步云荩此刻,心里无比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   ——今早起来的时候,周慕洋面色就一直很差,他也就随口问了一下,对方说没事,他就真以为没事了,竟然还带着人走了那么多路。   今天要是晚来一步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他简直不敢想!   “这不是没事嘛!”沈漾故作轻松的说道,旋而又板起了脸来,“不过这以后,你可得好好管管他,我们这些人是不敢说什么,好在还有步叔不是……这世上,怕也只有明您能制的住这老祖宗了。”   嘴上说着不敢,但是话里分明没半点忌惮的样子,他似乎忘了病床上的人还醒着,奚落的话语毫不含糊!   步云荩点了点头,说道:“我们以后会注意的。”   沈漾瞥了床上的人一眼:“听见了吗,周哥?您老以后可别再折腾自己了,不然咱叔可不答应!”   周慕洋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过了一会儿,呆呆的眨了眨眼睛。   那模样,看起来竟显得有几分脆弱和可怜,倒把沈漾搞的一些愣神,他半晌摸了摸鼻子,转身走到一旁坐下了。   莫约过了二十多分钟,房外有人敲门,沈漾过去开门,是之前的小护士。   小姑娘将手里的盒饭和一个袋子递过去:“沈医生,这是您要的东西。”   沈漾接过来,笑着道了谢,惹得那小姑娘又一次红了脸。   回房里,他将那个装鞋的袋子放到步云荩面前的地板上,说道:“步叔,换双鞋吧!”   “……谢谢!”步云荩愣了一下,似乎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少穿了一只鞋子。   之前周慕洋突然晕倒,他被吓得不轻,上车的时候拖鞋弄掉了一只也没来得及捡,关了门就让司机将车开走了。   步云荩低头看了看那个袋子里,翻出了一双袜子和一个鞋盒,鞋盒里是双黑白色的球鞋。   步云荩拆开袜子套上,又将那鞋穿了,大小竟然刚合适。   沈漾也没问他合不合脚,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目测。   说来这还是他从小的一种特殊能力,目测能力极为精准,一般差别甚至不会超过上下三毫,这种过人的目力,也为他在医学尤其是手术过程中,起到了极大的帮助。   沈漾走到一旁,将餐盒拿出来,说道:“过来吃饭吧!”   步云荩摇了摇头,道:“你吃吧,我不饿。”   这话不是客套,他是真的没感觉到饿,也不知是早上吃了一份半的云吞,还是因为一个上午的精神高度紧绷,让他一个向来能吃的人,此刻竟然没有半点胃口。   “如果我没记错,现在都快三点了,步叔这是也想学周哥啊,靠意念过活?”沈漾半是严肃半是玩笑的说道。   步云荩沉默了一下,接过对方递到他面前的餐盒放在床头边,然后去洗手间洗了个手出来。   因为满心都在周慕洋身上,一份饭吃完了,都没尝出味来。   沈漾之前做手术,也是饿到现在,谁想吃到一半的时候,科室里又有人打电话叫过去,他便加快速度将饭吃完,然后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赵主任过来查房,临走的时候,说让步云荩给周慕洋将身上的碘伏擦一擦,等人离开,步云荩就去接了热水。   周慕洋昨晚被伤口折磨的一夜未眠,早上好容易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赵主任又过来给他做检查,将人叫醒了。   “阿荩……”步云荩接了水过来,想要掀开被子,却被周慕洋开口叫住了。   步云荩抬眸看过去,问道:“怎么了?”   周慕洋面上闪过一丝窘迫,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昨天因为做手术,下身的衣服都脱掉了,后来又插管子什么的,压根没法穿上,要让他这么狼狈的展露在步云荩面前,周慕洋光是想想,就觉得很难为情。   步云荩愣了一会儿,大概也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同时闪过几许不自然的神情,但是很快,他就调整好了情绪,说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也不是没看过。”   周慕洋闻言,面上一滞,年近四十大男人,竟然因为这么一句话,而红透了耳根。   房里也没外人,步云荩将空调调高了亮度,就给周慕洋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男人上身穿着最寻常的蓝白条的病号服,因为之前备皮、插管和伤口的缘故,衣服敞开着,至于下身,则是什么没穿。   他的身体很瘦,几乎看不到什么肌肉,胸前的肋骨都隐约可见,但是因为四肢匀称,皮肤也格外的细腻白皙,倒也不显得难看。   步云荩只是短暂的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去。   他将毛巾浸入了水盆里打湿,然后开始给他擦拭身上那大片的碘伏留下的痕迹。   周慕洋感受着温热的毛巾在自己身上来回,身上似乎便也没那么冷了,甚至渐渐的,连带着面上都发起热来。   半晌,他窘迫的将脸扭向了一边,落在身侧的双手也不由揪紧了身下的白色床单。   周慕洋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强迫着自己不去想现下的情形,也不知过去多久,步云荩给他擦完了一边,然后动作小心的托着他翻了个身。   等周慕洋意识到对方在给他擦身后的时候,身子一下陷入了彻底的僵硬。   步云荩视线下移,也是面色一滞,但是他并没有停下,而是更加放轻了手里的动作。   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周慕洋觉得自己又出了一身的汗。   周慕洋的的确确是渴望和步云荩的亲近,但绝对不是以这样的方式。他爱的太卑微,看着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着深深的自卑。   他想让这人看到好的是自己的好,而非此刻这般的狼狈!   步云荩重新给他盖好了被子,然后端着已然没了多少温度的水去了洗手间。   周慕洋听着里面传出来的窸窣水声,等了一会儿,他听见脚步声,便又忍不住的偏头去看。   然后他就看到了步云荩正站在阳台上将那条搓干净的毛巾往衣架上晾。   男人还穿着昨天的那身背心短裤,逆光下的背影格外高挑,手臂和小腿的肌肉线条流畅,力量蓬勃,散发着满满的生命力。   周慕洋突然觉得心里很暖,格外的安定与满足。   他想,这个人还好好的活着,自己还能看到他。   真好!   步云荩回过头来的时候,就看到男人正定定的看着自己,那张白皙的面上泛着一抹浅淡的、却格外温柔的笑意。   他看着那笑容,心跳突然猛的一悸。   这感觉,他上辈子的时候也曾有过,步云荩恍惚记得,似乎也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   没想到这人如今已经不在年少,却依旧能让自己心动。   他以为,他如今之所以还在乎对方,只是因为曾经的执念而已,却原来,并不仅仅如此啊!   过了一会儿,步云荩走回去,拿起桌上的水,用棉签沾湿给周慕洋润了润干涩的嘴唇,然后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周慕洋什么也没问,点头轻应了一声,却在对方离开之后,久久的盯着房门的方向。   步云荩走到走廊上,给沈漾打了电话,问他现在有没有空。   沈漾刚给昨天做手术的那个患有心脏病的孕妈做完检查,正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呢,一边问他什么事。   步云荩想了想,说见了面再说,问他在哪。   沈漾不明所以的应了一声,然后告诉了他自己的所在。   步云荩去了妇科,在一间专家室里找到的沈漾。   “步叔,去里面说吧!”沈漾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   步云荩走进去,找了个椅子坐下。   沈漾问道:“喝点什么?”   步云荩摇了摇头,不喝了。   沈漾看了一眼他长满了青胡茬,满脸疲倦的脸,道:“给你来杯咖啡吧,上好的墨西哥咖啡豆,我现磨的,一般人想喝还没有呢!”   他说着,已经给步云荩接了一杯。   “谢谢!”步云荩接过来,喝了一口,苦的脸上表情都要失控了,这种美味,他果真是欣赏不来,但是不得不说,的确很醒神!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沈漾笑了笑,转而切入正题,“话说回来,您找我什么事啊?”   步云荩面上突然闪过一丝尴尬,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我想问你个事情?”   沈漾看他这样子,心里越发好奇,但面上却半分不显,不紧不慢道:“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我……”步云荩撸了把垂在脑门前的头发,终于磕磕绊绊的将来意说了出来,“就是……想问问你,男人后面受了伤,应该,应该怎么治?”   沈漾面上有着短暂的呆滞,但是随即,他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那张清隽好看的脸上快速的闪过各种复杂的神情,最后他噗嗤一声,极不厚道的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步云荩面上就更尴尬了,僵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沈漾咳嗽了一声,强忍笑意道:“怎么,你把他弄伤了?”   其实沈漾心里有些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冷峻高傲的男人能屈居人下,但是以他作为一个资深医生的专业性和他身为圈内人的经验来看,受伤的肯定不是眼前这个能跑能跳的家伙。   不是他,那就只能是躺在病房里的那位了。   步云荩先是惊诧于他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思,随即面上闪过难掩的自责,半晌方点了点头。   沈漾见了他那一脸的严肃,也不好再生玩笑,便收了面上的不正经,说道:“你先给我说说情况,我等会给你开点儿药。”   步云荩本来就是个直男癌的糙汉子,和一个男人讨论这种事情,实在觉得难为情,但是想到周慕洋的情况,他也不敢怠慢,最后还是将自己先前看到的细细说了一遍。   “啧啧……你也是猛!”沈漾听完之后,忍不住感叹了句,在步云荩几乎无地自容的时候,又安慰性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去给你配点药,他刚做了手术,口服的不能用,我给你弄些外敷的,早晚擦一遍,然后注意别一直压迫着伤口,适当翻身和侧躺,放心,只要照我说的做,保准过几天就痊愈了。”   步云荩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总算放下心来。   沈漾平日里矜贵的很,但凡不是大事都甩给底下人做,但此刻却显得格外的殷勤,药都是亲自跑药房去拿的,搞得里面几个值班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儿都忍不住住连连朝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第69章   周慕洋等了半晌, 一直没等到步云荩回来,心里便觉得有些落寞。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当那人在身边的时候, 他也没觉得有多难熬,等对方离开了,在这寂静的空间里,身上的痛感似乎都被放大了数倍。   其实再剧烈的疼痛, 一旦持续的时间长了, 人就会适应, 胃部的刀口熬过了最疼的时候,现在终于好受了些, 但是身后那股难以启齿的灼痛感,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演愈烈, 让他实在是无法忽视。   在护士又来给他换过一回输液瓶之后,周慕洋终于难耐的轻轻动了动身子。   他原想翻个身的, 但是稍微一用力, 就牵动了昨天刚缝合的伤口,疼得一下变了面色。   此番境地下, 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于周慕洋而言,都显得难如登天了。   步云荩推门进来时,恰巧看见这一幕,赶忙走过去托住了他的身子:“怎么了,是不是扯到伤口了?”   周慕洋手下一软, 整个人的重心就落在了步云荩的臂弯里。   他死咬着牙狠狠喘了几下,方才缓过些许,转而抬起头来看向步云荩:“阿荩, 你去哪了?”   步云荩扶着他躺下,见了他面色难看,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便急促道:“我去找大夫过来!”   话落就要转身,却被周慕洋一下抓住了衣角。   周慕洋面上闪过一抹几不可查的窘迫:“别去了,我没事的。”   步云荩显然不信:“脸都白了,这样子能叫没事?”   “真的没问题。”周慕洋扯唇笑了笑,又解释道,“我就是躺久了,身上不舒服而已,阿荩,你坐下吧!”   步云荩闻言,下意识道:“那我扶着你翻翻身……”   他话到一半,突然想起沈漾先前所言,一下就顿住了手。   “你……”步云荩顿了顿,开口道,“是不是,后面很难受?”   周慕洋面色一僵,呆滞在了原地。   步云荩虽然方才看见了周慕洋后面,但是就他那粗神经的性子,周慕洋实在没想到,对方会因为自己那么一句话,便立马想到了这上面去。   说出这种话,其实步云荩心里也极为别扭,但是此刻他顾不上许多,就沈漾说的来看,他那里应该是发炎了,要是不及时处理,留下后遗症就麻烦了。   思及此,步云荩也不再忸怩,当即便从短裤的口袋里掏出了沈漾给的药:“我去给你弄了些药,沈漾说早晚用一次,过几天就会好的。”   “沈……漾……”周慕洋面色更僵硬了,他不由得在脑海里联想了一下步云荩拿到这些药的过程,顿时有种眼前一黑的眩晕感。   步云荩察觉到他眼中的情绪,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么的让人尴尬。   他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让别人给买了这种东西,他一定连活下去的脸都没了,何况是眼前这个在外人面前严肃板正、不茍言笑的人。   想要说些什么话来挽回,但是步云荩卡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言语,最后干脆泄气的将这个话题翻篇儿。   步云荩沉默的低下头,从那个小塑料袋里拿出一瓶专用洗液和两瓶软膏看了看,道:“我给你……上点药吧。”   周慕洋:“……”   这话一出口,气氛算是彻底凝固了。   步云荩甚至有些难以去看对方的表情,他先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然后才终于抬起头来。   “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步云荩一边弄药一边说着,也不知是在说给周慕洋听,还是在安慰自己。   周慕洋憋红了一张脸,半晌低声道:“阿荩,其实不用的。”   “什么不用!”步云荩一听他这逞强的话,顿时拧起了眉头,脱口而出道,“沈漾说了,要是留下后遗症,以后会很麻烦的。”   周慕洋一下子彻彻底底的沉默了。   这一刻,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同时也格外的厌弃自己这副糟粕的身子。   他要是现在能稍微有些行动的力气,也不至于在阿荩面前这样的狼狈和尴尬!   周慕洋无比感伤的想:自己本来就已经够糟糕了,这一回,只怕在阿荩的心里,是彻彻底底的没有半分形象可言了。   步云荩自是不知他的心思,见他不说话,只权当他是默认了,便不由分说道:“你等等,我去洗个手。”   步云荩很快就回来了,他将周慕洋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一边,小心的扶着他侧了个身,而后便去拆那些药物的包装。   有了沈漾的医嘱,也不用看说明,步云荩拧开洗液倒在了瓶盖里,然后用专用的棉签沾湿了,开始给他后面的伤口消毒。   周慕洋浑身一下就绷紧了,甚至连露在空气中的脚指头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他侧躺在床间,就像是只瘫在砧板上放了干了血、却还意识清醒的的生禽,清晰的感受着对方在自己身上一丝一毫的动作,却全然的无力反抗。   男人那张俊美儒雅的面庞上写满了生无可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窘迫的情绪却被一股更为深刻的羞耻感所替代……   步云荩别看长了一副疏朗清俊、温润如玉的好相貌,但从性格脾气来说,绝对妥妥的糙汉一枚,这种精细活对他来说,实在是很难。   期间他怕力气过大给对方造成二次伤害,所以手上的力道就放的格外轻,却也因此导致手里的的棉签好几次都掉在了床单上,等到终于结束的时候,那雪白的床单上,都是深深浅浅、黄黄褐褐的药膏印子,甚至还有一块儿床单被他脸上滴落的汗水给浸透了。   步云荩将手里用完的棉签丢进垃圾桶,然后又抽了把纸巾将沾染到男人臀部和床单上的药渍反复擦了几遍。   “好了!”   他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低头去看侧躺在床上的男人,却发现他双眸紧闭,全然一副睡过去的模样。   “这家伙,难道睡着了吗?”步云荩疑惑的道,转而用手上的纸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   下一秒,他感觉到一股浓郁的药气味传入鼻息。   步云荩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什么,面上顿时变得僵硬。   “卧槽——”年轻俊美的男人愣愣盯着自己手里的揉成一坨的面巾纸——那坨他刚刚擦过床单,还给周慕洋擦过屁.股的面巾纸,黑着脸爆出一句粗口。   他直挺挺的站在那里,面上闪过一连串的古怪神情,半晌却又认命一般的、全数归于平静。   周慕洋听见他的脚步声,接着又听见窸窣的水声,便知道他是去了洗手间,方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敛藏着压抑的情绪,甚至连眼白处都红了。   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和那砰砰直跳、几乎要窜出胸腔的心脏跳动,周慕洋狠狠的喘了几下,斑驳的鬓角都淌落了晶莹的汗珠。   他此刻不管是眼里还是心里,都极为的狼狈与窘迫,但是那泛红的面色,却偏偏给苍白的一张脸增添了几许鲜活的生机。   –   周慕洋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前一个星期的时候,步云荩一直都住在医院里照顾他,后来见他几乎行动自如了些,就回了公司上班,但依旧每天早晚都会过来一次,晚上偶尔还会在病房傍边的陪护房里过夜。   至于新新,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顾家。   步云荩上一次就感受到了自己母亲对周慕洋的排斥,因而也没敢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周慕洋,只说是一个朋友生了病,身边没人照顾,所以他帮忙照顾着。   老太太闻言,就没再多说什么,甚至关心的问了好些对方的病情,还说让步云荩好生照顾对方。   昨天步云荩宿在顾家,翌日吃过早饭,临出门前老太太塞给他一个打包用的手提袋,说道:“阿荩,这是娘早上煲的汤,你路上带着吧。”   “什么汤啊?”步云荩看见袋子里有两个保温桶,他好奇的揭开一个看了看,里面是满满的一保温桶乳鸽汤,汤汁浓稠,上面漂浮着色泽红润漂亮的大枣,还有切成细片的党参,光是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而且味道极为熟悉。   那是阿娘用独特的手法料理的,他和弟弟从小吃过无数次的味道。   当年住在乡下,日子穷苦艰难,山间也就这些东西很多,他能长那么高的个头,可以说是全仗了母亲做的这些东西的营养。   步云荩道:“干嘛弄这么多,我也吃不完,给离离他们啊!”   老太太道:“阿娘炖了一大锅呢,他们也有的,你带一份给你那个朋友去,阿娘特意做的清淡了些,这个可以吃的。”   步云荩一愣,想到昨晚阿娘问起周慕洋病情的时候,他说好多了,已经能吃东西了,却没想到母亲竟然因此而一早给炖了汤。   步云荩看着母亲苍老却充满慈爱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些内疚起来。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和周慕洋之间当年的纠葛,母亲知 道多少,但是他这样欺骗和违逆母亲,到底是不孝。   若让阿娘知道,自己口中的那个人,是周慕洋的话,她一定会伤心的吧!   步云荩这么想着,眼底不自觉便暗淡了下来。   老人敏感察觉到儿子情绪的低落,不安的问道:“阿荩,怎么了?”   步云荩回过神来,唇角扯出抹略微有些牵强的笑意,却是故意装出了一副有些不满的语气道,“阿娘你可太偏心了,以前没给我煲汤外带,今个好容易开小灶,还是沾了我那朋友的光。”   老太太一下被他这话给逗乐了,笑出一口稀落的白牙:“你这孩子,都多大了,在小辈面前,也不知道害臊。”   “我说的是事实,”步云荩大言不惭道,“有什么好害臊的!”   老太太虽然嘴上嫌弃,但其实私心里对于儿子这种言语之间的亲近格外受用,笑的眼睛弯弯的说:“好好好,你要喜欢,阿娘以后天天给你做。” 第70章   步云荩拎着东西去医院时, 周慕洋正坐在病房里的椅子上看书,听见开门声,立马便回过了头来。   “阿荩, 你来了!”周慕洋像往常的每一天般,如是问道。   那双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眸里,此刻异常的简单与清澈,在看到步云荩的瞬间, 闪烁起星星点点的亮光。   步云荩应了一声, 走过去将手里的保温桶放在桌上:“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周慕洋点了点头:“好多了。”   简短而程序化的一段交流, 讲完之后,彼此就这么陷入了沉默中。   说来也奇, 这两人分明已经表明了心意,甚至连床都上过了, 却在说开之后,彼此之间反倒变得比从前还“生分”了。   就如今这情况看, 大概再也没有比他们还不像情侣的情侣了。   步云荩坐了片刻, 从袋子里拿出保温桶,又找来了碗和汤匙, 给周慕洋倒了一碗汤, 说道:“吃点东西吧。”   周慕洋看着递到自己面前色浓汤香的炖乳鸽,一时有些愣:“这是?”   “老太太做的。”步云荩大概是猜到了他的疑惑,解释道。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她手艺很好, 比我可强多了。”   “伯母做的!”周慕洋突然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嗯。”步云荩应了一声,半晌见他坐在那里盯着汤不动,问道, “怎么不喝,是又没胃口吗”   周慕洋回过神来,立马拿起汤匙喝了一口,谁想那汤格外的烫,他一下就被烫到了嘴巴!   周慕洋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几乎要将口中的汤吐出来,却又生生忍住了。   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唇,眼睛里刺出了生理性的泪水,看起来有些狼狈。   “没事吧!”步云荩见他眼睛都红了,不由担心的问。   周慕洋面上闪过几分窘迫,半晌摇了摇头。   步云荩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遮在唇上的手拉了下来,然后凑近了些道:“让我看看。”   不怪他会质疑对方的话,实在是周慕洋的前科太多了,每次有事都说没事,就是自己憋得受不住了都不愿意吭一声,他不亲眼看看实在不放心。   周慕洋被他突然的举动弄的有些措手不及,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他这些天一直打针吃药,也没怎么进食,嘴唇总是发干,脱皮之后的地方没长好,皮质很薄,现在又是炎热的夏天,热滚滚的水粘上去,那刺激性可想而知。   步云荩看到他的唇都有些肿了,还微微泛起血丝来,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顿了顿,说道:“你把嘴张开。”   “阿荩!”周慕洋因为他的靠近,心跳都加快了,语气不稳道,“没……没事的。”   步云荩沉下脸来:“嘴巴都出血了,这能叫没事?”   周慕洋最怕他黑脸,一见这语气不好,立马乖乖妥协了。   步云荩等他张开嘴,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检查了下,舌头和上颚都有些发红,好在没破损,应该问题不大。   他松了手,说道:“我去问问医生,弄点药过来。”   周慕洋这一回总算没在说什么,顺从的点头应了下来。   步云荩去得快回的快,十来分钟便弄了药过来。   是一支消炎镇痛的喷剂和一管护唇凡士林,步云荩拆了包装递给他,见他用了,说道:我先上班去了,晚上再过来。”   周慕洋一愣,当即脱口说道:“我送送你吧。”   “我要你送什么,又不是不认识路。”步云荩很不解风情的拒绝了,随即便站起身来,“你坐下休息吧,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先走了。”   步云荩离开后,偌大的病房里又只剩下周慕洋一人,他盯着门看了一会儿,转而低头看向桌上特气腾腾的汤,一种落寞和愧疚交杂的情绪肆意蔓延开来。   他一直知道,步云荩的母亲是个温柔而宽厚的人,她对一个陌生人尚且能如此费心关照,却独独如此排斥自己,足可见自己当初犯下的错误有多么的不可原谅。   可是即便清楚地知道老人不会接受自己,他也无法放下那个男人!   等药效过后,周慕洋去漱了漱口,然后很珍惜的喝完了那碗汤,起身到楼下走了一圈,感觉有些累的时候,便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季节天气很热,但是医院楼下花园里植物繁多,鹅暖石铺就的小路两旁都是枝叶葱茏的大树,而且还有几个喷泉池子,空气清醒不说,走在里面太阳也几乎晒不到身上,难得的凉爽舒适。   周慕洋静坐了一会儿,感觉心情都变得疏朗许多。   耳畔突然传来手机铃声,他立马拿起来看了看,见不是预想中的那个名字,心头不由闪过几许失落。   等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种期待的心情,他又不由有些无奈和好笑。   自己真是……早上才见过的,现在竟然又开始想他了!   周慕洋定了定神,问道:“徐景,到了吗?”   徐景道:“总裁,我已经到医院里了,您在哪呢?”   “楼下花园里。”周慕洋说。   徐景应了一声,电话挂掉之后,出了病房往楼下走去。   不出片刻,他便找了过来,倒不是因为这花园很小,而是之前有好几次他过来,周慕洋都坐在这个地方,所以他一来就下意识往这边走,果然就看到了对方。   徐景站定在周慕洋面前,打开手里的公文包,掏出一小沓文件递到周慕洋面前。   周慕洋翻开看了看,在需要签字的地方一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景又大致说了一下公司的情况,周慕洋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也没多问什么,便让他离开。   他说完,缓缓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慢悠悠的闭上了眼睛。   白色镂空雕花的游廊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藤,阳光透过那些葱茏的花叶在男人修长的身上打下斑驳的光影,恍若一副岁月静好的画卷。   那张脸轮廓深刻,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干净白皙,非常的好看,周慕洋此刻眉眼舒展,夏日的风微微拂过他银丝斑驳的头发,起起伏伏的跃动着,给人一种无比放松和闲适的感觉。   徐景怔怔的看着他,一时有些呆愣。   他自跟着总裁做事开始,一晃数年,对方一直都是西装革履、严肃冷峻而不茍言笑的模样,他甚至这些年从未见过总裁有过淡然与冷漠之外的表情,但是这短短的几个月,总裁却像是换了个人般,变得和他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   ——不但会在意许多生活中的事情,还时常询问和吩咐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会难过会走神,甚至有几回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发笑,就连以前废寝忘食的工作,都愿意放手全权交给公司其他人去做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他如何也不敢想象,那个除了事业,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老板;即便病的快要直不起腰、还能稳如泰山的开完几个小时股东会议的男人,竟然会将工作抛在脑后,心甘情愿的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坐在医院的花园里吹风赏景、不问世事!   “怎么了?”周慕洋感觉到徐景的视线,睁开眼睛问道,“还有事?”   徐景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感受。   “哦?”周慕洋微微抬了抬眼皮,“哪里不一样?”   徐景想了想,说道:“总裁比以前有人情味了,对待大家……还有您自己,也不像以前那么严苛了。”   “是吗?”周慕洋愣了一下,问道。   徐景肯定的点了点头。   周慕洋略微沉思了一下,又问他:“那这样,你觉得好吗?”   “挺好的,”徐景由衷的说。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都为您高兴!”   “你们?”   徐景挠了挠头,半晌才解释道:“其实我和宋叔以前一直挺担心您的,可是现在您能宽了心,大家也能放心了。”   周慕洋见他别别扭扭的说出这些话,心里不由一阵温暖。   他这么多年一直沉浸在过往的悲伤和自责中,自虐一般的工作,肆意糟践自己的身体,而每次生病住院,都是徐景和老宋几个在照顾他。   此时此刻,他们一次次担心和焦急的面容悉数浮上心头,周慕洋才恍然发现,他竟然以前,从来都不曾在意过这些人对自己的关心。   “徐景,这些年,麻烦你们了?”周慕洋默然半晌,突然低低的说道。   徐景闻言,一下变得慌乱和无措起来,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总裁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周慕洋道:“你们为我工作不假,但照顾我并不是你们的义务……徐景,谢谢你!”   “总裁!”徐景看着眼前的男人,也不由想起这些年的点滴,心里顿时一酸,就红了眼睛。   虽然跟在老板身边做事的这些年里,除了工作上的事情,老板和他交流甚少,但是他作为对方的助理,可以说是和对方每天相处时间最长的人。   很多事情,就算周慕洋不说,他多少也能体会的到。   老板看着冷心冷情的样子,其实比谁都苦,只是他将心封住了,什么也不愿意表露出来而已。   他曾经好几次,碰见老板拿着一个相框出神,眼底满是怀念和让人心惊的伤痛。   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的照片,给人一种时光的厚重感,但是因为保存的很好,画面看起来很清晰,他曾无意间看过一眼,那是个长得异常好看的男人,眉眼间带着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那样的出众,看一眼便让人很难忘却!   他时常忍不住想,那相册里的人是谁,直到几个月前,总裁的兄长,也就是周氏集团的当家过来找总裁,他们在办公室里吵了起来,后来总裁发了火,让自己进去将人带出去,当时猝不及防,就听周先生说了那么些话,徐景才知道,原来总裁和家里断绝关系,这么多年孑然一身,都是因为那个照片里的男人,一个叫步云荩的男人。   原来他不是无情,他只是爱一个人太深,将整颗心都丢了进了时光里,所以分不出更多的感情去给旁人。   徐景有了这个认知,心情便愈发的沉重起来,一段二十年都无法忘却的旧殇,还有可能拔除吗?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却改变了这看似已成定数的一切。   ——现在好了,老板他终于愿意走出来了,这种改变迅速到肉眼可见,却又那么的顺其自然,徐景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步云荩出现在总裁的生活里之后,才开始发生的。   -   这些天,周慕洋的确是过的很悠闲,晚上按时按点的睡觉,白天看些闲书,看书累了,便   到走廊或者是楼下的花园里散散步,至于公司的事情,除了很重要的决策之外,他几乎都交给了底下人去办。   周慕洋以前是不要命的折腾自己,可现在,他却做梦都希望自己能早些康复起来。   阿荩好不容易回来了,他要好好的活下去,他想看他久一些,想要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在医院里度长假似的住了三周,周慕洋终于出院了。   他出院这天,恰好是一个周日,步云荩带着新新过来接他。   周慕洋一早就换掉了身上的病服,等步云荩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西装革履的坐在阳台边看书。   步云荩将他打量了过一番,不由道:“成天穿成这样子,你也不嫌累!”   周慕洋愣了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半晌道:“我去换一身吧!”   步云荩突然想到就没见他有过西装衬衫之外的衣服,忍不住调侃道:“你还有其他的吗,别是去换一身其他颜色的西装吧?”   周慕洋突然沉默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除了睡衣和西装,真的没别的了。   “算了,就这样吧!”步云荩见他不说话,摆了摆手道,末了又解释一句,“我就是觉得你这长衣长袖热的慌,但看着还是挺帅的。”   周慕洋听见他后半句,心里陡然雀跃起来,连带着耳根都泛起了可疑的红晕来。   步云荩全然没察觉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便让对方心绪浮动,转而就说起其他的话题来:“出院手续办好了吗?”   周慕洋定了定神,说道:“都办好了。”   这些事情,哪里需要他费心,一大早就有人准备好了送过来的。   步云荩闻言,松开新新的手,拿起了床上的行李包,道:“那就回去吧。”   新新一被他松开,就黏到了周慕洋身边,奶声奶气道:“周伯伯,咱们回家吧!”   周慕洋听见“回家”两个字,不由愣了一下,回过神时,忍不住笑着道:“好,回家了。”   外面老宋已经等在楼下了,见到周慕洋时,激动的迎上来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感叹道:“先生,您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周慕洋面上露出一抹真挚的笑意:“是吗?”   老宋被那笑容弄的呆了呆,回过神来时,也跟着笑起来:“可不是嘛,瞧着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精神呢!”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的打开了车门,让周慕洋进去。   周慕洋先将新新抱进去,转而回头看步云荩,见对方正将那包行李放进后备箱。   等上了车,车子便往周慕洋家驶去。   路过超市的时候,步云荩考虑到周慕洋的身体,就说买些菜回去做饭吃,本来他是真的打算做饭的,但最后却手忙脚乱、将厨房弄的一团糟,还是不得不将掌勺的大权交给了周慕洋。   步云荩从厨房出来,觉得特别挫败,在吃完之后,默默地去把碗筷都给刷了。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新新跑去跟周慕洋说想看电视,在得到允许之后,便蹭蹭蹭跑回客厅坐下,然后熟门熟路的打开那个几乎占了半面墙壁的曲面液晶电视看动画片。   步云荩擦了擦手,坐到他旁边,看着那屏幕上高清的画面,拍了拍小孩的后脑勺,感叹道:“你爹小时候连收音机都没见过,现在倒好,电视机都给弄成这样了!”   新新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大屏幕,感觉到他的动作,挥手将爸爸的大手扒拉下去,整个过程中,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一点。   “臭小子。”步云荩打了个哈欠,往身后的沙发靠背上一躺,很快就觉得脑子昏昏沉沉。   过了一会儿,身体从坐着变成了躺着,步云荩微微掀开眼皮,用脚趾戳了戳新新的小屁.股。   小孩一把捂着屁.股回过头来,懵懂的看着比自己大了不知道几个号的父亲,无辜的控诉道:“爸爸,你干什么呀?”   步云荩懒散道:“往前面坐点,给你爹腾个地儿。”   新新楞了一下,小手撑着沙发乖乖的往前挪了挪。   步云荩便长腿一伸,占据了整个沙发,甚至小腿都窜出去一截儿,悬在了半空中。   虽然还是有些不适,但比刚才可舒服多了,步云荩闭上眼睛,转眼就睡了过去。   周慕洋从房里出来,就看见步云荩手长脚长的横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而小家伙则在爸爸脚边蹭了一席之地坐着看小猪佩奇看的聚精会神。   音响开的有些大,但那人却睡的雷打不动,没有半点转醒的意思。   周慕洋本想过去叫他回床上睡,可开口前却又不想搅了他,便找了毯子过来给他盖上,转而叫小孩将声音调小一些,别吵着爸爸。   新新一听,立马听话的用抱在手里的遥控器调低了音量。   步云荩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近三点了。   梦里也不知梦见了些什么,醒来时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当看到坐在一旁陪新新玩拼图的周慕洋时,心里突然很神奇的就安定了下来。   晚点的时候,步云荩带着新新回了家里,虽然两人之间好像没有很多话说,但是光这么呆在一个空间里,便让周慕洋觉得无比的安心和满足,所以在他们离开时,周慕洋心里是不舍的。   他想出声挽留,可那一刻,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东西,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开了。   周慕洋一直以为,他们在一起了,便是最幸福的事情,可是等真的如愿以偿,他却发现一切和自己想象中的都有些不太一样。   他每天总是会想起对方,见了面不想分开,可又说不出挽留的话;好容易待在一起的时间里,很多时候也不知道应该聊些什么,做些什么,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让他不由就生出多了许多的烦恼。   这天中午,周慕洋坐在办公室里盯着手机发呆,半晌,他在手机上编辑出长长地一条短信,要发出去之前,却又默默删掉了,然后又编辑了一条,又删了,如此反反复复数次,最后却只打了六个字过去。   “阿荩,在做什么?”   周慕洋发完之后,就关掉了手机放到了一边,三秒之后,却又突然拿了起来。   他点进去,看着自己发出去的信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蠢,现在是上班时间,他肯定是在工作,自己这怎么会问出这样没脑子的问题呢?   周慕洋这边正纠结呢,突然有个打了电话进来,他一看,握着手机的手抖了抖,险些掉地上去。   周慕洋匆忙按下了接听,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问道:“阿荩,有什么事情吗?”   步云荩道:“不是你给我发短信吗,怎么了?”   “……”周慕洋一下哽住了,半晌才讷讷开口道,“你中午,有空吗?”   “中午可能没时间。”步云荩瞥了一眼计算机上做到一半的程序,问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周慕洋心里失落,语气里却半分不显,“你既然忙,就算了吧。”   步云荩闻言,应了一声,便挂掉了电话。   周慕洋握着发出忙音的手机,偏头看向窗外,觉得天都阴了下来。   等他意识到自己这种情绪的时候,心里便愈发的郁结起来。   周慕洋低着头按了按酸胀的额角,心里难过的想: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工作没心思,开会走神,脑子里成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连发个短信都婆婆妈妈、畏首畏尾的,这样的他,连自己都开始唾弃,阿荩他,会喜欢吗?   思及此,周慕洋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似乎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阿荩他好像从未说过喜欢自己的话。   是啊,他如今,还喜欢自己吗?抑或当初答应自己,只是因为他出于一个男人的承担。   毕竟阿荩在那方面,一直是很保守的,若不是发生了那一晚的事情,他又怎么会答应和自己在一起呢?   周慕洋心不在焉的签了几个文件,依旧觉得空空落落,就这么等到了快下班的时候,秘书小柴敲门进来,问道:“周总,请问中午要订餐,还是出去吃呢?”   周慕洋觉得没胃口,说道:“不用了,你出去吧!”   小柴犹豫了一下,委婉道:“周总,饭还是要按时吃啊,不然对身体不好!”   周慕洋经她这么一说,也意识到什么,想了想,转而道:“去福记买一份粥回来吧。” 第71章   秘书小柴拿着粥过来的时候, 还看见周慕洋坐在办公桌边拿着手机发呆,甚至连动作都都没怎么变过。   她将东西放在落地窗边的圆木茶几上,小心的拿出来摆好, 而后走过去提醒了一声:“周总,粥已经到了。”   “嗯。”周慕洋恍惚回过神来,起身朝着那边走去。   小柴全名柴溪,是一个多月前被调到周慕洋身边的, 日常负责总裁办公室里的一切琐事和行程安排, 她虽然年纪不大, 但是性子机灵,办事能力很好, 平日里在工作上几乎没出过什么差错。   周慕洋见她做的不错,便让徐景将自己手里的一些工作也慢慢转交给了她。   徐景是个有才能的人, 虽然周慕洋用得顺手,但不会永远让他在自己手底下当一个助理, 所以打算在来年给他调职, 而他一走,自然需要有人来接替他的工作。   周慕洋看着面前的粥, 熬的雪白软糯, 上面漂浮着一颗颗色泽漂亮的虾仁和青豆,看着健康营养,闻来鲜香扑鼻,但是依然……没有什么想吃的欲望!   他吃了一口,脑子里忍不住的想, 不知道阿荩中午吃过没有,又吃了什么?   这么想着,手又不自觉拿起手机来, 然后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而后,周慕洋放下手机又开始吃粥,只是视线总忍不住往放在桌上的手机瞟去。   一分钟,两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 ,依旧毫无动静。   立在一旁的小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虽然没什么表示,但心里却颇为复杂。   她这几天时常看见老板盯着手机看,现在又开始了!   她还记得最初见到周慕洋的印象,肃然沉默,不茍言笑,就像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让人不寒而栗的低气压。   可是自从上次老板住院之后,似乎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那种由内而外的转变,对于近身伺候他的小柴来说,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奇迹。   小柴又看了一眼坐在那里心不在焉的总裁,心里默默的想,老板这样子,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不由愣了愣,老板虽然多金又帅气,但是这么严肃冷峻的性子,也不知道哪个女孩子消受得起啊!   突然,门外传来几声不轻不重的叩击,小柴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走去开门。   “步总监!”她看着门外高大的男人,恭敬的招呼道。   小柴虽然不太清楚步云荩和周慕洋的关系,但是曾见过几次他二人上下班走在一起,所以猜测他们关系应该不错。   “柴秘书,”步云荩道,“我找周总。”   周慕洋已经听见了他的声音,抬起头来看过去,双眼顿时一亮:“阿荩。”   小柴听出他声音里的喜悦,不由愣了愣,随后立马机灵的让到了一边,躬身请周慕洋进去。   自从当初说开了步云荩的身份,周慕洋就没再对着步云荩叫过“步匀”这个名字,他总是叫他“阿荩”或者“荩哥”,大家听了,除了觉得他叫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人哥感到震惊之外,只以为这是步云荩的小名,倒也不会往其他处去想。   步云荩迈步走进去,在周慕洋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周慕洋面前的粥,问道:“午饭就吃这些?”   周慕洋点了点头。   步云荩看着那热气都没有的粥,突然拿过碗里的勺子,舀了一口吃了,随机微微皱起眉来:“都凉透了,你怎么吃?”   小柴正端着茶水过来,恰好将这一幕看进眼里,顿时被步云荩那自然的动作和略带责备的话语,惊的瞪大了眼睛。   ——步总监他竟然,竟然吃了周总的粥!   这要是换做旁人,她可能还不会觉得这么惊诧,可那是什么存在,那可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周总啊!   她在周慕洋身边工作了一个多月,在公司里就没见他和谁说过除去工作之外的话的,而且她没搞错的话,周总还有比较严重的洁癖,步总监竟然敢在周总面前这般随意,还吃了他的午餐。   而更让她诧异的是,总裁非但不介意,似乎还很纵容。   一定是自己产生幻觉了,不然为什么,她竟然会在老板的眼中看到温柔和宠溺?   “我已经吃好了。”周慕洋见他皱眉,忙的解释了句,话落转而看向小柴,“柴秘书,把粥收走吧!”   小柴正走神呢,猝不及防被cue了,顿时浑身一震,猛地站直了身子:“是的,周总!”   她声音有些大,在这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显得尤其突兀,引得周慕洋和步云荩都不由疑惑的看了过去。   小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色僵了僵,匆忙的低下头去,然后快步走到桌边将东西收走了。   在她离开后,仍旧是周慕洋率先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步云荩道:“随便转转。”   周慕洋闻言,并不觉得失落,反倒是有些开心:“午饭吃了吗?”   步云荩本想说吃了,但是话到嘴边,突然又改了口:“没呢,陪我吃点去?”   周慕洋本来就想中午和他一块吃饭的,只是心里转了一百个弯,做了无数建设,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但这种事情在步云荩这里,却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   周慕洋愣了愣,反应过来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唐思远从外面回来,刚进门就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周总,总监!”他忙站定身子,恭敬的弯腰行了个礼,然后下意识问向步云荩,“总监您现在要出去吗?”   “嗯,吃饭去。”步云荩想也没想,就脱口回了句。   “啊?”唐思远愣了一下,“您不是已经……”   “咳咳——小唐,我突然想起来有个急件要给老平,你去我桌上看看,帮我拿给他一下。”步云荩也意识到什么,连忙找了个借口   唐思远很机灵,虽然没有完全会意,但也立马止住了话题,点头道,“知道了总监,我马上就去,祝您和周总用餐愉快!”   说来唐思远以前是很惧怕周慕洋的,可是在看多了周总在他们总监面前那卑微讨好,事事顺从的模样之后,不知不觉的,他对大老板的恐惧,似乎也跟着消减了。   周慕洋听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起初还不明所以,但是等开始吃饭的时候,他看见步云荩那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进食节奏,大致就明白了。   ——步云荩其实在去找周慕洋之前,就已经吃过了,但是因为看见他才吃了一点粥,所以才突然说要周慕洋陪他出来吃饭,其实他是想让对方多吃些东西而已。   不可否认,这个男人很多时候是粗糙的,但其实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细心一面,只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往往不是太过含蓄,就是过于粗暴罢了!   就比如先前,分明很在意他的身体,想然他照顾好自己,每次说出来,却总像是恶毒的咒骂。   这一顿饭,周慕洋吃的很满足,他觉得暖到了心坎里,心里原本那些惴惴不安的情绪,也都消散无踪了;而步云荩,则吃的很撑,两个多小时里,连着吃了两顿饭,不撑才怪!   两人在上班前的十分钟里,结束了用餐,回到公司各自分开,然后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小柴正在整理文件,回头看见老板迈着轻缓的步子进来,她很明显的感觉到,对方的心情比上午好了!   这是发生什么了呢,怎么出去一趟,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   再一次听见自己小弟的名字,是在天鹅湖公园外围的小林荫道上。   当时天近黄昏,街边的路灯正渐次点亮,步云荩接放学的新新回家,在附近吃了晚饭,从这边路过时,因为看见公园里的广场上有人在搭晚会的台子,很是热闹,便说带小孩过来看看。   这个点,正是大家吃了饭出来活动的时候,步云荩牵着新新顺着林荫小道往里走,经过一对男女身 边时,猛地顿住了步子。   那对男女莫约四十多岁的样子,男人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和西裤,手臂上搭着西装,女人则穿了身紫罗兰色的香奈儿套装,五官精致,皮肤白皙,若不是皱眉时眼角挤出的鱼尾纹,大概会让人误以为是三十出头的女子。   这样的穿着打扮,在一群拖鞋短裤遛孩子出来散步的附近居民们之间,显得那么的突兀。   但是步云荩之所以驻足,却并不是因为他们奢华的穿着,也不是因为认识这两人,而是——他从那个女人的口中,听到了“步云茳”这三个字。   “袁仕昌,你别是到了现在还想着那个姓魏的贱人!”女人一想到方才看见的情形,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满心的愤恨和不甘无处发泄,将她激红了眼。   为什么,为什么他年轻时候比不过那个女人,现在那女人都成了那副鬼样子,她还是要活在对方的阴影里?   “你胡说什么?”男人不耐道,“看看你现在,张口闭口的‘贱人’,哪里有半分为人母亲的样子!”   “我胡说,我怎么胡说了,袁仕昌,你是不知道自己刚刚看那女人的眼神!”女人抬起一只手指着对面的丈夫,突然失控的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都干了什么,你为了那女人,都做了些什么……就算她丈夫死了,那贱人照样不会多看你一眼啊,呵……现在想来,还真是好笑呢!”   步云荩眼神一滞,瞬间僵在了原地。   可是等他想再听的时候,那个男人却一把呵断了女人的话,然后猛地回过了头来。   步云荩猝不及防,一下和那个男人四目相对了。   男人眼神凌厉的看了他一眼,见是完全陌生的人,压下了眼底的警惕,然后又转过头去,对那女人沉声呵道:“你脑子放清醒点,现在立马回去。”   他的声音很冷,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的朝着公园外面走去,将那女人直接丢在了原地。   女人呆愣了良久,终于冷静下来时,心底瞬间闪过一丝后怕,然后理了理鬓边垂落的碎发,拎着包包小跑着朝那男人追了上去。   步云荩看着他们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这世界上名字相同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刚刚他们说的话,一定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很快,步云荩就知道,似乎真的不只是巧合——因为他在几分钟之后,碰见了步离的母亲,   女人依旧如先前的每一次见面时那样,安安静静的坐在轮椅上,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浅咖色的棉质长裙,肩膀上披了条大而轻薄的白色针织镂空的披肩,比步云荩重生后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气色好了很多,也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虽然她的发丝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银白,但因为皮肤白皙干净,五官清隽秀婉,一眼看过去,依旧不失美丽和动人。 第72章   推着那女人的, 是个年轻而极俊朗的男子,莫约三十上下的样子,穿了一件样式简单的白衬衫, 下身是条银灰色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样式最常见的银框眼镜,看起来清隽儒雅,但又不失睿智和精明。   男子正微微低着头和女人说话, 步云荩走过去的时候,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 反是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率先注意到了步云荩。   “大……”女人一句大哥险些脱口而出,但又猛地顿住了, 转而换了个称呼,“小匀, 你们怎么在这里?”   因为在顾家的时候,步离他们总是对着步云荩大伯长大伯短的叫, 魏樱雪后来也就知道了步云荩的身份, 从起初的震惊过后,也坦然接受了。   步云荩道:“我接小孩, 从这边路过。”   魏樱雪点了点头, 看向想新新时,眼里的低落散去了几分。   她对着小孩招了招手,语气温和慈爱:“新新,到伯母这里来。”   因为之前在顾家见过好几次,所以小孩也认识她, 闻言立马松开拉着爸爸的手,蹭蹭跑了过去,然后一双小手扶着轮椅, 对魏樱雪甜甜的叫了一声,“伯母。”   他知道,这个温柔的女人是小离哥哥的妈妈,自己很喜欢小离哥哥,所以也喜欢哥哥的妈妈。   步云荩也察觉到魏樱雪似乎情绪不太好,总给他一种强颜欢笑的感觉,便走到一边低声问站在她身后的魏潇然:“你姐她怎么了?”   此时此刻,他心底已经有了一种隐秘的猜测,可却始终存着更多的侥幸——他希望刚才碰见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巧合,如若不然……步云荩甚至不敢去深想那后果!   魏潇然突然沉了面色,不悦的说道:“姐姐她刚才碰见两个以前认识的人,所以心情不太好。”   听魏潇然的语气,似乎对那两人很是厌恶。   “是吗?”步云荩状似不经意的说道,“我刚刚过来的路上,碰见一对夫妻在争吵,男人看着四十多,女的穿一身紫色,我听他们嘴里似乎提到你姐,你说的不会就是那两人吧!”   他在提到那对男女时,特意强化了细节,为的不过是从魏潇然那里得到确切的信息。   魏潇然眼神黯了暗:“他们说什么了?”   步云荩眼观鼻鼻观心,见他这表现已是确定了八分,顿时整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自己小弟这媳妇儿和小舅子,是真的认识那对夫妻。   如此说来,那两人刚刚话里的人,却是他的弟弟和弟媳无疑了。   “步匀,你怎么了?”魏潇然见他陡然变了面色,不由出声询问。   步云荩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蹭蹭蹭往脑门上蹿,他恨不得此刻就去找到那两人揪着问个清楚,但好在还存了几分理智,让他控制住了自己。   步云荩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其后心不在焉的和魏家姐弟俩寒暄了几句,就带着新新离开了。   步云荩在重生之后,就想办法了解过自己小弟的死因,警局那边的存档是车祸意外死亡,后来他和母亲相认,从母亲那里得到的说法也是这样,可是现在看来,小弟的死,却乎并非那般简单。   而这种可能性,实在让步云荩无法接受。   关于公园偶遇的那对男女的夫妻关系,是步云荩在他们当时的交谈中得知的,至于身份,则是从魏潇然那里问来的。   回到家后,步云荩试着在网上搜了搜,就搜到了关于袁仕昌的一些消息,他们家曾经也是胤城排的上号的豪门世家,网上会有记载也不奇怪。   步云荩一条不落的往下看,除了袁仕昌的家世背景,身家地位等表面的东西,还搜到了一篇内容关于袁家和魏家十九年前某些事情的文章。   大致内容是说袁魏两家联姻,到后来的魏家小姐悔婚、失踪等事,文字下面还配上了几宗黑白报纸头版的截图。   至此,一切似乎都和之前他从袁仕昌妻子口中听到的那些事情对上了……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步云荩正清除完浏览记录,然后关掉了计算机。   步云荩依旧盯着黑掉的计算机屏幕,眼睛里有些泛红,仿佛烧着一团熊熊的火。   “喂。”铃声响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拿过来,也没看屏幕,直接就接了起来。   “阿荩……你怎么了?”短短的一个字,周慕洋却从中敏锐的捕捉出了他情绪中的异样。   步云荩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血液里的暴躁因子突然便沉寂了些许。   他心里很乱,在听到男人那低沉轻缓,含着关心的话语时,有那么一瞬,很想将心里的事情告诉周慕洋,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这件事情牵扯到弟弟的死因,非同小可,他并不想贸然的将周慕洋牵扯进来。   步云荩随便找了个话题敷衍过去,电话对面有着短暂的沉默,然后也没再追问。   其后的时间里,周慕洋没话找话的同步云荩尬聊了几句,见对方应的心不在焉,担心惹他不耐,便没敢再说下去,道了一声晚安,其后挂掉了电话。   天鹅湖公园一记,在之后看似并没有对步云荩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但事实上,却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近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若想要查,步云荩甚至不知道从何而起,为此他每天下班之后,挤出大量的时间去查数据,从各种渠道找来了许多相关刑事案件阅览。   最后,他将目光锁定在私家侦探这一块上,可是他目前,手里却连请人的钱都没有,所以到了最后,攒钱倒成了第一要务。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步云荩似乎更忙了,周慕洋很多时候想要见到他,总是还没说出来,就被对方一句有事给打了回去。   步云荩是真的忙,忙工作,忙学习,心里还装着弟弟的事,所以就忽略了周慕洋。   而渐渐的,周慕洋找他的次数也变少了,倒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心中有太多的顾虑。   这两个人,一个是没意识到应该主动,一个是不敢主动,导致虽然在一家公司上班,但是见面的机会变得屈指可数,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而停滞不前。   步云荩对他的忽视,让这个并不年轻的男人感到不安,无措乃至惶恐。   ——他总忍不住想,阿荩是不是厌倦了自己,是不是后悔和自己在一起的决定了?   他每天都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们之间的许多问题,不能见面的时候,那些短暂交流之中的只言词组,都变成让他反复揣摩咀嚼的因缘。   想的多了,能说的话就变得很少,也不敢去做了。   在不经意的过程中,他在面对步云荩的时候,变得比从前愈发沉默。   有句话说: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   现在想想,这话的确是极又道理的。   ——便如年少的周慕洋喜欢步云荩,任性张扬,肆无忌惮。   那时候的他,几乎没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可是而今,却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周慕洋克制着心中深沉的爱意,克制着想要走近他生活的欲.望,甚至就连每说一句话,想要送他什么东西,都要经过反反复复的思量,而即便这样,最后也大多时候都无法付诸。   这一份爱,从最初的激荡热烈,到现在的步步为营,他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他爱的那么卑微,那么难受,却从未想过要放弃。   周慕洋甚至自己都隐约意识到,自己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是病态的!   可是他苦无对策,只能眼睁睁的任自己病入膏肓。   这天,他又在办公室里走了神。   小柴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了,“老板,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周慕洋抬起头来,淡淡的看了自己的秘书一眼。   小柴被他那眼神看的浑身一个机灵,后背顿时出了冷汗,就在她开始懊悔自己的多嘴、甚至为自己的饭碗担忧时,却听老板突然开口问了自己一句话。   “柴秘书,你喜欢过什么人吗?”周慕洋平静的道,完全不像是这个人会说出来的话,而且还是对一个平日里除了工作从未聊过其他话题的小秘书。   “啊?”柴秘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才从那种懵逼的情绪中挣扎出来,“以……以前有过的,不过后来分手了!”   周慕洋困惑的看着她:“那你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说的不是喜欢,而是爱。   周慕洋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步云荩的感情,也不知道如何同对方更好的相处,但是他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爱着步云荩的。   柴秘书从老板的眼神里读出了认真,这一刻,她终于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   整理了一下情绪,她开始说起自己的经验之谈。   “爱一个人嘛……应该是看到他的时候,心跳会加速,就像小鹿乱撞一般,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他,甚至有时候做事情都会走神……他不在眼前的时候,你会失落,在一起的时候,总想看着他,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你的每一根神经,情绪总会因为对方而起伏,会想要对他好,给他一切自己觉得好的东西,想把他永远留在身边,会很害怕他突然消失不见,只有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才会感到安心……”   女人说着说着,便有些停不下来,一连串的讲了许多。   她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恍惚,甜蜜的,失落的,喜悦的,委屈的,痛苦的,各种复杂的情绪从那张清秀的面庞上交杂而过,最后的最后,都化作一抹遗憾与怅惘。   周慕洋渐渐的被她带了进去,不由想到自己的那些心情,他惊奇的发现,眼前这个小秘书所说的话,竟然和自己现在的状态几乎完全吻合。   “……那既然你爱他,最后又为什么会分开?”沉默良久,周慕洋这么问了一句。   他私心里觉得,这个问题很让他在意。   归根结底,是他害怕自己和步云荩,最后也走向这般的结局。   小柴本就不是特别死板的性子,平日里之所以板正安静、不茍言笑,那完全是被自己严厉的上司给束缚了天性,此刻话题聊开之后,她一时就忘了上下之别,也忘了面前这个人、是那个曾经让她看一眼都双腿发颤的冷漠男人。   “哎!”她一只手撑在周慕洋面前的桌子上,微微叹了口气,“所以说吧,并不是爱就一定能一直在一起的,我那时候年纪小,又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自卑的很,总觉得对方不够喜欢自己,还什么都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自己把自己搞得委屈死,时间一长,心里也受不了了,最后就没能坚持下去。”   “所以说啊,爱还是要表达出来的,得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才成啊!”小柴看着自己老板,苦口婆心的说道,“老板您什么都好,就是太闷骚了,我猜您和老板娘相处的时候,一定没怎么说过喜欢这种话吧,您什么都不说,别人又怎么知道,长此以往,这感情不出问题才怪呢!”   “可是,他不一样的!”周慕洋也不介意她吐槽自己的那些话,只是想到心里的那个人,仍旧觉得难受和茫然。   “怎么不一样了?我看是您把我们女孩子想的太复杂了!”   “那若是……”周慕洋想到那种可能,心脏瞬间一阵剧痛,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困难,但即便如此,他却还是将那句话问了出来,“若是对方不喜欢自己,做得多了,岂不是惹对方生厌!”   “啊……”小柴一下愣在了原地,那双眼睛瞪的大大的,“不是吧,老板您,您还是单相思啊?”   周慕洋被他这句话刺到了,一瞬间陷入了沉默中。   在那种死寂一般的安静里,小柴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冒犯,心里顿时一阵冷汗,忙无措的补救道:“周……周总,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像您这么优秀的人,老板娘她怎么可能不喜欢您呢!”   虽然现在心里都开始怀疑老板到底有没将人家追到手了,但是小柴还是硬着头皮把那句“老板娘”给有始有终的贯穿了下去,毕竟现在再换称呼的话,不更是给老板找刺激吗?   小柴说完之后,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番,希望老板千万别追究啊! 第73章   优秀!   周慕洋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透明、瘦到关节都有些凸起的一双手, 他甚至连一具健康的身体都没有……   除了金钱和地位,周慕洋发现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吸引人的地方,可就是这唯二的东西, 却也不会是阿荩所能在意的。   小柴从老板的眼中看到了落寞与茫然,虽然不清楚对方这些情绪里所隐含的真意,但她却也被弄的莫名有些难受起来。   “周总,我觉得吧, 您一定是想多了, 怎么会有人因为旁人对自己的好意而产生厌恶呢, 如果有的话,也一定是那人的表达方式有问题。”   “是这样吗?”周慕洋将信将疑的低问道。   小柴郑重的点了点头, 略一犹豫,又补充道:“老板您要是不信的话, 到时候可以试试看嘛!”   周慕洋不明所以:“这要怎么试?”   女孩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她朝着周慕洋凑近了一些, 眼底闪过几分狡黠, “您就这样……”   周慕洋耐心的听她讲完,虽说面上不显, 但是到了下午, 他提前一些时间出了公司,然后按着小柴的说法,准备了许多的东西。   到步云荩家,他用对方之前随手塞给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将买来的食物填满冰箱, 然后花了一个多小时精心准备了晚饭,最后又将在花店亲自买来的鲜花摆在了餐桌边上。   周慕洋站在客厅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然后拿出手机给步云荩发了个短信, 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差不多十分钟吧!”步云荩都习惯了他偶尔的没话找话,故而只以为他就是随便问问的,压根没想对方是来了自己这里。   电话挂掉之后,周慕洋看着桌上的花,觉得位置摆的不好,又小心的摞了摞。   等待的短短十分钟里,竟也显得有些难熬,周慕洋坐立难安,忍不住拿起拖把将原本已经擦的锃亮的地板又重新拖了一遍。   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他突然心里一阵狂跳,然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丢下拖把就转身躲进了步云荩的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又听到步云荩唤他,周慕洋擦了擦汗湿的掌心,装作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   “你做饭了?”步云荩虽然迟钝的没有发现房间被人打扫过,但好在嗅觉还没失灵,进门就闻到的饭菜香气,让他第一个就想到是这人来了家里,“什么时候过来的。”   “下班后来的。”周慕洋道,“洗洗手吃饭吧!”   话落的时候,他看见新新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刚才开了个头,就被步云荩打断了。   以前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这一刻,看着那父子俩的互动,周慕洋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落座的时候,步云荩看到了放在餐桌边上的鲜花,很大的一捧红色玫瑰,不由问道:“你买的?”   “嗯,”周慕洋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将后面的话说出了口,“给你的。”   他说完了,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步云荩的表情,没有看到预想中惊喜之类的表情,反倒是对方微微皱起眉头来。   “我一大男人,给我买花干什么,这不浪费钱吗?”青年的语气里是满满的不赞同。   周慕洋张了张口,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却只低低回了一句:“你不喜欢,我今后就不买了。”   步云荩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转而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步云荩咽下一口菜,没抬头的问那他。   周慕洋本想说自己晚上都没事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若是这样说,那他以前不常过来,可能会让阿荩多想!   于是他想了想,说道:“今天比较闲。”   短暂的交流之后,话题再一次结束,若不是桌上还有个小孩时不时发几句话,只怕屋里空气都能结冰了。   饭桌上,周慕洋默默的注意着步云荩的进食,见他只吃了一碗饭就停了下来,不由问道:“怎么不多吃点,菜不合胃口吗?”他记得,阿荩一向饭量都很好的。   “挺好,味道不错,就是今天不怎么饿而已。”步云荩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厨房想找瓶水喝。   但其实,他只是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鬼知道他刚才和便宜儿子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吃了个足饱,只是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饭菜香气,让他觉得很温暖,也不想浪费了这人的心思,才装作没吃过的样子吃了起来。   可是他始终有些高估了自己的胃,之前实在是吃的太撑了,强塞了一碗饭已经是到极限。   步云荩打开冰箱,看见冰箱里满满的食物,面上闪过一抹意外,他想说些什么,又考虑到两人现下的关系,分得太清也没意思,于是最后就选择了自然的接受。   小孩早就吃完去了客厅玩,周慕洋心里失落,也没什么胃口,干脆起身收了餐盘。   他走到厨房,正要将那些没动多少的菜倒进厨余桶里,却突然被一只手拦下了。   “干嘛将菜倒了!”步云荩微皱着眉道。   “你还要吃吗?”周慕洋低声的问,心里竟然因为这种事情而产生了一些隐秘的期待。   “吃完了。”步云荩道,“但是这些你放冰箱里啊,留着明天吃。”   周慕洋愣了愣,道:“冰箱里还有食材的,明天再做吧,这些隔夜了不好。”   “就你讲究,我从小还吃隔夜菜长大呢,也没见缺胳膊少腿儿的!”步云荩说着,拿过他手里的菜碟,反手放到了冰箱里。   周慕洋见他这么说,虽然心里不赞同,却又矛盾的觉出几分安慰,有种自己做的菜被对方重视的感觉。   虽然他知道,这不过只是一场错觉罢了!   步云荩见他将菜桌上几道菜都放进了冰箱里,这才满意了,手里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又见周慕洋要洗碗,阻止道:“别洗了,先放着吧,等会儿我来洗。”   “天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周慕洋面色一僵,所有的动作都顿在了原地。   他心里难受的想:自己果真是惹阿荩烦了吧?毕竟他都不愿意自己待在这里了!   “我洗完了碗就走了。”周慕洋沉默了一会儿,如是说,然后便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将桌上剩下的碗筷收进了厨房的洗碗池里,放了水开始冲洗。   沉默中,他几乎能清晰的感觉到身后之人注视自己的目光,顿时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以后过来的话,提前说一声吧!”步云荩突然道。   周慕洋洗碗的手一僵,心里顿时像被捶了个闷拳,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   步云荩听出他话语有些不稳,但是并没有深想。   ——他哪里知道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对于周慕洋而言,却像是一耳光甩在了脸上。   其实他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想着这人为自己和小孩做了饭,他们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他只是不想下回再遇上这样的情况罢了。   步云荩站在那里一会儿,就转身走出去了。   周慕洋听着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里只觉酸涩胀痛,难受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自己今天的来意,再想到柴秘书说的那些话,总结了一下方才种种,心里越发确定了阿荩对自己不喜的想法。   以前只想着要和这人在一起,觉得能陪在对方身边绝对是最开心和满足的事情,却从没想过,真的在一起之后,要面对的东西却这样多。   周慕洋苦笑一声,自己果真是太贪心了!   他渐渐的就失了神,在将碗放到流理台上的时候,不小心放偏了。   盘子失去平衡,摔到了地上,瞬间粉身碎骨。   空气中传来的一声脆响,将他猛然惊醒了过来。   周慕洋慌忙的看了一下外面,步云荩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也没起身,只是抬头朝着这边看了过来,略带疑惑的问他:“怎么了?”   “没事,”周慕洋扯唇笑了笑,“不小心摔了个盘子。”   步云荩闻言,便不再放于心上,重新将目光落回了手里的书上。   周慕洋在他低下头的时候,面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他缓缓的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那阵让人窒息的纠疼,然后开始捡拾地上的碎片。   碎瓷的边角很锋利,他指尖碰上去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道细口。   周慕洋看着自己白皙的指尖渗出的鲜血,他有一瞬间的呆愣,随后竟然因为那血色的蔓延,感到了一丝丝轻微的松懈,然后……他的意识,渐渐陷入了一片红色的空茫。   ——拉回他神志的,是一股有些粗鲁的力道。   周慕洋诧异的抬起头来,便看见青年正弯腰站自己面前,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手腕,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写满了状似于愤怒与担忧的情绪。   “阿荩……你怎么了?”周慕洋茫然而忐忑的问。   响应他的,是步云荩压抑的暴怒声:“你他妈在干什么?”   周慕洋见步云荩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下意识愣愣的低了头,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指缝间淌下了鲜红的血迹,落在脚下月牙色的地板上。   一滴一滴,像是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他恍惚了一下,想起自己刚才握住那碎片时心里隐秘的快感,顿时心下一慌,匆忙的抽出手往身后背去。   步云荩见了他这反应,也不知想起什么来,面色一瞬沉了下去,“你藏什么藏?”   “阿荩,我……”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在青年阴沉的目光下,竟然无措的像个孩子,“我没事的,就是,不小心被碎片划了一下而已。”   步云荩现在最烦从他口中听到“没事”“没关系”这一类的字眼,闻言脸更是黑沉的彻底。   他朝着周慕洋逼近了一步,半蹲下身子,伸手一把将周慕洋背在身后的手抓过来,然后有些粗鲁的掰开了他握住的拳头。   一片小孩巴掌大小的碎瓷片,从周慕洋的展开的掌心掉落出来,白瓷上沾染着鲜红血迹,格外的显眼。   “该死!”步云荩咒骂了一声,转而翻过他的手去查看,掌心满是血,数道被扎破的伤口还在不停的往外渗着,颇有几分触目惊心。   “你这是干什么,自残吗,啊?”   周慕洋听着他凌厉且愤怒的质问,彻底乱了方寸,他慌忙的否认道:“不是的,我就是不小心走了神……”   他这一回,说却是实话,划破手的确不是他刻意而为之的,只是当时也不知怎么,看见指尖的血,突然就像是被蛊惑住了一般,就鬼使神差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来。   步云荩看着他满脸的无措,身体里躁动的情绪突然像是被怕泼了一瓢冷水。   他半蹲在那里不说话,周慕洋心里更慌乱了,半晌试探着问:“阿荩,你生气了。”   步云荩抬眸,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仍旧是一径的沉默。   莫约过了几个呼吸,他拉着周慕洋从地上站起来,用命令一般的语气说道:“去客厅里坐着。”   周慕洋不敢有丝毫的违逆,二话不说,依言走过去坐下了。   他看见步云荩烦躁的在客厅里走了一圈,很快,刚被他整理好的客厅就变得凌乱了,周慕洋起初以为他只是在发泄情绪,只是等到他拎着个小药箱过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对方刚才是在给自己找药。   男人将药箱放在茶几上,看着标签找出碘伏和止血药,然后神色不虞的打量了一下周慕洋满是血迹的手。   他先用纸巾给他擦了擦,然后扯过垃圾桶接在下面,就直接拧开碘伏的盖子朝着周慕洋受伤的手掌倒了过去。   虽说碘伏刺激性不大,但当那黄色的液体淋在伤口上时,周慕洋还是疼的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是那不过是身体一时的条件发射,等他适应过来,便再未流露出任何疼痛的表现了。   消完毒,步云荩又给他擦了擦掌心的血迹和消毒水,然后将止血粉撒在了伤口上,扯了纱布将他的右手层层缠绕起来。   周慕洋愣愣的看着他自己的手裹成了个粽子,却连劝阻的话都说不出口。   一场堪称暴力美学的包扎结束后,步云荩终于抬起了头来,他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周慕洋呆了呆,自己表现的这么明显吗,竟连阿荩都瞧出来了?   “我们不是情侣吗?”步云荩眼底流露出三分不满,七分困惑,“但是你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同我讲?”   他虽然很多时候都显得迟钝,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没心没肺,自从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步云荩就觉得周 慕洋变得很奇怪,在他面前总是吞吞吐吐,不仅话变得更少了,而且也不怎么爱去找自己了。   步云荩还曾为这事情烦恼过一阵的,最后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自己那天晚上的粗暴行为伤到了这人的自尊,所以也不愿意去逼迫和追问他什么,甚至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对对方做出过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   ——他想:毕竟对方也是个男人,被上了心里过不去才是正常的,就像他当年,不也是一直难以走出被人爆菊的心里阴影吗?   可是今天看来,步云荩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是办法。   周慕洋的手受伤,仿佛在告诉他一个讯号,这人这段时的状态,是真的不太正常。   不管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他都不想再坐视不理了。   步云荩脑子里还残存着这具身体原来的记忆,他不会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些狰狞纵横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在之前被那些记忆侵蚀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步云荩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具身体被摧残时候的那种快感。   自残的人之所以会上瘾,其实和吸.毒有些异曲同工之处,都是为了寻求快.感,那种利器划破□□的感觉,能让他们得到片刻的满足。   而步云荩想到周慕洋方才蹲在地上握住瓷片缓缓用力收紧的动作,还有他眼中流露而出的空茫与迷乱,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便蹿上了心头。   所以今天,他也绝对不能再选择无视了。   周慕洋听着他那些话,一瞬间陷入了呆滞,等反应过来时,他急忙的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不愿意同你说,我只是……只是怕你觉得烦。”   “你怎么会这么想!”步云荩微蹙着眉头,眼中流露出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烦你?”   “可是……”周慕洋想到步云荩那时常不耐烦的眼神和话语,几乎要将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他不想让阿荩觉得自己是在责怪他,而事实上,他也不是那样想的,毕竟在周慕洋的心里,就算这人真的厌恶自己,那也是他该受的,自己是没什么资格去控诉的。   步云荩见他又一次的欲言又止,眉头皱的更深了。 第74章   然后下一瞬, 步云荩恍惚意识到什么——他反思了一下自己平日里在这个人面前的言行举止,最后恍然发觉,他确实大多数时候, 都是不耐的,甚至就在上一秒,他还想要发脾气!   “抱歉,我脾气不太好, 这你是知道的!”步云荩说这话的时候, 面上倒是并没有什么为难的表情, “我今后会尽量注意的。”   周慕洋很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同时也有些慌乱:“没关系的……阿荩,你别对我说抱歉的话!”   其实步云荩有时候总觉得周慕洋很敏感, 就像现在,他就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这种表现——他不过是为自己的行为反思一下, 这人却显得一副很无措的样子, 虽然周慕洋面上仍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步云荩却瞧见了他眼底情绪的浮动。   “既然现在说开了, 那就问题都说清楚吧!”青年的声音本就磁性好听, 此刻又特意放轻了,瞬间给了周慕洋一种格外温柔的错觉。   “跟我说说你的事情。”步云荩又重复了一遍。   周慕洋的心突然开始砰砰狂跳起来,问出答案的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可是他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慕洋才让自己的心情得以稍微平复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的覆在步云荩的手背上:“阿荩,你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他始终无法用直白的话语表达出心里的想法, 故而选择了一种委婉的方式。   步云荩微愣了一下,但那反应,仅仅只是意外于他说出的话,而非在犹豫问题的答案。   “不然呢?”对于步云荩而言,从他说决定接受这个人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要回头,“难道你后悔了?”   他一向心直口快,说出口之后回味了一下这句话,突然就黑了脸,寒气森森道:“你他妈不会真的想反悔吧?”   “没有,我怎么会……”周慕洋略显急促的否认,“只要你愿意,我怎么可能放手呢,就是阿荩你——”   “我怎么?”步云荩的面色因为他的话,稍微缓和了些。   “阿荩,你是一直知道的,我对你的心意,可是……”周慕洋微微低下了头,竟是有些无法直视步云荩的目光了,“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真的愿意,就这么同我过一辈子吗?”   随着这句话落地,周慕洋整颗心便悬了起来。   步云荩看着他略微蓬松的,发丝斑驳的发顶,沉默了一会,突然伸出双手将对方的头抬了起来。   然后他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了许多来不及掩饰的情绪,忐忑的、慌乱的、无措的……各种神情充盈在那双眸子里,相互挤压相互碰撞,以至那双眼睛里,很快的爬满了鲜红的血丝。   步云荩疑惑的用指尖摸了摸他微红的眼角。   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瑟缩,他突然间觉得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步云荩看着周慕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竟然感到了几分脆弱。   鬼使神差一般的,他低下头,轻轻亲吻了一下男人的眼睛。   周慕洋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眸中的光线被阻隔,每一分触觉都被无限放大。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那落在自己眼睑上的温度,轻柔又灼热,仿佛在他身上点了一把火,瞬息间,已成燎原之势。   他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在对方离开的时候,他放任了心里的想法,回手一把抱住了步云荩的腰。   步云荩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但是并没有任何的排斥。   然后他便感觉到对方抱住自己的双手,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力道一分分收紧,到最后,仿佛恨不得将他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那双手臂,是不同于女人的修长有力,能整个的环住他的腰部,但是却又流露出一种深深的依恋。   那种被依赖珍重、仿佛被对方当成所有般的感觉,在一瞬间挑起了步云荩作为一个男人的征服欲,同时也让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他落在男人下颌的手,转而扶住了他的后脑勺,然后一个略显狂.热和突然的亲.吻,落在了周慕洋的唇上。   终于用积木搭好小城堡的新新,正兴冲冲的从房间里跑出来,想要向爸爸和周伯伯炫耀自己的成果,谁想一出门,就看到两个大人抱在一起亲.亲的场面。   小孩瞬间呆住了,抓在手里的两块积木掉在地上,发出几声咚咚响声。   步云荩瞬间清醒过来,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却见个小小的身影站次卧的房门口,一双小手紧紧的捂着眼睛,只是那十指的缝隙间,却有着可疑的缝隙。   周慕洋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急.喘了两下,一张白.皙的脸因为充.血发了红。   他一个近不惑之年的长辈,被小孩撞见这种事情,心里难免有些尴尬,同时也有些忐忑,担心给小孩留下不好的印象。   步云荩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站了起来,走过去扒拉下新新盖在脸上的小手:“臭小子,干什么呢?”   小孩虽然不太清楚大人之间的这种互动意味着什么,但是却也知道害羞,新新小.脸上红扑扑的,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飘飘忽忽,始终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   “爸爸,你和周伯伯,刚刚在干什么呀?”小家伙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细声细气的问道。   步云荩面色僵了僵,生硬道:“边儿去,小孩子别瞎问。”   新新不满的皱了皱小眉头,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不得不说,那皱眉的样子,倒和平日里的步云荩有几分神似。   “哼,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亲.亲!”小孩突然赌气似的大声说道。   “嘿,我的个暴脾气!”步云荩高高抬起手来,将小孩吓的立马缩起了脖子。   “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老师告诉新新的,爸爸你这样子是不对的,”新新见他放下了原本要收拾自己的手,胆子又大了起来,一脸认真的说,“老师说只有爸爸和妈妈才可以亲亲,爸爸你不能亲周伯伯的,那天小.美偷亲我,还被老师批评了呢!”   步云荩被他说得,面色更僵硬了。   新新见爸爸一直不说话,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惹爸爸生气了。   他小脑袋里想了想,顿时眼睛一亮,转而抓.住了爸爸的大手:“爸爸你别难过,其实也没关系的。”   “如果周伯伯是妈妈,爸爸就可以亲他了?”新新认真的说着,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当下松了步云荩的手,迈开小短腿跑到周慕洋面前,趴在他膝盖上,仰起脑袋看着周慕洋,眼巴巴的问道:“周伯伯,你要做新新的妈妈吗?”   周慕洋面上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了。   “新新很喜欢周伯伯呢,所以如果是您做我的妈妈,我是可以同意的!”小孩见他不说话,自以为诱惑的说劝说道,“而且如果你是妈妈,你就可以和爸爸亲亲哦!”   周慕洋竟是被一个小孩的童言童语说的耳根发红,乱了方寸。   他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期待,那一瞬间,他甚至都要开口答应了。   但是下一秒,小孩整个人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给拎出了他的怀里。   步云荩拍了一下小家伙的脑门,没好气道:“臭小子,说什么胡话,你周伯伯又不是女人,屁的妈妈?”   新新似乎这才意识到什么:“是耶!周伯伯是男孩子,不能做新新的妈妈。”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小孩眼里的失落,周慕洋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了几分。   步云荩看着这一大一下面上的表情,想了想,对小孩道:“不能叫妈妈,你叫他爸爸得了。”   新新吓了一大跳,一把抱住步云荩的大.腿:“爸爸,你不要新新了吗?”   步云荩在他靠过来的时候,心下一惊,下一秒,匆忙的伸手将小孩从自己身上扒了下去。   “站好了,别动手动脚的,缠人的很!”步云荩语气僵硬的说,同时不自在的侧了侧身子。   新新一下呆住了,大眼睛眨了眨,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那委委屈屈的小模样,看起来可怜的不行。   “爸爸!”他叫了一声爸爸,语气里已染上了哭腔。   难道爸爸真的不要自己了吗,他要把自己丢给周伯伯吗!   “新新哪儿都不要去,新新只要爸爸,虽然……虽然周伯伯也很喜欢,但是新新不要离开爸爸,呜呜呜……”小家伙越想越伤心害怕,一时间就大哭了起来。   步云荩看着小家伙站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小身子抖抖哆嗦的,一时间啥了眼。   我去,自己到底说什么了,这小子就哭成这样了?   步云荩呆滞了一会儿,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傻儿子,谁说不要你了,爸爸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新新猛的抬起头来,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磕磕巴巴的确认:“真……真的吗,爸爸不是骗新新的?”   “骗你是小狗。”步云荩难得耐心的哄他道,“就算你叫周伯伯爸爸,照样还是我儿子,有俩爸不挺好的吗?以后学校谁敢欺负你,让你周爸爸给你出气去。”   新新一听这话,顿时像打开了扇新世界的大门,他偏头看向周慕洋:“周伯伯,那你要做新新的爸爸吗?”   周慕洋自己都被这些话弄傻了,压根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浑浑噩噩的点了头。   新新见他同意了,泪痕未干小脸上一瞬间挂满了欢喜的笑容,接着就扑到了周慕洋的怀里。   步云荩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忍无可忍的抽了抽嘴角,心里着实对小孩子的变脸速度叹为观止。   和周慕洋对视了一眼,他说道,我喝点水去,你看着他一下。   周慕洋点了点头。   步云荩转身进了厨房,将之前只喝了一口的矿泉水从冰箱里拿出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全灌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头看向自己的下.身,见那里终于稍微老实下去,方才松了口气。   他回头看向客厅里抱着小孩的周慕洋,男人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驱散了平日里所有的冷峻,看起来出奇的温柔,竟让他有种春风拂面一般的暖意。   他愣愣的瞧着那张脸,从前没怎么注意,此时只觉得越看越好看,竟是有些移不开眼了。   察觉到心跳又开始躁动起来,步云荩匆忙的别过了头去。   步云荩一直觉得自己喜欢的是女人,就是那天晚上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舒服,可是刚才他却惊奇的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人,竟然有着那般强烈的欲.望。   晚点的时候,小孩玩的有些困了,周慕洋便带他去洗了个澡,然后带去房间里哄睡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步云荩又坐在沙发上看书。   周慕洋走过去,半晌见他没有抬头的意思,想了想,终是率先开了口:“阿荩,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吧。” 第75章   步云荩依旧盯着手里的那本书, 也不知是真的看入了迷,还是在想些其他的什么。   被冷落在一边的周慕洋心里有些失落,犹豫了一下, 便打算离开,然而在转身的那一刻,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拉住了手腕。   他身子一顿,愣愣的回过头来, “阿荩, 你怎么了?”   “留下来吧。”步云荩抬起眸子由下而上的看着周慕洋, 声音很轻的说了句。   那低沉磁性的话语里,带着淡淡的喑哑, 撞击在周慕洋的耳膜上,在一瞬间缭乱了, 他那本就不甚平静的心湖。   周慕洋呆呆的站在那里,反复告诉自己, 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但是看着对方眼底那缓缓升腾而起的、不加掩饰的欲.望色彩,却让他好不容易做好的心里建设又一下子分崩离析了。   步云荩瞧着他那张成熟的面庞上露出的呆愣表情, 潜伏在身体里的火焰更是水涨船高。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 轻擒起周慕洋棱角分明的下颌,没有任何犹豫的一把吻了上去。   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的感情,步云荩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的清晰过——他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喜欢他呆在自己身边的感觉, 喜欢他看着自己时、眼底那仿佛重过一切的深情……   步云荩想要狠狠地吻他,抱他,撕破他那层淡漠儒雅的外表, 将彼此之间的感情都摊开在他眼前。   叫他再不敢在自己面前这般吞吐遮掩、怯懦不前。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很多时候是晦涩而艰难的,但在这方面,却反而有着远甚于男女之间的狂热与直白。   两人相拥着,彼此都燃起了一把烈火。   步云荩将周慕洋摁在沙发上。   从起初的温柔缱绻到后来的激烈疯狂,不过转眼之间。   从沙发辗转到主卧的床上,衣衫鞋袜散落了一地。   心中对彼此的渴望在长久压抑之后的爆发,犹如泄闸而出的洪流,一瞬间将两人的理智侵吞殆尽,让他们陷入了不管不顾的疯狂中。   这一晚上,周慕洋被步云荩压在身.下翻来覆去不知道多少次,到最后,累的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也是这一个晚上,他夙愿得偿,得以与自己的心爱之人抵足而眠,睡了二十年来唯一一个安稳的觉。   ……   清晨的第一抹微光打在男人白皙的侧脸上,将他从睡梦中悠悠唤醒了过来。   周慕洋微微动了一下,只觉得浑身酸软,使不上半点力气。   随着意识的回笼,昨夜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些画面一拢拢掠过脑海,狂乱而美好,美好的就像是一场梦境,有那么一瞬间,周慕洋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   那念头普一出来,便将他惊了一跳,周慕洋惶恐的回头,满心不安朝着自己旁边看去。   当看到步云荩好端端的躺在自己身边,那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才总算是重新落到了实处。   这样凑的近了,便越发觉得那张脸俊朗逼人,但对于周慕洋来说,其实不管这张脸是什么模样,只要他知道睡在这具皮囊里的、是他心中的那个人,便会为之着迷沉醉。   毕竟他对步云荩的感情,已经深的无法衡量,那些感情并不是浮与表面的,更多的是心灵上的依托和慰藉。   如若不然,以他这些年水涨船高的身份地位,什么样好看的人不是召之即来,又何如一个人茕茕孑立的苦守到现在。   周慕洋痴痴的看着步云荩,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他昨夜在自己身上时热.情痴狂的模样,他甚至清楚的记得青年面上的每一分表情,眼底流淌的每一丝狂热。   恍惚中,他伸出手,轻轻落在步云荩的面上,仅仅只是这样浅浅的触碰,便让他满足的不行,心里一时被幸福的情绪胀的满满的,仿佛下一秒便要溢出来般。   突然,他的手被一把抓住了。   周慕洋一愣,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心跳都险些停了。   步云荩他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里,带着几分慵懒和惬意,看向周慕洋的时候,让他想到了森林里餍足的雄狮。   “阿荩……你醒了!”周慕洋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如是说道,话落时,便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步云荩感觉到他的动作,手上力道却反而收紧了几分。   周慕洋便不敢在动了,他半身撑着床褥,维持着一个颇为别扭的姿势,略显无措的看着步云荩。   步云荩与他对视了几秒,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个翻身,覆在了周慕洋上方,继而缓缓的低下了头去。   周慕洋猝不及防,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惊的微微瞪大了眼,面上瞬间就红了。   步云荩身上带着强势的侵略气息,一分一毫的朝着周慕洋贴近,却在即将吻上他嘴唇的剎那,一下停住了。   在略微的停顿之后,步云荩的视线转而上移,亲了一下周慕洋光洁的眉心,然后在对方未及反应之时,他撑着床板退开了。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却犹如巨石如湖,瞬间击打出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周慕洋气息不稳的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想到自己刚刚心底隐秘的期待与忐忑,顿觉无地自容。   步云荩看着那张涨红的脸,突然低喃出声:“我说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碰过什么人吧!”不管是上一次在酒店里,这人身.后那险些将他绞死的紧.窒,还是昨夜他生涩又格外敏.感的反应,都让他觉得这个人是真的没什么经验。   周慕洋面上闪过一丝呆滞,等反应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顿时耳根爆红。   他张了张口,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在对上步云荩目光的剎那,所有的言语都哽在了喉头。   他从青年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毫不掩藏的愉悦笑容,那笑意,就像是春日里的骄阳,几能融化人心。   步云荩见他不说话,心里叹了口气,半晌翻身平躺下来,然后抱枕头似的将身侧的男人抱在了怀里。   “周慕洋!”步云荩叫了一声男人的名字,低沉和缓的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温柔,温柔的就像是在诉说一句情话。   周慕洋听得耳朵都酥麻了。   “我说咱俩都这样了,你那别别扭扭的毛病,是不是也该改改了?”步云荩紧了紧搂着住周慕洋腰部的手,将对方整个揽进怀里。   他目光盯着天花板,又似乎透过那洁白的墙壁看向了什么久远的过往,“我还是更喜欢那会儿子的你,丫的混球一个,就没什么不敢做的,但说实话,那时候跟你呆一块儿,却也是极爽快的。”他从小就死了爹,在村子里遭人白眼的长大,后来辍学进到城里摸爬滚打,更是无助艰难。   步云荩看着野蛮火爆的性子,其实不过是被生活逼迫出来的硬壳而已。   那时候的他,生活在城市里最底层的破筒子楼里,一个人来来去去,过的低微而艰辛,看不到生活的希望,而周慕洋的出现,就像是一道光,照进了他晦涩阴暗的生活里,给他带来了陪伴和温暖。   当年之所以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步云荩还能再一次的选择原谅他,其实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也是他舍不得丢弃那份已成习惯的陪伴吧!   那个少年,曾将他拉入地狱不假,但同时也是他,让他尝到了生活的肆意和潇洒。   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中间没有任何阻隔,这样的亲密,几乎让周慕洋眩晕。   恍惚间,他也想起少年时候的自己,那时候的他,的确很混,混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么些年,他一直痛恨当年那个肆意妄为的自己,不愿意回首,可现在想来,若当年他便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他和阿荩,必然是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的。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事到如今他已不想再去纠结了,他只想将当下的一切,都紧紧的握在手里。   阿荩喜欢他如何,他便如何,如果阿荩想要他更开朗一些,那他也愿意努力去做改变。   步云荩搂着周慕洋躺了一会儿,起床上了个厕所,回来时问周慕洋:“你要洗洗吗?”   周慕洋道:“你先洗吧。”   “我现在不洗,你去吧。”   周慕洋闻言,便点了点头。   他从床上下来,双腿落地的时候,只觉得酸软无比,站着都有些困难。   步云荩见状,伸手扶了他,说道:“我帮你。”   周慕洋下意识就想说自己可以,但是想到步云荩刚才说过的话,又将到口的拒绝咽了回去,转而应了声好。   谁想话音刚落,就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竟是直接被步云荩腾空抱了起来。   周慕洋一下愣住了,反应过来时,抬手抱住了步云荩的脖子。   他抬头看过去,便见青年嘴角带了一抹不经意的浅笑,仿佛是为他的依赖和顺从而感到愉悦。   周慕洋以前不敢过分靠近步云荩,总怕惹他不耐生气,却从没想过,这个人竟会喜欢自己的亲近。   被步云荩照顾着洗完了澡,周慕洋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就连心情也是从未有过的明朗。   步云荩在衣柜里找了身短衣短袖的运动衫套上,又翻出一套自己的衣服递给周慕洋。   周慕洋接过来,顺从的穿在了身上。   样式最简单的棉质T恤和休闲长裤,穿在他身上,却出奇的好看,那柔软的料子和浅浅的颜色,衬的他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几岁,周身的气质都跟着柔软了起来。   步云荩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感叹道:“还挺好看,比穿西装不舒服多了!”   周慕洋在步云荩的面前,一向是很在意形象的,所以每次见这人,都会穿戴的格外体面整洁,为的是不希望给他留下坏印象,说实在的,他此刻这么随便一串,原本心里是有些束手束脚的,当听到步云荩说好看,他悬着的心这才松了下来。   “要没休息好的话,再躺一会儿吧!”步云荩想起昨晚上自己折腾了半宿,有些担心他精神不济。   周慕洋见他从床头柜上拿了钱塞进裤兜里,问道:“你要出去吗?”   “嗯,我下楼跑几圈,顺道给你们买个早点上来。”步云荩询问道,“你想吃什么?”   周慕洋想了想,道:“别买了,总在外面吃也不好,冰箱里有食材的,我去做一些。”   步云荩其实不太想他做的,他和这人在一起,又不是为了找个煮饭婆,没道理总让他给做饭,可是拒绝的话还没出口,他又想到周慕洋那脆弱的肠胃,于是皱着眉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成吧,你自己看着办,随便弄点就成,别太麻烦。”   “不过现在时间还早,你可以睡一会儿再起来弄。”   周慕洋于是在步云荩强势的催促中,重新躺回了床上,只是此情此景,他心里有着太多的幸福和期待,既睡不着、也舍不得睡。   在步云荩离开之后,周慕洋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起了床,他去新新房间里看了看,给小孩将踢到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盖好了,然后去了厨房。 第76章   拿出昨天买回来的鸡蛋、吐司、牛肉等食材, 周慕洋做了种类齐全、健康营养的一桌子早餐,然后就坐在餐桌旁边看报纸边等步云荩回来。   只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 早餐热了几遍,门外依旧不见半点声响。   周慕洋心里渐渐有些莫名的不安,他打算给步云荩打电话,又想起对方没带手机。   最后想了想, 周慕洋走到玄关处打算换鞋子出门, 却突然听到新新唤自己的声音。   “周伯伯!”   周慕洋回过头, 看见小家伙穿着卡通小熊睡衣站在房门口睡眼惺忪的看着自己,弯腰拿鞋的动作不由顿了顿。   新新拖着小拖鞋朝他走过来, 拉着周慕洋的大手:“周爸爸,你要走了吗?”   “……不是。”周慕洋没想到小孩还记得昨天的事情, 果真改了口叫自己爸爸,心里一时有些不适应, 但又觉出一种少见的暖意和欢愉来, “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出去很久了。”   “爸爸应该马上就回来了。”新新想了想, 笃定的说道。   “哦, 新新是怎么知道的?”   小孩想也不想的说:“因为每天早晨我起床一会儿,爸爸就会回来的啊。”   周慕洋显得有些意外,也有些狐疑,却在这时候,就听到外面传来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   小家伙双眼一亮, 指着大门道:“看吧,我就说爸爸回来了。”   周慕洋看着小孩面上得意的小表情,心下不由失笑。   只听那门锁转动的声音响了几遍, 但是大门却迟迟没有打开,周慕洋想起什么,心下顿生几分疑惑。   “我去给爸爸开门。”小孩说了一句,便朝着门口跑去,垫着脚一下将门打开了,“爸爸,你回——”   欢喜的声音,在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一瞬间戛然而止。   周慕洋也看到站在门口的女人了,面上的浅淡笑意一瞬间消失无踪。   ——门外的女人并不陌生,便是上回步云荩相亲时,突然出现在餐厅里的乔璐,阿荩现在这个身份的前妻。   虽然周慕洋一开始便觉得步云荩是在那个步匀自杀之后才来到这里的,眼前的这个女人,从主观上讲和阿荩并没有关系,但是对于这个女人,他却实在喜欢不起来。   “新新,有没有想妈妈呀?”女人看见小孩的时候,面上的欢喜倒是真诚的,她微微弯下腰,想要将自己的儿子抱进怀里,却没想到小孩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乔璐面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虽然当初是自己抛弃了这个孩子,但毕竟是她亲生的,看到孩子与自己这样疏离,女人心里一时仿佛针扎般的难受。   “新新,妈妈……”她想尝试着说些什么来缓解眼前的局面,但是刚起了个头,小孩子便转身跑进了屋子里去,一把躲到了周慕洋的身后。   乔璐追逐着儿子的身影,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客厅里还站着个人。   看见周慕洋那张脸儒雅俊美的面庞时,她眼里闪过了一抹惊艳,然后才是疑惑:“这位先生,您是?”   周慕洋淡淡的看了女人一眼,并不说话,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却显露出他此刻的不悦。   接二连三的冷遇,让乔璐面上的笑意终于挂不住了。   得不到响应的她,再一次低头看向小孩:“新新,你爸爸人呢?”   新新从周慕洋身后探出半颗小脑袋,充满敌意的看着乔璐:“你走,新新不要你进来,是你先不要爸爸和新新的,爸爸和新新也不要你了。”   “新新!”小孩的控诉,就像是一根根针插在女人的心口上,“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这不是过来看你了吗?啊,妈妈还给你带礼物了呢,看看喜欢不喜欢。”   她说着,突然想起刚刚开门时被自己放在地上的礼物,赶忙弯腰拿了起来,朝着小孩的方向递了递。   这是新新很久之前就想要的一套玩具,但是因为贵,她一直没给买,本以为儿子看到会很高兴的,却没 想到那孩子竟然只看了一眼,就扭过了头去。   那具小小的身体,仿佛从里到外都写满了对女人的抗拒,但是周慕洋却透过新新紧紧揪住自己衣摆的手,洞察了小孩一些其他的情绪。   他回头,蹲下身子看向新新的脸,但见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写满了倔强,嘴巴紧紧的抿在一起,眼里却晕着满满的湿意,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周慕洋立马意识到小孩对这个女人其实是在意的,但是出于私心,他并不想新新和这个女人多接触,于是在略微的停顿之后,他站起身重新转过了头:“乔小姐是吧,你和步匀已经离婚了,而且我记得乔小姐现在订婚了,你来这里,你的未婚夫知道吗?”   “你,你认识我?”乔璐一时满脸的诧异。   ——她和誉绅订婚的事情,就连阿荩都不清楚,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知道?   周慕洋唇角扯出一抹略含讽刺的笑:“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但是既然离婚了,应该就没什么再见面的必要了吧!”   依着乔璐现在的脾气,若换做旁人,只怕她早就跳起来骂人多管闲事了,但对面的人是周慕洋,那浑身猝然而起的冷意和凌厉让她只是看着都不禁战栗,压根就不敢去造次。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一大早出现在她们的家里,而且看这穿着,似乎是在这里过夜了的,步匀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还熟到了让人留宿的地步?   周慕洋察觉到女人的视线,心里愈发不悦。   他私心里不想阿荩见到这个女人,所以想要快些将她打发走了,却没成想怕什么来什么,这念头刚出来,就听见外面传来步云荩的声音。   “怎么回事,谁来了?”步云荩看着站在门口的女人背影,疑惑问道。   乔璐听见这个声音,却仿佛得到救赎一般的松了口气。   她匆忙回过头来,面露喜色的看着步云荩:“阿匀,你回来了!”   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身形高大挺拔,因为运动过的原因,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晶莹汗水,肌肉看起来紧实有力,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蓬勃的男性气息。   那一瞬间,乔璐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大学时候的步匀。   她想起自己当年,便是因为运动场上的一瞥,不管不顾的喜欢上了这个人。   乔璐愣愣的看着步云荩,面色有些发红,心跳也跟着失了节奏,那种撞击心灵一般的悸动,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过了呢?   “你来干什么?”步云荩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面上的表情就没了。   他开口,冷冷的一句质问,瞬间打破了女人心中所有的遐想。   “我过来看看你们。”女人说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受伤和委屈的神情,“阿匀,你换掉门锁了吗?我刚刚都进不去了!”   乔璐很清楚,她的这个前夫对自己的感情很深,以前他是最见不得自己难受的,只要自己稍微表现出一丁点的难过委屈,对方就会想方设法的哄自己开心,满足自己一切的要求。   想起过往种种,她始终无法去相信,那么在乎自己的人,真的能突然之间就变得这样冷淡,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男人在和自己赌气。   可惜的是,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对让她千依百顺的步匀了,那个深爱她胜过一切的男人,早在她放弃自己之后,就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所以乔璐,注定不会等到预想中的回头。   “这种事情还需要问吗?”步云荩淡淡扫了一眼被她抓在手里的钥匙,面无表情道,“换了锁,自然是不想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进到家里来。”   乔璐猝不及防,心口又被狠狠的插了一刀。   她僵硬的看着步云荩,瞳孔微微收缩,满脸都写着不敢置信。   “阿匀……”良久,乔璐朝着步云荩走了一步,似乎是想拉住他的手。   步云荩微一侧身,避开她的动作,再看向女人的时候,不由皱起了眉头。   乔璐一双手尴尬的僵在半空中:“阿匀,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说乔小姐,你和那小……你和我都离婚了,能别叫的这么亲吗?”嘴上一快,步云荩险些就说漏了嘴。   说来他平日里对女人一向是比较有风度的,但是对于眼前的这个,却实在是无法耐心待之。   他说完这句话,见女人呆愣在那里,干脆伸手将她拨到一边,然后走进去关上了门。   “我说你俩,别以后什么人都放进来。”   乔璐直愣愣的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的这句话,一瞬间如坠冰窟。   当初离婚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难受过,可是这一刻,看着那个男人不留半分情面的将自己拒之门外,却突然有种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东西的感觉。   步云荩也不去管外面的人走没走,迈步到周慕洋身边,将躲在他身后的小孩提溜出来,却再看到小家伙眼里的湿意时,一下顿在了原地。   “怎么了,不想她走吗?”步云荩亲声的说道,这一次,语气里却没有讽刺,甚至显出了几分少见的温柔。   那女人纵然有再多的不对,但毕竟是这孩子的母亲,步云荩意识到,他不应该强制的去剥夺这孩子的权利。   新新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抱住了步云荩的脖子,将小脑袋搁在步云荩的肩膀上,声音弱弱的说:“新新只要爸爸,有爸爸就好了。”   步云荩心头一暖,同时又有些苦涩,回手抱住了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小孩。   刚才有那么一刻,他心里竟然是害怕的,虽然具体也说不上来自己在怕什么,但是有一点步云荩很清楚——眼前这与自己关系复杂的孩子,于他而言,已经到了无法割舍的地步。   半晌,步云荩单手抱着新新从地上站起身子,若无其事的看向周慕洋:“一进门就闻着香味了,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周慕洋恍然回过神来,见步云荩神色自然,面上没有什么异样,心里陡然松了口气。   说来今天不仅是放假,还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   吃过早餐,因为不用去上班,两人合计了一下,打算出去玩玩,也好放松一下。   讨论半晌,最后将地点定在了烟暮山。   这座山是胤成很有名的山,走势奇特,风景优美,而且上面坐落着胤城最大最古老的山庄,据说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历史,是曾经一位高官归隐后建造的园林。   在更迭的朝代和动乱中,数次易主,能完好的保存至今,也可谓是个奇迹了。   步云荩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二十四年前,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是这山庄里,却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除去增添了许多的路标和一些旅游设施,还有就是游人格外多之外,几乎没什么大的变化。   故地重游,仍是旧时景致,给了他一种不可名状的、深深的震撼与满足之感。   上山的路,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木质长阶,长阶一边是山体,另一边是雕花护栏,两旁树木挺拔高大,枝叶葱茏,一路行来,几乎晒不到多少太阳,而且随着越往上,空气便越发的清新凉爽,让人心旷神怡。   步云荩看的饶有兴致,也不觉得累,偶尔还和周慕洋说起多年带着小弟来这里时的些许趣事,只是再联想到如今的物是人非,心里又难免怅惘。   周慕洋静静的听着,自然察觉到他情绪的起伏,只是斯人已去,再难回首,那种追忆逝者的感伤,也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抚平的,所以周慕洋想了想,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可惜当年没能陪你一块儿来。”   步云荩闻言,半晌突然笑了:“那会儿咱俩好像还不认识呢,你上哪儿陪我去。”   其实要细数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周慕洋高三快毕业的时候,只是当时萍水相逢,并未互通名姓,要不是后来周慕洋同步云茳在大学分到了一个宿舍,两人也不会有后来那许多纠缠纷扰了。   而步云荩,也只是会成为周慕洋青春岁月里,一道惊艳了时光的记忆。   然后终有一日,那段记忆会随着岁月而远去,他会一直是那个受万人追捧的大少爷,读书毕业,继承家业,结婚生子……不羁而又本分的走好每一个世家子弟该走的路。   只是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的。   又往上走了一阵,新新拉着步云荩的手,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了他的身上,耍赖撒娇的说道:“爸爸好累啊,我真的走不动了。”   步云荩低头看儿子一眼,见他满头大汗的,终于大手一挥,决定歇会儿再走了。   三人在木阶靠内的栏上坐了,步云荩从背上的包里拿出水给小孩和周慕洋,周慕洋喝了两口,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说来他这些年忙于工作,对什么事情都不热衷,平日里也不运动,去哪里都是坐车,往常倒也没觉得什么,只是今天爬这一趟山,方知道自己这身体有多虚。   歇息的十分钟里,路上不停的有人经过,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过往行人看见他们这两大一小、个个颜值超高的组合,俱都忍不住的多看几眼。   又往上走了三分之一,周慕洋终于有些撑不住,脑子里不停嗡鸣,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   步云荩同他说话,半晌没听着回应,回身一瞧,见人落在后面大半截,正扶着栏杆急喘气。   那高挑清瘦的身影在隔着一方栏杆的高崖边摇摇欲坠,愣是给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步云荩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回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腰:“怎么了?”   周慕洋嘴唇因为缺氧有点泛白,摆了摆手:“没事,就是有点累。”   步云荩忙扶着他坐下,他见周慕洋半晌没缓过来,不由担心更盛:“算了,今天不上去了。”   周慕洋却不愿意扫了他的兴致,只说道:“都走到这里了,再往回走也不划算,还是上去吧,到时候坐缆车下来。”   步云荩抬头看了看,都能清晰的看见上面的庄园主建筑了,便说再休息一阵,再往山上去。   其实到了这里,也不止他们走不动,选择步行上山的,很多都一副精疲力尽、恨不得手脚并用往上爬的模样。   到后来,是步云荩一手抱着新新,一手拉着周慕洋走完最后半段山路的。   周慕洋在步云荩身后两步台阶的地方,目光落在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上,心中的满足不可名状。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种希望时光就此停驻的想法。   抵达山上的时候,恰好是中午吃饭的点,他们在那贵的有些离谱的复古餐厅里勉强填饱了肚子,又找地方修整了一番。   步云荩是在吃完饭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的,插上电源打开,便是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短信。   他看了心里一惊,赶忙的拨了回去。   周慕洋见他接了电话之后就一脸的懊恼,不由问道:“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本来我妈让我今儿过去吃饭的,我给忘了。”老太太好些天之前就开始计划中秋了,只是他每天忙来忙去,加上以前也不怎么重视这些节假日的,一时就给疏忽了。   直到刚才电话里听着老人话语里的失落,步云荩方才意识到,今年的中秋,对母亲来说,当是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他虽然嘴上说着没事,但周慕洋却也能看出来,他心里对这件事情的在意,想了想,便说道:“那咱们休息一下,就回去吧,别让伯母等着。”   步云荩朝着周慕洋端详了一下,见他面上没有什么负面情绪,便点头应了。   他这么多年都没陪在母亲身边,今天中秋,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怎么着也得陪着老人吃个月饼的。   两点多的时候,他们坐缆车下山。   一辆缆车恰好能坐三个人,是那种外形像公园长椅,也就四面多了道贴栏的样式,坐上去三百六十度视野,放眼望去,头顶碧天如洗,脚下百尺青山浓翠,那种开阔的视野与高空的刺激,不由让人感叹生命的渺小。   就是不恐高的,上去也多半也会腿软。   步云荩向来不怕这些,新新也是个胆肥的,起初的不适应过后,就开始好奇的四下张望。   路过溪林的时候,小孩兴奋的不停扯步云荩的衣袖,嘴里迭迭的叫道:“爸爸爸爸,你快看,那里有小猴子,好多小猴子啊!”   步云荩顺着小孩的指向看去,果真看到一群猴子盘踞在高高的树上,吃果子荡秋千,还有用猴爪反手挡着太阳朝天上眺望的,不由也看的有趣。   倒是周慕洋见小孩兴奋的指手晃脚,赶忙的伸手将他护在了座椅上,似乎是生怕他掉下去似的。   步云荩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从上缆车就一直没说话,偏头看过去,却见男人面色泛白,双唇紧紧的抿在一起,眼睛里甚至都泛血丝了。   他突然想起一段久远的回忆,然后想到,这人似乎是有些怕高的。   步云荩记得,那一次他还因为着对方怕高而狠狠的将人嘲笑了一顿,可是此刻,看着他的隐忍和恐惧,步云荩却笑不出来了。   他伸手,覆在了周慕洋紧紧抓住护栏的手上,低声说道:“怕就别看了,很快就会下去的。”   周慕洋诧异的抬头,就对上步云荩那双沉静的眼。   感受到对方手心传来的温度,对于高处的恐惧,瞬间被那种温暖和踏实的感觉给驱散了。   下山之后,他们开车回城里,周慕洋执意将步云荩和新新送到了顾家别墅所在的小区,却在离房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步云荩下车,牵着新新走了一段,又突然回过头来,恰好撞上周慕洋目送着他的眸光。   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心里堵的很难受。   他要怎么告诉母亲,又该如何让母亲接受周慕洋?   自己既然决定同这个人携手走过一生,总不可能一直如眼下这般遮遮掩掩! 第77章   假期结束回公司, 小柴一眼就发现了老板的变化,那股子枯木逢春、春风满面的模样,险些将她吹一跟头。   “柴秘书, 有事?”感觉到秘书直愣愣盯着自己的目光,周慕洋抬眸淡淡扫了她一眼。   “呵,呵呵……总裁,早啊!”回过神来的小秘书, 努力将自己的视线从周慕洋脸上移开, 匆忙用一抹僵硬的笑容替换了面上见鬼一般的惊悚。   她刚刚一定是眼花了, 看错了,老板竟然在笑, 老板竟然笑了!   心中满满的不可思议,突然, 小柴想起了中秋前那天,总裁和自己的谈话, 顿觉颅内一股灵光乍现。   “总裁, 看您这精神焕发的样子,一定是旗开得胜了吧!”柴秘书小跑着蹭到周慕洋身边, 满眼促狭的问道。   “什么?”周慕洋不明所以。   “就是那天的事情啊, 我那天说的法子,您试了吗?”小柴满心好奇外加疯狂暗示,“怎么样,老板娘什么反应啊?”   周慕洋才知道她说的是这事情,想起那天, 他唇角不自觉便微微翘了起来。   这一回,柴秘书可算看的清楚,瞬间连自己刚刚要问什么都给忘记了, 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老板那张眉眼含笑的脸   半晌,周慕洋终于在小柴直勾勾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瞬间板正了面色,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样。   “咳咳……”周慕洋抬手握拳,抵在唇瓣轻咳了两声,“柴秘书,你看起来很闲?”   周慕洋不含感情的一句话,瞬间将小柴心里那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淋了个袅袅青烟。   那张年轻漂亮的、带点婴儿肥的娃娃脸僵了僵,随即露出讨好的笑容:“总裁,我错了,我啥也没说我,这……这就去干活。”   话落,逃也似的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等等。”周慕洋瞧着她的背影,猛然想起什么,出声道。   小柴硬邦邦的回过身来,忐忑道:“总裁,您还有什么吩咐吗?”自己刚才真的疯了,竟然因为老板搭了自己两句话,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来了。   小柴想着想着,忍不住懊恼的用手重重敲了自己脑门几下,柴溪啊柴溪,老板的感情问题,也是你能八卦的吗?你八卦就算了,竟然还敢当着人面、八卦的这么明目张胆,真是脑袋锈透了!   周慕洋看她那副忐忑不安外加六神无主的模样,抬手敲了敲桌子 。   声音不大,但在那空旷的有些离谱的大办公室里,却显得有些振聋发聩。   柴秘书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又干笑了两声。   “柴秘书,帮我预约一间附近的健身房。”周慕洋道。   “啊?”柴秘书甚至都做好了被老板批评的准备,却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   周慕洋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他向来对手底下的员工苛严,柴秘书现在的表现其实已经有些不符合身为一个秘书的专业素养,这要放在以前,只怕早就被他判出局了,但是奇怪的是,眼前这个性子偶尔跳脱的小姑娘,却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   “没有没有,没什么问题,总裁,我这就去安排。”柴秘书连连应道,话落赶忙转身走了出去。   大概是之前受到的“刺激”太多了,对于老板让预约健身这件事情,柴秘书心里的惊讶倒是并没有持续很久。   她调整好心情之后,在手机上搜索了附近所有的健身房,经过综合考虑之后,选择了其中离公司比较近,档次和服务也备受好评的一家。   中午用过午饭,又做了短暂的修整后,周慕洋便让柴秘书带着自己过去了。   那天爬山的事情,可以说是深深的打击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同时在自己年轻蓬勃、精力旺盛的爱人面前,那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和惶然也被彻底的激发出来。   所以在那一日从山上下来之后,他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自己的体魄锻炼的强健一些了。   柴秘书本来还抱着老板不过就是心血来潮的想法,但是在对方向教练认真地了解了各种健身项目,认真地做了课程规划,并且大手一挥办了张白金VIP卡,在之后一个月内定时定点、风雨无阻的前往健身房报道之后,小柴同志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的这个老板,是真的“洗心革面”了。   而这种种种改变,都是因为爱情,更具体的说,就是因为那个传说中的老板娘。   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他们的冰山总裁春风化雨,完全换一个人?   怎么办,越来越好奇了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步云荩中午都没看到周慕洋的影子,这天吃过饭,他去了周慕洋办公室,本想看看那人在干些什么,没想却是扑了个空。   “总裁出去了,步总监找他有什么事情吗?”小柴恭敬的问道。   “……干什么去了?”步云荩下意识问,   “去健身房了。”柴秘书想也不想的说,短暂的停顿之后,眼里闪过一抹狡黠,“步总监,您和总裁关系一定很好吧,我看你们经常一起上下班呢!”   步云荩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   睡一张床的关系,能说不好吗?   柴秘书闻言,稍微凑过去了一点,压低声音道:“那您见过总裁的女朋友吗?”   “女朋友?”步云荩眼神一滞,满脸都写着懵逼。   “对啊对啊。”柴秘书满心的好奇,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接着道,“总裁的女朋友,一定是个大美女吧,哎,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竟然能将总裁吃的死死的,真的很想见一见呢?”   “是吗?”步云荩听着她有板有眼的描述,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是啊,总监您是不知道,老板现在整个人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以前可从来不会笑的,可这段时间,我竟然好几次瞧见他笑了,前段日子还突然说要健身,要知道,老板他以前可是从来不运动的,这还不算什么,老板从前一天少说也要抽一包烟的,现在竟然连烟都戒了……”   柴秘书一边想一边说,心里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转眼就噼里啪啦的讲了一大堆,等停下来时,才终于发现对方的异样:“呀,步总监,您面色怎么这么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步云荩扯了扯嘴角,“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先走了。”   柴秘书闻言,赶忙点了点头:“好的好的,步总监您快去吧,瞧我这一说起话来就忘了时间,可别耽搁了您的正事!”   出了门,步云荩面上的表情终于挂不住。   回到办公室,看见地上那盆开的绚烂的绿植,也觉得格外刺眼,一个没忍住,抬腿便狠狠踹了上去。   结果那盆子的材质太硬,力道反弹回来,倒把他自己疼了个嘶哑咧嘴。   “总,总监……您没事吧?”除了工作上,步云荩平日里都很随和,也没什么架子,唐思远还从没见他这样子过,一时被惊了个目瞪口呆。   这是咋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刚出去一趟,回来就成这样了?   步云荩气哼哼坐到沙发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了许多,他甚至还脑补了个肤白貌美的女人和那家伙纠缠不清的画面。   他越想脸越黑,都快成锅底了。   良久,步云荩掏出手机给周慕洋发了个短信:「在做什么?」   周慕洋回他消息一向很快的,步云荩甚至经常有种那人是一直守着手机在等自己消息的感觉。   但是这一次,他短信发过去,却迟迟没有动静。   一直到快要上班的时候,对方才回了条信息。   「阿荩,我先前没看见,有什么事情吗?」   步云荩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他仿佛能从这短短的一行字里,看见那人在每一次面对自己时温和中略带顺从的眉眼,心里的不快也不由散了几分。   「中午做什么去了?」步云荩又问了一遍,心里对这件事情,仿佛有着一股子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执拗。   「出去随便转了转。」   过了一会儿,那边回过来这么一句。   步云荩看着那行字,眼里闪过一道危险的光。   随便转转,不是去健身吗?步云荩想不明白周慕洋对自己撒谎的原因。   莫非真像小柴所说的,这家伙果真背着自己看上了什么女人不成。   误会来的莫名而狗血,让人猝不及防。   关于这种事情,处在局中的人,总是难以看清的,若在外人看来,周慕洋对步云荩的在意,不用想就知道不可能,但是步云荩是个大老粗,有时候感情也没那么细腻,在听到那些话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愤怒,而不是去想事情的真实性。   接下来的时间里,步云荩也没心情再回周慕洋的消息,他整个人都显得很烦躁,而周慕洋对此,全然不知。   周慕洋想到下午和步云荩那段戛然而止的对话,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下班后,他亲自去了步云荩那边,却听唐思远说人已经走了。   他又给步云荩打了电话,铃声响过几遍,都没有人接。   周慕洋心下狐疑,一边到了地下停车场。   开车门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周慕洋心下一惊,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匆忙的回过头,一下撞上了步云荩那双居高临下的黑沉眼眸。   “阿荩!”周慕洋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步云荩情绪的不对,“你怎么了?”   步云荩满含审视的盯着周慕洋看了一会儿,却发现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除了疑惑和担心之外,再找不到更多其他的情绪。   他心里一时茫然,又有些莫名的懊恼,纠结了半晌,突然一只手擒住男人尖削的下颌,低头重重吻了上去。   周慕洋被他压的向后一退,腰部撞在了车子的反光镜上,疼得他不由瑟缩了一下。   步云荩却并没有察觉到,他因为柴秘书所说的事情憋闷了一个下午的情绪,急需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其实在来之前,步云荩原本是想将事情问清楚的,但是看着男人那副无辜的模样,那些想要谈谈的心思,顿时被一种突然而来的冲动给取代了。   ——步云荩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问,他只想将这个人压在身下狠狠的拥抱,以此确定这个男人是属于他步云荩的。   周慕洋在最初的惊讶与呆滞过后,便察觉到了青年的不安和躁动。   他缓缓抬起双手,轻轻的回抱住了步云荩的腰。   突然,空旷的停车场里爆出一声闷响。   步云荩猛地一顿,抬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当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那双略微猩红的眼眸里,顿时闪过一丝凌厉的寒芒。   庞计行站在一辆白色的汽车边,紧紧捂住自己撞到车身的膝盖,那张年轻俊朗、平日里意气风发的面庞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他甚至怀疑是自己产生幻觉了。   这怎么可能,那个男人,竟然将一个同性按在车上亲吻!   庞计行甚至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自己强吻这个人时,他面上每一分暴怒和厌恶的神情,也是那一次的试探,让庞计行清楚的知道,这个男人是个铁打的直男,而他注定是没有希望的。   可是现在,在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弃那些禁忌的感情的时候,这个被他鉴定为直男的男人,竟然和另一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的如火如荼。   庞计行和步云荩一直在同一个部门里上班,对于步云荩这数月以来的变化,他可谓看在眼里,他不是不知道步云荩的变化,但是却怎么也不能想象,那个曾经沉默寡言,懦弱隐忍的男人,竟然会有如此强势和霸道的一面。   而更让他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当周慕洋转过脸的时候,庞计行瞬间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崩塌了。   那个被步哥压在身下掠夺的男人,竟然是他们傲然如高岭之花、冷厉似寒冬冰雪的总裁,那个他崇拜多年,引为人生楷模的男人!   这样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格格不入、地别天差的两个男人,到底是如何走到一块的?   步云荩见庞计行一直盯着他们看,顿时不耐的皱起了眉,他抬手整了整周慕洋被自己弄乱的衣领,说道:“我们走吧。”   “阿荩,你先进车里吧。”周慕洋低声说道,嗓音里带着几分被情.欲晕染出来的喑哑。   言毕,他迈步转过车身,朝着庞计行走了过去。   随着男人一步步的靠近,庞计行渐渐感到一股不可忽视的威压。   他愣愣的盯着周慕洋,那张白皙的面容上,形状漂亮的嘴唇带了些微微的肿胀,红的仿佛要滴血,下唇甚至带了一缕鲜红的血丝;那双平日里冷厉寒凉的眼眸中,含着几分若有似无的丽色,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又迸射出摄人心魄的危芒。   那一瞬间,庞计行脑子里竟然联想到了电影里冷漠无情、杀人嗜血,却又容貌卓绝的吸血鬼。   周慕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面部看,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唇畔的刺痛。   他抬手,轻轻拭了拭有些麻痛的下唇,白皙的指尖便也沾染了血色。   只是周慕洋却显然并不在意,他从西服里掏出手帕,轻擦了擦指尖,复又抬眸看向对面的年轻人。   “庞工是吧?”周慕洋的目光扫过庞计行胸前未及摘下的工作牌,“刚才的事情,我希望你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清清淡淡的语气,却并不是询问,无形中带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毕竟阅历年纪、身份地位都摆在那,庞计行平日里虽说也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但是在面对周慕洋的时候,却像是见了老鹰的小鸡仔儿,浑身的毛一下耷拉了下去。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慌乱的低下了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感受到周慕洋凝滞的目光,年轻人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而后艰难的点了头。   周慕洋见状,面上露出一分满意,随即不再多说,转身朝着步云荩走了回去。   步云荩这时候已经上了车,他前段时间抽空考了驾照,于是之后每次坐周慕洋车的时候,就自动揽了驾驶位。   至于被抢了活计的老宋,则被允许带薪休假,回家逗小孙子去了。   步云荩虽说前世今生第一回拿驾照,但却已经是个阅历颇丰的老司机,短暂的磨合之后,早就能将车驾的炉火纯青了。   他启动车子 ,单手快速的转了两圈方向盘,灵活的将车开了出去。   周慕洋看了他一眼,提醒道:“阿荩,把安全带系上吧。”   “我在开车。”步云荩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他声音有些冷,周慕洋顿时有些无措。   沉默中,便听步云荩突然道,“你帮我系上。”   周慕洋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倾身拉过他座位旁的安全带,正要给他扣上。   却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顿,停在了通往外面的地面的隧道上。   周慕洋猝不及防,身子随着惯性一下撞在了步云荩的坚实的胸膛上。   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步云荩一只手落在了周慕洋没有丝毫赘肉的腰部。   “阿荩,怎么了?”   步云荩眼睛直直的望着周慕洋,眸中藏着未曾熄灭的火。   对于他一切的要求,周慕洋从来是不会拒绝的,但是周慕洋从未想过,他爱的这个人,对于自己,会有这样不加节制的热情,而且不仅周慕洋不曾想过,就连步云荩自己,也是没预料到的。   那一刻的他,是真的有些失控,那种从骨子里蔓延而出的暴戾与占有欲,让步云荩自己都感到陌生。   一阵压抑不住的喘.息呻.吟,伴随着越发剧烈的车身晃动在晦暗通道的车厢里经久不息。   等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周慕洋脱力的靠在步云荩衬衫微敞的胸膛上。   “阿荩,你怎么了?”周慕洋抬手,轻轻落在步云荩年轻俊美的面颊上。   步云荩刚才的狂.热让周慕洋沉沦,但是却并不能让他忽视对方情绪的异样。   步云荩双手交叉着枕在脑后,任由他的手轻抚在自己脸上,先前那身凌厉的气势早已不复存在,那双眼睛里甚至带了几分惬意。   “中午干什么去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起这个问题,但是这一次,却没了之前两次的凌厉。   而这一回,周慕洋终于从他的这句问话里察觉到了异样。   虽然不知道阿荩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但是周慕洋心里莫名有些心虚。   不过这个心虚的过程也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就选择了坦白。   步云荩显然是满意于他的回答的,但是……   “所以你那心虚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去健身,有什么好瞒着我的,难道我知道了,还会不让你去?”   周慕洋瞬间有些语塞。   健身这种事情,的确不需要遮掩,周慕洋不想让步云荩洞察的,是自己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自卑。   每次情.事过后,步云荩都有着远超于平日的耐心,对于周慕洋的沉默,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嘴里轻飘飘的开口,丢出了一枚对于周慕洋来说,绝对算是重磅炸.弹的炸.弹。   “我怎么听说,你有个女朋友啊?”   周慕洋身子一僵,语气瞬间冷下来:“谁说的?”到底是谁,敢在阿荩耳边,拿这种事情造谣!   “怎么?”步云荩淡淡道,“周总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阿荩!”向来冷静自持的人,此刻却非常淡定不能,“我怎么会有什么女朋友?”   难道阿荩今天情绪不对,就是因为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周慕洋心里突然有些复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于阿荩对自己的在意,还是应该难过于对方对自己的不不信任了。   他这么在意他,为了这个人甚至可以什么都不要,又怎么可能背弃他去找别的人呢!   步云荩见他真的急了,心里顿时柔软下来。   他伸手握住男人僵在自己面上的手,缓缓拉到唇瓣亲了亲:“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女朋友。”   其实他心里早就想明白了,只是刚刚一时的恶趣味,才说出那些话,而在看到周慕洋的反应后,心里那最后一丝疑虑,也都消失殆尽了。 第78章   周慕洋提着的心稍微松了几分, 但却始终无法释怀:“阿荩,你到底是听谁说的。”   “就你那秘书呗,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步云荩道。   周慕洋面色沉了沉, 周身的气息顿时有些凌厉。   步云荩却并不惧他,还顺口将先前柴秘书说的那些话捡着要的同他说了说。   周慕洋一字不漏的听着,从起初的不悦到愤怒,到恍然, 最后只剩下一股子莫名的窘迫。   他没想到, 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 竟然是这样的,而柴秘书口中的什么女朋友, 指的大概是阿荩,毕竟那小柴之前一直认为他是因为女朋友而苦恼的, 而他也没纠正过。   从步云荩身上起来,周慕洋用纸巾清理了一下身体, 然后找到被对方丢到驾驶位上的衬衫西裤穿好, 又给步云荩一颗颗系好了衬衫的纽扣,将他被汗水打湿后黏在额头的发丝拨到脑后。   “阿荩, 回去吧。”   步云荩伸了个懒腰, 一手撑着座位挪到了驾驶座上。   他系上安全带,调了车灯,然后将车子开了出去。   下班时候还是太阳高挂,等他们从地下出来,外面已是近了黄昏。   步云荩将车开到幼儿园外停下, 问周慕洋道:“你在这等我,还是一块进去?”   周慕洋略一犹豫,跟着步云荩拿下了车。   在门口刷过卡, 步云荩熟门熟路的带着周慕洋往新新所在的教室去,他今天来的晚了,学校的孩子大半儿都被老师接走了,步云荩心里有些急,但是考虑到身后的周慕洋,步子也没赶的太快。   两人快到教室外面的时候,恰好瞧见有人走出来。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小家伙蹦蹦跳跳的,也不知说到什么,笑的发出欢快的咯咯声,看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正是新新无疑。   步云荩正要开口,那两人便发现他了。   “爸爸!”新新惊喜的叫了一声,牵着他的年轻人也是双眼一亮。   “步大哥!”青年带着新新快步走了过来,而后看了周慕洋一眼,“这位是?”   “他叫周慕洋。”步云荩道,“随你怎么称呼都行。”   黎承悦第一眼瞧见周慕洋,就觉得这人不一般,此刻听步云荩介绍的这样随意,顿时有些意外,愣了愣,笑着伸出手道:“周先生,您好,我叫黎承悦,是金太阳双语幼儿园的校医。”   周慕洋看了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一眼,然后淡淡的回握了一下。   那不茍言笑、一言不发的态度,外加多年锤炼出的强大气场,实在有些瘆人。   但在场其他三人,却也只有黎承悦倍觉压力。   步云荩是见怪不怪,新新则是无知无畏,松了抓住黎承悦的手就跑过去抱住了周慕洋的大腿,撒娇道:“周爸爸,新新好想你啊!”   声音又甜又软,顿时将那大冰砣子给融化了。   周慕洋低头,面上露出宠溺的浅笑:“饿不饿?告诉周爸爸,晚上想吃什么?”   “要吃豌豆虾仁,还有大鸡腿。”新新一口说道。   “好,就吃豌豆虾仁,还有大鸡腿。”周慕洋笑着说。   黎承悦被俩人的互动给惊呆了,不说这个第一眼给他冷漠印象的男人前后的反差,就说新新吧,他认识这孩子这么久,虽然他比最初开朗了许多,也愿意和自己说话了,但却始终都存在着心防。   就比如他刚才看这孩子一个人在走廊上张望,走过去问了几句,得知孩子他爸还没来接他,就说带小孩先去吃饭,但是新新怎么都不愿意,可是现在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这孩子却会毫无防备的黏上去撒娇,主动的提出要求。   而且……他刚才没听错的话,新新叫这个男人爸爸!   “小黎,你怎么还没下班呢?”   一声询问,打断了黎承悦的思路,他偏头看向步云荩,说道:“我刚才从这边路过,见新新一个人在这,就过来看看,本想带他去吃点东西的,但既然你来了,我这也就走了。”   “真是麻烦你了。”步云荩笑道,“我们正好好去吃饭,你也一块吧。”   黎承悦下意识就想拒绝,但是话到嘴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改了口,点头同意了。   步云荩是实在人,说这话就是真有这想法,绝不是客气,他见黎承悦一口答应,顿时笑的爽朗,伸手重重怕了拍对方的肩膀:“好,我就喜欢和性子爽快的人打交道!”   黎承悦长得清瘦单薄,猝不及防被他这一拍,身子朝前倾了倾,险些栽地上去。   他站稳身子,重新抬起头时,一下迎上了步云荩那双愉悦含笑的眼。   心跳猛的一悸,顿时漏跳了一拍。   周慕洋无意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那双深邃的眼眸不由暗了暗。   从学校到饭店,一路上,黎承悦觉得自己的心情经历了从未有过的起伏。   最初的时候,是那外形低调奢华、价值不菲,他干一辈子校医也买不起的座驾,然后是进入汽车里,飘入鼻间的一股若有似无的情.后气息,最后是餐桌上,三人仿佛一家人的默契又和谐的氛围。   当他看见男人将剥好的虾仁放进步云荩碗里,看见步云荩动作自然的用那些清淡的菜换走男人面前那些色泽红艳的辣菜的时候……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这个让他心动爱慕、却又碍于对方性向而不敢靠近的男人,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和另一个男人走到了一起。   一顿晚饭,不管内里如何暗涌,但是表面看来,还算和谐融洽。   饭后,步云荩结了账,说要送黎承悦回去,被拒绝了。   直到上了出租,黎承悦始终什么也没问,而在之后,周慕洋也不曾向步云荩问起关于今天偶遇的这个、看着步云荩目中泛光的少年。   虽说亲眼看见有人对他的爱人有意思,心里不可能舒坦,但是周慕洋相信步云荩的为人,故而也并没有去无中生有的怀疑些什么。   步云荩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暮春,转眼却到了一年的尾声。   胤城的夏天很热,冬天也很冷,刚到十一月份,就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周末的早晨,周慕洋去楼下买菜,回来的时候,因为路滑一个踉跄,手里的袋子都掉在地上,西红柿土豆滚了老远,一筐鸡蛋更是摔了个稀烂。   周慕洋盯着那些东西,皱了皱眉,也不管脚上疼痛,弯了身子便去捡那些菜。   突然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的皮鞋在眼前停下,然后有只白皙修长的手,帮他捡起了地上的一颗土豆。   周慕洋抬头,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庞映入眼帘。   那张脸上,嘴角微微上挑,眼里含着玩味笑意:“周哥,这是去买菜呢?”   “寒渊,”短暂的惊讶过后,男人面色又恢复了平淡,他也不介意对方话里话外的调笑,问道,“你怎么在这?”   顾寒渊道:“来这边,自然是来看大伯的,只是没想到会碰见你,老远就瞧你拎了这两大袋子,真是稀奇了,你竟然跑出来买菜,还是这大雪天的!你以前下雪不是最不愿意出门吗?”   周慕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不喜欢下雪的天气,这是事实。   对于这样的雪天,周慕洋一直存在着某种深深的恐惧。   只要下雪,他整个人就显得格外沉闷,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好过。   很多人都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但是却没多少人知道原因。   这世上,能让顾寒渊认怂的人不多,但偏偏眼前这人那清清淡淡的一个眼神,都能让他怵上几分。   被对方这么一看,他不由止住了话头。   却在此时,身后传来说话声,周慕洋抬头,才发现顾寒渊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步离裹着厚厚的冬装,走过来先打了个招呼,然后蹲下身子捡地上的菜。   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对周慕洋道:“周伯,您把袋子给我,我帮您拎吧。”   “不用了,也没多重。”周慕洋笑了笑,“走吧,正好一块上去。”   眼前的这个少年,周慕洋对他印象很好,不仅因为出于爱屋及乌的心思,也因为对方善良单纯的性子。   他说着,就迈开了步子,这一动,腿上顿时传来刺骨的疼意。   步离几乎是一下就注意到了,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周伯,您脚是不是崴了,还能走吗?”他刚刚老远就看见周慕洋踉跄那一下,只是见对方后来也没什么异常的反应,就没多问什么,但现在看来,似乎是真的伤到了。   周慕洋摇了摇头,强撑着走了几步,额头便渗出豆大的汗珠子来。   顾寒渊也看的皱了眉:“我说你真没事吧,可别逞强,要不我背你上去?”   “不用。”周慕洋面色微僵了下,似是有点挂不住。   本来崴脚这件事情,就已经很让他懊恼了。   顾寒渊还想再劝两句,正欲开口,眼角余光瞥见什么,顿时笑道:“得,这下也轮不到我背了。”   他说着,接过了周慕洋手里的塑料袋。   周慕洋起初不明其意,但看见远远走过来的人影时,心里顿时局促起来。   “这怎么了?”步云荩看了一眼被步离紧紧扶住的男人。   周慕洋还没说话,步离已经率先道:“大伯,周伯他似乎崴伤了脚。”   步云荩闻言,又见他面色难看,一时蹲下身子来,伸手就要撸对方的裤腿儿,“严重吗?让我看看。”   “阿荩……”周慕洋朝后避了避,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别跟我说没事,就不爱你那死鸭子嘴硬的臭毛病。”   周慕洋沉默了一下,低低道:“我是想告诉你,这只脚没事的。”   “……”步云荩撸他裤腿的手一顿,僵在了半空。   “噗——”顾寒渊本来还挺担心,看见步云荩脸上的凝滞,瞬间笑出了声,“看把你紧张的!我说,要检查也等回去了成吗?这大马路上的,你就算看出毛病来了,还能蹲街上给他治好了不成,再说了,天寒地冻,灌了风不冷啊?”   步云荩蹲在地上想了想,觉得有理,于是将周慕洋的裤子重新抻好,然后站了起来。   “我看周哥他也不能走了,您老费费力,背他回去吧。”顾寒渊又道。   周慕洋淡淡看了他一眼,眸中的不悦不言而名。   顾寒渊不怕死的挑了挑眉,拎着菜站在那里一副等看好戏的姿态。   步云荩倒是没想那许多,听他这一说,觉得是个好主意,便走到周慕洋面前半蹲下:“你上来吧。”   “……”周慕洋面上闪过一抹局促,“阿荩,不用的,我自己可以走。”   “上来。”步云荩不由分说,又重复了一遍。   周慕洋垂了垂眼,小心的趴在了他的背上。   步云荩反手扶住他的双腿,很轻松的站了起来。   这个人看着身高腿长,好歹也是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背起来却没多沉,那轻飘飘的重量,让步云荩忍不住皱了皱眉。   周慕洋双手轻搂着步云荩的脖子,隔着厚厚的衣料,似乎都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背上传来的温度。   地上很滑,但是背着自己的人,却每一步都走的那样稳,让他如此安心。   顾寒渊和步离在后面,看他们大伯背着人一口气上了七楼,自己都觉得累,可对方却连气都没多喘上几口,强悍的让人心惊。   步云荩在门口喊了一声,照旧是小孩来开的门。   进了屋,直到沙发边,步云荩才将周慕洋放下来,顺便给他脱去了身上厚重的风衣。   步离来过这里几回,倒也不陌生,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先检查了周慕洋的腿,然后去找了药酒出来。   “大伯,你会按吗?”   步云荩立马会意,他伸手道:“把东西给我吧,厨房里有水,要喝什么自己弄去。”   步离将东西递给他,转身进了厨房,他先烧了一壶开水,等水的空子,又将奶奶让带来的腊鸭和其他几样冬货并周慕洋买回来的蔬菜分门别类放进冰箱里。   顾寒渊以为他只是去倒水,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出来,忍不住跟进厨房里去看。   得,都开始洗上菜了,这分明是要做饭的架势啊。   他拧着眉看了一会儿,伸手从后面将步离一把抱住。   步离正剃虾线剃的认真,突然被他这么一弄,险些戳到手。   “你干什么,吓我一跳。”少年回过头来,用手肘杵了杵身后的人形大树袋,“快点放开我。”   顾寒渊也不松手,用脑袋蹭了蹭他白皙的脖颈:“出从没见谁到人家里做客,一进门就跑厨房收拾东西做饭的?”   步离道:“这是别人家吗,这我大伯家。”   “是是是,我说错了,自己人家。”顾寒渊一边说着,穿插过少年腋下的手拿过他手里的虾丢回盘子里,然后将对方红通通的一双手包裹进掌心,“瞧瞧,都冻成铁块了,你不冷啊?”   “不冷。”步离挣了挣,没挣开他的手,说道,“你出去吧,别在这碍手碍脚了。”   “我怎么碍手碍脚了。”顾寒渊作出一脸委屈道,“我帮你啊。”   步离觉得他一个大男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在是有些好笑,便也真的忍不住笑了。   “好啊,”他伸手指了指那盘虾,“那你帮我把这些的虾线都去了。”   “没问题。”顾寒渊伸手就拿了个虾,然后对着水龙头的活水利落挑去了虾线。   认识步离之前,他几乎是没进过厨房的,但是相处这么久,就算菜没学会几道,但这帮厨的手艺还是说的过去的。   只是……   步离无语的看着他从始至终环在自己腰际的双臂:“你能先放开我再弄吗?”   “不放,”顾寒远不为所动,“就这样弄,舒服。”「大雾~」   步离:“……”   这一顿饭,在顾先生的“帮助”之下,做了一两个小时才终于结束,而时间,也恰好(耗)到了吃午饭的点儿。   饭桌上,五个男人相对而坐,和谐异常。   步云荩吃了一口他妈亲自做的腊鸭,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咸淡适中,鲜美异常,顺手便给周慕洋也夹了一块。   周慕洋夹起来,安静的吃下去。   顾寒渊看的有些愣,半晌移不开眼。   周慕洋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淡淡问:“你看什么?”   “看周哥你啊,瞧你这样子,我越看越觉得和个小媳妇似的。”顾寒渊笑道。   周慕洋手上一顿,眼神沉了沉。   “我说真的。”小顾先生求生欲告罄,没半分停下来的意思,“你现在这样子,要是让你公司那些个员工们瞧见了,指不定惊掉什么下巴眼珠子呢!”   话到一半,桌子底下的小腿突然被踹了一下。   顾寒渊偏头看了身旁的步离一眼,终于捡回了自己丢的所剩无几的那点子求生欲。   当天晚上,周慕洋做了个梦。   漫天白雪中,他在黎水村间的小山坡上,对着那一大一小两具僵冷的尸身哭的肝肠寸断。   然后一晃眼,又是无数个凄寒冷寂的夜晚,眼前的画面停驻在二十年后,他终于等回了那个心心念念、让他魂牵梦萦,又玉成心魔的人。   对方仍旧是记忆中二十年前的模样,穿着清爽短袖,眉眼鲜活、长身玉立的站在他的面前,微挑嘴角笑的桀骜。   周慕洋朝着对方走了一步,便看见青年皱了皱眉头。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上还穿着那件破旧臃肿的绿皮军大衣,肩背上满是积雪,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发间也是冰凉的。   空茫中,突然出现许许多多容貌好看、青春焕发的年轻男女,往来之间都用一种或好奇、或鄙夷、或嘲弄的目光看着他。   周慕洋瞬间觉得有种无地自容的恐慌。   心里的不安和自卑一寸寸扩大,他急于想要抓住些什么,便慌乱的朝着对面的步云荩走去,只是刚要触手抓住那人,眼前突然荡起层层波澜,那人的身影也变得破碎,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却又慢慢的聚拢起来。   周慕洋恍然发觉,自己面前的,竟然只是一面镜子,他是透过那面镜子看到了阿荩,然后现在又看到了自己。   ——身上穿着破旧臃肿的绿皮军大衣,肩头发上满是积雪,他伸手拂了拂,那些白色的积雪却怎么也拂不去,最后他惊骇的意识到,那不是雪,那是他的头发,变成了和白雪一样的颜色的头发。   “呵,都老成这样了,还和那么年轻的人扯在一起,还是个男人,真是……”   一句轻蔑而讽刺的话语传入耳膜,周慕洋瞬间觉得心口猛地一窒。   他眨了眨眼,再一次看过去时,镜子里的自己,面上多了许多的皱纹,已然彻底变成了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   而镜子里的阿荩,看着他深深皱起了眉头。   周慕洋踉跄着退了一步,想说些什么,那边的人却已然消失不见。   “阿荩——”巨大的恐慌铺天盖地而来,周慕洋有种心脏都被人碾碎的痛苦和绝望。   他惊呼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步云荩被他那一声惊醒,睁开迷蒙的睡眼看过去,却见周慕洋坐在床上大口的喘息。   昏黄夜灯下,那张脸惨白惨白的,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怎么了?”步云荩坐起身来,抓住了他撑在床侧的手,“又做噩梦了吗?”   自从下雪以来,他的精神状况就一直不太好,这样半夜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周慕洋一把握住步云荩的手,指尖带着抑制不住的轻颤。   他偏头,定定的看着步云荩,半晌一把将人抱住。   直到感受到那真实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一颗不安惶恐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之后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睡着。   好容易熬到晨曦微露,周慕洋满眼疲倦的起了床。   洗漱的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端详自己的面容。   下颌生了胡茬,眼底有着淡淡的青灰,眼角隐能瞧见丝丝缕缕的细纹,至于头发,以前还只是鬓角,现在就连额发,也新添了许多的银白。   梦里那种难过和绝望的情绪,似乎又翻涌着袭了上来。   周慕洋抬手,捻起一根白发,用力的扯了下来。   头皮传来的刺痛感,却叫他心下微微畅快。   然后一根接着一根,魏潇然拔的有些停不下来了。   步云荩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面无表情的拔着自己额前的头发。   他起初没出声,但见对方一连拔了十来根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周慕洋的手:“你干什么?”   周慕洋一愣,顿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他微微垂着眼,竟有些不敢直视步云荩。   自己现在的模样太糟糕了,真的不想让他看见。   “别拔了。”步云荩掰开他手,慢慢拍掉他握在手心的白发,说道,“这么多白头发,你还想都拔了不成,那可就秃了。”   他原本只是句玩笑话,却不想周慕洋听了,整个人都沉寂下来。   步云荩愣了愣,转口安慰道:“没事,到了年纪谁都这样,别管他就是了。”   到了年纪……   周慕洋面色彻底僵了,好半晌,他才终于抬起头来:“阿荩!”   步云荩虽然不明其意,但是看着他的眼神,一颗心却陡然提紧了几分。   他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周慕洋张了张口,很想问他是不是嫌弃自己老了,但是最后,终究没能问出口。   步云荩见他情绪低沉的不说话,心里有些担心。   可是他这人笨嘴拙舌,又最是不会哄人,经常是越说越弄巧成拙,纠结半晌,最后也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干着急。 第79章   吃过早饭, 步云荩窝在沙发上看书,一抬头却发现坐在身边的人不见了。   他四下看了看,没瞧见人, 便问新新:“儿子,你周爸爸他人呢?”   “在房间里呢!”小家伙正坐地毯上玩玩具,头也不抬的说,“我才看见周爸爸进去的。”   步云荩见房门紧闭着, 又想到他早上的状态, 一时有些不放心, 便放下了手里的书,打算过去看看。   正要开门的时候, 房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步云荩一个不防,险些撞周慕洋身上去, 他忙后退一步站定了身子,见对方换了身的衣裳, “你这是要出去?”   “嗯。”周慕洋点了点头。   “你去哪儿?”步云荩顿了顿, 说道,“我送你。”   周慕洋道:“我自己去吧, 也没多远的。”   “昨儿买菜还没多远呢, 你怎么给崴了脚呢?”步云荩没好气道,接着视线朝下扫了一眼,“我看你脚还有点儿瘸,要出去再滑一跤,那可去了多了。”   周慕洋意识到他话语里的担心, 心里顿时暖暖的,脑子一糊,便答应了下来。   “你等等, 我去换身衣裳。”步云荩面上露出几分满意神色。   “爸爸,周爸爸,你们要去哪里呀?新新也要去。”小家伙耳朵灵的很,一听他们说要出门,立马放下手里的玩具凑了过来。   步云荩道:“你小子在家呆着吧,我送你周爸爸出去,等会儿就回来了。”   “爸爸——”小孩兴奋的小脸一下拉了下来,语气里满满的抗议。   步云荩伸手扒拉开他拽自己裤腿的小手:“叫妈也没用,外面冷死了,给我待家里看家。”   新新瘪了瘪嘴,转而看向周慕洋,又委委屈屈的喊了声“周叔叔”。   周慕洋平日里堪称冷面冷心,却独独受不了这孩子的磨泡,见状立马心软了。   他想了想,对步云荩商量道:“就让新新去吧,我要去的地方离这不近,让他一个人在家不安全。”   步云荩原以为他不是什么大事,办完就回来了,才懒得带上小孩,此时听他这么说,便只好同意了。   将两人丢在门外,步云荩去换了身衣裳,出来时没看见人,走到新新房门口一看,就看见小家伙一手抵着下巴站在衣柜前,还在纠结穿什么。   他几步走进去,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一件羽绒服:“就穿这个。”   “我不要穿这个。”新新看着那大红色的大棉袄,满脸抗拒道。   步云荩伸手拍了小孩后脑勺一把,不由分说道:“不穿就别出去了。”   小家伙一听这话,立马就老实了,手忙脚乱的接过衣服往身上套。   说实话,这棉袄是真的不怎么好看,入冬的时候步云荩随便给买的,又厚又大,还是个深红色,也得亏小孩模样长得好,不然还真没眼看。   步云荩本以为周慕洋有什么要紧事儿,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是家理发厅。   “你要剃头啊,早说嘛,咱楼下不是就有个理发店么,还跑这老远。”步云荩看着那装潢豪华的造型店说道。   “我一直在这里,习惯了。”周慕洋如实道。   步云荩其实也就随口一说,闻言点了点头:“成吧,我们进去等你,这都快过年了,让新新也剃剃。”   周慕洋的确是这家店的常客,每个月少说得来两次,这一进门,立马就有人迎了上来:“周先生,您来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男人,这里人都管他叫小柯,长相白皙俊秀,下身穿着浅色牛仔裤,上身套一件白色套头毛衣,里面格子衬衫的衣领翻卷出来,整齐的像是用标尺测量过似的。   一眼看去,清秀整洁的就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站在一群打扮的形色各异、时尚摩登的造型师里,简直是股清流。   周慕洋来这里弄头发,每次都让他做,倒不是其他的,只因这年轻人话少,性子安静,又不卑不吭的,相处起来让他舒服。   “还同以前一样吗?”小柯问道,看见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步云荩和新新时,眼底有着一闪而过的诧异。   周先生来这里,可从来都是一个人的。   “不”周慕洋道,“今天染一下。”   小柯闻言,显然有些意外,顿了顿,才问道:“您要染什么颜色,需要看看样品吗?”   “黑色,其余你自己看着办吧!”周慕洋也没考虑,就说道,话落转而看向新新,“让人给这孩子也剪一下头发。”   小柯点了点头,还没开口叫人,已经有两个同事自告奋勇的凑了过去。   “帅哥,您也要做头发吗?”其中一个人问步云荩。   步云荩摆了摆手:“不用,你给我儿子弄吧。”   他说着,自己找了个沙发舒服的坐下等。   那人看了看新新,又看向步云荩,忍不住道:“您孩子都这么大了呀!”   步云荩道:“怎么了?”   对方笑了笑:“没怎么,就是觉得您这么年轻,都已经做父亲了,真好!”   那种年轻,不仅仅是外形,更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干净气息。   说来步云荩虽然生在那个年代,但其实 心里年龄也就二十三四,外加上那时候人们每天想的也就是怎么吃饱饭,怎么能赚钱,心思大多简单。   这世上,言语能骗人,外表能骗人,但是眼神和气质这种东西,却是无法骗人的。   周慕洋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由透过镜子朝着步云荩看过去。   镜中的年轻人,一头黑发浓密蓬松,身上穿着黑色的针织毛衣,越发衬的那张脸白皙干净,笑起来的时候,一边陷出深深的酒窝,仿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蓬勃的朝气。   就连和他说话的那两个造型师,都看得有些呆了。   周慕洋却是看着看着,脑海里猛然又蹿上昨天夜里梦见的那些情景,他浑身一僵,面色顿时有些泛白。   那边新新很快的洗了头,给他剪头发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了张很和气的脸,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笑起来更是极有感染力,他一边和小孩说话,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不出二十分钟,就给他剪好了头发。   新新自己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在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又跑到步云荩面前,摸着脑袋道:“爸爸爸爸,我的头发好看吗?剪头发的叔叔说我是小帅哥呢!”   步云荩打量了一下,见小家伙顶着个圆溜溜的小锅盖头,额前的头发稍微弄了个倾斜的刘海,再配上那白嫩嫩的小脸蛋和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的确是可爱的不行。   他伸出一只手,重重的揉了两把小孩吹得干爽爽的头发,满意道:“不错,是个帅小子。”   新新见爸爸柔自己头发,正好抱头抗议,一听他后面的夸奖,瞬间又灿烂的不行,得意的说:“真的吗,我要去给周爸爸看看。”   说着话,人就跑到了周慕洋边上,嘴里连连叫道:“周爸爸周爸爸,你快看我的头发?”   小柯正在给周慕洋的头发上染发剂,听见他这声称呼,手上动作顿了顿,不由低头看过去,却在一瞬间,看到了男人面上宠溺的笑意。   一瞬间,所有的动作都停在了原地,而这一幕,显然并不止他一个人瞧见了,刚才那个给新新剪头发的人,甚至手里的梳子都掉到了地上。   步云荩却不明白这些人的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坐在那里唯一的感觉,就是等的久了,有些无聊。   又过去半个小时,周慕洋不知道第几次朝着步云荩看过去,这一次,他发现对方竟然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慕洋愣了愣,转而看向坐在一旁的小柯:“麻烦你将我的衣服拿过去,给那位先生盖上吧。”   小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短暂的怔愣过后,站起了身来。   他走到放衣服的架子边,取了上面周慕洋的灰色长风衣,然后到步云荩身边,轻手轻脚的给他盖在了身上。   站起身时,被坐在一旁的同事轻轻拉了拉。   “喂,小柯,你说周先生和这帅哥,是什么关系啊?”那人声音压的很低,眼带促狭的说道。   小柯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说真是奇了,我在这工作好几年,周先生月月都来理发,我还从没见他带着别人一块来的,而且他刚刚还对着那孩子笑,我都差点以为自己见鬼了呢!”   “稀奇,真是太稀奇了……”   “还能是什么关系!”另一个人接过话头道,“你俩刚刚是没瞧见,半个小时,周先生就朝着这边看了五次,现在还让小柯拿他的衣服给这人盖着,都这样了,能是啥关系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情绪都有些兴奋起来,小柯站在一旁有心提醒,刚要开口,却见歪在沙发上的步云荩突然动了动。   那轻微的动静,让正在交谈的两人一下收了声。   步云荩微微皱了皱眉,继而睁开了双眼。   感觉到身上盖着的东西,他垂眸看了看,又望向坐在那里顶着一头染发剂的周慕洋,转而疑惑的看向一旁的三个理发师。   那三人迎上他的目光,顿时有些闪躲,纷纷低下了头来。   步云荩探究的审视了他们片刻,却也没多说什么,他站起身,走到周慕洋那边看了看,见他那一时半会儿没完,说道:“我出去转转,等会儿就回来。”   周慕洋自然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又嘱咐道:“快要吃午饭了,你和新新要是饿了,就先找个地方吃吧。”   “还早呢,等你完事再说。”步云荩说着,招来小孩,牵着走了出去。   差不多又过了三四十分钟,周慕洋弄好了头发,见父子俩还没回来,于是率先出了门。   他本打算去外面找步云荩他们的,谁想刚走到门口,就碰上个熟面孔。   “等等——”乔璐在看到周慕洋的时候,就愣住了,等对方从他身旁错身而过时,才终于反应过来。   周慕洋脚下微顿,并没有回头。   对于这个女人,他并不想过多接触,所以打算无视对方,却不想下一秒,竟被对方拽住了衣袖:“周总,请您等一等。”   周慕洋眼神一沉,缓缓回过头来。   这个女人,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乔璐被他那冰冷的眼神看的心下一惊,忙的松开了手:“不,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   “……周总,我是新新的妈妈,上次在我家里,咱们见过的,您还记得我吗?”   说来乔璐第一次看见周慕洋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只是当时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半个月前,听冯誉绅因为公司业务而提到SIJ的总裁,她才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时候她和步匀夫妻关系还很好,有一回步匀加班,她去公司找他,曾在楼下碰见过周慕洋,当时听见有人叫他总裁,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起初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乔璐还有些不敢置信,毕竟SIJ老板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出现在他前夫那又小又破的出租房里呢,可是后来,她找到了一张SIJ总裁的照片,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她那天看见的那个穿着他前夫的衣服,在她家里帮她带儿子的男人,真的是SIJ的老总。   不,那里现在已经不是她的家了,毕竟她现在连门都进不去了。   “所以呢?”周慕洋很不喜欢这个女人看着自己时候的眼神,他不耐的皱起了眉头来,“还有,你们已经离婚了,那里不是你家。”   短短的两句话,却瞬间将乔璐说了个哑口无言。   是啊,所以……所以呢?   就算这人和步匀关系很好,她现在和那人都已经离婚了。   乔璐面上露出一抹苦笑,自己果真是疯了,竟然企图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那里得到帮助。   步云荩老远就瞧见周慕洋和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了,走近一看,才发现那女人竟然是乔璐。   乔璐自然也看见他了。   “阿匀!”女人一把抓住了步云荩的手,仿佛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怎么哪都有你啊?”步云荩不耐的看着她,说出的话没半分客气。   乔璐听着他语气里满满的不耐,心瞬间像被铜针重重扎了一下。   这要是放在以前,不说步匀绝对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她自己的脾气,也绝对无法忍受对方这般态度,可是眼下,她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况,却无法转身一走了之。   “阿匀,我们谈谈吧!”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步云荩不留情面的将女人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扒拉了下去,“还有,别这么叫我,我可受不起。”   他说着,拉了一旁躲在自己身后一声不吭的小孩,转身就要走。   刚迈出一步,突然被一股力道从后面紧紧抱住了。   “……”步云荩瞬间僵住了。   “我去,这什么情况?”送周慕洋出门的几个理发师瞬间目瞪口呆。   一个棕色头发的理发师愣愣的看了周慕洋一眼,感受到对方身上迸射而出的森森寒气,顿觉后背一凉,“这女人谁啊?竟然敢招惹周先生的人,活得不耐烦了吧!”   “你没听她刚才说的话吗,估计是这小孩他妈。”回话的是那个给新新理发的温和男人。   棕色头发的男人惊道:“不是吧,难道这还是婚外情!”   “婚你哥鬼,你是不是傻,没听到周先生刚才说离婚了吗?”温和男好脾气都耐不住了,忍不住重重拍了棕头发后脑勺一把。   步云荩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他伸手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强硬的将对方从自己身上剥离下去。   女人饶是再用力,却也耐不住步云荩那身蛮劲儿,被甩开的时候,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她吃痛的抬起头来,双眼里布满了泪花,看向步云荩的时候,眸子里满满的不敢置信。   夫妻俩离婚的时候,新新正是记事的年纪,怎么说,心里对母亲都是存着感情的,见自己妈妈被推倒在地上都要哭出来了,再也无法去计较妈妈抛弃自己和爸爸离开的事情。   他匆忙的跑过去,蹲在地上想要将人拉起来。   女人愣了愣,感受到儿子的关心,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一把将新新小小的身子搂入怀中,不管不顾的大哭了起来,仿佛要将这几月来所受的辛苦和委屈都给一股脑哭出来似的。   她性子说不上泼辣,此刻就算哭,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无声的啜泣,梨花带雨,看起来格外楚楚可怜。   新新见她哭的那样伤心,也跟着无措的哭了起来。   步云荩黑着脸站在一旁,半晌走过去想将新新拉出来,乔璐却将小孩抱的死紧,他怕伤到了孩子,一时也就不敢用蛮力。   站在门里旁观的几个造型师见状,犹豫着上前劝说,但是乔璐只管哭,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让他们一时也没了办法,幸而这季节天寒地冻,来店里做头发的客人不多,不然的话,只怕又是好一番热闹了。   “别哭了,”步云荩沉声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乔璐还在哭,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你他妈有话就说,再哭的话,我可走了!”   新新一听他说要走,顿时慌起来,挣扎着小身子就想从乔璐怀里出来。   他是不想妈妈难过,可是更害怕爸爸丢下自己离开。   乔璐终于有了反应。   她艰难的止住哭泣,从地上站起来,脸上精致的妆容已经哭花了,涣散的粉底下,露出一双黑眼圈很重的眼睛,看起来憔悴而狼狈不堪。 第80章   “阿匀, 你说我们,还能再回到从前吗?”安静的咖啡厅里,女人直直的看着对面俊朗出众的男人, 语气艰涩而难过的问道。   乔璐一直都知道,她的前夫长得很出众,也有许多优秀的地方,只是那些曾经让她倾慕迷恋的东西, 不知何时便被她弃如敝履, 丢在了蹉跎的时光里。   直到那一次在餐厅里的偶遇, 看见这人冷傲强势、淡然决绝的一面,她才恍然发现, 对于这个人,她依旧无法放下。   “回到从前?”步云荩听见这句话, 忍不住冷笑出声,“谁特么记得什么从前, 从前的那个步匀, 早死了。”   他本是顺嘴一说,哪成想乔璐听见这话, 心里陡然就生出了几分希望来, 以为步云荩还在为自己当初的离开而负气。   阿匀这么说,是不是说明,他其实还在乎自己,不然为什么要这样生气呢?   乔璐如是想着,一颗心陡然便失了节奏。   她眼底闪过一抹决然, 良久,抬眸用一种深情而楚楚动人的眼神定定的看向步云荩:“阿匀,当初都怪我胡涂, 说实话,自从和你离婚后,我没有一刻不想你和新新的,我心里还是爱着你的……咱们复婚好不好,还像以前一样,我再也不骂你窝囊了,就算你什么也没有,我也不在乎,我只想回到从前的日子,只要和你在一起,就算不为了我,你也想想新新,他还这样小,正是需要父母的时候,我想看着他长得!”   说来乔璐说出这样的话,要是换做这壳子原先的主人,只怕当场就二话不说的答应了,但可惜的是现在在她眼前的是步云荩,听见这些话,除了荒唐和无语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感想了。   步云荩越发觉得,这个女人的脑回路,一定是搭错了弦!   “如果你要和我谈的就是这个,那么我觉得我们就没什么谈的必要了,和你这种女人复婚,除非赶明儿……”步云荩冷冷的看着乔璐,一字一顿道,“太阳打西边出来。”   乔璐是下了决心想挽回俩人之间的关系,被他甩开,又再一次的黏上去,嘴里说出的话越发激烈起来,到了最后越来越荒唐,甚至整个人都有些癫狂了,引的咖啡厅里的人都频频朝着这边张望。   “你她妈吃错药了吧?”步云荩觉得这个女人有些不正常,正常人再怎么样,多少也会顾忌几分面子,总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前夫纠缠不清吧,而且嘴里说出来的话,简直是黑白颠倒,无理取闹。   自己始乱终弃,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跑回来找前夫纠缠的,难道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吗?   “吃错药?”乔璐愣了愣,转而又笑起来,“阿匀,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你以前说过,会爱我一辈子的,怎么现在说变就变了呢!”   “呵,那我以前一定是信口胡说的!”步云荩后退了两步,和她拉开距离,接着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以后没事别出现在我面前了,当然就算有事最好也别在咱跟前晃悠,他看见了,会不高兴的。”   步云荩以前没注意,但是今天在理发厅外面瞧见周慕洋的脸色,又联想起上回在家里这女人突然跑过来,周慕洋事后的反应,再不明白就是傻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像轰隆隆的响雷一下劈在了乔璐的天灵盖上。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都回荡着步云荩那句“有喜欢的人了”,那一刻,她清楚的从男人的眼底看到了爱意和温柔。   那种眼神,她并不陌生,因为曾几何时,这个人,也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一瞬间,乔璐觉得,其实眼前的这个人并没有变,只不过如今,他将自己的爱和温柔给了另一个人,所以才对自己那样冷漠。   藏在桌子底下的双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心里的悔意和不甘犹如带毒的藤蔓狂生猛长,几乎要将她的理智都全数覆没。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的认识到一个事实——眼前这个曾经爱他入骨的男人,是真的已经放弃了她。   ——他再也不会为了自己而心疼妥协,他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步云荩见她直愣愣站在那里,心里觉得这个女人也该死心了,他不想再多做纠缠,便转身欲走。   乔璐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再一次拦住了他。   “你特么到底有完没完啊?”要不是对面是个女人,步云荩估计就该直接动手了。   “阿匀,你等等!”乔璐闭了闭眼,语气艰难道,“你帮我一个忙,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只要你答应,我今后一定不来纠缠你了。”   事到如今,再多的悔恨和不甘都于事无补,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乔璐心里已经不抱那样的幻想了,可是她眼下,除了这个曾经被自己看不起的前夫,却再也想不到任何能帮她渡过难关的人了。   步云荩看着她死死揪住自己衣服的手,半晌皱着眉头道:“你说?”倒不是心软,只是觉得要是能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女人再也不来烦自己,倒是可以听听看。   “我之前……和誉绅投资开了一家公司,原本公司各方面发展都很好的,可是几个月前,突然牵扯上一些纠纷,事情闹得很大,我们什么门路都想尽了,却没有一点办法……违约的赔偿金很高不说,如果他们真的揪着不放,那公司的声誉也会全部毁掉的。”   “我这一没钱二没权的,这事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步云荩淡淡道,“我记得离婚的时候,那存来买房的钱可都给你了。”   这还是前段时间他为了请私家侦探找旭鹏借钱,旭鹏提起来的。   大概是从前的步匀和旭鹏说过存钱买房子的事情,他那天说没钱,旭鹏就和他说了这茬,步云荩当时听说,还激动了一下,只是回头一查账户,才知道当初离婚,那笔钱全都给这女人了。   好家伙,好几百来万呢,她也真好意思!   步云荩现在看这女人,是越来越不顺眼了,原本以为她只是始乱终弃,但现在看来,这女人不要脸的层次,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你说这离婚吧,孩子不要就算了,夫妻俩的共同财产,她一人给卷走不说,回头和别的男人订婚了,出了事又回来找自己……真不明白,那步匀到底看上她哪点了?   妈的,那家伙估计不是猪油蒙了心,就是眼屎糊了眼了!   乔璐面上有些僵硬,可是事到如今,都要一无所有了,她也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了。   当下只当没听见这句话,接着说了下去。   “这次纠纷的另一方,是SIJ,阿匀,我知道你和他们老板的关系很好?这事情对我们来说,是毁灭性的,可对于SIJ这样的大公司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的,只要他愿意高抬贵手,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就当我求你了,你就帮我这一回,好吗?”   她们当初是自己创业,公司规模算不上大,做的是高精度电子结构产品,和SIJ那样的大公司根本没有可比性,数月前,SIJ突然说要和他们合作一个项目,当时乔璐就莫名有些担心,只是攀上这样的事情,公司上下没有不高兴的,冯誉绅也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可能放着送到眼前的生意不做,合同签下来之后,当即便投钱加大了生产规模,前期一切都很顺利,谁想工期进行到尾声的时候,突然就出了问题,甚至闹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和他是关系不错,但这事情,我不会帮你的。”步云荩没想到,这女人原来在这等着自己呢。   现在看来,先前说复婚的话,也是看上了自己和周慕洋的关系了?   步云荩从咖啡厅里出来,因为走得急,迎面就撞上了人。   对方被他撞的往后退了一步,步云荩条件反射伸手将人扶住,抬头一看,竟然是周慕洋。   “你怎么在这?”也不知道这人在外面站了多久,一身的寒气,嘴唇都冻青了。   周慕洋面上闪过一抹窘迫,半晌低声道:“我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步云荩看到他,心情瞬间便好了许多,不由玩笑道,“你难道还怕我跟那女人搞一块去?”   “不是,我是担心她纠缠你。”周慕洋顿了顿,如实说道。   步云荩闻言,双眼盯着周慕洋定定的审视了一番,然后突然愉悦的笑了起来。   周慕洋被他看得不自在,问道:“阿荩,你笑什么?”   “我高兴笑呗,难得见你有这么爽快的时候。”步云荩说着,一伸手揽住了周慕洋的腰。   周慕洋被他亲密的动作扰的心跳有些失速,却又顾忌着路人的眼光,不得不提醒道:“阿荩,你别这样。”   “怎么,你还怕被人看见啊?”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你……”   “我更无所谓了,老子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这个?”步云荩大言不惭道,然后突然低头,在周慕洋面上重重的亲了一口。   周慕洋一下愣住了,心跳彻底失了节奏,大脑也开始充血。   “咚——”空气中传来一声闷响。   周慕洋被惊醒,抬头看过去,却见那个叫乔璐的女人被雷劈了一般的站在那里,双眼大睁的看着他们,手中的LV包包掉在地上,手机口红都滚了出来。   “别看了,走吧!”步云荩紧了紧搂在周慕洋腰间的手。   周慕洋点了点头,跟着步云荩转身离开了。   乔璐还僵硬的站在那里,她死死盯着步云荩和周慕洋一高一低、相差了几公分的背影,那双憔悴的眼睛里,爬满了不敢置信。   难道……难道他口中那个喜欢的人,指的竟然是SIJ的总裁。   可是,这怎么可能,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看上他呢!   乔璐一遍遍的否认着心中的猜测,可是想到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和互动,想到步云荩看着男人时流露而出的真实笑意,这一切的质疑和不信都轰然倒塌。   甚至在那段关系里,那个被她弃如敝履的窝囊废前夫,很可能占据着主导的地位。   乔璐眼前一黑,有种世界观崩塌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几乎没顶的恐惧。   会不会,她和誉绅的公司出事,也跟他们有关系——这是他们对自己的报复……想到这里,乔璐身子猛地一晃,险些跌倒在地。   “是!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怎么解释的通,SIJ那样的大企业会突然和他们合作,不然为什么,只是一次无法按时交货的意外,就能闹到公司破产的地步。   ……   “阿荩,你刚刚,是故意的?”两人走到马路对面,周慕洋突然问道。   “故意什么?”步云荩面上的疑惑很真实,看起来是真的不明白。   “故意当着她的面……”男人板正严肃的面上闪过一丝赧然,“亲我?”   却说步云荩以前总觉得周慕洋这样子扭捏,可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的久了就习惯了,现在竟然都有些喜欢了。   这么想着,脑子里突然记起上回听小唐说起的那个词,叫什么“反差萌”来着。   “是啊,是故意的。”步云荩挑着眼角道,“免得那女人没点自觉,总跑来烦咱。”   周慕洋莫名觉得他这些话带了几分孩子气,可又忍不住心里的甜意。   犹豫了一下,他转而道:“她找你,是不是想让你帮什么忙?”   步云荩脚下微顿:“你怎么知道?”   周慕洋眼神沉了沉:“我猜的。”   “别瞎猜了,这事跟咱们没关系,你也别管。”步云荩道。   周慕洋点了点头,见他一副不想多提的样子,于是也不再多说。   “话说回来,你这染了头发还挺好看。”步云荩又想起刚才在理发厅里第一眼看见这人的感觉,那一瞬间,他还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年少时候的周慕洋。   “你喜欢?”周慕洋听他这么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是不错,看着精神了不少!”步云荩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尖干爽柔软的触感,让他有些爱不释手,“这样看着,其实你还挺年轻的,不像有四十的人。”   周慕洋对于他说的话,总有种不加思考的相信,听他这么说,心里顿时朗阔起来。   乔璐失魂落魄的回到公司,见冯誉绅正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   男人一头油腻腻的头发黏在前额上,也不知道几天没洗过了,脸上胡子拉碴的,眼下一圈浓重的青黑,看起来憔悴又颓废,和步云荩第一次见他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本就不算出众的长相,这样一折腾,都快没个人样了。   乔璐站在那里看了他半天,脑子里忍不住又浮现出自己前夫那年轻俊朗的模样,越想越心塞,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开始抽痛起来。   她走过去,想说些什么,被男人身上的烟味给熏的深深皱起了眉头。   乔璐抬手扇了扇,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烟:“别抽了,难闻死了。”   冯誉绅正在讲电话,她的声音不小,电话那边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直接就挂了电话。   他原本脾气很好的,对乔璐一向都是和颜悦色、呵护有加,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巨大的压力让他性情都变得暴躁了许多,当下就将气撒在了乔璐的身上。   两人很快吵了起来,乔璐心里本就憋了无数的不甘和委屈,吵到后来,就说出了分手的话。   冯誉绅一下愣了,看着女人捂着脸跑出去的背影,他下意识想追,可是想到女人刚才说自己的那些话,又觉得无比的失望心寒,一时便顿在了原地。   突然,一串电话铃声,打断了办公室里的沉默。   “什么,你说什么?”冯誉绅不敢置信的盯着电话,声音几乎彻底失控,“你说他们撤诉了?”   电话那边的声音也很兴奋:“是啊,他们说了,只要赔偿违约金,其他的一切都不予追究了。”虽然赔偿金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批货物也没办法再用了,但是好歹也是个转机,公司算是保住了。   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一松,冯誉绅只觉得脚下发软,重重跌回了沙发上。   -   时间进入腊月,关于步云茳死因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丝线索。   步云荩根据私家侦探给的地址,找到了当年那个肇事司机的家里,可惜的是,最后也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转眼到了年关,步云荩他妈风风火火的张罗起了过年的事情来。   自从步云茳去世之后,老太太都是一个人在乡下孤苦伶仃的度过这万家团圆的日子,可是今年不一样了,他的儿子回来了,孙子也在身边,甚至还有了可爱的小曾孙。   万象更新,一切都显得美好而充满了希望。   步云荩也高兴,可是高兴之中,又掺杂了几分郁郁。   年三十的早上,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阿荩,你怎么了?”周慕洋一手半撑起身子看着他。   步云荩道:“你今天打算怎么过?”   周慕洋愣了愣,笑道:“不用担心我,起床吧,你们也早些去那边,免得让伯母他们等。”   “这不还早吗?”步云荩想了想,问道,“你真的不回家去看看?”   周慕洋想到那个家,整个人的情绪都沉了下来。   “你当年和家里决裂,是因为我吗?”这件事情其实已经藏在步云荩心里很久了,今天终于被他问了出来。   “阿荩,别说他们了。”周慕洋显然不想多提。   “毕竟是你的父亲,”步云荩抽出枕在脑袋下的手,翻身揽住了周慕洋的腰,“如果是因为我的话,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再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也该放下了。”   周慕洋侧躺下来,将脑袋枕在了步云荩的肩膀上,然后往下摞了摞,用耳朵贴着步云荩心脏的位置。   他听着对方胸腔里传出的平稳有力的跳动,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怨恨父亲的,并不是对方造成了当年的那场误会。   那个黄昏发生的一切,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自己的怯懦,也怪不得别人,让周慕洋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是父亲对他强势的掌控,导致他连步云荩去世都全然不知,而更让他无法原谅的,是就算步云荩死了,那人也不曾尊重过对方和他的家人。   在家里吃过早饭,周慕洋笑着将两人送出去,转眼热闹的屋子里便安静了下来。   说心里不失落,那绝对是假的。   他回到客厅,找了本书翻看,就这么将时间打发到了中午,随便弄了点东西吃。   下午的时候,想到昨天步云荩买回来的那些饺子皮,周慕洋翻了菜谱,准备了一盘馅料。   饺子这东西,说来他也就年轻时候包过一回,还是突发奇想、为了讨好步云荩弄的。   那次是他自己和面擀的皮,因为没有经验,面团没和好,又擀的大大小小的,有的厚有的薄,最后还都黏在了一起,下锅的时候步云荩扯了半天分不开,干脆一股脑都倒了进去。   最后煮出来的成品,也看不出饺子的形状了,破皮露馅,一锅子的糊糊汤。   好在他那时候做饭的手艺还行,馅调的好,又都用得好料,难看是难看了些,倒也出奇的不难吃,步云荩一边笑话他,还一边捧着吃了两 碗。   想起曾经那些无忧无虑的过往,他的眉眼都不自觉柔和起来,心中的低落也渐渐散去了。   比起这失去阿荩的二十年,现在已经是老天眷顾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那些个陈年旧事,阿荩估计早就不记得了吧!   周慕洋一边走神,一边包饺子,从起初的生涩到后来的熟练,不知不觉,几袋饺子皮都被他包完了,能放的地方都给他放了个满满当当。   而窗外,天色也昏暗了下来,随之而起的,是辉煌璀璨的灯火。   他给自己煮了一盘饺子,坐在桌子边吃,大概是觉得屋子里太过安静,又打开了电视。   新春佳节,每个台放的都联欢晚会,那熟悉的锣鼓喧嚣一下充盈了整个屋子,瞬间渲染出热烈的节日氛围。   吃完东西,他洗了碗,又将饺子都收进了冰箱里。   等闲下来的时候,就觉得胃部有些撑,周慕洋皱了皱眉,倒不是疼的,只是有些害怕——以前胃部每次不舒服,甭管轻重,最后都得闹到医院去,   那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但是跟步云荩在一起之后,他就有些怕了。   ——害怕生病给对方带来麻烦,也怕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突然出什么意外。   找出胃药吃了一片,周慕洋靠在沙发上静静的坐着。   不知过去多久,那不适的感觉终于缓了下来。   突然,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下坐直了身子,拿起手机就接了起来,甚至连来电显示都没看。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步云荩清朗的、特意拔高了几分的声音。   “阿荩!”周慕洋将电视换成了静音,问道,“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步云荩那边很热闹,透过手机能听出来也在放春晚,还掺杂着小孩的嬉闹声和大人之间的谈笑,满满的节日氛围,越发衬出他这边的清冷。   周慕洋回道:“我吃的饺子。”   步云荩透过电话都能感觉到他那边的冷清,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你一个人干什么呢?”   “看春晚。”   ……   新新洗了澡,换了身喜气洋洋的新衣服凑过来,抱着步云荩的大腿:“爸爸,你和谁打电话啊?”   步云荩道:“你周爸爸。”   新新双眼一亮,伸手就想够电话:“给我给我,我也要和周爸爸讲电话。”   步云荩笑着把手机递过去,小孩对着听筒就欢喜的叫了声“除夕快乐”,然后便开始喋喋不休的讲今天在哥哥家里都干了些什么。   步云荩站在一旁,完全插不进去话了。   “哎哟阿荩,咋站在外面,多冷啊!”突然出现的声音,将步云荩吓了一跳。   “阿娘!”步云荩猛地拿过小孩手里的手机,僵硬的转过身来。   老太太问道:“你和谁讲电话呢?”   “……一个朋友。”步云荩有些心虚。   老太太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多问,转而道:“快进去吧,你袄子也没穿,仔细冻感冒了。”   “知道了。”   步云荩拿起手机,对着听筒压低了声音,匆匆道,“我妈来了,你挂了吧。”   “嗯。”周慕洋轻应了一声,依言挂掉了电话。   “阿荩,”进到屋子里,步妈妈给步云荩和新新倒了一杯热饮,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开口问他道,“你实话告诉阿娘,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   步云荩端杯子的手一僵,半晌干笑了一声:“没有,我要有女朋友,怎么可能不告诉您呢?”   “阿娘,你怎么会问这个?”步云荩顿了顿,试探着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能听说什么了?”老太太道,“阿娘就是觉得你这段日子不太对,可看着也不像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儿,而且回家也少了,就想着你是不是谈了个对象……阿荩吶!你要真有喜欢的姑娘,可一定要告诉阿娘。”   步云荩看着母亲眼里的关心和期待,顿觉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既为自己这样隐瞒和欺骗母亲而愧疚,同时又想到被他丢在家离、一个人独自过除夕的周慕洋。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要将一切都告诉母亲。   步离从厨房出来,恰好看见这一幕,他愣了愣,随即从手里的盘子上捻起一块糕点就朝老人面前递,“奶奶,您尝尝这个。” 第81章   老太太下意识往后面避让, 嘴里说着不吃,但耐不住自己大孙子蹉磨,最后还是张口将那块糕点吃了下去。   “奶奶, 好吃吗?”   老太太看着自己这个孝顺的大孙子,面上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好吃好吃。”   “真的呀,这可是我亲手做的,”步离高兴的挽住老人的胳膊, “厨房还有好几样呢, 您都帮我尝尝去。”   他说着, 将手里的碟子放到茶几上,不由分说的拉着老太太往厨房去。   步云荩坐在沙发上, 看着母亲瘦小单薄的背影,郁结的同时, 又不由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步离从厨房出来, 又端了一碟子摆的整整齐齐的吃食, 老太太却不见跟着出来。   “大伯,你还好吧?”他坐到步云荩身边, 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看起来不好吗?”步云荩心不在焉的说。   步离肯定的点了点头:“瞧你这哭丧的脸, 要让奶奶看见了,回头不是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又该担心你是不是失恋了。”   “你小子!”步云荩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简直没大没小。”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步离捂住自己的头,秀气的眉毛挤在一块, 佯装不满道,“你这对付新新的招,怎么还用我身上了?”   步离以前性子内向, 也不爱说话,但是这一年多来改变了许多,倒也有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跳脱和活泼。   “话说回来,大伯,周伯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啊?”步离正了神色,如是问道。   提起这个事儿,步云荩就不由苦恼:“怎么办,我要知道怎么办就好了,刚才要不你来,我差点就说了,现在想想,要真摊牌了……估计这年都不好过!”   顾寒渊怀里抱着闹闹走过来,见他俩凑在一块咬耳朵,奇道:“聊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步离一见了他怀里的小孩,顿时皱起眉头来:“你怎么又把他抱起来了,刚好不容易才哄睡的。”   “还睡呢,你走没一会儿就醒了,在床上哭的和什么似的。”   “那你带他去一边玩,别让他看见我,我现在没空带。”他说着,站起来就要将人推走。   顾寒渊不乐意,但耐不住他的催促,只好转了身,没想刚走几步,小孩又睁开了眼睛。   小家伙那双大眼睛迷蒙的四下看了看,看到步离的时候,咧嘴一笑,伸手就要他抱。   步离站在那里不接茬,他立马就不高兴了。   “嘿,说你胖还喘上了,臭小子!”顾寒渊一听他哭就头大。   闹闹双眼定定的看着步离,一双小胳膊在空中挥舞,嘴里不停的干嚎着,显然是要他抱。   步离没办法,只好走过去将小孩抱进怀里。   没一会儿,那边老太太也出来了,之前的话题便不了了之。   原本说是守岁,但到后来,老的小的都扛不住去睡觉了,步离他妈身体也不太好,不能熬夜,更是早早的休息了,屋里也就只剩步云荩他们几个年轻的还在坚守着。   三人拉上方政开了一桌麻将,步离从开始的一点不会到后来渐渐娴熟,甚至还赢了两盘,倒是步云荩一直输,还好几次出岔了牌。   “大伯,再这么下去,您老可要输光了。”顾寒渊挑着眼角笑的促狭,   步离放下手里的麻将,状似不经意的叹了口气:“唉,咱们这里这样热闹,也不知道周伯他一个人在家做些什么?”   步云荩手上一僵,几乎被他的话戳到了心尖里。   却说那边,周慕洋正一个人干坐在客厅里的旧沙发上。   他这个年纪,也不爱吃些个小吃零食之类的,面前的茶几上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放着一杯现磨的咖啡,电视上仍旧在播放春晚,里面的内容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吸引力,这样开着电视,也不过是为了热闹一些。   他偶尔会抬头看一下挂在墙上的时钟,想着到了点要给步云荩打个电话说声新年快乐。   这样什么也不做的等着一件事情,时间就愈发显得难过,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终于,电视里传来了主持人新年钟声的倒计时。   周慕洋忙拿起电话,给步云荩打了过去。   铃声响过几遍,却没有接通。   电视机里热烈的欢呼声经久不息的撞击着耳膜,男人那憧憬的心情却渐渐冷却下来。   呆呆的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他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心里一时觉得落寞空荡,一时又格外沉闷。   突然,寂静中传来几下敲门声。   周慕洋愣了愣,偏头朝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半晌问道:“谁?”   门外没有回应,他便也没有去开门,但是过了几秒,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过去,疑惑的将门打开,当看见站在屋外的人时,周慕洋一下子呆住了。   步云荩长身玉立的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周慕洋亲自为他挑选的深咖色羽绒服,面上含笑的看着他:“怎么,傻了?”   周慕洋僵在那里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然后上前一把抱住了步云荩。   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倒让步云荩自己愣住了。   短暂的呆滞过后,他伸手回抱住了对方。   老旧的楼房里,一面是风声呼啸、冷寂阴寒的楼道,一面是面积不大,但却明亮温馨的公寓,两人身上的温度都有些凉,紧紧拥在一起却又那样温暖。   周慕洋抱着步云荩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退开了一些。   “你怎么回来了?”他说着话,一边伸手拂去步云荩发顶上的落雪。   步云荩低头亲了他一下,拥着人进屋,反手便关上了门:“你说呢!”   周慕洋看着他,那双并不年轻的眸子里,闪烁着步云荩多年不曾见过的光。   耀眼而明亮,恍如天际最最璀璨的星子。   那一瞬间,步云荩恍惚觉得,又回到了年轻的岁月里。   ——又看到了那个眉目藏星,敢爱敢恨的张扬少年。   “阿荩。”周慕洋抬手,环住了步云荩的脖子,那轻轻浅浅的一声唤,却似含着无限的情意,一下挑起了步云荩心里的热.火。   步云荩收紧了搂在周慕洋腰间的手,不管不顾的吻了上去。   一个热烈温而绵长的亲吻中,彻底燃起了两人对彼此的渴.望。   步云荩双手胡乱的摸着,恨不得当场将人按在玄关处给“就地正法”。   凌乱的衣衫从门口一路铺展到客厅的沙发边,空气里迅速被暧昧的火热蔓.延。   步云荩找到空调遥控器,调高几度,然后褪掉了周慕洋身上最后的隔阂。   这一夜,周慕洋从未有过的主动和热情,几乎让步云荩着了魔。   -   周慕洋半趴在步云荩的胸.膛上,累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却半点也不想睡。   “阿荩,你回来,伯母他知道吗?”   “她早睡了。”步云荩扯过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毛毯,将他的身子盖住,目光扫过面前空荡荡的茶几,还有那杯早已凉掉的咖啡,“我要不回来,你就打算一个人这么干坐一晚上?”   周慕洋笑了笑:“本来想等十二点,给你打电话的。”   “你给我打电话了?”步云荩面上有点可惜,“我出门走的急,忘带手机了。”   说来他好像经常忘记带手机,毕竟也不是个地地道道的现代人,手机这东西,还真没那一天到晚不离身的习惯。   “没事,你这不是回来了。”周慕洋落在步云荩身上的手下移,握住了对方的手,“阿荩,我很高兴。”   步云荩半撑起身子看着他,半晌,低沉却极郑重的说了句“新年快乐”。   周慕洋听着他这清朗中带了几分微哑的声音,一时觉得耳朵都微微发麻,暖到了心坎里。   “新年快乐。”他痴痴的看着步云荩,也说了一句。   二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在新年伊始的时节,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   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窝在不大的沙发上说着话,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他们紧紧的拥在一起,没有一丝隔阂,身上同盖着一条绒毯,盖不住的长腿从毯下露出一大截,彼此交缠,难解难分。   一直到天光大亮,步云荩终于醒了过来。   他感觉浑身都疼,半边身子甚至没了知觉,原想动一动,结果一个翻身,直接从沙发掉到了地板上。   沉闷的声响,几乎山摇地动。   周慕洋一下被惊醒了,看见摔在地上的步云荩,他心下一惊,忙的坐起身子下了沙发要去扶人。   “别,别动。”步云荩一把抓住了周慕洋伸过来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住了自己的脖子。   周慕洋见他突然白了面色,心里彻底慌乱起来,“你怎么了?”   步云荩倒抽了口凉气:“可能是落枕了。”   周慕洋扶着他小心的坐回沙发上:“很疼吗,要不去医院看看吧!”   步云荩摆了摆手:“没事,你让我缓缓。”   “那等会儿要没好,就去医院。”周慕洋说着,给他背后垫了个抱枕,又将毯子盖在他身上,转而弯腰将昨晚丢了一地的衣服一一捡起来,捡到门口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周慕洋一愣,回头看向步云荩。   步云荩皱了皱眉:“这种时候,谁过来了?”   周慕洋没说话,走回去快速的将衣服穿好,又小心的给步云荩将衣服穿上。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断断续续的响着,却没人说话。   步云荩心下莫名有些不安,他咳了一声,问道:“谁啊?”   “大伯,是我。”门外传来清澈的少年声音,是步离。那声音顿了顿,又拔高了几度,“奶奶说要过来看你,你在里面吗?”   步云荩浑身一震,猛地坐直了身子,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了脖子,疼的他眼前一黑。   周慕洋匆忙的走回去:“阿荩你别动,小心点。”   “我,我妈来了!”步云荩几乎语无伦次,“她怎么来了,她突然跑这来干什么?”   周慕洋看出他的紧张,其实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多年上位,早已习惯了不动声色,所以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我去房里吧?”周慕洋握了握步云荩的手,用和缓的语气说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越是这样,步云荩心里越发不好受。   沉默良久,他回握住对方的手,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转而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你哪也不用去,就待在这……既然咱俩要过一辈子,总要有这么一天的。”   “阿荩,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周慕洋面上笑的释然,“只是伯母她年纪大了,你这样贸然让她知道我们的事,她会接受不了的……就算要说,怎么也得让她有些准备。”   他说完这句话,快速的将屋子里收拾了一下,又将玄关处的鞋子放进鞋柜里层,然后进了里屋的小书房。   步云荩看着关上的书房,半晌沉寂,终于走过去打开了大门。   外面果然站着他的母亲和小侄子。   老太太面色不太好,而步离则站在老人身后半步处,满脸焦急,不停的朝着他使眼色。   “阿娘……你怎么来了?”步云荩强装镇定道。   老人没答话,视线四下扫了眼,继而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步云荩看着他坐的位置,脑子里顿时想到昨夜他和周慕洋在这里干的事,心虚和尴尬的情绪几乎掩都掩不住了。   “你昨晚,怎么回来了?”   说来步云荩他妈年轻时候还有几分脾气,现在年纪大了,从来都是慈爱温和,步云荩重生之后,除了闹闹百日宴上碰见周慕洋那一回,还从没见老人对着谁红过脸,可是此刻,老太太面上没有半点笑意,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那眼里的严厉和质问,看的步云荩心中愈发没底。   他妈不会……不会都知道了吧!   “我,我突然想起家里的煤气阀好像没关,所以回来检查了一下。”步云荩扶着脑袋,胡乱的扯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   “是吗?”老太太顿了顿,说道,“我怎么听离离说,你是忘了锁门呢?”   “……”步云荩看了站在一旁的大侄子一眼,对方张了张口,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别看他,看他也没用!”老人语气里满满的失望,一下刺痛了步云荩的心。   屋子里的空气就像是倒进了一瓶酸醋的牛奶,凝滞的几乎结成了块儿。   步云荩拿不准他妈都知道些什么;当着老人的面,步离也什么都没法说。   “奶奶,您渴不渴,我给您倒点水吧!”步离扯起嘴角笑着道,转而走进了厨房,半晌对着外面喊道,“大伯,你家茶叶在哪呢?”   步云荩心知他是想叫自己过去通气,忙对老太太道:“阿娘,我过去看看。”   话落,迈步就想走。   “站住!”老太太抬手重重拍了拍桌子,“我是年纪大了,但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你俩少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动作。”   步云荩没想到她妈会这样咄咄逼人,一时有些不知进退。   “你叫他出来。”老太太趁着他方寸大乱的时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阿……阿娘!”步云荩脑子一下懵了。   “你还晓得你有我这个娘?要不是我今天自己听见了,你还打算瞒着我到什么时候,啊?”老太太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就摊了牌,只是刚说了这么一句,眼睛就红了起来,她从衣服里翻出帕子擦了擦眼睛,转而扬高了声音,对着厨房那边道,“你也给我出来。”   步离正趴门边干着急呢,突然就被cue到,脚下都是一软。   半晌,方才磨磨蹭蹭的走了出来:“奶奶,您叫我。”   老太太指着步云荩:“你把你早上和小渊说的话,同你大伯也说说。”   步离抬起头来,语气里满是自责与艰涩:“大伯,奶奶她……都知道了。”   这事儿还得从昨晚上说起,那时候他们一块打麻将,见步云荩总心不在焉的,就让他回了这边,只是早起老太太做好了饭,让步离去叫人,步离去楼上一瞧,见步云荩还没回来,就给他打了电话。   步云荩没带手机,自然是打不通的,他又给周慕洋打,那边也显示关机了。   步离这一急,就拉着顾寒渊多说了几句,谁想好巧不巧,全被老太太给听见了。   好家伙,老人当下就质问开了。   别看她年纪大了,但心里明镜似的,压根糊弄不过去,最后还硬是要亲自过来。   步离他们拦不住,只得跟着过来,顾寒渊本来也要来的,想着好歹有他在,一来能帮忙劝着些,二来老太太看着他在,多少也不会火大了去,可没想到老人面对这事却格外强硬,硬是不让他跟来,就带了自己大孙子,让方政给送到楼下。   步云荩想过很多种向母亲坦白的方法,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事情会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别处被他妈知道了。   站在那里许久,他沉默的转身,去房间里将周慕洋叫了出来。   老太太原本还算压抑着的情绪,在看到周慕洋瞬间,彻彻底底的爆发了出来。   步离忙的凑上去,着急慌忙的安抚:“奶奶,您别哭了,别难过了,这眼睛才好,可千万别再哭坏了。”   “好,好啊……”老太太拍开步离为他顺气的手,指着步云荩和周慕洋直颤抖,“你们一个个的都知道,都瞒着我!”   “阿娘!”步云荩也想过母亲不会接受这件事,却没想到她会为此激动成这样。   老人面上那悲愤哀绝的神情,一瞬间刺痛了他。   “你这个逆子,逆子啊!”老太太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子,双手重重的捶打在步云荩的身上,“你喜欢谁不行,你和谁在一起不行,怎么偏偏是他?”   “怎么就偏偏是他……你胡涂,胡涂啊!”   她一遍遍的质问着,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步云荩浑身僵硬的站在那里,任由她一下下打在自己的身上。   看着老人伤心不止的模样,步云荩双膝一软,“噗通”跪了下来。   “伯母!”周慕洋也跟着跪下了,痛苦和自责就像是风卷残云,席卷了他整颗心,让他再也无法直视眼前这个单薄摇曳的老人。   他深深的低下了头,低垂的眼睑敛去了那双深邃眼眸中蛛网般的血丝,和隐忍的湿润泪光。   他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少时家境优渥,后来事业有成,从来都是清绝孤傲的,活到现在这个岁数,几乎没对什么人低过头,可这世上,有两个人让他愧惧。   ——一个是步云荩,一个是步云荩的母亲。   老人看着他们双双跪在自己眼前,身子颤抖的愈加剧烈,半晌说不出话来,竟是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步离忙的将她扶住,一群人手忙脚乱,将人送去了医院。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又这样突如其来的戛然而止。   只是风雨过后留下的狼藉,却依然需要他们去面对。   老太太对于两人在一起的事情,抱着从未有过的坚决反对的态度。   新年伊始,她在医院里人事不知的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   醒过来时,第一件事便是勒令步云荩和周慕洋断绝关系,甚至要求步云荩退掉这边的租房,让他带着新新搬到顾家去。   步云荩自然不可能和周慕洋断掉,可是面对着憔悴虚弱的母亲,他也不敢拒绝。   ——老人身子本来就差,医生一再的叮嘱要让她静养,不能受刺激,没有人敢拿她的身体来赌。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问了一句话:“阿娘,就真的这样不能接受他吗?”   “要不是他,你会发生那样的事?因为他,我儿子连命都丢了,我难道不该恨他吗,什么事可以揭过去,只这一件,”老太太顿了顿,语气决绝的说,“你想跟他在一起,除非你娘死了!”   “当年的事情,也不能全怪在他的身上啊,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   “他是什么人,就值得你这样?”老太太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她一双手紧紧的揪着身上的被子,双眼睛也不知看向了何方,内里满是痛苦和痴狂,“那混账当年害了你不说,还挖了你的坟,他挖了你的坟啊,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你叫我原谅他!”   当年雪山上的一幕,不仅是周慕洋一辈子的梦魇,也同样是老人心里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痛楚。   每次只要想起步云荩当时青白僵硬、没有一丝人气的尸身被那个少年从棺材里抱出来的模样,她就觉得肝肠寸断。   若说丧失爱子已经是最大的痛苦,那么看着曾经年轻鲜活的孩子,在死后经过时间的腐蚀,变成那般模样,绝对是致命的刺激;更何况在那封建保守的年代,坟墓被掘,本就是对死者极大的侮辱。   步云荩一下呆在了原地。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母亲对周慕洋那些强烈的厌恶和排斥究竟源于什么了。   老太太见他神色动摇,又重复了一遍最初的话。   步云荩沉默良久,艰难的点了点头:“好,我答应您,等您出了院……我就搬过去。”   周慕洋站在病房外,将这一切都听的清楚,一时间心如刀绞。   当听见步云荩答应的时候,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栽到地上。   一旁顾寒渊忙伸手扶住了他,担心道:“周哥,你没事吧!”   周慕洋堪堪站稳身子,扯出一抹苦笑:“没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衬着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让看见的人都心纠在了一起。   “我有点累,先回去了。”他说着,转身就要走,连带着背影,都显得那样凄绝与落寞。   步离看着他微微弯曲的脊背,心里说不上来的难过,一时红了眼眶,“顾先生,我送周伯回去,你在这里看着奶奶。”   步离匆匆留下这么一句,然后跟上去扶住了周慕洋:“周伯,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大伯他不会介意的。”   周慕洋任由他扶着,不拒绝,也没答话,只是一颗心却止不住的往下沉。   他当年因为一时发疯,挖了步云荩的坟,这事情一直是他心里不愿回首的痛,他也不敢让步云荩知道,可现在,他什么都知道了,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分明先前还觉得充满了希望,可这一刻,周慕洋又觉得这段感情,似乎走到了尽头。   “大伯,你出来了?”耳畔突然传来步离惊喜的声音。   周慕洋一怔,僵硬的转过头来。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身体不舒服吗?”步云荩问道。   他的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关心,就似乎刚才病房里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般。   周慕洋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步离在一边接过话头道:“大伯,周伯说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你送他回去吧,奶奶这边有我们呢。”   步云荩靠过去扶住了周慕洋的腰:“只是累吗,真没哪不舒服的,要不去检察一下?”   周慕洋摇了摇头,抓住步云荩的手:“我没事,回去吧。”   步云荩见他态度坚定,便只好陪着他出了医院。   上车后,步云荩正要启动,却被周慕洋按住了手。   “怎么了?”步云荩疑惑道。   “阿荩!对不起,”周慕洋看着步云荩,突然低声说了句。   “干嘛又说这个?”步云荩显得有些不高兴,“如果是因为我妈,这两天你说的抱歉已经够多了,我都说了不用。”   周慕洋指的是当年挖坟的事,但是此时他却也没心思去解释,想到自己心里的决定,还没说出口,已经有种心如刀绞的难过。   “我们,算了吧。”良久,他才终于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什么算了?”步云荩不明所以。   “我们之间……算了。”   周慕洋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是步云荩却清清楚楚的听到了每一个字。   从最初的呆滞到不信、再到愤怒,说来短暂,但对目睹着他情绪变化的周慕洋来说,却又显得那样漫长。   “你说什么?”步云荩抬手,按了按自己额角隐隐跳动的青筋,“你再说一遍?”   周慕洋知道他生气了,可却没法将话收回去:“我当年做出那样的混账事,本就没办法面对你,却还一直自欺欺人的将你套在身边……伯母她不可能同意我们在一起的,事到如今,我不能再自私的让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步云荩死死的盯着周慕洋,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透。   他从男人那双深沉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也看到了决绝,便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这样的认知,让步云荩无法接受,同时也将他心里的怒火催化到了巅峰。   “去他妈的为难!”步云荩低吼了一声,抬手重重的垂在了车台。   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白皙的手背立马泛起了大片的红,甚至有的地方磕在车身凸起的地方都见了血。   周慕洋吓了一跳,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抓住他的手查看。   步云荩看出他眼里的心疼和担心,浮躁的情绪渐渐平缓了些许。   他意识到这种情况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缓了口气,说道:“别看了,我没事。”   周慕洋不听,手忙脚乱的在车子里翻找止疼止血的药。   步云荩见状,干脆伸手将他一把按在了座位上,整个人都栖身上去。   他靠的很近,灼热的气息直接喷在了周慕洋的苍白的面颊上。   周慕洋心下一悸,顿时乱了方寸。   “我当初跟你说什么来着?”步云荩直视着他的眼睛,周身散发出从未有过的强势气息。   周慕洋心有所感,却始终抿着唇没回答。   “你他妈自己招了老子,就别想抽身。”步云荩一想到他刚才的话,火气又开始蹭蹭往上窜,“就因为我妈不同意,你就要放弃了,啊?”   “……是。”周慕洋闭了闭眼,“伯母她不同意,难道你要逆着她的心,阳奉阴违一辈子吗?就算你没关系,我也 没办法……”没办法看着你为了这段关系而对自己的母亲撒谎,而为难与遭受谴责。   “呵……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步云荩冷笑道。   周慕洋被他面上的讽刺刺痛了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依旧是步云荩率先打破沉默:“好啊,你要跟我断了,也不是不行。”   分明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周慕洋见他松口,一颗心却反而沉到了谷底,萌生出一种即将死去般的绝望。   “只要你说不喜欢我,不爱我了。”步云荩一字一顿道,“只要你亲口说出来,我步云荩从今后就和你桥归桥,路归路,咱们一刀两断,断个干净,也省的为难这个为难那个的。”   他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都像锋利的刀刃,重重剜在了周慕洋的心尖上。   周慕洋呼吸凝滞,双眼都充了血,想到对方说的那种可能,他便觉得有种天塌地陷一般的绝望。   一直处在黑暗中的人,或许可以很好的生存下去,但给了他光明,又乍然夺走,却能造成致命的打击。   周慕洋浑身都抑制不住的颤栗着,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也不知过去多久,久到他眼底的光都悉数寂灭下去。   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事已至此,他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倒退。   步云荩看着他张开了口,几乎能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一颗心顿时纠了起来,在气恼的同时,甚至开始后悔方才说出的话。   若说他一开始不知道周慕洋对自己的感情,但两人之间经历了那么多,又加上这么久的朝夕相对,要说他再看不透,那就是心上长窟窿了。   步云荩原本笃定了周慕洋说不出那样的话,所以才如此激他,却不想他能狠心到这种地步。   突然,他眼角的光撇见了周慕洋抓住自己胸前衣服的动作。   “等等。”步云荩一把抓住了周慕洋的手。   周慕洋诧异的抬起头来。   “既然都要断了,你脖子上的东西,也还给我吧!”步云荩说着,竟是直接将手伸进了他的衣领,然后抓住了那枚被时光打磨的莹润光泽的狼牙。   “阿荩,不要。”周慕洋一下慌了,着急的抓住步云荩要扯下坠子的手,语气里甚至染上了浓浓的哀求。   “这东西不是我送你的吗?”步云荩眼轻飘飘道,“都要一刀两断了,还留着它干什么,不如一了百了,丢了干净。”   周慕洋一辈子,将这东西看的比命还重要,听他说要丢了,哪里接受的了。   步云荩冷笑道:“人你都不要了,还要个破物件儿干什么?”   他说着,拨开周慕洋的手,一把将那绳子从他脖颈上拽下来,就对着车窗外丢了出去。?   “铮——”周慕洋看着那飞出去划成一道流线的白光,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瞬间蹦断了。   他颤着手解开安全带,推门就要跳下去,却又被步云荩一把按了回去。   “你干什么去?”步云荩冷声道,“不许捡。”   周慕洋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挣扎。   推搡中,步云荩感觉手背传来一阵湿润的凉意,他愣了愣,抬头看向周慕洋的脸,然后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他竟然……哭了!   周慕洋满心都是要找回那个坠子,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落了泪,趁着步云荩愣神的空挡,他一把推开对方的手跳下了车。   车窗外面是一个片很大的绿化区,虽是冬天,但里面还生着许多高高低低的树和灌木,上面覆盖着白雪,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偶见褐色的枯枝歪歪斜斜的支棱在雪面上。   那乳色的狼牙坠子丢进去,恍如滴水入江流,哪里还瞧的见半点影子。 第82章   那乳白色的狼牙坠子丢进里面, 恍如滴水入江流,哪里还瞧得见半分影子。   男人踉跄着冲进雪地里,漫无目的的找寻着,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面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算了,别找了,就是个不值钱的坠子而已。”步云荩伸手拉住他, 企图安慰道, “你要喜欢, 我下回再送你条好的。”   “不一样,不一样的……”向来稳如泰山的人, 声音竟带上了几许颤抖。   步云荩不明白有什么不一样的,他双手扶住周慕洋的肩, 用力将人扳正过来,却在对上周慕洋双眸的剎那, 所有呵斥的言语都哽在了喉头。   男人那双平日里深沉内敛眸子, 此刻充血发红,染了层薄薄的湿润, 内里蕴藏着步云荩从未见过的无助与脆弱, 甚至还透露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绝望。   步云荩心猛地一纠,在短暂的呆滞过后,他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   周慕洋是个久经商场的人,能凭借一己之力谋得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就说明他绝不是个心性脆弱的人。   可是他的那些强势果决, 却都是建立在无牵挂的基础上的,毕竟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人,再加上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 做什么都是更容易获得成功的。   可是步云荩不一样,步云荩是他的软肋,只要一面对这个人,他所有的凌厉强势,所有的冷静自持,都会变得荡然无存。   在半生所爱之人的面前,他完完全全的褪去了所有的光环,变成一个没有任何优势的弱者,变成一个卑微的、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种状态是不太正常的,一个人怀揣着二十年的执念,无时无刻不遭受着愧悔和相思的折磨,精神能正常那也是不太可能的。   先前连番的精神打击,已经击的他濒临崩溃,此刻的周慕洋理智所剩无几,他满心都是失去心爱之物的惶恐,在步云荩抱住他的时候,只是用力的推搡挣扎。   他现在很注重健康,又时常健身,早不是之前那个推一把就能倒的周先生了,这样发了疯一般的用力,步云荩甚至有些招架不住,一个不防,竟被他推的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步云荩有些恼了,抬头看着他怒吼道:“周慕洋你他妈发什么疯,给老子冷静点。”   周慕洋浑身猛的一震,仿佛如梦方醒。   他看着坐在地上的步云荩,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似乎有些无措,半晌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想要将人扶起来,却被步云荩一把拂开了。   周慕洋一双手便不尴不尬的僵在了半空中,他微微垂下眼,敛去了眼底所有的暗淡。   步云荩虽然清楚自己脾气不好,但知道是一回事,要真改起来却难,自己发了火,这时候冷静下来又开始后悔。   如此僵持半晌,他一把抓住了周慕洋的手,触手一阵冰凉,那凉意仿佛透过手臂一路沁到了他的心坎上。   “那东西,真的这样重要吗?”他看着对方,声音很轻的问。   周慕洋没说话,转脸看向那白茫茫的一片,当下眼睛里也变得白茫茫的,空洞的仿佛失去了灵魂。   步云荩被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弄的一颗心都纠在了一块儿。   虽然读不懂对方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步云荩却很清楚——他不想看见这人现在的模样。   紧了紧抓住周慕洋的手,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你去车里等着,我去把东西找回来。”   周慕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扯唇笑了笑:“算了。”   “你……什么叫算了?”步云荩不知为何,被他那抹凄然的笑意刺痛了心,   有股子无名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瞪着周慕洋看了一会儿,突然用力将人拽起来,拦腰一把扛在了肩上。   周慕洋被他这突兀的举动惊呆了,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在一瞬间凝固。   步云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车边,将人放了进去,随后一甩手关上了车门。   周慕洋推门推到一半,又被他重重按了回去:“阿荩……”   “别下来。”步云荩道,“我去找,你就在这呆着,我去把那东西找回来。”   他的语气并不似往日里的不耐或者暴躁,但是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坚定。   周慕洋呆了呆,半晌,他将抓住车门的手收回来,轻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脊背挺的笔直。   分明是个年近四十的大男人,但此刻却安静顺从的像个孩童。   在这个人面前,他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不像自己,可从某一方面来说,那却又是最最真实的他。   ——会欢喜、会难过、会害怕、会无措……有着生而为人最简单的喜怒悲伤和无能为力,而不是众人眼中那个冷心冷情、又无所不能的商界精英。   有句话说千人千面,其实一个人,也有千面。   而周慕洋这样的一面,却只会在步云荩面前展露。   步云荩看着他那一头被染成黑色的,干净柔软的头发,突然受到蛊惑一般,伸出手去轻轻的摸了摸。   那一瞬间,仿佛两人之间丢失的二十年岁月都不复存在,而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舒舒服服的撸了两把周先生那颗旁人只敢仰望的脑袋,步云荩在对方错愕的反应中,若无其事的转到驾驶座,将空调调高了几度,又将车窗升上去了些,然后转身朝着绿化区里走。   周慕洋在他走到了之后,又将车窗降下来。   他看着步云荩四下扫了扫,然后走到一棵常青的松树下,弯腰在地上的灌木丛中拨弄了一阵,继而又抬头往上看。   虽是冬天,但阳光也格外刺眼,步云荩一手遮在眼帘上,依旧被刺的有些难受,眼睛里很快的泛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湿润。   粗壮的松树上缀满了松针,在积雪的装点下有种凌厉又清冷的美感,步云荩却无心欣赏这些,过了好半晌,直到他觉得脖子都有些酸了,正想低头缓口气,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那树梢上挂着一个黑色的细绳。   他眯起眼睛细看了看,顿时心下一喜,然后往前几步,找准角度跳了起来。   高挑的身子有力的弹跳,充满了爆发力,那松树的枝丫随着他伸手的动作一阵乱颤,覆在上面的积雪扑簌簌掉下来,落了青年满身满头。   他自己却混不在意,只在树下展开了右手,掌心里赫然是那枚被他丢弃的狼牙坠子。   莹润光泽,恍如绝世的美玉。   步云荩眉眼瞬间舒展开来,合上掌心朝着周慕洋走去。   到近前的时候,他拉开车门,捏着坠子的绳线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周慕洋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手里的坠子,眼里满是失而复得一般的喜悦。   “阿荩,快把它给我。”他伸出手,语气略显急促的说。   步云荩却在他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又猛地收了回去。   “还分吗?”迎上对方那错愕与不安的目光,他悠悠问了句。   经此一役,周慕洋也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心——只是一想到分开,他都有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要真再失去了这人,他必然是活不下去的。   他说不出话来,半晌,却是突然一把扑过去,将人紧紧的抱进了怀里。   所有的心迹,在这一个拥抱中,都不言而喻。   步云荩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欺身坐进车里,他双手捧起周慕洋的脸,似发泄又似惩罚的吻了上去。   短暂的呆滞过后,周慕洋很快回应了他,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唇齿纠缠,毫无保留的交换着彼此的气息与温度。   一个炽.烈而绵长的亲吻终于结束,步云荩抱着周慕洋靠在车座上。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周慕洋白皙的脖颈,然后将那坠子从后面缓缓给他套了上去,又为他将先前挣开的衬衫扣子细细扣上了。   “我送你回去。”   周慕洋讷讷的问:“回哪儿?”   “回我那呗。”步云荩不假思索道。   “可是伯母那边……”   步云荩顿了顿,问道:“之前在医院里,我和我妈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周慕洋轻应了一声。   步云荩眼底闪过一抹愧色,“我也是没办法……总之你别当真就是了。”   “没关系的,”周慕洋抓着步云荩的手,“我都明白的,只要伯母她没事就好。”   他越是这样,步云荩心里就越发不好受,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只能将怀里的男人抱的更紧。   其实抛却性别,抛却年轻时候那些胡涂事儿,周慕洋真的是一个好到完美的爱人。   帅气多金、能力过人暂且不提,关键是他爱步云荩,顺从体贴,无微不至,事事以他为先,几乎什么都愿意为他付出。   这个男人或许也有许多不好的地方,比如自卑,比如偏执,比如沉闷无趣的性子……可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周慕洋更爱步云荩了。   更何况,他那些自卑之类的情绪,也都是因为太过在意步云荩的缘故,在旁人面前,那绝对是不存在的。   老太太又在医院住了两天,便出了院。   步云荩在她强势的要求下,搬去了顾家。   租房那边一来环境差,二来空着也是费钱,步云荩确实不打算再住下去了,其实就算没发生那事儿,他也是计较着早晚有一天要搬离这里的。   又一个周末,他回来收拾东西,周慕洋帮着整理。 第83章   这房子虽不是原身自己的, 但毕竟那一家三口生活了数年,真要盘起来,东西可算不少, 只是都不是步云荩的,他也就收拾了些重要文件证件、计算机和几身常用衣物,至于小孩的,都一股脑用两个大箱子装了, 就算完事。   其他自购的家具电器之类的, 好些的步云荩送了旭鹏, 其余都让他一股脑给低价处理了。   临交钥匙之前,步云荩最后看了屋里一眼, 那一刻,心头突然窜上了一股留恋和不舍。   虽说这个地方他也就住了半年, 但却记录了他自重生之后的点点滴滴。   从最初的茫然惶惑,到现在彻底适应了这个世界, 好像眨眼之间, 却又恍如隔世。   旭鹏见他愣在那里不动,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行了, 甭看了, 都要去住别墅的人了,还恋着这破房子干嘛?”   说来旭鹏在得知步云荩认祖归宗这件事情之后,一直都很激动,俩人从小一块在孤儿院长大,小时候不懂事, 还时常幻想着父母能找到自己,将自己接回家去一家团圆,可是一年过去, 两年过去,十年过去……他们也就认清了现实,权当自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谁能想到,这小子自己一人儿摸爬滚打活到年近三十,竟突然蹦出个妈来。   旭鹏有时候还调侃他,说他是被乔璐那女人给挡了气运,这一离婚,不仅升职加薪了,还找到了亲生父母,家庭、事业、爱情大丰收。   虽然吧,这回看上的是个男人,可耐不住这男人质量好啊,旭鹏起先还担心自己兄弟被人玩弄感情,但在亲眼目睹了这俩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后,也就只剩下咋舌称快了。   这样厉害的男人都能为他折腰,旭鹏有时候想想,都不由为自己兄弟自豪啊!   顾寒渊和步离那别墅面积很大,多住两个人进去半点不影响,衣食住行、生活起居一应事务都有人照应着,说来也是种享受,可唯有一点,步云荩和周慕洋相处的时间都被大幅的挤压了。   老太太严令儿子晚餐必须回家吃,晚上也不让他出门,简直和看黄花大闺女似的,弄得他想和周慕洋见上一面都得遮遮掩掩,想上无数个借口。   分明是对儿两情相悦的恋人,硬生生弄得和偷情似的,可饶是他们再小心,还是给老太太碰上了。   二月中旬,情人节这天,两人下班之后一起去吃饭。   餐桌上,步云荩突然接了个电话。   “阿荩,出什么事了吗?”周慕洋见他没说几句话就挂了,只是面色不太好,有些担心的问。   “没什么要紧事。”步云荩端起桌上的红酒喝了一口,似乎怕他多想,又补充道,“是寒渊打来的,说我妈让我晚上早点回去。”   周慕洋闻言,没有再多问,只是心里依旧存了几分担忧。   步云荩看他眉眼舒展开来,自以为是糊弄过去了,也就低了头继续吃东西。   说来电话的确是周慕洋打来的,但却并不是因为老太太那边的缘故——他之前一直在查步云茳的事情,本也没想着要跟他们说,却不想顾寒渊其实早就知道了,并且透过某些渠道得知了步云荩在调查步云茳死因的事情。   一个月前,顾寒渊和步云荩摊了牌,两方交换了自己查到的消息,可以说是大同小异,只是这事情过去太久,找证据走法律途径几乎是没多大胜算了,他们一合计,最后决定从袁家的生意上入手清算。   顾寒渊刚刚打电话过来,不过是让步云荩小心一些,因为他们之前透出的消息,已经让袁仕昌起了警觉。   只是这些事情,步云荩也不想和周慕洋说,于是就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   饭后,他们没有坐车,而是步行回去,长路没有尽头,仿佛能就这样一直走到白头一般。   春寒未退的时节,两人身上穿着略厚的呢子风衣,一黑一白,同样的款式。   夜色下,他们十指相扣的漫步在行道树下,路灯投下暖黄的光,将两人相偕的身影拉的很长。   春风轻拂,夜色暧昧,到情浓时,两人很自然的接了吻。   一切都显得那样美好,可是在下一秒,那些美好却犹如海市蜃楼,瞬间分崩离析。   “阿……阿娘!”步云荩不敢置信的看着站在马路对面的老人,面上所有的血色都悉数褪去。   老太太双眼死死的瞪着相拥的步云荩和周慕洋,一手紧紧的抓着栀嫂的手腕,气的浑身都抑制不住的颤抖。   周慕洋听见那声轻唤,才恍惚意识到什么,瞬间脊背僵硬。   他顿了一会儿,想要扭头去看,却在转身的剎那,又生生的转了回去。   不是不敢面对对方的怒火和谴责,他只是害怕老人看见他,会受不了刺激。   她那样恨自己,若是因为这件事情,而将她气出什么好歹,那他和阿荩在之后的人生里,当如何自处呢?   他又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这个深爱的人?   步云荩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抬手拍了拍周慕洋的肩膀,说道:“没事的,我过去看看,你在这边等我。”   他说着,还朝着步云荩笑了笑,然后迈步就朝着马路对面走去,却没想到这时候,逆向车道上一辆货车突然越过黄线,就直直的朝着步云荩开了过来。   周慕洋瞳孔骤缩,整颗心瞬间被恐惧蔓延。   还来不及思考,他整个人已经朝着步云荩猛地扑了过去。   那一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下抱着步云荩滚出了几米远。   步云荩后脑磕在花坛上,整个人一阵眩晕,等稍微恢复视线的时候,便慌忙的去检查周慕洋有没有受伤。   周慕洋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人抱进了怀里。   差一点,刚刚只差一点……他就要彻底的失去这个人了。   那边老太太吓的也不轻,险些昏厥过去,看见他们没事的时候,踉踉跄跄的往这边跑。   “阿荩,我的阿荩,你没事吧?”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拉着步云荩的手问道。   “妈,我没事的。”步云荩忙的从地上起来,将人扶住了。   前面那货车司机从车上跳下来,紧张的往这边跑。   步云荩偏头看他一眼,总觉得这男人似乎有些眼熟,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看了一会儿,他又觉对方行走之间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等对方靠近了一些的时候,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人的腿,似乎有点微微的瘸。   腿瘸,腿瘸……难怪刚才开车开成那样!   步云荩顿时有些气恼:“你他妈怎么回事,腿不好还敢开车,不要命了?”   那司机面色僵了一下,随即弯着腰赔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们没事吧,我送你们去医院。”   步云荩心里极度不爽,冷哼了一声便转过了脸去,将这司机晾在一边,转而安抚老太太的情绪。   那司机看起来年纪有些大,一头剃的很短的头发全数花白,布满了褶子的一张脸也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他佝偻着清瘦的身子站在那里,看起来似乎是怕他们找自己麻烦,一副格外苦恼和无措的样子。   半晌,他微微低下了头,然后又朝着步云荩他们靠近了一点。   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时候,那双惶恐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阴狠。   变故几乎发生在眨眼之间。   那司机突然从身后抽出了一把臂长的砍刀,直直的就朝着步云荩的后背劈砍了过去。   不管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只要有步云荩在的地方,周慕洋的注意力总会有意无意的落在他的身上,故而他也是第一个察觉到那司机动作的人。   等众人都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把反射着月光的黑色砍刀,已经深深的嵌在周慕洋的右肩上。   老太太尖叫一声,然后身子一颤,昏了过去,栀嫂浑身颤抖的扶住她,双腿抖如筛糠,就连步云荩,也陷入了呆滞,然而那个被劈了一刀的当事人,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周慕洋双眸凌厉的看着那个那个司机,仿佛在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月光下,那双眸子里泛着浓重的血红,一张俊郎的脸却白色有些渗人。   就像暗夜之下的吸血魔鬼,周身都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气息。   突然,他抬起脚,狠狠的一脚踹在了那个司机的胸膛上。   清瘦的司机被他这一脚踹出老远,抓在手里的砍刀刀背重重敲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步云荩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慕洋,反应过来时,乃至掌心都出了一层冷汗。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这种情况下必然也是要逃跑的,但是那司机用力的甩了甩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竟然一只手拎着那砍刀再一次踉踉跄跄的靠了过来。   那双眼睛里,带着渗人的疯狂,恍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步云荩也是红了眼睛,见他这模样,当先一步冲上去,他一脚将人踹翻在地,紧接着如雨点一般拳头便接二连三砸了下去。   那人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出于本能的抬起手来格挡,步云荩目光落在他手背上的剎那,突然眼神一滞。   ——他看见那人左手的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深褐色疤痕。   那道疤痕是那样的眼熟,正是他那天在当年那个撞死他小弟的肇事司机身上见到的。   步云荩盯着对方的脸死死的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人眼熟了。   这司机,正是他那天见到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那个撞死他小弟的肇事司机。   只是他剔掉了头发和满脸胡须,形象与上次见到的时候差别太大,甚至就连残疾都是装出来的,才导致步云荩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来。   ”操.你娘的!”认识到这个事实的步云荩,心里的愤怒瞬间燃到了顶点,那一刻,他恨不能就地将眼前的这个人碎尸万段。   “……阿荩!”周慕洋紧紧捂住自己的肩膀,朝着步云荩走过去,“阿荩,你冷静点,再打下去,会死人的。”   步云荩脑子里嗡嗡作响,似乎完全听不见他的话,直到感觉脖颈上传来湿润的黏腻感,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步云荩僵硬的抬起手摸了摸后脖颈,摸到了一手的血迹,那是周慕洋受伤的手臂上流淌下来的。   地上的男人满脸血肉模糊,已经昏过去了,步云荩缓缓转过头来,看见周慕洋血流不止的双肩,终于找回了几分理智。   他猛的站起来,因为起身的动作突然,大脑一时供血不足,眼前黑了黑。   步云荩一手抵着脑袋晃了晃,站稳身子焦急的询问周慕洋:“你怎么样……怎么样?”   “对了,打电话……”他双手不停的在口袋里摸索,却是半晌都没有找到自己的手机,不由急吼道,“手机,我手机呢?”   周慕洋连忙从身上翻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甚至还扯着嘴角安慰,“阿荩,你别担心,我没事的,你用我的手机打电话报警。”   步云荩接过手机,还没拨出去,远处已经传来了呜呜的警笛声,那边老太太已经昏过去了,栀嫂跪在地上抱着她,整个人显得慌乱而六神无主,大概是哪个好心的路人给报的警。   很快救护车也来了,周慕洋和步云荩他妈双双被抬上了车,至于那个发了疯的司机,自然是被警察带走了。   警方考虑到步云荩要照顾伤员,也没催他去警局,而是派了两个人跟着步云荩去医院做笔录。   周慕洋受伤的是肩膀,不是致命伤,但是刀口很深,随时面临着失血过多的危险,一进医院就被推进手术室做手术,步云荩他妈情况更是不容乐观。   老人本就身体虚弱,又接二连三受到刺激,送到医院的时候,被检查出急性脑梗塞,几乎命悬一线。 第84章   步云荩在急诊室外面焦急的等候着, 他衣服和双手上都是血,擦脸的时候又全抹在了脸上,来来往往的医生或患者家属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然而步云荩自己却浑然不知。   栀嫂在一边给顾寒渊打了电话,红着眼睛走过来细声的安慰他,女人虽说也活了大半辈子,自诩是经历过许多风雨的, 但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的场面。   ——你说这人好好儿的在大马路上走, 怎么就突然有车开过来撞人的呢, 没撞到就算了,回头还提溜着刀子来砍人!   不出半个小时, 顾寒渊和步离就风风火火的赶来了。   俩人身上穿的都很体面,大概也是去过了情人节, 只是来路上过于仓促,跑的衣衫凌乱, 显得有些狼狈。   “大伯你没事吧, 奶奶和周伯怎么样了?”步离气都没喘匀,只是伸手拉着步云荩急问, “到底怎么回事啊,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步云荩满心都是对急诊室里两人的担忧,只心不在焉的回了两句,便陷入了一径的沉默。   栀嫂见状,在一旁将当时碰上的事儿补充了一遍。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听出不对劲儿来, 顾寒渊在她说完后,一张脸变得格外阴沉,默然半晌, 他转身走到一边拨通了个电话。   步离见他说几句便挂了,不由询问起来。   “这事很可能是袁仕昌让人干的,本来之前透出消息,是想让他自乱阵脚,没想到这孙子平日里人模狗样的,竟然这么沉不住气。”顾寒渊是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在这种时候出手反击,而且还是用这样激烈的方式,“妈的,他还真以为自己是□□老大,没王法治得了他了!”   顾寒渊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压的很低,但是话里的内容却让步离惊的瞪大了眼。   少年愣了半晌,面上露出极度愤怒的表情,恨声说道:“是他,他害了我爸爸还不够吗,现在竟然,竟然——”   顾寒渊见他情绪激动,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连连的温声安抚。   又过了一会儿,那边急诊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个护士出来,说是老太太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   步云荩闻言,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松下些许,转眼却又想到那还在手术室里的人。   周慕洋被推出来的时候,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露出的半片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因为失血的缘故,他面色很白,但是并没有睡着,看见步云荩的时候,他缓缓抬起了完好的那只手。   步云荩见状,匆忙弯下腰去,他伸手欲将对方的手握住,但是周慕洋却错开他,将手落在了步云荩满是血迹的脸上。   他轻轻给步云荩擦了擦,可那血已经干了,怎么也擦不下来,周慕洋便只好放弃。   “阿荩,伯母她……没事吧?”周慕洋开口,语气虚弱的问了句。   步云荩本还压抑的情绪因为这一句话,瞬间濒临崩溃。   他一把抓住周慕洋的手,眼睛里瞬间泛上了湿润。   苦涩和心疼的情绪犹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一颗心都彻底淹没。   认识步云荩这么多年,周慕洋见过各种各样的他,不屑的、愤怒的、狠厉的、不耐的……甚至温和的,却从未见过他露 出那样的表情——浑身都散发着难过的气息,难过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周慕洋心下顿时一慌,“伯母她,她怎么样了?”   “……没事,她没事。”步云荩在他颤抖的询问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是误会了,他努力平复下心情,忙的解释道,“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在监护室里,寒渊和小离在那边看着,不会有事的。”   周慕洋听他这么说,心下狠狠松了口气。   虽说是外伤,但是那一刀深可见骨,为了不对伤口造成二次伤害,医生建议周慕洋先在医院里躺上一天。   步云荩就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周慕洋躺在床上,总忍不住去看他。   “你不累吗,睡一觉吧。”步云荩说道。   周慕洋摇了摇头,但随即却又点头:“我这就睡了,你也早点睡吧。”话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步云荩见他呼吸渐稳,轻手轻脚的起身出了门   周慕洋听着细碎的脚步声远去,心里一时变得空荡,等意识到自己这种心情的时候,又不由有些无奈。   脑子里七想八想的,也不知过去多久,耳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音。   周慕洋不用看,光听脚步便知是步云荩回来了。   他心里莫名一慌,赶忙闭上了眼睛,竟是有些心虚起来。   安静中,周慕洋能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靠近,一时心跳都变得剧烈起来。   步云荩却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男人在装睡,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突然脱掉外衣掀开被子躺到了对方的身边。   幽暗灯光下,他小心的将人抱进怀里,然后亲了亲对方那张白皙干净的脸。   周慕洋被他下颌长出的胡茬扎的微痒,一颗心也变得不甚平静,却在下一秒,所有心猿意马的情绪都变成了一种无措的呆滞。   ——“对不起!”步云荩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很轻的说了一句。   轻到似有似无的三个字,却又重若千钧。   对不起,总是一次次的让你受到伤害;对不起,分明是我要将你留在身边,却始终无法给你一个名正言顺。   重生之后和这人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时间恍如走马灯般一一在步云荩脑海中略过。   从最初的排斥厌恶、恶言相向,到后来的强势掠夺,步云荩仔细想想,甚至想不出自己为这人做过些什么。   原来我……竟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   步云荩沉浸在自责的情绪里,甚至没有察觉到周慕洋身体的僵硬,而周慕洋几乎要装不下去了,他很想立马睁开眼睛,告诉步云荩他没有对不起自己,可是却又顾虑着步云荩的情绪,始终都不敢动弹。   这注定是个难以安眠的夜晚。   步云荩抱着周慕洋躺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医院。   周慕洋以为他只是稍微离开一下,但是过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   他忍不住打了电话过去问,步云荩却说是有些事情回了家。   周慕洋心里觉得不对,毕竟他和伯母都在医院里,以阿荩的性子,怎么也不会一个人跑回去的,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多问了两句,结果步云荩干脆就一个视频打了过来。   看到他房间里的背景,周慕洋这才放下心来。   并不是很想睡,但耐不住身体过于疲倦,躺了半晌,意识便渐渐陷入了黑暗中。   天微亮的时候,步云荩才从计算机桌前离开,他顶着一把青涩的胡茬和一对黑眼圈儿走进洗手间,直到捧着冷水泼了几把脸,才终于稍微有了几分人样。   打车回到医院,先去监护房看过母亲,那边是顾寒渊在照顾着,也才刚醒过来,步云荩坐了一会儿,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母亲,心里不是滋味的同时,对于那些罪魁祸首的愤怒也蹭蹭往上涨。   “去外面说吧!”顾寒渊抽了点纸巾擦干脸上的水,率先往阳台上走去。   步云荩会意,跟在他后面出去,反手拉上了阳台上的玻璃门。   “你那边怎么样了?”   “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中。”周慕洋勾了勾嘴角,挑出一抹危险的弧度,“本来我还愁找不到证据,他这么一弄,倒是把证据送上门了,就算当年的事情没法治那姓袁的,我就不信这回还能让他逃过去。”   步云荩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激动起来:“你有证据了?”   周慕洋道:“昨天下午他们见了一面,拍到的照片里,虽然两人都做了伪装,但是某些细节还是暴露了两人的身份,再加上袁仕昌从海外银行里汇出的那笔钱……这些就算不能立马坐实那姓袁的买凶杀人的罪名,也绝对够他喝一壶的。”   步云荩沉默的听他说完,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U盘递过去:“这里面是袁仕昌和那张平的通话记录,是用黑卡打的,暂时无法确定身份,但是我想办法转出了音频和删掉的短信,不知道有没有用,你交给警方看看吧。”   “这东西……你怎么弄到的?”周慕洋面上闪过惊讶和质疑。   且不说这通话记录只有警方和号码持有者才能查到,毕竟私人侦探那边也有办法,但是这是个黑号,他到底怎么找出来的,还有音频,他可从来没听说这打过的电话,还能查到别人说了什么的。   “计算机上查的。”步云荩轻描淡写回了句。   顾寒渊狐疑的盯着步云荩打量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什么:“你不会昨儿一晚上没睡吧。”   步云荩顿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顾寒渊也不知想了什么,突然就笑起来。   “你笑什么?”步云荩不明所以。   “我还道你是在SIJ混日子呢,没想到咱大伯还有这手,太牛了,难怪周哥成日里把你当个宝似的。”顾寒渊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了句。   步云荩觉得他这个形容实在有些别扭,可心里又并不反感,半晌低喃道:“只怕我就是个废物,他也一样如此。”   顾寒渊止了笑意,见他这话说的真挚,反倒有些意外起来。   “……您老可算是开窍了!”顾寒渊想到周慕洋这么多年的等待,总算是开花结果,心里不禁一阵唏嘘感叹,同时也为他感到欣慰。   “是啊!”步云荩悠悠看向远处的天空,“我怎么就明白的这么晚?”   “哪里晚了!”顾寒渊道,“他未娶你未嫁,有什么晚的,今后还好过不就成了。”   步云荩心下稍稍有些宽慰,随即意识到他这话里的毛病,顿时拉下脸来:“臭小子,你说谁未嫁呢?” 第85章   “唔, 我说错了,他未嫁,我周哥未嫁, 这总成了吧!”顾寒渊笑的一脸促狭,“所以大伯您还不抓紧点,将人娶进咱们家。”   步云荩听了这话,心里顿时有些发热, 却只是板着脸嘴硬道:“两个大男人之间, 说什么嫁不嫁的!”   “你这就不对了, 有句话说得好,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难道您老也打算耍流氓不成?”顾寒渊一本正经的说。   “你小子……我看是皮痒了吧!”步云荩一把拍开他又搭上自己肩膀的手,欲要反驳几句, 想了想却又觉得对方那些话让自己颇为心动。   ——结婚,他和那人之间, 真的也能像这世上寻常夫妻那样, 步入婚姻吗?   顾寒渊何等精明的人,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思, 忙趁热打铁的道:“只要你愿意, 就没什么不能够的,我和离离可是连结婚证都扯了,下个月还打算举办婚礼呢!”   “举办婚礼,怎么没听你说起过?”顾寒渊是听说过现在在国外有些国家男人之间也能领结婚证的,有不少国人都去国外办.证件, 虽然那证件在境内并不具备法律效应,但多少也是个仪式感和心灵慰藉吧!   顾寒渊道:“这不是告诉你了吗,还有时间呢, 我得好好策划策划,一定得给离离一个难忘的婚礼。”   步云荩见他说的真挚,心中也不由为自己侄子感到欣慰。   “其实想想,还挺羡慕你们的。”分明是两个男人,却能得到所有亲人朋友的认同和祝福,还育有彼此的骨肉,光明正大走在一起。   “那是!”对于这一点,顾寒渊倒是没半点谦虚,“不过你也别气馁,这周围的人除了奶奶,不也没谁挡着你俩谈恋爱吗?”   步云荩苦笑一声:“就她一个,也抵得过所有人了。”   周慕洋道:“老太太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就是怕你再吃了亏,只要你俩好好的,时间一长,她总归要想通的。”   “希望吧!”   “想开点吧您就,这事儿总会好的……话说回来,你要不要也跟周哥求个婚什么的,我一兄弟开珠宝店的,我让他给你定做一对戒指,以后周哥出门带着,人都知道他是有主的,也不怕有那不长眼的上去勾搭不是。”   步云荩被他说得心动,想了想,不由脱口道:“戒指这东西,就不用你小子代劳了。”   “成,那你自己准备去,不过到时候真求婚,可一定得通知我啊,我们都给你捧场去!”顾寒渊一听这是有戏,顿时兴奋起来,“周哥他那么爱你,到时候指不定得高兴成什么样呢,我可不能错过!”,这场好戏。   步云荩闻言,脑海里也不由遐想起来,想着想着,心里一时胀的满满的,恨不能现在立马就能见到那人。   两人又说了几句,外面栀嫂拎着食盒进来,同来的还有顾寒渊的父母,步离和他的妈妈。   顾妈妈一见了儿子,就数落道:“你这孩子,怎么出了事也不说,要不是我和你爸今儿说过去看看你们,还不知道呢!”   顾寒渊道:“昨天出事的时候太晚,本来也打算今天告诉你们的,你俩就来了。”   顾母走到床边看了看,问道:“老夫人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的?”   顾寒渊将奶奶的情况大概说了说,而后心里记挂着警局那边的事情,对步离道:“离离,你和爸妈他们在这照顾奶奶,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得出去一下。”   步离点了点头:“嗯,你去吧。”   “今天不是放假吗,人还没醒呢,你忙什么去?”顾爸爸却斥责道。   “这做生意的,哪有什么假不假的,事情多着呢!”魏樱雪说着,转而对顾寒渊道,“你放心去吧,妈这边有我们,她要是醒了,让离离给你打电话。”   “那就麻烦岳母大人了。”顾寒渊道。   魏樱雪坐在轮椅上,听见他这话,不由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这要搁几十年前,她可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当初看成弟弟的淘气小子,竟然有一天成了自己半个儿子,还一口一个岳母叫的没臊。   顾寒渊交代完了,便打算出去。   “少爷您不急的话,先吃了早点再去吧!”栀嫂在后面问道。   “先放着吧,我完事回来吃。”顾寒渊话落走到步离身边,抱着人低头亲了一口,柔声道:“我先走了,你可别累着。”   步离还没说话,顾爸爸已经黑了脸,跺着拐杖斥道:“臭小子,长辈们都在这,像什么样子!”   “爸你小声点,这病房呢,可别惊着奶奶她老人家。”顾寒渊一脸认真的提醒道。   顾爸爸手上一僵,重重提起的拐杖轻轻放了下去,却终是气不过冷哼了一声,将脸扭向一边去,懒得再看这从小到大就没让他顺心过的混账儿子。   顾寒渊离开后,栀嫂对步云荩道:“先生,您也吃些早点吧,我把这个送去周先生那边。”   步云荩道:“栀嫂你休息吧,东西给我带过去就成。”   栀嫂闻言,也不多说什么,只将手里的食盒交给步云荩,“代我问周先生的好。”   顾妈妈他们来之前已经听说了,这时候便道:“既然来了,我们也理应过去看看小周才是。”   说来说去,最后就都去了周慕洋的病房,只栀嫂留下来照顾老太太。   一群人过去的时候,周慕洋还在睡觉,听见动静方醒了过来。   顾妈妈见他要起身,忙说道:“你就躺着吧,可别扯着了身上的伤。”   周慕洋笑了笑:“伤的肩膀而已,不影响的。”   顾妈妈愣了愣,随即面上也不由露出笑意来:“都说你变化大,今儿一看,还真是,都多少年没见你这样笑过了!”   说来他娘家和周家也是颇有几分渊源的,未嫁之前俩人因为家族之间的往来也时常见面,只是后来她嫁给了顾寒渊她爸,见面机会也就少了,后来再听到周慕洋的消息,就是他被送到国外,回来时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就和家里断绝了关系。   再后来见面,已经是数年后,顾寒渊慢慢接手家里的产业,和周慕洋因为生意上的合作成了朋友,她才得以再次见到了对方。   只是当年那个任性开朗、灿如朝阳的少年,却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变得沉默寡言,深沉冷漠,浑身都散发着冷峻的气息,让人完完全全捉摸不透。   她看多了次数,也渐渐明白定是当年经历了些什么,心里不由为他感叹,可看现在,他似乎是终于走出来了,顾妈妈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步云荩在周慕洋起身的时候,忙的上前扶住了他,又在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让他靠的舒服些。   几人又询问了一些周慕洋的情况,最后顾妈妈道:“你好好休养吧,我们就不在这打扰你清净了,有什么需要的,就跟小匀说。”   周慕洋点了点头:“我就不远送了。”   顾妈妈道:“你快些养好伤就成了,哪要你送。”   说着又叮嘱了步云荩几句,转而和步离一块推着魏樱雪出去了。   当病房里只剩下步云荩和周慕洋的时候,步云荩拿出保温食盒里的东西看了看,说道:“吃早饭吧。”   周慕洋道:“我去洗漱一下。”   “方便吗?”步云荩有些担心。   “没事的,又不是两只手都伤了。”周慕洋说着,一边掀开被子下床。   步云荩拿出床下的拖鞋,放到他脚边。   那鞋子是医院里的,虽说也是棉拖,但是一次性的,质量自然不可能特别好,因为上面塌下去了,周慕洋一时不好伸脚,便打算用手弄一弄。   但是他还没弯下腰来,步云荩却先他一步蹲下身子,抓住了他的脚,然后将拖鞋给他套了上去。   周慕洋一时有些呆愣。   步云荩也是见他不方便,才出于本能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也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给他套好了鞋子之后,说道,“起来吧。”   周慕洋闻言便站起来,在步云荩往洗手间走的时候,下意识的跟在他后面。   步云荩将洗漱用具用冲了冲,然后接了一杯水放在洗手台上,想了想,又拆开牙膏挤好了转身递给周慕洋,“喏,洗吧!”   周慕洋盯着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愣是半晌不知道反应。   步云荩拿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刷牙了,发什么呆呢?”   “……”周慕洋终于回过神来,接过了步云荩手里的牙刷。   一颗心在甜意和温暖的包裹之下翩翩跃动,周慕洋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情难自抑了,他匆忙走到洗手台边低下了头,下垂的眼眸敛起了眼底灿灿的流光。   步云荩只感觉到他动作里的僵硬,却并未察觉出更多,在周慕洋洗完了之后,他又拧了毛巾让他擦脸。   半晌,两人从洗手间出来,在步云荩倒出了粥要亲自喂自己的时候,周慕洋终于忍不住了。   “阿荩,你今天怎么了?”周慕洋讷讷的问道。   “没怎么啊。”步云荩疑惑道,“我哪儿不对吗?”   “你今天……”周慕洋垂眸看向他捏着勺子举到自己面前的手,斟酌了半晌措辞,“格外体贴!”体贴的像是换了一个人,他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上一回周慕洋受了伤,步云荩直接找了药丢他面前让他自己擦来着……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而这样,才应该是步云荩的作风才对啊!   “我今天很体贴吗?”步云荩完全没觉得自己哪体贴了,想了老半天,问道,“你别是指给你挤牙膏和拧了把毛巾这事儿吧!”   周慕洋见他一脸的不以为意,心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步云荩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自己说对了,心里惊讶的同时,又莫名觉得有些愧疚。   自己平日里是对这人有多糙啊,这样在他生病时照顾一下,都能让他如此的……放在心上!   “阿荩?”顾寒渊见他蹙起眉,不确定的唤了一声。   步云荩收回思绪,佯装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半真半假道:“看来我以后都得对你更好些,让你早些习惯了,也免得总大惊小怪的。”   “阿荩,你对我很好了。”周慕洋脱口道。   步云荩不接话,重新舀起一勺营养粥递过去:“吃东西吧,再不吃凉了。”   周慕洋见他转移话题,也就不再纠结下去,张开口将粥吃了。   步云荩一连喂了他几勺,见他都顺从的吃下去,心里莫名觉得有趣,又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半晌突然道:“在你肩伤恢复之前,以后天天都这么着。”   “什么?”周慕洋一时没明白过来。   “喂你吃饭啊……还有照顾你生活。”步云荩说着,转而夹起一个水晶包子递给了他。   他倒是说得坦荡,却弄的周慕洋红了一张脸,男人下意识想说不用,但接触到步云荩眸中的认真,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如果阿荩想要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怎么样都是好的。   更何况,是这样亲密的相处! 第86章   老太太清醒过来的时候, 正是午饭的点,步云荩在照顾慕洋吃午餐,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步云荩也没急着接, 只等周慕洋将筷子上的清炒肉吃下去,才去掏手机。   “大伯,奶奶她醒过来了。”电话通后,对面传来步离欢喜又激动的声音。   步云荩一愣, 跟着站了起来:“我这就过来。”   他挂掉电话, 还没说话, 周慕洋已率先问道:“是伯母她醒了?”   “嗯。”   周慕洋道:“那你快过去看看吧。”   步云荩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 便忙匆匆往外走。   周慕洋看着他一溜烟儿便消失在门口,愣了愣, 随即面上露出释然的笑。   半晌,他掀开被子打算下床, 外面却走进来一个护士。   那小护士看着也就二十出头, 肤白大眼,尖尖地下巴, 模样格外水灵, 她进门看见顾寒渊,呆了好一阵,然后就红了脸。   周慕洋见她站着不动,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我……刚刚走廊上有位先生让我过来的,说是叫我照顾您用餐。”小护士本来也是下班要去吃饭的, 在走廊上突然就被个男人拉住,她当时还吓了一跳,但看见男人长相格外俊朗, 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对方这突然又有些不合理的要求。   毕竟她是护士,又不是护工,哪里连病人吃饭喝水都要伺候的,而且就算偶尔照顾一下,那也得是自己负责的房间的患者,总不会是随便哪个房间都要管的啊!   小护士在步云荩走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不由捶了捶脑袋,暗骂自己花痴,可是懊恼归懊恼,既然答应了也不能反悔,她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进来了。   只是没想到,这病房里的男人竟也这样好看!   “哦?”周慕洋知是步云荩考虑到自己手上不便,所以找了人来,他淡淡打量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小护士,“他让你怎么照顾我呢?”   “那位先生说……说您手受伤了,不太方便。”小护士说完这句话,也不知想到什么,一时脸更红了。   周慕洋闻言,一股暖意窜上心头,可同时,又不由有些无奈,“他倒是放心……”这种事情,竟然随便叫了个女人过来!   小护士猝不及防看见他脸上露出的浅淡笑意,心跳骤然加快,一时耳根都有些发热。   周慕洋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敛了神情看过去。   他还什么都没说,只淡淡的一眼,就让那小姑娘惊慌失措,匆忙的低下了头去。   “麻烦你了,但是我这里并不需要帮忙。”周慕洋平声说道。   很绅士的态度,说不上冷淡,却又有着绝对的疏离。   “可是……”小护士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见男人已经从床上下来,用那修长的指尖整了整衣服和额前的发丝,迈步朝着她这边走来。   随着周慕洋一步步的靠近,小护士脑子顿时变成了一团浆糊,七七八八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是心跳越来越快,脸上也越来越热。   在男人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小护士呼吸一窒,捏着一双粉拳紧张的闭上了眼。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过去,却什么都没发生。   小姑娘疑惑的睁开双眼,只见病房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她揉了揉眼睛,险些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是房间里的一切都还在,床桌上的食物依旧散发着袅袅的香气,勾人食欲。   她回过神来,匆忙跑出去,扶着门框左看右看,却始终没看见那个高挑修长的身影。   小护士一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格外失落。   “昕然?”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   那拍打的力道不重,小姑娘却被吓的浑身一抖,诧异的回过头来。   “看什么呢你,心不在焉的?”一个带着白大褂漂亮女人站在她身后,略带关心的问了句。   “惠惠姐,你吓我一跳!”昕然见是自己的表姐,心下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抱怨。   “怎么就吓你一跳了?”叫做惠惠的女人笑道,“你别是又毛手毛脚,摔了什么药剂怕人知道吧!”   “哎呀,那次的事情你就别再提了!”昕然挽着表姐的手臂撒娇,而后犹豫了一下,指着身后的病房问,“住在这里面的,是什么人啊?”   惠惠想了想,道:“昨天住进来的,肩膀受伤,好像是被刀砍的,缝了十几针呢!”   “啊!”小姑娘被这话吓了一跳,“姐你可别吓唬我,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孟医生给他做手术,我上的麻醉,亲眼看见的,那一刀砍得连骨头都能看见了,他刚进去的时候,竟然连吭都没吭一声,说实话我做麻醉师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这么能忍的人!”   小昕一时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这也太可怕了!”   “谁说不是呢,这青天白日的,还能出这种事。”惠惠叹了口气,突然反应过来,“我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没,没什么啊!,我就随便问问。”小姑娘心虚的低下了头。她才不会说自己对那人产生兴趣了,表姐一定会笑话自己的。   惠惠定着眼睛审视了她一会儿,问道:“你别是对这病房里的人有什么心思吧!”   “没有,惠惠姐你可别瞎说。”昕然慌忙的否认道。   “没有最好,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可不是咱们能沾惹的,昕然,别怪姐姐没提醒你啊!”她这个表妹从小就喜欢不切实际,又成天的抱着些个什么言情小说啃来啃去,总幻想能有什么霸道总裁、白马王子突然闯进自己的世界,简直是没救了。   昕然一听不乐意了,嘴里反驳道:“什么嘛,姐你这是阶级歧视,难道普通人就只能喜欢普通人吗?”   惠惠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吧,你爱喜欢谁喜欢谁,但这病房里住的男人可是有主的,而且他也不喜欢女人,所以你不要白费心思。”   “什……什么叫不喜欢女人?”小姑娘愣了一会儿,露出一脸的失望,“啊,他喜欢男人啊!”   惠惠想到昨天看到的情景,点了点头:“嗯,而且人小两口关系好着呢!”   昕然有些被她那句“小两口”刺激到,脑海里一时又联想到之前在走廊上拉住他的那个青年,不由道:“他们俩不会是一对吧!”   惠惠疑惑道:“你也看见了?”   小姑娘不接话,趴在走廊的墙壁上抓狂:“天哪,有没有王法了啊,这年头怎么好看的男人都搞基啊!”   惠惠看见一旁走过的人都朝着这边看,赶忙将人拽住:“成了,别在这丢人了,吃饭去,我都饿死了。”   -   那边步云荩匆匆忙忙的赶往楼上,推门进去便见一群人都围在床边,医生刚给他妈检查完情况,在一旁做笔录。   他一进去老太太就看见了,半抬起手轻唤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是步云荩光瞧口型便知道母亲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忙走过去将对方的手握住:“阿娘,你醒了!”   “他怎么样了?”老太太一开口,便问了这么一句。   步云荩愣了一下,方明白她指的是周慕洋,因说道:“伤口缝了针,在楼下病房里休息。”   “伤的很重吗?”老太太默然半晌,又问了句。   步云荩第一次见母亲在提起周慕洋的时候这样心平气和,当即摸不准她的想法,一时就没回话。   “伤的不轻,都见骨头了,那一刀虽然没砍着要害,但耐不住伤口大了失血过多,医生说再晚送来一步,人可能就不行了!”谁成想顾寒渊接过话头就说了这么一通。   步云荩诧异的回过头来。   顾寒渊一脸的唏嘘感叹,真的不能再真,弄的步云荩自己都差点信了。   正想说些什么,就看见他侄子也在一旁认真的朝着老太太的方向点头,表示对顾寒渊那套说辞的附和。   步云荩突然明白了什么,再转过身的时候,面上也露出感伤之色。   老太太见状,脑子里又想起昨晚上的情景,心里纠结半晌,一张脸渐渐的舒展开来,似乎是想通了什么。   半晌,她开口道:“阿荩,你扶我起来,阿娘去看看他。”   步云荩不由诧异,但随即想着母亲的身体状况,只劝道:“你这才刚醒过来,还是躺着好好休息吧!”   “我听小离说已经中午了,我都躺了这么久,还嫌没休息够吶!这又没伤胳膊伤着腿儿的,有什么关系!”老太太说着,执意从床上坐起来。   步云荩无法,转而看向那还没离开的医生。   没等他询问,医生已经道:“老太太情况已经没大碍了,下床适当走一走没事的,只是注意不要累着。”   “是吗?”步云荩仍不放心。   医生笑道:“这种事情,我能开玩笑吗?适当活动活动挺好。”   步云荩闻言,终于扶了母亲下床出门。   却不想刚出去,就看到走廊上远远过来个人,不是周慕洋还能是谁。   “你怎么起来了!”步云荩拧着眉头惊道。   周慕洋见着老太太,下意识垂下了头,就怕自己再刺激着她,让老人有个三长两短的。   他那闪躲的动作,却被老太太看在了眼里。   老人面上神情微怔,随即对儿子说了句,“你过去吧。”   步云荩看见周慕洋单单薄薄的立在那里,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他一开始就想过去了,想将人揽进怀中。可又顾忌着他妈在一边,一时不敢贸然上前。   倒不是怕别的,就是他妈那个身体,让他实在没有造次的余地。   此番闻言,却像是得了什么赦令,赶忙回头叫了步离过来接手,然后大步朝着周慕洋走去。   步云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慕洋身边站定,伸手想要搀他,却被周慕洋微微闪身避开了。   步云荩手上一顿,问道:“怎么了?”   周慕洋怕他多想,低声解释道:“伯母在那看着呢,叫她瞧见不好,我没事的,都说了只是些外伤,哪里就弱不禁风了。”   老太太之前的眼疾做了手术,现在视力比很多小年轻都好,站在那里将他二人这一番互动尽收眼底。   她向来是心细如发的人,只是从前心里对周慕洋成见颇深,一看见那张脸就情绪激动,不愿意多瞧一眼。   此番沉下心来,才发现他看向自己儿子时眼里满是情意,浓到化不开。   那样的神情,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第87章   “你这不是受伤了?老太太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步云荩说着, 仍旧伸手将他扶住,“再说了,寒渊刚还跟她说你伤的险些没命, 这一转眼就跑出来了,你让她怎么想。”   周慕洋眼 底露出疑惑,显然是不明白顾寒渊为什么要对老人说这样的话。   “瞧着挺精明一人儿,你这时候倒胡涂了。”步云荩背着老太太朝周慕洋笑的温和, “他说这叫什么苦肉计的, 效果怎么样不知道, 但我妈一听说你受了重伤,就说要过来看你。”   “看我?”周慕洋面上闪过一抹呆愣。   步云荩点了点头:“不然你以为她这一醒了就跑出来, 是干什么的?”   周先生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回过神来时, 匆忙说道:“我没事的,你快让伯母回去休息吧。”   步云荩却突然问他:“伤口还疼吗, 累不累?”   “……没事, 不累的。”在青年这种少见的温柔和体贴中,周慕洋简直有种下一秒就要溺死在其中的错觉。   步云荩道:“那你跟我一块过去吧。”   周慕洋原本是知道老人排斥自己, 不想让对方难受, 所以每次都尽量避开,所以就有些迟疑,但此刻想到步云荩方才说的话——既是老太太要见自己,那也就没什么了,于是便点头应下了。   走至老人面前, 周慕洋低声叫了一句:“希伯母。”   多年风雨锤炼的一张脸上依旧是无波无澜的,但却掩不住男人此刻眼底的那一丝局促与忐忑。   老太太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半晌说道:“都进屋里去吧。”话落便转了身, 在步离的搀扶之下,缓步进了病房。   步云荩和周慕洋相视一眼,随后跟了进去。   老太太在床边坐下了,见他二人只是站着不动,说道:“都站着干什么,坐下吧。”   步云荩闻言,立马伸手拉了把椅子放到周慕洋身后:“你快坐下。”   “阿荩,你坐吧。”周慕洋感受到他的关心,心里一时暖意洋洋,也安定了许多,那些面对丈母娘一般的复杂情绪也稍微沉淀了下来。   只是想到自己在老人心里本就不受待见,当下也就格外注意了些。   步云荩却一时拧起了眉头:“叫你坐就坐,你现在是能逞强的时候吗?”   周慕洋以前见他不耐,心里总会慌乱无措,后来知道他不过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多半还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也就释然了,甚至开始喜欢上步云荩那偶尔气急败坏的模样。   此番见他如此,却也并不愿意违逆,也只好依言在那椅子上坐下了。   抬起头时,却正好撞上步云荩他妈的视线。   周慕洋心下一顿,心里骤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窘迫与赧然。   “……我失礼了。”默然半晌,男人笨拙的憋出这么一句。   老太太没答话,病房里便陷入了一阵彻底的安静中,那安静,让周慕洋心中格外忐忑,就连步云荩也觉得有些煎熬。   “小渊啊,你和离离先出去吧,奶奶有些话要和他们说。”老太太突然道。   顾寒渊站在旁边俨然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猛地被cue道,还想赖两句,话没出口,却被步离硬生生拽出去了。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老人将目光落在周慕洋的右肩上,如是问了句。   周慕洋虽并未卧床不起,但是那张苍白到没什么血色的脸,却给人一种一阵风就能吹散的错觉。   老太太看着他这幅模样,一颗心哪里还硬的起来,又想到他受伤的原因——想到昨夜他两次不顾自己性命救下步云荩的场景,顿时便将当年那些成见抛到了脑后。   “没大碍的,医生说将养一个月,就能痊愈了。”周慕洋很中规中矩的回了一句。   摒弃了周身凌厉气势和那身西装的加持的他,此刻就是一个再再普通不过的病人而已。   老太太点了点头:“那就好好的养着,一切按大夫说的来,千万别留下什么后遗症才好。”   周慕洋进来之前就预感到老人是要和他们说什么,却如何也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竟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是。”好半晌,他才讷讷回了一句,之后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回答有些敷衍,又不充道,“谢谢您,我会注意的。”   老太太想到自己之前对他的态度,大概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半晌偏过头问步云荩:“阿荩,你告诉娘,昨天晚上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话题转的太快,步云荩猝不及防被问的面色一僵,随即磕磕绊绊回了句:“没,没怎么回事啊……那就是个意外。”   “你真当我老糊涂了!”老太太面色沉下来,“就算是车祸,那没撞到人还能再拎着刀子上来砍吗?那汉子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阿荩,你实话告诉娘,你是不是在外边儿得罪了什么人,啊?”   步云荩从小谁都不怕,就怕自己母亲,他妈年轻时候眼睛里就揉不得半点沙子,如今虽然上了年纪,较起真来依旧让他招架不住。   “伯母,真的只是个意外,那司机精神失常,所以才发生了这样的事……”顾寒渊是明白步云荩的心思的——关于步云茳死因的事情,他绝对不愿意让老太太知道,故而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在一旁接过话头说道,“不然您想,现在是什么年代,哪有正常人敢在大街上明目张胆的伤人呢?”   老太太心里仍旧对他这话将信将疑,沉思半晌,却是因为想起那伤人的司机当时神情疯狂的模样来,一时便对他这套说辞又信了八分。   “昨儿夜里的事,是意外最好……阿荩吶,阿娘从小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小时候在村子里爱和那些娃儿打架,说你也不听,后来十几岁的年纪又自己去了外面,我就总担心你那暴脾气会在城里惹出祸来,只是你现在大了,性子也得收敛些,说话做事前总要多想一想才好。”   步云荩听他提起儿时那些胡涂事,本想出声打断的,可听到后来,心里便愧疚和难受起来。   “儿子不孝,让您挂心了。”步云荩走过去,缓缓在老人膝前跪下,抓住了她一只手。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老太太眼睛一瞬间就湿了,半晌颤抖着拍了拍步云荩的手背,“娘年纪大了,这身子也不中用,一把老骨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要入土,我这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所以总想看着你成家立业,日后我不在了,也好有个人照顾你们父子。”   “阿娘!”步云荩听了这话,心下一沉,坐在那里的周模样,一颗心也跟着紧紧纠了起来。   只是老太太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二人猛地松了口气,仿佛垂死之人得到救赎般。   “以前是阿娘太固执了,但现在我也看明白了,既然你们心里头都有对方,我也不管了。阿娘只说一样,你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今后就该相互扶持,好好的走下去。”   “……”步云荩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他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磕磕巴巴道,“阿……阿娘,您刚刚,您刚刚说什么?”   老太太见儿子这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心里顿时愈发柔软起来:“傻小子,阿娘说,你爱稀罕谁稀罕谁去,娘往后再不拦着你了”   “真的吗,阿娘你说的是真的?”步云荩怎么也没想到,原以为一辈子得不到母亲认可的事情,竟就这样被她答应了,面上一时露出巨大的、掩藏不住的欢喜。   老太太也没想到自己的认同,会让儿子高兴成这样,又想到这几月以来,儿子时常不自觉流露而出的低落情绪,前后对比,心里不免有些复杂,也有些懊恼。   她抬头看向早已从凳子上起了身,呆立在远处的顾寒渊,伸出手道:“孩子,你也过来。”   “啊……是!”周慕洋一步步走过去,在老人身前站定。   商场上杀伐决断、手眼通天,受人敬仰的男人,此刻却生涩的像个人事不知的毛头小子,甚至连自己应该说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太太却并不介意,反而觉得他这样子真实。   从前不曾细看,此时才发现这人生的修长挺拔、儒雅俊朗,端地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   而也是直到这一刻,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未了解过周慕洋的。   她对对方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当年雪坡上墓地的那一幕,她只是狠这人造成了自己爱子的死亡,恨这人挖了她儿子的坟墓,让他到死都不得安息,却忽略了少年当时那伤心痛苦、乃至绝望欲死的模样。   是啊,就算他当年有错,这世上谁又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呢,更何况,他当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   再者,这人对阿荩的心,是真真实实的。   “你们的事儿,你家里同意吗?”老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而问周慕洋道。   周慕洋面上顿时僵了僵。   “怎么,你家里人,也不同意吗?”   周慕洋却很快整理好思绪,而后浅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他们没意见的。”   不仅没意见,而且早也没什么立场对他提意见了。   他笑的没有破绽,但老人却依旧洞察了一些什么,只是也并没有多问,又转而同他二人说了两句,便道:“好了,你们年纪也不小,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当也不用我多说,我有些累了,要躺一会儿,你也回去休息着吧。”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周慕洋说的。 第88章   顾寒渊和步离坐在走廊边的休息椅上说话, 看见他二人出来,勾着嘴角笑问道:“怎么样,老太太说什么了?”   “……她同意了!”直到现在, 步云荩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这回答着实有些没头没尾,但因为步离和顾寒渊原本就猜着老太太很可能是说这件事,故而此时听了步云荩这句,几乎是立马就代入了一起。   “真的吗, 奶奶她同意你们在一起了?”步离喜的一下抱住了步云荩的手臂。   “他俩的事儿, 你这么高兴干什么!”顾寒渊将人从步云荩身上拉到自己怀里, “要不是我,老太太能这么容易答应。”   步离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就在中间说了句话吗, 瞧把你得意的!”   顾寒渊笑着,也不反驳, 倒是步云荩将他那话给听了进去,拍着对方肩膀道:“这次的事儿, 兄弟我记下了, 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说。”   “别, 谁跟您是兄弟, 咱可差着辈儿呢!”顾寒渊一脸担不起的表情,转而又看向身边的步离,“离离,你说是吧。”   “得了吧你!”步云荩没好气道,“我们家辈分乱成现在这样子, 还不都因为你小子,这会儿你倒想起论辈分来了。”   这话说的几人都不由笑起来。   说实在的,顾寒渊和步离年纪相差几乎有一轮, 要不是他俩走到了一起,还真不会像现在这么乱——该叫姐的成了妈,该叫哥的成了叔伯,该叫叔叔的又成了哥哥……   -   病房里老太太已经睡下了,有栀嫂照顾着,因为大家都没吃午饭的缘故,顾寒渊就提议出去吃。   “你俩去吧,我们就不去了。”步云荩却说道。   顾寒渊不满道:“什么啊!我这可是为了庆祝你俩修成正果,正主都不去了,还庆祝个屁。”   步云荩偏头看了看周慕洋:“他伤还没好,不能去,等出院再说吧,我请客。”   步离闻言觉得有道理,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周伯现在哪能随便走动,再说还要忌口呢,这饭还是等好了再吃吧。”   顾寒渊这才歇了念头,转而又叹道:“难为您老愿意拔一回毛,看我到时候不吃穷了你。”   “你尽管吃,我穷了还不是吃你家的。”步云荩道。   “有周总在,那哪轮得到我啊。”   俩人你来我往几句,一边说着,至楼道处便各自分开。   在医院又住了一晚,老太太和周慕洋就都出了院。   忙忙碌碌中,时间总过得格外快,转眼到了三月份。   这天晚上到了吃饭的点,顾寒渊却打电话说有事,让他们自己先吃。   饭后,步离抱着闹闹在怀里教他数数,魏樱雪陪着自家婆婆看电视,换台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则新闻,顿时便停住了手。   “据最新消息报道,袁氏集团现任董事长因涉嫌买凶杀人、行贿、违规操控股市等多项罪名被逮捕,现今各项罪名均已落实,袁氏股价再次持续大幅下跌,各期项目均受严重影响……”   是市台正规的晚间新闻,里面男主持穿着板正的西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念出这段话,画面中还配有法庭审讯照片,看的魏樱雪不由有些呆滞。   步离一抬头,察觉母亲的不对,又见她死死盯着电视,不由也跟着看过去,恰好屏幕里的画面就切换到那身穿黄色马甲,佝偻着脊背坐在受审台上的男人脸上。   他顿时心一紧,反应过来后,第一念头就是找到遥控器换台,但却发现遥控器正被他妈紧紧的捏在手心里。   为难时,那一段新闻却播完了,转而切换到了下一段。   步离当即松了口气。   ——她妈好不容易才从他爸当年的死亡中走出来,若是这时候让她知道父亲并非意外死亡,而是被人谋杀,那后果步离简直不敢想。   “幸好这新闻里并没有提到被害者的信息!”步云荩侥幸的想,就听他奶奶问道,“阿雪啊,刚刚那人,你认识吗?”   很显然,老太太也发现了魏樱雪刚才那异样的情绪变化。   魏樱雪这时候早已恢复了平静,面上轻描淡写的笑了笑:“妈,我哪会认识这种人,就是觉得有些可怕而已。”   老人闻言点了点头,大抵是联想到了步云荩和周慕洋前段时间被人伤到的事儿,长叹了口气道:“是啊,你说这些人都咋想的,正经安生日子不过,非得闹出这么些事儿,哎,害人害己啊!”   婆媳俩又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回了房间睡觉,步离哄睡了儿子,自己却一直等着顾寒渊回来。   顾寒渊十点四十的时候终于回了家,人一进门,就被步离拉着往楼上走。   他一脸莫名的任由对方拽着自己,等上了楼进到卧室,见步离将房门关上,顾寒渊翻身就将人压在了门上,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对方:“离离,怎么今天这么热情啊!”说着就要凑上去亲对方。   步离一伸手将他脸推开,黑着面色道:“你想什么呢!”   顾寒渊终于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忙正了神色,问道:“怎么了,做什么苦着一张脸,心情不好吗?”   “妈妈和奶奶今天看见电视上的新闻了,说是袁仕昌被判了刑,你之前不是说不会上媒体吗,怎么会这样?”步离略显焦躁的说道。   顾寒渊听说是这事,倒是彻底放松下来:“你们看到的,应该是市台的新闻,就凭那些消息,奶奶他们不会多想的,至于娱媒那边,我都打好招呼了,不会有人敢放出来的。”   “真的吗?”   顾寒渊肯定的点了点头:“我骗谁也不会骗你啊!”   步离听了这话,绷着的面色方才缓和了些,又转而问道:“那法院那边的最终结果是什么?”   “判处死缓,延期两年执行,就算他这期间表现好捡回条命,后半辈子差不多也只能在监狱里过了。”顾寒渊道,“本来光凭借杀人未遂和商业犯罪,最多就是罚款和服几年刑的,但是在最后,我们的律师用了些办法,让那肇事司机的妻子供出了当年岳父出车祸的真相……”   说来张平当年是为了救身患重病的妻子,才答应袁仕昌做出那样的事情,其实当时原本并不是要将人撞死的,但因为那恰好是个雨天,剎车出了些事故,才造成一尸两命,也是因为这样,警察那边才定案为意外事故。   因为当时张平自己开的大货车,又系了安全带,得以保住一命,但是数月后,他却又因为一场事故而险些惨死。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张平那一次被撞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整整两年,后来身体复苏,却也依旧装成植物人,而顾寒渊的律师,便是根据这一疑点顺藤摸瓜,查到了袁仕昌当年让人灭口张平的证据,再将这些证据呈到了张平妻子的面前,女人一怒之下,就将自己知道的事都抖落了出来。   买.凶.杀.人未遂和买.凶.杀.人,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数罪并罚之下,还能捡回一条命多活两年,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对于袁仕昌那种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人来说,要坐牢,只怕比死了还痛苦千百倍吧!   两年,他会眼睁睁的看着袁氏企业在自己手里一步步走向终结,会尝遍树倒猢狲散的人情冷暖……足够他为自己犯下的恶行赎罪。   至于袁家那对母女,也没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因果报应,这都是他应得的!”步离本以为自己会高兴的,可是此刻却发现心里除了难过和悲凉之外,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台时,步云荩就醒了过来,他去洗手间简单的洗漱了一下,见周慕洋还躺在床上,正打算叫人,凑过去时见他睡的格外安静,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去。   轻手轻脚的出了卧室,转而拐进新新的房里,步云荩一手掀开儿子蒙在脑袋上的被子:“臭小子,起来了。”   有些粗鲁的动作,与刚才的温柔和小心判若两人。   一阵冷风灌进脖子里,小孩不由哆嗦了下小身子,双眼还闭着,一只小白手在床上胡乱的摸被子,半晌摸到了,却发现扯不动,这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步云荩站在那里将他一连串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好笑,还恶趣味的伸出手摸了一下小孩的脖子。   他刚用冷水洗的脸,手上几乎没什么温度,小孩被冰的身子一缩,几乎一下躲到了墙角去,瞌睡也瞬间跑光了。   “哎呀,爸爸,你干什么呀!”小孩抱着枕头,一脸委屈的看着步云荩。   步云荩道:“你忘了今天要干什么去了。”   “今天要干什么?”新新小手抵着下巴想了想,顿时双眼一亮,“周爸爸昨天说,今天要去参加小离哥哥的婚礼。”   “记得就好,还不快点起来。”步云荩拿起床头柜上的衣服,一股脑丢到小孩面前,“把衣服穿上,等会儿来吃饭。”   新新很快的爬过来,一件件的比划着往身上穿。   步云荩转而去厨房里烧水下了一把面条,又开始煎鸡蛋。   经过多次的失败之后,他现在煎出来的鸡蛋,终于能像个样子了,至于面条,也知道要水开了之后再下,总不至于黏在一起。   将面煮好之后,他根据周慕洋之前传授的经验,比着勺子放了小半勺盐,然后又放了两勺香油和一点调料,用筷子搅了搅,面条透亮后,用三个碗捞起来,再将鸡蛋和过水的青菜往上一盖,倒还真有那么几分意思。   他刚将东西端上桌,小家伙就闻着香味走了出来:“爸爸,吃什么好吃的啊。”   “面条儿。”步云荩道,“去看看你周爸爸醒了没有,喊他出来吃早饭。”   “好的爸爸。”新新应了一声,就往主卧方向跑,过了一会儿回来,身旁就跟着周慕洋。   父子三人吃完了早饭,步云荩和周慕洋去换衣服,这方面他从来不上心,自然也没什么品位,于是就让周慕洋给他挑挑。   周慕洋打开衣柜看了看,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给他:“这个怎么样?”   步云荩盯着看了一会儿:“大喜的日子,我穿一身黑色,不太合适吧。”   周慕洋笑道:“西装大多这个颜色。”   “不好不好,你给换个其他色儿。”   周慕洋于是又挑了件白色的。   步云荩这回只看了一眼,眉头都拧起来了:“这还不如那身黑的呢!”   他以前都是给什么穿什么的,周慕洋还从没见他这样挑剔过,看着对方审视了半晌,走过去问道:“阿荩,你不会是在紧张吧!”   “瞎说,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步云荩嘴上否认,但身体却瞬间从床沿上弹了起来,十足一副心事被戳破的表情,“我不就多挑了几件衣裳吗,这就紧张了,我侄子大婚,难道不应该穿的隆重一点?”   周慕洋看他这表现也知道并不是他说的这样,可一时也想不到其他的原因,半晌笑了笑,依言说道:“你说得对,今天的确是应该穿的隆重一些。”   话落,突然想起自己上次在英国定做的两套Scabal西服,正好前几天到了,于是便去找了出来。   步云荩看他拿着个精美的盒子出来,问道:“这是什么?”   周慕洋一边拆着那暗纹描金的包装,一边回道:“衣服。”   “啧啧,一个盒子都弄得这么讲究,这得花多少钱啊!”步云荩还没看到东西,就忍不住叹道。   “不贵,就盒子好看点儿而已。”周慕洋轻描淡写的应了句,同时取下盖子,看了看里面衣服的标签,然后拿了出来,“你穿上试试吧,看看合不合身。”   步云荩伸手摸了摸,手感都和他平时穿的那些西装完全不同,颜色是宝蓝色,亚光面料又为其平添了几分低调的奢侈感,步云荩一个门外汉也看不出门道,第一直观的感觉就是好看,够档次。   当下也不跟周慕慕洋客气:“那我可先借来充充脸了啊!”   说着直接就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周慕洋帮他将袖子套进去,笑着说道:“这衣服本来就是做给你穿的。”   步云荩伸手的动作顿了顿,偏头看向周慕洋。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步云荩不说话,突然低头在对方脸上亲了一下。   周慕洋一下愣住了,抬眸略显诧异的瞧着步云荩。   这个人总是这样,为自己打理好一切事,却从来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步云荩心里是感动的,可是感性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于是两人之间就变成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对无言的怪异情景。   “咳咳……时间不早了,我先换衣服,你也收拾一下吧。”半晌,步云荩佯装平静的说了句,然后弯腰拿起西裤往身上套。   周慕洋却站在那里没有动,看着他穿好了衣服,便伸手为他整理好衣领袖口,又转身拿起一条领带。   “阿荩,你头低一点。”周慕洋说道。   步云荩闻言,很配合地低下了头。   周慕洋将一条海蓝底白色浪纹的领带套在步云荩脖子上,然后动作流畅的打了个结。   那一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呼吸可闻。   步云荩垂眸,恰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甚至能清晰的看见他每一根黑色纤直的睫毛,分明已经四十岁的人,皮肤却好的看不见一丝毛孔。   男人的眼角眉梢皆是专注,就像在做着一件极为重要而神圣的事情一般。   步云荩看着看着,突然心跳就变得很快,又想起等会儿要做的事情,呼吸都开始重了起来。   周慕洋收回手的时候,往后退了两步,将眼前的青年从上至下打量过一番,眸中不禁流露出深沉的爱意和迷恋。   步云荩被他那眼神看着,一时有种醉意朦朦的错觉,他垂在身侧的手在空中晃了晃,问道:“怎么样,不难看吧?”   “怎么办?”周慕洋走过去,主动抬手抱住了步云荩的脖子,“都不放心让你出门了!”   步云荩不明其意,迟钝的问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能叫人给拐跑了不成?”   周慕洋道:“是啊,你长得这样好看,要是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步云荩从不知道他也会说这样的话,短暂的怔愣过后,又觉得格外受用,一时勾起唇玩笑道:“那你可得看紧了!”   “那你会吗?”周慕洋低声说,“如果我没看紧的话。”   步云荩突然有点不高兴,拉下脸道:“我在你这,就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   周慕洋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一时心下懊恼,正想说些什么补救,却突然感觉唇上一热,竟是被步云荩吻住了。   这一记亲吻,并不温柔,强势激烈的就像是个惩罚,但是周慕洋还是沉沦的无法自拔,等被步云荩放开的时候,他呼吸不稳,脑子发热,原本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步云荩用鼻尖抵着周慕洋的侧脸:“就算不相信我,对你自己也该有点信心吧!”本是安慰的话语,却反而让周慕洋心里有些无奈。   ——步云荩不知道,周慕洋从来都是相信他的,男人只是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罢了。   步云荩见周慕洋不说话,半晌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这么厉害,这么好,没人能比得过你……更何况,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之前一直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竟就这样自然的脱口而出了。   周慕洋一下呆住了,半晌讷讷的问:“阿荩,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步云荩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转而伸出一只手,覆在了周慕洋的眼睛上。   周慕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有些不安,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步云荩感觉到他纤直的睫毛轻轻搔在自己的掌心上,心头顿时像长了草,痒的不行,却又爱难自拔。   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声音不稳的说:“你把眼睛闭上。”   “阿荩……你要做什么?”周慕洋不明所以。   “你先闭上。”步云荩又重复了一遍,“我没说好的时候,都不准睁眼,知道吗?”   周慕洋顿了顿,随即轻应了一声好,然后顺从的闭上了双眼。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步云荩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了下来,而后是脚步声,打开抽屉的声音,翻找的窸窣声……   黑暗中,那些声音被放的很大,周慕洋站在那里静听着每一分动静,忍不住好奇的想阿荩要做些什么,但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心中的好奇一时犹如莺飞草长,撩的他几乎忍不住要睁眼探究。   终于,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下来,周慕洋能感觉到步云荩又站到了自己的对面。   “好了,可以了。”步云荩深吸了口气,说道。   周慕洋就像是在等待一个指令,闻言立马睁开了双眼。   步云荩果然站在他的面前,修长挺拔,俊朗非凡,依旧是那个让痴爱到无法自拔的男人。   “阿荩,你刚刚……做什么去了?”   步云荩不说话,将汗湿的掌心在衣服上胡乱抹了抹,抹完了才意识这衣服是新的。   但他却也只是为此懊恼了一秒,下一瞬,步云荩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周慕洋垂在身侧的手,而后单膝跪到了地上。   “阿荩!”周慕洋顿时吓了一大跳,弯腰就要拉他起来,“你快起来啊,这是做什么?”   步云荩道:“你别动,站好了。”   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喙,周慕洋鬼使神差般的,就顺从的站直了身子。   刚刚那一跪,倒是把步云荩心里的紧张给跪没了。   他将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拿出来,用拇指弹开手中那个锦盒的盖子,里面一对精致的戒指反射着微光呈现在二人眼前。   周慕洋一下呆住了。   “周慕洋,咱俩结婚吧!”步云荩一字一句的说道。   周慕洋一颗脑子顿时好像生了锈的老机器,转动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但是凑在一起,却又无法转化出其中具象的含意。 第89章   周慕洋一颗脑子顿时好像生了锈的老机器, 转动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但是凑在一起, 却又无法转化出其中具象的含义来。   良久,步云荩见他只是呆立在那里,心里便渐渐有些没底。   说实话,这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就像顾寒渊说的, 他以为周慕洋会很高兴的。   可为什么, 只是这样一幅呆滞的表情?   “咳咳……你这什么个意思,愿是不愿意, 好歹给点反应啊!”步云荩扬高了声音,外强中干的说道。   周慕洋闻声, 猛地清醒过来。   心头瞬间燃起一簇熊熊的火苗,跳跃颤抖, 忽明忽暗, 烧的他热血沸腾,眼花头昏。   难以自抑的激动就恍如一瓶催化剂滴进了他那深邃的眼眸里, 一双眼睛瞬间充血发红, 转眼已红的仿佛要淌出血来。   “阿荩……”周慕洋膝盖一软,也跟着跪到了地上,他紧紧抓住步云荩的手臂,双眸与对方持平,“你刚刚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不说,你不知道好话不说第二遍吗?”步云荩木着脸,就像一台没有感情的 机器。   “你再说一遍……我想听!”周慕洋声音很轻的说, 仿佛哀求,却又带了几分爱人之间独有的亲昵。   低沉轻缓的声音飘进耳中,步云荩顿时觉得耳朵又痒又麻的,半边身子都有些酥。   “我说我们结婚……以后在一起过一辈子,白头到老,就是将来百年后化成土,我们也葬一块儿。”步云荩如他所愿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   周慕洋认真的听着,一双眼睛变得很亮很亮,恍若天际里最最璀璨的星子。   步云荩看着他眼睛里的光,那一瞬间。他顿时觉得,这人就是说要天上的月亮,自己也会想办法去摘的。   “我愿意的,我怎么会不愿意?”周慕洋竟是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半晌,他满怀期待的说道,“阿荩,你给我戴上戒指,可以吗?”   步云荩闻言,从盒子里取出一枚戒指,拉起周慕洋的手,却在要套上去之前,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周慕洋略显紧张的问。   步云荩道:“这戒指应该戴那个手指来着?”   周慕洋道:“无名指。”   “那哪只手呢?”步云荩又问。   周慕洋笑着道:“你喜欢戴哪只手就戴哪只手。”   “那怎么行!”步云荩拧着眉头说的一脸认真,“这东西怎么能凭喜欢随便来呢,肯定得有个说头吧!”   周慕洋闻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顿时闪过一丝窘意,半晌他说道:“那你就戴右手吧。”   步云荩急着想给他戴戒指,闻言也没心思多问,给他将那枚戒指戴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转而取出另一枚戒指递过去,“你也给我戴上吧。”   周慕洋松了口气,心想阿荩还好没问自己戴右手的原因,不然还真不好说。   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他伸手将另一枚戒指接过来,小心的给步云荩套在了指尖。   “爸爸,周爸爸,你们好了没——”小家伙伸手推开门的一瞬间,未出口的后半句话顿时卡在了喉间。   他呆滞的看着相对着跪在地上的爸爸们,一张小嘴张的老大!   迎上小孩惊诧的目光,二人皆是面色一僵。   步云荩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从地上弹起来,因为动作太快,脑子一时供血不足,眼前黑了黑。   等站稳之后,又弯腰去搀还在地上的周慕洋,嘴里边嘱咐道:“起慢点,不然会头晕的。”   “爸爸爸爸,你和周爸爸刚刚跪在地上干什么呀?”新新迈着一双小短腿儿跑过去,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道。   步云荩板着脸:“没干什么,小孩子别瞎问。”   新新嘟了嘟嘴,不服气道:“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哟,你不是小孩儿是什么?你是小猪吗?”   “哼╯^╰才不是小猪,我是大孩子,闹闹才是小孩子呢!”小家伙插着腰大声的反驳,转而面上又露出几分狡黠来,“而且我也知道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你知道个屁!”步云荩不屑的嗤了一声。   小家伙接二连三被他打击,气的扁起了嘴来,蔫头耷脑的就和个霜打的小茄子似的。   周慕洋见不得他这小可怜样儿,伸手摸了摸小孩低垂的脑袋:“你告诉周爸爸,你都知道些什么?”   小家伙绝对属于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闻言立马抬起头来,一脸抖机灵的说道:“你们刚刚在拜糖,新新说的对不对?”   步云荩面色一僵,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臭小子,你这都听谁说的。”   新新弯着一双大眼睛笑的得意:“我说对了吧,是旭叔叔告诉我的,他说这叫拜糖,电视机里都是这么演的,不过爸爸你刚才没有盖红盖头哦!”   步云荩脸一下子黑了:“你小子以后不准跟那姓旭的混了。”   “啊,为什么啊爸爸?”   “还问为什么?”步云荩气的手痒,指着一脸无辜和委屈的小东西对周慕洋道,“你瞧瞧这臭小子,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拜堂呢,我看拜盐差不多!”   周慕洋强忍笑意道:“大概小孩子都是这样的,长大些就好了,阿荩,你带新新出去吧,我换衣服,不然赶不上时间了。”   步云荩这才想起来他们今儿还得去参加顾寒渊和步离的婚礼,忙说道:“那你快换吧,我们在外面等你。”   话落拉着孩子就往外走,临出门前却又折回来。   “你要穿这个吗?”步云荩目光在周慕洋手里的灰色西服上扫了一眼。   周慕洋点了点头。   “我看你这盒子里不是还有一套吗,为什么不穿这个?”步云荩问。   周慕洋神情微顿,随即浅浅笑了起来:“你说的是,那我穿这个。”   莫约过了十分钟,他从屋子里出来,身上穿着一套和步云荩身上同色的西装,面料和裁剪抖几乎差不多,只在衣领袖口等细节处做了不同的设计。   这一身蓝色穿在周慕洋身上,尤其显得出挑,流畅的线条设计完美的勾勒出那修长又挺拔的身形,愈发衬的肤色白皙,气质儒雅。   步云荩看的有些转不开眼,新新伸出一双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爸爸你怎么了?”   步云荩将儿子的手扒拉下来,起身大步走过去将人揽住重重亲了一口,“行啊,帅!”   周慕洋道:“那你喜欢吗?”   “喜欢的不得了!”步云荩笑着说,“咋俩今儿穿一样,你说这算不算路上那些小年轻儿们说的‘情侣装’啊?”   周慕洋笑而不语,心里想到自己订做这套衣服的初衷,一时只觉得又暖又甜,一颗心几乎化成了水。   不得不说,直男步今天终于真相了一回,虽然只是信口胡说的,但耐不住瞎猫碰上死耗子不是!   从家里出来,开着车一路抵达婚礼现场。   步云荩车还没停稳,就听里面传来主持人宣告结婚仪式开始的话,“我去,咱好像真迟到了!”   周慕洋道:“阿荩,直接下车吧,把车钥匙给侍者,我们现在进去,应该还来得及。”   步云荩闻言,将车在原地停下,解开安全带跳了下去,果然有工作人员迎上来。   步云荩将车钥匙递给对方泊车,就往酒店大门走去。   安保检查过请帖,自有人过来带他们往现场去,   步云荩见那女人踩着高跟鞋走的慢悠悠,忍不住道:“你就告诉我们路,我们自己过去吧。”   于是在三分钟之后,步云荩左手拽着周慕洋,右手胳膊下架着新新,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婚礼现场。   他们这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的目光,步离站在婚礼台上,也是一眼就看见了,当即双眼一亮,直接就跳下高台迎了过去。   “大伯,你们可算来了!”   “不错,我侄子真帅!”步云荩将新新放在地上,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还好来的及时,今儿您大喜日子,险些就错过了。”   “你还知道今儿什么日子!还以为您老打算缺席呢,正准备打发人去找去。”顾寒渊从后面跟来,没好气说道。   步云荩干笑了两声:“那哪能呢!”   方说了几句话,那边司仪又来催促,说是不能误了吉时,顾寒渊揽了步离,指了指留给步云荩他们的席位:“你们去奶奶身边坐吧,也好陪她老人家说说话解闷儿。”   步云荩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却见母亲也正看着自己,视线对上时,老人面上露出和蔼的笑意。   “大伯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们的,这个你拿着。”步云荩从身上掏出个礼盒递给步离,转而又看了眼顾寒渊,“以后好好过日子,要让我知道你对我侄子不好,可有你小子好看。”   “我疼他还来不及呢,您老就放心吧!”顾寒渊应的毫不含糊,对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男人,那句大伯也叫的顺溜。   周慕洋也在一旁将自己的贺礼递过去,难得幽默一回,调侃顾寒渊道:“你叫阿荩大伯,可也得改口这么叫我。”   顾寒渊本想骂他少占便宜,但话出口前,思绪一转,突然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来:“成啊,我以后就叫您伯母,您看怎么着?”   周慕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面不改色道:“你要愿意这么叫,我也没意见。”   “靠——”顾寒渊狠狠地抽了抽嘴角,“周哥,您老可真是……没救了!”   步云荩在一旁听不下去,恨不得装不认识这人,抱着新新赶紧走了。   “诶,阿荩,你等等我!”周慕洋见他走,忙的跟上去。 第90章   二人落座后, 刚同老太太和魏樱雪说了一句话,那边婚礼仪式已正式开始。   宣读誓词,交换戒指, 亲友长辈致辞……最后在一片热烈的祝福声中,顾寒渊和步离接了吻。   步云荩一边随着人群鼓掌,边扭着脖子凑近了周慕洋道:“瞧这小子没出息的!这样的日子,怎么还掉眼泪了?”   “想必是高兴的!”周慕洋也偏过头来, 看向步云荩时, 眼里满是不自知的柔和爱意。   台上才安静了一会儿, 就有几个小姑娘吵着说要扔捧花,也不知是谁打发了个小年轻过来, 说让步云荩几个也过去。   步云荩推说了几句,那男孩不依, 竟是凑上来抱着他的手臂撒起娇来。   步云荩被弄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僵着一张脸站起来, 那男孩转眼又叫周慕洋, 嘴里一会儿哥一会儿叔的乱叫。   摈弃工作一挂不提,周慕洋这些年可谓深入简出, 年复一年都过得敷衍而冷清, 像今天这样的热闹场面,他几乎许多年不曾参加了,十几年来唯有两次,一次是上回闹闹的百日宴,还有一回就是今天。   心里其实很有些不适应, 但见那少年一直挽着步云荩的手臂不松,一时难免介怀,也就趁势跟着去了。   上面要仍捧花, 那些未婚的女孩子都在下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甚至还有几个男孩儿也夹在里面起哄。   周慕洋远远站在人群外,他本就是跟着步云荩来的,因此多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身上,当一团东西猛然朝着他砸过来时,若不是反应快,险些直接就怼到了脸上。   感受到一群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周慕洋当即有些懵。   他先是垂眸看了看被自己胡乱抓在手里的捧花,继而抬起头来看婚礼台上,当即就迎上了台上少年那略带狡黠的目光。   “周伯,要幸福啊!”步离从台阶上走下来,笑着对他说道。   周慕洋这才知道并不是意外,倒是这孩子特意将捧花丢给了自己的。   他拿着那捧花的手不由换了个姿势,动作里多了几分小心。   顾寒渊用胳膊肘捅了捅站在一旁的步云荩:“我说你还等什么,赶紧的啊!”   “干什么?”步云荩讷讷的问。   “我去,你不会忘了吧!”顾寒渊一时拉下了脸,叹道,“姓步的,我说我周哥到底看上你哪儿了啊?”   在他一脸忿忿然的表情中,步云荩终于反应过来。   “哦,你说那个啊!”步云荩面上闪过一丝可疑的赧然,手无意识的在头上挠了两下,“之前忘告诉你们了,我已经向他求婚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步云荩道:“你周哥他答应了。”话语里还不自觉带了几分得意。   顾寒渊杵在哪里半晌,突然一把将步云荩的手抓了起来,看着对方无名指上明晃晃的戒指,顿时觉得眼睛疼。   “靠,你不说要在我们婚礼上求的吗?”害老子白激动这么久!   鬼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结果这还啥好戏都没看着,人已经不声不响的落了幕。   顾寒渊心里那个不甘啊!   “这不是……一时没忍住吗我。”步云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再说了,我求婚,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他本来是打算在婚礼上说的,还想着也沾沾自己大侄子的喜气,却没想到一时情起意动,脑子一热,就直接搁家里将事儿给办了。   他俩起先还压着声音,但后来顾寒渊知道步云荩已经将事儿办了后,那点保持神秘的心思就荡然无存了。周慕洋离他们靠的近,无意就听了个八分,至此对于步云荩一早那些反常的举动也就有了解释。   想到这人暗里为自己费的心思,一时又是甜蜜又是满足,恍惚身体乃至整个灵魂都跟着飘然雀跃起来。   周慕洋不记得,他这一颗心,有多少年,不曾感受过这样激烈的快乐了。   在巨大的喜悦中,往事无由一幕幕掠过脑海,掠过心头。   周慕洋这一生,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张扬肆意的青春,从天之骄子一步堕入地狱,经受了二十年悔恨、思念与寂寞的煎熬。   他爱过伤过,撕心裂肺过,所有的激烈之后,留下的似乎只有一具残破的躯壳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后悔此生爱上一个叫做步云荩的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周慕洋执着一个人,执着了半生,而能重拥对方,大抵便是上苍给他的回应!   完—— 第91章   二零二零年的初夏, 天气已经带着几分燥,但晨起时分却是一天之中最为怡人的时候。   星海花园一栋高级别墅里,阳光透过半开的暗纹布帘钻进落地窗里, 洒在床间男人白皙的脸上。   周慕洋翻了个身,感觉到身边的空荡,便醒了过来。   他动了动,腰上酸的厉害, 于是又回去躺了一会儿。   五分钟后, 周慕洋从床上起来, 走进洗手间刷牙,对着镜子磨蹭半晌, 方才走出来。   站在房中又静立了半晌,他缓步走进书房, 在靠角落的架子上翻出两个黑色精装的盒子。   再次回到洗手间时,他一层层的将手中盒子拆开, 从里面拿出了……一片面膜!   是的, 面膜。   昨天早起,周总发现自己眼角多了两条细纹, 就在签文件时“随口”问了句秘书。   小柴格外上道, 一听那话,当即就弄了好几套男士面膜打包承到了老板办公桌上。   两指捏着面膜纸,周慕洋犹豫了一会儿,眼看着那饱满的精华液一滴一滴滴进了洗手台里,他终于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眼睛一闭,捏着两边贴到了自己脸上。   出浴室,他看了看手表, 七点二十。   一般周末的时候,步云荩都会出门跑步跑到八点左右,所以周慕洋放心的顶着那张面膜躺到了窗边的躺椅上,却不想这一躺,直接就睡了过去。   步云荩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宽松的运动服,头发面颊都是汗,左手牵一条狗,右手牵俩孩子。   到了院子里,没看见周慕洋,他径直上了楼,一推开卧室门,就看见男人敷着一张面膜在躺椅上睡的安详。   步云荩呆滞了一下,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摸了摸,清凉丝滑的触感,很舒服。   他正想再摸一下,躺在那里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阿荩!”周慕洋声音带了几分睡后的沙哑,“回来了。”   步云荩点了点头,指着他脸上:“你这弄的什么?”   他上辈子死的时候才九几年,面膜是什么都不知道,至于这辈子,年轻女人没接触过几个,就是偶尔听人说起,那也不知道面膜长什么样子,所以此刻见周慕洋脸上的东西,除了好奇还是好奇。   不过如果他了解的话,八成就该一脸嫌弃的说,“这不女人用的东西吗,你怎么弄上了!”   周慕洋愣了愣,猛然想起自己此刻的模样,当即一下从躺椅上弹了起来。   “没什么。”他强自淡定的伸手将脸上的面膜揭下来,不动声色丢进了一旁的垃圾篓里。   步云荩求知欲寡淡,“哦”了一声便转移了话题,“我洗个澡,你去楼下看着点闹闹。”   周慕洋见他转移话题,顿时松了口气:“你把闹闹带过来了?”   “回来时候门口碰见,看见新新黏的不行,半点没依着就嚎起来!”步云荩笑道,“也不怪他爹一提起来就说头疼,那小东西是真难缠。”   周慕洋也笑起来:“我看新新也挺喜欢闹闹,要不是辈分摆在那,俩孩子该是对好兄弟。”   步云荩不以为意:“就是个说法而已,关系好就成,辈分有什么妨碍。”   他们今年夏天的时候换的这套房子,就买在顾寒渊那栋别墅的隔壁,格局一样,距离也近,几分钟的路就到,串门别提多方便。   迁居那天,老太太别提多乐呵了,一整天笑的牙不见眼的。   周慕洋下了楼,没见在客厅,出了门就见俩小孩在草坪上追狗。   那是条纯种的边境牧羊犬,一个合作商送给周慕洋的,他见格外聪明,就带了回来,权当给新新做个伴儿,小狗刚来时候满身茸茸的黑白色,模样憨憨胖胖的,步云荩随口赐名儿小花,但其实是条公狗,而且随着时间长大,瘦了不少,看起来矫捷又坚朗,还极其的衷心。   新新拿了个小红球用力往远处一丢,小花扭了屁股便箭一般掠出去,新新自己也跟在后面追,闹闹一看,也跟着跑,一双小短腿跑的踉踉跄跄的,没多远就摔了一跤。   小孩趴在地上抬头,嘴里“舅舅舅舅”的叫,新新跑的欢,也没听见,闹闹见他越跑越远,一时委屈的瘪起了嘴,一双大眼睛里蓄满泪花。   新新一直追到了小花,和对方抱在地上滚了几圈,这才回想起自己的小外甥来。   他回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忙的跑回去将小家伙从地上抱起来,“闹闹乖,摔疼了没有?”   小东西本来没哭的,被他这一问,当即眼泪就掉了下来。   新新顿时急了,手忙脚乱的哄着。   周慕洋快步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小家伙的身上,见没受伤,温声哄了几句,然后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屋。   今天是周慕洋生日,老太太说让他们中午都去那边吃午饭,二人原想着怕老太太麻烦想说出去吃,但老太太还不乐意。   于是吃过早点,他们直接就带着俩孩子过去了。   老太太和栀嫂吃了早饭就开始准备午餐,及至饭点,做了满满一桌子的大菜。   席上其乐融融,曾经那些隔阂仿佛都未曾发生过,老太太看起来蛮高兴,喝了两盅淡酒,脸颊上红红的,还亲自给周慕洋夹了几次菜。   “谢谢伯母!”周慕洋双手捧着碗去接,态度恭谨的不行,简直和刚见婆婆的新媳妇有的一拼。   老太太突然放下筷子盯着他看起来。   周慕洋被她看得有些无措,顿时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小周啊,为什么一直叫我伯母吶?”老太太突然说了句。   周慕洋一下愣住了。   步云荩也有些发怔。   顾寒渊见这二人一个比一个迟钝,在一旁叹道:“是啊,你说你俩都这关系了,怎么这称呼还这么生分?”   步云荩被他这一提醒,终于反应过来,手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周慕洋:“听我妈这意思,想让你改口。”   周慕洋一时犹如醍醐灌顶,连带着心跳失了节奏。   他看着老人张了张口,那一个字分明跳到了嗓子眼,却只是卡在那里不进不出,如何也挤不出来。   步云荩感受到他的欣喜和紧张,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   感觉到周慕洋掌心的湿润,步云荩不由愣了愣,“你至于吗,怎么还流汗了?”   周慕洋没说话。   “要叫不出口就算了,来日方长,咱们慢慢来吧。”步云荩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里却透着体贴,原是想安抚他的情绪,不想话音刚落,周慕洋就脱口将那声“妈”给唤了出来。   轻轻的一句,却满是真挚和敬爱,仿佛在一瞬间,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在这一瞬间,彻底消解了彼此之间那些水火不容的芥蒂。   老太太连连的点头,口里说着好,眼睛竟是渐渐的湿润起来。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老人也渐渐了解了周慕洋,随着认识的深入,便越发感受到对方的好来。   孝顺,细致,周到,沉稳……个中种种不一而足,时间越长,老太太就越看周慕洋越喜欢,心里早已彻底接受了对方,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只是因为以前的事,心里多少总存着些尴尬在里面,也是今儿喝了些酒,才将心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   饭后,栀嫂上了几盘茶果点心,一家人围坐在客厅里说话。   新新带着闹闹在地上玩积木,刚搭了个小房子,闹闹一伸手就给推倒了。   “哎呀,你个小坏蛋!”新新气的不行,指着闹闹大声教训了几句。   小孩似乎真知道自己错了,坐在地上微微垂着小脑袋不说话。   新新看着他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顿时心软了,当即又放软了声音去哄:“别哭别哭,舅舅不怪你了,只是下次不准再淘气了,知道吗?”   一边说着,双手抱起小家伙就对着那白嫩嫩的脸蛋亲了一口。   小家伙立马就精神起来,一边点着小脑袋,一边奶声奶气的说:“不淘气不淘气,闹闹乖乖。”   然后等新新再次搭积木的时候,他果真只是乖乖的坐在一边看着,不再搞破坏了。   顾寒渊看的出奇,忍不住叹道:“这臭小子无法无天的,谁也不怕,没想倒是给咱新新降住了。”   步云荩闻言也笑起来:“你别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自从你们搬过来,这小子天天早上一睁眼,就是舅舅长舅舅短的!”顾寒渊说着话,又瞥了一眼乖乖坐在地上的儿子,“我说干脆你们把这小子带回去得了,也省得天天吵的我头疼,你们带着他,好让我俩也过过二人世界去。”   步云荩道:“这才是重点吧?”   说话间,一壶茶已经喝完了,再看过去时,新新却是仰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步云荩起身,打算走过去将儿子抱起来,到一半,却顿在了原地。   只见闹闹笨手笨脚的爬到新新身上,一把亲在了自家小舅微张的嘴巴上。   几人见步云荩站在那里不动,只是盯着地上看,也跟着看过去,都不由一呆。   步离最先回过神来,走过去一把将闹闹从新新身上扒拉下来,就看到新新嘴上被啃得湿漉漉的,嘴角都是他那蠢儿子留下的口水印儿。   步离拍了拍儿子的小肉臀:“小东西,你干什么呢?”   闹闹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还黏在新新身上,嘴里天真无邪的说道:“亲亲,亲舅舅。”   步离一时哭笑不得,放下他转而将新新抱起来,放到了沙发上,又拿一个小毯子盖住。   闹闹见状,就自己爬起来,屁颠屁颠的跟上去趴在沙发边看对方。   顾寒渊见他又要啃上去,一只大手将他脑袋抵住,“臭小子,谁让你乱亲了!”   “喜欢舅舅。”闹闹一脸认真地说。   “喜欢也不能乱亲。”   “爸爸也亲亲,爸爸为什么亲离离爸爸?闹闹喜欢舅舅……就要亲亲舅舅!”小家伙不满三岁,说话磕磕巴巴的,语义混乱,但是这两句话,仔细理理,倒还真有那么点儿逻辑关系。   顾寒渊听了顿时拉下了脸来,恨不得呼自己蠢儿子一巴掌。   这小子,话都说不清楚,就学会顶撞他老子了。   步云荩在一旁挑着眼角笑的幸灾乐祸:“我说你俩成天当着孩子面都干了些什么?看把孩子给教的,都歪了!”   顾寒渊被他说得面上挂不住,脱口就道:“歪了就歪了,大不了就让你儿子给我家闹闹做媳妇儿。”   “谁给谁做媳妇还不一定呢!”步云荩顺口就接了一句,话落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由爆了句粗口,“靠——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还越说越没边儿了,你这话要让老太太听见,那还得了。”   顾寒渊一脸的不以为意:“玩笑而已,谁还能当真了!”   的确是个玩笑,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随口而出的戏言,竟会在多少年后的将来……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