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王爷》作者:公子于歌   文案:   【神经病但弟控帝王攻 VS 万人迷王爷受,又名《皇兄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怎样在暴君眼皮底下假冒他兄弟》】   1天运十二年,京师陷落,皇室宗亲因此散落各地。十四年后,在新帝的铁血手腕下,混乱的大周终于重新获得太平。   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男子千里迢迢赶来京师,说他是皇帝胞弟,当年遗失在外的六皇子苻晔,一时震惊朝野。   苻晔穿过来跪在殿上,抬头就是皇帝锋利阴鸷的目光。   想起来原著这个因为冒名顶替而被砍了头城楼上挂三年的下场,他瑟瑟发抖!   要在暴君的手下怎样伪装成他弟弟活下去,这,是个问题。   于是他直接当着暴君的面晕倒在他脚下。   2新帝喜怒无常,唯我独尊,以严刑酷法治理天下,登基多年都没有一个人敢进他的后宫。   如今有人自称陛下亲弟,陛下封他做亲王。   我朝武力治天下,诸皇子全都能征善战,因此众人都觉得这位动不动就晕倒的亲王实在和陛下相差太大。   大到像是个冒牌货!   而且:“……你不觉得桓王殿下实在过于美丽么?!”   面若敷粉,很像敌人的美男计!   性格和陛下也相差实在太大!陛下不苟言笑,最喜静,桓王实在太活泼,正是陛下最厌恶的类型!   “皇帝陛下平生最厌恶坑蒙拐骗,恐怕早晚戳穿他骗人伎俩。”   “我等忠臣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活得战战兢兢,要是陛下发现他是冒名顶替……不敢想他会有多惨!”   苻晔:战战兢兢!   3 群臣每日三问:“今天桓王殿下被看穿了吗?”   内侍:“无,但今天陛下有遣人问桓王三次,怎么还不回寝殿睡觉。”   群臣:“??我们陛下对殿下这么温柔?”   内侍:“那倒也没有,奴有一夜值守,隐约看见桓王殿下爬出帘幕,似乎浑身颤抖想要求救,又被陛下无情地捉着脚捞回去了。”   群臣:“!!”   后史官记:“桓王晔,帝甚爱之……嗯……笃爱之……嗯……极爱之。”   PS:如名所示,冒牌王爷,无血缘。   情感拉锯战,恋爱的时候知道他是冒牌王爷啦。   轻松向宫廷文!!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朝堂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苻晔,苻煌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兄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立意:达则兼济天下 第1章   最近满京城都在议论一件惊天传闻。   就在前两天,一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在一大清早叩响了京兆府尹周大人家的大门。   他自称是十四年前因为京师沦陷失踪的六皇子苻晔,多年来流落异邦,如今历经艰辛终于回到故国。   据说这年轻人虽然瘦削不堪,但一看便是天潢贵胄,颇有当年六皇子生母昭阳夫人容姿。消息不胫而走,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围在周家门口,只看着这几天不断有人从周府进进出出。   传言说的有模有样,说一开始是府尹大人的岳丈,丞相谢钦安急匆匆到了周府。   第二天几位宫里的红袍内官来了,再然后熟识六皇子的宁太妃从梨华行宫前来辨别真假,最后来的是太后身边首席女官兼宫正司宫正孙氏。   据说宫里几拨人审下来,问及宫中旧事,那位年轻人全都对答如流,毫无错漏,六皇子后颈的红痣也是铁证,最后是陛下身边的秦内监到了,对着这年轻男子跪拥而泣,原来当年胡人入侵,梨华行宫大火,是他抱着还是幼童的六皇子出逃,仓促间他和六皇子都有烧伤,而这位年轻人胳膊上也有同样的烧痕,几乎可以断定,他的确就是六皇子本人。   一时朝野震惊,如今陛下宣召六皇子入宫,全城轰动。虽是数九寒冬,天降大雪,但看热闹的人群依旧将天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京兆府尹在前面开道,金甲护卫引路,浩浩荡荡往天门而去。   刚穿过来的苻晔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人声鼎沸,却只感到战战兢兢。   脑子里系统小爱还在谆谆教导:“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啦,你穿过来的仓促,我就长话短说,先交代你几件要紧事。”   “第一,这个皇帝和一般封建王朝的皇帝不一样,一般的皇帝,多少要被重臣掣肘,顾及千古名声,但这个皇帝说一不二,独断专行,万事万物,只有他想不想,没有他能不能,而且本人是个神经病,嗜杀成性,性格很差,你等会一定要做小伏低。”   苻晔:“……”   “第二,已经到了这一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一口咬定自己就是真的六皇子,虽然你其实是个冒牌货!”   苻晔:“!!”   谁来救救他!   这是什么天崩开局!   他为什么要在一个毫无仁心的暴君跟前干这种冒名顶替的事!   这真的是他兢兢业业在快穿部干几十年退休了该有的待遇么?!   “亲,你不要这么想,冒牌王爷只要冒牌的好,那也是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富贵无极,比穿成普通老百姓可强多了。”   “……那倒也是。”   宿主这么好说话,小爱语气也轻松起来:“反正现在前面几关会审都已经过了,往坏处想,你现在反悔只能落得个欺君之罪,砍头都是轻的,可往好处想,你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王爷了!今天只是第一次面圣,他神经病就神经病吧,问什么答什么就好了,他总不能亲兄弟也杀吧?”   “你刚才不是说,他把兄弟都杀干净了么?”   系统:“……你等会做小伏低一点嘛,长的这么我见犹怜,好好利用一下。”   “哦。”   苻晔叹口气。   好在他上一次的任务是做咸鱼,还保持着一点逆来顺受的习惯。   外头人声似乎离他远了许多,只有车轮在石板路上的滚动声。他挑起车帘看了一眼,天门已经近在眼前。   黑色玄武岩堆砌的城楼,崔嵬高耸,崇闳壮丽,两侧十几丈高的獬豸,怒目圆睁,只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天家威赫。   “这是皇宫第一道门,它最大的特点不是高,而是够厚,有上百米,堪称最强防御体系。”   “问你剧情一问三不知,这些不重要的信息你倒是门儿清。”   “我这不是跟你聊聊天,缓解你的紧张嘛……你再看这里……”   他就在小爱这个导游的语音讲解下过了天门。   世人都用九重宫阙来形容皇家住的地方,九谓之多,形容皇宫防御森严,但眼前这皇宫似乎真的做到了九重。其他人全都在第一道宫门外改成了步行,唯有他依旧坐在马车里,又连续过了几道门,每过一道门,前面的门打开,后面的门关上,到第五道门的时候,他从马车上下来,换成了二人肩舆,抬头看,只看到周围的宫墙崇墉百雉,宫苑深深,似乎要将人吞没。   又过了几道门,始看见一群层台累榭的殿宇,朱甍碧瓦,倒是出奇的华丽鲜妍。到了一处两边都是全身鎏金铜制跪象的宫门之后,他也从肩舆上下来,金甲侍卫止步于此,换成一群黑甲侍卫,引着他和府尹大人继续往里头走。这里内侍宫娥很多,但都不说话,只走动的时候身上环佩叮当,愈发衬托得宫廷死寂,连风似乎也停了,只簌簌地落雪。   到了最后一重黑色铜鹿镇守的宫门外头,一个三十岁上下,面容瘦长青白的红袍内官在门口道:“府尹大人留步,陛下只宣召了贵人觐见。”   府尹大人回头看他,却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便垂手站在一边。   苻晔不敢多言,跟着内侍往里走,里头宫人更多,正常来说,这些宫人不可能不对来认亲的皇子感兴趣,但他们全都微垂着头,没一个人看他。   人多,但死一样寂静,只有乌鸦偶尔从廊檐上飞过,靴子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和风声混杂在一起。   苻晔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去见皇帝,像是在去见阎王。   他们一直走到一处宫殿外头。这宫殿并不是所有殿宇里最大的,位置看起来也很偏,通体青色砖石打造,感觉比其他地方都要冷寂。   “请贵人在此稍等片刻,奴进去回禀一声。”   红袍内监进去,留他在殿外等候,廊下立着十几个青袍内侍,腰上都挂着黑玉牌,却一动不动。   太安静了,他连咳嗽都忍住了。皇帝很会摆谱,他在殿外站到双脚麻木,身上落满了雪花。   小爱:“别紧张,记住我的话!”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内官出来,态度极为恭敬:“贵人,请。”   对方掀起厚厚的毡门帘,苻晔还没进去就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垂头跨过高高的门槛,殿内温暖如春,只是药味很浓,他刚才几乎冻僵,如今被热气一熏,只感觉人都昏沉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有人出来,立即摘下帷帽,他现在身份还没有完全确定,应该是等皇帝拍板,所以刚才那内官也只称他为“贵人”而非皇子,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就只伏地道:“参加陛下。”   地上倒是很暖,他手掌伸开,手掌贴地。   外头立了那么久,他手都要冻僵了。   他趴在地上,看到对方又走近了一步,随即就看到了男人赤着的脚。   很像鬼的脚,修长劲瘦,五根跖骨的线条都浮凸出来,筋骨嶙峋,隐隐发黑,好像什么人都会被他踩在脚下。   再一抬头,只看到对方一身玄黑长袍,金线密织的龙纹,龙身蜿蜒盘踞,再往上阴气森森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他,犹如死神降临。   !!   他还不如直接晕过去。   系统:“那确实。好吓人!”   苻晔:“啊?”   于是他只感觉眼前一黑,就直接晕了过去。   苻晔:我去!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架空朝代,服饰礼仪各方面都是大杂烩,融合了许多历史人物典故,整体轻松小白向的宫廷爱情故事!苻煌苻晔皇室兄弟陪你过大年! 第2章   苻晔幽幽醒来,只感觉浑身酸沉滚烫。   “怎么回事?”   小爱:“给你艹了个新人设,病弱美男,我见犹怜。暴君都会怜爱的又弱又美。”   “我谢谢你。”   他睁开眼,就对上一双阴鸷的眼,一个面色青灰的男人,正盯着他看。   他长的很瘦,且是嶙峋劲毅的瘦,反而像一把剑,而且是一团死气的剑。细长的单眼皮,眼尾微微上挑,给人一种轻佻厌世的凶悍。   即便是宠幸别人,也是踩着别人脖子的那种。   苻晔:“……”   他还是继续装睡好了。   “殿下,您醒了。”旁边一个老太监立马微微倾身上来。   看他穿着打扮,比别的内侍都要尊贵许多,估计是那种太监总领。   眼看着装不了了,他只好坐起来,对上那双狭长的眼,立马做惊惶状:“陛下。”   被角滑落,领口露出细白的脖颈。姿质明莹,肌发光细。   “和小时候长的不一样了。”对方忽然说。   苻晔:“!!”   “人长大了,眉眼总是会变的。”那老太监说,“依老奴看,殿下的嘴巴和下巴和陛下很像呢。”   这台词叫他想起还珠格格里头的令妃。   小时候看令妃觉得她是仙女,长大了再看感觉她宫斗手段一点不弱。他正要看看这位公公是真慈爱还是有心机,就被人捏住了下巴。   那手指修长,关节也泛着青黑色,指腹却很粗糙,不像养尊处优的手。   对方捏着他的下巴看了看。   手好热,眼睛也红,这暴君该不会有在嗑,药什么的吧!   苻晔也不敢动。   一口甜腥味涌上来,苻晔赶紧抿住嘴唇。   好在小爱下手还不至于这么狠,他只喉头微腥,又咽回去了,想着露出点讨好的神色,于是便怯怯一笑,谁知道对方却立即松开了他的下巴,像是看见了鬼。   ……   他笑起来没这么吓人吧!   他是身穿过来的,好多人都说他笑起来美炸了好吗!   对方起身,摸过他下巴的手指摩挲,似乎有些嫌弃他过于光腻的皮肤。   老太监道:“殿下可还记得这里?当年陛下和殿下就是住在这青元宫东跨院呢。”   苻晔其实也可以说不记得。   毕竟六皇子失踪的时候才六岁,也有很多人六岁之前的事都记不清的。   但他如今主打的就是“问宫中旧事,对答如流”的人设,显然走的是记忆力很好的路线。   “小爱!”   小爱:“殿中都是旧时模样。”   苻晔立马有样学样,佯装打量四周:“这里陈设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皇帝走到门口了,听了果然回头看过来。   老太监更是欣慰惊喜:“是,这东偏殿,陛下从来没让人动过。”   小爱:“只是皇兄,变化挺大。”   苻晔:“……”   他目光落到苻煌脸上。   他咳嗽了一声,做无力状:“倒是陛下,我快认不出来了。”   “……”秦内监的脸瞬间就白了。   苻晔喘着气沉到月白色云纹枕上,乌发披散开,脸颊潮红,雪艳孱弱得叫秦内监都觉得惊人。他回头看向苻煌,见苻煌眼皮压的很低,却没有说话,已经出去了。   秦内监忙说:“陛下的确和当年有些不同,殿下更要慎言啊。”   皇帝虽然走了,却有很多带刀的黑甲侍卫守在外头。   秦内监解释:“这是内宫侍卫,保护您的,您只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   系统:“暴君都活的很小心啊。”   苻晔没工夫理会这些事了。这殿内实在太暖和,他好久没睡这么舒坦过了。   “太医刚给您把过脉,说您身体过于虚弱,需要静养。陛下说了,您尽管在这住着,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吩咐身边这些小内侍。”他说着轻轻拍了一下手,便有一个青袍小内监走上前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生的颇为秀气,只是紧闭着嘴唇,垂手作揖。   “这是庆喜,以后都由他率众宫人伺候殿下。您有什么需求,只管跟他讲。”   庆喜名字很喜庆,但本人一看就是皇帝身边过来的,形容瘦削,进退无声。   这模样作风,喜在哪里?   苻晔实在没精力理会这些,点了一下头就躺下了,内官们将帘幔放下来,四下里一片死寂,便连帘幔外站着的庆喜,也像个纸扎的假人,身材薄的很。   他其实并不想睡。   怕死在梦里头。   小爱:“你睡,我帮你看看详细剧情。”   六皇子刚到青元宫就晕倒,秦内监就知道太后那边不太好交代。果然六皇子这边刚睡下,外头一队锦缎宫装的女官已经顶着鹅毛大雪进到庭院里来。   秦内监赶紧上前作揖:“孙宫正。”   孙宫正略回了礼:“我奉太后娘娘之命,来看望六殿下。”   秦内监说:“六殿下刚服了药睡下。”   孙宫正神色颇为冷淡:“娘娘再三嘱咐,要我进去看看殿下。”   秦内监忙道:“这是应该的。”   孙宫正就带人往东偏殿里去,要进去的回头看了一眼,见秦内监已经进主殿去了。   不一会等她们从偏殿里出来,看到秦内监等人并两个太医站在院子里。廊下和殿内都有黑甲侍卫守卫,这小小的东跨院成了半个牢笼。   秦内监道:“刚陛下说,劳烦宫正顺便带太医回去给太后娘娘回个话,”他尽量将苻煌的话改的委婉了一些,“六殿下体弱,太后娘娘应该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以免将来若有什么不好,这边也不好交代。”   “慈恩宫人手很足,倒是不介意把六殿下接过去,只是陛下手足情深,娘娘也不好说什么。”孙宫正道。   秦内监垂手不语,孙宫正便带人去了。   等出了门,孙宫正才缓了口气。   这要命的差事,她是真不想干,奈何慈恩宫里也就她还有这个脸面,好在她一般都是和秦内监打交道,至少自己的面子和太后的面子都保住了。   她都能想到皇帝的原话。   “免得哪天六弟死了,太后娘娘再怪到我身上。”   只是皇帝看似狂悖,其实心思颇深,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六殿下留在他那边。积雪肃冷,有风穿过幽长宫道。她回头看向这肃穆偏僻的青元宫,一群乌鸦忽然飞出来,乌压压吓了她一跳,愈发觉得这一片凄清寒冷。这青元宫原是皇帝幼时住的地方,她那时候也曾经常来往,那时候皇帝尚小,唤她姑姑,真是端正知礼,如今回想,真是物是人非。   秦内监回到青元宫主殿,禀告:“孙宫正已经走了。”   苻煌没说话,旁边一堆小内监在批阅奏折,除了沙沙声再听不到别的。他随便抽了个奏折在看,意兴阑珊。   秦内监打量了一下,说:“陛下,此人确是六皇子殿下无疑。”   苻煌说:“是不是,如今也都是了。”   那倒是。   旧宫人认了,太后认了,他这个皇帝也认了。   能认,估计多少还是看在已故的昭阳夫人的面子上。   无论如何,当年陛下和六皇子也曾一起在昭阳夫人的抚育下生活过一段时间,虽然算不上其乐融融,但和其他皇子相比,这位六皇子多少是有点特别的吧?   要是六皇子没有失踪,一直在宫里,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孤家寡人。   他正忖度着,就听苻煌说:“不过他的确像是真的。矫揉造作的样子,和他母妃一个样。”   “……”   好吧,他想多了。   看来陛下当初在昭阳夫人手下和六皇子一起住的日子,比预想的还要叫人不痛快。   他默默地替偏殿里那位刚回来的六皇子祈祷了一下。   苻晔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醒来只感觉浑身通畅了许多。时间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小爱有没有打听到更多信息。   “小爱,小爱。”   小爱不在。   他很忙。   他连专属自己的系统都没有!   好在这些天皇帝都没有再出现在他跟前。他除了不能出这个院子,其他都过的很好,太后那边三天两头就遣人过来送补品,倒是把他补的精气神都出来了。   等到第七日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出院子的机会。   太后宣召。   他虽然还没有见过太后本尊,但太后娘娘这些天几乎每天都遣一个叫孙姑姑的嬷嬷来看他。虽然说天家没有真正的人伦亲情,但至少和那个看起来就让人心惊胆战的皇帝相比,太后算是对他关怀备至。   不过他出去一趟并不容易,他光穿衣打扮都花了半天功夫,外头冷,庆喜给他穿了太后赐给他的一件红斗篷,里头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异常繁复,他身体虚弱,瘦得不行,只是穿这一身衣服就有十几斤重,还没走几步他就累的气喘吁吁,伺候他的宫人虽然多,但一声咳嗽都听不见,不管是这些内官,还是他看到的孙姑姑等女官,宫廷的着装十分有特点,领口都有一寸贴着喉结,是白色的,看起来很硬,可能是编入比较硬的衬板,稍微低头都会硌到喉结,估计是为了端正仪态。   这宫廷真奇怪,皇帝放荡不羁,宫人却一个个像是没有灵魂的机器人。   他一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个华丽但诡异的噩梦。他扭头看向铜镜子里的自己,他不是那种婉约清纯的美貌,他的美艳直接明了,叫人不能逼视,虽然瘦削憔悴,但艳丽之色不减,这几日将肤色养的光洁如玉,艳光流动,这是他自己的脸,只是头发比他原本要长,发长至腰下,鬒黑如墨。   这头发倒是比他的脸更引人注目。   他觉得小爱给他开的这个BUFF有点不太合理,古代贵族和普通百姓大部分一眼就能看出来,除了服饰这些外在装扮,牙齿皮肤等这些身体状况也是重要区别之一。他一个流落异邦的人,过的是食不果腹的日子,骨瘦如柴,下巴尖的能戳人,好看也是病恹恹的好看,没比他那个鬼一样的皇兄强到哪里去,按理说营养不良的人,头发怎么可能这么飘逸。   用飘柔也养不出这么好的头发吧!   “你不懂,六皇子的生母昭阳夫人就是以发美受宠,这是你这个冒牌货能过关的重要BUFF!”   “你终于出来了!”苻晔吐槽,“你现在负责几个人?”   “嗯,你是我的003572号宿主。”   苻晔:“……”   “主系统不做人啊,打工人不容易啊,说到头发,我忙得头都要秃了,我如果退休了不给我安排一个富贵闲人当当我真的会起诉的。”   苻晔:“……”   在快穿部干那么多年,他也习惯这些系统了。   大家都是打工人,互相体谅。   “你刚才说到昭阳夫人?”他打算赶紧抓重点。   “是,我刚解锁了六皇子的人物生平。”   外头太后赐下的轿辇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在庆喜的搀扶下上了轿辇,摇摇晃晃地往慈恩宫去。   他如今住的这个殿宇距离慈恩宫特别远,外头又在下大雪,只有宫人在清扫道路,这宫廷虽然大,但很冷清,哪里看着都像是冷宫。他一边走,一边听小爱给他科普六皇子身世。   先帝武宗皇帝颇为好色,三宫六院住满了美女,但要论得宠,前后的确只有几个美人,中后期就是昭阳夫人羊氏最得宠。   羊氏本来是官宦人家出身,但她幼时家中就遭遇变故,她的伯父曾经是武宗皇帝的哥哥明懿太子的侍奉官,明懿太子坠马而亡,当时的皇帝仁宗十分哀痛,下令处死了他身边所有的侍奉官,羊氏受到家族之祸的牵连,沦为章府的婢女。十七岁那年,章家人送她入宫伺候当时还是皇后的章太后,一开始只是皇后宫中的贴身女官。据说她容貌美丽如同艳阳,艳态媚人,后宫无人能及,尤其一头乌发长可及地,光可鉴人。   这么漂亮的美女当女官,皇帝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看上她也在意料之中。   但这位昭阳夫人婉拒过武宗数次。   小爱:“书里说她坚持拒绝了武宗皇帝四次,一度惹武宗生气,入宫后第三年才成为武宗皇帝的妃嫔,几乎立即获得专宠。和武宗末期嚣张跋扈的宠妃丽妃相比,昭阳夫人的口碑要好的多,她和章后以及后宫其他宫嫔相处都很融洽,她的父兄也因此做了高官,没落的羊氏一族就此得到复兴,成为建台城有名的大族。”   总之昭阳夫人是个非常美丽且聪慧的女人。   只可惜十四年前胡人入侵,京师沦陷,皇室宗亲逃奔至梨华行宫,在行宫遭遇兵变和大火,六皇子因此失踪,昭阳夫人也在不久后去世,羊家满门忠烈,她的父兄随后也大多为国战死,只留下一个兄弟羊茂之,最后也被苻煌杀了。   “这听起来不太妙啊。”   小爱:“为什么?”   “Buff很满。”   苻晔联想到自己进宫前听到的呼喊声和跪拜声。   天生美貌,满门忠烈,又充满悲剧色彩。这样的皇子在明君身边也就算了,遇到苻煌这样的口碑的,岂不是把君王衬托的更难看!   舅舅还被苻煌杀了,听起来苻煌和六皇子母家关系也很一般。   “是的,所以原主刚认亲没几天就被挂了城楼,倒不一定只是因为冒牌货的缘故。”   “哈?!”   苻晔一个趔趄,一把抓住了轿辇,原来是抬轿辇的内官脚滑了一下,内官放下轿辇,哗啦啦跪了一地:“殿下饶命!”   庆喜并未说话,只是稍微一抬手,他身后的四个内官就将那四人换了下来,那四人却跪在地上叩头,并没有起来:“殿下饶命!”   苻晔看到两旁的黑甲护卫要上前来,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忙说:“无妨,下雪天路滑,难免的,饶了他们这次吧。”   庆喜看向他,清秀的眸子却有些阴冷。   苻晔看着他:“我的话。”   庆喜摆手,那些护卫才退下去。   不过新替换上来的四个内官显然小心了很多。   “这宫内应该经常杀人。”小爱说。   “……”苻晔继续问小爱:“原主多久被发现的,还被砍了头?”   “是。”小爱说,“ 认亲不到半个月就被发现是冒牌货,直接被砍了头,城楼上挂了三年!”   好可怕的城楼梗!   “哦不对,是五马分尸以后被挂城楼,毕竟冒充皇室血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   苻晔抓着把手,过了宣德门,远远地看到一堆人。   中间的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又高又瘦,一身玄黑,像一把剑一杆枪像一个鬼……总之不太像人。   是把冒牌王爷五马分尸的皇帝。   但离得远,他打算假装没看到。   “快走,别让太后等久了。”他催促。   自入冬以后,我行我素的皇帝就取消了早朝。   只每三日让谢相等几个老臣进宫一趟。   皇帝今天心情不太好,头痛了一宿,一大清早就宣了太医,此刻眉宇间黑气笼罩,是一夜未眠的戾气。他嫌宫殿里闷的慌,所以出来溜达,只穿了很薄的常服。   他身体原因,或许不知道冷,可苦了谢相等一干老头,冻得瑟瑟发抖,累得气喘吁吁。   但这时候皇帝是六亲不认的,哪怕秦内监这个心腹太监,这时候也知道尽量不要多话,也不要试图关心皇帝,譬如外头天寒地冻,陛下要不要进暖阁去啊,或者陛下渴不渴饿不饿啊。   不要给任何建议,老老实实跟着走就好了。   如今不光他,他身后这批宫人也都学会了这一招。   哦不对,这些都是哑奴。   皇帝性情暴躁,喜静。   他们知道,大臣们也知道。   谢相年过七十,历经三朝,远的不说,先帝已经算性情暴躁冲动的了,但遇到先帝太超过的言行,他都敢据理力争。   但现在,不敢了。   虽说忠臣名将真要因为上谏被皇帝罚了杀了,是留名青史的荣誉,但一般来说,皇帝为了千古名声,很少会真的乱杀一通,所以大家才敢拼死力谏。但如今这个皇帝不一样,他是真杀人。   杀了第一拨第二拨的时候大家还不怕,到第三拨,眼瞅着朝堂上的五品官员都快换一遍了,剩下的就知道怕了。   如今的皇帝陛下很懂摆弄人心,当年立储之争,他支持的并不是如今的陛下,光这一条就把他拿捏住了。   作为经验老道且颇有城府的臣子,谢相知道他这时候应该做的不是硬碰硬,不同的皇帝要有不同的侍奉办法,他做不了刚直之臣,就只能摸索出另一条路来。   好好听话,认真办事,做把爪牙收起来的鹰犬。   他站在苻煌身后,看到皇帝看着一群宫人簇拥着苻晔往慈恩宫去。大雪天,天地间都是雪白一片,苻晔裹了身织金缀玉的红斗篷,很鲜艳的红,靠在辇上摇摇而去,颇有些富贵芳艳。   皇帝一直都是困恹恹的烦躁神色,反倒看不出他对这位归来的六皇子是何态度。   皇帝并不是真的疯子,他接受了六皇子,原因很多,或许有些旧情,也或许他帝位稳固,已经不怕有个兄弟,也或许,他只是要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上玩一场更大的游戏。   只是这六皇子,生的实在是美。   这样的娇艳在宫中的确好几年没见过了,没有男人会在宫中坐轿辇出行,哪怕大冬天,不像皇子,倒像是……陛下新纳的美后宠妃。 第3章   秦内监微微躬身:“是太后娘娘召见。陛下昨晚应允的太后,您忘了么?”   太后心急如焚,这事拖到他都害怕了。但他知道皇帝就是故意拖着不给太后见的。   苻煌扯了扯嘴角:“太后好久没唱母慈子孝的戏了,今日倒是可以过过瘾。”   秦内监微微瞥了一眼谢相他们,几个老臣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怪不得个个能做陛下重臣。   进宫这么久,苻晔还是头一回看到这后宫景色。   天子居住的地方,虽然比不上紫禁城,但古色古香的沉浸式体验还是叫他叹为观止。   只是太冷清了。   三宫六院这么多宫殿,几乎全都大门紧锁,愣是没见一个妃嫔。   小爱:“皇帝陛下至今单身。”   “基佬?”苻晔立马警铃大作。   “不是,不过不管他是不是,你都不用担心。”   苻晔:“你再看看我这张脸。”   “不可能。你是他兄弟。”   “暴君还讲究这个?”   历史上那些荒淫无道的皇帝好像没有什么人伦羞耻。   “他不一样。”小爱说。   “为什么?”   “他什么都可能搞,就是不可能搞不伦恋。具体等会跟你说,慈恩宫到了。”   苻晔听他语速有点快,而且慈恩宫的大门距离还有一百多米呢,一看小爱就是要忙别的,拿理由搪塞他。   “我要申请一个专属系统员工!”   小爱:“不好意思已经绑定,体谅一下打工人好不好,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了。你等我一下,卧槽最近新接个宿主一天叫我八百次,最讨厌这样的甲方了!”   小爱说完就没声音了。   以前下线还会说一声“那小爱先下线咯”。   起码还会“滴”一下!   而且主系统给他安排的这个重生人设是不是危险性太高了?   冒牌王爷就算了,还一不小心就会被砍头?   他果然还是高估了老板。   这世上的老板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拉了一下领口,晃晃悠悠进了慈恩宫。   冰雪琉璃映着暗红宫墙,墙内玉树琼枝,女官林立,有几个腰间居然配有宝剑。   孙宫正已经在庭院里站着等他,恭敬温良。   他下了轿辇,喊道:“孙姑姑。”   孙宫正行了礼:“殿下随我来。”   慈恩宫外整个长廊都挂了很厚的帷幔,厚毛毡式的,风都吹不动,应该是为了取暖。到了这里,他才真的有了进宫的感觉,入目皆是繁华绮丽,慈恩宫内有许多高位女官,她们的衣袍都小而繁复,裙摆很窄,上面都绣着红梅,衣领全都有白色硬领,紧箍着脖颈,不施粉黛,看起来极为朴素,但她们衣袍上的红梅看起来极其精美,整体就给人一种高贵而典雅的肃穆。殿内檀香弥漫,立了个瓷青色八扇屏风,有一人多高,上面是用金粉绘制的佛祖现身世间讲法的图案,华贵肃穆,下面莲花铜香炉里线香袅袅,满室的富贵祥和,章太后坐在正中,已经起身。   她看起来并不年轻了,并不符合他对皇家养尊处优的想象,古代人结婚都比较早,太后最多不过五十,但眼前的老太太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岁了,头发已经花白,但看起来颇为精明强干。   怎么说呢…… 光是看到她本人,就知道太后和皇帝平时肯定是针尖对麦芒。   两个都不是善茬!   但此刻章太后已经眼含热泪。   他对此十分惭愧,他是冒牌货的冒牌货,对这位老太后毫无感情,如今为了保命,也顾不得其他,只得忍着羞愧跪下:“苻晔拜见太后娘娘。”   章太后直接将他搀扶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母后才是。”   苻晔:“母后。”   算了,以后好好孝顺太后好了。   如今皇室儿孙辈基本被苻煌杀个差不多了,就只剩下他和苻煌两个人了,苻煌不用说了,都是暴君了,又不是太后亲生,自然指望不上,对太后来说,哪怕有个冒牌货承欢膝下,大概也是好的。   他很会讨老人家喜欢,隔着想象会觉得天家富贵,高不可攀,但实际接触了,发现天底下老人家都是差不多的,皇宫里也有自己的家长里短。他和太后叙旧一番,说的多是他在异邦这些年的生活,以及他生母昭阳夫人当年与太后如何亲睦之类的话。   因为是初相识,自己又如履薄冰,还没有站稳脚跟,因此苻晔多了个心眼,太后问的很细,不清楚是纯粹出于关心还是要再审他一遍,因此他回答的也很谨慎。   不过看得出太后和皇帝的确关系很差,只要提及皇帝,太后三句里两句都带着不满。   “你在皇帝那边住的可还行?他对你如何?”   “他三天里有两天都会犯病,你没事不要搭理他。”   倒是旁边的孙宫正会委婉劝止一下。   太后:“他有本事把我这个老婆子也杀了!我倒要看看,他敢是不敢!”   他也看出来了,太后娘娘很有种。   对着暴君都没有在怕的。   这可是皇室宗亲顾命大臣都想杀就杀的主儿!看他平时做派,估计也没有对太后太客气。   他只能说太后实在不愧是做过国母的。   他和太后客客气气地说了会话,太后见他气力不支,这才放他出来,临走之前交代:“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在青元宫久住。”   苻晔后知后觉,发现太后娘娘一口一个我,并不像他在影视剧里看到的那样自称“本宫”或者“哀家”。   “哀家,本宫,朕,这些都不是日常用语,”科普爱突然冒出来,“皇帝和太后日常也很喜欢说我的,正式场合或者颁布诏书批阅奏章的时候才会用比较正式的自称啦。”   苻晔一出来就倒在轿辇上:“这个病弱BUFF能不能给我减一点?”   “我这边的建议是最好不要呢。”小爱说,“感觉你弱一点,能保命。你和你这位杀人如麻的皇兄的关系很一般。”   因为太后让孙宫正送他,偶尔还要和她说一两句话,苻晔一心不能二用,打算回到青元殿再细问原主剧情。结果还没出慈恩宫,就见一个宫女上前来,凑到孙姑姑跟前,低声说:“陛下宣了谢相等人问政,在慈恩宫外头绕了两圈了。”   孙宫正闻言收敛了笑意,对众人道:“略等等。”   她说完就回了殿里去,过了一会又出来,说:“奴婢送您回去。”   苻晔不明其理,结果才刚过了宣德门,就看到皇帝带着一堆人慢悠悠地沿着宫中甬道走来,两队人马在宣德门处撞上。   扭头看向孙宫正等人,一众女官都变得肃穆小心很多。   他先做做样子,做出要下轿辇的样子,等着苻煌说不用。   结果对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他只好挣扎着下来。   身上衣服繁重,他动作很不利落,秦内监过来扶他。   孙姑姑等人已经躬身行礼了。   他最近几天学了点宫廷礼仪,知道日常不用动不动就跪下行礼,只是作了个长揖。   他今天算是盛装,衬得他气色都好看了不少,在这大雪之中真是好颜色,明丽直逼雪光,就算是在宫中多年见惯了美人的秦内监都有些移不开眼。   苻晔对着苻煌,叫出了他第一声:“皇兄。”   苻煌看了看那些宫人手里捧着的华巧锦盒,却没说话。   倒是孙宫正很勇,微微垂首说:“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送六殿下回青元宫。”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北风吹的人脸疼。苻晔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苻煌身边的秦内监和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   既然皇帝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那他先来打破僵局好了。   毕竟日后都要靠着这位皇兄过活。   于是他抬起头,神经病穿了衣服,肩宽腿长,披着貂袍,倒颇有几分帝王的威严,只是眉目之间黑气笼罩,他猜他看着这么鬼畜,可能一半原因是没睡好觉。   他刚要说话,苻煌就迈出了步子,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秦内监等人赶紧跟上,秦内监还立即做了个勾手的动作。   苻晔看着谢相等人吃力地跟上去。   他真的比他在任何影视剧里看到的皇帝都要有权威。   这些老臣看起来都真的只是仰他鼻息。   苻晔咳嗽了几声,问孙宫正:“姑姑,陛下身体是有什么不适么?”   孙宫正行礼的手指微微松懈,好像长吁了一口气,道:“殿下请上轿辇。”   等苻晔上了轿辇,她才继续说:“陛下一直有些头痛的痼疾。”   苻晔好像抓住了一个机遇。   “我在外流落多年,时常有病痛,有段时间借住在一个大夫家里,倒是懂点医理。”   这当然是谎话。   不过他穿越之前是个医学生,家里三代都经营中医馆,也算是医生世家了。   不料孙宫正神色严肃了许多,道:“殿下可还记得太后娘娘的嘱咐?您远在异邦多年,或许对陛下不太了解,为自身顾,还是不要跟陛下来往的好。陛下喜怒不定,也不喜欢见人。”   苻晔就没有再说什么,坐在轿辇上回头,见苻煌等人正沿着慈恩宫外头的甬道慢悠悠地往前走,时而有内监捧了奏折上去,他也没看。   其实单这样看,他并不像暴君。   像……哑巴。   等回到青元宫东院,孙宫正等人一走,他就立马把小爱叫了出来。   “刚才听宫女对孙姑姑说,皇帝刚才是在问政?”   这模式他倒是第一次见。   “苻煌跟一般的皇帝不太一样,”小爱说,“他素来我行我素,大臣也都只有服从的份儿,他时常在走路的时候,练武的时候,又或者杀人的时候,叫了大臣来讨论政事,他们管这个叫问政。”   “他真的会杀人么?”   他看他本人更像个死人。   “他刚登基那会整个朝堂都是血雨腥风。你很幸运,他如今不怎么杀人啦,毕竟没人敢惹他,他也不太爱见人。”   他陪着太后说了那么久的话,如今累的厉害,听八卦当然要找个最舒服的状态,类似于周末窝在家里看电影,吃的喝的躺的都要准备齐全了。   他先脱了外衣,躺进了被窝里,然后叫庆喜煮了一壶茶,就着点心道:“开始吧。”   小爱就开始跟他讲苻煌的故事。   “这个小说人物设定太复杂了。我看了老半天。不过他们皇家的故事也的确精彩绝伦。” 第4章   小爱先从苻氏一族讲起。   苻氏立朝超过百年,在这个群雄割据的世界里算立朝最久的王朝了。   不过苻氏一百多年里就出了十几个皇帝。这些皇帝里,口碑最好的是明宗皇帝,只差一点就一统天下,在大周朝百姓的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只可惜命不长。   口碑最差的就是苻煌父子俩了。   不过老爹苻勖主要差在昏庸上。   武宗苻勖是个很会伪装的男人,他当王爷的时候勤俭质朴,与原配章氏恩爱非常,连个侧妃都没有,把他哥哥明懿太子衬托的简直有些骄奢淫逸。后来明懿太子坠马而亡,他因此登基为帝,当时真是民心所向。   谁知道他一登基就露出了好色本性,还在服丧期间就纳了一堆妃子,其中甚至包括他父亲仁宗皇帝的宫人,他兄弟的妃子以及诸多朝廷命妇。他的后宫数量是历代之罪,皇宫住不下了,他又修建了梨华行宫来安置这些美人。妃子多,自然皇子也多,苻煌就是众多皇子中的一个,他出生在宫人众多的梨华行宫,他的生母不详,应该是没办法给确定身份的皇室女眷,所以一出生就被交给了颇为受宠,但当时无子嗣的昭阳夫人抚养。   “昭阳夫人和章后一向亲睦,因此苻煌实际上是由章皇后和昭阳夫人共同抚养,按理说出身应该是他一大弱点,但武宗好人妇,像他这样出身的皇子公主实在太多了,反而也算不上什么了。他天资聪颖,和武宗皇帝一样排行第二,深得武宗喜爱,很快就在一大堆皇子里脱颖而出,有过目不忘的美誉,尤擅射箭,箭术无双,都说他颇有曾祖父明宗的风范。要知道大周朝的明宗皇帝可是原著小说里标杆一样的明君,能像他,可见不凡,有两个词形容的特别美。”   “哪两个?”   “生而杰异,幼而标绝。”   从小就非常杰出,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超凡绝伦。   苻晔想想苻煌如今那张死气沉沉的脸,还真想象不出来这个画面。   “他既然有这样的美名,又得武宗宠爱,所以十六岁就被立为太子,一时贵不可言。”   苻晔:“那后来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呢?”   “据说他是因为患病。”   “病?”   “武宗皇帝刚登基没多久就遇到胡人南下,京城都被胡人打下来了,这对他来说算是奇耻大辱,因此武宗皇帝非常好战,诸皇子年纪大一点的基本都有从军经历,而作为太子的苻煌也自幼在军中长大,战功赫赫。按理说既然被封了太子,便应该留守京城,但他经常随侍在武宗皇帝身边,天运十八年,他在帐中喝酒的时候突然发病,凶狠不可抑制,头痛欲裂,大帐之内杀了好几个近臣,从此便患了疯病,夜不能寐,发病时神智昏聩,常至昏厥,身边之人,死伤无数。”   苻晔:“!!”   “他既然得了这样的病,自然不再适合做君主,因此武宗皇帝下令,废了他太子之位。一个万众瞩目的太子,顷刻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子。不过他本人是个军事奇才,皇帝保了他,后面他一直在外征战,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简直就是个战争机器,先帝赔给胡人的三州七郡,他全收复了回来……说到这里也很好笑,他父亲苻勖以好战闻名,穷兵黩武,却赔了个底朝天,死后被冠以武宗庙号,你说是不是很讽刺!”   天运二十年,苻煌凯旋回京,按理说这样的功臣,应该会受到夹道欢迎,但京城中早就充满了他的血腥疯病传闻,说他坑杀降卒,动辄屠城,又说他每日都要杀几个部将,还有说他疯癫起来喜欢喝人血,他打马路过,百姓都不能抬头之类的,总之真真假假,成人听了瑟瑟发抖,小儿听了不敢夜啼。听闻他回京,户户紧闭房门,天街空无一人。   但宫内还是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只是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清泰殿血流成河,五个在京的皇子里,就只活了他一个。   “这只是我从全文中拼凑出来的陈年旧事,身为暴君,他并非主角,所以很多细节缺失。”   “……苻煌不是男主??!”   他以为苻煌是男主角呢,角色这么鲜明时髦!   “他以后只会越来越疯,最后失去神智,怎么可能不被推翻?!”小爱说。   “等等!!!”苻晔这下真的吓到了,“他被推翻了?那我呢?”   如果苻煌被推翻,那他这个冒牌王爷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   “原著里苻煌被推翻的时候,你这个冒牌货早就被砍头了啊,”小爱说,“至于现在,这不是有我帮你吗,就算不能改变大方向,但保你一条命应该还是没有问题……吧?”   “……”苻晔问, “那这本小说的男主是谁?”   小爱说:“隔壁南雍的新国君。”   “他和苻煌不是相爱相杀的关系吧?”   “那倒也没有,苻煌那死样子谈恋爱,你能想象?”   不能。   小爱顺便给他讲了一下故事的大概脉络。   整个原著小说和他这个人物其实关系不大,毕竟原著里他很快就被砍头了,和他有关的文字只有寥寥几行,倒是挂在墙头上看着苻煌被灭了国。   小说和大周朝关系也不是很大,主体故事都是发生在大雍的,曲折离奇洋洋洒洒四百万字,大周朝只是后面几万字,是男主一统天下之后遇到的最后一个BOSS。小爱说最后在建台城的双龙之战是全文大高潮,因为“疯帝”苻煌武力值非常高,在主角团围攻之下血战到最后一刻,要不是他头疾发作,恐怕男主都会被他干掉。   苻煌最后在清泰殿被男主割掉了头颅,砍掉了四肢,头颅游街示众,四肢被散给流民煮食。   “小说在此首尾呼应,苻煌继位就是浑身是血从清泰殿出来的,被推翻的时候也是血洒清泰殿。”   清泰殿是整个皇宫最至高无上的殿宇,最大,最高,最宏伟,在苻煌之前,它是历代皇帝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在青元宫都能看到这座宫殿。   苻晔披着衣服推开窗户,隔着冰雪看向远处的清泰殿。   丹楹刻桷,绣闼雕甍。   极远处有鼓声响起来,震得乌鸦抖翅高飞,紧接着是更远的街鼓声响起来,咚咚的很沉闷。这个世界有着漫画一样独特鲜明的暗沉。   青元宫主殿内,陛下又开始头痛了。   苻煌只穿了内衫,依旧浑身湿透,浑身的青筋都要冒出来。   秦内监在旁嘴唇都咬的发白了,不断催促人换新的巾帕上来。内侍们司空见惯,虽然服侍的人很多,但满殿一点声响都没有。   自然不只是因为训练有素,而是也没人敢这时候发出声响吵到陛下。   一个小内监轻手轻脚上前来,秦内监看他一眼,快步出来:“何事?”   “六皇子求见陛下。”   “告诉他,陛下现在不见人。”   “殿下说,知道陛下头痛难忍,他略懂医术,可以一试。”   秦内监心里一动,但略思索一番,还是不敢冒险:“叫六皇子回去,就说太医都在。”   那小内监立即跑了出去,秦内监在殿门口看到东跨院垂花门下隐约有个绯红的瘦高身影,宛如一朵暗夜里的红梅。   青元宫很大,一分为二,东跨院平时出去有个直通甬道的大门,要进入主殿有两个方式,要么从大门出去,绕过甬道,进入青元宫主院大门,也可以直接从中间的垂花门穿过去,但不得召令,东跨院里的人是没人敢进入主院的。苻晔两只手插在袖口里,问:“如何?”   “此刻诸太医都在,夜里风大雪寒,殿下还是快回去吧。”   苻晔抿着嘴唇犹豫了一把。   他打算赌一把。   要刷好感,套近乎,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有用多了。   他好歹做过几年医学生,之前穿越其他小世界的时候也当过中医大夫,尤擅长针灸,坐拥千年医学知识积累,自觉不会比古代的大夫差多少。   于是他抬脚就过了门槛,直接往大殿内去,却被庆喜等人一把拦住,跪在了地上。   “殿下!”小太监们跪了一堆,“不得陛下召令,您是不准进院的。”   苻晔才知道不经过允许,他是见不了皇帝的。   他只好回去,隔着院墙听见内官们来去匆匆,大概后半夜的时候,他听见似乎有人在怒吼,隔着院墙,他听见有人在疾奔,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他站在垂花门下,看到侍卫拖着太医走远了。   那太医却是叫也不敢叫。   很快就有内侍过来将垂花门也都关上了,上了锁。   北风呼呼作响,苻晔脑补疯了的皇帝在隔壁杀人,一夜都没有睡好。不一会太后的人到了,将他通往甬道的房门也上了锁。   显然是怕皇帝发疯会拿他开刀。   皇权至高无上,暴君更能轻易决定人的生死。   第二天便是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宫外多了很多护卫,就连偏院这边也是,隔着院门都能听见铠甲摩擦的走路声。   中午的时候,太后遣人来看望他。   来的并不是孙姑姑,而是一个年轻些的司正。   “陛下怎么样了?”他问。   司正说:“太后娘娘也遣了人去看望陛下,陛下已经好多了。”司正道,“太后娘娘交代,殿下少出门,也不要太害怕。”   但是苻晔看她那样子,感觉她比自己害怕多了。   司正并没有在殿里呆太久,在送她出去的时候,忽然门口的女官们全都低下头来,有些年纪小一些的,都有些瑟瑟发抖。   不断有人跪了下来。   苻晔看到了苻煌。   他像个鬼一样,从青元宫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披散着头发,赤着脚,手里还拎着一把剑。   他那模样真吓人,像从地狱里刚爬出来的恶鬼,眉间似乎留下了很深的皱痕,嘴角都是血,然后拎着剑朝他走来。   作者有话说:   活人版本的鬼攻。 第5章   苻晔吓得腿有些发软,司正趴在他跟前,胳膊微微抖动,然后毅然跪直了:“陛下!”   秦内监从宫里跑出来:“陛下,陛下,万万不可,陛下……”   司正回头推了苻晔一把:“殿下快走!”   说着就又回过身来,瑟瑟发抖迎向苻煌。苻煌却在她跟前停了下来,笑了两声,苻晔跪了下来,将那司正拉住,他虽然怕死,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古代人,无法看着别人因他而死。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太过于恐惧,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浑身有一种战栗的炙热,一口血便喷了出来,在雪地上刺眼的红。   苻煌看着地上的血发呆。   苻晔:“……”   小爱:“还好我来的巧!”   也是不用喷血这么夸张吧!   苻晔仰起头来,看向苻煌:“皇兄要杀我么?”   他说着匍匐在雪地上,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上面一颗小痣,很浅,但因为皮肤过于白嫩,一眼可见,就长在后颈棘突处。   这颗痣曾是六皇子验明正身的重要证据之一。   据说他胸口也有一个。   苻煌的剑搭在他的肩膀上,又落在他的发髻上,苻晔闭上了眼睛,额头贴着冰雪。   倒没有那么怕了。   他娘的,白干那么多年。   苻煌的剑轻轻一挑,簪子断了,他的发髻就散落下来,铺在雪地上,愈发显得乌黑如墨。   苻煌剑柄一转,就削掉他一截长发:“妖魅之相。”   苻晔:“……”   他抬起头来,苻煌又把剑放他脖子上:“再看。”   “臣弟能治头疾,可否让臣弟一试?”   他的头发断了一截,在后背依旧披散成一片,他嘴角带着血,愈发显得唇色红艳,一张脸瘦削尖巧,肤色病态的白,倒真像是妖魅一般。   秦内监已经跪了下来,扶着苻煌的腿:“陛下息怒。”   苻煌没有说话,两只眼睛似乎没有了焦距,他看起来真是疲惫至极,命不久矣。   他真的能撑到隔壁的新国君攻打进京师么?   苻煌丢了手里的剑。   他的眼睛最有特色,狭长,上挑,眼下乌青,给人了无生趣又不可一世的厌世感。   他的手非常长,且筋骨坚毅,关节处泛着青黑,如同他整个身体。   秦内监立马将那把剑捡了起来,捧在怀中。   那把宝剑真利,刺破了他的红袍。   苻煌慢悠悠地走了。   秦内监立马轻声对司正道:“快送殿下回去。”   司正已经歪倒在地上。   苻晔急忙将她扶了起来。   秦内监从雪地里爬起来,跟着苻煌回到宫里。   苻煌脚上积雪融化成水,脚趾劲长通红,在地上留下模糊的水印。   殿内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一片凌乱,账幔都是被剑刺破的划痕,零零落落散落满地。   秦内监将剑放下,匍匐在地上。   苻煌看他身体颤动,道:“等我死了,你也解脱了,何必哭。”   秦内监抬头,早已经老泪纵横:“陛下。”   苻煌坐下,似乎疲惫不堪,皱着眉头说:“他这时候归来,想必也是天意。太后他们应该也喜欢。”   他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又似乎在发呆,倒在了榻上,看着账幔一动不动。   “陛下,六殿下说他能治头疾,要不让他试试?”   苻煌冷笑。   秦内监也觉得此举可笑,但别说是六皇子,就是有个叫花子如今上门来说他能治头疾,他也愿意试试!   他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大夫都找来,哪怕是江湖骗子。   万一呢。   为这万分之一,也应该一试。   秦内监只是伏地痛哭:“老奴实在不忍心陛下受此折磨,甘愿冒死举荐六殿下为陛下诊治。”   苻煌发了会呆,说:“他模样长的还算讨人喜欢,带到地下去,也不是不行。”   秦内监:“……”   但他管不了这些了,立马爬起来,出了青元宫,直接进入偏殿。   苻晔刚躺下,此刻他身边宫人全都瑟瑟发抖,一言不发,只有庆喜神色依旧淡定,在旁伺候,太医正在给他诊治,号脉的手抖得快捏不住他手腕。   “我没事,惊吓过度而已。”苻晔安慰。   他是真没事,小爱给的病弱BUFF而已,科学一点说,补补身体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秦内监的声音传来:“六殿下!”   太医立即起身,趴在了地上。   苻晔看过去,见秦内监跪在门口,说:“陛下有请六殿下。”   整个偏殿的宫人内侍全都一语不发,脸色都白得吓人。司正双手紧握,道:“奴婢已经遣人禀告太后……”   “殿下说会治头疾,恳请殿下一试。”秦内监忙道。   苻晔闻言起身,司正着急喊道:“殿下……”   “无妨,我去看看。”   他披上大氅便随秦内监出来了,一边走一边问具体症状和原因。   秦内监说:“第一次发作,是天运十八年春,那时候陛下随先帝征战到陬州,老奴那时候并不在军中,因此不知具体情形,听侍奉官禀告说,陛下当时作为先行军夜探敌营,途中有在一农户家中过了一晚,回来便呕吐不止,继而高烧不断,一开始以为是吃坏了东西,或者中了毒,但过了两日,这些症状都没有了,原以为就这样好了,可是第三日的时候,陛下营帐被鲜血染红,进去的人发现陛下状若癫狂昏厥过去,近侍都被砍杀。自那以后,陛下便时常头痛欲裂,失去神志。”   “太医没诊断出原因?”   秦内监说:“太医诊出是癫蛊。”   苻晔很意外: “既然是蛊,便有解法吧?”   秦内监说:“下蛊之人被查出是那户农户,农户言说全家男丁皆战死,因此心怀不满给太子下毒。后来农户全家被诛,但陛下蛊毒已深,从此留下很严重的头疾。”   小爱:“我帮你搜了一下,《增广验方新编》里说,癫蛊,中此毒的人会头痛欲裂,失去理智,此蛊毒尤其在饮酒以后更容易发作。”   “蛊毒多有夸大虚假的成分。”   “这是虚构世界,真真假假的毒太多了。或许真有我们都不知道的毒物。不过看他症状,是中毒无疑了。要是毒素太深,伤了神经,只怕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根治。”   苻晔神色有些凝重。   他随着秦内监进入主殿。   上一次来,他都没敢细看,如今只感觉这大殿实在空旷的很。地上东西散落一地,也无人收拾。   苻晔微微侧头,发现殿内一个人都没有。   他穿过层层帐幔,这才瞥到一堆内官,他们全都垂手站在一个青铜屏风后面,身形端正规矩。   估计是没得到允许,不敢擅动。   秦内监回头,示意他在此等候,然后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微微躬身说:“陛下,六殿下来了。”   苻煌却没有动。   秦内监稍微上前:“陛下?”   苻晔紧抿着嘴唇,见苻煌睁开了眼睛。   秦内监愈发小心,声音也压得很低,听不清他都说了什么,不一会秦内监朝他示意,苻晔这才走了过去。   苻煌眼睛里都是血丝,头发凌乱,身上内衫褪了大半,露出精壮的胸膛。   苻晔才看清他身上抓痕很多。   应该是过于疼痛自己抓的。   因为刚才差点丢了性命,苻晔此刻很谨慎,表现的更像个大夫,朝苻煌做了个长揖,然后在床榻边跪了下来。   苻煌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茫然,倒像是坠入了一种极度疲惫的魔障里。   他先是号了脉,苻煌的脉搏极其弱,像半个死人,但身体滚烫,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色。他就站起来,绕到苻煌身后跪坐。   秦内监看向他。   苻晔说:“手帕和热水。”   秦内监回头,都没有说话,就有小内侍出去了,不一会端了热水和巾帕过来。苻晔洗了手,用帕子擦了,细白的手指按在苻煌的太阳穴上。   整个过程中秦内监都看得出很紧张,苻晔自己也很紧张,小爱偷偷地说:“他这病,按摩不太管用吧?”   “第一次,得慢慢来。”   他要现在就用银针,先不说苻煌肯不肯,秦内监应该都不敢叫他乱试,给皇帝施针应该没那么容易。按摩没有大用,但也不会出大错,至少能让苻煌舒服点。   他得慢慢取得苻煌的信任才行。   小爱说:“其实,他这样的人,杀他比救他容易。”   苻晔没有答话,眼睛微微低垂,看见苻煌后颈上的棘突。苻煌死气沉沉,倒是配合了他。   秦内监跪在榻下,看着苻晔几乎半靠着苻煌,两人的头发都没有束起来,就那样凌乱地披散着,苻煌面色青白,倒衬托得苻晔愈发美丽雪白。   他想,苻晔果真是天家血脉,小小年纪,又刚经历了生死一瞬,此刻竟然也能如此淡定。   他的手指很修长细白,几乎看得见青色血管,指腹揉捏着苻煌的太阳穴,继而缓缓后移,指法看得出很轻。   苻煌在这时候闭上了眼睛。   他实在过于疲倦,病痛已经彻底损耗了他的精神,在苻晔放下手的时候,他就靠在了苻晔的肩膀上。   他身材比苻晔高大不少,苻晔却纹丝未动,用身体撑着。苻煌身体实在是热气逼人,他似乎只穿了这身薄袍,里头不着一物,苻晔垂眼,忽然透过他敞开的衣领,看到他劲瘦的胸腹,壁垒分明,精壮得吓人。   这身板的确有种变态的凶悍,不愧是暴君体质,似拉满的劲弓。   再往下隐约似乎瞥见轻薄衣袍覆盖下浮起一截蜿蜒的真龙形脉轮廓。   面上一惊,赶紧闭上了眼睛。   不愧是九五至尊,沉睡状态也傲视群雄的真龙天子。   这一点的确是龙之王者。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内侍的通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这一声急促的呼喊将苻煌惊醒,把秦内监连同苻晔都吓了一跳。秦内监刚爬起来,就听见一阵咚咚的的脚步声传来,帷幔被女官们掀开,太后已经闯进来了。   头发花白的章太后,手里居然拿着一把剑。   “苻煌,把晔儿给我交出来!”   秦内监跪在地上说:“太后娘娘,殿下是来为陛下诊病的!“   苻晔赶紧从龙榻上下来:“母后,我没事。”   章太后举起手里的剑,身上环佩叮当作响,伸手招呼他过去。   苻煌看着那剑上森森寒光,突然笑出声来。   那笑声实在可怕,倒像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一张脸更是浮现出一种狰狞的诡丽。   他从榻上下来,赤着脚,衣衫松垮,愈发显得浪荡阴翳,但因为身形足够高大,压迫感极强。章太后并不欲跟他纠缠,扯了苻晔的胳膊就要带他走。   章太后对苻煌道:“人哀家带走了。皇帝可以当宫里没有这个人,以后也不用相见。”   苻煌却朝她走了过去。   章太后直接举起手里的剑指向他。   苻煌却视若无睹,眼看着胸膛就要撞上来,章太后丝毫未动,也没有收回来的意思。   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样,苻煌神经病,太后娘娘也是巾帼英雄,谁都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章太后依旧愤恨不已:“晔儿在你眼里,和你其他兄弟也没有任何不同么?”   苻煌一副冷漠的样子,他个头高,垂眼的时候愈发显得轻蔑:“第一次见母后拿剑,却是对着我的时候。”   苻晔抓住那把剑:“母后。”   太后身边的人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这时候除了他,也没人敢上前来夺太后的剑了。太后自己又不能退,但若真刺伤皇帝,事情就不可收拾了。苻晔忖度了一下,便要将那剑夺到自己手中,但章太后握得极紧,反而将剑身一抬,对准了苻煌的脖子,说:“你做的孽也够多了。”   “那母后可以直接杀了我。”苻煌道,“现在也有人承继大统了。”   他看向苻晔:“多么漂亮的一个傀儡。”   章太后嘴唇微微抖动,然后将手里的剑一把丢在地上,神色也冷了下来,相比较义愤填膺的痛恨,她的语言更像冰冷的刀子,说:“这样下去,不需要哀家动手,自有天来收你。”   苻煌额上青筋跳了一下。   她拉了苻晔就要走,却听苻煌沉声叫道:“苻晔。”   太后抓着苻晔的胳膊回过头来。   苻煌却像在玩一个无关紧要的游戏,慢悠悠地看着苻晔说:“你踏出宫门试试看。”   太后怒极,抓住苻晔手腕:“哀家倒要看看你能如何!”   苻晔:“……”   小爱:“救命!!这母子俩斗法,把你夹在中间了!好刺激好吓人!”   艹。   作者有话说:   苻晔:我是很漂亮没错。 第6章   他现在走了,会得罪神经病皇帝,不走,只怕会得罪太后。   但两者相较,好像还是前者会更严重一点。   他也不能害了太后啊!   “母后。”   太后说:“难不成他还能把我们都杀了?”   这还真有这个可能。   他看苻煌这样作死,也是不太想活着受罪了。   “皇兄的头疾,我能治。”   太后看向他。   苻晔语气愈发坚定,也不管后面会不会被打脸,先做足了气势:“请让儿臣试试,如果成功,是社稷之福,也是儿臣之福。”   他眼神笃定,说的像是真的,章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神色不明。   秦内监这时候赶紧开口:“奴才愿担保六殿下安全!”   “没人保得了他。”苻煌说。   !!   这个神经病,他就是要折磨人。   苻晔看向苻煌,世间行事,不管是上班还是创业,会唬人很重要,三分本事吹成五分实属正常。于是正色道:“臣弟能治头疾,靠此可以自保。”   小爱:“你夸这海口?”   苻晔:“就算做不到药到病除,起码能做个止疼的布洛芬。只要有用,他就没必要杀我。”   富贵险中求,刷好感度,他很在行。   而且是时候用一病弱BUFF了。   他说完双腿一软,便被庆喜接在怀里,剧烈咳嗽了几下,心想,反正也不是头一回装晕了。   于是直接晕了过去。   小爱:“大哥,我服。”   太后惊惶不已,苻煌也是神色微动,秦内监更是着急:“殿下!快传太医!”   青元宫一时忙乱成一片,众人将他抬回偏殿,又宣了所有的太医过来,太后亲自陪护,小小的偏院围满了人。   太后的人在那,皇帝的人就不好也在那了。秦内监只去榻边探视了几次,听见太后在那骂皇帝。   老百姓们都以为天家富贵,优雅得体,熟不知关起门来,老太太该骂人也是照样骂的很难听。不过他回来只字不提,想起今天这些惊心动魄的情形,也多是自家主子说话做事吓人的缘故,有心要替苻晔说话,便道:“六殿下在异邦多年,那边多冷呀,又吃不饱穿不暖的,苦出一身病来,太医说他身体过于孱弱,才会动不动就晕倒,要养好一段时间才能好呢。”   苻煌又有些头痛,歪在那里不大想听他讲。   秦内监又道:“说起来六殿下也是可怜,虽然是天家血统,却没正经过过几年好日子。如今能平安回来,真是天意眷顾。他又恰会些治病救人的功夫,说不定也是天意眷顾陛下。”   苻煌终于忍不住了,冷笑一声。   秦内监觉得今天说的够多得了,说:“陛下今日也累了,早点歇着吧。”   是很累了。   苻煌枕着胳膊,道:“太后今天拿的那把剑,像是我送的。”   秦内监一怔。   苻煌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却想起来了,好像是天运十二年的时候,昭阳夫人死是那一年,六皇子失踪也是那一年,那一年京师真是乱的不行,梨华行宫大火烧了几天几夜。那时候陛下刚将昭阳夫人的尸骨埋葬,就要留京镇守,送皇亲贵胄等人逃往莲州之时,他将随身佩戴的宝剑给了章后防身用。这剑锋利异常,能削铁断石。传闻一日走到横河,需要刀剑砍树过河,先帝见兵士们砍的太慢,就向章后索要此剑,章后抱剑道:“此剑是二郎所赠,怎能拿来做砍柴之器。若有一日吾执此剑,必是斩当斩之人。”   外头寒风刺骨,呼呼作响,章后乘坐轿辇,从青元宫偏殿出来。   宫娥提着红灯笼开路,孙宫正等女官俱都披着貂袍,天家风姿卓然,高贵典雅,浩浩荡荡从青元宫大门口过去。章后连朝宫内看一眼都不愿意,反而偏过头,以示痛恶。   孙宫正道:“秦内监说,陛下睡着了。”   章后不语。   那月亮倒是又大又圆,难得夜晚放晴。太后歪在轿辇上,道:“苻晔这孩子,倒是乖巧懂事,上天垂怜,我明宗一脉终不至断绝。”   孙宫正听懂她话中深意,谨慎道:“六殿下久居异邦,不通宫事。”   太后没有再说话,只是神色不以为然。   就算真有帝位更迭,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她看苻晔面相机敏,是可造之材。   翌日一早,太后就宣了太后的胞弟,殿阁大学士章晖入宫。   苻晔以为苻煌会再召自己入殿,结果一连几日,他都没再见到苻煌。小爱最近也很忙,说他这边没什么要紧事,他要先紧着照顾几个快要被砍头的宿主。   苻晔就趁机管太医院要了一堆医书。   秦内监知道了以后,立马禀告给苻煌:“六殿下今日又管太医要了几本医书呢。”   “六殿下今日看医书到丑时。”   “六殿下为了陛下,真是废寝忘食,他自己身子骨都还没好呢。”   苻煌也不言语。   大部分时候,苻煌都很喜静。   喜欢周边人安静,他自己也很安静,不爱说话。   但阴云依旧笼罩在青元宫里,陛下头疾越来越严重了,严重的时候头呲欲裂,几乎不能视物,但快到年下了,事务越来越多,虽然陛下培养了自己的内官秘书省,但最近烦心事真的不少,隔壁的大雍最近接连发生冻灾,据说好几个地方都发生了暴乱,其中有个红莲会的组织声势最大,短短一个月,已经攻占了大雍四个州。红莲会是佛道一体的组织,这几年在大周朝也有不少信众,很危险。最近大周就开始流传一句谶语,很难说背后是不是红莲会这帮人在搞事。   苻煌并不在乎什么谶语,他只是看到有人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死活地蹦跶就心烦。   “什么谶语?”苻晔问。   小爱说:“据说历朝历代,凡是在建台城立国者,都摆脱不了一条谶语:杀血亲者,必无后而终。因为连续好几个以建台为都的朝代,末代皇帝都有残杀血亲的行为,无一例外,都无后亡国。”   而苻煌当初登基,就有传他是杀父弑弟篡位的。   古代人很爱搞预言。这种预言,比任何反叛带来的危险都大。   百姓都觉得你早晚要完蛋,就不会支持你,更何况苻煌如今别说继承者了,连个妃嫔都没有。   也不太像会有后宫的样子。   没有人敢做他的后宫吧?谁知道他会发什么疯。   换他他也怕!   苻晔最近打听了一下皇室的宗亲。   明宗一脉的除了苻煌和他这个冒牌货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远支的倒是还有,只是看起来苻煌并没有要找他们继承大位的想法,苻煌自己有众所周知的重疾,又不从小培养继承人,的确很危险。   因为万一苻煌突然死了,大周就乱了。   当然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些太早了。   因为按照故事发展,不用等继承人出现,大雍就攻打上来了。   那是改朝换代的故事。   小爱问:“你想帮他改变命运?”   苻晔说:“我自己能在他跟前苟多久都还是个问题。”   他在苻煌跟前的好感度还不足以让他保命。看苻煌之前说那些话,显然把他当做一个政治威胁。这几日都没再叫他过去,显然是不太信任他。   等到第四天的时候,苻煌的头疾又犯了。   苻晔是半夜被叫起来的。他迷迷糊糊听见外头有急促的敲门声,随即守夜的庆喜出去,苻晔坐起身,就看见秦内监进来了:“陛下头痛症又犯了,请殿下速往。”   苻晔闻言立马下了床榻,庆喜已经将他的外袍递了过来,他披上道:“带上我的药箱。”   这药箱是他这几日从太医院那里要来的,他做了万全的准备,草药和工具都有。   庆喜去拿药箱,他已经随秦内监往外跑,穿过小门,只看到大殿外头站了一堆内官,胡太医等人都在廊下跪着。   里头却是安静的很,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他以为是苻煌头疾还没有很严重,可进到最里面就惊住了。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苻煌发病,只见他躺在榻上,青筋暴凸,捂着脑袋,身体几乎都在抽搐,却一语不发,情形之可怖,叫他完全忘记了恐惧,赶紧跨上榻去。   庆喜已经抱着药箱赶到,苻晔道:“秦内监,帮我按住他,庆喜,取针。”   谁知道他话音刚落,就被苻煌反压在榻上,一只筋骨凸起的大手就掐住了他的脖颈。   “陛下!”秦内监喊,“二郎!”   苻煌手一松,苻晔就翻身出来:“皇兄,是我,苻晔。”   他脖颈一片血红,但神色却毫无惧怕:“我要给你施针,你不要动。”   苻煌阴沉沉看他,眉头直跳,苻晔取了针,却被人抓住了手腕,抓他的却不是苻煌,而是秦内监。   苻晔看向秦内监,目光极为坚定,苻煌身体又抽搐了几下,秦内监猛然松手,替他将苻煌按住。   苻晔手略有些抖,沉了下气,开始给苻煌施针,苻煌却一直睁着眼睛看他,双目阴冷,道:“这是杀朕的好时机。”   苻晔冷道:“我只知道救人,不知道杀人。”   他不再理他,继续施针,长久没有扎过针了,他手法有些生疏,但这点刺痛对苻煌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了。   庆喜在旁边捧着药箱,额头全是汗珠子。   苻晔看着苻煌躯体逐渐松缓下来,医者仁心之余,生起一种莫名的兴奋,只感觉从拿针的手麻到了后背,最后到他天灵盖。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应该很长一段时间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死问题了。他进了一大步。   等到全部施针完毕,他内衫已经湿透了,贴着薄薄的身躯。   苻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他这人呼吸极慢,趴在那里,像是半个死人。   他生的真高,薄袍下的身躯会叫人想起龙。   一条沉睡的但看得出性情暴烈的龙。   秦内监亲自捧了热水和巾帕过来。苻晔先洗了手,又喝了一杯参茶,他感觉脖子刺痛,摸了一把,便和衣伏在榻边歇息了一会。   等到取了针以后,他又问了下苻煌的睡眠情况。   秦内监已经知无不言:“陛下一天连一个时辰都睡不了。”   怪不得。   换做谁,一天俩小时的睡眠,都要崩溃。   他这头痛的毛病,和睡眠严重不足估计也有点关系。但睡不着可能是生理原因,也有可能是精神原因,也苻煌更可能二者皆有,现代医术都不一定治得了。   秦内监将他们殿中常用的一个香炉端来,那香炉上盘着狻猊,通身也是黑的。狻猊龇着牙,怒目圆睁,看起来极为可怖。苻晔对皇帝的审美实在不能苟同。   他将他配的药香点上。   他其实可以回偏殿睡觉的,但依旧选择陪守在主殿里,也没有上榻,就在榻边趴着,秦内监给他在地上铺了软被,他便裹着被子睡着了。   睡到半夜,喉咙发痒,咳醒了,听见苻煌说:“好吵。”   苻晔抬头,在微弱的烛光里看到苻煌在榻上坐着看他,也不知道醒了多久了。   苻晔转身倒了一杯茶,喝完了才想起苻煌,问:“皇兄要茶么?”   苻煌说:“要睡回你的寝殿去睡。”   苻晔道:“我要守着皇兄才放心。”   卖乖卖不死你。   苻煌没有再说什么。   苻晔索性裹好被子继续趴在那儿睡觉,问:“皇兄有没有感觉好多了?”   苻煌依旧不理睬他。   换做之前,苻晔肯定心里把他吐槽个千万遍了,但是见过他发病的情形,只觉这人实在可怜,不爱理人也算不得什么了。   “臣弟没有把握能根治皇兄的头疾,但像今天这样为皇兄缓解病痛,还是可以的。”他又说。   他觉得换做其他人,可能要问上一问,天潢贵胄,流落异邦,从哪里学的医术。   但苻煌没问。   可能他也不在乎。   他自知今夜过去,即便作为布洛芬,他也有了可以在苻煌身边待下去的资本,因此心情疏阔,也没有了在暴君跟前时刻担心掉脑袋的忧虑,趴在那里,很快就又睡着了。   苻煌从不与人共榻,竟不知道有人可以睡的这样香甜。   还是在他跟前。   他想或许秦内监说的对,天家血统使然。苻晔虽然生的过于孱弱美丽,不像苻氏子弟,但这份胆量确实有几分像他们苻家的儿郎。   青烟从狻猊嘴里吐出来,幽幽散开,梦一样沉幻。凝青色绸缎上用银线织出繁复的缠枝花纹,精美绮丽,包裹着他的肩膀,这被子仿佛也有了生机光彩,倒像流淌的碧玉。   他目光落到苻晔脸上,见他头发有一半披散在被子外头,被他斩去一截,发端齐整断开,像团扇一样铺开,那脸颊线条实在瘦尖柔和,像个瓷娃娃。只可惜脖子上有明显的淤痕,叫他有了活人的真实。   他们当年同被养在昭阳夫人宫中,但并不常见,苻晔比他小五岁,生的胖乎乎的,但性情刁蛮,都是他在忍耐。他那时候虽然不懂母妃为何区别对待他们兄弟二人,但对这个弟弟也并无嫉妒之心,只想他年幼不懂事,不与他一般见识。   没想到当年那个顽劣幼童,如今竟似变了个人一样,如此温顺,又实在美丽骇人。   苻煌感觉又开始头痛了。   趴在榻上睡的并不舒服,天未大亮苻晔就醒过来了。他看了一眼苻煌,还在睡着。   ……很像死了。   “一夜不见,进展迅速嘛。”   苻晔道:“你如今出现消失都不滴一声,你要吓死谁。”   小爱:“嘿嘿。”   苻晔轻手轻脚地出了帷幔,看到秦内监靠着柱子一角正在眯着,见他出来,忙站了起来。   秦内监送他出门,外头天色初明,晨光熹微,却是冰天雪地一片。   “老奴从来没见陛下睡这么久过。”秦内监说。   苻晔闻言笑了一下,仿佛世界都跟着亮了起来,那真是艳色溶溶,比宫宇上浮动的熹光更美。他伸了个懒腰,然后裹紧了袍子,行为做派像个富贵懒散的公子,只道:“秦内监今夜也辛苦了,我回殿里再补补觉。”   他信步往偏殿去,秦内监目送他进了小门,转身却看到苻煌在门口站着。   他依旧只穿了薄衫,也不觉得冷。   “陛下,您醒了。”秦内监说,“殿下刚走。”   有小内官捧了件织金的玄色龙袍过来,秦内监接过来,披在苻煌身上。苻煌穿上,只感觉冷气入肺,清冽异常,太阳从殿宇之上浮出来,顷刻间金光照在他身上,那大氅上的金龙便瞬间有了光彩,像是活了过来。 第7章   苻晔回来就发现他殿中又多了几个人。   他看向庆喜,庆喜身着青袍,躬着身微微朝身后挥了一下手,新人里便有个圆头圆脑的小内侍上前来,率领其他新人一起跪下来,匍匐道:“奴双福等拜见六殿下,奴等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侍奉六殿下。”   他就知道太后会派人来。   太后之前还嘱咐他提防皇帝安排给他的人,说那个庆喜是“皇帝最忠心的奴才”,要给他几个“自己人”。   只是这样一来,他宫里伺候的人就太多了。   太后新赐的许多人在东跨院都住不下,需要在隔壁的昌庆宫另外安置他们。   他不知道宫里不同身份地位身边伺候的宫人数量是不是有规制。如果有,他肯定是超了的。   因为苻煌身边伺候的宫人肯定没有这么多。   但他们母子斗法,他也只能选择中立。   苻晔点头,目光落到那个叫双福的小太监脸上。   长的很讨喜,和旁边的庆喜形成鲜明对比。   庆喜徒有个喜庆的名字,本人却从没见他笑过,出奇的安静,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永远微微躬着身,随叫随到。   双福明显稚嫩很多,抿着嘴唇偷偷抬眼瞅他,见他在打量自己又赶紧垂下头去,咬着下嘴唇,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倒是比青元宫来的有生机。   苻晔觉得劳累,却没有睡意,又看了很多有关睡不着觉的医书。   他又让小爱给他搜了很多相关的最前沿医学知识。   坐拥五千年医学知识积累,他自信他的针灸治疗技术胜过宫内所有太医,但睡眠问题和头痛一样难治。苻煌的头疾,应该是毒素,睡眠乃至于心理等诸多问题常年恶性循环的结果,很复杂,一旦进入这种循环,除了医疗手段,精神治疗应该也很重要,苻煌的精神状态显然也有问题。   第二日的时候,秦内监又心照不宣地来请他,他拎着药箱就过去了。   这一回苻煌配合了不少,大概还是头痛难忍,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针灸完以后他头痛应该是缓解不少。   之所以说是应该,是因为这人看起来就是那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不到实在无法承受,他应该不会表现出来。   只是他这两天眉间皱痕都深了许多,看起来更为阴鸷。   苻晔从前觉得他是阴鬼一样的人物,喜怒无常,又生得精悍骇人,仿佛随时会要人性命,如今亲眼看到他被头疾折磨的模样,有了点暴君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的感觉。   他当年报考医学,就是有一颗要治病救人的心。老师教导他们讲,医生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眼里应只有生命,没有好坏穷富之分。   但老师又说,要做到这一点,很难,要实现这一点,也很难。   小爱说:“我看就算有人要杀你,你该救还是会救。”   苻晔道:“我也没有那么伟大啦,这不是在给自己刷好感嘛。”   按理说苻煌现在已经多少对他好一点,但他一点也没察觉出来。   每日吃食还是老样子,都是太后赐菜给他,其实他不缺这口菜,但在宫里,赐菜是一种情感表达,类似你要多吃点之类的关心,像太后就从来不给皇帝赐菜,皇帝也不给太后送。   他宫里的黑甲侍卫依旧很多,每日轮休换班,黑甲不如金甲看着华丽好看,偶尔半夜瞅一眼还会被吓到,像个鬼一样立在外头。   皇帝也依旧不准他外出,这里三宫六院那么大,他还从来没逛过。   不过最近越来越冷了,不出门也还行,也省了他每日请安。   到了第三日,秦内监就没有再来请他了,想来苻煌的头疾应该是缓和了不少。   他这宫里这些人,庆喜做事细致,很会察言观色,但不爱说话,像半个哑巴,所以他和双福聊的更投机些。双福是这死气沉沉的宫廷里难得的一个活泼好动的内官,堪称小爱平替。   双福进宫并不久,但知道的事不少。   “陛下喜静,所以身边伺候的几乎都是哑奴出身。”双福说,“他们可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能识文断字,帮陛下批阅奏章,俸银也比我们高许多。”   “那宫里又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哑奴?”   该不是故意弄哑巴的吧?   残暴!   “当年陛下征战到陬州,那边的富贵人家,以养哑奴为风尚。后来收复陬州以后,这些哑奴因为都是残缺之身,无处可去,后就被带到京城,编入皇亲贵族家里做内侍。”   把人阉了还不够,还要毒哑,也实在是够残忍。   “那边还有昆仑奴呢。据说昆仑奴是恶鬼所生。”   “也是人,只是肤色黑。”苻晔道。   据历史记载,唐朝的贵族有些就喜欢豢养昆仑奴,新罗婢以及菩萨蛮,把他们当做一种富贵人家的时尚单品。   因为是太后宫里过来的,双福更喜欢讲太后的好话。他讲起故事来抑扬顿挫,十分引人入胜。   他说章太后是河东章氏出身,大周朝立国百年,可是河东章氏的荣耀可追溯到两百多年前。章后的父亲是武平侯章竦,战功赫赫,母亲是淮阳郡主,据说郡主怀孕的时候梦见庭前菖蒲生花,摘而吞之,继而怀孕生下章后,又说章后出生的时候满室红光,长大以后相士都说她相貌大贵。   章后从小就表现出超出同龄人的沉静仁孝,她六岁的时候武平侯就去世了,他去世以后数月,章后都经常独自在房中涕哭,身边的人见了无不感动。她十六岁嫁给先帝成为王妃,进退有仪,在皇室宗亲中广受赞誉,尤其得到公婆仁宗夫妻俩的喜爱。先帝登基以后,日渐放纵,当时还是皇后的她经常出言劝谏,因此被先帝不喜,她也毫无怨言。后来胡人入侵,皇帝率众南逃,每次寻舍夜宿,章后总是持剑居于帝前,若逢驻营扎寨,她还亲自率领宫嫔为战士缝衣煮饭。   苻晔听了对章太后的好感蹭蹭上涨。   夸完太后,他又夸孙宫正。   “宫正大人出身名门,是英国公之女,嫁安平侯,封一品诰命之身,她自幼颇有才名,博闻强识,曾靠记忆默写过数百卷在胡人之乱中被烧毁的家传书籍,风仪容止更是诸命妇典范,因此被太后召入宫中,自司彤管,她撰写的《女史箴记》名扬天下,如今身兼宫正一职,是后宫第一女官。”说到这里,双福插了一句,“对了,我听宫正身边的女史姐姐说,今年过节,太后打算带殿下去太庙祭祖呢,尚衣司正在为殿下赶制新衣。”   因为他回来的突然,如今穿的衣服都不甚合身,也不合礼制。   “您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为王,但也是皇子之身,我朝皇子王爷多穿紫色或深红蟒袍,禁领上有日月星纹,方能彰显您的位望隆显。”   怪不得这两天一直有尚衣司的人过来给他量体裁衣。   “不过祭祖要去京郊的太庙,舟车劳顿不说,礼仪也很繁琐,据说祭祖要穿的礼服重到需要有内官托举,您这几日可要养好身体再说,会很累呢。”   苻晔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安稳下来了。皇子的身份落实了,双福说祭祖以后,他应该会被封王,出宫建府。   作为陛下如今唯一的兄弟,他将是本朝尊贵至极的王爷。   既然有了尊贵的身份,其他也要与之相匹配。   太后派了尚寝和司设过来,要给他装饰寝殿。   皇家的尊贵如同苻煌的杀伐决断一样,是另外一种权势宣彰,贵人就贵在这上头,要有天家气派。但是苻煌不爱这些,看他宫里空成什么样子了!   皇帝如何,她管不了,但苻晔刚回来,急需要这些来装点门面。   太后坚信,贵气是可以用金银堆叠出来的!   司设率手下女官捧了一堆家具珍玩的名册和图纸来供他挑选。   正好苻晔闲得无聊,他也爱美,想着自己这冒牌王爷不知道能当多久,权当玩剧本杀了,他倒要好好体验一把皇家富贵。   于是便开始着手设计自己的寝殿。   他寝榻上的帐子换成了织金宝相花纹的纱帐,要了一扇红地刻漆十二扇围屏,上面绘的是宫廷妃嫔仕女日常起居游乐的场景,极为高雅绮丽,用来做换衣间的隔断再好不过,床榻前则摆了个镂花镶玉的百花迎春长插屏。   他在窗榻上摆了一个黄花梨镶嵌螺钿炕桌,窗下摆了个碧玉象腿瓶,本来想插点鲜花,奈何这宫里几乎没什么花好插的,据说宫里的梅花还没开呢。   此外他还添置了描金缠枝花纹镶攒的紫檀木长桌,红漆嵌螺钿多宝格,回纹托角牙梅花式香几等等,他在小摆件上尤其费心思,宫里也最不缺这些东西,譬如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画珐琅把镜,蜜玉佛手花插笔筒,用玉石玛瑙等宝物制作的花篮桌灯等等,他甚至连扎帐幔的绳子颜色都改了。   美得财大气粗,主打一个富贵艳丽。   秦内监只见宫人在隔壁来来往往,去看了一眼,回来便禀告皇帝,要不要也送点东西过去。   “殿下将东配殿收拾的简直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一样!”   他觉得皇帝应该学学,看六皇子多会享受!   结果苻煌说:“叫他来一趟。”   苻晔正在犹豫要不要将窗纸也换了,忽有小内官进来:“殿下,陛下传召。”   他好几日没见苻煌了,倒也没听说他这几天再犯病。   只是苻煌依旧老样子,看着阴沉沉的,坐在那里看奏折。   这是西配殿,看起来更像是御书房,被屏风一分为二,那屏风极美,红檀木框镶嵌着绿玉,玉石雕刻成万里江山图,富贵大气,隔着屏风,隐约可见一堆穿红袍的内官正在案牍上批阅奏章,看起来很像个集体办公室。   他记得双福说过,皇帝养了一群哑奴替他上班。这些哑奴经过特殊训练,完全成为他的脑替,和他本人办公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万恶的资本家。   不过他这样怎么没养出那种祸国殃民的大太监?   他看苻煌身边有存在感的内侍就秦内监一个了,秦内监除了照顾皇帝,似乎没有别的权力,待人也很和气,不像那种会骑在皇帝头上的奸臣。   不过苻煌这样的人应该也不允许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耀武扬威,这老板驭下之术应该很有一套。   不过老板把他叫过来干什么呢。   半天不理他。   苻晔站的有些无聊,余光打量四周,并未见护卫身影,倒是苻煌,其身如弓,筋骨坚毅,身长近八尺,虽然劲瘦病削,但看起来不可逼近。   “识字么?”苻煌忽然开口问。   说实话嘛,他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学历,他可不止会识字!   小爱:“你最好不要表现的太出挑。而且你流落异邦多年,学问不应该太高。”   苻晔:“略识得几个字。”   “会写么?”   苻晔谦逊道:“一点。”   “抄一段。”   苻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看。   “……敬陈牲帛醴齐,祗荐岁事……伏惟圣德,贻谋燕翼……”   苻晔猜测他可能想检测一下自己的文化水平,于是卷起袖口,拿了毛笔开始抄写,字不好看的想写好看不容易,但像他这样毛笔字还不错但故意写的歪歪扭扭倒并不难。   抄到后面,发现这可能是一篇祭祀相关的文章。   苻煌去了隔壁,他偶尔扭头朝隔壁看一眼,苻煌随便抽了一本奏折看。   他穿的依旧很松散,头发也没有束起来,那些内官却是仪容整洁,安静的可怕,像一群没有灵魂的傀儡,纯粹的工作机器。   等他抄完了,就老老实实立在一旁。   苻煌有莫名叫人谨慎小心的本事。   苻煌忽然将一个奏折丢到案上,立马有个年长的看起来像是小领导的内侍双手捧起来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有个小内侍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好压抑的工作环境!是抽查没过关?   “陛下。”秦内官忽然开口,轻声说,“殿下已经抄好了。”   苻煌出来,看了看他歪歪斜斜的字,丢在了桌子上。   苻煌这人看起来就很挑剔,苻晔以为他会说真丑。   但苻煌没说,只说:“拿回去背。”   ……   救大命。   苻晔想赶紧离开这里,双手拿了他抄写的祭文,躬身:“那皇兄,臣弟告退。”   说完恭恭敬敬地往后退,退到门口了,才转身出去。   他过分乖巧,反倒有一种叛逆的味道,并不是真的乖顺。   因为这个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真正臣服乖顺的奴才。   他是其中的异类,这宫中绝无仅有的一个。秦内监也看出来了,不过他依旧给苻晔说好话:“殿下久居异邦,性子自然不拘。”   苻晔回到自己院子里就放松多了。尚衣司的女官又到了,让他挑衣服图案纹路。除了正式场合穿的衣服有固定的规制之外,常服里他有很多可以自己选择的地方。   苻晔披着衣料立在铜镜之前,鲜艳的衣服衬得他恂恂王孙,醉玉颓山。   双福捧着衣料说:“等祭祖大典那天,殿下穿上这一身,他们才知道什么叫龙章凤姿!”   因为他参加祭祖大典的事已经确定下来了,第二天就允许他出门了。因为他要去太后那里学礼仪。   皇家礼仪繁琐,因为皇帝过于放浪不羁,皇家有礼乐崩坏的趋势,因此太后对他要求非常严格,颇为严厉地嘱咐他:“如今我明宗一脉声名大不如前,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又道:“祭祖大典,是你正式认祖归宗的日子,到时候万人空巷,你给天下的百姓看看我苻式子孙该有的风采!”   “你如今已经不只是你自己,更代表着我皇族的脸面!”   俨然已经把苻煌开除皇室血统了。   提到皇帝,章后冷道:“他虽然是皇帝,但今年的祭祖大典,你才是唯一被世人瞩目的那个。”   并隐隐暗示他要把皇帝给比下去。   太后你这样很危险啊,苻煌那种权利欲极强的皇帝,应该不允许有个比自己名声更大的弟弟吧?!   他都怀疑太后对他的慈爱是不是真的了。   不过太后对苻煌的厌恶他是看出来了,毫无掩饰,如果现在能有人掀翻苻煌取而代之,太后估计第一个发懿旨表示认同。 第8章   但太后是铁了心要让他在祭祖大典上为世人看见了。照她的意思,皇族苦苻煌久矣,是时候推出一个新的代言人了。   他流失异邦十四年,又恰逢年节祭祖,的确逃不掉成为焦点人物。但苻晔觉得自己应该表表衷心,叫苻煌知道自己并没有要抢风头的意思。   他好不容易刷的好感可别因为一场认祖归宗给掉没了。   但苻煌对祭祖大典这件事似乎没什么感觉。   在皇宫呆久了,苻晔发现苻煌也并不是那种荒淫无道的暴君,他的暴可能是独断专行,杀伐决断的意思,以威治天下,不要人服,只要人怕。   就这几天时间,他好像就杀了十几个官员。   “陛下很讨厌臣下骄奢淫逸,贪财好色,”双福告诉他,“收受贿赂搜刮民脂民膏的,结党营私的,渎职无能的,狎妓好色的,这些就不用说了,有个大臣只是娶妾娶太多,就被陛下赏了鞭刑,还有个喜欢宴饮享乐的,直接被抄家了,罚去寒地做苦役。”   看出来了,主打一个我都过的不快乐,那别人也别想过的太舒服。   苻晔总结了一下,皇帝不喜欢别人过的太舒服,那他现在是不是过的太舒服奢华了?   他最近发现他每天穿的衣服都不一样。   有些看着很像,但其实都不是同一件。   他问了双福才知道尚衣司不是给他做了几身新衣服,而是每天都在给他做新衣服!   原来他的衣服饰物大部分只有制新一说,没有清洗修整一说,几乎稍微精美一点的衣袍都只穿一次。   双福说,如果洗过的衣服再穿,叫“衣再浣”,这可是作风朴素的表现,皇帝如果这么做,是要记录进起居注的。当年明宗皇帝素来勤俭,就有“衣非三浣不易”的美誉。   古代的衣料不经洗,染色技艺也比不上现代,揉洗容易损坏,何况精美的衣袍多有织金妆花工艺,更不能洗。   小爱:“其实吧……现代有钱人的衣服也是不洗的。”   好吧他只能说他离这种生活太遥远。那么名贵的高定手工只穿一次,他不可想象。   于是苻晔下令,他也要衣服洗三次才换,并且将每日的膳食减了两个。   他本意是想刷一下苻煌的好感,表现一下自己并没有骄奢淫逸。   毕竟他这边有什么举动,估计都有人报告给他。   没想到章太后也知道了这件事。   据说章太后听了以后“捶胸而泣,”言说,“六皇子躬行节俭,当为宗亲表率”,然后自己也裁减了一半膳食。   太后是不是做戏他不知道,但太后都做出表率了,其他王公贵族自然也跟着效仿。   以至于苻晔站在门口,看着内侍们提着饭盒排着队进青元宫主殿的时候,很是惴惴不安。   因为皇帝素来挑食,这不爱吃,那不爱吃,不爱金银美色,唯独吃上从不节俭。   皇帝嘛,只要为民干正事,别的都是小节,吃上奢靡一点也没什么,反正他吃不完的,也是分给宫人吃,不会浪费。   苻晔觉得自己夹在在这两母子之间,实在是难做人!   这一日苻晔在乐亭轩学礼仪,顶着二十多斤的衣服来回走路,远远地看见皇帝带着一堆侍从来了。   不过没走太近,就站在宫门口前的甬道上看他。   他估计又在问政,身后跟着一帮老臣。   但尚仪局的女官都看到皇帝了,大家都跪了下来,苻晔只好抬起胳膊行了礼。   他胳膊累的酸痛,抬起来很吃力。   冬天的礼服实在太厚重了。   他又体虚,主打的就是个弱不禁风,削薄的肩膀耷拉下来,像是要被这繁琐的礼仪和服饰压垮了。   可能他看起来很惨,这让喜欢看人惨的苻煌很满意,总之晚上的时候,苻煌把他召了过去。   苻晔胳膊都肿了,到了主殿也有些打不起精神来:“皇兄唤我来何事?”   “用膳。”   苻晔抬头:“啊?”   秦内监已经给他添置了碗筷。   苻晔目前不是跟太后一起吃,就是自己吃。和太后一起吃的时候规矩很多,宫人夹菜,吃的也都很文雅,一小口一小口的,很养生。自己吃的时候就随意一些,吃的也快一些。   太后生性节俭,且她是吃斋念佛的人,膳食并不铺张浪费。   但皇帝这边的膳食,真的叫他叹为观止,放眼望去全是美味佳肴。只是皇帝这边规矩更大,所有菜都有内官试过才能吃,庆喜负责给他夹菜,一桌子菜,几乎一样只能动一点。苻煌身为皇子,应该习惯了这种吃饭模式,苻晔不行,不想吃的不敢少吃,想吃的不能多吃。   而且他看苻煌吃饭也很难受。   他似乎吃什么都没味道,吃的很少很少。   不知道这人哪来的精力。   青元殿这边吃饭比太后那边更安静,苻晔吃的很不快乐,不能随心所欲只吃自己喜欢吃的,又被苻煌吃饭的样子影响到食欲,加上有些心理压力,吃个饭像受刑。   吃完饭,他告辞出去,秦内监说:“殿下,和陛下同桌吃饭,是莫大的恩典。”   他知道!   苻晔:“我实在受宠若惊,欣喜万分。”   秦内监嘴角动了动,说:“有殿下在,陛下今天也进的颇多呢。”   哈?!   那叫多?   小鸡吃的都比他多!   关于他和皇帝一起用膳这件事,太后颇为忧虑。   但皇帝和自己兄弟一起用膳,是亲善之举,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跟孙宫正吐槽:“他就是不想让我舒坦,见我与晔儿亲厚,就非要插一脚。”   孙宫正也叹息道:“苦了六皇子了。和陛下一起吃饭,应该……”   食不知味。   虽然和苻煌一起吃饭很有压力,但对皇帝释放的善意,苻晔还是欣然接受。想着万一将来冒牌货的真相瞒不住,他如果能在苻煌心里留下一席之地,又或者他成为苻煌不可缺少的一个人,那他捡条命的可能性就大很多。   虽然这样很辛苦,但这又不是他吃过的最大的苦。   他告诫自己,要时刻保持乐观感恩的心态,人才会快乐!   因此他一边陪吃,一边学礼仪,一边刷医书,还配了一份药剂出来,亲自煮给苻煌喝。   给皇帝喝药当然没有那么简单,要给太医验过,内侍试喝过,过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呈给皇帝。   苻晔还自己亲自试药,诚意给满。   结果才第二天,苻煌就让他把药端过去了。   苻晔捧着药说:“这药臣弟打算年后再呈给皇兄。”   苻煌伸手。   苻晔愣了一下,将药端了上去。   没想到苻煌接过来就喝了。   秦内监奉上蜜饯,苻煌也没吃。   苻晔说:“……太医们说,要再试半……”   “那帮蠢材的话如果管用,我也不用喝这东西了。”苻煌问,“让你背的,都背会了?”   苻晔摇头。   苻煌脸色不大好看:“空长了个机灵模样。”   苻晔说:“臣弟最近哪有时间。”   可能是苻煌喝药的举动给了他勇气,他忍不住吐槽了一下,只是语气轻微,说:“臣弟最近又要学礼仪,又要看医书,还要亲自给皇兄煎药。”   苻煌不以为然:“不就这些?”   苻晔:“……”   不与学霸论短长。   “那文章那么晦涩难懂。”   苻煌没有再理他。   苻晔又问:“皇兄不怕这药里有毒么?”   秦内监正在收拾药碗,“啪嗒”一声碗就掉在地上了。   “殿下不要开这种玩笑!”   苻晔弯腰将那药碗捡起来,捧在手里。   苻煌没有回答他。   他就和秦内监一起出来了。   秦内监说:“殿下,你要吓死老奴!”   “不是你们说,给皇兄呈药,几道程序断不能少,还要记录在册?”   秦内监道:“陛下很相信殿下呢。”   苻晔并没有完全相信这话。   苻煌这种人,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他当自己人的。   他们才相处多久啊。   秦内监说:“我有跟陛下说,殿下亲自煎药,又亲自试药,此情可表,令人动容呢。”   苻晔抬起手,以袖掩面,看着里头朗声道:“皇兄如此信任我,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实在难报此情!”   秦内监讪讪笑了两声,将他拉到一边:“老奴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要跟殿下讲呢。”   他有些为难尴尬的样子,说:“陛下识人无数,没有人能瞒过陛下的眼睛,而且陛下最厌恶别人骗他呢。”   苻晔:“!!”   好了,今夜睡不着了。   “所以殿下实在不用故作深情,您只要知道,陛下是相信您的就够了。”   “可是我多年不在皇兄身边,皇兄为何这么信任我呢?”   秦内监说:“您暂解了陛下的头痛病,不是么?”   那倒是。   大概允许他施针的时候,苻煌就“信任”他了。   如果他要杀他,早晚都要杀他,不管是银针还是毒药。既然没有,治疗又有点成效,确实看起来值得信赖。也可能和苻煌每日承受的折磨相比,死亡的恐惧早已经不值一提。   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苻煌很可怜。他想要是小爱在,估计又要说他不如多可怜自己。   秦内监回到殿内,将苻晔的话如实禀告给了苻煌。   苻煌无所谓地说:“无谓信任不信任,已经这鬼样子,也不会吃下更狠的毒了。”   秦内监一怔,道:“说不定六殿下真能将陛下的病症治好呢。”   苻煌翻着奏折,没有说话反驳他,只道:“我给你在京郊置办的宅子,你年前得空,可以亲去看看。”   秦内监扑通一声跪下:“老奴愿在宫中老死。”   苻煌道:“内侍也好,宫女也好,都没有在宫中老死的规矩。我乏了,你下去吧。”   秦内监想要再说话,又怕惹他生气,只好作罢,一人在门口抽泣。苻煌听的头疼,喊:“叫苻晔来。”   秦内监赶紧去喊苻晔。   苻晔:“不是才吃了药?”   秦内监说:“陛下或许是想让殿下陪他说说话呢。”   苻晔:“……”   你吓到我了!   苻煌叫他来,也没别的事,就那么让他在旁边站着,等他都站累了,才说:“自己不会坐?”   苻晔说:“皇兄不开口,臣弟也可以自己坐么?”   苻煌接连被他和秦内监气到,只感觉眉间隐隐作痛,苻晔说:“我给皇兄揉揉头吧,里外配合,皇兄会更舒服些。”   苻煌说:“你要没事,拿了祭文在这背诵。”   苻晔就叫人将那篇祭文拿过来,开始背:“维长兴六年元月……”   苻煌:“默背。”   苻晔就抿住了嘴唇。   他有一种很别扭的情绪,很微妙,似乎很怕苻煌是真的信任他,这份怕似乎来源于对真相暴露时候的自己的下场的惧怕,也似乎来源于别的,但他身为生死不能做主的人,去可怜一个帝王,说起来又似乎过于可笑。   他只是比往常更用心地背了一下这段祭文。   小爱说:“你这人就是有这个毛病。”   苻晔:“唉。”   “各得所需,各有所命,你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又有什么错呢?”   苻晔:“确实。”   顿时心态轻松不少。   小爱:“……”   苻晔将祭文一卷,对苻煌说:“皇兄,我背会了。”   苻煌抬眼看向他。   “你不信?”说完又改口,“皇兄不信?我可以背给你听。”   苻煌没说话。   他就开始背诵。   中间几度磕磕绊绊,苻煌似乎想要发作,又忍住了。   最后在倒数第三四句的时候卡壳了,就差一点点,句子隐隐约约在脑海里打转,可就是想不起来!   苻晔气得握紧了拳头。   苻煌看他这样,心下烦躁这才散了,说:“回去再抄一遍。”   苻晔恨恨地走了。   苻煌觉得他进的这服药确实有些疗效。   似乎是添了安神的东西,他竟然有些困。   头一次皇帝这么早就歇下了。   秦内监更坚信,归来的六皇子就是上天的恩赐,整个青元宫都有一种松懈的喜气。 第9章   苻晔决心要医治好苻煌的病,让自己以后可以心安理得做一个冒牌王爷。   春节之前,宫中有几个重大的活动,腊月二十七二十八两日,王公命妇要进宫向皇帝太后拜年。   一大清早,太后就派人来接他。   天不亮他就开始洗漱打扮,在庆喜等人的服侍下穿好新衣。衣服不是特别正式的礼服,虽然比他以往穿的衣服都要华美,但依旧算是常服,所以制式图样都颇有新意。他第一次穿带白色衬领的衣服,那衬领极硬,他现在才知道,这叫禁领,顶着喉结,既能起到端正仪态的作用,也是为了时刻提醒他谨言慎行,宫人兼世家贵族都这样穿,是大周朝一大风尚。这衣领并不舒服,但非常具有端庄的美感,作为天家子弟,他的禁领不光喉结下有,后颈也有一截,且用金线织就了日月星辰的图案,这是皇室的标志之一,外袍最华丽的当属裙摆的水崖纹,走动间金晃晃一片,犹如翻涌的金波,配饰上最华丽的就是那条和田玉带,扣头是金朱雀,这一身紫袍金带,穿上去堪称光彩夺目。   他临镜自照,都觉得华彩绚烂。   无论是双福还是来探视的秦内监,都觉得他形貌实在让满庭生光,秦内监更是回来跟苻煌絮叨:“六殿下怎么生的这样好呢。平日便觉得他玉树芝兰,今日精心打扮,那真是神仙相貌,高贵不凡!老奴平生未见!”   苻煌道:“你不必这样,我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秦内监:“这次不是故意替六殿下说好话,是真的!”   苻煌不再理他。   “陛下不信,亲自去看!”   苻煌当然不可能跑出去看。   吃过早膳以后,苻晔便往慈恩宫去。   这调路他已经走的很熟了,加上这几日无雪,甬道清扫的都很干净,他选择了步行前往,率领一众女官内侍,浩浩荡荡,堪称大阵仗。章后吃完早膳在外闲步,看到他率众而来,宛如踩霞乘光,感慨说:“如此相貌气度,祭祖那天,哀家要全城百姓都能看到。”   这也是苻晔第一次见皇室宗亲和京中贵族。   他在太后宫中接受了这些人的朝拜。   虽然他需要端坐在那里像个摆设,一颦一笑都不能随心所欲,但这些辛苦很值得,他的第一次亮相广受好评。   不到一日,他的美名便传遍了全京城。   “说实话,在见到六殿下之前,我还怀疑他的身份,失踪了那么多年,只靠内宫人辨认就定了身份,多少有点叫人生疑吧?结果今日在太后宫中见到本人,真比当年昭阳夫人还要光华照人,那容貌气度,真是平生未见,这要不是凤子龙孙,谁是?”   “我只跪在最后面,远远地瞧见他坐在太后身边,那时候太阳日头照着,室内本该昏暗不明,可他坐在那里,真是堪比明珠光辉!”   “我和我大姐有进入内殿,离他不过数步,我姐你见过吧,京中再没有比她美的了吧?但这位六殿下,和我大姐姐比也毫不逊色,各有其美,只是这六殿下有些清瘦,若再胖一点,只怕我姐都要被比下去了!”   “我觉得相比较容貌,更难得是他真是和气的很,或许是在外多年,竟无一丝盛气凌人的架势……你也知道那一位啦,嘘……”   “陛下当年也是玉树临风……我这是是陛下好话哈。”   “可恨我官职微小,没有进宫觐见的资格,无缘一见!”   “等除夕日,殿下要随太后皇上去太庙祭祖,还要去崇化寺上香,听说太后要赐六殿下八人肩舆,沿路皆可看见,你早点去,占个好位置!”   “八人肩舆,是亲王规格啊?”   “陛下兄弟仅此一人,又是同胞,封个亲王,不是理所当然?”   “我朝终于要有新气象了!”   “你可不要这样讲,六殿下如果真如此出众,只怕……”   苻晔打了个喷嚏。   “殿下,陛下要您代替他来进行祭祖仪式,就不只是陪祭那么简单了,是繁琐些,您认真学,这种场合,可出不了一点错!”   苻晔喘了口气,点点头。   苻煌为什么搞这一出?!   这不只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了吧?   他看他神经病又犯了,想要搞事情。   怎么能把祭祖这种这么重大的祭祀仪式交给他?   不光苻晔纳闷,章后那边也搞不清楚。   孙宫正一边看着苻晔练习祭祀礼仪,一边对章后说:“陛下此举,倒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仔细揣度,要么就是这人毫不在乎,要不就是要看苻晔出糗,然后抓住纰漏狠狠惩罚。   要是前者,那真是谢天谢地,要是后者,实在其心可诛!   章后道:“你一定要亲自盯着,不能出一点纰漏,务必让祭祖仪式顺利完成,不能给皇帝一点挑错的机会。”   秦内监那边也不太明白苻煌的想法,但天意难测,苻煌素来行事不按规矩来,他的用意,他还真猜不出来。   苻晔或许可以信赖,但太后是否会利用他来做些什么,别说苻煌,他都会有诸多猜想。如果能有皇子合法且有能力承继大位,太后肯定不会犹豫。   “陛下是如何想的呢?”   苻煌道:“你不是经常说,让我歇歇?除夕那天,我带你去京郊散散心。”   秦内监说:“老奴从小就伺候陛下,忠心可鉴啊陛下!您要干什么,要提前支会老奴啊!”   苻煌蹙眉:“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去看看他练得如何了。”   秦内监跪下:“老奴不走。”   苻煌道:“你如果觉得只能代我祭个祖,就能取而代之,那我这皇位,早就被人掀翻了。我只觉得祭祖很叫人厌烦,我父亲是哪个都不知道,你叫我祭谁?”   秦内监:“……”   他缓缓站起来,说:“那都是妖言惑众,为了帝位诋毁陛下罢了。谁再敢胡言乱语,陛下杀了他就是。”   苻煌不置可否,只道:“这下安心了?别杵在这儿,你最近话太多了。”   秦内监这才放心地去了,看了半晌苻晔学礼仪。   想了想也是,失踪数年的皇子,无兵无权,要取代陛下,确是痴人说梦。太后如此卖力,不过是觉得进了一步而已,但九五之尊的高位,前面还有千梯万阶,三年五载还爬不到半坡。   如果六殿下一心只做辅佐之王,将来兄友弟恭,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要他献出寿元,此刻就死,他也愿意。   “秦内监!”苻晔朝他招手。   秦内监作揖。   苻晔朝他走来,说:“皇兄派你来的?”   秦内监笑:“是,陛下遣奴来,叫殿下不要太辛苦,还叫奴带了殿下爱吃的果点来。”   说着将手中食盒奉上,有紫金糕,芸豆卷,还有一份百合酥和若干蜜饯。   旁边的庆喜赶紧双手接过来,双福则赶紧捧着热水和帕子过来,苻晔将袖子卷起来,露出细白的手腕,净了手,道:“正好,我早饿的不行,皇兄把这差事交给我,是故意罚我的吧?你回去告诉他,我每日累成这样,可没时间看医书,双手发抖,银针都捏不住了呢。”   秦内监就朗声大笑起来,又觉得失了礼,忙捂住了嘴巴,道:“殿下要辛苦,尽管歇歇,陛下常说,天家之人,若为世上目光所累,不得随心,岂不是对不住自己的投胎?”   苻晔吃了把干蜜饯,又接过秦内监递过来的茶水:“这像是他说的话。”   秦内监压低了声音:“所以殿下尽力就好,稍微出点错也没什么,旁边还有礼部和太常寺官员呢。”   苻晔说:“不行,既然是替皇兄祭祖,我就是代表皇兄,自然要尽善尽美,尽我所能。这可是实话,不是马屁,也不用你转告。”   秦内监作揖。   回去就把原话转给了苻煌:“或许是在异邦长大,没有沾染宫里那些坏习气,六皇子和其他王爷很不一样呢。”   苻煌听他转达的这话,脑海里几乎能浮现出苻晔说这话的模样。这人看着美丽娇弱,但实在牙尖嘴利,很是机敏狡黠,虽是奉承话,听着却的确叫人舒坦。想来他这些年应该吃过很多苦,才学得这般技艺。   这样想来也确实可怜。   作者有话说:   觉得对方可怜,一般都是爱情的开端呢皇上。 第10章   苻晔一直练到天黑下来,此时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他就单独吃了,吃完就去沐浴。   他身体实在脆弱,胳膊和腿居然都有些发肿。   他沐浴完回到殿里,刚抱着手炉躺下,就见双福进来了,问说:“殿下乏不乏,要不要传人给你捏捏?”   苻晔浑身酸痛,点头:“要的。”   双福回头拍了一下手,就见一个极美丽的宫娥进来了。   苻晔一愣,他以为是双福他们要给他捏呢。   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姐姐,他怎么好意思。   双福道:“太后娘娘遣典设姐姐伺候殿下。”   那宫女行礼:“奴典设萧氏,参见殿下。”   苻晔坐起来,略有些尴尬,但面上佯装淡定,道:“太后派你来的?”   “是。”   “你是尚寝局的?”   “是。”萧典设说着便轻轻移动两步。   苻晔伸手示意她停下,问双福:“你不能来捏?”   双福道:“奴才可以在旁边看着学学。”   苻晔对萧典设道:“我不喜欢生人碰我,既然是母后叫你过来的,你且坐下,我正有话要问你。”   庆喜在门外立着,闻言便遣人端了茶水进来,又给萧典设赐了座。   萧典设一头雾水,不过还是坐了下来:“殿下请问。”   她之前一直垂着头,这下抬头看向苻晔,只见苻晔歪在靠枕上,一只手握着手炉,那手炉上的金色提梁就横跨在他手腕上,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本医书,他刚沐浴完,衣衫松散,露着锁骨,长发披散,果真如传言所说,有堪比当年昭阳夫人一样的流光溢彩的头发。   在这烛光之下,美得叫她失了神。   苻晔将医书放到一旁,说:“姐姐几岁了,哪里人?”   萧典设:“……”   她略沉了一下,道:“奴婢今年二十有三,当阳人。”   “我没有去过当阳,那里风景如何,可有名胜古迹?”   “当阳不过是个边陲小地,只有一座神女庙,有些名气。奴婢四岁便离开了那里,记不清了。”   “那你是如何入宫的?”   “家父获罪,奴婢作为官奴,先进了齐王府中,齐王被诛后,被收入掖庭,得太后赏识,入了尚寝司。”   “齐王是哪个哥哥来着?”   萧典设:“……”   因为苻晔好说话,这偏殿的内侍这几日都比刚来的时候活络了不少,都有些好奇地在廊下偷看。   结果就听殿下和美貌宫娥唠了半夜家常。   第二天一大早,这事就传到了隔壁。   秦内监将这事跟苻煌汇报了一下。   苻煌不置可否:“他还不算太蠢。”   秦内监说:“太后娘娘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感受,不过说起来,六殿下和陛下真的有些像呢。”   苻煌忖度了一会道:“传他……”   秦内监等了一会:“陛下?”   苻煌漠然道:“你去告诉尚寝,朕这里缺几个宫女,叫她挑几个送过来。”   苻晔今天要继续排练祭祖仪式,他估摸着等会会见到太后,于是问双福:“昨天太后为什么派萧典设来?”   双福道:“这个奴才也不……”   抬头见苻晔蹙着眉头看他,忙老实说:“……太后娘娘大概是考虑殿下已经成年,是该有贴心人伺候了。”   果然是这样。   “我才刚回来。”   双福道:“寻常皇子,十几岁便会成婚了,陛下至今未娶,殿下如今也年过二十,是该娶亲了。不过这都要看殿下的意思,太后娘娘也只是送人过来试试殿下的心意,收或者不收,还是殿下自己做主的。”   这可难办了。   他不喜欢女的啊!   于是苻晔试探着问:“本朝皇族里,有好男风的么?”   双福一愣。   苻晔:“你敢说出去死定了。”   双福赶紧摇头:“奴才对殿下忠心耿耿!”   过了一会又悄声问:“殿下喜欢男子啊?”   苻晔闭口不言。   双福道:“我朝倒也有很多传闻,据说世宗皇帝就颇好男风,有葬发之说。”   苻晔很爱听这种古闻八卦,示意他继续讲。   双福道:“世宗有一爱臣,自幼相识,卧同寝,坐同席,后那爱臣病死,下葬之时,世宗割了一缕头发放入棺中。后世宗恸哭累旬,不豫而崩,还不到二十岁。世宗无所出,收明宗皇帝为嗣,这便是殿下这一脉了。”   他正讲着,见庆喜进来,便立马住嘴不再言语。   等苻晔穿好衣服从偏殿出来,看到尚寝带了一堆女官进了隔壁院子。   双福似乎这一整天都颇为欣喜,大概是觉得殿下跟他说了自己的小秘密,拿他当心腹看,因此在苻晔身边伺候的非常殷勤周到,衬得庆喜愈发静默严谨。   二十九了,明天就是要去祭祖的日子,今天下午他就早早结束了训练。   皇帝也早早就派人传他去吃晚膳。   苻晔穿了常服就去了,路上看到尚寝从青元宫出来,在哭,问:“尚寝大人这是怎么了?”   尚寝行了礼,强颜欢笑道:“奴婢有迎风流泪的老毛病而已。”   说完抽抽噎噎的去了。   苻晔这几天消瘦不少,下巴愈发尖了,因为又饿又累,终于不再在苻煌面前做样子,开始大快朵颐。   见他进的这么香,秦内监很高兴,亲自过来伺候他。因他进的香,皇帝都比平时多吃了两口菜。   众所周知,皇帝自幼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说吃饭就只是吃饭,叫他过来同桌吃饭,估计只是为了以示恩赐嘉赏。   吃完饭内官们进来伺候,苻晔漱了口,又喝了口茶,拱手就要告辞出去。   秦内监道:“殿下今夜不要再熬夜看医书了,明日寅时就得起来了。”   苻晔笑着拱手:“晓得。”   说罢酒足饭饱地就要出去。   苻煌看他这闲散阔达的做派,愈发断定秦内监昨日说他穿上华服如何高贵典雅的话,都是一贯的奉承夸张。   “站住。”   苻晔回头:“皇兄还有吩咐?”   说完便站直了,双手垂在身前,十分恭敬的样子。   苻煌竟觉得有些好笑,对秦内监道:“叫人在院子里候着。”   秦内监:“啊?哦,是。”   这才轻轻退出去。   苻煌裹了一件披风,也无甚姿仪。苻晔紧跟着他出了院子,就看到一众美貌宫娥在院子里站着。   院子里积雪已退,露出青灰色地砖,整个院子一棵树都没有,反倒比大雪天气更加显得死气沉沉。暮色沉沉,宫娥们如丧考妣。   苻煌说:“看上哪个,自己指。”   苻晔:“!!”   苻晔想了一下,萧典设的事,皇帝肯定是听说了。太后的意思很明确,不管有没有要内涵皇帝的意思,但对皇帝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总之太后可能真的是想他开心,但皇帝肯定不会这么好心。   他指出来哪个,会不会苻煌就砍了哪个?   想一想他就觉得可怖至极。   但就算他是个直男,他也没有此刻要娶妻生子的意思,他如今自己都随时有暴露身份丢掉性命的危险,怎么能为了下半身那点欲望连累他人?!   女的他不会要,男的他也不会要,孤家寡人过下去算了。   “皇兄这是要给臣弟赐婚么?”   苻煌道:“六弟也是弱冠之龄,是该有人伺候了。”   “我有内官伺候就够了。”苻晔说。   “六弟喜欢宦官?”   苻晔:“……不是!”   苻煌道:“听说六弟身边有个叫双福的,很伶俐,常与六弟同榻夜谈。”   “我是睡不着,找人聊天!”   等等,你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我就知道身边都是皇帝的人!   你一个皇帝不够忙是不是,还有闲心关心这些末节小事!   苻晔道:“臣弟刚归来,暂时没有要成婚的想法,即便将来要成婚,也要找个称心如意的才行。”   苻煌似乎不以为然,站了一会,道:“都说尚寝自朕登基,就选了许多美人进司,大概太后觉得宫中寥落,想要含饴弄孙,可六殿下一个看上的都没有,尚寝实在失职。传旨,将尚寝送到太后宫中自行请罪。”他转而看向众人:“萧典设是哪个?”   萧典设瑟瑟发抖站出来跪在地上。   苻煌身上披风瑟瑟,在夜色里,就连苻晔都觉得他通身阴骘诡异。   苻煌看了看,一副也不过如此的神色。   他审美真的有问题,怪不得后宫无人。   处理了尚寝,杀鸡儆猴,苻煌兴趣寥寥,似乎对折磨宫女不感兴趣。   宫娥们在秦内监的催促下退出去,出了青元宫步伐都轻盈许多,一个个就差喜极而泣。   苻晔忖度,如今这情势之下,苻煌对自己心存戒备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如今是一号继承人,从苻煌的角度说,他如果早日成婚生子,那就是双倍威胁。   既然本朝宫中也有男风传闻,做一个断袖王爷,似乎也不算什么,至少对苻煌这样的人,自己都那么神经了,应该不至于大惊小怪吧?   于是他就对苻煌说:“皇兄,其实我没有成婚打算。”   苻煌停下脚步看他。   苻晔说:“其实……我不喜欢女子。”   苻煌蹙眉。   苻晔微微垂头,做拘束状:“臣弟,更喜欢男人呢。”   秦内监第一个想法是,这可不要叫太后娘娘知道。   不然太后娘娘估计明天会在祭祖大典上哭出来。   苻煌似乎也有些意外,蹙着眉看他。只看苻晔微微垂头,耳朵竟然透着薄红,这一番羞涩神态,实在和他平日行径大不一样。见他不说话,苻晔抬起头来,他长得颇为灵动,眼珠漆黑,皮肤白皙,颜色娇艳,像个皮毛鲜艳的小狐狸,叫人实在难以辨别真假。   等苻晔回去以后,秦内监问:“陛下,你说奴才要不要交代殿下一声,他说那话,可千万不能叫太后娘娘知道。”   苻煌沉默不语,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秦内监见多识广,见怪不怪:“陛下自幼严谨自持,和诸王爷并不亲近,其实已故的齐王,赵王都有宠臣爱将……”   苻煌看向他,眉头蹙的更紧。   “殿下能对陛下如此推心置腹,可见心诚,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殿下无成婚意愿不是更好么?如果他成婚生子,太后那边……”   苻煌还是不说话。   秦内监知道他可能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一番,于是便先出去了。   跑去偏殿交代了一下苻晔,万不可能对他人言之类的话。   苻晔:“我知道,我只对皇兄说。”   多乖!   秦内监很感动,又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其实已故的齐王,赵王,都有宠臣爱将……”   苻晔:“细讲!”   苻晔实在爱听这种皇室八卦,大概普通人的八卦听多了,而且这富贵人家的八卦总是听起来更刺激。   秦内监在偏殿呆了好一会,这才回到主殿来。   只听苻煌有些心不在焉,神色比往日更见阴沉。   秦内监问:“陛下是否又头痛了,可要叫六殿下过来?”   苻煌思忖说:“此人实在诡深难测,生平未见。” 第11章   腊月三十日,除夕。   寅时一刻苻晔就爬起来沐浴更衣。   他今天要穿的祭祀服饰华美异常,纁色衮冕,纹章繁复,配以玉革带,朱袜,赤舄等,头发束起来,戴上了玄表朱里的九旒冕冠,旒珠晃晃荡荡,满世界仿佛都是珠玉之声,加上禁领加持,他整个人都挺直高贵得不像话。   等一切准备妥当,已经到了卯时,天色将明,他这偏殿地方太小,人多的几乎快要站不下,秦内监等人也来帮忙,苻晔问他:“皇兄在干什么?”   秦内监讪讪道:“陛下昨天批折子到深夜呢。”   那就是还没起来了?   可恶!   别的不说,他这皇帝真是当的痛快。他既无不适,也没有正当借口,就找人代祭,文武百官也无人敢上谏,实在是爽翻天。   他先去了太后那里。太后起的比他迟了一点,还在装扮,他便在慈恩宫等候,不多时太后打扮好出来,她今日穿的也极其隆重,她本就是颇为严肃的相貌,如今看更是不怒自威,高贵至极,他看过那么多影视剧,他就没见过比太后更像太后的人!   太后先是看了一下他的肩舆,道:“本来也可以乘车前往,只是如今万民都想看你,我们便坐肩舆,等出了城,再换轿辇。等出了宫,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你要记住,出了宫门,你代表的就是皇家体面。”   她又问旁边的官员:“皇帝此刻在做什么?”   “皇帝尚未起身。”   太后一副果然很不像样的神色,但今天的好日子,皇帝睡一天最好,她便看向苻晔道:“我们走。”   太后在孙宫正的搀扶下上了肩舆,替她披上一件披风。那披风上面金凤展翅,金丝缀着珠玉,叫苻晔叹为观止。   等到太后那边也准备妥当,大概早晨六点多快七点的样子,他和太后便乘坐轿辇,浩浩荡荡的出了宫。   太庙距离皇宫很远,他们从天门出去的时候正好碰见金光普照,晨光照在金色华盖之上,苻晔乘坐八人肩舆,随在太后之后,率领百官浩浩荡荡行过天街。   只见金甲护卫开道,统一骑白色高头大马,缀红缨,后面是步行的黑甲侍卫,再往后是各种仪仗旗帜,乐队奏着乐章,太后华丽威严,六皇子天人之姿,珠光玉色,天街两旁早已经围满了京城百姓,有些是达官贵人聚集区,多有豪华马车挤成一团,有些是老百姓聚集区,更是摩肩接踵,齐呼太后千岁,殿下千岁。   小爱:“这排场!”   苻晔看向乌压压的人群,忽然打了个冷颤,华盖遮住了日头,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巨大的天门,又看向远处的永昌山上金灿灿的崇华寺高塔,只感觉心中茫然激荡。   明明苻煌不在,他在万众瞩目之中,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无论他做一辈子冒牌王爷,还是将来被剥去这一身皇家服制,将来能够依仗的,可以保住他性命的,只有那个任性妄为的九五之尊。他有这感觉也真是奇怪。   大周朝的太庙位于永昌山下,有七个正殿以及十三室,存放着历任皇帝和一些文武功臣的牌位。   进入太庙后,苻晔参加的第一个仪式就是封王仪式。   作为本朝唯一一个代替皇帝祭祖的皇子,他在京中所有达官贵人之前接受了敕封。苻煌下的诏书,礼部尚书宣读,太后率众皇室贵胄观礼。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刻苻晔依旧觉得浑身热血冲天。   【朕承天命,御极以来,端赖宗庙之佑,群臣辅弼,方得海清河晏,天下昌平。朕之弟苻晔,流失经年,天赐所归,朕念宗室血脉之亲,特晋封其为桓亲王,赐宝册金印,享禄万石,钦哉!】   听起来应该是秘书省那些人起草的诏书,很符合他们的风格,言简意赅,应该是史上最短封王诏书。   小爱:“恭喜你,晋升为王!”   苻晔伏地:“谢皇上隆恩”!   等他伏地再起来,就成了正儿八经的王爷了。   皇宫之内,黑甲护卫长李盾着便服,带着六个精干下属站在一辆马车跟前。   秦内监也装扮成了寻常富贵老爷的模样,问:“都准备妥当了?”   “一切准备妥当。”   苻煌随即出来,他平时多穿玄色衣裳,此刻穿了身淡褐色缎袍,上面瑞鹤舞云,袍内隐约露出里面月白镶边,劲瘦的腰身上束着黑玉带,头发束起来,只用一根黑玉簪,除了神色有些憔悴阴翳,看起来更像个凌厉矜贵的富贵家主。   秦内监觉得他就该多这样打扮,细看看,不比六殿下差太多。   毕竟苻氏审美都很好,虽然性格都乱七八糟的,但皇子公主都是美人,一代更比一代强。   他们上了马车,七八个人轻骑简从出了宫,从神武门出来,直接往京郊而去。   沿路看到许多百姓,有乘车的,有步行的,从城中一直蔓延到城外。秦内监放下帘子说:“估计这都是来看六殿下的。”   说罢只听见车外有人慨叹:“能得窥六皇子一眼,这辈子都值了!”   苻煌哂笑。   因为这一趟出来是为了看苻煌给秦内监的宅子,因此这一路他们走走停停,顺便看了四周的风景,到了一处茶肆,苻煌下了马车,秦内监立即拉过长凳,铺上锦缎,苻煌这才坐下。   茶肆老板笑盈盈地问:“客官要喝什么茶?”   秦内监看了一眼,说:“老凤春。”   老板看出他们是贵人出行,因此茶碗都又当着他们的面洗了一遍,秦内监要再擦一遍,苻煌直接拎起茶壶倒上端了起来。   秦内监只好将包袱放回去。   苻煌给他也斟了一杯,秦内监双手捧过来,然后问旁边的茶客:“你们是来看六皇子的么?”   “对啊,可惜没能挤进城去!”   “有这么多人?”   旁边一个妇人道:“我们都是昨天就来了,在客栈里住了一夜,天不亮就去天街占空了,这样天大的喜事,人肯定很多,除非就住在附近,不然就得早去。”   秦内监道:“那你们可看见了?”   “我官人抢了个好位置,看的清清楚楚!”   不等秦内监问,那妇人便啧啧道:“我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天家气象,啧啧啧,那六皇子生的真如神仙一样!”   秦内监便看了一眼苻煌。   听,他真的没有说谎。   旁边人已经叽叽喳喳开始议论起来:“可不是嘛,前呼后拥的那些侍卫宫人也都好气派好模样,可是被桓王殿下一衬托,那真是鱼眼珠子一样。”   “越听我越恨,我来的太晚了,白跑这一趟!”   “既然已经封王,桓王殿下应该很快就会出宫开府了吧?王府不比大内,想要一见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京城可好久没有这样的盛事了,今天王爷,太后都看见了,就只可惜没看到皇上。”   “皇上跟六皇子可不一样。皇帝出行,你可就只有趴在地上叩头的份了。”   “王爷出行也是这样的。只是今年太后恩典,不用下跪,我等才能一睹皇家风采!”   “皇帝长什么样,和六皇子一样好看么?”   秦内监心里一紧。   结果四下里一片寂静,竟无人回答。   秦内监道:“同出一脉,陛下自然也是龙章凤姿,仪表堂堂。”   “是是是。”旁边有几个茶客跟着附和。   刚才问话那人也不追问下去了。   看得出皇帝陛下“名声赫赫”。   不一会有个人朗声说:“六皇子的长相,别说在宫里,就是满京城的贵公子里,也是头一份。若看了他,便觉得宫里都是如此容貌风姿,那可真是想多了。”   是谁这样大胆!   秦内监扭头一看,只看到几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说话的那个颇为俊美桀骜:“皇帝陛下,我也曾见过。”   秦内监心里一紧,苻煌饶有兴味地看过去,那人目光从他面上拂过去,却没认出来。   秦内监不知道是该替他庆幸还是该替他发抖。   苻煌恶名在外,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更不用说寻常百姓,一般情况下,即便和皇帝在路上撞上,抬头仰望天颜是重罪,寻常人根本不敢看。   但对皇帝好奇,天经地义。   终于还是有人轻声问:“那皇帝陛下长的如何?”   秦内监都要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了。   那年轻公子道:“我只能说,陛下绝不会让人想到好看或者不好看这件事。”   算你会说话。   结果那年轻公子似乎显摆不完了,又道:“如果说六皇子叫你想到天上神仙,那皇帝陛下……”   你说啊,你倒是说完。   那年轻公子笑了两声。   秦内监想把他脸捶烂。   年轻人,你显摆到地府门前了!   紧接着众人一起:“哦……”   秦内监:“!!”   你们异口同声地明白了什么,你们什么意思!   苻煌起身。   秦内监赶紧站起来,看着苻煌上了马车。   他颤颤巍巍,就怕苻煌下令把他们全都杀了。   那也是……没必要嘛。   结果苻煌只吩咐说:“走吧。”   “陛下,”秦内监忖度一番,“我觉得他根本就没看见您,认都认不出来,就算看见了,估计也是遥遥一眼,在这装呢。”   苻煌道:“天上神仙?”   秦内监:“啊?”   哦,原来陛下重点都在这句话。   吓死他了。   秦内监道:“不怪他们这些没见识的小民,我今天送六殿下出门的时候,天色未亮,但六殿下盛装出来,叫老奴也觉得心下震骇。俗话说人靠衣装,六殿下这样的美男子,平时已经是那个样子,盛装打扮,自然更非同寻常,只可惜陛下未亲见,六殿下这样的人物,多看一眼,也能益寿延年哪。”   苻煌道:“你倒是说话越来越像他。”   秦内监心中愤恨,只想苻煌未亲眼所见,总是不信,等下回去,该叫六殿下盛装华服,震震苻煌的眼! 第12章   他们一行人又行了没多久,就到了苻煌给秦内监准备的宅子。   那宅子倒不算很大,其实并不算匹配秦内监这陛下身边第一人的身份,但是依山傍水,环境很是清雅,里面的摆设也很有巧思,仔细看,和秦内监从前唠叨过的理想家园有几分相似。   苻煌说:“你看别的大官,住豪宅大院,前呼后拥,何等风光,你这老奴,还要我为你操持这些。”   秦内监笑:“普天之下,能得圣上亲置庭院的,也唯有老奴一人。”   苻煌在那摇椅上躺了一会,起身道:“可还满意?”   “很满意,将来老奴要死在这里。”   苻煌道:“埋在哪里我都替你想好了。风水先生看过,说保你下辈子做富贵闲人。”   秦内监呵呵笑起来。   苻煌躺在摇椅上眯了一会,秦内监就静静在他身边坐着。   这地方就在永昌山下,在院子里便可以看到永昌山上的崇华寺,苻晔和太后大概已经结束了祭祖典礼,正在往崇华寺上香,隐约可以看见山路上的华盖旗帜,鼓乐声声,透过林梢传下来。秦内监想起在崇华寺的一位夫人,心下无尽感慨。   从崇华寺上完香以后,太后在山脚下的梨华行宫暂停休憩。   梨华行宫原来比皇宫还要大,属于皇家园林,大火烧了大半,后虽然重建,但先帝很少再来,后来苻煌继位,不想看到宫里一些熟面孔,就把先帝的妃子都安排在这里。   先帝好色,妃子众多,住在这里的妃子也很多。太庙祭祖,后妃也可同行,但不是每个太妃都有资格参加。   主要是人太多了。   苻晔就只认识丽太妃,宁太妃等五六个高阶妃子。   太妃们的封号都很符合人设,譬如丽太妃生的十分美艳,看起来不过四十如许,丰髻高发,双福说丽太妃有殊宠,是昭阳夫人后第一宠妃,生四皇子苻瑛。   宁太妃则看起来就像是常年礼佛的人,清淡如菊,虽然头发花白,但气度高雅。双福说宁太妃在武宗朝并不受宠,但她入宫年久,且是河东章氏出身,是当今太后的远房堂妹,所以地位与丽太妃无二。   她的确也有几分将门之女的风范,高雅中有几分不苟言笑的肃穆。当初去府尹大人府中辨认真假,去的就是她。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默默无闻毫无特色的刘太妃,冯太妃,她俩无子无宠,年纪比皇后还要大,可能也是因此远离了宫廷斗争,是诸位太妃里唯二还留在宫廷的,长住在宫中金佛阁,平时她们偶尔会和太后在慈恩宫唠家常,算是熟面孔。这两位太妃生得慈眉善目,对他也极其和顺。   双福还特意提了一下芳太嫔,番邦小国进献的公主,诸位太妃里最年轻的一个。他说她以才闻名,能歌善舞,只可惜他此行没能见她的面。   太后要在此小憩,苻晔却因为过于兴奋,毫无困意,在宫人的伺候下换了身衣袍就出来了。冠冕全都褪下,又换了一身绯红的衣袍。祭祖的衮冕虽然也是偏红的颜色,但毕竟是重大场合穿的衣服,有些过于庄重矜贵,如今这身衣袍更加华美,上面金线密织的百花和瑞兽,看起来就又尊贵又漂亮,也是尚衣司给他制的几件衣袍里他最喜欢的一件,穿上就觉得心情大好。   一路上看到看呆的行宫内官女侍,心情更好。   一切烦恼都暂时抛诸脑后。   他在梨华宫闲逛,双福和庆喜随侍在旁。   双福说他当年就是在此处失踪。   双福刚来的时候说话还算谨慎,如今跟着他久了,越来越忠心。   忠心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现在敢说一些以前不敢说的话。   譬如他说起当初胡人入侵,皇帝出逃的细节。苻晔原以为皇帝出逃,就是听闻外头要打进来了,立马仓皇出宫逃命,但听双福那意思,其实皇帝也是做了很多准备的,譬如任命了留守京城的文臣武将,偷偷准备了车马和出逃物资,金银珠宝都拉了数车,然后深夜偷偷离宫。   因为走的隐秘,甚至当时很多宫人都不知道,包括要上朝的大臣,等到上朝时间到,宫中仪仗井然,直等到宫门打开,看到四散奔走的宫人,那些官员才知道皇帝已逃。   这一下全京城都乱了。   “那时候我也才只有三四岁,模糊还记得当时出逃的场景,大部人都往城外跑,但也有一部分人往王公贵族的家里甚至皇宫跑,更有贼人趁机烧杀抢掠,胡人还未来,京城就已经乱了!当时我们家好像还未跑出城,就看到永昌山下浓烟滚滚,火焰冲天。”   苻晔听的屏气凝神。   当时皇帝已至梨华行宫,不知何故在梨华宫暂留,有百姓试图闯入行宫,被金甲侍卫杀了数十人,结果天色将明之时,梨华宫就燃起了大火,是当年年仅十二岁的苻煌和身边侍臣闯入大火之中,将昭阳夫人和六皇子救出来。   只可惜在出逃途中,六皇子还是失踪了。   双福虽然并未经历当初那场大火,但他绘声绘色,讲的仿佛自己亲历一样,堪称惊心动魄。   “后来呢?”   “后来金甲护卫长李威铭叛乱,逼迫武宗留京,说京中必须有贵人留守。”双福道,“的确,按当时的情形,留守的京官和将领根本安抚不到人心,最后是当时十二岁,却是皇子中最为年长的陛下自请留京。”   苻晔:“!!”   大哥,够男人!   “三皇子苻辉一向和陛下亲睦,也留了下来,当今陛下也是从那一年开始随军了。”   苻晔倒不知道苻煌还有关系好的皇子。   “陛下和三皇兄关系很好么?”   双福道:“三皇子是宁太妃之子,宁太妃是太后堂妹,因此三皇子常在太后宫中行走,和陛下只差了半岁,诸皇子中,他和陛下最为亲厚。”   “那三皇子最后怎么死的?”   双福略微一顿,不过最后依旧小声说:“三皇子也死在清泰宫中。”   苻晔:“!!!是陛下杀的?”   双福说:“宫闱秘事,这些奴才就不清楚了。”   过了片刻,双福又说:“听说……三皇子斟了毒酒献陛下,陛下逼迫他自饮……”   双福双手在身前交叠,垂下头来,庆喜抿唇不语。一阵冷风吹来,直吹的苻晔打了个哆嗦,只感觉那一瞬便凄冷入骨。   苻煌既然识破那是毒酒,不知他看着那杯酒的时候心中作何想,看到苻辉饮酒而亡的时候,心中又作何感想。   离京数载,大胜归来,父疑弟忌,身怀重疾,只换来一杯毒酒。   换他他也疯。   苻晔素来感情用事,听到此处只感觉愤然欲泣,实在为苻煌不平。   清泰宫那一夜,想必十分惨烈。他想起章太后从前似乎和苻煌关系也不错,闹成如今势同水火的地步,是不是和此事有关。   小爱却说:“历经这么多事,还真的能有人完全取得他的信任么?”   十数里外的宅院里,苻煌道:“有些话,我知道你不爱听,但还是要说。如今六弟归来,朝野势必动荡,西边和南边都不太平,北边胡人蠢蠢欲动,我不是长命之相,你也要早做打算。”   秦内监:“陛下!”   苻煌冷道:“将来我若身死,你就在这庭院里多给我进些香火,比你什么废话都强。难道我还指望得旁人?”   秦内监沉默不语,显然并不会听从,但心绪翻涌,只欲老泪纵横。   苻煌不喜他这模样,翻身上马,拎着缰绳,看向梨华行宫:“天色尚早,我们去看看那天上神仙。” 第13章   苻晔因为听了这些陈年往事,没有了游玩的兴致,只感觉心中寂寥,双福察觉到以后,便道:“外头太冷了,殿下,咱们回房吃点东西,奴才专门带了山楂酪出来呢。”   苻晔最近很爱吃这个,道:“也好。我也饿了。”   于是他们就往回走。   梨华行宫很大,各个宫殿之间距离也很远,太后住在了丽太妃住的紫阳宫,他则被安排在宁太妃的红华宫。   红华宫坐落在梨华行宫南大门的入口处,一个湖中岛上,红华宫并不大,还有个石块垒成的佛塔,供奉着一尊玉菩萨,岛上有一种紫色芦苇,远远看着枯红一片,映着佛塔,颇有远离世俗的味道,看得出宁太妃很喜静。   行宫难得有这么多人,宫人们来去匆匆,因为这里如今是太妃们住的地方,护卫都在宫外头驻扎,丽太妃正指挥一众宫人出去给护卫送吃食。   看得出这里是丽太妃当家。   她也换了一身常服,却比之前参加祭祖的时候更见华美,是那种素面朝天也让人觉得艳光四射的浓颜美女。   来的路上听章太后他们唠家常,好像说昭阳夫人和丽太妃有些像,但双福说昭阳夫人要更美,不知道是不是拍马屁。   丽太妃远远就看见了他。   苻晔过去躬身行礼:“太妃娘娘。”   丽太妃道:“你要赏玩,去西边,那边有片梅林,开的很是好看。”   苻晔笑道:“天太冷了,我先回去暖暖。”   丽太妃立即回头吩咐身边女官:“去我宫中把那件墨狐大氅取来给六殿下。”   苻晔忙道:“不用了,我不冷,只是在外头呆久了,而且我身上穿的已经够沉了,再加一件我怕路都走不动了。”   丽太妃便笑了,这一笑,眼角才露出些许皱纹,道:“那快回房里暖一暖喝杯热茶,宁太妃宫中有上好的道茶。”   苻晔躬身告辞,往红华宫去,走了几步回头,见丽太妃还在幽幽看着自己,脸上没有了笑意,倒有几分凛冽的清肃。   他想起那些死去的皇子,心下戚戚。世间富贵至极之地,荣华艳羡世人的人上人,一朝同室操戈,到头来变成这样,真是花团锦簇一场空。   他回到房中,红泥小火炉,在这冬日里既好看又温暖,他盯着火炉发了会呆,双福后悔今天一时痛快,坏了苻晔兴致,于是将点心果子摆了一桌子,哄他吃东西。苻晔烤着手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双福问:“殿下要喝酒么?”   庆喜轻轻摇了摇头,双福反应过来,又道:“不知道宁太妃这里能不能喝酒。”   苻晔就笑了。   倒是真想喝一杯。   外头有道士打扮的女子穿过长廊走来,苻晔听见脚步声,隔着半透明的纸窗看到她们的身影,不多一会便有内侍在外头说:“王爷,宁太妃娘娘来了。”   苻晔立即起来,宁太妃已经进来了。   她梳着高耸的太极髻,浑身素净,一身青灰色道袍,整个人像一条洁净的拂尘。   她进来也只是问他可还需要什么,苻晔说不用,她便告辞出去了。   此人高洁出尘,话很少,也不苟言笑,和丽太妃形成了鲜明对比。   倒是她身边那些同样做道士打扮的侍从,各个看起来英气十足,身姿如剑,和宫中侍女形成极大反差。   宁太妃送来了一些斋饼,有红绿两色,看不出是什么做的,很有特色,苻晔尝了两个,剩下的便让庆喜和双福吃,双福拿了一个,庆喜却守着规矩不肯吃。   青元宫出来的人真的都纪律严明。   这叫他又想起苻煌来,无情无欲。   苻晔今日触动颇多,守着火炉想事情。   他原来只想着在苻煌身边苟到大结局,然后想办法全身而退,可现在这个念头产生了动摇。   “你觉得我们能连其他人的结局也一起改变么?”   天下不要大乱,百姓不用受战火之苦。   苻煌,也不用死那么惨。   他想,苻煌也不是那种不可拯救的残暴君主。   小爱说:“我就知道你会心软,不过你眼下的确有个机会,可以试试能不能改变故事走向。我这两天又把剧情读了一下,发现今晚宫宴上会发生一件大事。”   苻晔:“什么大事?!”   小爱:“按照故事发展,苻煌是被隔壁大雍的新国君推翻的,不过大周立国百年,国土辽阔,人才辈出,原著里就有个叫谢良璧的男配,他是谢相的幼子,天子侍卫,他可是苻煌的脑残粉。”   “他也会有脑残粉么?”   “苻煌别的不说,军功赫赫,有几个粉丝也不奇怪,如今大周的军营将士里,很多都是他脑残粉。”   原来是这样。   这才是他帝位稳固的根本吧。   毕竟枪杆子里出政权。   “然后呢?”   “原著小说里苻煌死了以后,这个叫谢良璧的还扶持苻氏其他宗亲继续反抗男主,最后兵败而死,得到了男主的厚葬,这可是一员猛将,存在感极强,很多人喜欢嗑他和男主的CP。”   “等下,这和今晚大事的关系是……”   “我看到在介绍谢良璧出身的时候。有这么一句,说【当初除夕宫宴上,宁太妃为子复仇,率死士刺杀皇帝,谢良璧因救驾有功得以成为天子护卫】。”   苻晔::“!!”   宁太妃?!   他想起宁太妃那张人淡如菊的脸。   他立即起身。   “历来皇室斗争都非常残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苻辉献毒酒,苻煌杀他也在情理之中,宁太妃作为苻辉生母,恨苻煌,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宁太妃自以为筹谋得当,其实不过是以卵击石,白白送了许多人性命。”小爱说:“或许我们可以从这里试着改变一下故事走向,反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阻止得了。   苻晔从房间出来。   庆喜和双福都在门口守着。   “殿下。”   “宁太妃在何处?”   “宁太妃好像去了紫阳宫。”   他到了紫阳宫,却看到章太后已经起身。   宁太妃随侍在旁。   章太后笑着说:“晔儿,你来的正好,宁太妃说,西苑的梅花开的正好,你去给我折一些来。”   章太后最爱梅花,她宫里随侍的女官衣袍多绣有梅花。   苻晔道:“儿臣对这里不太熟悉,能否劳烦宁太妃带儿臣过去?”   章太后说:“这等小事,何必劳烦太妃。”   宁太妃神色淡然,她虽然生得算不上美,但通身气度实在高华,道:“我也正想去梅林走走。”   她说着便辞了太后,带着苻晔从紫阳宫出来了。迎面撞上回来的丽太妃,宁太妃也并未理睬她,苻晔向丽太妃行了礼,等走远了回头看,见丽太妃依旧在看着她们。   苻晔跟在宁太妃身后,只闻见她身上檀香浓郁,身姿如竹,一派仙风道骨,刚要开口,便听前方有内官急匆匆跑来:“太妃娘娘!”   宁太妃沉声道:“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那太监喘着气跪下:“禀告宁太妃,皇……皇上来了!”   苻晔大吃一惊,宁太妃也变了脸色。   内侍:“已经到南门外了!”   苻晔立即往前走了几步,紫阳宫处在对着南大门的高处,往南看一览无余,只看到行宫大门拉开,驻扎在行宫外头的护卫跪了一地,几个青年男子驰马进了宫门,四边角楼御铃叮叮作响,不断有内官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一声一声从大门口一直报到紫阳宫前,又继续往后面传去。沿路宫人跪了一地,苻煌骑着红色宝驹穿行而过,马蹄哒哒作响,如入无人之境。   苻晔快步跑下玉阶,穿过紫阳宫大门,到了御道上,风中衣袍猎猎如红云翻涌。   秦内监等人下了马停下,唯独苻煌一人骑马逶迤行至他跟前。   九五至尊高居马上,看着苻晔乖顺又伶俐地做了长揖,抬头却是笑意盈盈,仿佛见了他无限惊喜:“皇兄!”   苻晔头一次见苻煌这样打扮,风神秀彻,天威凛凛,竟有一种阴沉干枯的俊美,看着他目光微茫,过了好一会,反问他道:“不认识了?”   苻晔笑道:“皇兄如此装扮,是好看的有点认不出来,以为是天上神仙来了呢。”   苻煌:“……”   然后目光从他脸上挪开:“伶牙俐齿。” 第14章   苻晔听了反倒笑得更甜,并不在意。   他只是从皇子变成亲王,服制略有变化,禁领一寸绣着金色日月星,红袍犹如流霞裁就,整个人似乎都变得尊贵灿烂,艳丽之色几乎完全褪去了初见时的青涩。   但这一切都无法和他那一笑相提并论,这倒并不是因为他笑的有多好看,只是叫苻煌想到“恃宠而骄”四个字。   有人恃他的宠而骄,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一时说不上是何种感受,只是有些晃神。   好像君王的宠爱世间无匹,不只被宠的人高兴,若宠人是这种感受,他大概懂得为什么古往帝王都有宠臣爱妃。   因为他很想再叫苻晔骄一些,做一个无道之君身边的无道王爷。   秦内监偷偷看苻煌,见他目光落在苻晔身上,竟然看不出一丝惊艳触动。   果然天子之眼,非同凡人。   他怀疑陛下至今没有看上的美人,可能是因为他看不出美丑。   不一会宁太妃也到了跟前。   她是太妃,辈分上按理说是比皇帝大的,贤明的皇帝见了太妃也要主动问安,以示仁孝。   但苻煌骑着马从她跟前走过去,似乎没有看见一样。   宁太妃也没什么表情,只吩咐说:“告诉丽太妃,皇帝来了,吩咐人去正阳宫伺候。”   秦内监行礼说:“陛下不喜生人伺候,不必劳烦行宫诸人。”   苻煌突然驾临,行宫里人仰马翻。苻晔看行宫伺候的那些人全都瑟瑟发抖,太妃们也都噤若寒蝉,热闹的行宫霎时间变得和皇宫一样死气沉沉。   堪称冰冻王者驾到。   不只是因为许多太妃都和苻煌有血海深仇,更因为苻煌在许多宫人的心里估计都和阎王一样。   好在天色不早,他们即将回程。   苻煌在正阳宫更衣,因为他带的人很少,苻晔就让庆喜等人随秦内监去伺候,李盾等人则守在正阳宫外头,百米之外都不许闲人靠近。   其实也不会有闲人靠近,大家别说躲着皇帝走了,估计此刻能不出门都不会出门。   太妃们都闭门不出,包括宁太妃。   苻晔还惦记着太后要的梅花,赶紧带双福去折。去的时候只想着随便折几枝献给太后,结果到了梅林,只看到那些老梅树如雪似海一大片,实在是又香又美,临时起意折了许多,双福和他一人抱了一堆回来,路过正阳宫门口,看到苻煌换了衣服出来,赶紧弯腰行了个不太严谨的礼,问:“皇兄要梅花么?”   见苻煌不搭理他,就默不作声抱着梅花走了。。   倒是身后的双福有些紧张,只感觉陛下眼神直勾勾的吓人,怀里梅花掉了一地。   秦内监看苻晔适才红袍白梅实在好看,再扭头看苻煌,苻煌已经下了阶梯。   陛下适才对六殿下实在冷淡。   他再次确信,陛下的确不懂美丑。   外头车马已经准备妥当,因为有几位太妃也要同行回宫参加宫宴,因此车马浩浩荡荡排成一排。苻晔可不比苻煌可以对太妃视若无睹,他殷勤伺候太后并各位太妃上车,又和留守行宫内的太妃们行礼道别,马车队伍已经开始动,他这才找到自己的马车,刚要上去,就见秦内监坐在他的马车里,道:“王爷,陛下让你坐他的马车回去。”   苻晔愣了一下,想着这次见面,苻煌对他颇为冷淡,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他祭祖出了很大风头有点不高兴的缘故,因此颇为为难,不过依旧上了苻煌的马车。   皇帝的马车很大,九匹马拉着,车内却只坐了苻煌一人。   他上了车以后行了礼,这才坐下,离苻煌坐的很远。   苻煌这人心思很深,明明长的也算帅,却总给人一种凶悍的感觉,他眼睛狭长,微微上挑,闭上眼的时候尤其给人轻佻而静默的凌厉,很独特。   他想这可能是很单的凤眼。   他捋了一下膝上的衣袍,他那衣袍下摆有金线密织的百花纹路,车内光线略暗,那百花图案却愈发显眼。苻晔无聊,就垂着眼看那些图案都是哪些花。   看完了只觉得拘束的很,于是看向苻煌,苻煌闭着眼睛,他眼下一直都有青黑色,疲惫之态依旧很明显,只是他很少见他这样打扮,对比以前,实在算得上眼前一亮。他想起宁太妃一事,这人一路走来也颇为不易,性格古怪点似乎也可以理解。   正如此想着,忽然听见苻煌道:“你再盯着我看,就下去。”   苻晔一愣,心想他都没睁眼,怎么知道自己盯着他。但此话正中他下怀,于是他就说:“皇兄今日打扮的实在俊美无双,臣弟忍不住瞻仰天颜,还是下去好了。”   说完就叫人停车,然后忙不迭跳下马车。   皇帝的马车一停,后面的车子就也停了下来,秦内监掀开帘子道:“殿下怎么下来了?”   “你回去伺候皇兄。”苻晔道。   秦内监只好回到苻煌车上,见苻煌闭着眼,神色阴沉,便问:“王爷惹陛下不高兴了么?”   苻煌道:“巧言令色,实在叫人烦心。”   秦内监想,陛下可能真的烦心了,闭眼睁眼数次,也不是要茶,也不是要点心,搞得他也有些不安,还以为苻煌又头痛了。   苻煌说:“是有点头痛。”   “那等会回宫,叫殿下给陛下按按?”   苻煌没说话。   回程路长,苻煌似睡非睡之间,见苻晔抱着梅花问:“皇兄要梅花么?”   他恍然惊醒,车子已过天门。   除了皇帝和太后的马车,其他人的马车过天门的时候都要过一道检查。苻晔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有女官负责检查太妃们的车马,但只是看一眼,并未细查。宁太妃的马车很快就通过了天门,她车后四个女道士,身着道袍,夕阳余晖将城门阴影投射在她们背上,背后的拂尘看起来像极了利剑。   回到宫里以后,苻晔想找机会和宁太妃聊聊,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太妃们聚集在一起,他身为王爷,不宜和她们接触太多,太后要他回去更衣,准备参加晚上的宫宴。   小爱说:“你打算怎么劝阻她,告诉她不会成功?她不会信吧?叫她放下仇恨?这也不可能吧。能在宫宴上携侍女刺杀皇帝,她势必筹谋良久,不能再等了。又或者你告诉她你已经知道了她的计划,并且将要或者已经告诉了皇帝,……但她万一不听呢?风险还是很大,何况她身边几个死士,光靠你一个人实在危险,小心她连你都杀,你身边又都是苻煌的人。”   苻晔说:“所以想叫她自己主动收手,是不可行的,不能让她来决定刺杀与否。”   小爱说:“举报她?那可能会死一大批人。”   苻晔抿唇不语。   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宫门外京中王公贵族的车马都已经在天门外排起了长队。今日天公作美,紫红色晚霞浓艳,在宫殿上浮动流淌。夜色开始笼罩下来的时候,一众女官出来点灯,灯火与天上的繁星相互辉映之际,参加宫宴的人开始随内官穿越一道一道宫门,前往清泰宫。   酉时三刻,宫宴即将开始,诸位太妃起身前往清泰宫。   宁太妃伸手抚摸着铜镜里的自己,身旁女侍道:“娘娘,该动身了。”   宁太妃起身,将淬毒匕首藏于袖中。   刺杀皇帝,不管成败,她都必死无疑,或许还因此会天下大乱。   枉她修道多年,究竟败给自己心魔。   她眼中寒意森森,率四位侍女往外走去,不同于其他妃嫔走动间环佩叮当,她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一如她在后宫里的那些年。   但她还未走到宫门口,就被慈恩宫佩剑女官们拦住了去路。   苻晔站在庭院里,看到女官们用红布裹着刀剑匕首等物匆匆出来。   大概一刻钟后,宁太妃在女官们的围绕着出了慈恩宫,登上马车的时候,她扭头看向苻晔:“吾儿死之时,也是这样年纪。”   她说完就登上车去,形同枯槁。   苻晔在庆喜等人的陪同下离开了慈恩宫,前往清泰宫。   他谎称在行宫就察觉到宁太妃意图不轨,禀告给了太后。   能制止宁太妃的,也只有和她交好的太后了。   宁太妃一心复仇,只想着杀了苻煌了事,别的一概不管,但太后可不一样。   太后与皇帝不睦,但刚正不阿,也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苻煌这样的集权皇帝,没有任何合法继承人选就把他杀了,只会天下大乱,何况他这人看起来就很难杀,万一刺杀失败,章氏一族都会被连累,太后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   杀又杀不了,看着又生气,中间再掺杂些过去的母子情,实在叫人难受。   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故意的,他就要别人看不惯他,还干不掉他,一整个谁都别想开心。   仇恨永远无法消解,刺杀未果身死和如今被囚禁在行宫,再不能出来,不知道哪个对宁太妃更残忍。   但他终究选择听从自己本心。   快走到清泰宫的时候,他在路上遇到了丽太妃。   丽太妃一身盛装,艳丽逼人,竟然在路口等他。   苻晔向她行礼:“丽太妃。”   丽太妃伸出手来。   苻晔托住她纤细的手腕,只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芬芳。   她今日打扮的实在华贵美丽,叫人目眩神迷。   丽太妃一边走一边说道:“桓王可知道这清泰殿都发生过什么?”   苻晔道:“听说过一些。”   丽太妃拾阶而上,清泰殿灯火通明,挂满了红灯笼,只是灯笼光幽微,在朱红色的廊下晃荡,映照在她眼睛里倒有几分凄艳:“当年诸皇子皆命丧于斯,我等如今还要年年进殿宴饮,这便是当今陛下的恩罚决断。如此看来,桓王流失异邦多年,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如今你贵为我朝唯一的亲王,将来恐怕更是后福无穷。只是高处不胜寒,桓王在荣宠之余,记得也多望一望这清泰殿。”   苻晔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回道:“儿臣只想做个富贵闲人。”   丽太妃闻言莞尔一笑,唇角似有讽意:“看来桓王在这宫里呆的还是不够久。”   她扭头看向苻晔:“宁妃姐姐如何了?”   苻晔一愣。   丽太妃微微一笑,仪态万方:“宁妃姐姐一向有耐心,当初在宫里的时候,就最懂得韬光养晦。如今隐忍筹谋数年,以求万全,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一息之念,否则又哪里有真正密不透风的计划呢?她拖得太久,知道的人也太多,失败倒也是必然。真是可惜。”   她神色已经变冷,将手收了回来,发髻上银钗清冷作响:“你应该禀告给苻煌的,异心之人被铲除,他今夜才能安心喝酒,不是么?”   说了便在女官的陪侍下进入了清泰殿。   苻煌批了两道折子,秦内监匆匆赶来,道:“陛下,宁太妃被太后娘娘送出宫去了。”   苻煌挑眉,道:“那不是可惜了一场好戏。”   秦内监说:“据说是殿下发现了她的阴谋,禀告给了太后。”   苻煌看向他。   说起来这宁太妃也是死有余辜,当初陛下四面楚歌,身中癫蛊剧毒,被折磨的形销骨立,诸皇子虎视眈眈,先帝更是叫人寒心,但陛下对宁太妃母子何等信任,却不想此母子居心更毒,陛下杀伐决断,但依旧留宁太妃一命,谁知这宁太妃不知悔改!她以求道为名经常出行宫,以死士更换身边女官,又运凶器入宫,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在可笑。   陛下行事诡谲,秦内监忧虑多时,听说太妃找的死士训练有素,万一伤了陛下可怎么办?就算陛下全身而退,太妃谋反,杀她理所应当,但除夕宫宴搞这一出,不知道宫宴上的贵人们作何想法,一想到好好的除夕宫宴又要变成一场血淋淋的惨案,秦内监思来想去,都觉得对皇帝都没有好处。   但这是苻煌一贯的做法。   他很喜欢纵容这些要谋逆的人,像是玩一场游戏,然后以暴烈手段铲除他们。有时候他并没有完全把握能全身而退,但他乐此不疲,似乎自身生死也不是特别在意。   皇帝任性妄为,劝止不住,倒是叫秦内监每次都忧虑不已。   因此他觉得苻晔此举甚好,避免了一场惨案。   秦内监说:“也不知道殿下是如何发现的,殿下真是心细如发,他来送花之时,还说宫中夜宴,人员繁杂,叫奴才多带护卫随侍。”   他猜他此举是想两全。算得上仁义之举。   苻煌却问:“什么花?”   出来却看到殿中摆了一瓶白梅,白花粉蕊,点缀着青色花苞,很是漂亮。   秦内监道:“桓王殿下亲自送来的。”   苻煌看了看那梅花。   竟像是他梦里那一枝。   秦内监又问道:“陛下,宁太妃那边,要不要……”   苻煌思虑片刻:“叫她活着吧,或许哪一天能看到我比她先死,她也高兴高兴。”   秦内监:“陛下!”   苻煌嘴角似笑非笑,看着梅花出神,过了一会又道:“不过,长命百岁地活着,气死他们,好像也不错。” 第15章   宫中夜宴,坐在最尊贵位置的是皇帝。   太后不是C位,但在皇帝座位左上手,靠东。   因为东向左为尊。   按理说接下来应该是太妃为尊,但可能是因为他身为皇帝同胞兄弟,又那么多年才刚回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也可能是因为太妃们都不想离皇帝太近,总之太妃们靠着太后左下坐,他则被安排在皇帝右下。   倒显得他地位十分尊崇。   宫中等级分明,他的桌椅都比皇帝的矮小一些,此刻大家都已经落座,太后和皇帝都还没来。   最尊贵的两个都还没来,宴会自然不敢开始。大家就在坐在那安静地等着。   人很多,但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声,看起来气氛不像宴会,像追悼会。   苻晔坐在那里,只感觉一千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人群中男女老少都有,他看了半天,不知道谢良璧是哪一个。   谢相地位很高,宫宴位置很靠前,他的家眷不可能和他坐一块。整个清泰宫都坐满了人,女性各个朝服大妆,衣香鬓影,贵艳无匹,男性们就大都……还行。   倒是有几位年轻公子,看起来颇为俊雅出挑。   大殿外又有人进来,苻晔望了一眼,依旧不是太后也不是皇帝。   这塑料母子俩不会在争压轴吧!   他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娱乐圈。   双福低声说:“殿下要先吃点东西垫垫么?”   苻晔摇头,就见外头乌泱泱一群人进来了。   苻煌来了。   满宫的人都站了起来,跪地叩拜。   不对,是伏地,个个丝毫不敢抬头。   苻煌从他们跟前走过去,目光掠过他,在宫人的簇拥下落座。   苻晔怀疑他来的目的只是不想大家这个宫宴太快乐。   因为他来以后,本来就不算热闹的宫宴看起来更冷清了,只有宫人来回穿梭的环佩叮当声。   因为苻煌,这个宫廷一直给他一种繁华死寂的感觉,像华丽的噩梦,地府的盛宴。   不到一分钟,太后就来了。   果然是争做最后一个。   宫宴终于开始了。   苻晔最不喜欢参加集体聚餐,尤其是这种上下级分明的聚餐,吃的哪里是菜,分明都是人情世故。   宫宴礼仪繁琐,但皇帝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因为苻晔听见他下首的谢相等人耳语,说:“别担心啦,陛下看起来心情不算太坏。”   苻晔闻言回头看向苻煌,见苻煌一只手撑着头,居然在看他。   !   苻晔立即起身,笑着举起酒杯:“臣弟敬皇兄一杯。”   太后等人都看过来。   章太后立即扭头瞪了孙宫正一眼,她不是让她再叮嘱苻晔一遍,不要搭理皇帝么?   这样的公开场合,苻煌最爱发疯,万一他拿苻晔戏弄欺辱,新晋亲王岂不是声名尽毁!   她要脸,她可不想当着王公贵族的面和皇帝吵架!   还不如让宁太妃以卵击石算了!   她正这么想着,却见苻煌拿起酒杯饮了一口。   章太后吁了口气。   苻晔又道:“儿臣也敬母后。”   有苻晔引领,其他皇室宗亲并肱骨大臣也都向皇帝和太后敬酒,说了许多吉祥话。   章太后老怀安慰。   果然是上天垂爱,才将桓王赐还归来!   这除夕宫宴,总算有点过年的感觉了!   丽太妃在这时候起身,叫身边内侍斟酒,捧至太后跟前:“臣妾也敬太后。太后慈心照拂内外,德馨满溢,懿德昭彰,臣妾祈愿太后凤体安康,松鹤长春。”   章太后饮了此酒。   苻晔觉得是时候来敬诸位太妃了。于是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笑盈盈地看向丽太妃。   谁知道丽太妃却又端了一杯酒,至苻煌跟前。   太妃身为皇帝长辈,敬酒也不需要走到御前,但丽太妃行为恭谨,道:“陛下德配天地,臣妾也敬陛下。”   苻晔听到“德配天地”四个字,就觉得脑门突突直跳。但宫中御酒,都是宫人斟倒,她手中的酒应该不是毒酒。   只是苻煌没有要接的意思。   苻晔解围道:“皇兄薄醉,不如臣弟代饮。”   他笑着看向丽太妃,丽太妃看向他,却是森森寒光,苻晔暗道不好,急忙上前来,丽太妃已经从拔出发上银簪,直接扑向苻煌。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苻晔抱着她翻滚在地上,只听见杯盘落地碎成一片,他从碎片上滚过,大概身体孱弱,丽太妃又使出毕身之力,他竟没能一举将丽太妃制服,丽太妃抱必死之心,攥着银簪便要直刺他脖颈,却被人握住了手腕,她抬头往上,对上秦内监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秦内监手腕一转,那银簪便经由她自己的手,刺伤她的脖子。   银簪涂有剧毒,已经黑了一半。苻晔被人拎着衣领抓起来,见丽太妃捂着银簪步步后退,鲜血从她掌心涌出,举座哗然。秦内监居于苻晔等人身前,呵斥道:“丽太妃谋逆,将她拿下!”   黑甲护卫拔刀向前,将她团团围住。   苻晔惊魂未定,手都在发抖。   苻煌沉沉看着丽太妃道:“倒是没想到还有你。”   丽妃自知死期将至,神色癫狂:“同仇,共敌,自然该助她一臂之力。”   那毒药发作的极快,她面上青灰跪倒在地上,面目狰狞道:“你不用审问我宫中侍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临时起意,无人知晓,只恨天不助我,我愿与吾儿同化成清泰宫厉鬼,诅咒你这奸生之子,弑亲之辈!!”   说完便倒在地上,登时便没了气息。   苻晔只感觉浑身战栗,只怕这句话触到皇帝逆鳞,身旁双福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进去,过了一会回头,只听双福说:“殿下,你流血了。”   苻晔低头,才看到自己衣袍有血涌出,因为他穿的红袍,那血不甚明显,此刻才感觉身上剧痛袭来,脚下绵软。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看到一道血痕,隐隐发青,心道不好,估计是被银簪划伤。   秦内监急召太医,他后退一步,撞入旁人怀中,扭头一看,是苻煌。   他惊魂未定,道:“……应该无事。”   说完便倒在苻煌怀中。   苻晔想,他如果就此死了,那才真是倒霉。   小爱:“放心,你没死。毒量不大,伤也不重。”   “你是不是漏掉了丽太妃?!”   小爱:“原著里丽太妃一直活到后期,还有试图趁男主攻入建台的时候和他联手,你忘了?可能剧情已经开始改变,丽太妃不是说过谋逆行刺,筹谋的越久,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丽太妃应该真的只是临时起意。”   苻晔只感觉浑身疼痛,似乎有很多伤口,他睁开眼睛,见孙宫正正在看他。   “殿下醒了。”她向后道。   不一会章太后赶来,他精神不济,很快就又睡过去了。   等到再醒来,身边已经是双福等人在伺候。   见他醒来,双福出去禀报,不一会秦内监就进来了。   他似乎又是从前那慈眉善目的模样,肤色白皙,微胖,虽然有了年纪,头发已白,但并没有多少皱纹,仿佛昨天宫宴上利落干脆地击杀太妃的人并不是他。   “殿下醒了。”秦内官道,“您不要乱动,小心伤口。”   他话音刚落,就见苻煌进来了。   他还是那身参加宫宴的衣服,神色很是难看。   秦内监他们都退了下去,苻煌立在榻前盯着他看,道:“你放心,你所受之苦,他们只会比你更多。”   苻晔道:“他们是谁?”   苻煌说:“有些仁慈是要不得的。譬如我当时如果斩草除根,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苻晔知道他是不会把这件事到丽太妃一个人为止的。   阴云再次笼罩在京城的上空,只怕整个朝野都要惴惴不安地过完这个年。   苻煌在他身旁坐下,道:“其实你不必冲出来。如果一个深宫妇人也能刺杀我,我早死了千百回了。”   苻晔道:“皇兄也知道很多人想杀你。她们儿子都死在清泰宫,你还在清泰宫夜宴,存心折磨她们。”   “她们并不无辜。”   “她们或许并不无辜,但这样不是将皇兄自己也置于险地么?”   苻煌冷笑:“生死在天。”   “那我不白受这些罪?”苻晔说着就要起身,似乎愤恨交加,只是身体一动,牵动伤口,他登时又倒了下去。   苻煌按住他,回头道:“太医。”   太医上前来,掀开他内衫,只见鲜血又染红一片,苻煌只觉得那血液刺眼,叫他心头突突直跳,他平生杀人无数,却从未像此刻这样,突觉得头痛难忍,便起身离开,到了殿外,但见寒风呼啸,他却觉得浑身战栗。   内官端了血水出去。秦内监亲自服侍苻晔。   晔者,主光明灿烂之意。苻晔他们这一代皇子,名字里大都有类似寓意,但秦内监觉得,只有苻晔,外表内里都对得起这个名字。   苻晔说:“这里有双福他们伺候就行了。”   秦内监说:“殿下为救陛下受了伤,老奴是替陛下照顾殿下。”   外头北风呼啸,秦内监屏退众人,跪坐说:“殿下这些年不在宫中,有关陛下的很多事,应该都不甚清楚吧?”   苻晔趴在榻上看他。   秦内监又往他靠了靠,借着颤动的烛光细看苻晔形貌,然后缓声道:“陛下原来在诸皇子之中排名第二,他上面还有个大皇子,但大皇子早早就夭折了,陛下便成了诸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个。他少年有慧名,又有章后抚育,加上当初有留京守城之功,因此一直都是太子的最佳人选。那时候陛下随先帝武宗到处征战,小小年纪便战功赫赫,在军中显赫一时。因为武宗好战,群臣为社稷顾,奏请先帝立陛下做太子。”   秦内监讲到这里,眼睛里烛光闪耀,“那真是陛下这一生最荣耀的时光,那时候的陛下文武皆备,诸皇子无人能及,臣民敬仰,都盼望他将来成为我朝明宗皇帝一样的圣明君主。”   随即秦内监眼中的光辉就黯淡了下去:“但这一切,在陛下十六岁那年倾然崩塌了。   那一年,宫里突然出现一首歌谣。【当年东宫燕,今春筑新巢。旧宫草未深,已闻雏鸟叫】。   这是一条关于陛下身世的歌谣,歌谣直指向明懿太子的遗孀,后获封楚国夫人的臧氏,说陛下就是臧氏所生。因为是逆伦丑事,所出无名,所以先帝将他交给了昭阳夫人抚育。”   秦内监低下头来:“血统清正,乃皇子立身之本,此等传闻,实在骇人听闻,先帝震怒,杀了许多宫嫔,但此事却愈传愈烈,等到牵扯到陛下生辰,便成了滔天大祸。”   苻玉抓紧了被角。   “天运一年六月,明懿太子薨,先帝继位,”秦内监的语气变得幽微,“而陛下是天运二年花朝节生。”   花朝节,是二月十二。   苻晔只是稍微一算,便觉得毛骨悚然。   “此事真假无从驳辩,先帝废了陛下太子之位,命他远离京城,领兵出征。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先帝此举,是为了让陛下远离谣言旋涡,以军功立身。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陛下至此,已无登基之望了。   即便如此,陛下自年幼便在军中长大,是我大周军功最为显赫的皇子,身世传闻虽然断了他登基之望,但陛下性情坚毅果决,并未因此消沉,他在军中多年,熟知北部几州饱受胡人之苦,平生夙愿,便是做一个守边的王臣,将割给胡人的三州七郡收复回来。”   !!!好样的!   “当时陛下随军到处征战,再未回过京城,天运十八年,陛下随军征战到陬州,突然中毒,军医诊断说是癫蛊剧毒……陛下至此,坠入无尽深渊!每每发病都会头呲欲裂,失去神志,尤其是最开始,日夜发作,几乎形销骨立,不成人形,醒来看到内侍惨死,陛下几乎自残!就在此时,陛下于大帐之内收到一封密信!”   听到此等细节,苻玉起身。   “那密信真是诛心之举,直言陛下乃明懿太子遗腹子。先帝先杀明懿太子,后强辱楚国夫人,把她囚禁在崇华寺中。陛下敬重的父亲,乃是杀父辱母的仇人!如今身世已明,先帝决意杀之,陛下所中之毒,也是先帝授令,这毒并非一蹴而就,执行之人,乃陛下最为依仗的亲卫将领,他一直叫舅舅的羊茂之,只因知他必死,羊家用他性命来投诚。如今有人进谗言给陛下,说天下已定,陛下再无用处,朝廷也不需要一个会发疯的前太子。”   苻玉嘴唇都咬的发白。   “陛下收到这封信以后,反倒清明了很多,他着人细查,发现他帐中之人并非他发疯所杀,这一切,从他身世之迷传出开始,便有幕后主使,甚至不止一个。先帝忌惮他是真,有人要趁乱陷害利用他,也是真的。   天运二十年,陛下与胡人在朢州结盟,胡人北撤,至此,我朝恢复到明宗时期的疆土,天下大定,先帝召令陛下回京,于清泰宫举行家宴,命诸皇子为陛下斟酒。   癫蛊之毒,喝酒的时候更容易发作。陛下敬辞不受,当时诸皇子中,三皇子与陛下最为亲厚,亲自跪地为陛下奉酒……”   秦内监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剩下的故事,苻晔已经知晓。   清泰殿血流成河,先帝坠亡,五个在场的皇子,死了四个,满殿的黑甲护卫,更是无一人存活。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此后在封地的几位王爷起兵,陛下将所有皇子全部诛杀。   至此,一个众叛亲离,血腥独断的帝王诞生了。   秦内监顿了一下,最后轻声道:“陛下刚登基的那一年春天,曾骑马到崇华寺门前,坐了一夜,又回去了。他说他知道崇华寺的那位夫人,不会想要见他。”   秦内监说完伏地哽咽:“因为陛下在回京之前调查发现,那封诛心的密信,就是崇华寺的那位夫人写的。她当年和明懿太子生有一子,先帝以其子性命逼迫她,却在事后杀了她的儿子。她要以孽种弑父,为自己的亡夫爱子复仇。”   苻晔按住秦内监手背,良久不能言语,心想,还好,尚有这位老仆在他身边。   这一夜再没有困意,久久没有睡去,脑海里想的倒不是宫廷倾轧,也不是清泰殿血海,而是永昌山下坐了一夜的苻煌。 第16章 惊喜加更   苻晔伤并不重,但被碎片划伤多处,衣服都不能穿,他在偏殿静养,苻煌开始频繁来看他。   主院和跨院之间的垂花小门再也没有关上过。   苻晔这人虽然流落异邦多年,但皮肤异常娇嫩,人也娇的不行,每次上药就哀嚎个不停,苻煌有时候隔着宫殿都能听到。   他十二岁留京守城就开始提剑上阵,大大小小的伤不知道受了多少,身上伤疤无数,有一年在军营里没有麻沸散,他伤口深可见骨,医治时也从不发一声,只觉得身为皇子当以身作则,为将士表率,大概也只有在头疾欲裂失去神志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来,他以此为耻,因此心中愈发阴郁痛恨。   但此刻却不觉得苻晔矫情做作。   大概这人生的实在太过于孱弱,如今这般也是为他。   他这人向来不喜欠人恩情,只听这哀嚎之声,似乎这皮肤之痛也转移到他身上,几不能忍。   偏偏秦内监又总向他描述苻晔如何可怜。   “殿下说他皮肤比常人敏感,什么感知神经发达,老奴也不甚懂。大概是贵人天生皮薄。”   “殿下说不能躺着,一个姿势实在难受,所以睡眠不佳,这一日似乎又瘦了一圈。”   苻煌傍晚去看苻晔,细看他,似乎确实又瘦了一些。他本就孱弱,如今穿着薄衫趴在床上,细腰盈盈,肩胛骨凸起,确实可怜。   他正看着,苻晔扯起棉被,盖住了下半身。   苻煌将目光收回,道:“传膳。”   双福他们就将膳食传到这里来了。   苻晔见他也要在这吃,便道:“我不饿,而且我身上药味大,皇兄还是去隔壁用膳吧。”   苻煌道:“皮外之伤,也要这样娇娇怯怯。”   苻晔回头看他,又不敢反驳。   他就是怕痛怎样!   他都因为这个到现在还是处男!   而且他现在身体真的感官神经非常敏锐!   他从床榻上爬起来,庆喜给他披上了外袍,苻晔道:“在皇兄跟前这样实在失仪了。”   苻煌确信除他之外,没人敢这样跟他讲话,以为他听不出他骨子里那点不老实。   他也懒得跟他计较,等双福他们摆好,便坐下来吃。   他依旧没什么胃口,结果苻晔也比从前进的少了很多。   吃完饭,苻煌道:“今天的膳食是谁做的?”   苻晔刚漱了口,听他说:“桓王进的不香,赏他们二十大板。”   苻晔:“!!”   秦内监领了旨意要走,苻晔叫住他,说:“是我自己没有胃口。”   “从前不是都吃很多?”   苻晔道:“……最近不想吃荤。”   苻煌隐约猜到原因,只觉得他确实娇气,见了血腥就变成这样。   他扭头对秦内监说:“听到了?”   秦内监领命出去。   等到晚膳的时候,膳食便全换成了素的。   苻晔怕他处罚御厨,吃了很多,但吃的太多了,看着很是可怜。   到了第二天,膳食减去好多,大桌子换成了小桌子,御膳房总管最近顶着脑袋过日子,费尽心思钻研美食,把一些荤菜做成了素食的样子,譬如用豆卷做的“素烧鹅”,纯素的材料,却是用肉汤浇的,譬如“牡丹酥”,花蕊里藏着虾肉泥,此外还有鱼糜做的“白玉卷”,鸡胸肉和菠菜汁做的“翡翠面”等等,全都是他爱吃的。   苻晔终于回归正常饮食。   但他看苻煌似乎吃的依旧很少。   苻煌骨架比他高大,身材劲瘦,应该是从少年到青年一直在行军打仗养成的底子,其实也瘦的很,愈发显得筋骨劲然,他因为不健康的状态,皮肤隐约透着青黑,看起来有一种粗粝的质感。   秦内监说他素来如此,自患病后,吃的就越来越少,御膳房想着办法做天南地北的美食佳肴,皇帝吃起来都味同嚼蜡。   吃的少,睡的少,又被头疾折磨,也没有任何享乐,身边也没有后宫佳丽相伴,这人生看起来的确无聊痛苦至极。   秦内监告诉他说:“丽太妃案子结了,之前下狱的那些人,都放了。”   他又耐心给苻晔解释:“谋逆之案,不能听信丽太妃一人之言,如果不显雷霆之怒,只怕有人效仿。陛下向来杀伐果断,有时候手段是吓人了点,但陛下自继位以来,身处刀光血海之中,若非如此手段,也不会人人畏服。”   苻晔说:“这我明白。”   他只是,还不适应罢了。   “其实陛下很将殿下的话放在心上呢,这几日青元宫中,都无人受罚呢。”   苻晔:“以前经常有人受罚么?”   秦内监自忖失言:“……陛下……脾气略有些大。”   苻晔看他神色,好像不止脾气大那么简单。   他有暴烈之名,应该也不全是污蔑。   不过他现在确实算收敛不少。   整个新年苻晔都在养伤,苻煌大概每日傍晚时分会来同他一起用膳。用完膳有时候也不会走,就歪在窗下看折子。   他确信他这次应该真的把这位冷面皇帝的心,撬开了一条缝。   红漆雕花的长窗糊了明纸,也不知道苻晔怎么那样爱美,选了碧色的象腿瓶插了几朵白梅摆在窗前,颜色鲜明精致,实在和他这个人一样。   青元宫可不是这样,苻煌久在军中,不好这些风雅颜色。   殿里火龙暖和,梅花过一日就会不新鲜,苻煌就叫人每日都送刚采的梅花,不止有白梅,还有红梅,苻晔借花献佛,佯说是皇帝命人采摘来送给太后的,让来探视的女官拿了几次给太后,不过太后那边应该也都知道内情,只是没有点破。   年后下了一场大雪,天反倒比年前还要冷。   “说来也是奇怪,往年也不像今年这样冷。”秦内监说。   苻晔参与不了政事,也不敢贸然参与。南方出现冻灾,苻煌有次看奏报忘了神,一直在他殿中呆到深夜。苻晔趴在榻上看他,心想他所选没错,苻煌虽然性格阴鸷,不按常理出牌,也算不上什么明君,但算不上一个无道昏君。   他不好色,不会像历史上那些暴君戕害宫嫔命妇,也不好玩乐,耗费民脂民膏,虽然嗜杀之名在外,但也不是什么人都砍,最怕他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只是他的确为人很挑剔,不好奉承,譬如吃用都要最好的,茶比他要求的凉了一度他都不会喝等等。不过天潢贵胄,这点毛病也不算什么了。   小爱:“所以我说,你运气还是不错的,赶上了他气息奄奄的好时候。”   苻煌的头痛病倒是好了很多,虽然每天看他依旧皱着眉头,但并未像之前那样骇人。苻晔要给他按摩或者施针,苻煌也不让。   不过看得出他最近有很多烦心事,整个人都阴沉沉的。   他阴沉沉的时候还喜欢盯着他发呆,叫他后背生寒,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猫腻。   他其实希望苻煌回西配殿去办公。他们东配殿一向其乐融融,不说欢声笑语,但大家上班心态都很轻松,苻煌在这办公,别说伺候的人,就是苻晔自己都噤若寒蝉。   试想想和老板面对面办公的感觉!   皇帝的圣恩,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   医书他都已经看完了。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他也出不了宫,皇帝不好歌舞,宫里没有音乐和舞蹈。   更多时间都是下下棋,偶尔玩个投壶的小游戏。   但这些用来打发时间也很有限,毕竟他真的很闲。   他一开始还有所收敛,毕竟他如今走的是没什么文化的王爷路线,下棋的时候也会收着点。章太后来看他的时候还说等开春暖和了要给他请老师,说身为王爷,琴棋书画骑马射箭等等都是必备技能。   苻煌也不置可否。   他宫中的庆喜很擅长下棋,他和他下棋的时候,被激起了好胜心,一不小心就把庆喜给赢了。   他以前都只跟手机下过棋,棋艺都是软件喂出来的,从来没跟活人下过棋,更不知道古代人的棋艺和现代人差距有多大,他知道庆喜棋艺在宫人里算很厉害,但不知道到底多厉害,一日晚膳后,苻煌突然要跟他下棋。   “听说你赢了庆喜。”苻煌说,“我们下一盘。”   皇帝要下棋,他也只能陪着。   第一盘他藏拙。   但苻煌这个男人眼睛毒的要死:“无需让我。”   第二盘他小试牛刀。   苻煌说:“下一盘输的人吃素一个月。”   苻晔:“……”   于是第三盘他就赢了苻煌。   秦内监等人在旁边围着看,都很惊骇且沉默。   苻晔自己也惴惴不安:“小幸运。”   他并不知道苻煌的棋艺比宫中的棋艺博士还厉害。   苻煌倒是盯着棋盘研究了半天,最后赏了他一副价值连城的金玉围棋。   从那以后,苻煌每天都会找他下一盘。   只下一盘,不恋战。   只是两人下棋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棋品见性,苻晔下棋很快,每次轮到他的时候他都是直接落子,苻煌下棋很慢,而且下一步看十步。   两人棋风天差地别。   苻晔一开始不太习惯,他跟软件下习惯了,不习惯这种龟速下棋模式。   但苻煌的棋艺进步堪称神速,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血包,都用来喂苻煌了。   他落子的速度也开始越来越慢。   有时候他们一天只能下一半的棋,棋盘就摆在那里不动,第二天接着下。   苻晔逐渐沉浸在这种下棋的乐趣里。   有时候在殿里闲得无聊,苻煌又不在,他甚至会期待他早点来。   下棋和打球一样,对方太菜没意思,对方技艺太高超也没意思,势均力敌最有意思。那种较劲的感觉很叫人很上瘾。   苻晔一旦沉浸进去,就会忘了君臣之别,如果厮杀到最后侥幸获胜,他会一下子蹿起来,咬牙切齿地举着胳膊在殿内走两圈,气势汹汹的得意。   秦内监从一开始的担心,到后面便只会心一笑,这一日余光偶然看向皇帝,竟见皇帝看着苻晔,慢悠悠地拿巾帕擦着手,神态竟似有几分悠闲,桓王殿下寝殿装扮的富贵华丽,皇帝坐在其间,也似个富贵公子。   秦内监想外头鹅毛大雪,暖殿里兄弟一较高低,赢的高兴,输了的也高兴,这不是兄友弟恭是什么呢。   苻煌心情大好,说:“再来一局。”   苻晔捋起袖子盘腿坐下,喝了一口茶,冷笑。   这一局他们厮杀的就更激烈了,简直叫人热血沸腾,看的人屏气凝神,苻晔自己也出了许多汗,最后急的他将外袍多脱了,可还是输了。   他很不服气,可能热血冲了脑门,不甘地说:“你色,诱我,我都没法专心。”   苻煌显然心情很不错:“我色,诱你?”   苻晔指着他下半身说:“我的眼都不知道往哪看。”   宫里的棋桌有些矮,殿里很暖和,苻煌是穿衣服很随便的主儿,又很怕热,总是穿的很单薄,古代的衣袍盘腿坐在那里的时候很容易松松垮垮地贴在身上,可能单纯的古代的衣袍就是太宽松,起不到束缚的目的,也可能苻煌实在天赋异禀,总之真的鼓得很明显。   苻晔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玩笑失了分寸。   要是放在现代,朋友之间调侃一下也很正常,但苻煌不是普通人,是皇帝。   “好渴啊。”苻晔立马转移话题,“庆喜,茶呢?”   庆喜他们去准备茶,苻晔也不管秦内官憋着笑的神色,自己倒是连耳朵一起红透了。   啊啊啊啊啊啊。   好在苻煌也没继续刚才他那话题。   从东配殿出来,苻煌便去西配殿了。   今天恋战,多花了一个时辰。   苻晔很是紧张,越想越后悔,这几天他被兄友弟恭的氛围蒙蔽,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   晚膳的时候他偷偷问秦内监:“皇兄可有生气?”   秦内监笑道:“兄弟之间的玩笑话,陛下怎么会生气呢?”   苻煌睡眠很少,睡得一向非常晚。   秦内监伺候他歇息,说:“桓王殿下因为自己口不择言,很是懊恼,唯恐陛下会生气。”   苻煌却沉默不言。   秦内监这才有了警觉。   按理说陛下久在军中,那些兵鲁子他是见过的,许多大字都不认识一个,污言秽语,不成样子,陛下自己也不是循规蹈矩的君王呀。   然后他就听苻煌说:“我没有生气。”   说罢便躺下了。   他只是想,他果真喜欢男人,又想,难道他下棋的时候一直盯着他那里看么?看了多久?   他就这么喜欢……这根东西?   思绪繁杂,一时只感觉似有一种很暴虐的冲动浮上来,细思竟然是冲着苻晔去的。   秦内监在外守着,听皇帝一夜没有睡着。   皇帝并不会翻来覆去,他长年累月睡不着,又为病痛折磨,躺在那里只是死气沉沉,连呼吸都很听不见,他就是靠呼吸来判断。   他睡着的时候呼吸声会明显一些。   他想他还是交代苻晔一下,皇帝可能觉得桓王殿下生的孱弱美丽,应该是端方的君子。   苻煌第二天倒是又来了他宫里,只是没跟他下棋,吃了午膳就走了。   苻煌似乎很阴沉,眼下乌黑,苻晔也很小心谨慎。   天家没有真正的兄友弟恭,苻煌于他而言,不管对他如何宠信,都永远是一个主宰他生死荣辱的皇帝。   下午的时候秦内监过来传旨,说:“陛下说了,殿下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以后不用每天在青元宫里呆着了。”   九五之尊要主宰人的喜乐就是这么容易!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苻晔解了禁足的第一天,就把整个皇宫逛了一遍。   皇宫很大,三宫六院,还有个超大的御花园,御花园中有一座小山,山不算很高,但山上的揽月亭上可以将整个京城一览无余。   这真是极其震撼的美景,远不是影视剧特效造出的古代可以比拟,主要是太真实了,并没有影视剧里的古代城池华丽宏大,但就是震撼,因为大部分民居都不高,所以有些皇家建筑看起来就更威严神圣,譬如永昌山上的崇华寺的那座金塔,高耸入云,实在是美得壮观。   双福说那是明宗皇帝为他母后修建的永福塔,是建台城乃至于整个大周百姓心目中的圣塔,天底下没有比它更高的塔了。   它有四十九丈高,登顶可以问天。   苻煌今天在青元宫问政,几个老臣在那轮番汇报。   今天说的主要是红莲会的事。   自武宗起,国内这样的教派就有不少,苻煌不懂他们这些靠着鬼神坑蒙拐骗的神棍怎么会有那么多民众信奉,他最近秉着宁可错抓不可放过的原则抓了一批红莲会的人,导致有些信众瞅着年节将到开始聚众闹事。   老臣们这几年已经形成了低调谨慎的汇报风格,像个没有感情的朗读工具。   只是今天老臣们说了两件和朝政无关的事。   第一件,是苻晔读书习武的事。   苻晔流落异邦多年,虽然照他自己的话讲,在贵族府邸当过差,略识得几个字,但受教程度不高,身体孱弱,骑马射箭应该也不精通。而我朝皇子皇孙历来要求文武皆备,身为皇帝亲弟,不能不会这些。   第二,就是他的婚事。   苻晔年过弱冠,既然已经封了亲王,也该开府别住,商议婚事。   苻煌道:“这是太后的意思?”   谢相垂手道:“太后这要求也合情入理。”   苻煌哂笑。   等问政结束以后,苻煌叫人传苻晔过来用膳。   大概是和谢相等人呆了太久,乍然看到苻晔,突然发现苻晔白了,圆润了,也愈发青春鲜活。   苻晔一来就问他能不能出宫去。   “我还没有逛过京城呢,我听双福说,京城有明月十三桥,有东市和西市,西市有很多外国商人?!铜鼓夜市有各种杂技表演,莲花楼的樱桃毕罗更是不能不尝。”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语气有刻意压制的兴奋,苻煌只看他小嘴张张合合,真比樱桃还要红润,想了想道: “我朝皇子成年以后,一般都有两个去处。一是留在宫中,协助皇帝处理政事,随时受谴,一是出府别居,或离京至封地,你想要哪个?” 第17章   这还用选?   伴君如伴虎,能少伴点自然更好。   但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苻晔温声回说:“臣弟没读过多少书,对政事也不了解,就连宫廷礼仪都是一知半解,留在宫里,只怕不能为皇兄分忧呢。”   而且参政多危险啊。   他才不要做太后对准皇帝的那把枪。   苻煌听他自称“臣弟”,神色就凝重许多,捏了手里的奏折,只淡淡地说:“如果你想着出宫开了府,就能肆意快活潇洒,养一堆健奴美男,就错了主意,   如若出宫开府,今年春太后就会为你指婚。”   苻晔:“……”   他知道古代王爷喜欢男人也不耽误他们娶妻生子,但他是个现代灵魂,他干不出这种事!   他思来想去,觉得只说自己喜欢男人或许还不够:“皇兄,臣弟……对女的,很不行。”   外头秦内监忽然咳嗽起来,慌忙奔至殿外。   桓王殿下,还真是……真是坦诚!   苻煌道:“那就去执中堂读书。”   苻晔从青元宫主殿出来,仰头长叹。   秦内监道:“殿下在这宫里过的不好么?”   苻晔道:“也不是不好。”   只是天子身边,宫禁之内,多少不够自由。他如果住在宫外,依旧可以随时入宫嘛。   “陛下头疾未愈,需要殿下近旁随侍,而且殿下刚回来不久,尚未与陛下太后享天伦之乐,怎么能这么快就搬出去呢?”   苻晔回说:“是,我也是心中不舍,果然还是留下来好!”   说完愁眉苦脸的去了。   因为要上学,庆喜和双福等人忙至深夜。苻晔翻来覆去,天明才堪堪睡去。   倒是秦内监察觉皇帝头痛病又犯了,但应该不是太严重,只是天未明就起来了,带了一众侍卫去了北苑箭亭。   北苑箭亭是宫中皇帝及其子孙骑马射箭之所。陛下如今形销骨立,唯有骑马射箭之时,不减当年百步穿杨之勇。他身材高大,臂力惊人,箭靶全都被射穿在地。   陛下真是,好射力!   皇子读书,寅时就要起床。   寅时,是凌晨三点到五点。   谁来救救他!   好在今天是他面见老师的日子,还不算正式上学,不用起这么早。只是想到这可能是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唯一可以睡的好觉,苻晔就打不起精神来。   天色大亮,他用了点早膳就带着双福他们出了门,刚至宫外甬道,就看到苻煌披着大氅率众走来。   苻晔避到一边,行礼说:“皇兄早。”   说完直起身,道:“皇兄怎么起这么早。”   “已经辰时。”苻煌看着他道,“明日起,你寅时就要早起。”   可能是苻煌今日看起来格外英武峻瘦,他看起来比实际年岁略大,眉间有皱痕,说起这种话,叫他想起中学时候的班主任。   苻晔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   皇子读书,在执中堂,从青元宫过去,要路过慈恩宫。天刚亮的时候太后就派身边女官过来传话,要他去执中堂之前,先到她宫里来。   太后还在梳洗,隔着帘子对他说:“母后为你选的师傅是我章氏子弟,为人很可靠,学识也很渊博,皇帝多疑,不许你离开他眼皮子底下,你就暂时在宫内暂好好读书。晔儿,你一定要用功研习,方不辜负母后对你的期待!”   章太后嘱咐良多,苻晔听她话里深意,战战兢兢。   不会有人有人期待他接皇帝的班吧!   问题是皇帝知道这些事么?多少能猜到一些吧?   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大概率满不在乎。   他脑海里浮现出苻煌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等他到了执中堂,章翰林已经在堂中等他。皇子读书和老百姓也不一样,老师要先到,在堂中静候,苻晔进去,就看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美鬓须,生的十分周正儒雅。   章翰林听见通报声已经在堂中站立静候,苻晔先在正堂坐下,接受他拜礼,然后朝章翰林作揖行学生礼。   这叫先臣后师。   章翰林今天只是测了一下他的学识水平。苻晔昨夜仔细和小爱探讨过相关问题,他要装的太蠢,从启蒙书籍开始学,估计要学好几年,苦的是自己,要表现的太出色,又难免惹人怀疑。   但苻晔觉得这样凌晨三四点就要爬起来的苦日子,他实在过不下去。   他高中都没这么苦!   而且现在虽然入春,但天还是很冷。   最后他们决定折中:学识水平有限,但异常聪慧,一点就通。   这其实也有风险,他不应该表现的太出挑,毕竟太后等一堆人都想用他顶了苻煌的位置,太出色难免被寄予厚望,然后被苻煌忌惮。   所以这个度就很难把握。   好在苻煌本人非常出色,把这个优秀的标准定得很高。   双福说陛下早年有神童美誉。   虽然实际上不是一个妈生的,但官方上是,既然同父同母,要是智商差异太大,岂不是更让人怀疑苻煌身世?   所以他直接表现出读过四书五经的水平。   结果章翰林见他聪慧,便说:“殿下不愧是陛下同胞兄弟,一点就通。”   苻晔问:“皇兄当年读书是不是很厉害?”   对于夸耀皇帝,章翰林没有在收敛的。   “当初臣初入翰林,也曾有幸为诸皇子读经史,陛下当真颖慧绝伦,睿哲天成,灵犀一点,即通文脉。十余岁时,翰林便无师可出,陛下为此请董夫子出山。若不是逢胡人入京,陛下必已是世间大才。不过听闻陛下如今批阅奏折,依旧过目不忘,臣下或有疏忽,他也一眼可辨。”   文绉绉夸了一通,苻晔总结出了他这位皇兄的几个特点。   第一,记忆力好,博闻强识,看一眼就能记住。   第二,有礼貌,这是他幼时风评好,后来风评那么差的原因。   反差太大。   第三,不偏科,艺术天分高,尤擅绘画和书法,骑射一流,尤其是射箭,堪称奇才,当初先帝在军中叠甲让他射击,他曾一箭射穿七层金甲。   苻晔觉得自己今天没学到什么有用的知识。   倒是成了苻煌半个迷弟。   放学归来,他和苻煌共同用晚膳,说:“我今天听了许多关于皇兄的赞美。”   苻煌吃饭依旧像吃毒药一样食不下咽,抬眼看他。   苻晔就把章翰林的马屁润色一下说给苻煌听,比章翰林说的还要婉转动听。   秦内监在旁边听着,像是被勾起了极遥远的回忆,一派神往之色,倒是苻煌没什么表情,道:“用膳的时候不要说话。”   苻晔听话安静吃饭,可看他的眼中似有光芒。   秦内监在旁边看着,这眼神他似曾相识,以前许多人都这样看过陛下。   苻晔这样热切切看他,眼珠晶亮,像是有火一样,似是崇慕难当。   但他昨日还想要离宫,所以应该只是假象。   秦内监想,果然男子不能生的太美,容易叫人自作多情。   又想,面对桓王殿下如此夸耀,陛下和从前一样,像是没听见。   果然天潢贵胄,自当为人崇仰,生来就有的东西,自然不会有任何感觉。   不过今天陛下胃口还行,比平时多进了一碗胭脂米。   眼瞅着元宵将至,又接连下了两日的大雪。   天寒地冻,这倒春寒实在厉害。   天要亡我!   苻晔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要爬起来,外头天色还是漆黑。   别说他,就是双福都睁不开眼,满殿里只有庆喜不见疲态。   可见苻煌御下的人都有多变态。   天太冷了,苻晔又畏寒,在殿里的时候还好,一出门就感觉寒风透骨。他从青元宫大门口经过,看到紧闭的大门,心想他要不要学学苻煌。   苻煌做一个我行我素的君王,他跟着做个我行我素的纨绔好了,看起来更像同脉兄弟,说不定苻煌对他会更好。   他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幻想些有的没的。   唉,心好累。   说起来他当初当学生的时候已经吃过很多学习的苦了,高中不用说了,大学学医,也是苦逼一个。好不容易才刚把当学生的苦给忘了,如今又成了个超龄学童。   早课以后,苻晔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眼皮都在打架,神思倦怠,直言学习之苦。   “好孩子,宫里的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皇子读书,从寅时到酉时,确实不轻松。另外苻晔只身一人,身边没有同伴,大概也是个问题。   章后想了想,说:“我给你找几个伴读如何?”   要给苻晔做伴读,章太后思虑良多。   皇子的伴读很重要,因为朝夕相处,很容易和皇子们培养起感情,一般皇帝的伴读都会成为亲近之臣,感情之深,非他人可比。   也不是人人都能做伴读,一般都是从王公贵族和朝中重臣的子弟里找。   只是苻氏的子弟,只怕没人愿意入宫。重臣家的公子,只怕愿意的也不多。   他们都是人精,应该不愿意蹚这摊浑水。   因此章太后发了懿旨,京中诸官和皇室宗亲家和苻晔年龄相仿的子弟都要入宫来见桓王殿下,让桓王殿下自己来选他的伴读。   强制性的。   她想皇帝既然答应让苻晔读书,选个伴读,他应该也不会有异议,于是便派了女官过去告诉了皇帝。   苻煌确实没有异议。   苻晔那性子看起来就很难坐得住,要他上学,是难为他。况且宫中诸皇子上学的时候都有伴读,这不假,苻煌自己的伴读如今就担任禁军指挥使一职。   只是秦内监略有微词:“王爷选伴读,本也是寻常事,只是太后搞得倒像是选妃一样,适龄的公子都要入宫待选呢。”   苻煌微微抬头。   这女官倒并没有禀报。   秦内监又说:“王爷……素好男风,要是选了太漂亮的公子,只怕会耽误学业呢。”   苻煌闻言蹙起了眉头。   苻晔自己也没想到会搞这么大阵仗。   他是第二日才接到通知,要他午膳到慈恩宫用膳,顺便选一个伴读。   他以为会是二选一或者四选一这样,结果刚到慈恩宫前院,就看到院中站了一堆年轻公子。   他们小的十四五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都有,居然有数十人!   他从院中走过,见章太后就在前院主殿廊下坐着,身边站着几位老臣。   众多年轻公子都看向他。苻晔从他们跟前走过去,向太后行了礼。   太后当着老臣的面不吝赞美之词,对左右说:“上了两天学,愈发知道礼数了。”   说着便让苻晔见过几位大臣。   这几位大臣都是熟面孔,除夕宫宴的时候他都见过。   “这院子里站着的都是都是诸大臣和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你去挑挑,看想要哪个做伴读。”   苻晔作揖,正要去庭院里选,忽然听见外头有人通报:“皇上驾到!” 第18章   章太后愣了一下,她身边老臣也都立即整理了冠袍下到庭院里来,庭院里诸位年轻公子齐齐跪了下来。   冰冻王者再次驾临。   小爱这时候忽然现身,道:“谢良璧也在其中。”   苻晔心里一动,一边下了玉阶,一边朝人群里望去,只看到几个玉树芝兰的贵公子,玉冠珠带交相辉映,身上金丝银线堆叠的衣袍在庭院阳光的照射下璀璨得近乎芬芳。   花团锦簇的贵族美男子凑一起,实在是赏心悦目。   苻煌进来,见苻晔正朝人群里望着,等他走近了,才见苻晔回过头来迎向他。   众人纷纷下跪,齐齐叩首:“皇上万岁万万岁。”   苻晔作揖:“皇兄。”   因为上学的缘故,他穿的很是素净,但这几日养的好,皮肤比刚回来的时候更显雪白,眼皮薄红,似是染了胭脂,反倒比除夕那天盛装华服还要光彩熠熠。   一整个衣服都被人比下去的典型代表。   也不知道他怎么能生的那么娇。   他又好打扮,配饰上尤其有自己的巧思,素袍却缀了串七宝璎珞,行动间有珠玉之声,有亲王的贵气却没有亲王的威严,看起来颇好亲近。   也很吸引人亲近。   苻煌看向孙宫正等人,立即便有便有女官搬了椅子过来。   章后在旁边椅子上坐着,鎏金护甲轻轻刮蹭着袖口的金莲花纹,神色阴沉。   苻煌仿佛没有看到她一样,自顾在旁边坐下,问道:“人选好了么?”   苻晔面向他,说:“还没开始。”   女官奉上了茶水,苻煌也没看,只淡淡朝他示意:“你选你的。”   女官也搬了条椅子给他。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他撩起裙摆坐下,点头示意,便有内官报庭院中诸位公子的名字。   “工部侍郎之子,薛儒云,年十七。”   诶,这个画面和台词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内官报完,便有一个玉面郎君从人群里出来,躬身长揖。   长得很是俊俏讨喜,只是人都在瑟瑟发抖。   好可怜,感觉小美人要哭出来了。   不过苻煌一来,庭院里诸公子似乎都畏惧了很多,头不敢多抬一下。   也不知道是怕皇帝,还是怕被他选中。   苻晔一个个看过去,此刻只惦记着看哪个才是谢良璧了,忽听到内官念道:“谢相之子,谢良璧,年二十。”   他立即坐直了身体,往前细看。   苻煌身体微微往扶手上一靠,见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从人群中站出来。   一身青竹纹银氅,面如冠玉,如一柄翠玉,泠然生光。   谢相那老狐狸生的面目刚硬,他这儿子倒是好相貌,青锋藏匣,看得出气度不凡。   谢良璧躬身:“臣谢良璧,参见太后,陛下,参加桓王殿下。”   声音如金玉之声,这张脸也的确称得上完美无瑕,身长也高,他又是苻煌忠实粉丝,苻晔听小爱读过他那段故事,的确是端正忠君之辈。而且他目光看向苻煌的时候的确热忱忠敬。   这样的粉丝就应该多笼络。   于是苻晔问:“你有官职?”   苻煌幽幽看他一眼。   谢良璧道:“臣刚进了金甲司。”   宫廷侍卫素来是高干子弟入职首选,不过金甲护卫不进内宫,谢良璧身为谢相之子,谋这个差事,估计没有走门路。   也可能是谢相觉得伴君如伴虎,不敢让儿子离皇帝太近。   想想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苻晔点头。   谢良璧再次作揖,站到右边去了。   内官们继续念剩下几位公子的名字。   这几位公子出身不凡,都是皇室宗亲,有的貌若好女,同他一般扶柳之美,有的高大魁梧,堪称阳刚代表,总之各有其美,看得苻晔感受到了皇家严选的水准。   等到所有人都看完,太后问:“你选中了哪个?”   然后意有所指:“不用怕,喜欢哪个,只管说。”   不等苻晔开口,苻煌便道:“既是伴读,就选最有才华那个,如何。”   还能如何。   您是老大,您做主。   苻晔乖顺回:“臣弟也这样想。”   相貌身份一眼可见,才华就只能比学业成绩了,最有才华的,自然是章翰林第三子章简文,京中诸公子中,他最有才名。   章太后也很满意。   章简文其貌不扬,颇为老实,但章氏的子弟里,他算最有出息的一个了,去岁新晋进士中,他是年纪最轻的一个,当两年王爷伴读,也算塑了金身。   她只是不明白皇帝此举何意。还以为他会选文武兼备的谢相之子。   但这很符合苻煌的做法。这人向来不按常规办事。   说起来最近皇帝叫人搞不清的举动很多。这样的人猜也猜不透,章太后很心烦。   结果公布,章简文留下,其余诸公子排队离开。   大概是许多公子都是初次入宫,竟然有好几个公子都频频回顾。   有几个公子生的颇为风流俊俏,看起来就是不学无术之辈。   看他们的目光,显然都是看向苻晔。   若他们入选,必定十分谄媚。   苻煌最厌恶这类人。   如今,厌恶加倍。   苻煌起身,说:“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日后读书,不要再哭天叫地。”   哭天叫地四个字显然惹得章太后有些不快。但苻晔正好想起来一件事,只是当着章太后的面不好说:“容臣弟再想想,晚膳的时候告诉皇兄。”   他语气颇有些亲密,倒是让章太后愣了一下。   她细看皇帝,眉目间依旧笼罩着阴翳病气,他刚才来的时候并未向她请安,当着众多公子老臣,也依旧如此放诞不羁。这些年他们朝堂之上交手无数,既为政敌,自然母子情分断绝,早无回头之路。她看苻煌,也是处处碍眼,但此刻日头照着,竟然觉得皇帝肤色苍白,少了些许戾气。他身形高大,如今面相成熟,尤其是鼻梁高峻,侧面看竟然隐约带了先帝的影子。   不过她注意力很快又被另一件事吸引。   那就是苻晔站在苻煌身侧,实在过于孱弱削薄。   苻煌身如劲弓,高他一个头,完全压制性的身形差。只怕他如果将他压制,苻晔爬都爬不出来。   章太后便道:“我朝向来重武,桓王既然要上学,骑马射箭便一并学了吧。”   苻煌瞥向苻晔,说:“那就学吧。”   太后:“……”   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居然如此轻易就应准了。   苻晔觉得骑马射箭比背书有意思多了,现代社会,想骑马射箭还得花钱呢,骑马都算贵族运动了。   于是躬身:“是。”   苻煌看向苻晔,日头照着,他愈发白的发光,唇红齿白,领口的一截白色禁领衬得他知书识礼,美玉一样端方。   规规矩矩的的确更顺眼些。   晚上下学以后,苻晔去青元宫主殿汇报一天的学业,顺便用晚膳。   苻煌说不上关心不关心他的学业,反正是听完了,对秦内监说:“传膳。”   苻晔发现今天一桌子居然都是自己爱吃的。   要论吃,全宫没有人比皇帝吃的更好了。章太后宫中常年吃素,他午膳吃的清汤寡水。   读书是很累的事,他晚膳进了很多。   膳后苻煌又赐给他文房四宝,很是精美,全都是天下珍品,君王的恩宠果然财大气粗,苻晔爱不释手。   秦内监在旁边看苻晔如此高兴,又想起本来苻煌还吩咐他们从库房拿了把宝剑要赏给桓王的,那把剑可不得了,是当初番邦进贡的宝剑,名龙华,剑有荧光,削铁如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让他们放回去了。   然后他就听苻煌对桓王说:“好好读书,读的好了,赏你更好的。”   哦哦哦,原来如此!君王御人,实在高妙!   苻晔不光要天不亮就要爬起来读书,还要上体育课。   他射箭其实还行,他们中学是省会名校,体育课非常丰富,他初中三年学的就是射箭。不过古代这种弓箭和他在体育课玩的那种弓箭压根不是一回事,材质威力都不一样。   拉满弓的时候他胳膊都在发抖。   他如今身体孱弱,细胳膊射出去的箭轻飘飘的,箭靶放近一点还可以,远就不行了。   他的射箭师傅说:“殿下,你看陛下射过的箭靶。”   苻玉就看到一堆被穿透的箭靶,心中对苻煌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真的很能射。   苻晔觉得最难的是骑马。   他是贵人,骑马有一堆人服侍,但宫廷御马个个体肥膘壮,他这个年纪也不好意思骑小马,因此只能在教骏官的陪同下骑着马在御马场走两圈。   苻煌背着手,站在旁边看他晃晃悠悠地骑着马绕圈。   虽然不会骑,但看得出很喜欢。   叫他读书他推三阻四,学这些倒是很兴奋。   秦内监觉得皇帝陛下这几天改变许多。   不像从前那样不死不活阴气沉沉的,有了点精神。   虽然看上去似乎威严许多。   他本就是沉稳的相貌,天子气度加身,自然不怒自威。如今看六皇子学骑马,似乎颇有嫌弃的意思。   陛下甚是严厉呢。   苻晔绕到苻煌等人跟前,说:“第一次上马哦。”   “他们给你挑的马都是最温顺的。”苻煌说。   言下之意,谁都能学成这样。   苻晔说:“皇兄如果夸我两句,说不定我骑得更好。”   普天之下,也就桓王殿下敢跟陛下这么说话了。   秦内监他们习惯了,却把几个教马官吓得不轻,个个垂手低头,不敢细看皇帝神色。   不过皇帝当然不会夸人,苻晔也知道他不会夸他,所以才这样说。   小爱:“越来越有兄友弟恭那样子了。”   苻晔骑在马上,抓着缰绳看苻煌带人走远。   “我发现一个秘密,”他对小爱说,“苻煌这个人似乎也并不是只喜欢别人怕他。我稍微不恭敬他的时候,他似乎更高兴。”   小爱:“人刚没说话就走了。”   苻晔说:“你不懂,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小爱说:“那你加油固宠,我先撤了。要是哪天你冒牌身份暴露,他也不舍得杀你,那你就赚大了。”   苻晔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   说实话,和苻煌感情越好,他越觉得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他可能死的越惨。   不过他皮肤实在娇弱,娇弱到他觉得他应该是小说里的主角受。   练了会骑马,胯,下就被磨得又红又肿。沐浴的时候他抓了几下就疼的不行,出来就叫庆喜去拿药膏。   谁知道刚进殿,就看见苻煌在他殿里坐着看书。   “拿什么药?”苻煌问。   苻晔裹着厚袍子说:“马鞍太硬,磨得我大腿疼死了,泡了热水又痒。”   庆喜拿了药膏过来。苻晔接过来:“好在我早有准备。”   苻煌不喜欢身边有人,他喜欢安静,因此庆喜他们一般都在大殿的另一侧守着。他在榻上坐下,看了苻煌一眼,然后微微侧身,往大腿根上抹药膏,那厚袍子叉开,他一条腿露出来,年轻男子的腿,颀长白润,实在活色生香。   抹好以后,他将袍子收拢起来,探身过来问:“皇兄在看什么?”   最近天没有那么冷了,但地龙很热,殿内温暖如春。他的袍子岔开,露出大,腿内侧,红肿的皮肤抹了红膏,油湿一片,倒衬托的完好的地方洁白滑腻。   苻煌道:“穿件内衫。”   苻晔刚盘腿在他对面坐下,闻言又下了窗榻,去穿衣服。   除非穿那种很繁杂的衣服,苻晔一般从不让人伺候穿衣。苻煌抬头,看见他将刚才身上那件袍子搭在屏风上,那袍子淡白,有红色云纹,遮住了屏风上的宫廷仕女。   宫里最常见的便是这类屏风,武宗时期宫廷仕女图非常盛行,有许多都是宫中女官所画,以绮丽著称。苻晔挑的这个屏风尤其华贵,精美的近乎夺目,但此刻它光彩全被屏风后的人影夺去。苻晔一边穿中衣一边说:“等天热了,宫里也要穿这么严实么?”   他怎么记得以前看过资料,说古人比现代人想象的开放的多,天热的时候穿的薄纱透视装现代人看了都害羞。   苻煌盘腿坐着,颇有帝王威仪:“宫里有冰。”   苻晔穿好衣服出来,还套了白绫袜,在对面盘腿坐下:“不能穿少点么?”   苻煌闻:“你要多少?”   苻晔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苻煌回头:“庆喜。”   庆喜进来,低着头,很谨慎。   “你家王爷头发没干,没看见?”   苻晔说:“擦了很久了,我头发太多了。”   庆喜赶紧捧了巾帕上来。   苻晔只好再擦一遍。   他的头发就那样散开,他头发确实多,浓黑如墨,当真是极美。苻煌从来厌恶享乐奢靡之人,此刻却觉得天下富贵都应该给这位王爷。   苻煌微微后靠,斜着身体看他擦头发,烛光落在他眼里,明明暗暗的。   “今天章简文问我说,要不要多选几个伴读,或者选几个人做骑射陪侍。我审问了他才知道,他说当初一同来宫里选伴读的人里有几个也想进宫来,托他牵线。我能再挑几个进宫来陪我么?”   苻煌脑海里浮现过当初慈恩宫里频频回顾那几个纨绔子弟,道:“骑射师傅一大堆,还不够你用?”   苻晔也只是随口一提,章简文老实,那些人求他,他推托不掉,只能来求自己。他自己倒是无所谓,见苻煌不大同意,就不再问。   倒是苻煌问他:“还是说你有特别钟意的?”   他抬起头,看见苻煌很认真看着自己,眼珠魆黑。   不知道为何,他感觉到一股低气压。   他这位皇兄,似乎对此戒心很重。   苻煌道:“那日倒是有几个俊俏郎君。”   苻晔抬头:“啊?”   苻煌又道:“只是叫你选伴读,不是叫你选妃。”   苻晔突然明白过来苻煌话里的意思,忙解释说:“皇兄误会我了。”   他见苻煌不说话,便接着说:“学业未成,哪有空考虑这些呢?那岂不是辜负皇兄和母后的期许!还是说在皇兄眼里,我是个好色之徒?”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下棋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   自己在苻煌这里,显然落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他对天发誓,他对苻煌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于是他就对庆喜等人说:“你们先下去。”   苻煌看了秦内监等人一眼,秦内监他们便都下去了,甚至示意廊下站着的黑甲侍卫都走远一点。   苻煌神色颇为严肃:“你要说什么?”   他以为苻晔真要求一个钟意的伴读。   苻晔微红了脸颊,道:“皇兄对我可能有误解,不瞒皇兄……”   他深吸一口气,平视苻煌:“臣弟,还是童子身。”   又补了一句:“前后都是!”   苻煌愕然,后面苻晔又说什么“我虽然喜欢男人但也不是谁都可以而且我希望能找到心意相通之人”等等一堆话,他也没有听进去。   后?   似乎意识到了后是什么后,也不知道苻晔何时说完了,红着脸看他,眼神真挚动人。   他“嗯”了一声,坐直了,他今日衣袍穿的很多,繁复堆叠在身前。   “知道了。”他说。   眼神掠过苻晔,幽幽又说,“很乖。”   一时心潮翻涌,不知什么热气,也不知都要往哪里流蹿。 第19章   苻晔发现苻煌身上的低气压散了。   应该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他立即转换话题,就问他:“皇兄看到哪里了?”   苻煌在看他诸多书籍里唯一的娱乐读物,一本讲历史名将的话本,叫《百英传》。   苻煌说:“秦休。”   苻晔很喜欢这个人物,感慨说:“他真的好厉害,明宗都许他皇宫骑马。”   秦休是一个明宗朝超级有名的武将,当年世宗无子骤死,诸位王爷争夺帝位,他辅佐明宗登基,有从龙之功,因此被收入百英传,明宗许他宫中骑马。   结果苻煌似乎有些失神,过了一会说:“你想宫中骑马,也随便你骑。”   苻晔抬头,见苻煌微微歪着身体,姿态懒散威严,语气内容听起来像极了一个不管礼法的昏君,因为心情好,什么都敢许。   寻常王爷也不准随便在宫里骑马吧!   这可是大功之臣或者极得皇帝宠信的皇亲国戚才有的荣宠。   苻晔笑:“那我明天可要试试。”   他当然只是玩笑,他还不会骑马。   苻晔需要早睡早起,所以总是睡得很早,他睡下以后,苻煌有时候也会歪在他那里看折子。   他觉很少,典型的很晚睡很早就起。   但今天苻煌早早就回来了。   秦内监觉得今天的折子可能烦心事很多,或者哪个大臣又说错了话,因此苻煌心事重重的,早早就躺下了。   一夜翻来复去,叫了几次茶水。   他觉得陛下可能是太热了,被子都没好好盖。   是有些燥热,思绪杂乱。   苻煌并非完全不懂男色,军营之中其实偶尔也有撞见过士兵之间偷偷的互相慰藉,但军营里可没有苻晔这样人物。   军营多少天洗不了一次澡,绝不会是像苻晔这样皮肉洁白,一看身上就透着香气。   苻晔很爱干净,没见过比他洗漱更勤快的人,他生的又白,连耳垂红起来都透着淡淡的粉。他既然说什么前后,是会雌伏在他人身下吗?   他这尊贵至极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深受自己宠爱,怎么能屈居他人身下,欺辱了他,不就是欺辱他这个皇帝?   他倒要看看谁敢。   苻晔就算要受什么欺侮,应该也只能受皇帝的才对。   思绪到这里,忽然连绵起伏,又不知哪里来的烦躁,终于还是起了身。   秦内监忙问道:“陛下还是要茶么?”   苻煌不语,只着内衫,直接去了东偏殿。   到了偏殿门口,却没进去,窗纸都是黑的,想必苻晔已经睡熟了。苻晔身体虽然孱弱,但吃得香睡的香。   这样的人,搂着他睡觉,大概自己也能睡的很好。   庆喜等人听到门口守夜的小内侍通传,都忙走到殿门口候着,见秦内监急匆匆出来,给苻煌披了一件外袍。苻晔睡觉不喜欢有光,庭院里也只有一盏宫灯,光线微弱,苻煌站在那里不动,叫他们心惊胆战。   以为他又犯了病。   好在皇帝站了一会,又回去了。   秦内监朝他们挥挥手,满殿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苻晔去马场的时候,竟然看到苻煌也在。   他身着玄色貂裘大氅,戴墨玉簪,一身凌厉干净的黑,秦内监为他牵着一匹黑马,那匹马毛色如缎,黑亮,跟他的主人一样雄壮威严。   旁边一堆内官垂手而立。   苻晔行礼:“皇兄。”   苻煌说:“你骑马穿这样?”   绯色衣袍,上面织金花纹繁复,腰间是他赏的金筐宝钿蹀躞带,缀着环佩,更是通身金贵。   他早发现了,这人就是爱美。   苻晔笑说:“特意把皇兄赏的这腰带给母后看的。”   也不知为何,觉得他鲜活的不再只是性子,就连这皮相身子也都鲜活得不像话。   苻煌道:“上马。”   苻晔看了一圈没看到自己的宝驹。   苻煌道:“骑我的马。”   说完抱起他的腰,大手托着他的臀往上轻轻一举,他就安坐在马上。   此人如此瘦削,臂力却如此骇人。   苻煌的御马跟他的人一样,看着就叫人畏惧,纹丝未动。   苻煌翻身上马,坐到他身后,他身体看着瘦崛,但却足够将他环抱,说:“宫中纵马算什么殊荣。和君王宫中共骑,才是前无古人。”   嗯……古代帝王版霸道总裁,你好。   苻晔实在受宠若惊,他的恩宠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此刻刚过酉时,落日如融化的黄金一样从天际流淌下来,云彩如合璧联珠,包围着九重宫阙,苻煌拥着他纵马驶过御道。   御道在皇宫正中央,穿过的几道大门一般只在皇帝登基或大婚等重大场合开启,此刻却畅通无阻,九重宫门层层打开,熔金华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一直驰马出了宫门,行过天街。   如此肆意妄为,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苻煌这个皇帝。因此能拥有如此际遇的王爷,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苻煌一路都没有说话,苻晔一开始还有兴奋地叫出声,后面只被宫门外的霞光所震撼。他又觉得跑的实在太快,时刻有坠马的危险,便往后紧紧靠着苻煌,风冷,苻煌用大氅将他裹住,几乎将他整个圈在怀中,苻晔只闻到他衣服上的药草味道,苻煌穿的并不厚,骨骼坚毅,胸膛却出奇的硬,他想当年苻煌纵马驰骋战场,是不是也如此刻所向披靡,一时血液沸腾。   怪不得霸道总裁追人很容易。   独一份的恩宠砸下来,谁不晕。   他心跳都快得不行。   只是苻煌骑马风格太像他这个人,一般人受不住。   譬如他。   “太快了,皇兄。”   “慢点慢点。”   “求求你慢一点!”   苻煌掉转过马头,往回走,但速度却慢了许多,哒哒马蹄作响,苻煌垂头问他:“怕了?”   苻晔脸色潮红,双目却似有烈光,说:“是怕。但是好爽。”   他这一点倒是颇有他们苻氏一脉的样子,虽然过分孱弱美丽,但骨子里有股劲儿在。   苻煌骑马载着他回来,偶尔有宫人路过,全都垂首避到一边。   苻晔后知后觉,说:“此举怕是不合规矩。”   苻煌说了一句很符合他人设也很牛逼轰轰的话,他看到慈恩宫的女官在前头观望,也不甚在意,无所谓地说:“我们高兴,就是规矩。”   苻晔自感觉大,腿内侧又有些痒痛,屁股抬起来缓了一下,像是忽然坐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立即往前挪了几下。   古代的衣服就是这样,弹性比较差,太宽松,有点反应都箍不住。   苻煌没有言语。   苻晔有些尴尬,说:“可以理解。”   苻煌闻:“你理解什么?”   苻晔说:“皇兄年轻气盛,后宫无人。”   “朕无邪念,是马背颠簸。”   果然是过于年轻气盛,骑个马都能兴奋,要是骑人,那还得了。   也是,苻煌也才二十四五岁。   苻煌似乎并不以为意,引马继续往御马场走。   苻晔问:“皇兄为什么不想纳个后宫?”   苻煌没回答他。   苻晔也不敢继续追问。   结果过了一会,苻煌忽然道:“不要再问这个问题,朕不想听。”   啊啊啊啊,差点成了讨厌的催婚鬼!   “臣弟错了。”   苻煌这才和气了一些,似乎对他的乖巧很是满意。   皇帝带他宫中纵马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太后宫中去了。   太后知道以后就要把苻晔叫来说话,孙宫正拦住说:“这估计是陛下的意思。陛下爱重,殿下也只能听从吧?”   章太后说:“你说皇帝是不是故意要这样?我就说不该让他和桓王接触太多。”   苻晔不管是相貌还是性格都和苻煌大相径庭,章太后对苻晔寄予厚望,可不想他变成第二个苻煌。但苻晔如果和苻煌感情融洽,又并非全无坏处。   苻煌此人总是叫人如此爱恨难解,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苻煌今天心情似乎也很好,回到马场以后,居然亲自教他骑马,还给他牵马。   一直都机器人一样只知道低头做事的宫人们都忍不住要偷偷多看一眼。   皇帝亲自给人牵马,说出去谁信!   只是这位老师实在严厉。   他生的高,虽然瘦削,但天子气度,非常人可比,耐心也十分有限。   他拍了拍他小腿:“别夹这么紧。”   苻晔将双腿放松,但是身下的马一动,他就又夹紧了。   扭头看向苻煌,苻煌阴沉着脸,看到他紧张地望着自己,只又拍了拍他的腿。   苻晔说:“让别人来吧,你教我我太紧张了。”   苻煌说:“算了,今日就学到这里。”   说着便伸手抱了他下来。   这一回苻晔终于忍不住夸他:“皇兄好臂力。”   苻煌将他放到地上,苻晔说:“我听教我射箭的师傅说,皇兄射箭每次都能把箭靶射穿。”   苻煌目光掠过他的脸,见他似乎真心崇慕,就没说话。   苻晔今天过的很开心。   只是苦了他两条腿。   他对苻煌说:“臣弟走路都打颤。你看。”   说完撩起袍子要给他看两条腿走路的样子。   “腿磨破了么?”   今天其实换了软垫的。   苻晔隔着裤子摸了摸:“有点疼。”   苻煌说:“娇气。”   苻晔说:“又不是人人都像皇兄这样英武过人。”   “……”苻煌就不说什么了。   好像很受用。   苻晔在庆喜等人的陪同下回到了青元宫,第一件事就是要沐浴更衣。   古代人洗澡一般都很少,尤其是冬天,一来是没这个条件,二来是容易生病。但皇家自然条件优渥,不过即便如此,洗澡频率也不如现代人这么频繁。所以苻晔爱干净,全宫都知道。   其实这也是BUG之一,一个流落异邦的人,就算曾在富贵人家做过工,也不可能这么爱干净。   但宫里没人怀疑。   贵人有条件,爱干净也很正常。   他们皇帝陛下就很爱沐浴。   但是皇帝沐浴很简单,他也不怕冷,听说陛下以前在军营的时候,数九寒冬还用冷水沐浴。   但桓王殿下就不一样了。   桓王殿下非常讲究。   澡豆是必需品,但桓王殿下用的澡豆是自己调配的,除了豆面,猪胰,白芷,茯苓等常见的药材和香料以外,还加了苏合香并一些香草,香气独特,他每日晨起和睡前还会用白芷薄荷等磨成的牙粉清洁牙齿,尤其是头发,他两三日也都要洗一次。   但他头发太多了,又浓,洗完了很长时间都干不了。   苻煌叫庆喜拿了扇子给他扇。   殿内很暖和,扇起扇子来也不觉得冷,苻晔靠在软垫子上看书,头发逐渐蓬松柔软起来,香气浓郁。   他在寝殿的时候穿的很轻薄,瘦削的身形在衣袍下无所遁形,今天尤其随意,赤着脚,一只脚就伸到炕桌旁边。   他的脚很瘦,也过于白,像是没走过多少路,洁净的很,脚踝尤其漂亮,精巧纤细,淡淡的青色血管覆盖在薄薄的皮下。   苻煌伸手握住他的脚,谁知道刚握住,苻晔就瞬间将脚收了回去。   苻煌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苻晔,苻晔颇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苻煌说:“都冰凉了,把鞋袜穿上。”   苻晔说:“吓我一跳。”   他之前哀嚎说他过于敏感,他现在是信了。   苻煌手指上还残留那种冰凉滑腻的触感,见庆喜拿了锦袜过来,苻晔真的很爱美,他的锦袜上面也有花卉织金缎边。   宫廷尚衣司应该很高兴,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锦袜包裹至小腿,苻晔通身都有了一种被衣饰装点的精致,但他行为气度却颇为豪放不羁,宫廷的精美与他身上自由散漫的性子融合到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美感,苻煌不再看折子,改为看他。   怎样看都是赏心悦目。   秦内监说什么益寿延年,他也有点信了。   苻煌带苻晔宫中纵马的消息第二天便传开了。   一开始是天街附近的百姓传的。   说是看到陛下天街驰骋,怀中有一佳人,绯袍乌发。   一开始传是陛下有了爱宠之人,都在猜是哪家的美人。   说起来先帝武宗后宫佳丽无数,子嗣也很繁盛,当今陛下二十有五,也该娶亲了。   后来有人发话,说哪是什么宠妃,是桓王殿下!   之前都还怀疑桓王殿下会被陛下猜忌,没想到桓王殿下能得如此殊宠!   一帮老臣老泪纵横。   更多细节从宫内传出来,说是桓王殿下如今在学骑射,竟然得到了陛下亲自教导!   这是好事啊。   身边老臣都说这是好事,但章太后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   苻煌之所以有荒唐之名,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动不动就爱把人砍了,还因为他心思没有人能猜的透。   苻晔原来还以为他跟着苻煌宫中纵马,会被太后训导,结果太后第二天见了他,只是询问了一下细节。   苻晔有心修复他们母子关系,说了一堆苻煌的好话。   章太后听了沉默了半天,也没说别的。   更忧虑了!   他刚从慈恩宫出来,就在路上碰见了苻煌。   苻煌背手而立,身后一堆侍从。他那身高气势犹如鹤立鸡群。   苻晔走过去作揖。   苻煌问他:“挨训了?”   苻晔看了看苻煌,问:“皇兄好像很期待我挨训?”   苻煌倒像是不太高兴,道:“看来母后果真宠爱你。”   苻晔眼珠清亮,说:“能和皇兄一起共骑,就算母后训斥我,我也高兴!”   小爱:“哎呀,你这个马屁精。”   苻煌好像很吃这一套,说:“今日不用读书了,去骑马。”   苻晔:“啊?”   他看得出苻煌的确不爱按常理出牌。   这是一个非常我行我素的君王。   只是苻煌今天也不看奏折了,陪他骑了半晌的马。   颇有为他荒废朝政的感觉。   他确信苻煌的确宠爱他了。   像昏君,不像暴君了。   最近京城出了个大新闻,京城与隔壁定州城交界处有一个永定河,如今开春水面解冻,传说在河边居住的农户看到几条白狐趴在河边哀鸣,一连数日不绝,随即河流里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石佛。   这个新闻之所以被奉为吉兆,是因为当初苻家的第一位皇帝,圣祖皇帝出生的时候,就是在峦州一个佛林里面。据说当时佛林里出现了很多白狐,对他跪拜不止。   当地民众将之供奉起来,章太后酷爱佛法,尤其是她母亲章太夫人是很虔诚的信徒,太后便打算前往一观。   古代人都很信这些,这事在宫里很快流传开来了。苻晔觉得此事扯淡到背后好像不简单的样子,他也早就想出宫透透气,于是下了课就直奔青元宫。   苻晔说:“我午膳在母后那里听了一个奇闻,说永定河冰雪融化以后,河底出现一尊巨大的佛像,有数丈之高。”   苻煌抬头看向他,说:“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定州当地的百姓视之为祥瑞,将那石佛供奉起来了,这几天香客如云,都说那石佛来历神秘,传得神乎其神,章太夫人最为信佛,母后要慈驾亲临,这等稀奇事,我也想去看看。”   苻煌道:“你天天嚷着累,还有功夫看这个?”   “学业又不是一蹴而就,我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出宫玩过呢。百官每十天还休沐一天呢。”   苻煌不语。   他最近不像初认识的时候那么阴气沉沉,但似乎变得严厉很多。   他怀疑他不想当他哥,想当他爸爸。   苻煌近来很好说话,又过了一天,居然同意了,还要一起去。   苻煌以严刑厉法和我行我素治理天下,难免有时候有过刑之举。因此他在百官和百姓眼里,都是个让人畏惧的杀人狂。   真正的明君,应该任人唯贤,广开言路,除了依法而行,也要有仁政关怀。   像太后,吃斋念佛,出了名的慈悲之心。   苻晔觉得皇帝就该学学这一套。   皇帝要跟着一起去,可把章太后给吓到了。   皇帝性情越来越古怪了,这转变不比当年小多少。   太后和皇帝要亲临定州,给那座石佛又平添一分盛名。京中诸达官贵人听说以后,有要那一日同去的,也有怕那一天太拥挤,提前就去的,回来皆言那佛像宝相庄严,精美程度亘古未有,又言香火鼎盛,香客车水马龙,填塞于途。   二月二日龙抬头,宜出行。   苻煌让苻晔与自己共车。   刚吃完早膳,秦内监伺候苻煌穿衣,说:“王爷已经在庭院里候着了。”   苻煌道:“他倒是迫不及待。”   秦内监笑道:“王爷也是在宫里憋坏了。”   苻煌说:“他以前在番邦贵族家里做工,还能经常出门?”   秦内监说:“那老奴就不清楚了,不过蛮夷之地,能有多少规矩。 ”说着忽然又一笑,“难得出门一趟,王爷今天可是铆足了劲打扮的。”   苻煌想他如何铆足了劲打扮的,结果出殿就看到明晃晃一个人。   苻晔穿了大红纻丝织金蟒袍,鈒花金带,金丝冠,那叫一个红通通,金灿灿。   苻煌蹙眉,苻晔满脸兴奋,倒是很守礼,作揖:“皇兄!”   苻煌见他这样高兴,没有坏他兴致,只是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又打量。   他倒觉得这身衣服和他那满脸春光相比,不算华丽了。   还是那张脸,因为太兴奋的缘故,实在过于明媚光艳,有些过于招人。   巳时三刻,天门大开,太后皇帝并桓王殿下出宫,率太后之母秦国夫人等诸皇亲贵胄浩浩荡荡前往定州。   一同去的还有部分在京官员及其亲眷。   好多人都亲眼所见,桓王殿下和陛下坐的是同一辆车!   如今寒气已过,柳树已经冒绿,浅草若有似无,京郊此时风景独特,皇帝叫人卷起御辇的帘幕,因此许多达官贵人都有窥到皇帝和桓王殿下的身影。   皇帝的御辇长逾数丈,虽然不如太后的鸾舆精致华美,没有丝绸珠宝作装饰,但乌木油轮,气派威严,御辇上有几位内官随侍,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两位贵人。   皇帝身形高大,年纪虽轻,但神色肃穆,不怒自威,桓王殿下在他身旁坐着,却如山间粉樱,美貌灵动之态难以形容。   尤其是离得近的一些大臣,因为看得更清楚,所以更觉得这对同胞兄弟实在差异太大!   我朝皇室一脉没有丑的,皇子公主都有貌美之名,但都是或圆润庄严或健壮挺拔的身形长相,谓之贵相。尤其是武宗的几位皇子,全都善于骑射,看起来都是将帅之材,皇帝虽然瘦削,但身材颀长,通身骨骼坚毅,但这位桓王殿下,实在……   过于美丽。   美丽到不太像武宗的儿子。   此刻日光照到车内,桓王殿下锦袍耀目,他那张脸姑且不提,尤其是发肤几可见光,姿质明莹,光艳可动天下。   而且性格好像差异更大呢。   苻晔是这春日朝阳一样的性格,长得美,又爱笑,天生平易近人,苻煌一团青白之气,不苟言笑,看起来就是性格不太好那种。   这位失踪多年的王爷,确定是真的么?   不过如今桓王殿下颇得宠爱,自然也没有人敢说出心里话来。   和太后同行的秦太夫人感慨说:“桓王此等姿容,看起来有些过于妖异,等会到了庙里,桓王殿下应该好好拜拜呦。”   孙宫正笑道:“奴婢听闻大雍的陈高祖初登大宝之时,根基并不稳固,他有两个弟弟,生的十分美貌,陈高祖出行最喜欢让他们随侍,众人看见了他们姿容,都说是天家气象。如今桓王有此风姿,也是皇室之幸呢。”   章太后说:“那是比皇帝那张脸得民心。”   吓得太夫人都不敢说话了。   皇帝出行,要带一些随侍的文官,这些文官负责记录皇帝言行,以及……创作诗文来赞美皇帝。此外诸多随行的贵族子弟,有时候也会奉上一两首赞诗。   如今太后和桓王殿下也在,自然吹捧的时候也要带上他们。   苻晔看他们作的诗,说太后都是德厚流光啦,仪态庄慈啦,说皇帝都是天子威重啦,天日之表啦。   写他,是“美玉堆叠之貌,金树银花之姿”。   他很高兴。   他很愿意做个被人吹捧的美男子!   “一轮明月出云来,疑是玉人下蓬莱。人间亦有清光照,催得一夜百花开。”苻晔感慨,“好诗,好诗。”   苻煌觉得他应该开始学学写诗了。   起码多看看什么叫好诗。   苻晔看他面露嫌弃之色,解释说:“其他当然有更好的诗,但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专门为我写诗。”   他趴在车窗上问说:“这首诗是谁写的?”   车下内官说:“回殿下,是金甲卫谢良璧所作。”   苻晔立马评价:“武官能有此文采,很了不起了!”   他放眼往金甲卫队里看出,只看到明晃晃一片,不知道哪个是谢良璧,倒是靠近的几个贵族子弟忽然红了脸,不敢看他。   他却像是得了意,趴在窗前洋洋自得地笑,显然美而自知,故意招蜂引蝶。   苻煌命人将帘幕放下。   “行了,你也招摇够了。”   苻晔说:“要不我下去骑马吧。”   苻煌看向他:“要不要现在摆驾回宫?”   苻晔就老实了。   今日春光甚好,外头各色帅哥众多,他青春少艾,多看一眼怎么了。   他隐约察觉在这一点上,苻煌似乎看的很严。   叫他想起那些严防孩子早恋的家长。   他自己要独身,难道也看不得身边人快活吗?   他看向苻煌,苻煌已经闭上了眼睛,帘幕虽然垂下来了,但车内还有微光,苻煌今日穿的依旧很素净,但颜色年轻漂亮许多,赭黄色常服,龙纹显赫,贵不可言。他五官立体瘦削,颇为俊毅冷素,说一不二,权威不容挑战。   看起来的确不像哥哥,像爹。 第20章   从皇宫到那石佛所在地,快马不过一个时辰路程,但他们浩浩荡荡数百人的队伍,人多,走的也慢,慢悠悠一直到未时才到。   离寺庙还有两里左右的时候,苻晔就看到了那座石像。   它就坐落在一个很破的古寺中间,那寺庙叫善缘寺,建在一个高坡上,石像高耸,数里可见,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   神像越巨大,对信众越有威慑力,只是这么大的石像,肯定造价不菲,这幕后之人不知道是谁,搞那么大石像做文章。   这边在两城交界处,连民户都没有,四下都是荒野,枯草丛生,乡野之地,却到处都是达官贵人的车马,往来的香客绵延数里。他往后看,黄罗伞盖遮蔽着太后的鸾辇,宫中仪仗卫簇拥而行,后面是诸贵人的马车,马车幔帐华彩熠熠,在这乡野之地,华美的如同神仙降临。   果然是沉浸式皇家气象。   当地的官员早在寺外的郊野里安营扎寨,率众跪迎。苻晔陪同太后皇帝下了车,先接受官员和百姓跪拜,然后才进入营帐净手休憩。   苻晔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要先进寺里看看。   苻煌并没有要去寺庙参拜的意思,叫李盾护送他过去,他在大帐前看苻晔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寺庙去,旷野里风有些大,吹的他绯色长袍簌簌,窄腰上金灿灿的蹀躞带,头上也是金冠,身上不见孱弱之态,在黑甲护卫的簇拥下,竟然有了几分王爷该有的威严。   他就该威严一点才好,平时就是过于好亲近。   秦内监捧了热毛巾给他,苻煌擦了下手,忽然瞥见沿途一路的男男女女,目光全都在苻晔身上,或好奇或热切,有闺阁女子用团扇遮住了害羞的脸,更有几个年轻子弟直接跟了过去。   苻晔进入寺庙之内,寺庙里已经清了人,只有几个老和尚跪迎他的到来。那大佛实在太高,又置在高处,被香雾围绕住,的确有慑人之感。石佛被清理过,塑了金身,又裹着黄幔,但底座依旧留有污泥,看起来的确像是古物。   苻晔绕着那石像走了一圈,仰头看,那佛像宝相庄严,微微垂着眼,眼珠油亮,尤其生动,竟有几分像活人,在香雾中俯视着他。   不一会太后等人已经到了寺庙外头。   他亲自搀扶太后进去,回头朝苻煌所在的大帐看了一眼。   苻煌果然对拜佛不感兴趣。   太后并太夫人等人一起进入寺庙之中,他为太后递香后,自己也跟着进了香,随即便是太夫人等人,等进完香以后,太后跪在莲花蒲团上祈愿。   僧众敲钟诵经,香火燃起,更有许多贵人向佛像下的铜炉里投掷金箔银纸,一时热火腾腾,热浪翻滚而上。   等到众人祝祷完,苻晔率先在双福的搀扶下站起来,谁知道双福忽然神色大变,后退了一步,神色惊骇。随即人群里便有人惊呼起来:“你们快看佛像的眼睛!”   苻晔急忙回头看去,两行血泪正从那石像眼窝处流下来。   !!   太后也受到了惊吓,倒坐在了蒲团上,被孙宫正扶住,瞬间满寺的达官贵人都震惊地仰头看去,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是石像显灵了!”   随即从者全都惊惶地跪了下来。   苻晔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感觉热气伴着香雾将他团团围绕住。   石像流泪,一时人群沸腾,就连外头围观的群众也都激动起来,要闯入殿中看这一奇观,却又被侍卫拦住,人群里有人喊:“石像显灵了!”   寺庙外的百姓乌压压全都跪了下来。   苻晔却在那一刻身心战栗,他仰头看向那佛像,红泪滴在他身上裹着的黄幔上,鲜红如血,那两只眼睛看起来竟然有些惨烈骇人。   满寺的人都跪倒一片,就连他身边的双福等人都跪了下来,独有他一个人立在佛像下。寺庙旁几棵千年古槐上乌鸦呱呱叫着飞绕,此情此景,身在其中,哪怕是他这个现代人,也觉得诡异至极。   小爱:“卧槽,这是怎么回事?!”   太后等人都以为神迹,再次进香跪拜,更不用提其他人,全都争相叩拜。里头的人不舍得出去,外头的人想要挤进来,神迹让百姓都忘了世俗权力,推搡着侍卫开始吵嚷起来。   苻晔守在太后身边,看着民众几乎疯狂的模样,心下愈发觉得不安。他之前还想或许这石像真的只是偶然从河谷里被河水冲出来的,可如今看,几乎可以确定是人为。   只是造出这异象,是为了什么?   为了造一个神,借此敛财?   还是为了别的?   周围人更是议论纷纷。   “这石像在太后来拜之时流泪,不知道是何警示?”   “流的是血泪,只怕是不祥之兆啊!”   “当初圣祖皇帝不就是出生在佛林里面?还说他出生的时候,有白狐跪拜……”   阴谋似乎快要浮出水面。   古时候很多皇帝都有类似神话一样的出生宣传,那如今有人照葫芦画瓢,显然直指向苻氏家族了。   他盯着那流血泪的石像看,听见外头有人禀报:“皇上驾到!”   他回头就见苻煌在众人的目视下进入到寺庙里来了。   苻煌冷着脸,负手而立,仰头看向那石像,似乎被这显灵事件搞得十分疲惫厌烦。   还有虔诚的官员颤抖着小声说:“陛下,石像显灵了……”   苻煌回头轻道:“给朕将这石头推了。”   “??!”   “陛下万万不可!”   “石像显灵了,陛下不可触怒神灵啊!”   苻煌似乎对这些伎俩已经早无耐心,回头:“李盾!”   李盾挥手,身边黑甲卫便一起上前来。   苻煌神色难看的厉害。   他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想着陪苻晔出来走走,竟然碰上如此可笑之事。   一时寺内诸人皆瑟瑟发抖。章太后制止说:“皇帝!”   章太夫人作为极度虔诚之人,几乎吓得快要昏厥。   只听“咚”地一声,黑甲侍卫已经合力将那石像推倒在地,香炉也被砸翻在地,香火滚撒一片。   所有人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许多人匍匐在地上,唯恐神佛震怒,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苻晔忽然蹿上去,踩到那石像之上。   章太后喊:“苻晔!”   声音已经不仅仅是生气了,满是惊惧。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风将苻晔的身上衣袍簌簌吹起来,他的金靴沾染了泥污和香灰,踩着那石像一路而上,细白的手伸出去,像是为那石像拭泪。   苻晔触手一片温热,放到鼻尖闻了一下,回头对苻煌说:“皇兄,是蜡脂!”   秦内监随即也爬了上来,抹了一把那黄幔上的“泪珠”。   苻晔只感觉浑身热血沸腾,站在那石像之上:“是谁以蜡脂作怪,迷惑人心,来人,将定州官员并寺内僧众一并拿下!”   黑甲卫行动极快,立即分散去拿人,寺内跪着的人也都陆续从地上爬了起来,惊骇地看着苻晔。   苻晔从石像上跳下来,见苻煌正望着自己,道:“皇兄,不是什么石像显灵,是有人装神弄鬼。”   苻煌捏住他的手,垂眼看向他手指上的蜡脂,应该是掺了其他东西,他手上血红一片,叫他想起除夕宫宴的那抹刺人猩红。   如今天气尚冷,因为太后要来参拜,寺庙早早就戒严了,但如果香火太盛,热气上来,蜡脂就会融化。   古人对神佛都很敬畏,这石像又被宣传的神乎其神,众人看到佛像眼中泣血便以为石像显灵,估计也没人敢爬上去辨别眼泪真假。这幕后的人也算是有巧思。   如果是平常日子里“显灵”,愚弄世人也就罢了,故意挑选宫中诸人来的时候搞这个,显然是冲着宫里人来的。   黑甲卫将有关人员全部缉拿至苻煌所在的大帐之内。   当地官员和僧众全都瑟瑟发抖。   苻晔站在苻煌身边,神色肃穆,亲自参与问讯。   只是官员和僧众痛哭流涕,无一人承认和此事有关,而给石像塑金身的人早已经不知去向。   苻煌将他们全部收押。   热闹了好多天的石像事件就此成了一场阴谋,来的时候诸人有多激动兴奋,回去的时候就有多安静。   他们回去的比预计时间要晚很多,暮色四合,苍茫茫一片,春日光景不再,四下里看起来萧索凄凉。   御车帘幔垂下来,秦内监点了灯,小心放到案上。   皇帝看起来心情极差。   桓王殿下被太后叫去了,还没回来。秦内监说:“好在今日有桓王殿下在,及时看破了贼人奸计,他跳到石像上去的时候,真是把老奴吓坏了。”   如若苻晔不在,他们细查,或许也能查出真相,只是没想到苻晔竟然这样大胆,反应也这么快。他跳上去的时候真是毫不犹豫,想想他就高兴。   他觉得皇帝肯定也对桓王此举很满意。   “从前只觉得桓王殿下孱弱,可那一刻才觉得他和陛下还真的像两兄弟,行事如出一辙。”   御辇慢了下来,外头随行内官回禀:“桓王殿下到。”   秦内官立即掀开帘幔,御车停了下来,苻晔踩着凳子便上来了。   “王爷。”   苻晔点头,说:“天黑了,母后说夜路不安全,问皇兄要不要在梨华行宫暂住一晚上。”   苻煌对秦内监说:“你去吩咐。”   秦内监应了一声,便下去安排了。   苻晔在那烛火当中看向苻煌。   苻煌只是一直看他。   “皇兄怎么这么看我?”苻晔问。   苻煌招手。   他便坐到他身边去了。   他衣袍上有些脏污,应该是香灰和污泥沾脏的。他平时极爱干净,又爱美,此刻仿佛随他经历了一场大仗。   “平日看你弱不禁风,今天手脚倒麻利。”   “皇兄是夸我么?”苻晔笑着说,“皇兄能推我就能爬,我自然跟着皇兄走。”   他又是伶牙俐齿甜言蜜语,但苻煌没有说话,却伸手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们一行人到了梨华行宫,宫内诸人都在南大门内恭迎圣驾。   章太后道:“晔儿,你随哀家来。”   话音刚落,便见秦内监跑过来,躬身说:“陛下请殿下住正阳宫,有事相商。”   苻晔看向太后,章太后摆摆手,只对双福等人说:“好好伺候王爷。”   行宫很大,夜间烛火光亮有限,四下里都是黑胧胧的,山风也大,周围树林呼啦啦作响,竟然冷的厉害。苻晔到了正阳宫中,苻煌并不在,听说周相和大理寺卿并刑部官员都匆匆赶来了,他们应该还在商议此案。   正阳宫是皇帝寝宫,收拾的十分洁净,只是地方大,人太少,有些冷清。   苻晔等了很久,倦意很重,也累得很。   他身体素质还是太差。   庆喜他们生了火,殿内才渐渐暖起来,他困意上来,没等到苻煌回来,就先睡着了,半梦半醒间醒来,就见苻煌坐在榻前看他。   “皇兄。”   “睡吧。”苻煌说。   庆喜他们都不在了,围屏将床榻围住,暖融融的热气,只是外头风有些大,听着就很冷。这里并不是苻煌睡觉的地方,旁边还有个寝榻,跟他的睡榻用插屏隔开,苻晔实在太困,便又睡过去了。   他的头发就那样在枕头上散开,脸依旧很白很瘦,下巴有些尖,但眉毛浓长上挑,有了几分男子的英气,他在太后和诸位大臣之间向来端方守礼,今日表现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像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他身为天子,身边这个位置普通人站不了,皇室的人又不愿意站,如今苻晔站上去了。   想想要是苻晔同他一样行径,像他说的那样,无论他这个皇帝做什么,他这个王爷就跟着做什么,那真是叫他热血沸腾。   他伸出手来,想摸他的脸,蹭了两下,竟觉得自己手指过于粗糙,却又故意用指腹薄茧轻轻刮蹭。   等到苻晔第二天醒来,看见一身新袍子摆在他身边。   “这是陛下的常服。”   虽然是常服,但是龙纹和亲王的衣服不太一样,亲王衣服上的龙纹是四爪龙,称之为蟒,皇帝的常服龙纹更多,且是五爪龙,龙的形态也更威严。   苻煌确实任性。皇帝的衣服都敢给他穿。   苻晔没敢穿,依旧穿了自己有些脏污的袍子出来。   行宫雾气重重,天色尚早,他先去拜见了太后,这才回来,在正阳宫门口看到苻煌负手而立,站着看他。   他给苻煌行了礼。   苻煌道:“你倒是守规矩。”   苻晔以为他是说自己的礼仪,笑说:“皇兄要是不让我行礼,我也可以不守规矩。”   苻煌道:“去把这身脏衣服换了,看着碍眼。”   “我没带别的衣服。你的衣服,我不能穿,怕被母后和百官看到。”   苻煌说:“朕太宠你了,敢抗旨了。”   雾气漫漫,他神色疲惫,清冷,实在看不出他这人是不是在玩笑。苻晔就回到宫里,换上了苻煌的衣服。   苻煌身量比他长许多,好在庆喜将衣服收紧,腰带一系,倒也勉强算合适。   只是苻煌的衣服用料珍贵,但看起来很素。   不是苻晔的审美。   穿好给苻煌看了看,苻煌看了好一会,似乎却很喜欢,说:“以后在宫里,都穿我的吧。”   苻晔忙说:“我才帮皇兄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皇兄不赏我,怎么还要害我!”   苻煌唇角似乎抬起来,又垂下去,他的嘴角总是有一点往下压的趋势,叫他看起来有一种苦大仇深的严厉,整个人的筋骨都和这寒冷的春晨融合到一起了,肃穆,清冷。   苻煌语气颇为宠溺,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第21章   他们回到殿里,苻晔问:“石像的事调查的怎么样了?”   苻煌说:“寺里的和尚说,石像是几个外地来的信徒花钱从河里捞上来的,给佛像塑金身的也是他们,但是几个人用的路引都是假的。”   在古代,普通人出行都需要路引,路引上会注明姓名、籍贯、出行目的和原因等信息,如果是商人,还需要注明货物情况。但定州靠近京城,审查更为严格,要无人察觉地把这么大的石像运过来也并不容易。   看起来是团伙作案。   外头淅淅沥沥,竟然下起小雨来。苻煌见他愁眉不展,便说:“他们已经有了线索,此事你不用再管,我听宫人说,这行宫后面的海石榴都开了,你去折几枝给我瞧瞧。”   苻晔想到自己今天算是第一次参与政事,苻煌虽然宠爱他,但参政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事又非同小可,自己的确不应该过度参与,于是叫庆喜拿了雨伞,便带着他们往行宫后面去。春雨濛濛,放眼细雾一片,行宫内外的草木冒着蒙蒙的绿意,举目望去除了柳枝青青,便只有行宫外头那一大片的海石榴花了,湿漉漉,异常夺目的红。   他多摘了几枝,让双福给太后和章太夫人都送了一份。路过红华宫的时候,忽然看到紧闭的宫门。   宁太妃住在孤岛上,她的宫殿向来安静,只是此刻宫门紧闭,却有几分死寂,临岸已经冒绿,这岛上依旧是干枯的芦苇,从前觉得这芦苇甚美,此刻却觉得这岛仿佛与世隔绝,连春也到不了这里。   他捧着花站在湖堤上,身上是苻煌的衣袍,十分素净,宽宽长长罩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因此手里的花更见湿艳,春水澄净如一面苍绿的镜子,冷冷照着人影,便有倒影与他双脚相抵。   他在湖岸上站了好一会,春雨天风冷,冻得他手脚冰凉,他又想起了丽太妃,更觉得这行宫冷寂。   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冒牌王爷以后是什么结局。   “这里风冷,殿下早点回去吧。”庆喜说。   苻晔这才往正阳宫去。   到了正阳宫外,看到门口有几个撑着伞的年轻男子,衣着华贵,仪表不凡,见他来,都忙向他行礼。   他一眼就认出了谢良璧,果然是贵公子中的贵公子。   苻晔点头,问道:“谢相在里面?”   谢良璧大概没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搭话,忙躬身道:“是。”   苻晔走了两步,回头叫道:“谢良璧。”   谢良璧愣了一下,躬身:“殿下有何吩咐?”   苻晔和身边内官都捧着红艳艳的海石榴花,雨珠子淋在上面,像淋了一层胭脂,但苻晔立在那里,便叫人什么花都看不到了。   苻晔笑道:“我有看到你的诗,写的真好。”   谢良璧一愣,急忙躬身,因为没想到苻晔会提到这个,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耳朵瞬间就红了,等他抬起头,苻晔已经向大殿门口看去,殿门打开,谢相等人大臣正从殿里出来。   谢相等人向他行礼:“王爷。”   苻晔点点头,脸上依旧淡笑,说:“诸位大人辛苦了。”   他带着内官走远,谢良璧将雨伞举到谢相头上,回头又朝苻晔看了一眼,听到谢相叹气,才轻声问:“陛下如何决断?”   即便已经出了正阳宫,身边的刑部侍郎周奎说话依旧很谨慎,说:“陛下向来雷霆手腕,以威治天下。”   谢良璧说:“陛下此举,甚为不妥。”   谢相立马瞪了他一眼:“你是金甲卫,休要做份外事。”   谢良璧没有说话,只又回头朝正阳宫看了一眼,只看到苻晔进入了大殿之中,陛下身边的秦内监笑盈盈恭顺接过他手里的海石榴。   双福从紫阳宫送花回来,回来禀报说,太夫人病倒了。   章太夫人已经快八十岁了,此行劳累,又受了惊吓,今早醒来就有些不适,太后亲自侍候汤药,苻晔也在旁随侍,直到晚膳时候才出来,刚出了门,就在紫阳宫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良璧独自撑着伞站在那里,看到他出来,垂首说:“微臣有事求见殿下。”   苻晔朝他走过去:“找我?”   谢良璧点头。   他戴着黑色漆纱的幞头,赭色圆领窄袖袍服,袍服的前襟是金甲侍卫标志性的圆形虎纹,黑色革带束着窄腰,被雨夜的宫灯一照,愈发显得玉树临,光洁分明。   谢良璧问道:“殿下可听说陛下如何处置那妖像涉及到的相关人等?”   苻晔看着他面容有些晃神,问:“如何处置的?”   此时有宫人路过,苻晔又往前走了几步,庆喜撑着雨伞,冷眼看向谢良璧。   谢良璧道:“杀了六人,下狱数十人,包括善缘寺的僧侣和定州诸官。”   苻晔顿了一下,正色说:“妖言惑众之行,上动摇国本,下迷惑民心,背后更不知是何居心,不以雷霆手腕如何震慑诸人?皇兄此举,并没有问题。”   谢良璧说:“谋逆之人自然当斩,只是陛下要将几个主犯的人头悬挂在善缘寺中,以此震慑世人,此举实在骇人。”   苻晔愣了一下。   谢良璧道:“我朝信佛之人众多,善缘寺一案更是影响广大,将人头挂在佛寺之中,只怕太过于骇人,反而会让百姓忘了这些人的罪行,只畏惧陛下龙威。”   他话说的稍微有些含蓄,但苻晔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按照苻煌的性格,杀一儆百是肯定的,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何况他这人本来就不信神佛。但把砍了的人头挂到寺庙里去,也实在叫他也觉得惊骇。   苻晔看向谢良璧:“你是想让我向皇兄进言?”   谢良璧躬身道:“如今有能力阻止此事的,恐怕只有王爷一个人了。”   苻晔看了谢良璧一会,谢良璧见他久未言语,就抬头看了一眼,和苻晔的目光撞上,立即又垂下头来。   他来进言不过是一时冲动,适才心中忐忑不安,如今目光撞了一下,心跳陡然加速,只听苻晔说:“本王知道了。”   等苻晔走远了他才站直了身体,有青袍内官为苻晔撑伞,苻晔在夜雨里回头看他,长身细腰,盈盈肃肃。   就是因为他此次进言是一时冲动,鼓足了勇气才来,此刻更觉得心神荡漾,血液沸腾。   “殿下打算进言么?”一向不爱说话的庆喜忽然开口,“陛下行事一向如此,殿下三思。”   苻晔看向他。   庆喜道:“谢良璧的父亲是当朝宰相,参与此案审理的有刑部,大理寺和提刑司诸官,他们都不敢说的话,却要殿下说?”庆喜欲言又止:“殿下如今圣宠优渥,实在不必冒这个险。”   苻晔说:“如果人人都不冒这个险,那最后有危险的便是皇帝了。”   庆喜抬头看向他,有些惊愕,大概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随即垂头,神色更为凛冽。   苻晔回到正阳宫里,见苻煌正闭着眼歪在榻上,听见他进来,睁开眼说:“紫阳宫还缺伺候的人?”   苻晔说:“长辈有疾,晚辈在旁伺候是应尽的职责,哪怕去站一站呢,传出去也是好名声。皇兄你又不爱干这种事,那就只能我来了。”   苻煌淡淡说:“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苻晔笑了笑,内官端了热水给他净手,他先净了手,将外袍脱了,又卸了簪子,变成温馨居家模样以后,这才问苻煌:“善缘寺的案子结了?”   苻煌道:“你在愁这个?”   这人眼睛真是毒,连他在发愁都看得出来。   解决了这个案子,苻煌似乎出了口气,神色好看很多:“之前抓了很多红莲会的人,他们便借此生事。”   苻晔在他身边坐下:“那皇兄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呢?”   苻煌看向他。   苻晔说:“这些人试图动摇民心,应该统统杀掉。”   苻煌问:“你听说什么了?”   苻晔说:“我听说皇兄要把他们的人头挂到寺庙里去。”   苻煌无谓道:“这寺里的几个和尚也是同谋。”   “他们犯了罪,罚也好杀也好,都是应该的,只是如果要把人头挂在寺庙里,会不会有点惊悚?”   苻煌幽幽看他。   苻晔忙又说:“说起来要不是皇兄跟着一起来,只怕这些人的诡计就得逞了。皇兄一双慧眼,又英明决断,这才将他们一网打尽,百姓们这时候应该在议论皇兄的英明神武啊,要是把这些歹人的头挂到寺庙去,岂不是让百姓们只顾着议论这些寺庙里的人头了?说不定还要怪皇兄不敬神明,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他说完看向苻煌。   苻煌歪在榻上,神色似乎又阴沉下来了,说:“巧言令色。你不赞同?”   苻晔听他这样讲自己,脸上笑意更浓,仗着这几日得苻煌宠爱,便索性在他腿边坐下,仰着头说:“皇兄不信鬼神,但老百姓信啊。只怕他们看了心里害怕,不知道怎么想皇兄,此举对皇兄的名声也不好。依我说,就把这个案子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他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兄日理万机本来就辛苦,怎么花钱养着大臣,还要替大臣做事呢。皇兄头疾一直不好,毒素未清是一回事,自己劳神过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你应该多休息,少烦心。”   旁边的秦内监听了都要连连点头,深觉有理。   “我听说高明的皇帝,都是让大臣们出头替自己办事,好名声自己落了,坏名声有别人担着,这才是真心机呢。皇兄就是太纯良!”   秦内监猛咳了一声。   老天爷,他生平第一次听说有人夸陛下纯良!   苻晔趴在苻煌膝盖上,苻煌身体一僵,低头看他:“我虽然回来的时间不长,可也看得出来,皇兄实在太辛苦了。外头有许多关于皇兄的传言,皇兄自己肯定也知道。别人不敢跟你说,我是你弟弟,再不说,谁还能说呢。我在异邦的时候,有一个地方有只猛虎,当地人畏惧不已,无人敢上山,可一日突然有人发现它生了病,虚弱不堪,当地人立马群起而攻之,将它杀害。以君威治国,能得一时太平,却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朝野内外都太害怕皇兄了,以至于将来一旦国家动荡,亦或者皇兄也像那猛虎一样被人发现了力不从心,只怕皇兄会有不测啊。”   !!   秦内监都惊住了。   这些话实在过于大不敬啊王爷!   陛下可从来不怕这些威胁!   他紧张地看向苻煌,谁知道苻煌竟然没有什么表情。   还好,还好,陛下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听过多少人指着他鼻子骂过,大概……习惯了?   苻煌说:“倒是不知道你想这么长远。”   结果苻晔也不知道是故意曲解他的话还是怎么样,趴在他膝盖上抬头说:“因为臣弟想长长久久地陪着皇兄啊。我这可不是恭维话,我是你封的王爷,你要出了事,我可怎么办?于公于私,臣弟都是肺腑之言!”   倒是这一句话,不能更真了。   他既然宠他,他们就成了一体。   苻煌像是头一次想到,一个声名狼藉的君王的恩宠,也是一把会杀人的刀。他只一味地宠他,却忘了自己非长命之相,将来他死了,他要如何呢。   看他如今这样,只怕就算继位登基,也只能做他人傀儡,还不如在自己手下做富贵王爷来的痛快,他看点书都嫌烦,要他日理万机,他这身板,不知道能撑几年。   但要他陪苻晔一起下地狱,苻晔肯定是不愿意的。   能接着做皇帝,大概是最好的了。   只是他狡黠机灵,这番话也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他低头看他,只看到他满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披散开来,没有一点装饰,但竟然华美到平生未见,最贵的绸缎都不如它。他头疾严重,自然难有耐心,杀伐决断最省时省力,人心是看不见的,但畏惧看得出来,他只要人人惧怕就够了,从未想过江山永固,也觉得自己年岁不永。   此刻倒想为了他,多活几年。   于是他勾起他一缕头发,只为听他一句不知真假的媚言。   “真想长长久久陪着皇兄?”   “这是自然!”   苻晔平常甜言蜜语随口就来,不知真假,但此刻仰着过于细嫩透亮的脸颊,看起来确实情真意切。他人生太苦太独,便这片刻假象也足够迷惑他,又或者迷惑他的不是这誓言,只是这誓言从苻晔嘴里所出。长长久久四个字重若千金,顷刻间竟将他半生的任性妄为都压下去了。 第22章   是夜,苻煌依旧在旁边的睡榻上休息,和苻晔只隔了一扇长屏风。   他睡眠依旧很差,今夜思绪纷乱,翻来覆去更难入眠,但也没有起身,就这样和衣躺到了天明才起来。   身边诸人都已经习惯了他的作息,便跟着一道起来了。外头雨已经停了,但山下雾气很大,秦内监跟着他在行宫春雾里漫步。   苻煌很喜欢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里的时候是,在宫外的时候也是,走路的时候很沉默,也很少说话,四处游荡,就连秦内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春日里的行宫里处处透着荒寂的春意,他在一处断垣残壁前停下脚步。   秦内监认出那里是香蕤殿的遗址。   先帝哀痛昭阳夫人之死,再也没有到这边来,也没有在遗址上重建新殿,如今这里草木丛生,比其他地方都要破败。   当年梨华行宫大火,他和时年十二岁的苻煌一起闯入香蕤殿大火中将昭阳夫人和六皇子等人救出来。但当时行宫内实在太过混乱,昭阳夫人晕厥不醒,他们将六皇子救出来以后,仓促间交给了一个女官照顾,但谁也没想到,六皇子竟然在混乱中失踪了。等一行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在逃离梨华行宫的路上。   当时昭阳夫人伤势很重,气息奄奄。她当初入宫多年无所出,后生了六皇子,爱之如命,宠溺非常,爱子如今生死不明,她几乎发狂。因苻煌要留京,这一别不知将来生死如何,或许便是阴阳永隔,所以临别之际,他对着昭阳夫人伏地拜别,但昭阳夫人因为六皇子的失踪而怨恨难消,以袖掩面,至死不肯看他。   先帝急于逃往莲州,苻煌作为留守的皇子要立即回京,十二岁的他在李威铭等武将的陪护下上马,匆匆与皇室宗亲诀别,纵马回京。半途中,他突然哽咽难抑。   秦内监作为从小照顾苻煌的内官,骑马与他同行,只好安慰他说,六皇子或许只是暂时失散,等六皇子寻回来,昭阳夫人必定也会慈心回转。十二岁的苻煌不语,只擦了眼泪,纵马率众往京城奔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苻煌流泪,自此以后,无论经过多少变故,再也没见过。   说起来,皇帝陛下这一生,单被母亲厌弃这件事,便经历了三次。   这一晃便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起这些,秦内监既伤感又欣慰,说:“夫人若知六皇子如今平安归来,想必也十分安慰。若不是当初陛下舍命将六皇子救出,又哪里来今日的团圆呢。依老奴看,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今上天怜陛下孤苦,所以才叫桓王殿下回来。”   苻煌立在那残垣间出神,放在平时,他对这类话也只是听听,并不会有任何反应,今日却开口道:“是这样么?”   秦内监一愣,忙不迭点头:“肯定是!”   那春日阳光从薄雾里洒在苻煌身上。他眼下依旧乌青,看起来极为倦怠,但身形瘦削,有形销骨立之感,所以平时总给人阴气沉沉的感觉,今日看起来反倒有一种静默的温和。晨风将薄雾吹散,断垣残壁间草木返青,苻煌从断墙下穿行而过,在雾气散尽之时忽然吩咐他说:“将我平日穿的衣服再拿几件给他。”   秦内监愣了一下,笑道:“君王赐御衣,的确是上上荣宠。”   “我很喜欢看他穿我的衣服。”他对秦内监说。   说完看向秦内监,眼中情绪不明。   苻晔才刚醒来,便见秦内监捧着几件叠得齐整的衣袍立在榻前。那玄色锦缎上金龙暗纹若隐若现,一看就是苻煌的。   “我身上穿着一件呢。”   秦内监笑盈盈地说:“陛下说,他今日就要回宫去了,料想王爷要和太后暂留行宫里,所以叫老奴多送几件来,好让王爷替换。”   苻煌的衣服要么就是很素,要么就是玄黑,实在不是他的审美。但君王赐衣,这恩宠普天之下也就他这独一份,苻晔老实换上新衣,这衣服比他昨日穿的那件还大,秦内监亲自过来伺候他穿衣,一边替他束腰一边悄声说:“陛下今早宣了刑部的周大人过来。”   苻晔扭头看他,正对上秦内监眼角笑纹:“陛下很愿意听王爷的话呢。”   苻晔一愣,随即唇角微扬,再看身上这身衣袍,也觉得精美绝伦,上面淡淡的苦香,竟似苻煌才穿过似的。   秦内监回到苻煌那里,谢相等人还在殿中,他便静默立在一旁。苻煌看了他一眼,等谢相等人都走了以后,才问:“怎么?”   秦内监笑盈盈地说:“老奴刚将衣服都送过去了。王爷很喜欢呢,当下就换上了。”   苻煌道:“他还敢不喜欢?”   秦内监道:“是,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料想不管陛下赐王爷什么,他都喜不自胜。”   苻煌听到这话,反倒没有了适才那种气势,微微垂首用热巾帕擦着手,沉默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一些要赐给王爷的珍宝。   苻煌今日就要回宫,但因为太医说章太夫人不宜挪动,苻晔便随太后一起暂留在梨华行宫。   苻晔一直将苻煌送到梨华行宫大门外,随行的谢相等人都垂手在旁边站着。   他们今日都十分小心谨慎,比往日更会察言观色。   今天一大清早,苻煌就撤去了要把人头挂到寺庙里的旨意。这本来是好事,但谢相等人反而愈发惴惴不安,不知道圣意突然改变是什么意思。   难道皇帝觉得光挂人头还不过瘾,要玩个更大的?   忧心忡忡,忧心忡忡啊!   只可恨他们没一个敢进言劝谏的!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皇帝突然有反常之举的时候,基本都是要杀人的预兆,此刻皇帝说什么是什么,老实听话最重要。   唯有谢良璧在人群里微微抬头,看向送行的苻晔。   春雨初停,仿佛只是过了一夜,这行宫外的花草树木都开始抽条冒绿,苻晔披着一件玄色锦缎大氅,比他昨日穿的那件更加华美,上面有金线织就的金龙暗纹,龙身蜿蜒盘旋,袍角一圈银色祥云纹,走动间龙身游动,祥云翻滚,这是皇帝常穿的一件衣服,诸位亲贵大臣都很熟悉。苻煌穿这件衣袍的时候威严尊贵,不可侵犯,但穿在苻晔身上,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这身衣袍对他来说有些大,几乎垂地,愈发衬得他瘦弱清美,宛如白玉雕刻的一样。   他穿华服丽袍光艳照人,没想到穿这样暗沉的颜色,更是花玉难拟。   众人或许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收回了旨意,但他却是知道的。   桓王殿下的进言,陛下居然真的听进去了。   他此刻看苻晔,只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满身生光。   像是上天赐给大周朝的一束光。   谢相等人随御车一起离开,苻晔冲着谢良璧笑着点了一下头,这才转身往回走。   他身边的庆喜回头朝谢良璧看了一眼,见谢良璧都跟着上了马了,还在频频回头。   太夫人直到下半晌才好一些,勉强进了些汤水。太后忧心不已,因为梨华行宫距离崇华寺并不远,太后打算上崇华寺彻夜为太夫人念经祈福。   苻晔上一次来崇华寺还是除夕祭祖的时候,当时只觉得崇华寺很大,皇家寺庙,无论是建筑还是寺中神像都以宏大精美为特色,因为寺中都是女尼,他又行事谨慎,所以也没有擅自走动。   但如今不一样了。   他知道苻煌的生母,楚国夫人也在这寺庙里修行。   他陪太后进了香,又陪在旁边跪了一会,这才悄悄退了出去。这一回心中一直惦记着那位夫人,便有意在寺中逛了一下。已经是初春时节,可能山上较之于山下要冷一些的缘故,花草树木都没有动静,寺中多是松柏栝椿,显得极为冷寂,四下里只有铜铃在薄雾里叮铃铃作响,他顺着铃声望去,看到崇华寺后面最高的建筑,那个金色的佛塔。   他对这佛塔第一个印象是足够高。当初他在皇宫最高处往永昌山看,就有被这通身金色的佛塔所震撼,如今站在寺庙里看,更觉得它实在巨大无比,而且精美绝伦,除了上面挂满了鎏金的铜铎,风一吹宝铎和鸣,铿锵作响,宛如神乐。   “可能是山上冷的缘故,佛塔后面有一处院子里的梅花开的很好呢。”双福说。   苻晔也看到了,有几个小女尼在那折花枝。她们穿的衣服似乎与寺内普通女尼有些不一样,戴的是观音兜,帽群垂下来盖住了耳朵,隐约可以看见她们乌黑的头发。那些女尼也看到了他,急匆匆地去了。他心里一动,顺着她们的身影看过去,见她们抱着梅花进了旁边的一个小院子。   院门打开的瞬间,他看到一个戴白色风帽的女尼,通身雪白的衣服,没有一点杂色和修饰,他还没有看到那人的脸,院门便被关上了,惊鸿一瞥,他并没有能够看到她的脸,只闻到暮风里淡淡的梅花香气,叫那位神秘高贵的夫人,也不像凡间人。   苻晔呆了好一会,听见寺院里的暮鼓声响起来,咚咚咚地在沉闷的山林里扩散开来,他身边的双福也看到了,小声说:“好像是楚国夫人诶,早听说她住在崇华寺,原来她……”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个关于皇帝的隐秘传闻,赶紧捂住了嘴巴。   大概是暮色四临,苻晔心下茫然酸沉,想到当初秦内监在深夜和他讲的那一番话,回去的路上都在发呆,回到太后身边再陪她念经的时候,捧着经书,也不知道都念了些什么,只苻煌那张青白的脸在他脑海里晃悠。   他仰起头看慈悲的佛,在那温热的香气里发呆。   神思恍惚之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躁动,他回过神来,回头看去,身后的双福已经出去了,庆喜则后退了一步,立即将他护在身后。   看样子,宛如一个小秦内监。   太后也睁开了眼睛,问:“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身边的女官急匆匆跑进来:“太后,寺里走水了!”   太后立即起身,大概跪的太久了,这一起身忽然就倒了下去,苻晔将她接在怀里,双福也跑进来了,着急地喊说:“殿下,不好了,外头大火烧起来了!”   苻晔赶紧扶着太后从宝殿里出来,一出来就看见外头火光冲天。   双福说:“大火好像是从前院两边的厢房开始烧起来的。”   “两边厢房都着了火?”苻晔忙问。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一阵惊呼,他顺着双福他们的目光看去,看到后面的福塔已经燃起了滔天大火。   苻晔几乎立即反应过来是有人蓄意纵火,忙护着太后往前院走,但崇华寺太大了,又建造在山坡上,石阶陡峭,他一边扶着太后一边问:“护卫何在?”   “护卫们不得入内,都在前院呢!”   平时太后身边本来一直都佩剑女官,只因为是在寺庙里,携带兵器怕对神佛不敬,她们都卸了武器,此刻只能簇拥着他们急匆匆往前院走,寺庙里早已经乱成了一团,哭喊声,呼救声交织在一起,逃跑的,救火的,往来穿梭不绝,等他们赶到前院,才发现大门居然被人上了锁,外头的护卫正在撞门,有些护卫心急,直接翻墙进来了。   “你们保护好太后!”苻晔从一个护卫身上抽出一把剑来握在手里,看到永福塔已经燃烧到四五层之上。   这永福塔是木结构的佛塔,被人蓄意纵火,借着晚上的山风一发不可收拾。火舌沿着塔身盘旋而上,苻晔忽然想起住在永福塔附近的楚国夫人,忙交代庆喜他们守着太后,自己拎着剑就往后面跑。   “苻晔,你要去哪儿?!”太后喊他。   “我去看看火情。”他一边喊一边往前跑,太后忙吩咐身边侍卫:“快跟着王爷去,一定要保护好他!”   双福和庆喜也跟了上来,他们穿过一道道院门,最先着火的厢房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僧尼们正在拎着水桶往永福塔去,苻晔从她们手里抓过一桶水便朝跨过了院门,到了永福塔下面的院子里,只看到火花四溅,火势居然直接蹿到七层之上了。整个黑夜都被这燃烧的高塔照亮,下面的人无论在怎么救都不过杯水车薪,有女尼见这永福塔要毁于大火,忍不住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苻晔喘着气看向燃烧的高塔。   救不了了。   火光映红了苻晔的脸,大火燃烧起来,山风也因为热气变得更大了。他立即指挥众人疏散,不断有火星子从塔上四溅下来,犹如漫天火雨。   “这院子里的贵人都疏散了么?”他问指挥灭火的都寺。   都寺流着泪说:“已经遣人去看了。”   苻晔直接朝楚国夫人住的院子跑去,身后几十丈的高塔已经迅速燃烧到最高层,鎏金铜铎在大火中纷纷坠落,砸在他身边发出沉闷轰鸣。整个高塔都被烈焰吞没,成为通天火柱。   永昌山是京郊唯一的一座山,如今火光蹿天,燃烧的高塔在黑夜里数十里都能看见,顷刻间便引起全城震动。   苻煌正忍着头疾看奏折,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惊呼声,随即秦内监跑进来,喊:“陛下,不好了,崇华寺着火了!”   苻煌快步从青元宫出来,看到青元宫有几个小内官双手合十跪在地上,仰头看,隔着巍峨的宫宇,只看到永福塔上蹿起的火焰,在夜色里宛如一条怒张摇曳的金龙,直冲云霄。 第23章   秦内监自苻煌两岁起便开始服侍他了。在他心中,苻煌生来便有天子之相,幼年时便比其他皇子更为端重自持,十二三岁以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再等到当了皇帝,那就不是喜怒不形于色了,而是整个人都死气沉沉,杀人的时候都无波无澜,如一潭死水。   但他此刻却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惊惶。   梨华行宫距离皇宫很近,往来传信很便利,桓王傍晚时分就有传信来,说他要陪太后去崇华寺为太夫人祈福。   刚经历过善缘寺事件,此刻崇华寺骤然失火,实在令人惊心。   秦内监立即派人备马,急切吩咐道:“要百里骢,卸去鞍鞯,快去!”   永福塔的大火几乎将半个京城照亮,京中御火司和潜火队俱都赶往崇华寺,更有附近的百姓自发前往崇华寺灭火。寺内寺外都乱成了一团,太后发髻凌乱,被金甲侍卫和几个贵族命妇围在中间,着急地呼喊道:“桓王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面有一队人骑马疾驰而来,众人纷纷避让,但见一人身上玄色龙袍翻滚,头发披散,马还没有停稳,人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众人正要行礼,就听苻煌目光扫过他们:“桓王呢?”   “晔儿还没出来!”章后急道:“他去了四君堂!”   紧接着又有几匹马急停在跟前,是秦内监诸人。秦内监下的太急,直接摔倒在地上,苻煌回头看他,他伏在地上喊道:“陛下不用管老奴,先去救他们!”   太后见苻煌就要闯进大火熊熊的崇华寺,本能地喊道:“皇帝!”   苻煌回头看她一眼,大风将他披散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薄袍之下愈发显得他瘦骨嶙峋,他没有说话,径直跨过了崇华寺大门。   秦内监忍着痛楚伏在地上,看着苻煌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之中,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十四年前冲入香蕤殿的苻煌。   那一场大火,导致了苻晔失踪十四年,也导致了昭阳夫人的死亡。   母死弟失,这样的境遇绝不能再来一次。   绝不能再来一次。   如今的皇帝身高八尺,身姿劲利,内里却已经千疮百孔,不如当年十二岁的小小少年郎,再来一次,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皇帝骑的百里骢上隐隐有磨出的血痕,脚踝一阵剧痛袭来,人又重重摔倒在地上,花白头发也跌散一地,随即人群里一声惊呼,他慌忙又仰起头,只看到永福塔轰然崩塌,塔身木骨在高温中发出龙吟般的嘶鸣,十几层飞檐依次坠落崩塌,落地溅起火花狂舞,如漫天血雨。   火花纷纷落在苻煌身上,他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常服,火花在他衣袍上灼出点点黑色火痕,人群呼喊着从他身旁奔逃而过,唯有他逆流而行,继续朝里走。   他此刻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循着本能前行,靴子踩在火星子上,他的头发就那么凌乱地披散着,脖颈的汗水沾着发丝,整个人却似乎被一种几近沸腾的战栗笼罩。   像是又回到了行宫大火那一年。   那时候他不顾劝阻,毅然奔入火场,此刻却只觉得战栗难抑,犹如行尸走肉。   四君堂已经空无一人,这里距离永福塔太近了,倒塌的火塔几乎将整个院子完全覆盖,房屋无一幸免,全都化为废墟。耳边充斥着哭喊声,却看不见半个人影。他踩上瓦砾,站在烈火中间四顾,似乎听见苻晔叫他,只是他一时急火攻心,旧疾复发,双目几乎不能视物,头呲欲裂,炽热火焰烤得他浑身像要跟着一起裂开。   他想,他也死在这场大火好了。   一了百了。   “皇兄,皇兄……苻煌!”   他猛然回头,在那火光之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苻晔,还能是谁!   苻煌神思未明,便直接从大火里穿过去,苻晔还在喊“皇兄小心”,人就被苻煌整个抱住。   他的身体被火烤得滚烫,筋骨劲毅却一直在发抖,他身量比他高许多,苻晔的脸便被挤在他的肩膀上,熟悉的药香和烟熏味混杂在一起,他的身体颤抖着将苻晔完全包裹,勒得他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兄,我没事!”   苻晔急切地喊道,声音中还带着一丝颤动。   他从没见过苻煌这样。他印象中的苻煌死气沉沉,就算发病的时候也很能忍。   他心里一热,回抱住苻煌,他的身量相比苻煌要细长许多,双臂从苻煌怀里伸展出来,手指攀着苻煌的肩膀。   他身为王爷,刚才一直充当领导者的角色,但身处火海炼狱之中,他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畏惧。但此刻见了苻煌,悬着的心好像一下子落到了实处。大概此人天不怕地不怕,神佛跟前都肆意妄为,便叫人觉得有这样的君主在,天塌了都会由他顶上去,普天之下,没有人比这他更高更强。   等黑甲侍卫也陆续都赶了过来,苻煌这才松开他,神色茫然地看他。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纯色内袍,满是黑污,发髻也松散开了。   苻煌问他:“受伤了么?”   苻晔摇头,说:“我刚才喊你,你也没听见,吓坏我了。”   又说:“后英堂有许多行动不便的老人,我帮着把她们都送到旁边佛窟里去了,和她们一起躲在里头呢。”   苻煌这才看到旁边三个大佛窟里都挤满了人。   最后面的那个佛窟外头,有个女尼身上披着的,竟然是他给苻晔的那件大氅。玄黑色大氅没有完全罩住她身上雪白的衣袍,被火舌燎去半幅,却仍能看清衣摆翻卷的祥云银纹。那女尼的雪色风帽滑落半截,露出眉间一点朱砂痣,他都没有看到那人的脸,便瞬间猜到了那人是谁,一下僵在原地。   苻晔轻声道:“都没事。”   苻煌垂眼“嗯”了一声,仿佛又恢复到从前模样,低头替他整理衣领。   此时御火司和潜火队的人也都赶到了现场,他们开始着手灭火和疏散人群。   苻晔负责护送楚国夫人等人,楚国夫人为了救助他人,自己衣袍都被烧坏,所以他将自己身上的大氅给了她。此刻跟在她身后,只看到那大氅上龙纹波荡,不禁回头看向负责指挥御火司的苻煌。   苻煌却自始至终都未朝楚国夫人看一眼,好像这个人只是这众多女尼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一如他在崇华寺外坐的那一夜。   他心中对苻煌愈加爱敬,又或许因为这火势无情,他经历这场大火,宛若死里逃生,心肠变得比平日更柔软,爱敬之余更加心痛难当,只能对楚国夫人更加敬护,一直将她护送到寺外。   楚国夫人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   他听秦内监讲过楚国夫人的故事,想象中的她是和章后一样坚毅决绝的女子,性情刚烈贞毅,但他所见的楚国夫人,眉间有颗天然红痣,轻声淡语,周身说不出的洁美文静。   她一身雪服,典型的观音相貌,而苻煌尚黑,看起来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苻晔心想自己既为苻煌爱重的王爷,自然也应该和苻煌一体,因此对楚国夫人十分敬重,但并未过多接触,将她交给寺中住持和监院以后,便立即回到了太后身边。   章太后心有余悸,抓着他的手埋怨了他良久。她平日里是极尊贵刚强的一个人,此刻受了惊吓,满眼的疲惫惊惧。苻晔也知道她是担忧自己,也只任由她说,不住地点头称是。   等说完了他,章太后又看向浓烟弥漫的崇华寺。   苻晔问她:“儿臣去看看皇兄?”   换在平时,章太后早就冷脸恶言了。此刻竟然抿唇不语,像是没有听见。   苻晔便披上一件袍子,在秦内监等人的陪同下再次进入到寺内。   秦内监走路一瘸一拐,却执意要与他同行,好在寺庙的火基本都已经被扑灭了,或许是神佛护佑,加上昨日刚下过雨,几大主殿都保住了,只是此刻寺内风依旧很大,白烟弥漫。秦内监远远就看见了苻煌,负手立在高坡上,长发披散,身下浓烟翻滚,头上皓月当空。   “陛下一路策马疾驰,真是吓坏了。好在王爷没事。”他说。   苻晔仰头看向苻煌,他那样伶牙俐齿的一个人,此刻心下不知为何温热酸沉到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如此一夜很快就过去了。等到破晓时分,寺内大部分余烟都散尽了,唯有永福塔基底下的木柱依旧冒着浓烟。为安全起见,侍卫将所有人都拦在崇华寺外头,城外聚集了一大批百姓和僧尼,有数千人,为倒塌的永福塔涕哭不已,悲哀之声,震彻京邑。   大火灭了以后,便是后续善后和调查工作。寺中诸人要暂时迁至附近的福华寺,苻晔送她们上车,目光始终在留意楚国夫人,却见她一直裹着大氅遮面,从始至终都没有跟太后等命妇女官说一句话。   她身为皇帝生母,不管名分如何,众人都不敢有丝毫怠慢,若她所求就是如此这样过完余生,希望能遂她所愿。   楚国夫人上车之际,苻晔躬身作揖。   她名分上是明懿太子遗孀,也算是他的长辈,他作为恭顺知礼的王爷,做此长礼告别,也算合乎礼仪。苻晔余光瞥到身边诸人纷纷跪下,扭头一看,见苻煌正从寺里出来。   苻煌好像是没有看见,只在远处停下,和身边专职灭火的军厢主并巡检等人说话。   楚国夫人身边伺候的女尼朝苻晔行了礼,随马车缓缓前行,苻煌这才朝这边看了一眼。   他瞧见他那件玄色大氅,楚国夫人还披在身上。   他与她有母子之缘,却无母子之情,如今因为苻晔的缘故,他的大氅居然阴差阳错被赠予了她,为她抵御一夜寒冷。   这或许便是他们此生最近的一次交集,他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但如此,也足够了,不必更多。   苻晔等马车走远,才回到苻煌身边。   苻煌一夜未眠,估计头疾又犯了,嘴唇都有些发白干裂,身上黑气笼罩,似乎憔悴的厉害,以至于他整个人似乎都浸淫在破晓冷津津的灰蓝里。   苻晔一时心中酸酸沉沉,似千斤重似的。   “皇兄,我先送太后回梨华行宫。”   苻煌点头,苻晔解开身上的衣袍,披在了他身上。   苻煌也没拒绝。   章太后坐在轿辇上远远地看着,山风袭来,裹挟着焦黑的灰烬掠过苻煌的袍角。   苻晔说:“那臣弟先去了。”   苻煌“嗯”了一声,此刻也不知道做何想,只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他看。   苻晔朝太后等人走去,随孙宫正等人一同往山下走,此刻天色阴沉,晨色熹微,苻煌看着苻晔渐行渐远,行至快要看不到的时候,看到苻晔又回过头来,隔着蔼蔼山雾,又看了他一眼。   他将身上衣袍裹好,衣裳带着体温,竟然这样暖,以至于他觉得被那么多人舍弃,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回行宫的这一路上,太后一直很沉默,快到行宫的时候,忽然问苻晔:“我听人说,皇帝原来要把善缘寺的那些人砍了挂庙里去,是你进言劝谏,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苻晔道:“是皇兄自己的主意,我只是跟他说,母后和太夫人都是诚心向佛的人。”   太后看了他一眼,说:“你倒也不用替他说话。”   苻晔道:“儿臣说的都是真话。”   昨晚一夜没睡,太后神色疲惫,时不时瞧苻晔一眼,苻晔昨晚也没睡,眼下略有疲态。她想起他刚才为皇帝披衣,举动实在过于亲昵,便嘱咐道:“皇帝虽然愿意听你的话,你也不要骄纵。”   苻晔道:“儿臣晓得。”   太后看他乖巧懂事,生得又实在赏心悦目,想皇帝谁的都不听,居然能听他两句劝,也不是不能理解了。说起来自从苻晔归来,皇帝病情似乎稳定了很多,这满宫的人,哪怕是她,也不像往日那样提心吊胆的。如果他真愿意听苻晔的,有苻晔在中间周旋传话,想必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她一夜未睡,此刻裹着斗篷昏昏欲睡,半睡半醒之间,忽然想起了十几岁的苻煌陪她来崇华寺上香的情景,那时候的苻煌进退有仪,恭谨仁孝,明明也就十余年,想起来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太后回到行宫就病倒了。   她上了年纪,加上这两日辛劳过度,又受了惊吓,晌午便发起高热。   等苻煌从崇华寺下来,到天黑都没见苻晔身影,他身边内官说他一直随侍在太后身边,亲试汤药。   苻煌觉得自己被对比得愈发显得冷血无情。   不过他此刻要去探视太后,太后估计会吓晕过去。   崇华寺大火,调查到最后又牵扯到红莲会。这个教会在隔壁大雍兴风作浪,没想到在大周也渗透的这么深,皇家寺院里都有他们的信徒。   苻煌没了耐心,准备彻底剿除大周境内所有的红莲会组织,因此这几日诸位大臣频频出入梨华行宫。   每日两次小朝会,皇帝之勤政,震惊谢相诸人。   红莲会在大周也有些年头了,要连根拔除非常难,需要雷霆手腕。好在苻煌别的没有,唯独杀伐决断,世人皆知。   他的旨意发下去,底下莫不从命。   苻晔在紫阳宫照顾太后,片刻不离,心中却一直记挂着崇华寺大火的案子,每日都叫双福出去旁敲侧击打探消息,如此不过两三次,苻煌居然直接派了身边内官过来告诉他最新进展。   一日汇报三次。   第三日的时候,苻煌居然亲自又去了一趟崇华寺上香。   把病榻上的太后都给惊到了。   要知道苻煌出了名的不敬鬼神!   太后浑浑噩噩,听身边女官讲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在昏沉梦中,倒是苻晔很惊喜。   原来苻煌不是不懂这些,他以前只是懒得用。   他再想起他那无所谓的死气沉沉的模样,心里竟然有些想笑。   永福塔在大周人心目中本来就颇有盛名,如今皇帝亲祭,又叫京城僧尼三千在崇华寺念经祈福,声势浩大,民众哀痛之心更重。以至于众人听说崇华寺大火是红莲会所为,全都对红莲会咬牙切齿。   苻煌的名头本来就吓人,民间多有关于他的荒唐传闻,什么喝人血啦,没事就在金銮殿砍人头啦,苻煌从来不管,许多人信以为真,所以他的名号比严刑厉法还能唬人,加上这次清剿红莲会是民心所向,所以进展迅速。   苻晔本来对红莲会这个组织担心不已,因为红莲会出身的男主在隔壁大雍已经黄袍加身了。原著小说里,大雍攻打大周,之所以势如破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大周朝红莲会信徒颇多,一呼百应。之前苻煌就有对红莲会重拳出击,但他觉得这个组织能在最后一统江山,根基应该很深。   但苻煌雷霆手段,连根带苗地铲掉了。   他都有点不敢相信。   反正他看奏报,各州县的清剿行动进展的极为迅速顺利。   他就发现暴君有暴君的好处。   办正事的时候所向披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现在觉得苻煌要是认真起来,把男主干掉也不是不可能。   苻煌一连几日几乎都不眠不休,第四日的时候睡了一大觉,只是睡的依旧很难受,醒来正是黄昏时分,正阳宫冷寂,他坐起来,看着围屏另一侧的睡榻,衾被都空了,倒是有两件他赐给他的御袍,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上面。   他扭头看向身边内官。   他身边内官都有察颜办事的本事,忙回:“昨夜王爷将衾枕都搬到紫阳宫去了。”   说完偷偷看皇帝,可能没睡好的缘故,皇帝脸色很不好看。   秦内监也在养伤,最近几天都不在旁,身边更显空寂。   苻煌起身先去看了秦内监,出来闲步的时候在紫阳宫外看到了苻晔,一身绯红春袍,金玉之色,正和几个宫人说话。   他言笑晏晏,望之可亲,宫人们和他说话也都满脸堆笑,甚至还有两个行宫侍卫,不好好站岗,躬着身笑脸相迎。   苻煌往日对他这种行径就只是随他去的态度,今日背着手看半天,怎么看怎么不高兴。   他其实知道苻晔性情良善,所以才能跟自己这样的人也处成这样。   他对谁都很好。   但他以为自己至少要比别人特殊一些。   或者说他要比别人特殊。   他得一人,也足够了,不必更多。   但他要完完整整,彻彻底底,一分一毫都不能与他人分享。   他的心很空,很难填满。   他胃口很大。   苻晔也看到了他,忙跑过来给他行礼,身上叮当作响。   见他在打量他身上那身衣服,便笑着说:“他们将我的衣服都送过来了,以后不必穿皇兄的衣服啦。”   其实每次穿龙袍,他都心惊胆战。   王爷穿龙袍,可比老百姓穿龙袍还可怕。   还是自己的衣服最好看,都是他亲自挑选。   苻煌看半天,只默默道:“就这样爱美。”   苻晔闻言立马给他展示他的和田玉禁步,神情雀跃。   玉石珍珠和翡翠串联的禁步华美,走起来环佩叮当。苻煌看了看,解了自己腰上的一块龙纹黑玉牌,系到他禁步上头。   微歪着头又看了看,说:“以后都带这个,不许摘。”   苻晔算是看出来了,皇帝要自己身上多少要有点他的东西。   放在别人身上,他估计要多想。但放在苻煌身上,好像这人做什么都合理。   他还能怎么办,无限纵容呗。   皇帝好像还没从崇华寺大火里回过神,看他的眼神很慢很深,仿佛眼睛在看他,心在想别的。   倒比初相见时还要暗沉,像是藏了很多事。 第24章   禁步这东西尤其讲究设计搭配,他的禁步本是由宫中最顶尖的工匠花费数月时间精心打造而成,堪称完美,突然多系一个通体漆黑质地厚重的黑玉牌,实在是破坏了整体的和谐性。   而且过于显眼,人人都能看见。   他要此刻就把禁步解了,又怕苻煌不高兴。   因为他觉得苻煌可能要的就是过于显眼,人人都能看见。   不管是玉佩还是衣服。   小爱替他分析,说可能是因为苻煌很缺爱。   “你想,他这人算得上六亲缘浅,孤家寡人,如今既然把你当亲兄弟,自然想叫所有人都觉得你们是一体的。这样就变相的把你和他捆绑到一起了。”   苻晔觉得这个解释非常合理,侧面反映苻煌很可怜。   一个可怜的皇帝,杀伤力太大了。   于是苻晔就挂着这皇帝御用的龙纹黑玉牌到处走,下午的时候甚至还把苻煌赐给他的御衣也穿上了,专门到苻煌跟前去晃悠。   试图以此能抚慰到苻煌的心。   苻煌虽然面无表情,忙着处理政务,但他觉得他应该是看见了。   如果他和小爱猜的没错,苻煌看到了以后心里应该很受用。   他也心满意足,这才到紫阳宫去伺候太后。   苻晔懂医术,都是他和太医在旁随侍,太后病情反复,身体虚弱,有时候从昏睡中醒来,看到他穿着苻煌的制服在旁伺候汤药,都错把他看成了苻煌。   第一次直接吓得一个激灵。   第二次心下稍定。   等到第三次的时候,看着苻晔给她喂药,仁孝无比,倒是勾起了许多年前她和苻煌之间的母慈子孝。   如此几次以后,居然做梦也常梦到他,有一日迷迷糊糊,梦见以前常做的噩梦,梦里苻煌提着剑,浑身鲜血地将躲在她身边的五皇子揪出来,那满殿的血腥味叫人几乎昏厥,她颤栗着伸出手来,如同她哀求先帝不要杀苻煌一样,哀求苻煌说:“莫要再杀他,二郎,莫要……”   还没说完,温热鲜血溅了一脸,人头就滚落在她裙角下。   她一把将身前满是血的案几推开,站起来,鲜血顺着她的眉毛流进了眼睛里,世界变成血红色炼狱,她看到丽妃等人在抱着儿子的尸身哭泣,苻煌的兵围着清泰殿,黑压压的像是地狱来的恶鬼。   她又感受到那种战栗,同室操戈的悲痛和死亡的恐惧,恍恍惚看到苻煌低着头问:“母后可好些了?”   太后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二郎。”   对方愣了一下,她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又认错了人。   苻晔按着她的手背,身上穿着苻煌给他的龙纹大氅。   大概病了太久,浑身无力,太后忽然悲从中来,花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侧过头去,眼泪流下来打湿枕上金线密绣的百子千孙图。   苻晔很懂事的没有多问,也没有说话。那一室的安静,在太夫人来的时候才被打破。苻晔起身跟太夫人问好,太夫人颤巍巍坐在榻上,问:“太后娘娘可好些了?”   太后将头枕在她膝上沉默不语,只眼泪纵流,太夫人抚着她花白的头发,轻声请苻晔他们都出去。   苻晔行礼转身,看到帷帐外立着几位太妃,鎏金博山炉里飘出的青烟浮动,太妃们屏息立在青烟之中,像一群褪了色的陶俑。   他从紫阳宫出来,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他大概是和这些人相处日久,有了感情,因此感受到这个皇室里的另一种复杂沉重的情感,比他听小爱或者秦内监他们讲述的时候感受得更沉闷,快要将他都压下去。   孙宫正大概怕他有些尴尬,便解释说:“殿下穿这一身,跟以前的陛下有些像呢。”   苻晔微微一笑,说:“是么?”   孙宫正点头,她身姿笔直,目光看着远处,像是想起了曾经的苻煌。   苻晔说:“只可惜我无缘一见。”   孙宫正道:“陛下初封太子那一年,于宫宴上表演射礼,京中诸多贵女争相挤出竹帘观望,手里团扇都掉了一堆呢。那时候京中还流传有一个所谓的美男子的排行榜,陛下名列榜首。”   苻晔听了,脑海里试图想象那千金贵女争相观望的场景,心中引以为憾,他很想看看那时候的苻煌。   小爱问:“你真想看?”   苻晔:“我能看?”   小爱说:“最近主系统出了新功能,可以融合小说世界里所有人物的回忆模拟出历史画面,我可以替你申请试试。不过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新功能用的人太多。”   苻晔很激动,催着他赶紧替自己申请,以至于晚上回来看到苻煌,他都有点激动。   苻煌已经在行宫呆了数日,但行宫办事有诸多不便,这里太妃众多,众大臣来往有诸多不便,政务繁忙,苻煌打算回宫,这一次他派了大批的金甲护卫留守行宫,甚至在行宫外驻扎了数百军士负责行宫安保,就这犹不放心,嘱咐了苻晔很多,见苻晔今夜总是看他,终于忍不住问他:“怎么?”   苻晔就把今天被太后认成他的事情说了。   苻煌听了沉默不语,却听苻晔说:“孙宫正也说像,我说不可能,皇兄怎么可能有我漂亮。”   苻煌嘴角微动,用手中奏折拨开他的头。   苻晔就一边整理案上的奏折一边笑。   其实他刚才探头看苻煌,有被苻煌的眉目漂亮到,他一双狭长高冷的眼,微微上挑,丹凤之姿天成,在他瘦削的脸颊和微微下压的唇角映衬下,反倒更为凌厉飞扬,带着君王的不可一世。   只是他伶牙俐齿,最会甜言蜜语,皇上没有的他能不重复的拍马屁,真有这么个值得夸赞的地方,他反倒一句都夸不出来,只是微垂着眼笑。   苻煌抬眼看他,觉得他烛光下笑容实在明媚,一个男子,怎么能笑成这样,比战场上的炮火都难招架。   好在太医来看秦内监,苻晔听到隔壁有人声,就过去了。   秦内监扭伤了脚,最近一直在卧床休息,他脚伤其实已经好个差不多了,但苻煌不许他走动。苻晔亲自蹲下来查看他的伤情,秦内监十分感动,但依旧不忘在这两兄弟之间为他们互刷好感,于是问:“陛下的伤怎么样了,敷药了吗?”   苻晔一愣:“皇兄受伤了?”   他果然不知道。   也是,苻煌怎么可能会主动说出来,哭天抢地是苻晔才有的风格。   他一边感慨这两人差异大到不像兄弟,一边替苻煌卖惨:“当时我们在宫里看到崇华寺失火,陛下想到王爷就在寺里,简直心急如焚,为了能尽快赶过去,命人卸了鞍鞯,一路纵马疾驰,山路颠簸,陛下下马的时候,马背上都是斑斑血迹。”   !!   他不知道这些!   秦内监补充说:“陛下素来能忍,大概也不觉得这点小伤算什么,毕竟陛下受过的伤实在太多了!”   苻晔素来好心肠,闻言果然颇为动容,出来看到苻煌披了大氅,正要去巡防。   苻煌把行宫安排的固若金汤,就这还不放心,还要亲自去巡防。   “皇兄!”   苻煌在夜色里扭头看他,道:“我去宫外看看,你不用等我。”   “皇兄腿受伤了?”   苻煌不以为然:“早好了。”   说完便随李盾等人下了玉阶。   他看穿着他衣袍的苻晔,看不出和自己哪里像。苻晔绝世容光,他不如他十分一二。   行宫很大,绕着走一圈就要一个多时辰。除了四个大门,许多地方灯火昏暗,加上山林寂静,几乎只有冷风。苻煌巡视的十分仔细。这一路脚下枯枝窸窣作响,冷风将他脸颊脖颈吹得冰凉。   走到南大门,看到一排灯火通明的营帐。   因为这几日他经常在行宫宣召大臣,行宫距离京城路途遥远,谢相等人都上了年纪,为免于奔波之苦,都在宫外扎营暂住,金甲卫的营帐也在这里,此刻已是深夜,四下里只有风声,他从大帐外头穿行而过,忽然听见有不当值的金甲卫正在窃窃私语。   一人道:“今天刘家辉那厮又向我吹嘘,说桓王殿下今日又和他攀谈甚欢,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又做白日梦呢,说王爷喜欢男人,隔三差五就往王爷跟前凑。”   “他这也能看出来?我看是他自己喜欢。”   “也难怪他,桓王殿下实在美貌,何况又是王爷,要是能攀上桓王的恩顾,扶摇直上,指日可待!”   “都不说别人了,谢良璧那小子,向来眼高于顶,这两日还不是经常借巡防为名和桓王攀交?”   “萧逸尘最近也在走门路,想往黑甲卫调呢,说是想给桓王当亲卫。”   “还有韦司墨,多俊雅的一个人儿,我听老陈说,他就是当初在天街上遥遥一望桓王殿下,回去就害了相思病,他爹费了好大劲才把他送入金甲卫呢。每次他看到殿下都两眼发直,又不敢上前去,看得我都想替他引荐一把。”   “他可以啊,长这么好看,咱们王爷出了名的爱美!”   李盾等人悄无声息站在苻煌身后,只感觉皇帝陛下阴气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就走掉了。   皇帝幽幽穿过夜色,进入行宫大门,大门处灯火通明,金甲卫指挥使在门口恭迎。   苻煌停顿了一会,说:“把金甲卫的人都叫过来。”   金甲护卫战斗力远不如军中将士,几乎没有实战经验,更多的是皇权象征,偶尔也需要在行宫内担任巡防任务。苻煌看了一圈,指了几个人出来。   众人不知道皇帝将他们点出来是为如何,等点到四五个的时候,众人才发现,皇帝点出来的,似乎都是他们当中长的不错的几个。   皇帝素来威严,大家都不敢言语,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听皇帝对金甲卫指挥使说:“将他们几个换了。”   就连他们指挥使似乎都未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换了他们。   金甲卫负责皇宫外城,多随皇室出行,甄选的时候便有容貌身高要求,长的好看可以装点门面,难道皇帝觉得行宫不需要,所以要将好看的都带回宫?   要说男色,那皇帝肯定是不喜欢的。   以前皇帝久无后宫,也不是没有妄图攀附之辈意图邀宠,死的都很惨。   感觉陛下对男风恶心透了。   不过被点出来的人里头,也不全是美男子,有两个长相颇为一般,吃晚饭的时候还在吹嘘他们今日又在紫阳宫前和太后身边宫女并桓王殿下相谈甚欢之类的。   皇帝陛下点人标准,猜不透!   但皇帝阴沉沉的,无人敢多问。   皇帝走了以后,他们当中胆子比较大的谢良璧对指挥使说:“大人,属下想要留守行宫。”   指挥使看他:“……那你自己去跟陛下讲。”   谢良璧:“……”   苻煌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时辰,回来见苻晔已经睡着了。他摆手让随侍的人退下,自己则站在睡榻前,盯着苻晔的脸。   他真的很美。   而且是那种遮掩不住的招摇的美,头发浓密乌黑,皮肤光莹,有一种生机勃勃的艳丽灵动。   天已经没有那么冷了,正阳宫也显得暖和许多。苻晔睡觉不老实,大概有点热,所以被子横盖,露着脚。   苻煌将他的脚塞到被子里,塞进去以后,手却没收回来,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细长的脚踝。   苻晔生的很瘦弱,但和他的干瘦不一样,苻晔骨骼就细很多,皮肤也比他的有光泽,摸起来像上好的玉。   坐了一会,又掀开被子,仔细端详他的脚,垂着头,面无表情地一根一根摩挲过去。   秦内监最近不当值,守夜的是不常近身随侍的内官,隔着帘幕隐约瞥到这一幕,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一会看到皇帝出来,更是将头垂的低低的。   皇帝陛下冷眼看他。   皇帝以前从不来行宫,因此正阳宫没有伺候的宫人,他们都是不久前刚被指派到这里来的。初次见皇帝,倒觉得他并没有传言那样可怕,只是容貌瘦削,不苟言笑。   但此刻的皇帝在夜色里冷眼看他,真是叫他颤栗腿软。   那个活在传言里杀人如麻的皇帝陛下,终于有了具体的样貌。   皇帝慢悠悠地出去了,一夜都没有再回来。小内侍吁了一口气,隔着帘幕看到桓王殿下翻了个身,身上暖袍软薄,贴着细长起伏的曲线。   秦内监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深夜来到他这里。   放着自己的寝殿不睡,睡他这里。   其实也不能算睡,只是躺在那里出了半夜的神。他见皇帝衣袍下身微隆,有些讶异。   陛下如今身体逐渐转好啊。 第25章   第二日苻晔醒来,伸手移开榻边围屏,探头往隔壁看,发现苻煌睡榻已经空了。   庆喜捧着铜盆立在围屏后,轻手轻脚过来,说:“陛下天刚亮就回宫了。”   苻晔“哦”了一声,又躺下来,发了半天的呆。   苻煌在或者不在,连空气似乎都不一样。   皇帝一走,行宫安保更严格了,进出都很难,连他都不许随便外出,要上报。   苻煌有时候就是很独断专行。   不过皇帝一走,行宫就是他的天下了。   行宫里上到太妃下到宫女,包括负责守卫的金甲护卫全都松了一口气。   冰冻王者一走,春天都要来了。   就连太后身体都明显好转了。   神奇到他都替苻煌感到委屈。   太后身体既然有了起色,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了,他每日除了去太后宫里呆一会,其他时间都在行宫里晃荡。   行宫再大,逛几遍也腻了。   他决定干点正经事。   如今国内红莲会的威胁暂时没有了,但男主黄天意在隔壁称帝,拥有天运,他有一统天下的野心,还是不能大意。如今趁着他还没有站稳脚跟,大周应该多培养几个能干的青年将臣。   如今的朝堂死气沉沉,是时候多点新鲜血液了!   他天眼只开了一半,小爱给了他一个原著里的忠臣名单。这些人里,好多此刻都还在下面的州县里,李盾自不用说,他是苻煌亲兵,剩下的他也就认识一个谢良璧。   朝堂上就应该多几个像谢良璧这样正直又颇为忠君的年轻臣子。   谢良璧前几日也在行宫里头,每次碰见,都会主动过来跟他行礼问安,既有武官的英武,又有文臣的儒雅,叫人如沐春风。   有这样的臣子在身边,光是看看也很赏心悦目!   不过他一连几天都没看到谢良璧的人影。   真是奇怪,之前一天能碰上好几次,现在他想会会他了,反倒碰不见了。   有个叫刘家辉的,很会讨他开心,长的也算俊俏,他也没看见。   还有个姓萧的帅哥。   于是他就问了一下金甲卫指挥使怎么排的班。   结果指挥使告诉他们,不在的金甲卫都跟着皇帝回宫去了。   诶,他还真会带。   没有了养眼的帅哥,他在行宫的乐趣都少了一大半。   他知道苻煌肯定是不想他搞男人的,也就只想过过眼瘾,竟也不能如愿!   太后大病初愈,瘦了一圈,人也有些闷闷不乐,因为外头春寒料峭,她也一直呆在暖阁里都没有出来。   庭院里的桃李花开始冒粉,花苞点点,乍一看跟梅花很像,他为了讨太后开心,便折了几枝给她。   太后靠着软榻,已经恢复了清明神志,她大病初愈,远不比平日刚毅,和太夫人说:“不想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能享受到儿孙为我摘花的福乐。”   “桓王仁孝,太后娘娘的福气才开头呢!”   太夫人并诸位太妃开始天花乱坠地夸苻晔,把苻晔都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室其乐融融,比外头春光还要热闹。   太后觉得不回宫也不是不可以。   正想着呢,忽然外头有女官进来,垂握着双手道:“娘娘,青元宫的内官到了。”   ……   太后便收敛了笑意,冷冷歪在榻上,宫内其他人倒是都站起来了,整个殿内都冷肃了许多。   冰冻王者的使者也算得上小冰冻王者。   不一会青元宫一个很面熟的内官进来,也没敢抬头,先向太后行了礼,才轻声说:“奴为桓王带来陛下口谕。”   苻晔要行礼,那内官说:“陛下说不用行礼,王爷只听着就是了。”   说着站直了身体,道:“知道王爷在外头乐不思蜀,本来也不想叨扰,只是朕头疼得很,还得劳烦王爷回来一趟。”   苻晔:“……”   阴阳怪气,的确是苻煌口吻。   他不知道别人听了什么感受,自己反正是有些不好意思,众位太妃都抿着嘴唇当没听到,苻晔问说:“皇兄头疾犯了么?”   内官忙说:“犯了两日了,还请王爷速回呢。”   说起来也是奇怪,宫里的太医都是按照王爷教授的法子施针的,怎么就不管用呢。   看来还是王爷的医术高明,连太医都比不了。   苻晔一听立即看向太后,有些紧张。太后神色复杂,道:“那你就先回去吧,我这里自有太医们照顾。”   苻晔告辞出来,走到正阳宫里头,就看见一辆超级精美的马车停在院子里。   紫檀木的车身,四周披着绸缎宝珠,就连拉车的骏马都挂着金铃铛,神气十足。   !!!   宝马香车具像化了!   马车前面十二个金甲侍卫,后面十二个黑甲侍卫,金甲卫负责漂亮,黑甲卫负责安全。   皇帝陛下很费心啊!   苻晔跑起来都带风,双福他们跟在后头,看到那马车也超高兴,皇帝素来不爱奢华,这宝马香车,一看就是为王爷量身打造!   这两日有点无聊,双福在行宫里帮他搜罗了几个宫人们传阅的小话本,都是讲宫廷八卦的,非常好看。苻晔嘱咐他们千万要带上。还有一盒他在芳太嫔那里得到的她们国家特产的小点心,很好吃,他一吃就想到苻煌,后面都没舍得再吃。点心并不稀奇,重要的是他这份会惦记着皇帝的心意。   他是小巴结没错,自己都要为自己的小聪明点赞。   内官们忙着收拾行李,庆喜捧了个锦盒过来。   苻晔:“这是什么?”   他说着取开盒子一看,就愣住了。   是一套玄色大氅。   那大氅他很熟悉,是崇华寺大火那天,他赠给楚国夫人的。   大氅被大火燎过,残缺不全,焦痕明显。如今在锦盒里叠的方方正正,过于方正,近乎冷寂。   庆喜轻声道:“是楚国夫人身边女尼送过来的,她们没进来,托给了门口的周指挥使。”   她竟然连一套衣服也不肯留。   但仔细想想,不肯才正常。   只是如果苻煌知道,会不会很伤心。   也可能不会了,都习惯了。   苻晔“嗯”了一声,将盒子盖上,自己亲自捧着上了马车。他也不打算告诉苻煌,但觉得可能很有纪念意义,因此打算就自己放起来。   马车里装饰更豪华,鹅羽软垫,银丝灯笼,还有个五彩斑斓的金鸟香炉,羽下生烟,点的是他很喜欢的雪中青信。糕点精美,都是他宫中常食。   你看,皇帝此人,并非真的无情无义。   外头暮鼓声咚咚作响,破开山林薄雾传过来,他抱着那锦盒,突然很伤心。   小爱说:“不要伤心啦,给你个惊喜!”   “你吓到我了!”   小爱嘻嘻笑了两声,说:“申请通过了,你要不要现在看?我可以让你以做梦的方式看看以前的苻煌,顺便还给你申请了一点福利,甚至可以看看曾经的昭阳夫人和武宗皇帝等人。”   苻晔:“!!”   他立马闭上了眼睛:“快!”   小爱又笑了两声,说:“我提前看了一下,你别说,苻煌以前长得是挺帅,你说他五官又没有太大改变,怎么现在看起来那么丑呢。”   苻晔:“也没有到丑吧!”   “那要看跟谁比,跟你比,实在是不能看。”   苻晔和小爱斗斗嘴,心情好很多:“你标准定的太高了。快点,我要看帅哥。”   收拾收拾心情。   小爱说:“你这人就是心肠太软,苻煌自己都没你伤心。”   “别废话。”   小爱说:“片段都是随机抓取,可能是任何视角任何片段哦。不过我选取的是天运十六年的画面,武宗朝最花团锦簇的一年!你看我多贴心……还没开始,你心跳就快成这样?”   “有点小激动。”苻晔说。   小爱又笑了一声,声音都放低了,说:“要开始了哦。沉浸式观影体验,逼真度完全值得五星好评。”   小爱发挥催眠技能。他很快就着了。   系统新研发的功能,大概技术还不稳定,他一开始梦到的都一些很零碎的画面。   不过很多人物都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譬如武宗皇帝居然是小白脸的类型,瘦瘦高高的,长的很清秀,和他以为的胡子拉渣的好战皇帝不一样。   看起来更气人了,好色死渣男。   又譬如章太后,她老了以后瘦削坚毅,没想到年轻的时候甚至称得上是美的,而且颇为丰腴大气,简直就是天生的国母相。   昭阳夫人最惊艳,长发委地,真是漂亮到叫人目瞪口呆。   除此之外还有丽妃,宁妃等人,还有武宗时期的后宫,感受很神奇,其实这些宫廷,他也都逛过,空荡荡的,如今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满目的宫廷仕女,芳艳绝伦,富贵风流。   他似乎在庭院的人群里站着,忽然听见有人通报说:“太子殿下到!”   他雀跃地扭头,然后就看见了十六岁的苻煌。   那是苻煌人生中最光彩熠熠的时光,也是叫秦内监回忆起来都眼睛泛泪的时光。他看到苻煌在一众内官的簇拥下走来。   苻晔直接就震惊住了。   十六的苻煌身着杏色太子服,禁领雪白,他无法想象的高贵精致,如立春破晓的第一缕光。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记忆里的苻煌,但这个画面里的苻煌叫他心脏狂跳,热气上涌。   他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拥有和视角之人同样的的澎湃,似乎都闻到了太子殿下衣袍上的香气,是伽南香味道,宫廷奉御让他选香的时候他闻过,据说一寸伽南一寸金,是极其昂贵的沉水香。他浑身无一处不尊贵,一步步走近自己,明白了什么叫“生而杰异,幼而标绝”。   他怔怔地追随着他的身影,看着宫人簇拥着他,人声躁动,衣香鬓影的宫廷里香气弥漫,前面立着几个十几岁的皇子,也不知道都是谁,都说苻家没有丑的人,此刻看竟然是真的,公主皇子站了一堆,也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太子殿下”,苻煌回头看过来。   然后他就看见苻煌冲着他笑了一下。   苻煌说了什么,他听不到了,只是看着他脸上笑容呆住了。   原是书里说的“天家玉树”,当真满城飞花都无法比拟。   他好一会才回神,反倒没办法将眼前这人和苻煌联系到一起,只觉得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忽然心绪翻涌,想到一张很瘦削的脸,眉间有浅浅的折痕,眼下乌青,像一棵很高却快要干枯掉的松柏。   太子殿下被人簇拥着去了,徒留他站在庭院里。   过于真实的体验给了他过于不真实的感受,过于不真实的感受给了他无法消解的伤心。   大概太像一场梦,大概是苻煌身上的伽南香如今已经变成了苦药味,大概,像他捧着的烧焦的大氅,他知道怎么都补不好。   他在梦里大哭了一场。   “王爷,王爷。”他听见有人叫他。   他恍然惊醒,看到双福和庆喜怔怔看着他。   “王爷怎么了?”   苻晔摇头,看到他怀中抱着的锦盒上有他的眼泪。   “做了个梦。”他说。   小爱默默道:“专门挑的他最风光的时候,还以为你会开心。”   苻晔还不能从梦里回神,此刻四下里暮色低垂,好像不过只过了片刻,护卫的马蹄声杂乱作响,山风拂过山野,路边竟然已经有迎春花成片盛开,如金云,似金海。   苻晔恍然想起了什么,叫停了马车,又从马车上跳下来。   双福吃惊地钻出马车,抵着车帘问说:“王爷,怎么了?”   二十个骑马护卫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齐齐看着他。   苻晔走向那片迎春花。   倒是庆喜看出他要折花,便急忙提着袍角从马车上跳下来。   只是还没等他过去,苻晔自己已经挑了一枝迎春花,折了下来,然后回头对庆喜说:“将车上那件锦盒拿来。”   庆喜不明他什么意思,双福已经在马车上将锦盒递了过来。苻晔打开盒子,沉默来一下,然后将里头的大氅丢弃。   庆喜大惊,说:“王爷,这是……”   “不过是一件被烧坏的衣裳。”苻晔垂眼说,然后小心翼翼将他折的花放在锦盒里头。   他为人过于优柔寡断,这不忍心,那不忍心,什么都觉得意义珍重。   其实烧坏的衣服,留着做什么呢。   这过多的情意,也不过是他自己的幻想赋予的。   补不好的东西,就不要了。   都丢掉好了,统统丢掉。   丢空了也没有关系,他会再帮他填满。   他抱着盛着春花的锦盒重新上了马车,在夜色中一路进了城门,驶过京城天街,怀揣着对天子的怜爱,捧着今春的春光,进入九重宫阙。 第26章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秦内监站在青元宫门口,看着宫娥们提着朱红鹤嘴灯,正在点宫灯。   他记得以前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都像半个死人,除了走路的时候有玉牌响,其他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武宗朝的时候,宫内妃嫔和宫女内官有数万人,宫里都住不下,到了当今陛下登基,不过短短几年,整个皇宫空了一大半,许多宫都成了冷宫。   倒是多了很多乌鸦,一到傍晚呱呱叫,皇庭像半个死城。   其实陛下也极少会为难宫女,只是陛下看起来实在太吓人了,他喜静,这事人尽皆知,久而久之宫里就越来越安静。   前几年吧,好像是个傍晚,那时候清泰殿里的血腥味都还没有散尽,宫里有很多闹鬼的传闻,他记得那天要下雪,天黑的很早,他从青元宫出来,看到甬道的北风里站两个人一动不动,天黑看不清,他还以为是两个纸人,可把他吓死了。   后来才发现是来点灯的宫女,看到青元宫有人出来,俩女孩子直接吓得不敢动了。   此刻这些女孩子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偶尔还会低声交谈一两句,好像桓王要回来,这宫里都有了人情味。   甬道上的宫灯都亮起来的时候,宝马香车骨辘辘驶来,车帷晃晃荡荡,发出珍珠和金铃铛碰撞的清响。   这才是天家该有的排场!   陛下这次也算懂得享受了,给王爷赐了这么个宝车!   马车还没停下来,秦内监就先笑了。   帘子掀开,先露出来的是清秀冰冷的庆喜,接着是圆头圆脑的双福,苻晔从他们中间冒出来,是他几天不见就觉得更见光艳的桓王殿下。   不等庆喜等人下车扶他,苻晔就已经跳下马车,问说:“皇兄如何了?”   “您可回来了。”秦内监笑着说,“陛下刚喝了药躺下。”   苻晔大踏步走进青元宫,秦内监快步跟上。   他回头问:“你脚伤都好了么?”   秦内监笑:“托王爷的福,都好了。”   苻晔笑了一下,进入青元宫主殿,快步穿过层层屏风和帷幔,秦内监见他如此急切,心下更高兴,朝着寝殿外伺候的内官们轻轻一挥手,几个红袍内官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苻煌正在软榻上歪着。殿内很暖,他只穿了一件薄袍,只是人依旧枯瘦,散着头发,领口露出一截精壮的胸膛,皮肤看起来依旧透着青灰。   太子殿下的音容笑貌还在他脑海里晃动,他从那场幻梦里走出来,坐过去,伸手轻轻搭了一下苻煌的脉。   脉搏是有些乱,看苻煌神色,也的确憔悴的厉害,便问秦内监说:“皇兄没按时服药么?”   “都有按时吃,”秦内监轻声说,“大概是这两日受了点风寒,事情又多,睡得太少了。 ”   苻煌被他们吵醒,皱着眉头说:“舍得回来了?”   苻晔也只是笑:“皇兄。”   苻煌说:“给我揉揉头。”   苻晔这才脱了外袍,秦内监亲自捧着热水给他净手。   他净了手,给苻煌按了一会,说:“说实话,这么多天没见皇兄,臣弟也想念皇兄得很。”   苻煌没说话。   倒是旁边的秦内监说:“陛下也很想念王爷呢。”   苻煌睁开眼看向他,秦内监便垂下头出去了,索性叫殿外站着的内官们退的更远一点。   苻晔闻到苻煌身上熟悉的药味,可能太久没闻到了,他觉得今日这药草气格外亲切。   苻煌闭着眼睛说:“不要以为太后对你好,就掏心掏肺的尽孝,被人当了棋子都不知道。”   苻晔愣了一下,居然没有反驳,只是更用心地给他按头:“知道了。”   这有些出乎苻煌的预料。   苻煌又说:“你也不用对我太忠心,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假如哪天要死了,要不要把你也带上。”   苻晔:“……”   苻煌这话语气幽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真是叫人惴惴不安!   他就笑了一下。   谁知道苻煌反而问他:“你愿意么?”   这叫他怎么回答!   苻晔下巴枕在他肩膀上:“那皇兄还是长长久久活个一万岁,我活个九千九百九十五岁,然后皇兄再把我带上。”   他离他太近,热气几乎烧到他耳朵上。   苻煌就伸出手来,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   太后病了,苻晔理当侍疾,不然难道学他我行我素,名声尽毁?   那也不行。   他向来不在乎别人怎么骂他,但是苻晔被人骂?不可以。   他想他做一世富贵花,不沾风霜。   只是这几日苻晔一直不回来,他头疾复发,仿佛比往日更不能忍受,也不知道为何对苻晔也有了怨言,躺在那里出神的时候,还真的认真考虑要不要死了带他一块走。   只是眼下好像又不这样想了。   觉得现在这样,好像也不用急着去死。   他想苻晔对此懵懂无知,大概以为他在玩笑。   想到此处,便觉得苻晔实在可怜,遇上自己。   他心生怜爱,便不叫他按了,问他:“用过晚膳了么?”   “听见皇兄头疾犯了,我立马就回来了,哪还顾得上吃饭!”苻晔表忠心,“皇兄既然头疾犯了,就该早叫人告诉我。”   苻煌很受用,唤了秦内监过来准备晚膳。   今日的晚膳显然是特意给他准备的,都是他爱吃的。   太久没和别人一起吃饭了,看苻晔吃饭是一种享受,他很能吃。   这么能吃,也没见胖,还是瘦的可怜。   如今他看他,总觉得他可怜见的。   苻晔用过晚膳就回到自己寝殿,准备沐浴。   行宫沐浴很不方便,他好几天没洗澡了。   如今都把宫里当成自己家了,回到东配殿,哪里都觉得亲切。   但东配殿和他走的时候很不一样。   变化超大。   更华丽了。   最显眼的便是多了一扇珍珠帘,以金蚕丝并南海贡珠攒就,烛火一照便如月晕流转。窗上多了个小巧的金雀衔花,红鱼戏水的漏刻,最下端点上蜡烛,整个漏刻晶莹剔透,美到爆炸。   不显眼的地方就更多了,换了很多小物件,譬如殿内的灯盏都换成了玉人捧花的灯盏,但玉人造型都不一样,捧的花也都不一样,有的是牡丹有的是兰花,颜色也各不相同,单看不起眼,凑一起就有玉人献百花的花团锦簇。   还有一把带荧光的宝剑,剑鞘上都镶嵌着红宝石。   最好笑的是,居然还有几个雕刻精美的动物小木偶。   估计他不在宫里这几天,苻煌叫人把宫里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他觉得现在他住的地方和苻煌住的地方,应该是整个皇宫里最富贵和最素的两个地方。   他现在,真的很受宠。   为了看王爷是否满意,秦内监专门去了一趟东配殿,诸多珍宝暂且不用提,他特意介绍了一下那把龙华宝剑。   那把龙华剑是当初芳太嫔嫁过来的时候作为贡品献上来的,专门作为贺礼献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陛下最风光的日子里,出入都佩戴此剑,可以说是陛下极为珍爱的宝剑,千金难换。   苻晔听了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抱着那剑摩挲了半天。   梦里十六岁的苻煌便又清晰浮现在眼前。   皇帝的风姿,他比不了。   秦内监对桓王殿下的反应很满意。   桓王应该很感动,才洗完澡就开始练字了。   他回来以后感慨说:“王爷真的很用功,这才刚回来,就在练字呢。”   苻煌当他要做样子。   苻晔又不爱读书,他不是不知道。   他今夜也不困,心情疏阔,披着袍子看这两日积攒的一些奏折。正在看呢,外头内官进来说隔壁院的双福来了。   双福生得很喜气,圆头圆脸,虎头虎脑的,不笑都有俩酒窝,像个福娃娃,这一点上太后给人给的很准,简直一看就是苻晔的奴才。   双福捧着一个卷轴,说:“殿下新写了一幅字,想让陛下看看好不好。”   陛下素来是严师,对王爷的学业要求很高,王爷此举很上道!   秦内监喜不自胜,忙将那卷轴接过来递给皇帝,苻煌将那字取开,却见里头还包着一枝迎春花。   字写的不能算好,但勉强算周正,是两句诗。   【人间风雪过,明日见春朝】。   双福垂着头说:“王爷回来的时候,见迎春花开了,诗兴大发,写了这两句,说剩下两句实在想不到了,就用一枝花补上好了。”   他学的活灵活现,简直能叫人想到苻晔是如何教他说的。   秦内监在旁边吹嘘:“好诗啊,好诗。咏花的好句啊。”   苻煌却没说话,只拿着那迎春花看了半天。   秦内监读书不多,觉得这两句诗实在不错,想着陛下要不要赏赐王爷一些什么:“王爷的字也写的很有长进。”   陛下没说话,倒是莫名其妙在东跨院门口站了半夜。   这反应实在出乎他意料。   按理说,陛下如今很宠爱王爷呢。   秦内监将那迎春花插在哥窑青瓷玉瓶里,放到案上,想着迎春花都开了,想来天是真的暖起来了。   宫内虽然没有百花,但桓王这一枝,对陛下来说应该胜过繁花百里。   王爷实在很上道。   想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今日好像是什么日子。   他看着那花想了一会,心头忽然突地一跳,想起来了。   今日是二月十二花朝节!   他愕然惊醒,陛下这些年从来不过生日,以至于他竟然也都忙忘了。   他再看那案上两句诗,只感觉心潮翻涌,几乎不能言语,听见脚步声,回头见苻煌回来了。   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祝福罢了,身为帝王,什么样的诗才什么样的吉祥话没见过。   他想苻煌应该是没什么感觉的,只恐怕还要生气,但他此刻却是泪花斑斑,又不想叫苻煌看见,忙垂下头去。   苻煌打量那一幅字,终于评价说:“字还得练。”   秦内监平日常替苻晔说话,这次却没有去提及苻晔心意,因为他知道苻煌必定明白。   人间的风雪都已经过去,我向你保证,接下来都是很好的春天。   王爷大概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没说,什么也都说了。他秉性既然良善,此话必是诚心祝福。   苻煌这一夜没有合眼,天将明时,听见秦内监在啜泣。   他从殿内出来,到了东配殿。   苻晔还在熟睡,被他摇醒。   苻晔:“皇兄早……”   苻煌坐在他榻上。   “不会今天就要我早起读书吧?!”苻晔眼睛都睁不开。   他这几日都起得很晚,由奢入俭难啊。   “不用,明天再早起。”苻煌说。   苻晔睁开眼睛看他,见苻煌正看着他。   “……那皇兄是有什么事?”   “无事。”苻煌说,“你接着睡。”   他只是,过来见他的春朝罢了。   想叫他的春朝也见见他。   就此他在他心中第一,再无动摇,他想了一夜,只能想,要给他什么,还能给他什么。   宫中珍宝送尽,也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只能平生所有的都给他,举天下养之,予之,爱之。   还想给他更多别的,只怕他不肯要。   但他很想。   作者有话说:   二郎,许你见春朝 第27章   苻晔发现自己最近所受的恩宠有了质的飞跃。   花朝节过了以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百花盛开,苻煌居然每天都会叫人采摘不同的鲜花进宫来。   但凡京城内开了的花,全都有,一车一车的运进来,随便他挑。   财大气粗。   但苻晔觉得还不够。   他发现这偌大的皇宫,除了御花园和太后宫中,其他地方居然都没有鲜花!   他就叫双福在青元宫东跨院的墙根上种了一溜蔷薇,然后抱着胳膊在隔壁院子里打量。   “光秃秃的,感觉死气沉沉的。”   他坚信鸟语花香的环境有助于身心健康,苻煌就是每天都过的太寡淡。   秦内监想说陛下不好花花草草的,但是想到陛下如今天天着人送各式各样的鲜花到东配殿去,又觉得陛下可能是转性了。   于是他就禀告给了苻煌,说:“殿下想在咱们这边也种点花草呢。”   苻煌自然不会拒绝。   桓王殿下现在要月亮,估计陛下都会立马叫人建高楼。   于是没隔两天,青元宫的主院也种了几大缸牡丹花。   因为快到牡丹花开的季节了,所以苻晔选的牡丹花都是含苞待放的那种,他催花很有一套,种了不到两天,就有花开了。秦内监站在廊下,揣着手看这院中那一抹大红色,有点后悔把苻晔的心思禀告给苻煌。   好像和他们宫中不太搭呢。   苻煌不是喜欢花的人,他只是想叫王爷高兴,自己每天从牡丹花身边过去也不会多看一眼。   青元宫居然种了大红牡丹,倒是把问政的谢相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早听闻陛下最近格外配合治疗,药比平日吃的勤,就连膳食都比从前进的多,每日针灸,从不落下,头疾好了很多,四五日才会头痛一次,且有桓王殿下陪侍,每次陛下犯了头疾,桓王殿下都会陪侍一整夜。   陛下似乎也不像从前那样阴沉沉的了,有时候问政的时候还会走到执中堂去,叫他们在执中堂暂歇。   他们还能在那儿吃点东西!   这一日更稀奇了,陛下在执中堂问政的时候,居然把桓王殿下叫了过来。   谢相等人以为陛下是有话要跟桓王说,就先停了下来,想着等桓王殿下出去以后再继续,结果陛下说:“你们继续说。”   桓王殿下很懂事,说:“那臣弟告辞。”   “你留下来一块听听。”陛下看向谢相他们,“你们接着说。”   谢相和吏部尚书柳大人对视了一眼,便接着讲今春官员选拔的事。   结束以后两人从执中堂出来,柳大人问:“陛下这是……要让桓王殿下参政了么?”   谢相依旧老狐狸,说:“陛下的心思是最难猜的,你在京多年,还没明白这个道理?”   说完回头看了一眼,见苻煌立在执中堂的窗下看苻晔读书。   真是不习惯,感觉陛下被人夺舍了一样!   太后在梨华行宫住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看到宫中甬道上停了一车又一车的鲜花,也十分震惊。   留守在宫中的女官争先告诉她:“桓王殿下爱春花,陛下因此让人每天成车的花往宫里送!”   “殿下住的地方,如今尚寝她们每天都要跑三趟,几个珍宝库都开了,每天都在挑宝贝送给桓王!”   “皇帝如今亲自教桓王骑马,还手把手教他射箭!”   射箭要练习到射中靶心并不难,难的是力道要够大。   苻煌轻轻一拉就能把弓箭拉满,“嗖”地一声就能射穿箭靶。   苻晔就实在做不到。   “肩要沉,肘抬高。”苻煌靠在他身后,精瘦胸膛紧紧靠着他后背,比他高一头的身高,双臂将他完全拢在怀里,掌心覆上他细白指节,“别想着箭往哪里去,先把根骨定住。”   苻晔拉弓的手臂都在抖。   他觉得吧,人非完人,他懂医术,以前学过十年的国画,学过三年的笛子,还会点跆拳道,大学生的文化水平,如今又学了经史名籍,懂的已经够多了。他天生体质弱,这辈子想成一个骑射高手,那是不可能了。   他正要松手,却发觉苻煌的手骤然发力,轻轻一拉,弓弦瞬间绷出满月弧度,手腕和手背筋骨凸显,倏地一放,雕翎箭破空而去,“砰”地一声射穿了箭靶。   !!!   他内心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皇帝陛下这哪是在教他射箭,分明是在用魅力射他的心嘛。   他都快成他半个迷弟了!   赞美的话他都夸遍了,此刻只能轻轻拍手,回头看苻煌,眼睛里都带着光。   苻煌神色倒颇为严肃:“再来。”   天气渐暖,但太后自病愈以后身体一直畏冷,出门都披着斗篷,孙宫正扶着她的手,站在朱红漆廊下,远远地看着箭亭上的皇帝和王爷。   就是当年十几岁的苻煌,也远没有现在这样有耐心。   实际上苻煌在昭阳夫人宫中的时候,和比他年幼五岁的六皇子苻晔的关系远不如和三皇子苻辉亲厚,一则是因为两人年岁差的有点多,二则是因为昭阳夫人溺爱幼子,苻晔长到四五岁的时候,顽劣异常,有时候苻煌来,他还会朝他丢泥巴。   一晃十几年过去,他们都变了。   当年顽劣的幼童变成了一个美貌冠绝皇庭的贤良王爷,而当初明姿英发的苻煌,变成了如今一身玄黑,不怒自威的皇帝。   好像兜兜转转走了十几年弯路,终于回到了最该有的样子。   箭亭四周围了些宫女和内官,都在偷偷看皇帝和王爷射箭,偶尔桓王射偏了,就连皇帝身边的秦内监都在笑,苻晔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惹得这些围观的宫人也会捂着嘴偷笑。   放在以前,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因为皇帝喜欢在青元宫外问政,他溜达的时候,诸人回避,以至于宫里人除非必要很少会有人外出。   如今皇帝颇有兄长该有的样子,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桓王殿下射箭,风卷起他黑色的十二章纹长袍,和苻晔绯红色的蟒袍融合在一起,叫皇帝看着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娘娘,廊下风大,咱们回宫吧。”孙宫正温声道。   太后咳了两声,便裹着斗篷去了,看着一路春花芳艳。   等太后等一众人都走远了,秦内监才回头看了一眼。   陛下应该也看见了,但当没看见。   咱陛下如今腰杆子直了!   旁人如何,都无所谓了。   陛下不求这些人的怜爱,自有王爷怜爱他!   苻晔越到后面拉弓的时候胳膊越抖,苻煌却似乎很喜欢看他这样“受虐”,神色都逐渐愉悦起来,平时一直压着的嘴角都勾起来了,教他教的更耐心。   果然男人都爱表现。   他身为男人,懂这个心理。   “臣弟实在是不能了。”他说,“皇兄饶了我。”   他以为他求饶的话,苻煌会更高兴。   他想看他笑呢。   虽然皇帝如今的相貌比不上十六岁的时候,但他相信他笑起来肯定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结果苻煌听了,嘴角反倒压下去了,目光掠过他的脸。   过了一会,居然更严厉了,而且不再亲手教他了,离他远一点,看着他射。   他那死气沉沉的气质,稍微严肃一点,就像半个爹。   秦内监觉得陛下一个人久了,心里这么疼王爷,可是表现的方式不太对。   他似乎粗暴惯了,不知什么是温柔。   自从花朝节过了以后,秦内监就把苻晔和苻煌一样看待了,很心疼他。   于是秦内监进言说:“陛下年富力强,就算有心培养王爷,也不用急在一时。”   “不逼着他一把,你看他能荒废成什么样。”苻煌说。   秦内监小心翼翼地说:“王爷不是自幼在宫里长大的,性子已经养成,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管得太严,老奴怕影响了陛下和王爷的兄弟之情呀。”   苻煌闻言看向他。   似乎一下子严肃起来。   然后第二天苻煌就下旨,苻晔不用每日三四点就爬起来读书了。   六七点就行。   如果一开始就要苻晔六七点起,他估计也会觉得很辛苦,可有三四点做对比,他简直感激涕零,深感皇恩浩荡!   苻煌还许诺他,每完成一个目标,就可以给他一个奖励。   随便他提!   终于不像个爹,有点哥哥的样子了。   苻晔正好有一个特别想要的奖励。   他之前从行宫回来,带了几个小话本,非常好看。经史名籍司空见惯,皇庭宫人看的话本子却很少见。   双福说他在慈恩宫当差的时候,见他上头的内官看过类似的话本子,还有小画册呢。   “藏书阁里应该有很多。”双福说。   “藏书阁?”   “就隆青宫后面那个阁楼。”   原来武宗好色,宫里妃嫔众多,深宫无聊寂寞,宫人们可以打发时间的消遣不多,那位番邦小国来的芳太嫔,公主出身,文墨皆通,酷爱写作,她写了一本《宫中札记》,讲述她母国宫廷里的秘闻八卦,在宫内闻名一时,连武宗都喜欢去她那里听故事。后来诸位妃嫔为了争宠,也纷纷招了很多会读书的女官,从民间搜罗了许多话本,后来这逐渐从争宠手段变成了一种风气,宫人多以此打发宫廷寂寞。   后来武宗死,苻煌继位,这风气就没有了。   苻煌本人十分没有情趣,后宫的很多书籍珍玩都被锁入了一个废弃的宫殿里,那座宫殿便被宫里人称为藏书阁了。   但他要进藏书阁,必须要得到苻煌的首肯。   苻煌大概不懂小话本的乐趣,问:“执中堂的书还不够你看?”   “不一样。”苻晔说,“听说藏书阁里有很多故事话本,我想看。”   他殷勤帮苻煌整理奏折:“我不会耽误读书的,皇兄不信,可以每日查我功课。”   不知道是苻煌最近格外纵容他,几乎溺爱,还是他对每日查他功课很感兴趣,当下就叫秦内监去办这件事。   “高兴了?”   苻晔忙不迭点头,彩虹屁奉上:“皇兄对我真好!”   苻煌觉得他这样实在讨人喜欢,要不是自己有疾难以治愈,都不想让苻晔读书了。   但为长远计,苻晔还是得读书。   苻晔要么在他御下当王爷,要么就是要当皇帝。   换个新皇帝,他怕他会受欺负。   可以欺负人,但不能被欺负,不然他在地狱里都得爬出来。   如果当皇帝,不能像他,要做盛世明君,人人敬仰称颂。   秦内监晚上就把藏书阁的钥匙交给了庆喜。   第二天苻晔就去了藏书阁,进到里头才发现那里藏书比他想的还要多。   有印刷的书,有手抄的书,还有质量优劣不等的画册,这些话本和画册包括佛本生故事,宫廷异闻,民间传说,甚至还有各种悬案秘闻等等。   书籍和画册分门别类,甚至有一些宫人的手稿,单独存放在柜子里面。   苻晔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看起!   这简直就是宝库,而且即便是现代社会也很难看到保存这么完整的内宫读物!   他觉得这都是珍贵文物。于是叫双福他们帮忙,打算用一个月时间把藏书阁的书分门别类都归置好,建一个皇家图书馆。   因为过于兴奋,他晚膳都没吃,翻到凌晨时分,双福都累的靠着书案睡着了。   倒是庆喜,简直像个工作机器一样。   他又能识文断字,帮了他很大忙。   苻晔从地上爬起来,正准备回去休息,忽然在一个樟木柜子里看到一本很大的画册。   他就将柜子里散开的诗稿拿出来,将那本画册拿起来,才发现里头的画册不止一本。   厚厚一摞,有两本甚至是木刻的版画。   这些画制作精良,光看封面就非常精美,他随便掀开一看,眼睛就像是被火灼到似的,“啪”地一声将画册合上。   封面烫金的“金雪寺夜话”五个字已经斑驳,樟木香气混杂着尘土扑面而来。   庆喜回头看向他。   苻晔心头狂跳,怀里的诗稿都散落一地。   因为他刚一掀开,就看到两个男人在破败的古寺里的篝火旁交缠在一起。   居然是一本……春宫图。   还是男男! 第28章   哪个现代人能抵抗看古代小黄画的诱惑啊。   反正他是不能。   好奇死了。   “好大的灰。”他说。   庆喜听了道:“殿下放那儿,我来。”   他忙伸手阻止说:“我来就行,你整理你的。”   庆喜就是个工作机器,丝毫没有看出他的异样,闻言低头继续整理那些宫廷画稿。   那些宫廷画稿都是芳太嫔所作,有些收入了她写的《宫中札记》,有些没有,画上的宫宇样式和服饰,生活习俗等等都和大周截然不同。他大概很喜欢那些宫廷绘画,整理的很认真,偶尔还会看着发呆,鸦青宫袍纹丝不动,苻煌宫里出来的人,文化追求非常高。   再看看双福,抱着一卷画,张着嘴巴,早都睡熟了。   苻晔垂着眼,等脸上热气都散了,才又掀开那洒金笺装裱的画册,十二幅连环画页用缂丝云纹带系着,每幅皆以青金石和孔雀石研磨作色,他大概瞟一眼,发现有一幅居然是在野草地里的,天作被,地为床。   古人好野。   看这种东西,当然要自己一个人偷偷看才有乐趣。   他又翻了一下柜子,发现下面一大摞全都是类似的东西,细数居然有十几本,有两个居然还是配了精美小插图的小话本,封面就暗示满满,叫人脸红。   不知道这是谁看的。   武宗皇帝就是个色批直男,应该不好男风,皇子们十几岁就出宫了,看这个也不敢在宫里看。   至于苻煌,一看就是什么都不懂的老古板,压根没有性需求。   难道古代宫廷里的女孩子就开始嗑这个了?!   顿时感觉和宫女们很有共同语言。   耽美小说不稀罕,十九禁漫画他也看过不少,但古代出品的那还真是头一次见。   《金雪寺那本》实在太大太沉,他没敢拿,就只拿了一本叫《销春图》的春宫画册,并一个小故事话本《玉簪记》,夹在其他几个正经画册里,偷偷抱回了自己的寝殿。   这一路都走的飞快,抑制不住的激动。   一路上都想好要怎样早早打发双福他们去睡觉,然后挑灯夜读了。   结果刚进了院子,就看见青元宫主殿的一群内官都在廊下,像一排被设定好的机器人一样,穿着一模一样的窄摆红袍,在幽微烛火下整齐划一地给他行礼。   ……   苻晔将手里的东西遮掩好,这才进到寝殿里头,就看到苻煌在他殿里歪着看书。   他在看《周髀算经》。   他应该是刚药浴过,赤着筋骨嶙峋的脚,一条腿微微蜷起来,头发都还没有完全干,水痕浸湿了薄袍龙纹,身上的草药气很重,看见他回来,道:“还以为你要在那儿呆到天明。”   苻晔很紧张,说:“里头书稿太多了,才整理了一小部分。”   苻煌对他要整理藏书阁这件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对他带了什么书回来似乎很关心,勾手。   苻晔立即递了一本画册过去。   这本画册是他一开始就挑中的《神仙救世》画册,衣带当风,颇有吴道子神韵,应该是宫内女眷仿名家所作,好看就好看在有一定的故事性,如琴高乘鲤,麻姑献寿等许多典故。   而且够高雅。   苻煌就歪在榻上翻看了一下,苻晔立即将其他画册放到了旁边,说:“今日真是累死了。”   说完就故作劳累地打了个哈欠。   苻煌都看《周髀算经》了,典型的数学天文书籍,就知他对那画册兴趣寥寥,果然随意翻看两眼便丢在一边,起了身:“明日还起得来么?”   苻晔立马点头:“起得来,皇兄放心。”   苻煌现在睡的比以前早,是他的要求,要他作息规律点。   苻煌最近很听劝。   苻煌就这么走了,乌压压一堆内官跟他一道出了垂花门。   好像在他殿里呆这么久,就只是要在他睡前见他一面。   但在这世上没有比上了头的男孩子更没良心的了。   苻煌一走,苻晔立马洗漱睡觉。   他刚来宫中的时候,双福和庆喜他们都要轮值守夜的,就在他睡榻不远的地方,一个软垫,只能坐不能躺,因为要随时伺候主子。苻晔不习惯别人守着他睡觉,把庆喜他们都打发到了寝殿另一侧去了。   洗漱完以后,他就立马把双福他们都打发了出去,他掀开帷帐又看了一眼,这才将那本春宫画拿出来细观。   这种画很少有大家,所以画工都很一般,但宫里这些画册,显然都是贵人看的,用纸画功都很好。   第一张图,羽帐珠帘,翠被雕床,两个穿锦袍的男人抱在一起,一个背对着另一个人,衣衫半退,上半身扭过来,与身后男子双唇相接。   算艳情。   第二张图,就是两个男人赤身躺在一个凉亭里的竹席子上,周围松柏盛开。   旁边题诗曰:庭后红茎露,夜半银丝雨。   啊啊啊啊,好露骨!   看的他都害羞了。   既然看了一本,没道理后面几本不看。   那本《玉簪记》男同小话本最好看,文字为主,配以插图,古代的春宫图其实都算小意思,但是一搭配故事食用,刺激程度激增,他本来没对这种搞黄色的故事报太大期待,没想到越看越欲罢不能。   玉簪记讲述的一个皇帝看上了一个叫徐英的大臣,【英面赤声颤,坚辞弗从,涕泪俱下。然帝软磨硬施,成其好事。】   大臣原本誓死不从,但身体却背离了理智,【时日稍久,英身竟渐得其趣,其志不从,其身却溺于君恩,每至欢好,娇吟婉转,满室春情】……这桥段也太熟悉了吧!   一句“其志不从,其身却溺于君恩”,简直比一万字小黄文都直中口嫌体直的精髓。   里面的插图也紧跟小说内容,第一幅图还是徐英在前,皇帝居他身后,到后面已经是主动骑乘了!   一副我怎么可以但我真的好喜欢的癫狂溃乱。   天哪天哪天哪。   看得他一个现代人都面红耳赤,亵裤是湿了一块。   后面大臣逃跑,皇帝还造了个跟他一样的石像,   和神像同卧共枕。插图里甚至还有一张石像play 。   谁敢说古人不超前。   给他炖一碗红烧肉他可能都嫌腻,这短短数千字的小黄文,却看得他一夜辗转。   太久没看过这么刺激的东西了。   他左右环顾,还是忍住了想往下面伸的手。   他到底是个现代人的灵魂,没有完全适应古代的生活。古代贵族在下人面前是没有羞耻心的,他们从小被奴仆伺候惯了,过个夫妻生活都要有奴仆在旁边伺候。   但他不行。他觉得性是很私密的事情。   他现在最缺少的就是私密空间了。   思来想去,也得忍住。   不然不知道用什么擦拭。   如此更煎熬了,看着锦帐上银线绣的云纹发呆,青鸾衔珠的锦被映着他滚热的脸,直到后半夜才熬睡着。   他真是个苦逼的二十岁男青年。   辗转反侧的代价就是第二日起迟了,卯时三刻急匆匆从宫里出来,正好撞见晨练回来的苻煌。   苻煌倒没有生气,只看着他披头散发一路狂奔,双福抱着食盒跟在后头,再后面庆喜咬着嘴唇一副不知道要不要跑的纠结。   宫中规矩,不许宫人喧哗疾奔。   一大清早就看到这个,秦内监都喜笑颜开,苻煌直到苻晔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才继续往里走。   “王爷昨夜肯定是熬夜了。”秦内监笑。   苻煌不懂小话本有什么好看的。   但他很喜欢看苻晔这个生龙活虎的样子。   大概爱屋及乌,他今日去了东配殿办公。   东配殿如今真的是富贵无极,宛如神仙福地,配得上苻晔这样的神仙人物。   虽然人在苻晔寝殿,但跟着伺候的都是他用惯的青元宫主殿的内官。他办公的时候喜静,满殿的内官都垂手静立。   天气渐暖,苻晔现在在慈恩宫用午膳,用完午膳会直接在慈恩宫午睡。谁知道今日还没到午膳时间,他就听见外头有人一路疾奔而来,如今天气暖了,院里的蔷薇都开了,苻晔常让他们开着窗,说是要让香风吹进来。   敢在宫中如此疾奔的,除了苻晔,也没有第二人了。   苻煌隔着窗户看到苻晔跑进院子里,双福喘着气紧跟在后面。   门口急有内官回禀:“王爷回来了。”   内官话音刚落,苻晔已经蹿进来。   听说苻煌去了他殿里办公,真是把他吓死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起来以后就将画册和小话本都放到了桌案上,夹在他四书五经等正经书里头。   他立马朝桌案上看了一眼。   还好,还好,他的书都原封未动。   苻煌在窗前炕桌旁歪着,他近日白天很少披头散发了,墨玉簪束发,一身缂金十二章龙纹玄黑春袍,金黑相间,比往日都富贵英气,身旁就是一扇朱漆红窗,窗上淡粉蔷薇花摇动,像一幅香气浮动的画。   竟然叫他晃了下神。   此刻苻煌看他,问:“不用陪太后用膳?”   苻晔喘着气道:“……我回来,拿个东西。”   春宫画就这样在寝殿里放着,摆在苻煌眼皮底下,他读书都不能专心,实在提心吊胆,还是带走好!   “皇兄怎么在我宫里……”他陪着笑往书案走,绯红衣袍穿行过金玉堆叠的宫殿。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一摞书他不可能都抱走,势必会让苻煌看到他拿的不是正经书,但他故作坦荡,说:“这几个话本我都看完了,准备再换几本。皇兄要不要看?这一本讲历代宠妃的稗官野史,超好看。”   苻煌怎么可能对内宫女性向话本感兴趣,他常说,有这个时间,他不如去骑马射箭。   苻煌拒绝,他抱着直接走掉,完美。   结果苻煌伸出手来。   他指腹有茧,手上有疤,掌心干燥,论皮实属一般,一点不像贵人的手,但论骨一绝,形状极其好看,因为手指非常长,和他整个人一样,瘦削有力,筋骨卓绝。   但比他本人更见优美。   此刻不觉得这只手优美了。   这简直是恶魔的手!   苻晔后悔不迭,早知道他就不在苻煌面前卖这个小聪明!   苻煌是谁啊,他最近太宠爱他了,他都忘了他曾经多像个恶鬼!   秦内监笑盈盈地走上来,要帮他递过去。   苻晔人已经呆若木鸡,人只看着苻煌傻笑。   苻煌见他这反应,更知其中有鬼,直接朝秦内监勾手。   秦内监将他手里的书都接了过去,奉给皇帝。   皇帝显然已看穿他所有心思,此刻神态闲适,歪在紫檀嵌玉软榻上,一本一本掀过去,丢在炕桌上。   《通典文史》,《神仙救世》,《百英传》。   炕桌上奏折掉了好几本,都是军国大事。   然后苻煌翻到了《玉簪记》。   《玉簪记》封面就是一根形态很黄的盘龙柱,龙身蜿蜒盘绕,柱身直插云霄。   苻煌脸上闲适神色顿无。   作者有话说:   皇帝:他果真就这么喜欢这根东西。 第29章   苻晔内心跑过一万只尖叫鸡。   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苻煌当众翻开的话,他可以以头抢地。   秦内监看到那话本封面,也愣了一下。   没办法,那话本封面实在引人遐想。   他立即抬眼看向苻煌,见苻煌将那本《玉簪记》也丢在炕桌上。   到底是跟了皇帝多年的人,秦内监反应很快,马上退了两步,挥手让宫内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双福也跟着退出,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站在门口往里探头想要看看究竟,刚把头伸出去,就见秦内监也退出来了。   秦内监可是陛下最依仗之人,竟然也要回避!   他忙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垂手站好。   庆喜这时候才刚带另外两个内官进到东跨院里来,鸦青袍角晃动如碧波,上半身却几乎纹丝不动。   他看到廊下乌压压站了一堆人,也惊了一下,看向双福,双福轻轻晃头。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都说皇帝喜怒无常,他今天终于见识了,一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他偷偷看向秦内监,却看到内监大人嘴角的褶皱都在颤动。   ??   庭院中的风从朱漆窗吹进去,吹的炕桌上的《玉簪记》翻动起来,哗啦啦几页过去,最后恰停在里面的插图上。   上面赫然画着两个男人,姿态亲昵,抱在一起,   !!   苻煌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垂眼再看,的确是两个男人,神态淫谑,身体交缠。   苻晔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两步,用桌上奏折将《玉簪记》压住,讪讪地叫:“皇兄。”   苻煌神色不是阴沉,也不是震惊,只是沉默着将剩下两本拿起来。   一本《国策论》,压着一本春宫册,册上写着“销春图”三个字。   他将那两本也丢在炕桌上,沉默了半天,问:“……你平日里就看这个?”   苻晔立马摇头:“我昨日在藏书阁才看到这个,以前从来没看过!”   他说完立马把《国策论》盖在最上头,又殷勤地将掉落在炕上的奏折都捡起来摆好,他平日里伶牙俐齿,此刻却面色赤红,连耳朵都是红的,也不说话,做完了就冲着苻煌讨好地笑。   苻煌摩挲了一下指腹,竟然将那本《销春图》抽了出来。   “皇兄!”   苻晔立马伸手压住。   这里面的图可不是话本插图能比的,插图只是抱在一起而已,好歹穿着衣服呢,这里面可都是彩画,还没穿衣服,有些姿势连他都目瞪口呆的。   苻煌这样的老古板直男看了,估计三观都要震碎!   “好哥哥,别看了。”他谄媚地笑,一时情急,人都要凑上来。   苻煌神色一凛。   苻晔眼睛明亮,有玛瑙一样的眼珠子,像不结实的瓷壳子罩了个不安分的灵魂,会让人忽略他的孱弱,但此刻看,他人还是瘦弱的,下巴很尖,大概一路跑的太急,此刻又羞窘,脸色潮红着望他。   他这样叫他,就是滔天的罪行他也得饶恕他了。   苻煌将手收了回来,嘴角压下来,看起来严肃的可怕。   苻晔赶紧将那些画册都收了。   “都是我们喜欢男风的才看,皇兄还是轻易不要看,免得做噩梦。”苻晔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画的都很一般。”   “你倒是看过不少。”苻煌说,眼睛却没看他。   苻煌应该是不相信他,叫了秦内监过来。   秦内监小心翼翼地过来,微低着头,可是苻晔还是看到他压不下的嘴角。   他的脸就更红了,立在苻煌身边,腿都贴到了苻煌的靴子。   秦内监:“陛下?”   苻煌看向苻晔:“还有么?”   “藏书阁还有,我这里没有了。”苻晔不敢再扯谎,“皇兄不信可以搜。”   苻煌自然不会搜,只叫秦内监将东西都收了。   秦内监将那些书也不管正经的不正经的全都收了起来,因为他在的缘故,苻煌似乎恢复了些许从容,只对他说: “少看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苻晔回执中堂的时候,秦内监与他同行。   秦内监要去藏书阁搜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路上秦内监都忍俊不禁,苻晔红着脸心中愤恨。   他看个小黄书怎么了!   他二十岁的成年人看个小黄书的权利都没有么?!   天理何在!   他思来想去,觉得深层次原因,还是因为苻煌自己性需求不强,所以没办法设身处地。   苻晔一路上都在盘算要好好给皇帝调理身体。   要皇帝每天晨起一柱擎天,他就知道,看个小黄书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   秦内监将藏书阁“乱七八糟”的书都搜罗出来,藏书阁的书太多了,他们一直忙碌到晚上。桓王殿下下了学过来整理书籍,在旁边看着他将一箱子春宫册并艳情小话本抬出来。   今夜天气不好,乌云密布,一路只有甬道上的宫灯照着。秦内监在前,领着两个青元宫贴身红袍内官抬着箱子到了西配殿。   进去就看到皇帝陛下在背着手在殿内站着发呆。   皇帝陛下显然不知道宫里有这样淫,秽之物,神色非常严肃。   秦内监替苻晔说话:“王爷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被困在宫中,会想看这些,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苻煌不置可否,目光掠过那些画册。   那一摞的春宫画册,孔雀绿朱砂红,金粉银粉堆叠,色彩浓艳,其中有一个画册,最大,最精美,也最显眼,上面一个身材纤细雪白的男子,衣衫褪尽,坐在一个威武雄壮的男人身上。那威武雄壮的男人大手握着他的细腰,脸贴着他胸膛,也不知是在闻还是在亲。   苻煌额头青筋直跳。   陛下都没翻看,沉默了一会,叫秦内监都收起来。   秦内监自幼在宫中长大,先前伺候仁宗皇帝的妃嫔,就常负责在皇帝宠幸别人的时候端茶倒水,别说画,活春宫都见过,不以为奇,但他知道皇帝没什么经验,又从无后宫佳丽,乍然看到这些,还是在十分美丽贤良的桓王殿下那里看到,应该很震惊。   这一夜桓王殿下回来的很晚,安安静静地就睡下了,估计十分不好意思。   陛下也没去东配殿,早早就歇下来了。   秦内监在奉了四次茶以后,心中不免感慨,皇帝陛下真该纳个后宫了。   不过是一些春宫图而已,竟然快一夜未眠。   第二日他从旁边醒来,苻煌叫他去取巾帕和新的内衫亵裤。   和苻晔不同,苻煌自幼便有宫廷内官服侍,并不会因此难为情。但他今日沐浴更衣,似乎心事重重。   桓王今日起的很早,卯时一刻就出门了。   青元宫的大门开着,皇帝披着大氅,站在廊下看他从门外甬道穿行而过。宫宇之上黑沉沉一片,像要垂下来罩住整个皇宫。   苻晔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自己消化两天再去找苻煌。反正他在他跟前本来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弟弟。   谁知道下了学回来,看到苻煌又在他寝殿里办公。   他朝皇帝作了个揖,皇帝叫人传膳。   苻煌既然没有当回事,那他自然乐得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才从藏书阁挑了一本他觉得文学素养非常高,写的非常好的小话本。   其实都不能算是话本了,是大名鼎鼎的《宫中札记》的手抄本。   《宫中札记》是芳太嫔所作,带番邦小国的异域色彩,而且长达数十万字,用词致雅,堪称长篇巨著,他看了一部分,甚至想去梨华行宫再去拜见一下芳太嫔。   “这本写的很好。”他讪讪地对苻煌说。   这么急着就要奉上文学名著,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确实有点着急。   但没想到苻煌居然给了他一个台阶,轻巧巧就下来了,接过来看。   外头蔷薇花摇晃,满殿的芬芳四溢,和《宫中札记》里花团锦簇的内宫生活相映成辉。   苻晔以为春宫画多少会起一点波澜,至少会让苻煌训导他几天。   谁知道苻煌竟然当没事发生。   他偷偷细看苻煌神色,苻煌看起来依旧是个干枯而严肃的年轻皇帝,一身黑袍,没有情趣,欲望。   如此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反倒叫他惴惴不安,殿内有些闷,外头风也越来越大,从半开的窗户处涌进来,吹乱他乌黑如墨的头发,发丝飘到皇帝身上,勾缠上皇帝身上金线织的龙尾。   苻晔很美。   比画里的美。   苻煌在沉闷的风里微微抬眼,他是凤眼,微挑,凌厉漂亮,此刻目光掠过苻晔禁领包裹的脖颈,素白的手,玄色衣袍宽大,堆叠在身前,他歪在那里,想起他昨夜做的那个梦,神色愈发阴沉,干燥的指腹摩挲过色泽洁白的洒金纸,宽大衣袍被风吹动,整个人宏而沉。   梦里苻晔骑在他满是刀疤的腰上,他身上无一处不洁白精致,倒更衬托得他一身的伤疤,皮肤上青灰色的筋骨,但他也不嫌弃,骑着摩擦他肚脐下绷成一块一块的劲硬的纹路。   苻晔骨子里不老实,人又伶牙俐齿,在他的梦里也是荤素不忌,放得很开。   在他的梦里,很会叫。   如今坐在这神仙福地里,和苻晔面对面。   他这形貌身姿不知道如何叫人目眩神迷。   原本醒来后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一下子变得具体了。   他真的会那样摇么?   真的,很会叫么?   叫他好哥哥,求他饶了他。   苻煌伸手将窗户完全推开。   风涌进来,苻晔赶紧捂住炕桌上的书稿。   《宫中札记》都是手抄本,万字一册,摞了一大堆,苻煌看过的放一边,没看的放一边,放的有些乱。他捂着书稿,探身过来。   他真是天真无邪,对他毫无戒备,好像真以为他当昨日的事没有发生,兴奋地说:“下雨了!”   春雨淅淅沥沥滴下来,苻晔很爱美,也很会享受,立马吩咐双福:“去把琉璃灯放外头去。”   他要看雨里的蔷薇花。   春雨下的并不大,但蔷薇花开的很大,花瓣禁不住雨露沉浓,被雨淋湿了以后,沉甸甸地再也直不起身来。   苻煌叫秦内监去他宫里取大氅。   苻晔问:“皇兄冷么?我这里有。”   苻煌依旧让秦内监将他的大氅取来,却是叫苻晔披上。   苻晔自回宫后就没有再穿过皇帝的衣服了。   他觉得于礼不合,何况他也不缺衣服穿。   他看向皇帝,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有衣裳,皇兄自己披着吧,小心着凉。”   苻煌歪在榻上,没有理他。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自己也找不到理由。   但他就是想这么做。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他也只是想叫他穿他的衣裳,他心里的躁郁沉闷才能稍稍缓解。   《宫中札记》写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心都在阴沉沉盘算更重要的事。苻晔跪在炕桌旁看雨,双脚赤着,雪白的像是没有走过路。   梦里的还是比不上本人。   苻煌伸手,用大氅罩住那双脚,怕他脚冷。   他自己却昏沉沉迎向外头潮湿的夜雨,盼这样虚假的兄友弟恭,也能长一点时间。 第30章   一大清早,秦内监便亲率几个红袍内官来给苻晔送衣服。   天色刚冒出鱼肚白,庭院中的羊角宫灯还亮着,苻晔正在洗漱穿衣。   隔壁皇帝起身的时候,寝殿里人虽然多,但大家秩序井然,各司其职,只有衣物窸窣之声。   苻晔这边却很热闹,青袍内官往来穿梭,秦内监等一众红袍内监站在殿门口,红绿两拨人迎上来,青袍内官们躬身行了礼,然后捧着巾帕铜盆等物退出去。   等他们都退出去了,秦内监才率主殿的红袍内官进来。   春天的衣服大概有三层,分别是内衣,夹袍和外袍,苻煌赐的都是外袍。   皇帝有一种很奇特的癖好。   他喜欢看桓王穿他的衣服。   如果是普通男人的衣服,大概会让人浮想联翩,毕竟衣服这东西偶尔给别人穿很正常,天天叫人穿就有问题了。   但皇帝不是普通男人,龙袍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的。   更何况苻煌不是普通的皇帝。   他做什么大家都不意外。   他做什么,大家都不会多想。   皇帝陛下后宫空置多年,男女皆无。   皇帝这是在表示对桓王殿下的宠爱,皇帝的衣服都能赐给他!   “是这样么?”苻晔问。   秦内监一边亲自服侍他穿衣一边说:“自然是。这份荣宠,古往今来,也只有王爷一个了。”   小爱:“看出来苻煌对亲情有多渴望了!”   大家都这么想,那应该确实如此了。   他也无需多想!   今天秦内监送来一套衣服是前两天尚衣司才做好的。   皇帝如今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服只穿了一次,和新的一样。   只是细闻有苻煌身上常见的苦药气,和他殿中的雪中青信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香气,竟然很好闻。   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苻晔忍不住抬起胳膊闻了又闻。   他觉得皇帝为了叫他穿他的衣服,也算用心良苦,因为今日送来的外袍是杏色的,下摆云纹繁复,如云雾升腾,称得上精美。   我朝皇帝认为大周属于水德,水德尚黑,因此皇帝服饰以黑为美,苻煌很少穿其他颜色,他在穿上并不讲究,尚衣司怕惹麻烦,给皇帝制作的衣服一般都是中规中矩的黑。   这件杏色外袍精美朴素,但他佩戴了金丝冠,系上蹀躞带,搭配的依旧顶漂亮,就连秦内监看了都连连夸赞。   他还颇为慈爱地给出建议:“王爷要不要去给陛下瞧瞧?”   他觉得既然苻煌喜欢叫王爷穿他的衣服,如果看到了,肯定高兴。   如果是主动给他看,他会更高兴。   苻晔听了,立马去了一趟青元宫。   乖成这样,叫秦内监如何不爱怜!   他急忙进殿亲自为王爷通传。   苻煌现在睡的比从前早,虽然睡的比从前多了个把时辰,但睡眠依旧不佳,早早就起来了,只是没有下榻,就歪在榻上看批折子。   秘书省的内官们都静静立在旁边。   苻晔等秦内监通报了以后,便穿过围屏进去,秘书省的内官们垂着头,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妄动,因为苻煌定下的规矩,他们办公期间无论见到谁,哪怕是皇帝本人,也不必行礼,只做好分内事就可以。   因此苻晔从他们当中穿过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堆红纸扎的纸人里穿过。   这青元宫的人经常给他一种地府的感觉。   苻煌披着一件黑色大氅,里面只着了内衫,一派威严闲散模样,抬头看向他。   “来给皇兄请早安。”苻晔笑。   榻边的内官们都着红袍,衬托得一身杏色长袍的苻晔清丽笔挺,肤姿明莹。   既然苻煌在办公,他请了安就出来了。退出去的时候心想苻煌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色大氅,倒有点像他前几日穿的。   不过应该不是同一件。   皇帝的大氅是不会洗涤穿两次的,苻煌在吃穿上并不节俭,他这人很爱干净。   他衣服都太像了,尤其黑色的,经常一模一样的图案颜色的做好几件。   尚衣司伺候皇帝,以不出错为原则,不像给他制作新衣的时候,经常出新花色。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隐约看到南方永昌山上的一缕白烟,因为无风,那烟几乎是直的。立在甬道上看,很震撼。   那是永福塔冒出的烟,时至今日,基底仍有余火未断。   今日陛下又是在执中堂问政,依旧叫桓王殿下旁听。   好像有一种故意要给所有人看的感觉。   能在杀遍兄弟的陛下身上看到兄弟情,你敢信?   反正谢相等人是信了。   因为最近从太后宫中传来消息,说当初陛下收回将人头挂在寺庙的旨意,就是受了桓王殿下的劝说。   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如果遇上的皇帝恰巧如当今陛下这样说一不二,我行我素的,臣子们以命相劝都不管用,一般古往今来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有一个贤后明妃以温情软语劝谏。   以情动人。   当今陛下后宫无人,如今桓王殿下竟能充当这一角色!   那以后他们如果有什么话,是不是都可以通过桓王殿下来传达?如果遇到龙颜震怒,是不是可以求桓王殿下保命?   大臣们对苻晔向来只是恭敬,因为摸不准皇帝对新王爷的心思,不敢贸然亲近,如今老远看见苻晔,就要围上来拜见。   尤其是靠近内宫的那些贵族出身的金甲卫,都想着攀上桓王这个高枝。   桓王殿下仁和,又极得陛下宠爱,如今他们私下里喝酒,都觉得桓王殿下将来富贵无极。   因为皇帝从无后宫,他们私下里都揣测良多,觉得皇帝应该不会有子嗣,况且陛下又重疾,人尽皆知,看起来不是长命之相,如今陛下许桓王参政,这是要给他铺路啊。   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皇太弟,将来就是九五之尊了!   要抱大腿,就得现在抱。现在桓王殿下身边还没有宠信的臣子。   当然了,像刘家辉和萧逸尘这样的,都盼着做桓王殿下的入幕之宾。   只可惜他们金甲卫进不了内宫,而桓王殿下一般都只在内宫走动,唯一能和桓王殿下搭上话的地方,就是执中堂外那条甬道。   那条甬道和外廷相连,因为青元宫在整个皇宫的东北角,因此谢相他们平日里入宫接受陛下问政,很少从南边进,都从东辰门进来,进来以后一般都有金甲卫护送到执中堂外的甬道,完成和黑甲卫的交接。   有时候陛下在执中堂问政,问政结束,也是金甲卫负责在执中堂门口接诸位大臣出去。   这便是金甲卫能接触到桓王殿下的唯一时机。   但一般情况下也最多是看一眼而已。   要想和殿下交谈,就要看运气。   这其中最着急的便是萧逸尘了。   他本是欢场上的浪子,因为长相俊美,器具甚伟,在京中子弟中花名远扬。   谁曾想一朝竟然爱慕上桓王,又因为不得见,竟然日思夜想,衣带渐宽。   “听说李骢这小子调到黑甲卫去了,成了王爷宫中亲卫。昨日在明楼喝酒,可把他得意的。”   “他走了他堂哥李盾的门路吧?”   “尘哥要不要去求求他?他堂哥李盾,虽然官职不高,但却是陛下最信赖的人。”   李骢和萧逸尘素来是死敌,萧逸尘怎么可能去求他。   听见后面有人啜泣,他扭头一看,是韦斯墨。   他看了更气,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韦斯墨怯怯地说:“李骢很会骗人的。”   萧逸尘听了更忧心了。   此刻都不是自己能不能得桓王青眼的事了。   李骢的确是个浪荡子,也很有手段,据说他曾酒后妄言,当殿下的一条狗都可以。   就算桓王殿下宠信的不是他,也不能是李骢。   李骢这小子,不好男色的男人都能被他哄骗了。   他又看向不远处的谢良璧,见谢良璧神色平静,摸着剑鞘沉思。   谢相常在宫中行走,谢良璧作为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想要接触到桓王并不难。   他想叫谢良璧告诉桓王殿下一声,叫他小心点李骢。   但又怕谢良璧会趁机邀宠。   他曾和谢良璧一起去过执中堂两次,这小子看桓王的眼神,一看就不单纯。   只是他比旁人更会伪装。   听说桓王殿下当初因善缘寺一案劝谏,就是他出面求的桓王。   他正忧思,指挥使进来。   众人忙起身。   指挥使笑着道:“谢相等人要进宫了,人已经在东辰门外,你们今日谁去接送?”   萧逸尘第一个蹿起来。   周指挥使看着他笑,又看向旁人。   韦斯墨只低着头不敢说话,娇娇怯怯。   他看向谢良璧:“你跟萧逸尘一块吧。”   萧逸尘看向谢良璧。   谢良璧竟然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和谢良璧一起到了东辰门,诸位大臣的车马都停在门外。   东辰门距离执中堂并不远,众人步行前往。   谢相平日在宫里遇到他儿子也只当普通金甲卫看待,父子俩都是熟知宫廷规矩的人。   但今日谢相看到谢良璧来接人的时候,明显眉头都蹙起来了,神色十分凝重。   他们一行人静默走至执中堂,萧逸尘心中只觉得一颤,平日里的浪荡子此刻也有些呆滞,隔着窗户,看到桓王正在读书。   金玉堆叠之色,雪肤花貌之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廊下站了一堆人,十数个红袍内官,并几个青袍内官。   隐约还看见章学士身边一截玄黑龙袍。   真是天家气派,如天宫神仙一样遥远,叫他自惭形秽。   他们在执中堂门口站定,就见李骢从廊下过来。   李骢此刻虽然压着喜色,但眉毛冲着他们微挑,显然十分得意。   等谢相他们几个大臣进去,李骢压着声音道:“我猜就是两位哥哥要来,果不其然。如今小弟在王爷身边当值,哥哥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小弟如今和王爷说话很便宜。”   谢良璧没有理睬他。   萧逸尘冷道:“王爷要是能看上你,我磕头叫你一声哥哥。”   李骢就不笑了。   皇帝问政时间略有些长,他们就在门口候着。皇帝在的场合当值,对金甲卫来说其实是苦差事,因为都知道皇帝要求很严格,不能喝水吃东西也不能姿态松散。等他们站的脚都麻了的时候,方见谢相等人出来。   不一会陛下和桓王也出来了。   他们看着桓王站在陛下身边,似乎更有天家的尊贵。   桓王初回来的时候,其实和现在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他艳丽有余,威严不足,美貌天成,但观之可亲,有柔弱之态。如今大概在宫里呆的久了,皇上给了他无人能比的恩宠,这恩宠加身,也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如今又参了政,穿着皇帝才能穿的衣袍,叫人看了心脏狂热,只欲要匍匐在他脚下,做他脚下之臣。   任他差遣。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谢相忽然开口。   谢相这个老狐狸,很少为私事求人,如今开口求他,居然是为了他儿子。   他竟然想叫他儿子从金甲卫中除名。   苻煌很意外。   宫中侍卫都是皇帝来选的,一般任职三年,再派他用。金甲卫对贵族子弟来说是一种荣耀,少有人会主动请辞。   谢相这只老狐狸,不会平白无故这样。   他朝门口看去,看到苻晔站在廊下,笑盈盈地冲着谢良璧等人点头示意。   谢良璧和萧逸尘等立即垂手行礼,极为恭敬。   谢相给出的理由是家中老母身体有疾,素来疼爱幼孙,想让谢良璧回家侍候。   谢家老太太年逾九十,郡主出身,地位尊崇,就连太后都十分敬重这位老太太,她有所求,自然应该应允。   苻煌早看不惯谢良璧,也就允了。   谁知道当天傍晚,青元宫就出了一件事。   不是大事,有关青元宫的亲卫调动。   亲卫调动都要经过皇帝首肯,尤其是苻晔宫里的侍卫。   苻煌看的很严,所有亲卫都是他自己亲自挑选的。   家世清白,武艺要高,并且长相普通。   青元宫黑甲卫一律有李盾统领,而这次李盾上报要调走的侍卫,正是才刚调入青元宫的李骢,李盾的堂弟。   李盾此人十分忠心,也知道自己能得陛下信任的根本,事关自己的堂弟也毫无隐瞒,直言宫中有人奏报李骢行为不典,以桓王亲卫卖弄恩宠,经他查验为真,不宜再做桓王亲卫。   苻煌问:“谁奏报的?”   李盾伏地:“金甲卫,谢良璧。”   谢相才刚奏请谢良璧从金甲卫卸职,谢良璧临走之前就举报了李骢,这中间显然有关系。   苻煌神色就冷了下来,让秦内监亲自去查。   这一查不得了了。   原来谢相执意要儿子离开金甲卫,竟然是因为他觉得儿子和桓王走得太近。   有一个佐证,就是当初桓王因善缘寺一案出言上谏,就是谢良璧去求了他。   苻煌想起那一夜苻晔散着头发,情真意切伏在他膝上,那一夜对他意义非常,触动极深。   此刻只感觉眉头突突直跳。   外头有内官悄无声息地捧着衣物进来,轻声道:“陛下,王爷已经歇下了。”   说着将手中托盘并衣物呈上来。   是苻晔穿了一天的那件杏色的外袍。   苻煌伸手拿过来,裹在身上,歪在榻上神色凝重。   那衣袍上带着雪中青信的香气,甜而不腻,有助于他安眠。   内官见皇帝神色阴沉,似都要被黑气笼罩,不敢言语,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等到秦内监进来,见皇帝裹着那身杏色长袍在殿内幽幽走动。   “陛下,该歇息了。王爷说的就寝时辰,您忘了?”   苻煌看了看漏刻,道:“我头痛,叫他过来。”   秦内监一听,立即去叫苻晔。   不到片刻,便听见砰砰砰的脚步声,还没看到人,便听见苻晔急切地喊:“皇兄,你又头痛了?!”   苻煌歪在榻上,确信自己阅人无数,不会看错,苻晔对他情真意切。   浑身黑气便都散了,只留温热酸气,仰头看苻晔跑进来。   苻晔刚歇下,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就过来了。   此刻只着内衫,披散着如墨一样的头发,美丽得叫人心中颤抖。   苻煌不再看他,微低着头。   他想他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比任何人都懂得世间唯有真心他不能强得。   若苻晔对他没有真心,他其实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如此试探,真是叫自己心惊胆战。   但又很享受现在这个结果。   想自己贵为皇帝,杀人如麻,人人畏惧,此刻竟然被苻晔捏在手心里磋磨,陷入这不伦孽恋里,不知道算不算一种报应。   他再抬头看苻晔,他早换上了一件玄色大氅,道:“头痛的厉害,又得劳烦六弟了。” 第31章   “皇兄跟我客气什么。”苻晔说着便赤脚爬上榻来。   苻晔给皇帝按了一会头,皇帝靠在他身上,两人的头发都缠绕到一起。   按完了,便又给苻煌针灸。   苻煌的头疾很难根治,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减缓而已。   苻晔很忧心。   苻煌见他神色凝重,便道:“已经好多了。”   苻晔点头说:“皇兄早点睡。”   说完又去给他点药香。   乳白色的烟从狻猊嘴里吐出来,幽幽散开。苻煌躺在榻上,见苻晔又上前来给他提了下被角。   他此刻散着头发,穿着内衫,看起来与他亲密无间,像是要与他同榻而眠。   等都忙完了,苻晔也没有走,只道:“皇兄不用管我,我等会便走。”   秦内监在榻下铺了个软被,苻晔便坐在上面陪着他。   苻煌躺在榻上发了会呆,然后对他说:“上来。”   苻晔说:“臣弟坐在这儿就行。”   苻煌不语。   他熟知皇帝性子,很执拗,很爹。   于是他就爬上去了。   反正龙榻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但苻晔没有躺下,就在他旁边坐着,苻煌没有再强迫他,也不敢,只掀起被子盖住了他的脚。   苻晔又叫秦内监吹熄了近旁的灯。寝殿里便暗了下来。   今日不是秦内监当值,他吩咐了一下守夜的内官便出去了。   这并不是苻晔第一次守夜了,这边的内官也都习惯了,给苻晔准备了一件苻煌的衣袍,苻晔便直接披在了身上。   寂静的殿里便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苻煌呼吸很浅,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像个死人。   苻晔一开始很不习惯,总是会倾身查看他的呼吸,但苻煌机敏,他一凑上去就会和苻煌大眼瞪小眼,闹了几次尴尬。   如今已经习惯了,他便将脸靠在膝盖上发呆,他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发丝堆叠在龙袍之上。   像穿着龙袍的宠妃,有一种别样的威严的秀美。   苻煌真情实意觉得他穿龙袍很美。   皇帝忽然开口问:“我听说之前谢相那个儿子,因为善缘寺一案找过你?”   苻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颇为坦荡地认了,道:“嗯,他不敢求皇兄,求到我那里去了。我觉得这人对皇兄颇为忠心,说的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就试着求了皇兄。因为怕皇兄多想,所以才没有提他。”   苻煌心下彻底舒服。   苻晔也不是故意隐瞒。   有问必答,很叫他满意。   只是嘴上却道:“ 怕我多想什么,因为看他长的有几分姿色,所以你才有求必应?”   苻晔愣了一下,在黑暗里道:“反正我在皇兄这里好色之名是洗不清了。”   苻煌道:“你不好色?”   他就没见过比他更好色的人。   好那种,比好女色似乎还要……好色。   苻晔道:“ 好色,很好,那皇兄把我春宫册还给我。”   苻煌就不说话了。   苻晔却道说: “食色性也。普天之下,也就皇兄不喜欢。”   说了又问,“皇兄真的不喜欢么?”   苻煌:“……”   “皇兄都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么?”见苻煌不答,“……臣弟僭越了。皇兄日理万机,身体又不好,自然……”   苻煌隐隐又觉得头痛: “我有!”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苻晔脸颊微热,想,既然都聊这么深入的话题了,那不妨再多说一句。   于是便轻声似诱惑道:“皇兄可以试试,那种事,很快乐。”   他就知道想这些,真是……   真是,性淫。   好像要不是他管束着他,他早不知道骑到了谁的身上。   他浮起一种暴戾的冲动,抓住了他被子里的一只脚。   苻晔吃痛叫了一声,人也倒在榻上:“疼!”   他从军多年,又好杀戮,确实不懂怜香惜玉。   苻晔到底是个柔弱男子,此刻不知这细的可怜的脚踝被他捏成了什么样。一时浑身血液都乱了,伸手握住他细仃的脚踝,沉声道:“别动。”   苻晔说:“我错了皇兄,饶了我。”   苻煌:“……不要说话。”   苻晔就不再说话,只感觉苻煌的指腹重重地摩擦他的踝骨。   他只感觉脚踝刺痛,又似有一股电流要从他脚踝往腿上蹿,于是挣扎了两下,苻煌便松开了他。   苻晔身上披着的袍子都滑落下来,和被子卷在一起。   苻煌躺在榻上,再也没有说话。   苻晔心下尴尬,心想他真是受虐狂,被皇帝这么用力捏了一下,竟然有了感觉。   便也不再说话。   他想他年方二十,纵然体弱,到底血气方刚,又想苻煌为人严酷,应该不喜欢这类玩笑。   然后他就听见苻煌说:“这种事,不需要你教。”   苻晔:“是,臣弟班门弄斧了。”   苻煌:“……”   算了。   他现在浑身烦躁。   只想把苻晔全身上下都捏变了形。   他深觉自己此念可怕。试想若是真心爱慕一人,自然捧在手心里,万般怜爱,怎么如他这样,反倒有些施虐嗜血的冲动。   只怕苻晔上了他的床榻,活不到第二天。   四下里一片静默,苻晔往后挪了挪。   他点的药香主要是安眠所用,有一定的助眠效果,他和苻煌不一样,他吃得好睡得好,最近明显胖了点,被这香一熏,苻煌还没睡意,他倒是先打起了盹。   等到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在龙榻上躺着。   他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被子滑落,他身上披着的那件玄色大氅也跟着滑落下来。   苻煌已经不在殿内了。   秦内监轻轻挥手,便见双福和庆喜等人鱼贯而入。   “王爷好能睡。”   “什么时辰了?”   双福说:“王爷,辰时了!”   苻晔立马从龙榻上下来,秦内监说:“陛下说不要老奴等人叫醒王爷,叫王爷今日可以晚点去上学。”   但章翰林和章简文他们肯定早就到了,他怎么好意思让老师和伴读空等这么久!   苻晔从寝殿出来,看到苻煌正在西配殿办公。   他跑过去,在门口问:“皇兄可好些了?”   苻煌点头说:“午后去箭亭看你有没有长进。”   苻晔一边往回走一边说:“皇兄别看了,没有!”   秘书省满殿的内官面面相觑,终于有了点活人气。   陛下望着王爷走远,神态悠然,见殿中内官都望着自己,嘴角又压下来,十分威严。   众人忙低头继续忙碌。   陛下却从西配殿出来了。   回了寝殿睡觉。   昨夜抱苻晔躺下以后,他就起来了。   并没有和苻晔同榻共枕。   只点灯细看他脚踝,果然红了一片。   实在娇贵得很,他才用了几成力。   要再粗鲁一点,他受得住?   只因他对他实在情真,他平生什么都有,就缺这份真情。肉,欲反而是不重要的了。   只要他这样呆在他身边,他可以有生之年,都做他的皇兄。   只是正如秦内监所言,苻晔正值青春年少,他看他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若有李骢这样的人近身,只怕苻晔很难不动心。   看来长相普通的男人也不甚可靠。   知人知面不知心。   苻晔美貌,天下男子趋之如骛他也不奇怪。   苻晔晌午依旧去太后宫中用膳,太后跟他说起三月十五日是大周立国日,每年的这一天苻氏一族都要在崇华寺举行春日法会,请诸多高僧念经,为国运祈福。今年太后自感身体大不如前,决定派苻晔代她前去,并统管崇华寺重建筹款一事。   从前苻晔都是跟着出行玩乐,最多代替皇帝参加个祭祖仪式,如今算是第一次干实事。   不过太后慈爱,安排的很周到,午膳过后,专门安排了礼仪官跟他讲流程。他参加过祭祖大典,春日法会对他来说算是小场面,崇华寺被大火烧毁,余火未尽,今年的法会安排到了福华寺,福华寺不如崇华寺地位尊崇,但坐落在永昌山北麓,据说那附近有一个神女湖,是热水湖,因为传说是仙女洗澡的地方,故而得名,湖上有岛,岛上是一片佛林,乃当初圣祖皇帝仿照峦州佛林所造,岛上白雾弥漫,诸多佛像高达数丈,无数名僧在此修行。   听起来就是旅游胜地,很值得一观。   他现在就是不够自由,不然他早就游遍天下,想着又能趁机出宫,高兴坏了。   正高兴呢,忽然几个女官匆匆进来,附在孙宫正耳边说了两句,孙宫正神色一凛,太后忙问:“何事?”   孙宫正道:“陛下集结了宫中侍卫。”   太后一惊,孙宫正反应也很迅速,慈恩宫诸多佩剑女官鱼贯而出,守在主殿门口。   慈恩宫气氛陡变。   苻晔忍不住再次感慨这对塑料母子。   他自告奋勇:“儿臣去看看。”   “不成!”太后拦住他,只叫宫人再去打探。   看太后神色,似乎以前宫中就发生过类似的事,并且当时应该很凶险,给太后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小爱:“你猜想不错。”   “你知道?”   “前段时间我不是帮你申请看以前的苻煌嘛,给你看的是我精挑细选的十六岁的苻煌,我零零散散看过其他的。苻煌刚登基的时候,宫内侍卫有一半都是太后这边的人。当年大家都还不怕他,以太后为代表的世家大族实力雄厚,族中诸宗亲也都虎视眈眈。苻煌在宫中搞过好几次大清洗,有几次直接把太后安排的细作砍了,人头都丢在慈恩宫里。”   苻晔:“……”   感恩他不是那个时候穿过来的。   不一会宫人回来,道:“陛下逐了几位侍卫,并训了话,并无他事。”   太后等人这才松了口气,又问为何要驱逐侍卫。   宫人道:“这个就不清楚了,陛下直接将人撵走了,没说原因。”   陛下不是一向如此行事么?   他才不会给理由。   “对了,”宫人又道,“陛下将王爷院中的侍卫都遣散了。”   太后:“??”   苻晔:“!!”   苻晔院中的黑甲护卫都遣散了。   他一直都不喜欢他院子里那些黑甲护卫,一身黑,一动不动的站在院子里,到了晚上一个个像鬼一样,跟他花团锦簇的东配殿很不搭。   苻晔晚膳时候回来,看到他殿里又多了六个美貌的宫女。   她们穿着彩衣,都打扮的十分漂亮。   苻煌说:“你不是最爱美?”   他是很爱美,看到很美的小姐姐衣香鬓影个个打扮的像个公主一样,的确赏心悦目。   就连双福他们的衣服也改了制式,一个个衣袍上都有百花图案,极为精美。   彩衣宫娥莲步轻移,百花袍角拂过缂丝屏风和牡丹花账。这一下他殿里真成了整个宫廷最精致的地方,香气弥漫,富贵气象。   宫里很多人都想到他这里来上班。   他们的工资都比其他宫里高!   苻晔一开始觉得这是苻煌对他的极致宠爱,很受感动。   只感觉他此刻人生达到顶峰,自己美,也活在美里面。   一连两三日后,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连个正常男人都难以接触到了!   他才意识到皇帝这是在防止他搞男人。   他就说他最近在执中堂怎么连金甲卫那帮人都看不到了。   以前萧逸尘他们过来在门口偷看他,他内心颇有些得意。   他跟皇帝深夜谈心,居然谈到这个结果!   皇帝的脑回路实在难以让人摸清。   自己没有性生活,也不许他有么!   呜呼哀哉!   等到他自己有了后妃,尝到了那事乐趣,他不信他还有脸阻拦别人。   想到这里,他决意潜心研究补方,势必要把皇帝补的龙精虎猛。   为皇帝的性,福,也为自己!   最近宫里一派祥和。   秦内监每日看到的都是兄友弟恭的美好画面。   最近陛下很宠爱桓王,桓王也很关心陛下呢。   王爷每日亲自陪着陛下用膳,每每都要温言相劝,要陛下多食。   陛下自中毒以后,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尽管有殿下医治,头疾好了不少,但依旧吃的很少,如今在殿下的监督下,每日都能多进一碗羹汤。   殿下也不知道怎么那么会吃,经常给御膳房提供一些新菜方,要他们依照他的要求做膳食,譬如蟹粉狮子头炖海参,脆皮乳鸽配鱼肉酱,麒麟鲈鱼,天地同春大补汤等等。   尤其一些点心,光是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譬如晶莹剔透的玉露团,甜美可口的樱桃酥山,又或者荷花红菱饼,碧青透花糍,有些甚至是殿下亲自做的,心意在那摆着,皇帝怎么可能不吃!   可惜宫中没有比较精确的体重秤。   苻晔一边看苻煌进食一边想,应该胖些了吧?   他最近让小爱给他搞了很多美食配方,古代但凡能做出来的,他都会尝试。   如今看来小有成色。   最明显的就是皇帝肤色似乎比原来好看了。   原来陛下身上透着青灰的死气。   这说明精气神好多了。   睡眠也好很多,比往日能多睡一个时辰了。   秦内监禀报说,陛下昨日睡了三个多时辰。   睡眠质量好了,看着人都英俊了不少。   苻煌刚进完今日的药汤,不大自然地说:“喝你的汤,不要盯着我看。”   苻晔笑眯眯的低头喝汤。   苻煌心情不如前段时间平静,总是容易烦躁。尤其此刻苻晔这样笑眯眯地看他。   他其心算得上可怖,但苻晔竟然毫不在意,甚至对他更为体贴。   夜晚降临,苻晔如约而至。   他垂着眼,看他披散着头发,着一件月白色轻袍在为他调香。   “我又加了点蔷薇,闻起来好像更平和一点,皇兄试试,不喜欢的话我再调。”   他说话温声细语,就算当初先帝后宫三千,佳丽无数,也无人能比他此刻温柔体贴。   叫人想要拥入怀中,恣意怜爱。   爱慕之人的温柔体贴简直就是一把杀人刀,杀得他片甲不留。   有时候觉得叫他即刻为他去死,他也愿意。   苻晔又要陪侍,等他睡着了再离开。   他如何睡得着呢。   心烦意乱,又甘之如饴,倒成了一种和头疾不一样的折磨。   这世上的贪欲果然都会受到反噬。   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贪图神仙的怜爱,受这点苦,倒不算什么了。   这一日苻晔早早醒来,发觉陛下还在熟睡之中。   帐幔围屏挡住了外头的晨光,皇帝畏热,被子都只横盖在肚子上,依旧没什么呼吸声,看起来像个死人。   他睡觉就是很静。眉间皱痕倒是几乎看不见了,他面容瘦削,轮廓极为清晰,此刻熟睡,没有了阴气沉沉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势,有一种年轻男人的倦怠,这叫他看起来很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六岁的男人。   苻晔上前来给他盖被子,此刻人刚醒,还在困意当中,在那幽暗的光线里,忽然瞥到皇帝亵衣之下匍匐着的龙身。   轮廓可怖。   皇帝真的,甚伟。   伟到他都有些脸红,含着胸口一口热气出来,但见庭院里几缸牡丹怒放。   牡丹单看有些俗气,成片成片地盛开,那真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在这晨光之中怒放,堪称国色。   这宫廷终于有了宫廷该有的样子。   将来后宫佳丽如云,想必也就是他该出宫的日子了。   他不出,估计皇帝都要把他踢出去。   他想到此处,心中竟然觉得有些不舍伤感,毕竟这皇帝身边唯一的位置,坐起来实在很爽。   他想这也是人之常情,想来一般人连霸道总裁的攻势都抵抗不了,他又怎么能抵挡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独一无二的恩宠。   小爱:“其实我发现皇帝这个人表面可怕,内心缺爱,他现在就像抓住个救命稻草一样,将你这个弟弟抓在手里,你只要稍微使点手段,就能将他掌握在手心里,让他对你言听计从。皇帝给你当一辈子傀儡,你想想该有多爽!”   是很爽。   但人怎么能这样呢。他如此宠信他,他不能这样干!   小爱:“我看皇帝现在如果有这个机会,他就会这样。”   “所以我当不了皇帝啊。”苻晔笑,“我们经历不同,自然处事也不同。”   他觉得苻煌吃了许多苦,他既然许他春朝,便盼他幸福康乐,无病无疾,儿孙满堂。   至于他,事了就拂衣去,悬壶济世,周游天下,于太平人间望朝堂上的皇帝,想想也有种装逼的爽感,他很满意。 第32章   当晌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明纸透到殿里的时候,陛下才醒来。   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头一回睡到日上三竿。   秦内监轻轻拍手,内官们便捧着衣袍和热水巾帕进来,排成一队。   苻煌叫内官们将主殿的门窗都打开,春风习习,携光而入,明亮的光线落在铜盆中,水面波光粼粼,反射出的光影在殿内晃动。光影流转间,偶然掠过陛下面庞,映出他神色清朗,恍惚间,竟似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   他近日常穿淡色衣袍,大概是怕桓王嫌弃他衣服颜色老气。   秦内监觉得这样的日子,他能再过一百年。   “过两天王爷要代太后去福华寺主持春日法会,陛下要不要同往呢?”   苻煌道:“改去福华寺了?”   秦内监道:“是,福华寺旁边的小汤山温泉,这季节泡最适宜了,尤其是百花池,周围百花盛开,可俯观神女湖,甚美,王爷肯定喜欢。”   王爷喜欢一切美的东西。   皇帝沉思了一会,却道:“叫孙跬来。”   秦内监以为他有要事,便急忙传兵部尚书孙跬前来。   结果皇帝居然要春猎。   苻煌对法会不感兴趣,对泡温泉也不感兴趣。   倒是觉得这季节很适合春猎。   他觉得相比较泡温泉,苻晔应该更喜欢春猎。   福华寺往北二十里,就是逐鹿围场。   苻晔最近实在贴心,叫他心中不舍,如今已经快要赏无可赏,只能投其所好。   春猎既定,诸多部门的大臣便立即开始忙碌起来,兵部即刻征调大批人手奔赴围场,昭告封禁清场,并从京城卫戍军中选拔身强体壮,骑射娴熟的士兵,组成围猎队伍,礼部则立即祭祀天地,并和宫中尚衣尚仪等司联手准备春猎所需的仪仗、服饰,工部则立即奔赴围场,搭建行宫营帐,清路开道,一时宫内官员来往频繁,比春节还要热闹。   春猎不仅仅是一项皇家运动,更是一种政治和社会仪式,大周朝历任皇帝里,武宗皇帝最好春猎,每次都是皇子妃嫔一堆,有数千人之多,宝马香车,旌旗蔽日,浩浩荡荡,堪称一大盛事。他还喜欢将他猎物分发给诸大臣,得到赏赐的大臣都引以为傲,争先以此设宴款待亲友。甚至当年出逃期间,他路过一处河谷,见里头野鸡很多,还抱怨他没能带他的猎鹰同行,因此痛哭。   到了当今陛下这里,陛下为头疾所困,便再也没有举办过春猎了。   说起来皇家活动实在太少,陛下成年呆在光秃秃的青元宫,像是龙潜洞中,浑浑噩噩,不知道天下春朝几何,如今愿意出来走走,都是托了王爷的福了。   相比较泡温泉,的确春猎更合王爷的喜好。   他若知道了,不知多雀跃。   果不其然,晚膳时分苻晔就兴冲冲跑过来了。   求皇帝带他一起去。   皇帝明明就是为了讨王爷高兴才临时决定去春猎,怎么可能不带他去,嘴上却道:“看你这几日骑马射箭练得如何了。”   皇帝真的很能演。   他看他明明很享受王爷这样求他。   王爷道:“皇兄带上我,我去在旁边给皇兄鼓掌喝彩也行啊,皇兄射得猎物,我给皇兄捡。”   光是想想便是兄友弟恭的美好画面。   秦内监细看皇帝,果然见皇帝神色愉悦,说:“你可以骑小马。”   王爷立马拒绝:“那不行,太丢脸了!”   “早叫你好好练骑射。”   “我不知道要去春猎,没人告诉我。”   秦内监就笑盈盈地退出去了,隔着窗户听苻晔哀求:“皇兄,好皇兄,你不是最疼我了?”   是呀是呀,陛下真是十分疼爱王爷。别说现在了,就是陛下当年做皇子那会,也不曾对其他皇子这样好呢。   向来听说皇帝为了宠妃投其所好,我们陛下果然不走寻常路,要讨好自己的弟弟。   这份殊宠,的确天下头一份。   然后他就听见苻煌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要去春猎,可穿不了那么漂亮了。”   旁边的双福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慌忙又捂住了嘴巴。   皇帝真是很会拿捏王爷。因着想要一同去春猎,王爷这几日读书很用心,去福华寺前夜,皇帝办公,他还在旁边卷袖研墨。   皇帝心里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夜深了皇帝还枕着胳膊躺在榻上发呆,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堪堪睡着,第二日醒来,却是神清气爽,只感觉皇帝都年轻了数岁。   说句大不敬的话,王爷孱弱,生的又过分美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陛下威严,死气沉沉,看起来不像王爷的哥哥,倒像差了一辈。   如今两人站在一起,即便皇帝又穿上了玄色龙袍,看起来也比从前英俊许多。   王爷要去福华寺,皇帝赐他御用銮舆龙车。   皇帝的御车气势威严,乌木油轮,更多的是帝王的尊贵。但如今陛下命人将御车重新装饰,配以流苏华盖,插龙凤日月旗,车身镶嵌宝石珍珠,华美得叫秦内监都目瞪口呆。   苻晔:“哇!”   秦内监细看皇帝,神色颇为自得,这情景叫他想起当年武宗皇帝给昭阳夫人做金缕鞋,昭阳夫人万分喜爱,穿了它为皇帝起舞,当时武宗皇帝便是这种表情。   但武宗皇帝可不会赏赐别人穿龙袍,坐御车。   他的御车,连章后都不能上,他这人极重视独一无二的地位。   秦内监亲自送苻晔出宫。   銮舆龙车从天门正门出来,如此不合规制,也无人敢妄言。他送苻晔出了天门便回来了,却见陛下登上城楼,目送銮舆龙车走远。   他爬上城楼,站在苻煌身边。   苻煌道:“又放飞出去了。”   秦内监安慰:“春日法会,要斋戒沐浴,守清规戒律,一连三日都要在寺内诵经,不能出寺。”   如此约束三日,等陛下前去带他狩猎,王爷估计看陛下如同看天神降临。   陛下一盘好棋!   慈恩宫中,听完宫人的禀报,太后也心有余悸。   坐御车,走正门,皇帝此举,实在宠爱到让人不安的地步。   虽然说当今陛下向来荒唐,不循礼法,但他如此纵容桓王,君恩过重,只怕会压折了桓王细腰。   太后捏着佛珠,惴惴不安问说:“皇帝现在何处?”   “陛下如今在城楼目送王爷过天街。”   太后:“!!”   福华寺路途遥远,上午出发,要到傍晚才能到,中间山路崎岖,为免颠簸,御车走的很慢。   路途漫漫,古木交柯,老干虬枝,乱石间野樱初绽,苻晔命人将帘幕卷起,一边惬意欣赏春色,一边听双福给他讲陛下当年行猎的飒爽英姿。   “以前陛下做皇子的时候,年年春猎都是头名,。”双福作为后宫小百科,又开始给他夸耀起来,“有一年陛下随军出征,行至雾海山,军中粮绝,他亲率军中善射者进山围猎,山中雾大,诸位将士所得甚少,但陛下能闻声射箭,单他就猎得猎物一百余,还有一头黑熊。他将熊掌献给先帝,先帝赏赐他金乌弓。”   苻晔想起十六岁的苻煌,配上双福的描述,十几岁的苻煌骑马射箭,不知少年将军如何雄姿英发,不愧是真龙天子。   他想这次狩猎不知道能不能窥得苻煌当年一半风采,心下砰砰直跳。   他缠着双福问:“还有么?和狩猎无关的也行。”   双福问:“关于陛下的么?那可太多了。”   苻晔就靠在榻上听双福讲苻煌南征北战的故事。   双福超会讲故事,讲的绘声绘色,抑扬顿挫,就连庆喜这样的工作机器都会听入神,露出神往之色。   听来听去,要不是被人下毒,苻煌完全可以成为名垂千史的一代英主!   因为他当初中蛊毒的时候,已经打到大梁的陬州,当时大雍和大梁联手,兵力远在大周之上,苻煌以少胜多,连打三个胜仗,拿下大梁以后,直接剑指大雍。大雍当时的国主陈瑜是个只知道吟风弄月的昏君,宠幸以美貌闻名的奸宦胡喜,横征暴敛,大雍百姓早已经怨声载道,苻煌拿下陬州以后,和陬州紧邻的大雍边城的百姓们主动打开城门,要迎大周军队入城。   当时如果一鼓作气,形成大一统的伟业也不是不可能。   双福叹息说:“可惜陛下当时军中突发疾病,先帝连下三道圣旨,催他回京医治,和胡人签订盟约以后,陛下就回京了。”   听的苻晔想把武宗皇帝从陵墓里挖出来暴揍一顿。   显然当时苻煌身为废太子,军功已经过高了。武宗皇帝势必要在他成就伟业之前毁了他。   天时地利人和,要做天下之主,三者缺一不可,苻煌错过了那个时机,或许再难成就留名青史的霸业。   苻晔越想越觉得愤恨难平。   四下里日光已淡,神女湖已经近在眼前,整个湖泊烟雾缭绕,湖中岛屿点了无数长明灯,似浮在青瓷盏里的银河,隐约能看到岛上佛林一片,僧侣遍布其中。这里是修行圣地,古寺檐铃梵音阵阵,诸僧念经的声音嗡嗡成片,他们一行车马从湖堤上驶过,香车仪仗映照在湖面之上,犹如神仙过境。   苻晔想,可惜苻煌没有同行,如此胜景,他也应该看看。   他们一行人在傍晚时分到达福华寺。   崇华寺讲究繁华绮丽,皇家气象,福华寺却在深山之中,追求的是寂实荒素之美,寺庙虽大,只有黑瓦土墙,夜色里灯火晦暗。此刻禁军围了一圈,可谓护卫森严。   苻晔愿意把这视为对自己的保护!   到了下榻之处,先给苻煌写了一封信,夹带了寺中一枝紫藤花,传人就给苻煌送去。   小爱:“佩服。你真的很有手段!”   嘿嘿。   他觉得很会摸苻煌的心思。   皇帝要他这个弟弟一心一意,他初到寺里就写信给皇帝,皇帝肯定十分满意。   何况他又不是虚情假意。   他一派真心!   “皇帝本来就有些古怪行为,你这样纵容他,小心他越来越病态,把你锁起来。”   苻晔:“你最近接了强制爱的剧本?”   小爱:“超刺激的你要不要听?”   于是小爱就给他讲他最近接的一个剧本。   听起来很像《玉簪记》,不过是现代版,听得苻晔小脸通黄,这年头这种剧情不多了。   听完了突然想到苻煌。   苻煌这人阴沉沉的,看起来确实很适合搞一些强制爱。   他头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是会踩着人脖子干的主儿。   现在大概是看过他十六岁英姿飒爽的模样,听过他曾经万民敬仰的事迹,心里的苻煌阴沉沉缺爱惹人怜,倒更适合被人抱在怀中安慰。   皇宫内,陛下正召集兵部挑选来的擅射之臣议事。   他披着精美尊贵的玄色龙袍坐在首位,气势威严。   秦内监立在旁边,都觉得桓王殿下一走,陛下仿佛瞬间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帝王。   皇帝狩猎,参与人员众多,分工明确,有禁卫负责守卫安全,有围子手负责将动物包围,方便帝王狩猎……但苻煌骑射高超,喜欢纵马在山林狩猎,像这种靠围子手将猎物包围,自己再进去近距离射击的事,都是武宗皇帝这种人干的。   但今天皇帝召集众人议事,议的就是怎样确保生手也能满载而归。   为的当然不是自己。   而是桓王殿下。   劳师动众,竟都是为了让桓王殿下开心。   如此费尽心思,可比什么珍宝恩宠都更贴心细致。   秦内监在旁细听,忽见他徒弟悄悄进来看了他一眼。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问:“何事?”   “殿下送来一封信,给陛下的。”   说着便双手奉上一封信。   信封上用霞缕绳捆绑了一枝紫藤花,含苞待放,是才摘下不久的。   如此精美,的确是桓王才想的到的。   他十分欣喜,立即捧着那封信进去了:“陛下,桓王送信来了。”   苻煌愣了一下,便叫众人退下,接过那封信,取开。   只见苻晔字迹不算端正,写的内容也无大事,只道:“臣弟刚路过神女湖,风光甚美,只可惜皇兄不在,这一路百花盛开,皇兄在宫内日理万机,实在辛苦,弟已平安至福华寺,折寺内花一枝,盼兄见花如见人,不要太想我。”   秦内监在旁抿着嘴唇偷看。   苻煌将信收起,道:“伶牙俐齿。”   秦内监想,皇帝如今怎么这样口是心非。   明明嘴角都要翘起来。   “陛下在宫内想着王爷,王爷在宫外也想着陛下呢。”   苻煌道:“算他有良心。”   他如此有良心,实在勾他心魂,好像苻晔对他也情意深重。他想有无万分之一可能,苻晔对他也有此心。   想他虽然名声恶劣,但身为皇帝,权势无人能及,又疼他爱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如此一想,便神魂欲醉,热血沸腾。   等不到春猎之期,就轻骑便服,带了秦内监等人,直往福华寺来。   已经是第三日,法会的最后一天,按照惯例,要放宝莲灯祈福。   宝莲灯是天灯的一种,只是造型别致,状如莲花,为金粉色,寻常百姓不能点放,因此来看灯的百姓很多,这一路只见百姓填塞于途,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天灯一片,如人间升起的莲花池。山野间皆都诵经声。   他也并未着人告诉苻晔他要来,到了福华寺外,便去寻苻晔。   三日不见,便神思恍惚。   他是再离不开他了。   他头疾未愈,又添心疾。   福华寺人很多,苻晔混迹其中,住持亲自带他们去见苻晔,走到福华寺后院,只见院中诸多信众僧侣,苻晔身着八宝璎珞服,正笑盈盈的,和谢良璧点天灯。   谢良璧捧着宝莲,灯光将他照的如同美玉。那张脸虽然不及苻晔一半,但的确玉树临风。   苻晔爱美,对着这张可恶的脸,不知如何动心。   苻煌脸色骤沉,大概一路疾驰,情思炙热,此刻如坠冰窟,想把谢良璧头砍了当天灯放。   他自认形同槁木,外貌上应该不是苻晔所爱,又想苻晔实在没良心,真是可恶至极,他何必费心讨好他,此刻倒想揭了这张虚伪的皮囊,做一个彻底的无道昏君。   他真要强迫他,他还能怎样?   他本来就为所欲为,声名狼藉,杀父弑弟的恶名都有了,霸占个亲弟弟,也算不上什么。   秦内监急呼:“王爷,王爷!”   苻晔正要放灯,听见有人唤他,扭头一看,只看到苻煌立在人群之中,鹤立鸡群的身高,瘦削威严,李盾等人随侍在后,热闹的人群都渐渐安静下来,随即便只有风声。   冰冻王者驾到。   “皇兄!”   谢良璧神色也是一凛,急忙和众人一起跪下。   “皇兄,你怎么来了。”苻晔道。   苻煌也没有看周围跪倒的一片人,只说:“来的不巧,扰了你兴致。”   “我正要放灯。”苻晔道。   他有些心虚。   他也是刚碰到谢良璧,自谢良璧离宫以后,他就没再见过他了,想着谢良璧将来乃肱股之臣,如今他从人群中突然出现,要为他举灯,他如何拒绝,谁曾想竟然这么巧,被皇帝撞见。   谁知道皇帝竟然似乎并不在意,道:“许了什么愿?”   苻晔立马给他看他写的纸条。   他今日算是在执行公务,许的很官方,“国泰民安”。   苻煌亲自为他举灯。   秦内监在旁战战兢兢,他想皇帝如此严防王爷身边有美貌男子出现,这心思确实古怪,大概陛下孤苦良久,如今得享兄弟之乐,怕桓王有了爱宠,便会忘了皇帝。因此看到谢良璧出现在这里,心下十分不安,没想到陛下竟然面无表情,和王爷一起放完灯,并接受诸位王公大臣跪拜。   这期间皇帝表现可谓威仪赫赫,不怒自威。   等回到房里,他陪苻煌更衣,道:“老奴刚才打探了一番,谢良璧是陪他家老夫人来参加法会的。”   谢老夫人是苻氏女,郡主出身。   苻煌没有说话。   看得出戾气很重。   如今房内无人,陛下一身冷冰冰的杀气,连秦内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又想除非不让王爷出宫,不然这种事,哪里防得住。   苻煌也不叫他服侍,自己系上腰带,衣袍半开,露出精壮胸膛,十分阴沉。   苻煌突然问他:“你觉得我与谢家小儿比,如何?”   “啊?”秦内监一愣,立马说:“他如何跟陛下相比!陛下真龙天子,文武双全,乃人中龙凤!陛下拿自己跟他比,实在抬举了他!”   是吧。   苻煌道:“好色小儿,徒有其表。”   过了一会,阴沉沉又道:“明日围猎,叫上他,把之前宫里撵走那几个金甲卫也叫过来。”   他素来不爱在苻晔跟前卖弄,如今倒想学孔雀开屏,苻晔素来崇敬他,这一回索性叫苻晔眼中看不到其他人。   一群绣花枕头,也妄图和皇帝争锋,真是不自量力。   他要好好挫挫这帮登徒子的锐气。   他如此想着,倒有些难得的兴奋,像是当年驰马战场。   揽镜自视,这世上他只不如苻晔十分之一,其他人,都是他脚下臣。   又想明日围猎后,他要带苻晔去泡温泉。   他愿以色侍人。 第33章   福华寺讲究返璞归真,厢房十分简陋,建得也极低,皇帝陛下站在其中,房间都显得十分逼仄沉闷。秦内监过去将窗户打开少许,瞥见桓王立在院中。   此时月光皎洁,照在苻晔身上,一身八宝垂璎珞的莲花法衣,华美庄严,法会上苻氏诸人眉间都有高僧点的吉祥痣,他眉间也有,一抹红指印,倒愈发显出他精致艳丽颜色。   三日不见他,便觉得他比三日前更美,天上明月也要逊色。   苻煌一时看呆住。   秦内监提醒:“陛下,王爷还在外头候着呢。”   苻煌心绪又起,却道: “叫他回去,就说我歇下了。”   秦内监想,这是吃醋吃的遮掩一下也不愿意了?   要叫王爷知道自己吃醋了是不是!   他想皇帝真是我行我素,恣意妄为。王爷好男色,并无隐瞒,如今只因陛下不喜欢,就要王爷与美貌郎君保持距离,王爷年轻气盛,本该坐拥天下美男,实在委屈得很。陛下身为皇兄,这样吃醋实在蛮不讲理。   但……谁又能跟皇帝讲理呢。   唉。   此刻天上依旧飘着莲花宝灯,寺内贵人和僧众众多,寺外更有许多看灯的百姓摩肩擦踵,但因为皇帝的到来,内外人虽然多,除了车辚马嘶便再也听不见别的。   好多人都急着连夜离开了。   有小儿哭闹声传来,苻晔听见有人惊惶道:“快捂住他的嘴!皇上在这儿呢!”   皇帝能止婴儿夜啼一说,具象化了。   苻晔觉得苻煌的名声真的亟需改变,而且会是日积月累的大工程。   他正想着,见秦内监出来了。   他看向秦内监,秦内监低声道:“王爷,陛下已经歇下了。”   苻晔心下讪讪,问:“真歇下了?”   耍脾气了吧!   秦内监说:“也不是我说王爷,王爷实在是不小心。”   苻晔也很郁闷:“谁知道皇兄会今日来。不是说明日逐鹿围场见么?”   秦内监说:“王爷这么想就不对了,不能想着陛下在不在,平时就应该与美貌郎君保持距离!”   他说完心虚得不敢看苻晔的脸。   苻晔苦恼说:“我跟谢良璧实在清清白白,并无过多来往!”   秦内监说:“老奴自然信王爷。说起来,这都是陛下的问题。陛下内心实在爱重王爷,怕王爷有了心上人,不能再居住在宫里,便不许王爷和美貌郎君过分亲近,如此霸占着王爷,老奴也替王爷叫屈。唉,陛下心里太苦了,这些年孤单影只,如今得王爷陪伴,便舍不得王爷出宫了。”   不料苻晔听了却说:“我知道皇兄的想法,也并无要出宫的意思。”   秦内监都想抽自己两嘴巴。   看看王爷多么人美心善!   他身为皇帝伥鬼,真是羞愧至极!   又想皇帝如此横行霸道,也就只有王爷这样单纯良善之辈能包容了。   这不是天赐的缘分是什么。   于是忙感激涕零安慰道:“王爷真心,陛下岂会不知。王爷放心,王爷在陛下心中绝对无人能及,明日还要围猎,王爷早点休息。”   苻晔只好回到自己院子中来。   结果一进来,就看到一袭青袍的谢良璧。   他从前似一杆青竹,如今更像青翠松柏,有几分经霜傲骨。   他惊了一下,立即回头看了一眼,疾走两步,问:“你不是随老夫人走了么?”   谢良璧道:“陛下命我明日随圣驾一同去逐鹿围场狩猎。”   苻晔闻言一惊。   苻煌要干什么,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谢良璧小心看他,问:“王爷还好么?”   苻晔回神,点头说:“皇兄除了让你明日去围场狩猎,还有说别的么?”   谢良璧摇头。   苻晔道:“本王知道了,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谢良璧还在原地站着。   他想了一下,道:“明日你不要与本王说话,也不要到本王近前。”   谢良璧:“……为什么?”   苻晔道:“你不必问原因。”   难道他要说皇帝会吃醋?   谢良璧会多想吧!   要不是了解苻煌,他都快要多想了!   “我不怕。”谢良璧突然说。   他站直了,目光炯炯有神,看着苻晔,心中激荡,他自离宫以后,日盼夜盼,才盼得在福华寺相见,他自知王爷如同天上明月,他不配与之并肩,但只愿守在他身边日日得见便已满足。王爷身份敏感,他父亲一向明哲保身,顾忌诸多,但他不怕。   苻晔愣了一下,一时有被谢良璧那炙热目光震惊到。   他目光坚毅,如英似玉,已经可以窥见将来宁折不弯的名臣雏形。   但是……   你不怕,我怕!   他笑着将谢相那只老狐狸搬出来,道:“我听说你之所以离开金甲卫,是因为谢相不许你与我交往过密?”   谢良璧神色一赧:“我父亲……”   “谢相三朝元老,见识无人能比,你听他的没错。你是国之栋梁,他日必成大器,万不要被我连累。”   他又道:“待你将来成为国之大材,我与皇兄都要倚仗你呢。”   他说完这些才进入厢房里头,庆喜帮他合上门,冷眼立在门外。   谢良璧心神俱震,又在庭院里站了一会,这才离开。   将来……   他又是失落茫然,又为王爷如此褒奖而心神荡漾,一时恍恍惚惚出了院子,看到外头马车排成一排,苻氏诸位宗亲正在排队上车离开。   他看到了安康郡王苻显,一身浅棕色万字锦地纹法袍,形容秀美,神采风流。   苻氏一族人丁兴旺,但明宗一脉只剩下皇帝和桓王两人,其余算得上近支的,便是安康郡王苻显这一支。他的曾祖父是宁宗皇帝。宁宗传位给世宗,但世宗好男色,无子而亡,群臣推举其弟明宗皇帝上位,自此明宗一脉历经仁宗,武宗两朝,传到陛下这里。   当年陛下登基,苻氏诸王中,唯有安康郡王年纪尚小,其父英王早亡,他竟因此逃过一劫,在“清泰之变”中得以幸存。在桓王归来之前,安康郡王在苻氏子弟里爵位最高,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选。   不过也因为此,他为人最为低调谨慎,从不与大臣结交,甚少出门,每日只吟风弄月。桓王归来之日,都说他“喜极而泣”。   是个极聪明的人。   苻显的母亲与谢夫人同为崔氏女,因此他们自幼交好,看到他出来,苻显忙走了过来,问说:“我刚听说陛下传了旨意,要你明日围场伴驾?”   谢良璧点头。   苻显道:“刚传旨内官上马的时候,我去打听了一下,不止有你,还有几位,好像有萧逸尘和刘子辉等人。你们之前不都刚离开金甲卫么?”   谢良璧面露惊色。   苻显面色白皙,神色凝重,说:“伴君如伴虎,当今陛下喜怒无常,你明日在围场一定要小心谨慎。”   要上车之际,又轻声道:“我看桓王殿下颇得圣意,要真遇上危急时刻,你……或者可以求助于他。”   谢良璧闻言苦笑。   王爷才刚嘱咐他,要他离他远一点。   此事他不愿与人分享,只点点头,送苻显上车。这位郡王喜香,他的马车数步之外便香气袭人。他坐在车中,拂起帘子再次嘱咐:“你万要当心。”   谢良璧一夜难眠。   他想桓王得陛下爱重,世人皆知,他这次出宫,乘銮舆龙车,这份荣宠早已违制,如此盛宠,难道有假?   他实在不知道到底危险在哪里。   若真如他父亲所说,登高容易跌重,那他更应该守护王爷万全,在他跌下之时,将他接在怀中。   他想到这里,顿时雄心壮志,一夜未眠至天亮,恍惚听见外头马嘶车阗,便起了身,出来见刘子辉等人已经在庭院里牵马而立。   众人面面相觑,看得出神色都十分不安。   尤其是韦斯墨,眼圈发红,两腿都在发抖。   而皇帝一身玄黑端坐在马上,袍上金龙盘绕,每一片龙鳞皆以赤金细捻,在日光的映照下闪耀着灼灼华光,秦内监亲自为他牵马。   少见陛下如此英武华贵。   桓王起得迟了,急匆匆跑出来,他的贴身内官牵了马过来,他正要上马,就听皇帝道:“山路难行,你骑术不佳,与朕同行吧。”   谢良璧内心微动,竟然泛起一丝酸意,看陛下龙威赫赫,实乃一代英主,自己竟然为此也要吃醋,实在羞愧。   苻晔叹口气,立马乖顺地走到苻煌身边。   他这个皇兄,占有欲真的很强。   他还能怎么办?   雷霆雨露都好好接着呗。   好在他们是兄弟,随便宠,不然外人真要想歪。   虽知道他刚走到苻煌马下,想着苻煌这御马世所无匹,实在过于高大,他要怎样上去,就间苻煌下了马,单手将他抱至马上。   满院子的侍卫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苻煌也没看谢良璧等人,翻身上马,两只手牵着缰绳,几乎将苻晔怀抱在其中,两腿轻轻一夹,便带着苻晔出了院子。   谢良璧等人骑马跟上,紧接着便是黑甲卫和金甲卫并一些随从官员和士兵,上百人一起从福华寺出来。寺中诸多僧人在寺门外整齐肃立,双手合十相送。   晨钟当当作响,山林里草色青青没过马蹄,一群女尼正从一旁隐匿于山间的瓦舍中莲步轻移而下,她们身着素色僧袍,手拎木桶,正下山涧来汲水,应该是崇华寺暂居在这里的女尼。苻晔看了一眼,想到了楚国夫人,因此又朝后靠了靠,靠在苻煌怀中。   苻煌虽然瘦削,但身形实在高大,他感觉自己也不算矮,只是瘦弱细长,在苻煌怀中,却像狼下稚兔,不知为何有点不安,又往前挪了挪。   谁知道苻煌胳膊一拢,用身上大氅将他包裹住。   苻晔道:“还以为皇兄不想理我呢。”   他当然知道苻煌不是不想理他。   果然苻煌没有说话,只用大氅将他完全裹住,苻晔往下扒了扒,说:“臣弟要看风景呢。”   苻煌却没说话,只放慢了速度,山路颠簸,马背上下晃动,他的嘴唇抵着苻晔头发,闻到他头发上陌生香气,问:“你用了什么洗的?”   苻晔说:“桑叶煮的水,加了点薄荷。”   他又抱怨:“这里洗头实在不便。”   他倒是会倒腾这些。   他想苻晔如此娇贵挑剔,普通人如何养得起,也唯有他能让他随心所欲,尽享天下富贵。如此想来,心下更为怜爱他。   苻晔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有什么可怜的呢。   但他就是觉得他实在可怜,不知要如何怜爱。嘴唇触碰到他头发,便觉得自己像是在亲他,马背上晃荡,发丝缠绕他脖颈上,摆不脱,无处躲。   萧逸尘偷偷加快速度,赶上了谢良璧,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叫上我们?”   谢良璧道:“自然是为了参加围猎。”   “我问你为什么会叫我们参加围猎,陛下才将我们赶出宫去。”   不过几日,萧逸尘俊美神色不再,看起来颇为憔悴,眼窝深陷,想必这些时日一直过的胆战心惊。   陛下的可怕,可见一斑。   谢良璧道:“我并不是被赶出宫的。”   萧逸尘:“……”   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道:“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活着出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旁边有人呜呜哭了起来,他立即凶相毕露:“闭嘴!”   韦斯墨立马咬住嘴唇。   刘子辉在旁边心烦意乱,直接加速到他们前头去了,看着前头陛下怀抱着桓王殿下共骑,姿态实在亲昵。   他心中有个可怕的猜想,一时心神大乱。   陛下登基多年,后宫无人,难道是因为他不喜女色?   他自十几岁便是欢场常客,这京城里龌龊的传闻他比常人知道的都多,谁家有爬灰之事,谁家父子聚麀,共宠一个小倌,听得多了,便觉得什么都有可能。他想皇帝看起来威严阴鸷,筋骨卓绝,桓王殿下美丽非凡,倒是……   有一种诡异的般配。   他想这要是真的,得举国震惊吧!   也不敢再细想下去了,因为想到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只感觉自己今日要死在围场上了。   一时骑不稳,直接从马上栽下来了。   他突然坠马,叫同行的人都吓了一跳。   指挥使让主力部队继续前行,自己和副官下马查看,刘子辉躺在地上,叫痛连连。   萧逸尘他们骑马从他身边走过,低头看一眼,又颠簸着远去了。   围场已经近在眼前,但见旌旗摇曳,穹庐大帐一座接着一座,路面也逐渐宽阔起来,车马成队,   身着甲胄的士兵们列队在营帐周围,有人骑马通报:“皇上并桓王殿下驾到!”   随即号角声起,鹞鹰振翅,爪间银铃叮当作响,划过头顶,苻煌拢着苻晔,骑马从数千兵马中穿行而过。   他们到了金帐以后,稍作休憩。狩猎的衣服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   这里早有内官静候,秦内监和双福他们随即也进来,准备伺候他们穿衣。   谁知皇帝挥手,叫他们站在一旁,竟自己亲自为王爷穿衣。   苻晔的狩猎服和他平日穿的衣服相比差别不大,只是更窄一些,朱红猎服用孔雀线绣着百鸟纹,犀角带扣着错金银蹀躞,配上鹿皮靴,实在漂亮的不像话。   “打猎这么穿方便么?”苻晔问。   苻煌低头给他系着腰带,几乎将他腰身拢住,道:“你骑术不佳,等会让他们让猎物围起来给你射,不用到林子里去。你不是爱美?我专门叫他们给你做的这一身。”   苻晔穿好衣服以后,想皇帝都帮他穿了,兄友弟恭,他自然也要伺候皇帝更衣。于是从秦内监手中接过皇帝的狩猎服。   苻煌忽然看向秦内监,道:“你们都出去。”   秦内监愣了一下,可还是看向庆喜等人,轻轻摆手。庆喜微微一愣,倒是双福,第一个垂着手跑出去了。   众人便随秦内监一起出了金帐。   苻煌的狩猎服就沉重多了,黑色对襟罩甲,腰带由玄铁锻造,其上镶嵌着数颗色泽深沉的黑曜石。   苻晔服侍他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苻煌穿的要比他麻烦很多,毕竟是要专业狩猎,光是下半身就就要换上夹缬衬裤和革制行縢。   皇帝将身上的衣袍脱到只剩织锦合裆裈,苻晔第一次看到皇帝精赤上身。   他身形精壮,虽然瘦削,但筋骨纵横,腹肌沟壑如壁垒,身上伤疤无数,蜿蜒如赤龙盘踞苍玉山脊,极具具冲击力,裈裤雪白但极为轻薄柔软,上面银线绣的夔龙纹隆起,隐约可见胧胧黑色。日光照在金色大帐上,明黄一片,照得帐内也金光赫赫。有些热。   苻煌没说话,苻晔也没有,可能是金晃晃的光照得人头晕眼花,他脸上都热得很,蹲下来给苻煌系紧裤腿的时候,忽然想,苻煌从小被宫人服侍,秦内监又是他贴身老奴,他赤身都不怕内官看,此刻干嘛还将人都遣散出去。   苻煌居高临下,低头看着苻晔。   “你脸红了。”苻煌忽然轻声道。   “太热了。”苻晔起身。   苻煌忽然伸手拢住他后背,低头说:“有劳六弟了。”   苻晔从大帐内出来,被风一吹,才觉得自己后颈出了汗。   外头日头一照,他身上锦袍上百鸟尾羽便流转起来。秦内监看他在日光下美若神人,想皇帝刚才叫他们都出去,实在莫名其妙,王爷出来的时候脸色潮红,倒像是……   难承恩宠。   他如此一想,倒是惴惴不安起来。俄而见皇帝出来,一身猎服,精明强干,昨日阴沉一扫而空,倒像是……   十分赝足。 第34章   苻煌想,苻晔既好男色,所谓男色,那便应该不止看脸。   男儿之色,容貌他或许不够,但别的还有。   如今见苻晔面色微红,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热的。   他也很热,因此不能细问。   他给苻晔的黑玉龙纹牌,他以为苻晔出宫没戴,刚伺候他穿衣的时候,发现苻晔塞在了腰间夹层里,大概是觉得不合礼制,不想被世人看见,但又知道他喜欢他随身佩戴,所以如此。   他刚才直接挂在他蹀躞带上,他还冲他笑了一下。   他昨日恨他没良心,实在不该。   苻晔实在……很乖。   苻晔很乖,并无二心。   都是这帮登徒子的错。   就连王爷也敢肖想,他们也配。   他目光掠过帐外诸人。   谢良璧等人都在大帐之外候了多时。   先是看到内官们都出来了,在大帐外垂手而立,日头明晃晃照着金色大帐,外头兵马虽多,但秩序井然,一片寂静,四下里唯有风拂过旷野,也不知道皇帝和王爷在帐内做什么。   他无端想起少年时第一次随父参加春猎,当年的武宗皇帝十分好色,经常带妃嫔出席春猎。他在围场宠幸妃嫔的时候,内官和宫女们便都这样围在金帐之外,父亲总是嘱咐他不许靠近。   谢良璧有一瞬间的晃神,良久才见皇帝和王爷出来,早已都换上了狩猎服。   王爷叫人眼前一亮,大概狩猎服更修身的缘故,比他从福华寺出来那一身更见精致秀美,御用的龙纹黑玉牌垂在腰间,压住了一身艳色。   而皇帝日光下更见瘦削,虽然面无表情,可大概是天子威重,看起来颇为高傲。   苻煌先派了训练有素的围子手来陪苻晔狩猎。   为苻晔挑选的马匹膘肥体壮,通身雪白,但头小,四肢细长。   古人以轻肥为好马。   陪他狩猎的诸人骑的马跟他的一般无二,只是马尾毛都被扎了起来,唯独他的马匹马鬃与马尾披散,颇为神采飞扬。苻煌亲自为他牵马,苻晔坐在马上,千军万马之前,皇帝为自己牵马,的确……好爽。   苻煌是很会宠人的。   搞得他看苻煌也觉得比平日里更有王者气势。   苻煌不是富贵公子的相貌,今日如此打扮,的确英武不凡,但和围场里那些将军相比,又因为瘦削颀长,多了几分帝王的优雅。   此刻他沉声叮嘱:“你是头一次狩猎,自身安危为要,这次小试身手,等以后骑射,精进了,朕带你再来,到时候与朕一起游猎。”   苻晔抓着缰绳连连点头,他已经迫不及待。   庆喜抿着薄唇将他的弓箭并箭袋呈上,又默默退到皇帝身后。   御赐的金乌弓通体缠金丝,弓梢雕的螭龙口中衔着红玛瑙,箭袋则是茜素红麂皮缝制,错金银的囊口浮雕着苻氏的日月星纹。为防止他手指受伤,苻煌又给他拇指戴上了一枚黑玉扳指。   亲王之尊贵,贵在身份容貌,也贵在这通身金银堆砌的富贵气派,又有圣上为他牵马,一群宫中内官捧着吃食巾帕随侍在侧,天家气象俨然。   桓王之尊,更上一层。   叫谢良璧觉得王爷只在他数步之外,离他却是千里之遥。   这样的金枝玉叶,自己的确养不起。   情思恍惚间,只看着桓王策马进入合围圈。   苻晔对着箭靶射箭很准,但纵马射箭,十次只能中一次,不过他心态很好,重在参与,因此玩的十分尽兴。   众人平日里见苻晔都是在宫里。王爷性子亲和,在诸人面前端正有礼,静多动少,常有不胜之姿,此刻真是动如脱兔,驰马拉弓,屡败屡战,收获虽然不多,但意气风发。发丝凌乱,缠绕在朱红猎服之上,这份神采和他孱弱的美貌形态杂糅出水火融合之象,叫人心驰神往,真是平生未见过第二个。   秦内监细看皇帝神色,只看到皇帝几乎目不转睛。   王爷射得第一只野雉的时候,皇帝更是带头喝彩。   皇帝素来一副百无聊赖之态,如此捧场,实属少见。   苻晔兴尽而归,射得野雉一只,野兔两只,他很满意。   皇帝立即吩咐人:“今晚朕与桓王就吃这个。”   秦内监递上拧好的巾帕,也被苻煌接过。   他自服侍皇帝,头一次见苻煌如此殷勤伺候他人。   从前皇帝宠爱桓王,也多有逾矩,但无论皇帝宠爱之举如何异于常人,他都只觉得是兄弟之情,从不做他想。但他是内官,以服侍人为业,倒是在服侍这细微之处,突觉得陛下对王爷,竟似柔情无限。   再看围场内谢良璧等诸位美貌郎君,好像瞬间洞悉皇帝为何会传他们前来。   他一时心惊,不能言语,只感觉围场冷风嗖嗖,手脚都僵硬起来。   苻煌对苻晔道:“你刚出了汗,别吹风,且去大帐里等着。”   苻晔道:“我还想看皇兄狩猎呢。要不我随皇兄同去。”   苻煌依然不许:“山林猛兽密布,你骑术不精,过于危险。”   “要不让别人骑马带我,这样我既能看皇兄英姿,又不妨碍皇兄射猎!”   苻煌怎么可能让人和他共骑,拒绝的更干脆:“老实在帐中等着,皇兄猎金鹿给你下酒。”   大周骑射得天下,春猎常有金鹿之争,所谓金鹿,乃精心挑选最健壮敏捷的雄鹿,加以训练,春猎之日,鹿角涂上金粉,饲之以药酒,令其瞳生赤焰,奔若流火。自圣祖皇帝起,春猎便以猎得金鹿为荣,且大周的春猎不分身份高低,拿到头名的很少是皇帝,大家也都不怕赢了皇帝,是真正的群雄逐鹿,武宗皇帝时期,有数人因猎得金鹿得以加官进爵……双福给他讲的时候还特意强调:是在苻煌不在京中的那几次。   因为大周朝立国百年,苻煌乃是金鹿之王。   金鹿之争,难在鹿是特意训练过的,金鹿放入山林,要在山上骑射,难度极高不说,还很危险。当初明懿太子就是在山里狩猎的时候坠马而亡。   但皇帝今天显然要出风头。   他将谢良璧等人叫到跟前,没有用金乌弓,没有骑御马,而是选择和众人一样,用同样的弓箭,骑同样的马。   皇帝骑马道:“今日谁能在朕之前猎得金鹿,朕赏千金,赐紫袍窄衣,天厩龙媒。”   大周朝的窄衣专赐武将,荣誉类似清朝的黄马褂,天厩龙媒指的是皇帝御马,这都是极高的荣誉。   果然皇帝话音一落,众将士皆摩拳擦掌,十分兴奋,这些军中将士,倒是少见的不怕皇帝,这样的氛围,苻晔还是头一回见,于是在旁边笑着道:“本王也要加入,谁能猎得金鹿,皇上赏赐之外,本王也有赏。”   众人又是齐声欢呼。   “你要赏什么?”苻煌问。   苻晔左顾右看,他一时兴起,还真没有想好要赏什么,随即摸到腰间,道:“赏我这条金腰带!”   谢良璧萧逸尘等人俱都是眼前一亮。   十二支鸣镝齐发,鼓声震天,金鹿之争拉开序幕。   秦内监提心吊胆,只想山林凶险,此次春猎准备仓促,不知道山林里有没有混入闲杂人等,皇帝为了孔雀开屏,实在过于冒进。   他一直焦急在帐外等待。   苻晔从帐内出来,早换了衣裳,秦内监回头见他披着皇帝的大氅,一时又想起心中猜疑,真是心都要操碎一地。   苻晔道:“内监是怕皇兄拿不了头名么?”   秦内监道:“不是老奴吹嘘,陛下虽然久违沙场,多年未曾狩猎,但他就算今日蒙上双眼,众人也不抵他万一。”   苻晔心生向往,道:“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皇兄骑马射箭。”   秦内监扭头看向他,见他容色殊丽,即便是他这个残缺之人,在这日光下也被他美貌震慑,想他在宫中多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也的确都不如苻晔真人令人惊叹。他觉得他不止五官甚美,更因为头发浓黑,肤色光泽,日光下近看也毫无瑕疵,真是明珠一样的美男子,心想这样的人物,也的确只有君王才配拥有。   要他不是王爷,自己说不定都要立马撮合他们!   但苻晔是王爷,且被太后寄予厚望……   贵人有宠臣爱将并不稀奇,但亲兄弟……   老天爷!   他想到此处,更是愁肠郁结。   说不定是他想太多了。   陛下哪里是正常人,不能以常人忖度。   或许他就喜欢伺候人呢!   狩猎时间很长,苻晔等得无聊,索性又骑马在周围逛了一圈,行至山林边缘,忽然听见有人正在哭泣。   他看那人面熟,便过去问道:“怎么哭起来了?”   那人吓了一跳,立马爬起来,随即脸色通红:“臣韦……韦斯墨,参见王爷!”   苻晔想起来了。   这人原来做过金甲卫。   每次看到他都脸红的不行。   他觉得他十分羞涩可爱,便打趣道:“这里风也不大,怎么迷了眼睛?”   韦斯墨脸色更红,几乎滴血,结结巴巴再说不出话来。   苻晔笑了起来,他今日显然心情甚好,骑在马上,红衣猎猎:“我有些摸不清方向,能否麻烦你替我牵马?”   韦斯墨都呆住了,忙不迭点头,爬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苻晔问他:“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狩猎?”   韦斯墨道:“我……臣骑术不佳。”   他今日实在害怕,刚进了林子,就摔下马来,还差点绊到萧逸尘,被萧逸尘一顿好骂。他本来就心惊胆战,又被这么一通骂,只感觉自己实在没用的很。   不想王爷笑道:“本王骑术更差。不过他们的骑术也都是练出来的,我们好好练练,争取明年能与皇兄一起狩猎。”   韦斯墨心下澎湃似海,只想王爷实在亲和仁厚,又想明年他当真能与王爷一起狩猎么?   一时又红了脸,说:“我……我一定会努力的!”   苻晔骑在马上,听见山林中有羊角号声传来。   韦斯墨抬头,道:“有人猎得金鹿了。”   苻晔催促:“我们快回去!”   秦内监听见号角声也跑了出来,却看到一个美少年替王爷牵马回来,,立即叫道:“王爷!”   苻晔下马过来。秦内监十分紧张:“王爷怎么又忘了老奴嘱咐!”   怪不得陛下看这么严,王爷果然十分好美色,这才走多久,王爷就找到个美貌郎君!   他细看那郎君神貌,似有不胜之态,和陛下相差甚大。   再想想那个谢家小儿,原来王爷喜好的竟然是美男子这一类的么?   就算他心中陛下是天下难得的英才,也觉得陛下如今实在算不上美男子。   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竟然是单相思么?!   苻晔见他愁容满面,安慰道:“我见他在哭,实在可怜,与他多说两句,这里视野甚好,皇兄要回来,我骑在马上,远远就能看见!”   秦内监心道,这听着怎么像是……偷情一般!   他虽然爱重王爷,但到底是皇帝的人,绝不能苟同:“就算陛下看不见,王爷也当慎重!”   皇帝吃起醋来如何吓人,王爷是没看过!   昨夜他觉得皇帝都要拿谢家小儿炼灯油!   苻晔感慨:“皇兄有内监大人在身边,真是三生有幸。”   不一会听见鼓声阵阵,便见山林里有一队人马骑马而出。   苻煌驰马跑在最前头,后面拖着一头体型健硕的雄鹿。   众将士齐呼相贺,苻煌雄姿英发,头发乱了几丝,飘在额前,大概在林中纵马疾驰的缘故,脸颊微红,夕阳金光照在他身上,一副王者归来之相。   苻晔朝他跑去,在人群最前头停下,苻煌骑马逶迤至他跟前,居高临下看他。   大概阳光刺眼,那一瞬间,苻晔仿佛真的看到了梦中的影子,模模糊糊,一闪而过,最终看到的便只有此刻的苻煌。他觉得他此刻身上一扫病气,雄姿英发,实在叫人崇慕难当,刚要作揖奉上一堆彩虹屁,却见苻煌从怀中掏出一枝花,道:“路上见个没见过的花,给你瞧瞧。”   却是一枝绿花杓兰。   当真罕见。   他只在他的《花卉博物馆》一书里看过。   皇帝逐鹿之际,竟然还因为看到一枝稀罕的绿花便下马折了带给他。   金鹿不金鹿的,倒不重要了。   秦内监心脏砰砰直跳,心想他也不用心存幻想了。   对于一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帝王,如果这不是爱,什么才是!   苻晔也一时愣住,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苻煌给他无人能比的尊崇地位,赏赐的珍宝更是数也数不清,却都不如这一枝绿花,叫他震惊。   在他满心庆贺他猎得金鹿之际,他却给他一枝如此美丽柔弱的兰花。   众下里都在庆祝皇帝猎得金鹿,苻煌给了他花便叫人清点他们猎得的其他猎物,好像他只是随手给他摘了这一枝花,完全不值一提。不一会谢良璧等数百猎手也骑马归来,闹哄哄的。   苻晔浑浑噩噩回到了大帐之内,听见苻煌在帐外嘱咐他们烤鹿肉,外头人声喧闹,双福他们围在他身边,都觉得这花稀奇。   “这是什么花啊?”   “看着倒有些像兰花。”   “我还是头一回见绿色的花!”   苻晔答:“这是绿花杓兰。”   就连一向清冷的庆喜都在旁边似乎看傻了眼。   这花真美。   苻煌揣在怀中良久,花枝略有磨损,花瓣也有些淤痕,透着沉青,但他觉得如此更美。   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不一会听见苻煌叫他出去。   他跑出了金帐,问:“皇兄叫我?”   此刻众将皆在,谢良璧他们也在,苻煌当着众人面,道:“王爷说了要赏金腰带,朕等良久,是要食言么?”   他竟在此刻的苻煌脸上,看到他少年时没有被压垮的,轻盈的魂灵。   苻晔笑了笑,脸色微红,解开腰带。   苻煌道:“给朕系上。”   他便给苻煌系在腰上。   苻煌腰也精瘦,腰带系他身上,只比他多两个孔眼。他一身玄黑,金蹀躞过于精美,系在他腰间有些突兀。   但苻煌似乎颇为满意,傍晚开宴至安睡,乃至第二天再去狩猎,进进出出,衣服换了不少,那腰带却再未换过。   从来都是皇帝赏赐给别人东西,倒是头一次皇帝领到别人赏赐,大概物以稀为贵,皇帝颇为钟爱。   苻晔却因为这一条腰带,这一枝花,有些心潮起浮。   他想苻煌对他这个冒牌弟弟实在钟爱。帝王的专宠,的确很难叫人抗拒,大概他也是个俗人,被大大地满足了虚荣心。   尤其在旁人眼里,苻煌杀人不眨眼,小儿不敢夜啼。如此恐怖的皇帝,似乎只对自己有柔情。   诱惑得他都有些会错意,觉得苻煌对他情意拳拳,竟像是有些爱他。 第35章   他此念一出,自己也觉得荒唐,隔着跳跃的篝火看苻煌。   苻煌在与心腹将士夜谈,秦内监跪坐在旁边执银刀为其片炙鹿肉。   其他诸位内官捧着巾帕铜盆立在一旁,才叫苻煌身上留有几分帝王的尊贵闲适。   不然他如今看起来真不像个皇帝。   他穿的依旧是狩猎服,今日出去狩猎,在与猛虎搏斗其间脸颊被树枝刮到,有一道血痕,他回来以后并没有换衣服,发髻微乱,连续两日狩猎,面上多了风霜之色,筋骨更见精毅,看起来更像个行军之人。   他已经认识了常和苻煌说话的那个连腮胡的将士,叫蒙骁,是御京使,统管军队中最靠近京城的御京司军。秦内监说他曾和陛下一起行军打仗多年,从白衣之身晋升为御京司统领,是军中陛下最倚仗的青年将领之一。   他的弟弟蒙驰苻晔倒是认识,是殿前副指挥使,肤色白皙,长得很不错,他当初还想谢良璧等诸多帅哥都被调出去了,怎么皇帝还留着他。   想到这里,就想起苻煌诸多吃醋行径。   他正瞧着,目光和苻煌撞上,见苻煌招手让他过去。   刚才他亲自为皇帝烤鹿肉,熏得衣服上都是烟味,他好洁净,因此刚换了一身亲王常服。   蒙骁是个粗人,常年在军中,他虽早听说过王爷盛名,但这次春猎才是头一回见。当时看皇帝拥之而来,还以为皇帝新得了后宫佳丽。   他见过的贵人不少,但鲜有像苻晔这样美貌之人,每次苻晔一挨近他,他就语无伦次。   也唯有皇帝,在面对这样的人物依旧能气定神闲,如面常人。   他心中对陛下愈发敬仰。   围场风大,到了晚上很冷,苻煌伸手,内官立即递了一件披风给他,苻晔刚坐下,苻煌就把披风披在了他身上,随即摆手让站起来行礼的蒙骁坐下。   苻晔伸手捏住披风领口,微微垂眼,这披风原是苻煌披的,他大概觉得热才脱了,就放在篝火不远处,被火烤的温热。   旁边的秦内监本来在切烤好的鹿肉,刀子落在案上,“当”的一声。   苻晔:“内监大人小心。”   苻煌也垂眼看了过来。   秦内监忙道:“手滑了。”   他不是手滑了,他是手抖了!   他的老天爷,他这心从昨日乱到现在了!   正想着,听见正在与蒙骁交谈隔壁大雍局势的皇帝忽然扭头说:“你胃弱,已经吃了十一块了,不要贪食。”   秦内监抬头,看到苻晔刚夹了一块鹿肉还没放到嘴里。   十一块?   陛下一直盯着王爷是不是!   桓王素来听话,闻言就把筷子里的鹿肉放到盘子里,谁知道陛下捏起来就填到了嘴里,伸手拿了巾帕擦拭,对蒙骁道:“你继续讲。”   秦内监:“……”   苻晔:“……”   苻晔想,他得离苻煌远一点了。   直男的小把戏实在太有迷惑性。   再不清醒清醒,他只怕要犯大错误。   于是他便起了身,道:“我是吃的有点多,起来走走消消食。”   谁知道苻煌闻言对蒙骁说:“你且多吃点,朕陪桓王走走。”   苻晔:“……”   此刻夜风很凉,苻晔对苻煌说:“皇兄也披件衣服吧。”   秦内监道:“老奴去取。”   “朕不冷。”苻煌道。   他今日饮了些鹿血,大概太多年没喝过这东西了,所以身上热的很。   皇帝和王爷散步,身后随从很多。   苻晔平时话很多,今日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顷刻间便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小爱:“你这个想法真的很可怕。”   苻晔:“是吧是吧?”   小爱:“原著是个种马男频文。”   小爱又补充:“直男轻轻一卖,留我痛苦半生。”   苻晔:“……”   苻煌也没有说话,唯与他并肩同行。营帐错落其间,篝火熊熊,跳跃的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四周映照得一片通明。酒气裹挟着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将士们在酒意的醺染下,愈发豪情万丈,喧嚣声谈笑声此起彼伏,气氛远比初来时热闹。   他悄然侧目,打量着身旁的苻煌,只见其神色平静,眼眸隐匿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里,沧桑但英武,瞧不出丝毫异样。   两人就这样在营区之外踱步,脚步声轻缓,被周遭的热闹所掩盖。   如此走了两圈,苻煌便叫他回营帐休息。   苻晔一边往回走,一边对小爱说:“就算原著是直男文,但里头的人物有一两个GAY,也很正常吧?按概率和比例来说。”   小爱道:“也是。”   苻晔:“……”   小爱又说:“不过对方是皇帝。你是他弟弟。”   苻晔:“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小爱:“我的意思是说,对方是皇帝,不管他对你是兄弟情也好,孽恋也罢,在明确他的意思之前,你就只能把他当皇兄看……最好也只这样想。”   跟小爱这么久了,倒是头一次觉得他说了一句十分正确又叫他无比认同的话!   的确是这样。   他们先是君臣,才是兄弟。   误会了普通直男不要紧,误会了皇帝,他都不敢想象皇帝会是什么反应,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   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冒牌货,可是苻煌眼里,他可是他亲弟弟。   苻煌此生饱受逆伦谣言的伤害,自己身为他如今最信任之人,断不能再叫他受到第二次人伦之害。   想到这里,他顿时羞愧难当。   腐眼看人基,他实在玷污这份兄弟情。   只是此念既起,他再看苻煌,似乎再难回到过去澄净之心。   譬如苻煌睡前又来到他营帐,他此次出来的突然,宫中诸多奏折都快马加鞭送到了围场,他依旧像从前在他宫里一样,在他营帐办公。   明明他自己的营帐里办公设施更齐全,搬到他营帐着实费事。   苻晔隔着围屏脱去外袍,那围屏并不高,只到他胸前,他垂着头,再难回到当初当着苻煌换衣服都不会有丝毫涟漪的时候。   他竟因此有些伤感,只想像从前那样,做一个一心只想辅佐明君的王爷。   做苻煌心无旁骛的弟弟。   外头逐渐没有了人声,只偶尔听见马嘶狗吠,庆喜和双福等人在大帐之中一动不动。苻煌为他摘的那枝兰花,就插在白玉宽口瓶里,摆放在他榻前,在水里泡了一日,花叶倒是支棱开了,烛光下甚美。   他翻了个身,听见苻煌隔着围屏问:“睡不着?”   苻晔说:“可能鹿肉吃多了。”   他隔着围屏,竟似乎听见一声轻笑。   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他回头去看,只看到围屏上的天子狩猎图,隔着上面影影绰绰的绢布,看到皇帝模糊的身形。   他身边的青鹤铜灯火焰摇曳,焰心凝成青紫色,映在围屏上,像是成了围屏上的蛇信子,颤颤地往上舔。   然后他就看见苻煌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苻晔心中一紧,看着他的身影在屏风上浮过。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哥哥来看弟弟而已。   苻煌早脱了狩猎服,里面是雪白中衣,没穿夹袍,外头只单穿了件玄色大氅,在他睡榻上坐下道:“鹿肉性热,叫你不要多食。”   苻晔就想起以前在书中看到说鹿肉性热,有补肾壮阳的功效,在许多小说里,鹿血更是被描绘得形同春、药,喝了立马龙精虎猛,欲、火、焚、身。   而他吃了鹿肉,皇帝喝了鹿血。   啊啊啊啊,快住脑。   苻晔也热,被子只盖到腋下,露出白色里衣,脖颈如细玉,围屏后面光线微暗,他的眼珠似琉璃流转,竟有些紧张。他躺平了睁着眼,鬼使神差地问:“你……是要给我揉肚子?”   啊啊啊啊,他这是问的什么话!   话一出口,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苻煌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随即问道:“怎么揉?”   苻晔:“……我就是问你,过来是要给我揉肚子?”   显然苻煌并不是这个想法。也显然现在苻煌想揉了,只又问一遍:“怎么揉?”   苻晔:“……”   他细看皇帝神色,无波无澜,倒真像是关心他,并不是要借机要与他亲近。他暗自唾弃自己,道:“臣弟开个玩笑。”   他脑海里却都要脑补出一堆揉肚子揉出火然后这样那样的小段子。   但他穿的不是小黄文,皇帝也并非如此孟浪亲昵之徒,只在他榻边坐着。   苻煌只感觉自己此刻心头晃荡,其实他此刻不管不顾,就要伸手去揉苻晔的肚子,也没什么,换做以前,他应该问都不会问,面无表情也无需多想,手就直接会放上去。   情到此处,他这样的皇帝也有怯意,也真是可笑可怖。   他扭头看向苻晔,想苻晔形态艳丽无边又楚楚可怜,要知道自己的哥哥对自己有这样有逆人伦纲常的心思,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兄弟相、奸。   奸……   这字污秽,隐隐指向某处,他知道两个男子要奸在哪里。   苻晔那里……苻晔生的很白。   他真是……   他起了身,原本堆叠在榻边的玄黑大氅在苻晔跟前徐徐展开,褶皱里暗藏的夔龙纹在黯淡的光里若隐若现,如锁链缠身的凶猛蛟龙从黑暗里现出形来。   此刻的皇帝,身姿瘦削,威严尊贵,竟也似一条隐匿在夜色中的黑龙,令人生畏。   盘踞在他身上,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苻晔心想,倒还不如叫皇帝给他揉揉肚子,或许可以借机观察下皇帝的动作神色,还能看看皇帝对他到底有无其他意思。此刻这样,隔靴搔痒一般,倒叫人,心乱如麻。   但皇帝去了,嘱咐了双福过来伺候苻晔。   双福不知道要自己伺候什么,惴惴不安看向苻晔。   苻晔攥着被角,也不说话,只闭上了眼睛。   很热。   双福问:“王爷是热了么?”   苻晔“嗯”了一声,隔着屏风见皇帝正叫庆喜他们收拾奏折。   内官们悄无声息地忙碌,大帐内连走路声都听得见。他听见皇帝出去,才拉下被子,露出里面潮热的里衣,双福还说:“听说鹿肉吃多了是会热的。”   都热到他心里去了。   苻晔秉着良心细想,他如此倒也不是对皇帝情根深种,只是突然被这莫名的猜测搅乱了心智,一时间无措慌张,草木皆兵。   他又细细琢磨,看这无措慌张里有没有掺杂了好感,于是躺在那里细想苻煌此人。   论身家,是皇帝,坐拥万里江山。   论才华,琴棋书画骑射谋略兼备。   独身多年,可谓洁身自好。   等他觉得苻煌那筋骨分明之身,瘦削但坚毅的脸庞,和谢良璧那些美貌郎君相比,是另一种魅力的时候,便赶紧止住了念头。   如果思想可以截断,他已经在危险地带插上钢板。   皇帝少眠,在宫内还好些,到了宫外,便又回到之前的状态,秦内监在旁守夜,发现皇帝久久未眠。   他低声问:“陛下最近似乎心事重重?”   苻煌幽幽问道:“我听说明宗皇帝对诸位王爷都很好,其中一个王爷从封地归来,明宗皇帝与他同寝共食,以示恩宠,可有此事?”   秦内监:“……!!”   陛下,您吓到老奴了!   他沉默良久,“是有此传闻。”   苻煌便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帐顶,眼神难以捉摸。   秦内监却吓得毫无困意,越想越觉得这事可怖。   倒不是可怖在兄弟相、奸,而是……   这要是两情相悦,不过是逆伦丑闻,可要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强扭的瓜,只怕非但不甜,还有毒,桓王并皇帝都要坠入无间深渊,大罗神仙难救!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又听皇帝开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问这些?”   秦内监:“……陛下,为什么问这些?”   苻煌:“……算了,睡觉。”   秦内监:“……”   过了一会,皇帝又说:“如果我叫桓王过来与我同榻……单纯地睡觉……你觉得他会答应么?”   秦内监:“!!”   他年纪大了,还刚想过再活一百年呢。   “这个……老奴不好说呢。”   接下来主仆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日天色濛濛,秦内监出了营帐,只见宿雾藏春,四下里一片寂静潮湿。   时辰尚早,许多人都还没有起身。   天子的大帐矗在空旷之地中央,旁边是桓王营帐,规格与皇帝一般无二。   逾制啊逾制!   再往外便是宫人们和侍奉官的营帐,其中还包括几个从宫里来的起居注官。   他们倒是每日都起得很早。   秦内监要回大帐合会儿眼,见那几个起居注官正在帐后低声交谈。   “昨天王爷积食,陛下好像过去给他揉肚子了。”那听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应该是新来那个起居注官。   另一个声音要老练很多:“好像?”   “我总不能跟着陛下过去看吧?隔着围屏,隐约听到两句,陛下问怎么揉什么的……你说,这等细节我等也要记下来么?”   秦内监心头一震:“!!”   他轻咳了一声。   那两人探头一看,看到是他,慌忙整理了衣冠给他行礼:“内监大人。”   秦内监又轻轻咳了一声,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笑盈盈地说:“此等微末小事,既不关朝政国事,也不关陛下功过,就不用记载了吧?”   对方愣了一下,慌忙称是:“内监大人所言甚是,宫闱小事,的确不用笔笔都记。”   秦内监嘴角一抽。   什么……什么宫闱?!   他讪讪一笑,刚要离开,心下忽然一动,又折返回来,道:“听说新来这位起居注官大人颇有才名,写的起居注文采斐然,不知道咱家能不能一观?”   起居注乃是记录帝王言行的重要文献,有严格的管理和保密制度,按照规矩,就连皇帝自己都不允许看,这样将来用以撰写史册的时候才能公正无私。   但规矩是规矩,就连不干预史册撰写的皇帝都是少数,何况起居注。一般起居注官们自己都很识相,就算有些皇帝暴行实在人尽皆知,他们也很会用春秋笔法。   譬如武宗皇帝就经常翻看自己的起居注,该删的删该编的编,主打一个要求自己形象正面。   但如今的陛下从来不干预他们,只要他们不在跟前烦到他,都随便他们写。   不过皇帝很少有好心情,杀人如麻,起居注官们很惜命,皇帝越是不看,他们记录的时候越是谨慎。   一般人要看,肯定是不可以的,但秦内监是陛下极为信任的老臣,说实话,他才是一本活的起居注呢。   “只有最近写的一本。”起居注官道。   秦内监微微一笑说:“我正要看最近写的。”   两位起居注官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以前的起居注,内容千篇一律,今日皇帝发病了,今日陛下发火了,今日陛下又杀了哪个大臣,今日又怎样闷闷不乐……很无聊,也很阴沉。他们记录的时候还都惴惴不安。生怕哪天皇帝抽风要查看,他们记录的东西会触怒龙颜。   但最近不一样啦。   自桓王殿下回宫,我的老天爷,他们无聊阴沉的起居注也有了新气象,可记录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们一腔才华,满腹笔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尤其新来的这一位起居注官,把起居注当春闱考试来写。   他敢说,他写的皇帝,仁爱果敢,英武无双。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赏桓王殿下珍宝若干,尽显浩荡皇恩,以示厚爱之情。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与桓王宫中共骑,并开天门,于天街纵马!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赐御衣龙牌,桓王穿之,望之如玉树芝兰。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于福华寺共桓王放灯,共祈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春猎,于途中见一绿兰,为桓王折之,又猎得金鹿,凯旋而归,得桓王赠蹀躞带以贺,陛下甚爱,日夜佩之。   起居注官们笑盈盈地看着秦内监翻阅。   谁看了不觉得陛下如今明君风范!一举洗清了陛下无情无亲又阴气森森的污名!   结果秦内监看了,神色倒是越来越凝重。   天爷啊。我的天爷啊。   这些事情,单独发生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合在一起看,这哪里是皇帝的起居注啊。   从携剑斩他头发到下马为他折花,一条一条,一日一日,这分明是帝王情爱录啊!   如此一想,心下既震且骇,不管皇帝与桓王将来如何,将来史书工笔,这些内容任谁看了不道一句,皇帝甚爱桓王。   他心潮酸热,竟不能劝阻皇帝了。   他伴驾多年,熟知皇帝脾性。皇帝都想着要与桓王共寝了,情至如此,肯定是回不了头了。   如此下去,陛下与桓王必然大火烧身,是孽火是情火未得而知,但熊熊烈烈,一如火龙冲云霄,震彻天下留名青史是肯定的了。   作者有话说:   他日史书盖章的“甚爱”“极爱”“笃爱”。 第36章   秦内监回去睡了一觉,等再醒来,见几个小内官蜷在屏风后窸窸窣窣,似在藏东西。   他披上衣袍起来:“崽子们不在陛下身边伺候,都促在这儿搞什么鬼?”   几个小内官吓了一跳,露出一个乌木缠枝的匣子。匣子当中盛放着一株绿兰。   内官们忙道:“是陛下着人寻来的绿兰,叫我们藏好了,要给王爷惊喜呢。”   那兰花长得倒好,含苞待放的,中间缺了一半枝条,应该就是皇帝之前看到的那一株。   这花不大,又通身都是绿的,要在密布的山林找到它应该很难。   “倒难为你们找到了。”他说。   内官们道:“是陛下留了记号,我们寻着陛下说的方向找过去,一找就找到了。那里绿兰好几株,我们还发现几株更大的,都带回来了,但陛下吩咐,只要这一株呢。”   秦内监想,陛下采给桓王殿下的便是这一株,对陛下而言这一株就有了特殊意义,哪怕有更好的,也无法替代。   皇帝这些年性情愈发偏执,心性已改,恐怕以后也很难再改回来了。   对一株和桓王有关系的花都尚且如此执拗,何况桓王本人呢?   只怕美男万千,也无人能够替代。   不过陛下既然做了记号,当时怎么没连根带花一起刨出来?   他想到当初陛下要赏桓王龙华剑,都拿出来了,又让他们放回去了。   皇帝……其实心思深沉。   很懂御人之术。   他在小内官的服侍下穿好衣袍从大帐里出来,看到外头人声喧嚣,喝彩声不绝于耳,前方数千人围成一个狩猎场,场中央红袍飞扬。   春猎共计三日,已经到了第三日,皇帝并没有再去狩猎,这一次他亲自做围子手为桓王驱赶猎物。   同他一起的,还有御京司统领,殿前司指挥使,几位将军并若干青年大臣。   秦内监觉得像是皇帝在带着一堆大臣在陪桓王玩游戏。   他在旁边揣着手心事重重,远远看见了谢相等人的车马。   谢相这两天在京中主持春闱考试,不能离京,想着幺儿在围场里陪伴圣驾,心惊胆战,食不下咽,人都瘦了好几圈。   他家老夫人在家里已经哭了两天了。   当年谢良璧一心要报效皇帝,非要入宫做金甲卫,他当时就不该心软答应,不然也不至于有如今祸事!   他战战兢兢来到围场,却见谢良璧并几位他熟悉的金甲卫,正在陪桓王射猎。   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桓王骑马射箭。   原来他们几个老臣私下里都嘀咕,说大周皇族都善于骑射,子孙们都生得人高马大,当今桓王看起来实在不像苻氏男儿,有点像假冒的。   毕竟只是靠一张嘴,几个标记,几段零零散散回忆就认祖归宗的王爷,血统上到底有些叫人疑惑。   当初桓王认祖归宗如此顺利,大概也是众人都想抬一个继承者出来试试皇帝的态度。   这中间到底有多少势力多少心思掺杂其中,当局者估计也搞不清楚。   但桓王殿下是很多人的一枚棋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这也是他一直觉得桓王殿下眼下的恩宠并不稳固的原因。   他不信陛下对他的宠爱,毫无算计。   当今陛下早已经无情无欲,六亲不认。   只是如今看着皇帝并诸位官员陪桓王围猎,他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桓王的确身份显赫。   已经是一位真正的王爷了。   他们先和秦内监互相打了招呼,随即便在人群里观看桓王射猎。等围猎暂时告一段落,谢相才与礼部尚书等老臣对着皇帝和桓王行礼问安。   皇帝和桓王回去更衣,他也顾不得避嫌了,逮着机会忙将谢良璧叫到跟前。   不过几日未见,他的小儿子已经形容憔悴。   他虽然生气,却也心疼,低声问说:“皇帝有没有……”   谢良璧忙道:“父亲多虑了,陛下并未为难儿子。”   是他这几日每日守着桓王殿下,却不能近前去,情思炙热,以至于衣带渐宽。   与他同住的韦斯墨又整天跟他讲桓王殿下为人如何亲善。   他不光人美,心更美,真如小神仙。   今日春猎结束,他恐怕就再也难见他一面,王爷许他将来,可这将来是何日,恐怕没人知道。   他不想要将来,只想要今日。   但他也知道,他要求父亲为他筹谋,只怕不能如愿,他父亲出了名的谨慎小心。只怕桓王越受宠,父亲越避之不及。   苻煌更了衣就在帐中接见了谢相等人,并叫苻晔旁听。   苻晔来不及换衣服,只整理了衣冠,怕身上有汗味,腰带上挂了几个香囊,这才进了隔壁的大帐。   苻煌道:“他们在讲春闱结果,你也听听。”   苻晔已经习惯,垂手立在一旁。   苻煌有时候会逾制宠爱他,但面对谢相等人的时候,倒是少见的会叫他守规矩。   因此他在诸位老臣跟前,端的是个温良知礼的好王爷,哪怕此刻发髻微乱,脸色潮红,但立在威严的皇帝身边,也如一株香气袭人的长茎红兰,美不胜收。   春闱放榜,名次甫一揭晓,依循旧例,在殿试之前,需将春闱的考试结果以及考生中才学出众者的情况,详细禀明皇帝,叫皇帝有个大概的了解。   谢相等人说起今年的春闱神色振奋。   这次春闱出了许多人才,和明宗十四年的“百花争春榜”也差不了多少。   “百花争春榜”是今人讲起明宗盛世都要反复提及的一次春闱。大周尚风雅,贵族衣领多绘彩纹,像苻氏就以日月星纹为皇室标志,而官员则以各式各样的花纹为美。而那一年的进士两百余人中,后来官至三品以上的就有三十多人,那次春闱结果也被后人称为“百花争春榜”,谓之百花争春之繁茂,开启一代盛世。当年的进士中有几个如今都是大儒名才,譬如宰相谢祈安,就是当年探花郎。   年前大雍被红莲会灭国,其新国君黄天意英勇好战,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战火烧至边境,大周众人都惴惴不安,看当今圣上无谓生死的模样,都觉得大周要亡。   如今朝堂气象一新,就连春闱都人才济济,真是天顾我大周,竟似要迎来复兴之相!   比春闱结果更值得高兴的是,皇帝陛下如今也越来越体恤老臣,等谢相等人汇报完春闱结果准备回京的时候,陛下竟然心情颇为愉悦地说:“诸位爱卿往来辛苦,留下用了午膳再走不迟。”   ……桓王今日收获颇丰,他要诸臣一同分享,特赐他们同食。   感动的谢相等老臣跪地谢恩。   都几年没有过和皇帝同食的恩典了。   向来都是皇帝把自己的猎物分享给大臣以示荣宠,这次春猎,陛下收获颇丰,但却选择以桓王的猎物为恩赏赐给臣下,看王爷猎得一些野兔野雉就把皇帝得意成这样,恨不能与天下共享。   皇帝对王爷,实在宠到心尖尖上了。   但是不知道桓王待陛下是什么心思呢?   秦内监鼓足勇气,打算为君出马。   因为他刚听到围场的大臣们在议论一个今年春闱诸子里传出来的大八卦。   这八卦事关男风之事,真是天赐良机。   他想了,皇帝的心思他已然明了,为今之计,是要看看桓王有没有可能也会喜欢上皇帝。   他想皇帝自己肯定也很想知道。   不然不会如此蠢蠢欲动,又如此克制。   桓王如果也有这个可能,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没有,也该叫皇帝知道,以后更要小心行事。   万不要吓到王爷才好。   春猎结束,他们要去神女湖畔泡汤泉,出发时间定在申时。   苻晔叫庆喜他们收拾行囊。   别的都还可,最重要的便是那一枝绿花杓兰。   他打算偷偷做成标本,存起来。   秦内监见他如此珍爱这一枝兰花,心下更加安慰。   于是他亲自过来服侍苻晔穿衣,皇帝就在围屏之后批奏折,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于是他便对王爷讲了他刚听到的这个八卦。   “老奴刚刚在外头听几位大臣讲起今年春闱的榜首,说他最近因为好男色,引发了一场大风波,这两天这事在京城闹的沸沸扬扬的。”   苻晔一向最喜欢听八卦了,果然立马来了精神。   “男色?”   秦内监点头如捣蒜,目光隔着围屏看向远处的皇帝,然后沉下气,开始给苻晔讲八卦。   说是今春春闱第一的,是一个叫章珪的年轻才俊,诗赋“才力富健,气脉雄厚”,策论更是被谢相评为“百年一遇之才”。   但这位榜首最近却卷入一场风波当中,颇有争议。   说他上京赶考期间,借宿于京郊白水寺,寺中有一年轻和尚,俗名赵紫英,容貌格外清丽,本是书香世家出身,家道没落才入了空门,通琴棋书画。   章珪在寺庙居住期间与这个赵紫英琴瑟相和,引为知己。春闱放榜以后,中了第一的章珪立即回到寺中,要带那赵紫英还俗,但白水寺以出家之人犯了色戒为由将赵紫英囚禁,不许他们相见。与章珪相交甚笃的几位考生年轻气盛,竟到了寺中抢人,引发轩然大波,最后道出是寺庙监院爱慕赵紫英,求爱被拒,心生嫉恨,因此才棒打鸳鸯。   那监院也不是普通人,于是告发章珪行为不端,与赵紫英在佛门清净之地大行秽乱。   如今京城有人支持白水寺,有人支持章珪这对小情侣,两派各执一词,闹得沸沸扬扬。   苻晔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京城的男风,竟然开放到这个程度了么?   全民吃瓜?!   苻晔很震惊。   秦内监垂着头替他系上八宝璎珞,无比温柔地说:“王爷有所不知,其实我朝男风盛行,齐王赵王等人,都有宠臣爱将。”   这个苻晔倒是知道。   他之前自爆喜欢男色的时候,秦内监就跟他讲过他们和他们的男宠的故事,非常精彩,甚至还有男宠之间互相打架斗殴的传闻。   秦内监咳了一声,又偷偷瞄了一眼皇帝,低声道:“其实说起来,皇族里有这样的人也不稀奇,古往今来,许多皇帝都有宠爱的男子。”   苻晔说:“这我也知道。”   秦内监慈眉善目道:“那王爷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谁曾想王爷十分警觉,闻言立即看向他,压低了声音道:“皇兄找你试探我?我绝无这个心思。”   “没有没有,是老奴自己好奇。”   苻晔一时有些心慌,扭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在看奏折,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但帐内这么安静,他应该多少是有听见他们的八卦的,于是便道:“ 自然要长相好的。”   苻煌神色黑了几分。   “要比我高一些的。”   苻煌神色缓和一些。   身边无人比他更高。   秦内监心下激动,循循善诱道:“那家世呢?老奴窃以为,王爷尊贵无比,对方家世也不能太差,不然王爷委屈。再则男子汉大丈夫,有实力,靠得住很重要。有些美貌郎君,空有一副好皮囊。王爷美貌,要看美色,大可揽镜自视!不过说起来,王爷尊贵美貌,能配得上的王爷的人,还真不好找。家世要匹配,人品要相当。”   苻晔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听着听着,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苻煌来。   啊,住脑。   他心中一惊,一时乱了思绪,好像内心那一点微妙心思,突然被人抓住了一样,他像是说给秦内监听,也像是要说给自己听,说:“能力家世固然重要,可日久相处,还是脾气要好,家世清白,知书达理,温润君子。这样的最适合过日子。”   总之,不能是皇帝。   秦内监:“……这样啊。”   天爷,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陛下不是王爷喜欢的那一款呀。   苻晔有些慌乱,听到外头车马响,忙道:“谢相他们是不是要走了?我代皇兄去送送。”   说着便急忙出了围屏,余光看向皇帝,腰上环佩叮当,八宝璎珞晃动,被门口的日光一照,彩光熠熠,映着一身沉碧,又消失在门帘之外。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   皇帝一动不动,奏折也不看了。   虽不是当面被拒,但想必皇帝此刻也是如遭棒喝。   秦内监心下不安,后悔不该问,又觉得这样也好,总好过皇帝莽撞行事闹得兄弟都做不成。   只是皇帝阴阴沉沉,实在叫他害怕。想要安慰,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想贵为帝王,也有不能得到的东西,想当初楚国夫人不就是如此么?   ……真是冤孽。   苻煌只感觉眼前发晕。   他虽早知自己不是苻晔喜欢的类型,可从他嘴中讲出,还是叫他如坠冰窟。   他抓起奏折,捏在掌心,忽然见门帘掀起,他抬头看去,进来的却是身边内官。   内官熟悉他脾性,见他神色就惊了一下,随即垂下头来,战战兢兢:“陛下……谢相求见。”   谢相想着谢良璧近来多有不当言行,在皇帝心中只怕印象不佳,留在皇帝身边,实在叫他畏惧,今日皇帝看起来颇为高兴,想着趁机为儿子求个情,跟他回京去,因此带着谢良璧来到帐前。   等到通报后进去,却见皇帝阴沉沉坐在榻上,问:“何事?”   吓得谢相一个激灵。   当今陛下,真是喜怒无常!刚不还和颜悦色么?!   他此刻想叫谢良璧退下也已然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家中老太太实在想念小儿,陛下能否准臣带他回去?”   谁知道他话音刚落,一直很沉默的谢良璧突然跪了下来,叩头说:“陛下,臣不愿回去。”   “休要胡言!”谢相忙沉声呵斥。   谢祈安这个老狐狸历经三朝,最大的特点便是听话,此人老谋深算,很懂明哲保身,他倒是头一次听见他如此激动训斥他人。   苻煌头痛难耐,歪在榻上抬眼,却听谢良璧伏地说:“臣听闻今日随猎之人,陛下皆有封赏,臣不要封赏,只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谢良璧!”谢相急得脸都红了。   苻煌微微探身,凤眼微挑:“你想要什么恩典?”   他这一动,身上玄色衣袍垂下来,金龙怒目,龙爪骇人。   谢良璧伏地,不知道是过于畏惧,还是心中过于激动,他声音略有些颤抖:“臣……想做桓王亲卫,求陛下恩准!”   他说完抬头,脸色通红,但眼神炙热明亮,似乎心有所爱,为此愿意赴汤蹈火。   苻煌坐直了,盯着他看。   天水碧的衣服绣着迎春图,二十如许的少年郎。   父亲是当朝宰辅,母亲是公主嫡女,家世可谓高。   容颜如玉,虽然和苻晔比,相差万倍,但和普通人比,算得上俊俏郎君。   身高也近八尺,算得上高大挺拔。   至于性情,自然是出了名的君子如玉,行下有风。   敢忤逆谢相,面对君王说出这番恳求,可谓有担当,有勇气。   还真是为王爷量身定做的好郎君。   又或者,苻晔描述心仪之人时,大概是依葫芦画瓢。   他不是与谢良璧交往颇多么?   皇帝此刻只想直接叫谢良璧变成一个死人。   秦内监在旁吓得腿都软了。   谢家小儿嫌命长,他还不想皇帝再杀人呢!   帐内气氛一时似被冷冻了一样,谢相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但他伴君多年,只凭感觉,就知道儿子触怒了龙颜,多年经验告诉他,别管对错,得先磕头认错。   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小儿胡言乱语,望陛下恕罪!”   说着便直接以头叩地。   秦内监摩挲着双手,屏住呼吸看向皇帝。   皇帝似乎头痛难忍,沉默了好一会。   “陛下……”   苻煌抬手,却道:“叫桓王来。”   秦内监:“陛下……”   苻煌反倒似清明了许多,目光锐利,看向他:“去传。”   秦内监微微垂首,转身朝帐外走去。   都走到大帐门口了,苻煌却又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秦内监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   苻煌沉默不语。   秦内监小心叫道:“陛下?”   他猜想苻煌是要叫苻晔来,试探苻晔是否会收下谢良璧。   但陛下……   “算了。”苻煌忽然道。   我万人之上的陛下!何故恐惧如此!   他心中一热,道:“我看王爷也不会要。”   叫王爷亲自拒绝,彻底打碎这谢家小儿的妄想痴心!   他相信王爷有这个觉悟。   苻煌却看向跪在地上的谢良璧父子俩,对谢相说:“带你儿子离开这里,不要叫朕再看到他。”   谢相如临大赦,伏地叩首:“是!”   说着慌忙抓住儿子的手。   谢良璧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不明白眼下情形到底为何。   他只是想做桓王亲卫,以他的身份,这个要求难道过分了么?   他又不是要求娶王爷。   地毯上的猛虎咆哮,黄的红的充斥着他的眼帘,鼻尖是土味和熏香混杂在一起的古怪味道,他本就紧张,此刻被惊惧疑惑充斥,叫他脑袋发晕,被他父亲抓着一只手,踉跄着从大帐内出来。   “我头疼的很。”苻煌对秦内监说。   秦内监道:“老奴曾问过王爷,王爷绝无要收房里人的心思。”   “他是不敢,不是不想。”苻煌道,“你不知道他,他很……”   他似乎咬牙切齿。   秦内监道:“很什么?”   他看春宫画,他好色,他喜欢男子那……   苻煌不肯说,只说:“我头疼得很。”   他肘下的乌木匣子里,还盛放着他给他的兰花。   秦内监忙道:“老奴去传王爷。”   苻煌抓住他的胳膊,歪着身体看他:“不能吓着他,否则……否则……”   “我的陛下,老奴心里都明白!”秦内监忙道,几乎热泪盈眶。   此刻,他们主仆俩算是挑明了!   随即转头吩咐身边人:“去请王爷速来!” 第37章   苻晔此刻正带着双福和庆喜在围场旁边溜达。   他很少穿碧色的衣服,颜色比双福他们的青袍更深,衣服很素,滚银丝的水波纹几乎看不清,衣料也薄,风一群簌簌飘动,便和四下的草木青波融为一体。   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焦点,偶尔苻晔和他们交谈两句,十个都八个都会害羞。   大概容色过于好看,叫这帮直男都不敢直视。   苻晔心情愉悦很多。   他不属于那种美不自知并习以为然的类型。他就喜欢花团锦簇,招摇过市。   要不是苻煌管得严,他能更出风头。   双福说:“王爷喜红,其实您穿这样的颜色更显白!”   苻晔终于从适才的胡思乱想里回过神来。   什么情啊爱的,还是心无旁骛地做个漂亮王爷舒心。   他笑着看了看双福和庆喜。双福刚摘了个花别耳朵上了,小粉花戴着看起来更喜气,像个福娃娃。   双福最近跟着他胖了好多了。   倒是庆喜,反倒日渐消瘦。   这青元宫出来的,就没见过一个胖的。   此刻庆喜似乎格外忧愁。   他就问:“庆喜,怎么了?”   庆喜抬头,问:“王爷刚才和内监大人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苻晔一下子谨慎起来。   说实话,庆喜虽然跟着他这么久了,但他觉得庆喜还是听苻煌的。   一阵风吹来,吹得庆喜身上的袍子簌簌飞扬,越发显得他身条细瘦,那张脸似乎也带着青元宫的苍白病气。   苻晔就说:“自然都是真的。”   其实真假都不重要了。一年半载,或许更长时间,情啊爱的,应该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不过他觉得眼下这样就很好,他已经很知足了。   庆喜笑了笑,说:“我看在这里,就有郎君很符合王爷的条件呢。”   双福一听再也憋不住了:“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谢相家的那个对不对!”   “不要瞎说。”苻晔立即伸手制止,还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却一眼看见皇帝身边一个红袍内官急匆匆朝他跑来。   怕鬼偏出怪,要不要这么巧。   他立即双手负在身后站直了,示意双福和庆喜噤声。   双福赶紧捂住嘴巴。   那内官远远地就喊:“王爷,陛下头疾犯了!”   苻晔和庆喜双福全都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   苻晔想,他才出去几分钟,怎么皇帝好好的就头疼起来了!   他头疾都多久没犯了!   他急匆匆跑进帐子里,见秦内监正拿了巾帕给苻煌擦汗。   “皇兄!”   他才刚近身,就被苻煌一把抓住了胳膊。   秦内监道:“陛下头疾犯了。”   苻煌抓着他的胳膊看他,额头并脖颈都露出数条青筋,简直梦回他第一次为他医治那一日。   苻晔心急如焚,勉强稳住心神:“太医何在?”   太医这时候提着药箱慌里慌张跑了进来,被毯子绊住,直接磕倒在地。   “不要慌。”苻晔沉声喝道,随即吩咐,“内监和太医留下,其余人等全都出去。”   庆喜和双福等人闯进来,闻言僵在原地,倒是庆喜反应很快,立即屏退众人,自己却停在门帘初,一身青袍,被帐外的风吹的瑟瑟抖动,察觉一只手抓在自己手腕上,扭头一看,才发现是双福。   双福神色惊惶,将他拉出来,两人在大帐门口站定,但见诸位将士听见动静都围了上来,曾与他们一起欢声笑语的这些人,此刻却如群狼一般涌来,双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只是心中害怕,抓住了庆喜的手。   听说皇帝犯疾,帐外兵荒马乱,李盾并蒙骁等人迅速持剑立于金帐之外,一时围场风声鹤唳,瞬间一片死寂。   众人皆都惴惴不安,谢良璧更是直接跪在地上。   谢相双腿发抖,见礼部尚书上前来:“陛下怎么会突然犯病?要紧么?要不要通知太后?”   他就说陛下有头疾,何必来春猎,当初那明懿太子,不就是在狩猎途中,因为头疾坠马,才……   他想到这里,只感觉战战兢兢,又想起从前陛下在军营发病的时候,经常失去神智,随意砍杀,顿时似有寒意笼罩全身,四下里日光也像是都收回去了,一瞬间山川变色,他仰头看去,竟然从山那边浮出大片的黑云来,将太阳完全遮住了。   金帐之中,苻晔净手为苻煌施针,苻煌却一直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放开。   他温声道:“臣弟此前不是为皇兄施针多次?一会就好了。”   他如此温声软语,又语气急切,应该是真心担心他,只是这份真心,不是他所求的真心。这真心便也成了刀子,叫他对他又爱且恨,又想他此生或许永无宁日,只怕熬过这次,早晚还有致命一击,即便此刻一同赴死,只怕他要进无间地狱,也不能与苻晔同行,生生世世,他能拥有的,也只有这辈子这兄弟之情了。   他头痛难忍,言语间也失去分寸,只道:“你要救我,可要想好,你要在我身边,做一世兄弟,必须全身心伺候,不能有其他人。”   “你不要以为朕是叫你选择,这是皇命,你只能服从。”   苻晔:“……”   “你早该知道在我身边就会是这样。朕从来不是什么好哥哥。”   他咬牙切齿,一会我一会朕,竟然无故说这些威胁他,苻晔一时呆滞,心中微颤,随即全部点头称是,道:“臣弟从无他想!”   秦内监也道:“王爷都听见了。”   苻煌神色阴鸷:“你在此立誓!”   苻晔道:“我在此立誓,如果我……”   苻煌突然松开手,打断他说:“这世上誓言最能骗人。”   说完躺在榻上,似乎心灰意冷。   苻晔无暇多想,立即为他施针。   他大概是一时急火攻心,以至于头疾复发,但秦内监知道,他此次犯病,心疾才是诱因。他所担忧之事,竟要变成真的了!   若哪一天此心暴露,更不知要如何收场,那还有谁能救得了皇帝。   桓王于陛下而言,已是不可分离了!   他心下更为惊骇,一时不知如何,以至于热泪翻涌。   苻晔安慰他:“没有大碍,内监尽管放心。”   秦内监道:“全托付给殿下了。”   他自知陛下此心,实在是有违人伦纲常,王爷柔顺端正,此情必让他羞辱难当,只是他身为天子之臣,今后也要为天子谋夺了!想王爷如此良善,竟然遭此背叛,实在愧疚难当,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苻煌神志恢复了不少,蹙眉道:“朕还没死。”   秦内监擦掉眼泪,对上苻晔呆滞地看他,忙转身说:“老奴……一时关心则乱了。”   苻晔讪讪的,又很感动,道:“内监大人对皇兄的关心,我还不知道么?”   他针灸以后为苻煌把脉,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忙告知了门口守着的李盾等人。谢相也守在门口,听闻陛下无恙,腿一软就倒在地上。   陛下要是有个好歹,他看他们全家都不用活了!   此刻也顾不得礼仪了,立即吩咐人将谢良璧押解上车。   苻晔就守在苻煌榻边片刻不离,大帐上窸窸窣窣的响,透着冷,应该是下了雨。   他亲自侍奉了汤药,等苻煌渐渐平息下来,此刻蒙骁等诸将都在,看神色似乎有要事回禀,他这这才从帐中出来。   外头果然细雨霏霏,围场中众人都还在,只是少了许多篝火,一座座帐篷鳞次栉比,透着微光,负责巡逻的护卫提着灯穿行期间,灯笼的光也被雨幕洇成流萤,混着雨打旗幡的碎响,整个围场看起来都变得极其冷清。   古代的夜晚黑的可怕。   他将门口的内官叫出来。   双福和庆喜奉上一把油纸伞,苻晔便撑着伞往外走了数步。   那内官忙也接了伞打着出来。   一出来,苻晔立即就先询问了起因。   “皇兄不是在见谢相父子,怎么突然发病了?”   那年轻内官十分谨慎:“这奴才也不十分清楚……”   话音刚落,就见秦内监从大帐之中出来了。   秦内监叫那内官下去,怕王爷起了疑心,十分谨慎道了原委:“陛下都是被谢良璧那小儿气的。”   苻晔心下茫然,心想只是因为谢良璧想做他宫中侍卫,皇帝就急成这样么?   秦内监看他神色茫然,以为他起了疑心,心下大骇,忙又道:“陛下自登基以来,身边虽有老奴并几个忠臣,但内心孤寂,他本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是数次被人背弃,尤其是宫中至亲兄弟,实在伤他很深,以至于伤痕累累,如今获殿下关爱,重拾人伦亲情,兄弟之爱,所以一时有些极端。”   苻晔点头:“皇兄待我,确实情真。”   能有人如此重视他,不管什么情,他都有些感动。   不知道如何报答。   他想,他连他亲弟弟其实都不是,这一切情缘,根上都是假的。   想到此处,他实在愧对这份真心。   秦内监心情比他还沉重。   天爷啊,这可如何是好。   他幻想说王爷会不会也爱慕皇帝呢?   皇帝……其实不差。   虽然长相不够俊美。   虽然脾气差点,名声差点……身体还有痼疾……性格也有些古怪……   算了算了,他也不要自欺欺人了。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自己的亲兄弟。   这可是逆伦孽欲!   皇帝或许不是正常人,可王爷,怎么看怎么是再端正不过的好苗子。   一时两人都有些沉默,秦内监不忍,道:“王爷劳累一天,早点回去歇着吧,陛下这边有老奴呢。”   苻晔只是不语,过了一会,见蒙骁等人从帐中出来。   众人朝他行礼,他们不知道何时都已经换上了一身甲胄,雨滴落在身上,被帐外高杆上挂着的金乌灯照亮,雨夜里十分肃穆。   尤其是蒙骁,一改狩猎时的粗犷豪迈,胡须虬结,神色凝重。   他后知后觉,想皇帝此次头疾复发,他一心在帐内救治,无暇顾及其他,但帐外群臣并诸将士,只怕经历了一场大风雨。   皇帝若有不测,只怕整个大周都要乱。   他想到这里,顿觉苻煌重比江山。   “诸位大人放心,陛下头疾不像从前严重,没有大碍,歇息一夜就会好。”   蒙骁等人再次行礼:“有劳王爷了。”   苻晔看着他们退下,自己又回到苻煌帐中。   苻煌蹙着眉头躺在榻上,盖着麒麟纹御被,周身被香雾围绕。是他点的安神的药香,香雾从错金博山炉里爬出,顺着御被纹路游走,这苦药气便将皇帝通身浸透。   苻煌见他回来也没有什么反应。   苻晔自顾坐下,给他掖好被角,道:“臣弟在异邦多年,自从回来以后,感受到皇兄对臣弟的爱重,臣弟虽然平日里经常胡说八道,没个正经,但其实内心对皇兄一直都很感激,只是不知道要怎样说出口……有些话可以随口就来,有些发自真心,反而不好意思。”   苻煌抬头看向他,见苻晔眼珠漆亮,真挚到近乎纯粹,他想这一双眼睛,美丽到这世上最好的宝石都无法比拟。   “臣弟在此许诺皇兄,除非皇兄首肯,又或者皇兄将臣弟撵出宫去,否则臣弟愿意一直待在宫里,陪伴在皇兄身边。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有什么美貌郎君……”他神色真挚,道,“臣弟也不发誓,皇兄说的对,誓言也会骗人,臣弟只有一片真心,愿与皇兄做相濡以沫的兄弟。”   苻煌沉默良久,依旧没有说话,这次发病,看症状不如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严重,可是皇帝可能太久没犯病了,总之看着比从前都要脆弱破碎。   于是他主动伸出手来,将苻煌的手握在双掌之中。   他的手素白,天生皮肉白嫩,养的也好,指腹轻轻摩挲过苻煌几乎凸起的指骨和青筋。   皇帝的手轻轻一动,就反握住他的手。   苻晔想,皇帝这下应该放心了吧。   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苻煌似乎确实听进心里去了,道:“知道了。”   大帐里一片寂静,秦内监从围屏后走出,道:“王爷身子也弱,老奴守在这里,王爷去歇息吧。”   苻晔说:“我留下守夜吧。”   秦内监小心翼翼看行苻煌。   苻煌看了他一会,说:“明日吧。”   苻晔:“……”   明日还要他守夜么?   他觉得苻煌明日应该就无碍了。   不过他还是起身,说:“好。”   苻晔离开以后,秦内监吹熄了几盏灯,然后在苻煌身边席地而坐。   秦内监很想跟苻煌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可是又觉得这样密谋,像极了戏文里的反派。   他虽然决心帮助皇帝,可真要行动起来,又有点做不出来。   帮皇帝搞兄弟,我的天爷。   他死后都不知道会去哪里。   他想了想,道:“其实陛下的心思,王爷并非完全不知道。虽只当陛下是兄弟之情,但也知道陛下不想他有房里人,今日谢家小儿就算求到王爷跟前,王爷也不可能会答应。”   这场头疾来的凶猛,苻煌似乎魂魄俱出,此刻依旧有些呆滞,道:“我知道他不会答应。”   但他可能会动心。   如此合心意的郎君,又如此想到他身边来,要不是他这个皇兄震慑着,苻晔会不要?   只是动心,也不行。   他的身体,他的心,都不能被他人得到丝毫。   苻煌躺在那里出神,过了一会道:“他说他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有情人。”   秦内监起身:“啊?”   苻煌看着他说:“他说要永远在宫里陪着我。”   秦内监:“哦……王爷实在善解人意。”   那……是不是应该放过王爷啊……   苻煌却浮上一些冷静的疯癫神色,慢悠悠地说:“你说,反正他也不会和别人在一起,与其一辈子孤寡到老,不得尝他最想要的男色滋味,那和我在一块,是不是也很好?”   ……不是,皇帝你这……这逻辑对么?   秦内监讪讪的:“……是……是吧。”   苻煌似乎就此陷入幻想之中。他当年头疾发作神智昏聩的时候,似乎都比此刻清醒些。   “我会叫他很快乐的。”皇帝说。   秦内监:“……??”   “他要是再性淫一些就好了,我可以……”   秦内监:“……!!”   皇帝敢说,他也不敢听下去了!   苻煌觉少,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了,秦内监也没睡好,撑着眼皮服侍他穿衣。   结果皇帝嫌身上的袍子不好看。   好在他们这次从宫里带了许多华服,都是今春新制的。   皇帝本人并不爱华服丽妆,这些华服大都是为了赐给桓王穿的,要么颜色鲜浓,要么就是做工精美绝伦。   皇帝从诸多衣袍里挑了一件最华美的穿上。   这衣袍也是玄色,只是上面的暗纹是皇帝少穿的繁复,领口一对银制蟠龙相扣于襟前,龙爪下垂着一对栩栩如生的腾云瑞兽。皇帝还少见得戴了冠,镶嵌了墨玉的金丝蟠龙翼善冠。   他们本来昨夜就要启程去泡汤泉,耽搁了一夜,这一日晌午才启程。   苻晔发现秦内监对自己实在是慈爱备至,声音都比平时低八度。   “王爷昨日睡得好么?”   “我看王爷眼下有些乌青,王爷要保重身体呀。”   “王爷,老奴扶您上去。”   “王爷,今日车内点的熏香可还行么?”   倒是皇帝,他觉得他似乎气场都变了。   皇帝如此隆重装扮,按理说应该很华美才是,但他整个人似乎依旧笼罩着头疾带来的阴戾之气,浑身有一种尊贵又病恹恹的……反派味道。   就是那种古装剧里的阴湿疯批帝王男二,郁郁不得女主那种。   他的眼里很多红血丝,看起来颇为阴鸷。   但他今日对他说话,也十分温柔。   主仆俩这突然的温柔叫他觉得有几分诡异,他与他们同坐在车中,偶尔会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一种诡异的梦里。双福和庆喜都和其他内官随车步行,此次去神女宫温泉,排场甚大,前后有上千人,却只听得见车轮脚步声,便再也没有其他。   今日天色阴沉,早晨还下了短暂的春雨,但雨后山林薄雾笼罩着百花,很美,苻煌知道他要赏春,特意叫人将帘子全部卷起来,又将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大氅脱下来,叫他披上。   苻晔并不冷,但皇帝才刚好些,他对皇帝充满怜爱,所以很温顺地裹在了身上。   还裹得很紧。   皇帝的大氅异常华美,上面是落日熔金纹,金色和黑色搭配起来最为威严尊贵,但这大氅披在他凝碧一样的外袍上,柔软叠覆,却给他一种贵族的繁复之美,像翡翠璎珞堆满身,贵艳无匹。   苻煌阴沉沉想,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把苻晔留在身边的。   不要当兄弟,就想做夫妻。   御车缓缓而行,汤泉所在地并不远。   苻晔临窗而坐,大概为了让他纾解心怀,还热情地说:“皇兄你看,是一尊菩萨。”   他声音比平常低一些,大概照顾着他是病人,所以格外温柔缱绻,心肠美丽得近乎带着母性的光辉。   路边一排菩萨雕像,都有数丈高,车窗从她们或慈悲或秀丽的面庞前驶过。   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个怎样的恶鬼,在盘算着如何将他彻底霸占。   这个他叫皇兄的男人,这个长相不够俊美,家世不够清白,不够温柔懂事的男人,也要亲他的嘴,破他的身,占据他的心,拥有他所有一切。   他与他天差地别,他是弑父杀弟,满手鲜血之辈,正如他的政敌诅咒的那样,必不得往生,不入轮回,千年万年要深陷炼狱。既然死了不能同往,来世不能再逢,那这一世便是他所有,他最后小小一段春朝。   这是他这一夜想到的。   只是他实在爱他,暂时不舍得强迫他,愿徐徐图之,以他所有的,来诱惑他。 第38章   苻晔没有察觉落在身后的阴鸷目光,完全被那沿路的石林吸引。   他虽然穿越到这个世界很久了,但看到这样的画面,依旧会觉得震撼。   沿路两边大概三四米就有一尊石像,先是各路菩萨,再是佛,御车一路缓行,从中穿行而过,倒像是要入温泉繁花的佛陀世界。   快到神女宫的时候,开始看到修行的僧人,穿着草鞋缁衣穿行在山林之中。这些僧人见皇帝御车驶过,停下来面向御车双手合十。神女宫御铃响起,当当作响,惊飞了林中春鸟。苻晔趴在车窗上望神女宫朱红色的楼阁,衣袖从车窗下垂下,如一团晃动的碧玉,映着细白手腕,叫林中的僧人都看呆住了,随即看到他身后的苻煌,身着龙袍,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僧人慌又低下头来。   “这里僧人好多。”苻晔回头说。   秦内监道:“自明宗皇帝在神女湖上建佛林,这里便成了佛家圣地。许多高僧大德都在此修行。”   说完心下颤颤,想这里神佛众多,不知道有没有洞悉皇帝的心思,若有,那还真是……有点惶恐。   他有机会要多替皇帝拜拜。   神女宫距离神女湖大概有两三里路,是大周皇帝为了泡温泉专门修建的行宫,但并不大,因为这里距离梨华行宫并不算远,皇室经常泡完汤泉直接回行宫去住,很少会在此留宿。   如今神女宫外扎了数十个帐篷,护卫将整个神女宫围住,许多行宫的宫女也都提前到了,将神女宫里外都收拾妥当。   他们一起进入宫内,就见庭院里开了大片的梨花。   苻晔突然想起梨华行宫来:“这季节,梨华行宫的梨花应该也都到了盛花期了吧?”   旁边的内官回道:“回王爷,如今梨华行宫一片雪茫茫,十里外都闻得到梨花香。”   苻晔立马对苻煌说:“那我们回宫之前得去看看。”   “如今太后娘娘就在梨华行宫赏花呢。”内官又道。   苻晔一听,立即就要动身先去梨华行宫一趟。   苻煌道:“明日再去。”   秦内监说:“等会可能还会下雨呢,王爷明日再去不迟。”   皇帝要带王爷去泡温泉,他比皇帝还着急呢。   庆喜捧着苻晔的包裹问宫内女官:“王爷住哪儿?”   秦内监脸上一红,道:“王爷这两日都要为陛下守夜,王爷忘了么?”   苻晔:“……哦。”   还真守啊。   饶是庆喜这样向来喜怒无形于色的员工,也有些吃惊,问秦内监:“王爷要和陛下同宿么?”   苻晔纠正:“守夜。”   秦内监讪讪的,道:“是,是。”   没区别啦。   他老脸微红,看向苻煌,苻煌已经进寝殿去了。   庆喜他们只好带着苻晔的东西和秦内监他们进了同一个殿内。   这是神女宫的主殿,凌空架于十六根黄杨木柱之上,纯木结构,重重榫卯相接处没有半根铁钉,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形体宛若展翅欲飞。窗外可以看到神女湖,为防止外头藏人,殿外十米之内都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草木。宫人们已经用三重屏风将睡榻围起来,那最后一重屏风很特别,屏风上的神女提着莲花灯,莲花却是镂空的,一人高的铜灯在第二重屏风和第三重屏风之间,灯光穿过镂空的花纹,便有莲花光影投在榻前,很有巧思。榻上垂着宝相花纹的纱帐,四周都挂了银梨花熏笼,点的是他最爱的雪中春信。   此外殿内各个角落都摆满了鲜花,都是时下新花,花团锦簇,香气弥漫。   神女宫风格和宏大威严的皇宫不同,和方正清幽的梨华行宫也不同,建筑都是朱红色,宫内摆设更是艳丽风雅,长廊壁上都是神女图。   确实适合皇帝带宠妃来这里游玩。   也很符合他的审美。   宫人捧了巾帕热水进来,这些宫女都是梨花行宫来的,衣着素淡,和皇宫里的宫女有很大不同,一个个神色也很紧张,见苻煌伸开胳膊,竟无人敢上前来。苻晔没看到秦内监,于是主动走过去,替皇帝宽了外袍。   皇帝戴金丝冠,穿的衣服也比素日更显得年轻,按理说人应该更明朗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皇帝少了这两日猎场纵马的英姿勃发,骨子里都散着郁郁病气。   身后忽然“咣”的一声,苻晔回头,看到庆喜急忙跪下来伏在地上。   原来是他搭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身后的一扇围屏。皇帝的外袍一半搭在他胳膊上,一半遮盖住了屏风上的仙女。   苻煌蹙眉,苻晔立即道:“人没事吧?”   “回王爷,奴才没事。”   双福立即过来将围屏扶起来,几个宫女都吓得都不敢动弹。   庆喜满脸通红地退了出去。双福抓着他的胳膊,低声说:“还好王爷在!”   庆喜惊惧未消。   双福又忍不住说:“还是头一回见你出错,还以为你不会出错呢。”   他此刻细看庆喜,才觉得他消瘦了不少,眼圈发黑。   “你最近怎么啦?”他问。   庆喜抿着唇摇摇头,回头朝殿里看,只看到屏风外露出的铜镜照着殿中人,苻晔在宫娥的簇拥中,正在给皇帝解头上金冠,皇帝的头发披散下来,愈发显得威严闲适。   苻煌问苻晔:“庆喜是太后给你的人?”   苻晔:“……他是内监大人的徒弟。”   苻煌“哦”了一声,不以为然说:“我们宫里人,做事也会这么不当心。”   苻晔知道他御下极严,只低头解开他身上夹袍,触手一片温热。苻煌这时候抬眼看向苻晔,却只注意到苻晔密长的睫毛。   他的皮肤近看光洁的惊人,皮肉有着青春的香气,察觉苻晔抬眼,他就不再看他。   旁边立了个一人高的铜镜,他看向镜子,看到他脱得已经只剩下中衣,而苻晔身着碧青色的华服,妥帖细致地为他披上一件新的大氅,叫他想起他少年时去给武宗皇帝和昭阳夫人请安,有一日帝妃起得有些迟,他请安的时候,透过散开的围屏看到昭阳夫人就是这样,长发迤地,在为武宗皇帝穿衣,武宗皇帝调笑于她,周围宫人都捂嘴而笑,昭阳夫人回头瞥他一眼,就将围屏拉上了。   他自长大以后便很少在宫中行走了,这一瞬间成了他对后宫妃嫔生活为数不多的印象,少时觉得温情动人。   秦内监进来,说:“回陛下,王爷,百花池汤泉那边已经准备妥当。”   苻晔闻言抬头:“皇兄也要去百花池?”   苻煌过了一会才问:“怎么了?”   秦内监忙说:“陛下本来是要去潜龙池的,只是潜龙池最近在修缮……那百花池很大,别说两个人,就是二十个人去泡,也绰绰有余。”   这个陛下也太心急,起码也要找个理由吧!就这样单刀直入地要去,可别吓到了王爷。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苻晔心里一动,笑道:“我不要跟皇兄一起泡。我要自己一个人一个池子。”   苻煌问:“嫌弃我?”   苻晔脸色微红:“不是……我不太习惯在外人面前袒身露体。”   苻煌应该是失望的。   但他此刻却仿佛更兴奋。   没有人看过么?   苻煌自幼被内官服侍,长大以后长居军营,自来只知道男女大防,他身为皇帝,沐浴自然要有内官服侍擦拭,已经习惯。   但苻晔好像确实不是。他在宫里,每逢沐浴,都不会让双福他们近身伺候。   苻煌目光掠过苻晔身上的华服,禁领雪白笔挺,把他小巧的喉结顶戳出一块红。   他竟然看出另一种禁忌的美感,比春宫画上那些不穿衣服的男人更叫人心悸。   他如何舍得打破他这份矜谨,他放浪的魂灵还被禁锢在华服之下。他想亲自揭开,又想保持他无人窥见的隐秘。   苻煌眼前微微发昏,变得更加阴沉,道:“为兄不看你就是。”   苻晔觉得兄弟之间一起泡个澡好像也没什么。他如果强硬坚持要分开,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像自己心虚似的,他扪心自问,他也不是说暗恋苻煌,情不能自禁。   殿中宫娥很多,他就不再言语,看看外头天色,也快要暗下来了。   他自己也只披了个大氅,便和苻煌一起从殿中出来。   宫人们捧着他们的衣物跟在后面,这一路他没有说话,苻煌更是悄无声息,队伍像一条五彩的龙静谧地游荡在薄雾之中。   百花池热气氤氲,处在高台之上,周围牡丹成片,牡丹之上垂着粉樱白梨,此刻夜色朦胧,但百花池周围点了许多牡丹花灯。   的确极美。   走到台下,苻煌忽然回头,吩咐庆喜等人:“你们都在下头候着。”   苻晔一愣。   苻煌说:“你不是不喜欢有人伺候?”   说完就自顾上去了。   内官们似乎都有些无措。   “衣服给我吧。”   苻晔将他们手中的衣袍接过来,跟着走上来。   上面有专供妃嫔们更衣的牡丹花亭,左右皆可沿梯而下,亭中屏风围出一个换衣间。苻煌已经解开了大氅,将身上衣服尽数褪去。   皇帝身高在一米九左右,在古代人算是鹤立鸡群了,至少他没见过比他更高的,他身形瘦削,但浑身筋骨纵横,看起来就极有爆发力,他上次伺候他穿衣,虽然尽量低了头,但依旧被他一身伤疤和精壮身材给震慑到。   此刻只隔着围屏看到他半边背影,虽然依旧瘦削,但皇帝……看起来就很狠厉。   皇帝忽然回头看过来,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   苻晔立即低头佯装在解衣袍。   皇帝到底是皇帝,似乎没有这方面的羞耻。   大概是习惯了。   也可能太直了。   皇帝自顾下去了。   苻晔自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穿了一件中衣。   同性恋和直男的区别。   苻煌竟然真的背过身去了,没有看他。   苻晔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刚咧开嘴角,就听苻煌闻:“以你的眼光,觉得为兄如何?”   “啊?”   苻煌回过头来,看到他身上轻薄的中衣,眼神便落在他脸上:“没看么?”   他披散着头发,双肘靠在池壁上,两根锁骨凸起,颇有些帝王的闲适。   苻晔就说:“皇兄人中龙凤,臣弟自愧不如。”   苻煌不再说话,只隔着雾气幽幽看他。   他似乎依旧没有从昨日的头疾中恢复过来,也或许他疑心未能完全消解,不然不会用这种阴郁的目光打量他。   苻晔虽然穿着中衣,但感觉苻煌的目光过于幽长,于是便朝他游过来,趴到他身边,他的头发就漂浮在水面上,像黑色的花,有些散到苻煌身前,黏上他精壮胸膛。   这里可以隔着牡丹花海看到远处的神女湖,天色将晚,湖上佛林明灯无数,犹如碧空银河,四下里雾气弥漫,他感慨:“真美。”   他身上中衣湿透,贴着骨肉匀亭的脊背。   “是很美。”苻煌说。   苻煌自认这几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无生趣,自然也没有身体上的欲求。便是早些年刚晓人事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不过寻常男子,没有什么变态嗜好。   但此刻他看着他衣衫下的皮肉,很想啃他身子。   他想苻晔会挣扎吧。   但他如此瘦弱,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幽幽沉沉,水下水蟒怒张,再也骗不了人。   此念一明,即入魔障,如是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想起苻晔刚回来的时候,披着帷帽,细瘦伶仃,弱不禁风,不看形貌便知道是个绝无仅有的美人。大概过去的太久了,回忆里的苻晔像是浑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红光,照到他黑暗的青元殿里来。   “皇兄以前来过这里么?”   苻煌道:“幼时来过两三次。”   “那我来过么?”   苻煌道:“你那时候尚小。”   目光沉入水中,便看到衣下贴着的窄臀。   他真美。   身上无一处不美。   从脚美到头发丝。   衬得他身体各处更丑陋。   苻煌在夜色里靠在池沿上,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两胁下筋骨微扩。   “来人。”他轻唤。   苻晔扭头看向他。   秦内监立即从阶下上来,探头:“陛下?”   天色已黑,池边灯笼虽多,但池中有热气,远看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人影。   “灯太亮了,灭去两盏。”皇帝说。   苻晔就看着秦内监过来,灭掉了两盏灯。   他看向苻煌,光线顿时暗了许多,苻煌的面目也变得不那么清楚。   “会太暗么?”苻煌问。   苻晔说:“不会。”   暗点好,不尴尬。   他从下水到现在,都不太敢往皇帝身上看。   男人们一块洗澡上厕所,十个有八个都会往对方身上瞅一眼,和绮念无关,纯粹同性之间的好奇。   何况苻煌是皇帝。   他平时云里雾里倒是知道皇帝甚伟,只是没见过真身。   因此也更想看一眼。   要是换做以前,他估计会直接看。   这两天有些心虚,所以半眼都不会瞅。   夜幕完全黑下来了。庆喜等人站在下面,只能听到上头哗哗啦啦的水声,那是从山涧引来的温泉水,正源源不断注入汤泉里,然后又有热水从百花池流下来,在夜色里缭绕一片。   庆喜神色已经不能用呆滞来形容了。   他早就察觉皇帝对桓王的所言所行已经不像兄弟之情了。   此刻更是叫人遐想,皇帝和王爷在上面做什么。   苻晔在聊天。   他在跟苻煌讲他听说的关于神女湖的一些景点,传闻。   “岛上皇兄去过么?”   苻煌在氤氲的夜色和温热的水雾里看着他,回答:“没有。”   苻晔的头发很长,有几缕在水里散开。   “苻晔。”皇帝突然叫他名字。   苻晔扭头。   “叫我。”   苻晔:“啊?”   他不知道苻煌为什么突然有这个要求,此刻天已经全黑下来了,池中热气更大,看不清人脸。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羞涩,莫名慌张,说:“皇上。”   苻煌没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半天才说:“真不乖。”   他的双臂又从水中抬起来,靠在水池上,他腿长胳膊也长,就那么摊开,几乎横亘到苻晔跟前,手很大,被热水泡的有点红,筋骨劲毅,关节处微微蜷缩。   没能出来。   他向来很持久。   此刻又过于紧张。   他因此生出欲求不满的戾气,在阴沉沉的夜里靠在那里发呆。   “你让我叫你干嘛?”苻晔问。   苻煌说:“想听,就让你叫。”   苻晔:“……”   过了一会,黑暗中传来苻晔的声音。   “皇兄。”   “哥哥。”   “苻煌。”   他倒是第一次听他叫他名字。   心下顿时茫茫荡荡。   “臣弟僭越了。”苻晔立马说。   苻煌沉默了一会,说:“许你僭越。”   又说:“以后无人,可以都这样叫。”   作者有话说:   “你叫的很好听,哥哥很喜欢。” 第39章   此刻天上明月被云彩遮住,但满天繁星倒是璀璨,灭了两盏灯以后,却仿佛心头多了两把火。   苻晔心跳有点快。   可能是周遭氤氲的热气,又或许是这里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他还这样让他叫他。   突然让他叫他,好奇怪。   而且他不知道苻煌说的以后都这样叫是叫哪个。   叫“苻煌”。   还是叫“哥哥”。   但他也不敢再问。   心想真要哥哥哥哥的叫,他都害臊。   摊上这样一个古怪的皇帝,真是叫他摸不着头绪,他那种矛盾又茫然的疑惑再次浮出来,一切好像都不正常。   不正常的苻煌传染了他,叫他也变得有点不正常。   这种琢磨不定的感觉叫他失去了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人都变得谨慎起来。   苻煌横亘在他跟前的手蜷缩又伸开,小臂内侧生出两道筋。   他觉得苻煌的气场真的变了,似乎更为坚定,强势,他此刻像一棵树,松柏树,历经风霜的那种,身上有苦涩的气息,枝干瘦直,直耸云天。   他在树下仰望,看到他的枝桠像一张黑色天网,随时都会落下收拢,但他又不知道是何时,因此只能惴惴不安。   隐约似乎还有一点期待。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苻煌的情景,他心惊胆战,生死未知,大概心里先就把苻煌当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暴君,所以进入那药气弥漫的青元宫里,像是进了地府,他趴在地上,看到苻煌赤着的脚,像是随时都要踩住他的脖子。   一阵风吹来,从牡丹花丛里来的香风吹低了白雾,他感觉自己水面之上的身体像是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想他大概需要说些别的什么来改变此刻的气氛。   他也无甚逻辑,自顾说:“我在福华寺的时候,与安康郡王闲谈,他这人好风雅,居然比我还会享受。那天我跟他闲谈,他身边老奴进来禀报,说他要的鲜荔枝到了,只问他要配什么颜色的花。我细问了才知道,原来近年京中贵族中流行【丹荔供】,就是将新鲜的荔枝和牡丹花苞悬吊在帷帐里,然后关闭门户,垂下帷帐,这样过一段时间开门进去,便可【满室荔枝牡丹香,入室醉人】,远非其他香可以比拟。”   他又说:“他的小儿子也很了不得,不过十余岁,小小年纪稚气未脱,就能作【绕佛词】,父子执花绕佛同吟,词很美,唱得也非常动听。听说郡王以前做过协律郎?”   苻煌“嗯”了一声,却忽然问他:“衣服穿在身上,湿津津的不难受?”   “啊?”   其实是难受的。   “别人是不能看,自己哥哥,怕什么。”   苻煌幽幽道。   他向来自制力过人,此刻脑袋昏昏,似乎百爪挠心的烦躁,于是问:“还是要留着,给别人看?”   苻晔:“……”   皇帝也太能吃醋了吧。   苻煌这人到底有多缺爱,才会对自己的兄弟,也想要这样毫无阻隔的坦诚。   可话到这里,苻煌反复找回了自己,那种阴沉沉的,只需要考虑他想不想,不用管别人死活的霸道:“脱了。”   苻晔在夜色里有一种被他欺辱的艳色,应该是脸颊红了。   他好像是可以欺辱的,可以被他支配的,会被蛊惑的。   “哥哥不会把你怎么样。”他的声音幽微,瘦削的脸,看起来正经而淡漠。   苻晔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怎么就听话了,就那么鬼使神差的,就在夜色里将中衣都脱了。   不过是在水里脱的。   越是光线黯淡,他肤色越显雪白,玉色脊背似乎泛着珠光。他褪去的中衣就那样浮在水面上。   这样半遮半掩,叫苻煌仰起头,感觉脖子筋脉都在跳动。他突然没有了那种对苻晔的怜爱柔情,凤眼微微挑起来,双臂却没有再沉入水中,就那样搭在池边。   “真乖。”他轻声说。   秦内监站在下头,心下忐忑。   又希望上面发生点什么,又怕上面发生什么。   上面哗哗啦啦的水声传下来,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宫人们站的久了,他怜爱他们辛苦,便打发了他们先回殿内去,只留下了李盾并庆喜双福几个贴身内官。   这里的夜风也是热的,硫磺的气息和花香掺杂在一起,双福察觉庆喜似乎快要站不住了。   “你怎么了?”他扶住他。   秦内监也看过来。   庆喜抿着嘴唇摇头,但神色苍白。   秦内监道:“身体不适?”   双福说:“他这两天都没休息好。”   秦内监道:“身体不适就先回去。”   庆喜摇头,青袍盈盈:“我没事。”   秦内监仔细看他,然后道:“你跟我来。”   他说着便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向庆喜,庆喜抿着嘴唇跟上来。   两人绕过假山,秦内监停下来。   庆喜这才叫道:“师父。”   秦内监道:“怎么回事?”   庆喜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眸子在月光下都在抖动:“王爷和陛下……”   秦内监想,不愧是他调、教出来的徒弟。   但他十分严肃,道:“让你好好伺候王爷,你就只一心伺候好王爷就够了,别的别多看,别多问,更不要多说,师父从前教你的话,你现在也要记住,做好分内事,别的都不要管。”   庆喜的脸算是彻底白了,缓了好一会才道:“可是桓王是陛下兄弟,明面上更是与陛下一母同胞。”   “庆喜!”秦内监斥道。   庆喜很急:“师父要坐视不管么?”   “在陛下身边,不多事,才是长久之道。”他冷眼看向庆喜,“我看你也不适合在王爷身边伺候了,明日你就回宫去,就对桓王说你病了。”   “师父!”庆喜低下头来,似乎惊慌无措。   秦内监见他是真着急,心下一软,想来也是,这事搁谁身上谁不震惊啊!   调走庆喜,又要派新的来,万一王爷起了疑心,他岂不是害了皇帝!   害了皇帝,就是害了王爷。他对皇帝的脾性最了解了,只怕哪一日撕破脸,就是皇帝霸王硬上弓的时候!   现在的皇帝,早不是十几岁的太子殿下了。   于是他缓声道:“师父这些徒弟里,你虽然年纪最轻,但却是师父最喜欢的,你行事一向稳重,处事不惊,办事干练,师父才将你派到桓王身边。师父实话跟你讲,桓王还不知陛下心思,正是大功未成,需要人的时候,你若好好协助陛下,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大伥鬼要游说小伥鬼,他这辈子做的孽是数不清了。   算了算了,只要陛下高兴。   庆喜垂着头,老半天没说话。   “庆喜?”   “徒弟知道了。”庆喜说,“桓王的确……只是……”   秦内监叹了一口气,道:“师父知道,前头千难万难,但陛下情深,不可转圜了。”   庆喜默念:“不可转圜……”   高台之上,苻晔的身体在淡淡的微光里犹如白玉。   他其实也很瘦,天生的窄身,不盈一握。   很适合被他密不可分地抱在怀中。   苻煌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一种可怕的魔怔里,他此刻礼教全无,灵魂空虚如张开巨口的恶龙,要吞噬苻晔崩溃的尖叫,他会缠到他的骨肉都变形。   他就闭上了眼睛。   在身体似乎要崩裂的痛楚里,意识到他不止要苻晔的身心,还要他彻底的毫无保留的交付。   他像个恶魔一样,在黑夜里说:“你看,也不会怎么样,对不对。以后在我跟前,你不需要有任何的遮掩,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里面,我喜欢这样。”   苻晔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战栗,缩在水里,他想,苻煌想要的兄弟情,很可怕。他觉得他应该给不了。   他掌握不住这个度,很可能给的不只是兄弟情。   但是他觉得如果苻煌发现他给不了,他可能会活不成。   “知道了。”他说。   苻煌不再说话,苻晔刚才为了褪去中衣,害羞的缘故,离他很远,此刻他们谁也看不清谁。   之前离得太近了,他的手在水下也不敢有太大的幅度,此刻双手握住,仰起头,在那种近乎癫狂的痛楚里,看到漫天的星星。   他极少做这种事,此刻只感觉瘦削的身体如拉满的弓,嘴角下压,脖颈和额头的筋都浮出来了。   箭雨漫天,能射穿人性命,又只成片浮在水面上。他眼前模糊一片,很久才恢复清明,看到苻晔已经在朝外头走,还在说话。   他适才应该就讲了一些了,只是他没有听进去。   此刻听清了,他看到他淡淡光晕下洁白的背影,他的眼睛里有水,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伸手抹了双眼,眼睛有些涩痛,看到苻晔已经披上了大氅,在牡丹亭中站着,亭子里左右两盏十二连枝灯,灯如花树,光很亮,他大概以为他刚才看到了他光着的背影,神色明显不太自然,嘴上却絮絮叨叨,说:“……皇兄也别泡太久了。《千金要方》有云,【莫大疲及强所不能堪】,泡久了容易头晕目眩,体质虚弱的人,尤其不能贪多,臣弟就觉得有点晕了。”   苻煌在汤泉里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朝他走去。   苻晔立即回过头去。   他披着一件绯色外袍,拿了巾帕在擦头发,此刻微微侧身,似害羞不敢直视,身态之美,宛若神人。   苻煌此刻双脚还有些发麻,平生没有如此刻这样,似从仙境归来,人竟然是有些虚浮的,或许真的是泡久了,身心皆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他从水中走出,在牡丹灯的照耀下,浑身湿漉漉的精壮,像是从水里黑龙幻化的人形,赤着脚停在苻晔身后。   将苻晔映衬的更白更瘦弱。   苻晔一半头发都被外袍包在里面,他伸手,将他如墨一样的头发从他衣领里掏出来,刚才握住自己的指腹,此刻触碰到苻晔细白的脖颈,苻晔似乎很敏锐,肩膀微微一缩,回头看向他的脸。   真是敏感。   苻煌拿了袍子披上,道:“今日才发现你也知道害羞。”   苻晔平日里伶牙俐齿,今日却无法反驳他,只想他以后再也不要和苻煌一起泡温泉了。   同性恋和直男坦诚相对,就是很难完全放得开。   还是心里有鬼。   从前他心里可能就一个鬼,今日估计至少有两个了。   “皇兄今日有吓到你么?”苻煌问。   苻晔摇头:“没有,我只是……不习惯。”   “以后习惯就好了。”苻煌道,“你我兄弟,日后年年月月都要在一处,皇兄怜你爱你,才会要求你赤诚相对。”   啊啊啊啊啊!   苻晔心中跑过一万只尖叫鸡。   他真的要多想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盘扣都扣错了一颗,也不敢回头去看皇帝。   他想皇帝真是恶劣,他就不该心疼他,应该心疼自己。   秦内监等人在下面伫立着,层层叠叠的牡丹花海如浪般翻涌,将他们与亭子相隔开来。透过那片绚烂花海,隐隐看到亭子里映出两人的影子。   秦内监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在这儿候着。”   双福踮着脚尖往上看,偷偷对庆喜说:“好像泡完了。”   秦内监沿着台阶上来,只到了亭子下头,隔着青金石屏风恭敬且小心地问道:“陛下,王爷,可要人伺候?”   苻晔如遇大赦,尽量平缓了语气,道:“上来吧。”   秦内监这才回头,朝着下面轻轻勾了一下手。   庆喜等人便都无声无息地上来了。   苻晔透过屏风往下看去,但见十数个内官并小宫女沿着阶梯缓缓穿过牡丹花丛。秦内监已经上来,垂着头,也没有看他,直接去服侍苻煌。   苻晔只穿了个外袍,庆喜将他的内衫等物取出,他道:“本王回去换。”   说着套上靴子就下去了。   大步流星,无甚姿仪,衣袖翻卷如鹤翼。   只看他这份气派,其实颇为潇洒,玉骨天成,落拓不羁,和适才有些羞赧的样子判若两人。   苻煌想起他在谢相等人跟前端正有礼,在谢良璧等人跟前意气风发,举止言谈都颇有亲王风范,的确只在自己跟前,见过他小儿女情态。   想想本该如此,王爷自然只有皇帝可以欺负。再看庆喜双福等内官并几个侍卫宫女跟在他身后,他又觉得排场不够。   苻晔的排场当超过他和太后才是。   当做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他今日身心疏阔,秦内监帮他穿衣服,玄色衣袍上绣着赤鳞虬龙,玄纁十二章纹逶迤。秦内监抬头看一眼,皇帝穿上华服,微微耷拉着凤眼看他,眼尾上挑,眼角薄红,开合间潋滟生光,真是又尊贵漂亮,又邪肆阴森。 第40章   苻晔一路都走得飞快。   双福胖乎乎喘着气跟在后头,都快赶不上他的步伐。   还好庆喜抓住了他的胳膊,带着他一路疾追。   双福真佩服他们这些皇帝身边出来的人,训练有素,走这么疾,青色袍角如展开的碧荷,依旧能做到袍角不乱。   他就不行,哼哧哼哧小短腿,简直狼狈。   等到远离了百花池,苻晔才松了口气。   他觉得苻煌如今身为皇帝威压实在太强。   可能是自围场发病以后,皇帝就对他失去了信任,哪怕他对天发誓都回不到过去了。   这份占有欲和不安全感,真不像一个皇帝对王爷该有的。   “小爱,小爱。”他叫。   但小爱没有回应。   后头传来双福大口大口的呼吸声,他回头,见双福正弯着腰喘气:“王爷,您慢一点,奴才最近吃太胖了,快要追不上了啊。”   苻晔忍俊不禁,忽远远地看见苻煌并一堆宫人正要从百花池下来,忙说:“身上湿津津的,难受死了,我要回去换衣服,你只管在后面慢慢走。”   双福看他带着庆喜走的更快了。   王爷怎么走这么疾,简直像是有鬼在追他。   回到寝殿里,庆喜将围屏拉起来,自己捧着衣袍在围屏外站住。怀中春袍上山茶花的银纹在烛光下泛着淡光,耳畔是大氅玉带扣碰撞的清响。等苻晔脱了身上的大氅以后,他抿着唇微微抬眼,只看到苻晔半边身形,盈润窄腰于胯处起伏出柔和的曲线,又被垂落的长发遮住,像白玉雕刻的完美无瑕的人偶。   “衣服。”苻晔在里头喊。   他立即垂首将衣袍奉上,苻晔自己穿了亵衣,庆喜这才进去服侍。   庆喜在青元宫里并没有近身服侍过皇帝。皇帝近身伺候的都是他用惯的几个老人,他离皇帝最近的时候,便是负责将衣物送进去,又或者端着水盆等陛下洗漱。   但苻晔也不是他近身伺候的第一个主子。他初到京中的时候,被送往齐王府中。齐王有位宠臣,叫惠武,两人同卧同寝,如同夫妻,两人行床笫之欢的时候,他需要在旁随时伺候。   贵人们是不把他们这些奴才当人看的,赤条条站在他们跟前,还要他们上前擦拭。   但苻晔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第一次服侍苻晔沐浴的时候,苻晔让他出去,他真的以为苻晔是在防着他。   他后来意识到,苻晔和其他贵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拿他们当人看。   会觉得让他们坐在垫子上守夜太辛苦,会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脱光,吃到好吃的会叫他们也都尝尝,也不喜欢他们太循规蹈矩。   他刚来伺候苻晔的时候,是带着监视的目的的。皇帝对这位突然回来的皇弟十分忌惮……青元宫的大部分奴才,都觉得他是太后的一步棋。   他看着苻晔站稳脚跟,看着他获得无人比拟的恩宠,他其实是替他高兴的。   他自幼吃过很多苦,见过很多人,看人很准。桓王是个好人,理应获得好报。   只是没想到陛下居然爱慕上了桓王。   他垂着头帮苻晔系上腰带,问:“王爷怎么不等陛下,自己就先回来了。”   苻晔道:“趁着他没回来,赶紧换了衣裳。”   他话音刚落,就见皇帝等人已经进来了。   庆喜立即伸手将围屏拉上了。   一抹栗色山茶花纹路一闪而过,几扇围屏的缝隙里透出金色的光,围屏上的神女游世图光华熠熠,满殿的香气扑鼻,叫秦内监都觉得这一刻旖旎香甜。   桓王换衣的时候喜欢避着人,他此刻却觉得桓王   藏得越严实,越是禁忌不可得到,越是叫人……   他回头看向皇帝。   皇帝目光掠过围屏,庆喜将围屏拉开,苻晔已经穿好衣袍出来。   里头宛如春光乍泄,金光溶溶,地上莲花光斑一片。   桓王天姿秀出,立发垂腰。   甚美。   从温泉出来以后,苻煌就开始办公了。   围屏遮住了里头的人,但透过铜镜隐约可以看到庆喜等人将苻晔的头发完全摊散开,旁边放了个红泥小火炉,双福拿着团扇在轻轻地对着头发扇。   苻晔潮湿的头发似乎都浸淫着牡丹香,一点点蓬松成柔软的烟墨。他看不到苻晔的脸,只能看到他瘦伶伶的身影,歪在榻上,在看经书。   富贵芳艳。   他这样的人,似乎生来便应该享尽人世间的富贵,叫人想把世间最好的都给他。   苻晔看的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这里的书并不多,只有几本佛经。   很适合他。   感觉是老天爷都提醒他要静心。   只是他今夜似乎颇为躁动。脑海里总是浮现苻煌那句:“很乖。”   苻煌说那句话的时候姿态闲适,表情看不清,却叫人觉得森森生寒,起鸡皮疙瘩。   他余光瞥向苻煌,隔着屏风,只看到苻煌身边几个秘书省的红袍内官。   一群哑奴组成的高级秘书,比青元宫那些工作机器更像人偶。   这种诡异的死气沉沉的氛围,以苻煌为中心蔓延,好像他走到哪里,这股黑暗的气息就会蔓延到哪里。   但他此刻却觉得这种阴沉的气场,带有一种奇特的魔力。   那如天网一样的枝桠终于如藤蔓垂下来,张牙舞爪地将他包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他闭上眼睛默念,听见火炉里崩裂的炭花声。   今晚他要守夜,不等苻煌那边看完奏折,他就先吩咐庆喜他们去给他打地铺。   秦内监垂手站在旁边,低声说:“地上湿冷,王爷睡榻上也无妨,这么大的一张榻呢。”   老天爷啊宽恕他。   苻晔道:“我睡觉不老实,也不习惯与人同榻,就睡下面就行。”   他最担心的其实是苻煌。   他觉得现在的苻煌很霸道。   如果苻煌就是要他上去与他同榻,他能拒绝得了么?   苻煌很可能是命令,不是商量。   苻煌素来说一不二。今日尤其不可违逆。   他想了想,打定主意,他如今圣宠优渥,偶尔拒绝苻煌一下,应该算恃宠而骄,不算忤逆。   总之他肯定是不能和苻煌一个床睡觉的。   至少今夜不行。   秦内监无法,只好叫庆喜他们给他在皇帝龙榻前放了个更低一些的湘妃竹榻。   放的时候扭头去看皇帝,想着皇帝如果开口制止最好。   但皇帝办公很认真。   那湘妃竹榻的榻身以螺钿嵌出九鸾逐日纹,上面云州产的丝棉絮就铺了四层,最上层盖着百蝶穿牡丹锦被,那蝴蝶都是用孔雀羽线掺金丝捻成,稍一挪动便光漾如流霞。   苻晔觉得自己此刻真的有点像个穷奢极欲的娇贵宠妃。   但他睡觉对床铺真的要求很高。要软,要香,要干净。苻煌以前都说过他娇气。   苻煌这些日子算得上勤勉,加上殿试在即,他又工作到深夜。随侍的宫人都已经退下去了,秦内监也打起了盹,只有庆喜,一直默默在旁边站着,十分敬业。   察觉皇帝起身,秦内监师徒俩都机灵起来了。   苻晔闭上了眼睛,心中还紧张盘算如果苻煌要他同榻,他要先怎么委婉回绝。   结果他只听见衣物窸窣响声,还听见皇帝似乎轻声拒绝了秦内监的服侍,道:“下去歇着吧。”   然后……苻煌直接睡下了。   苻晔:“……”   白叫他悬了半夜的心。   他竟然因此反而睡不着了。   一颗心茫茫荡荡,没有了着落。   帝王心,海底针,他真是摸不清他。   又过了一会,秦内监和庆喜吹熄了周围的灯,只隔着围屏点了一盏铜灯,投下琥珀色光晕,像筑起了一个微微亮的绮梦。   他躺了也不知道多久,偷偷翻身看向苻煌,帷帐并没有放下,他们之间毫无隔挡。   年轻的皇帝平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微光似流绪微梦,他在那淡淡的光影里呆呆地看着苻煌。   苻煌侧脸比正脸好看。   因为他鼻梁很挺。   他平时少有机会这样细看他容貌。苻煌是那种即便盛宠如他,也很少敢直视的男人。   这个男人不会让人觉得他好看或者不好看,大概气质比容貌要突出百倍,看他的时候只会觉得天子威重,叫人畏惧。   但苻氏一族不管男女的确都没有丑的。   他和十六岁时的样子相比成熟了很多,大概被戾气浸淫得久了,少了少年时的清正明朗,多了点阴鸷乖戾,但也因为瘦削的缘故,骨相看起来更清晰了,侧颜犀利,鼻梁高挺,下颌线收束成惊心动魄的弧度。   但最好看的还是那双眼睛,此刻敛去雷霆之威,但眼尾依旧保持着凌厉的上挑弧度,真是漂亮。   皇帝手真长。   皇帝嘴唇有些干。   他翻过身去,不再去看,想着明日出去,他要好好拜一拜佛,念念经。   这份不安浸淫到他的梦里,叫他睡的也不安稳,他竟然做梦梦到他刚入宫的时候,苻煌发病,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榻上。   梦里的感受很真实,他脖子火辣辣的痛,细白的脖子像被那双大手轻轻一拧就要掐断。   他完全包裹住了他的命脉。   梦里苻煌幽幽看他,没有一点表情地说:“六弟,你怎么这么浪。”   他挣扎着低头,看到自己下面翘得老高。   然后他就一下子惊醒了。   外头影影绰绰有宫人进出,他裹着锦被翻身,看到屏风镂空处露出玄色衣袍上的金色龙纹,那镂空的莲花也成了黑的,一簇簇黑莲花像梦一样阴沉诡异,此刻外头天色未亮,烛光如琥珀晕,他昏昏沉沉,伸手将围屏推开少许,却模糊看到苻煌正在围屏后站着。   梦里的苻煌很冷漠,披散着头发,现实里的苻煌也披散着头发,却被殿内的暖香熏得有些柔情。他几乎分辨不出真实还是梦境,目光下沉,看到苻煌拿着巾帕正在擦手。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起卧不同服。晨起要净手,擦身,换衣,他此刻刚褪去寝衣,只赤身披着一件大氅洗漱。   瘦削精壮,落拓不羁。   而他从前只云里雾里见过的那条龙终于露出真形,似从云端垂下,微微昂首,颜色寡淡,但其身可怖,沉甸甸还未苏醒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苻晔困意顿消,慌忙转身,将脸埋进错金银的牡丹蕊上。   还好他只推开一条缝,苻煌并未察觉。   大概怕人多吵到他,苻煌竟然未叫秦内监他们伺候。身后依旧窸窸窣窣的响,应该是苻煌在穿衣。   苻晔在那窸窸窣窣的衣物声中发呆,额发略有些潮湿散开,连带着锦被之下也开始变得潮湿,他微微收紧肩膀,后背蝴蝶骨凸起,宛如蝴蝶欲飞。   他等苻煌出去以后才叫庆喜进来。   双福他们捧了新的内衫并巾帕热水进来伺候。   苻晔叫他们都出去,自己进了围屏之中,神思恍惚,正在低头擦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他透过围屏一看,看到苻煌进来了。   苻晔手忙脚乱,差点撞翻了围屏。   他再也不要和苻煌一块呆着了。   他要去神女湖透透气。   谁知道苻煌缠他缠的很紧,说:“等会我同你一起去。”   苻晔看他案上奏折如山:“等你批完,天都黑了。”   都不敢看苻煌的脸。   苻煌依旧披散着头发,穿着宽松的常服,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削。   但他现在完全不觉得苻煌瘦削了。   他觉得他是天下男子都不如的真龙。   结果苻煌要他帮他批奏折。   皇帝道:“两个人看的更快,看完我们同去。”   都说古代的皇帝能给予的最大的宠爱,不是金银财宝,也不只是所谓的宠幸和真心,而是给与对方参政的权力,与之共享天下!   苻晔一时愣住。   苻煌最近很是霸道,也可能是他心虚,竟然言听计从。   皇帝先是给了他一些自己看过的奏折让他练手。   苻晔战战兢兢,因为在他心里,这些大臣们上的奏折都是国政。   可他看了以后才发现,原来奏折也可以这么生活化,叫他大跌眼镜。   譬如某观察使的《祥瑞贺表》写他治下某县【现白雀,喙衔嘉禾】,开始吹什么祥瑞现世,都是皇帝仁德。   你敢夸皇帝仁德也算你有勇气。   上面朱批只打了个叉。   不知道是皇帝打的还是秘书省打的。   又或者某州官的奏折是他们县有个妇女拾金不昧……然后没了。   朱批:“阅。”   这是最早的已读吗。   还有某军中将领来问安的,可能和皇帝关系尚算不错,接连问了好几道:陛下您最近进得好么?   朱批:尚可。   该将领:陛下您最近进得好么?   朱批:尚可。   该将领:陛下您最近进的好么?   朱批:尚可。   他相信这个肯定是秘书省回复的了。   因为苻煌绝对没有这个耐心。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个奏折,洋洋洒洒居然数千字,错别字还很多。   通篇看完,不知所云。   他一边看一边抿着嘴唇看向苻煌。   他终于知道苻煌为什么要设立秘书省了。   确实有些奏折不必来烦他这个病恹恹的皇帝。   他先看这些垃圾奏折是如何批阅的,然后又看到一些比较符合他刻板印象的奏折,譬如某地红莲会余孽又闹事,或者某地案件州官无法裁定,上报朝廷。   这其中有个案子上报次数很多,一个女子老父为恶霸所杀,她为报杀父之仇,割了恶霸的脑袋,然后去了县衙自首。   按照国法,“杀人者死”,因此有人建议将她处死,但当地县令依儒家《礼记》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认为此女非但不应当死,还应视之为“孝义”,他不肯判罚,挂印而去。州官不能断,因此上报朝廷,诸多大臣为此争辩,相关奏折如山。   苻晔本来只是用这些奏折来转移注意力,此刻却被这案子吸引,并详细看了京中各位重臣对此案的奏疏。   他看得很仔细,连午膳都没有吃。秦内监将膳食端上来,伺候苻煌用膳,偷偷打量苻晔,竟觉得此刻的苻晔神色严肃,头上一支金翡翠的扁簪子,披着皇帝的龙袍坐在青玉案前,竟颇有当年苻煌当太子时候的风姿,一时心潮起伏,端详了半天。   他想苻晔自以皇子之身回宫起,便成为第一承继大统之人,将来若有新帝,他仰人鼻息做小伏低或许还能得苟活,但人心难测,与其将生死交给他人定夺,的确不如自己做皇帝爽快,陛下因此才要迫他读书识政,亲自辅佐教导,立贤王能臣之名,用心实在良苦。   如今看王爷学着批奏折的样子,他试图揣摩皇帝心思,却只得酸沉茫然。皇帝所思,他不忍细想了。   无论如何,愿以江山相付,陛下也算对得起王爷了吧?   那件案子的结果,是苻煌亲批那女子无罪。   苻晔看完此案,受益良多,不止是见识了不同时代律法的不同,还从诸位大臣的上疏和最后评判的结果里学到了帝王和老臣们在法律、道德、社会等多个层面的权衡 ,尤其谢相等人的权衡利弊,以及由此彰显的不同思想政策的碰撞,更是叫他着迷。   他为此惶恐,又十分兴奋。   下午便连神女湖都没去,留在殿内看了一天的折子,晚膳过后,便开始尝试执笔批阅。   他在洒金筏上试批,然后递给苻煌检阅。   他初次批阅,自然批阅的都是一些小事,苻煌评价说:“批得还行,只是字还得练。”   然后看向他说:“人长得这样,字却写成这样,臣子们看到会吓一跳吧?”   他神态语气都颇为闲适,却说的苻晔羞愧难当,细想一下就觉得十分羞耻:“那我还是别批了。”   苻煌道:“不行就多练。”   “那我要仿皇兄的字么?”   苻煌道:“不用。”   苻煌的字很霸气,他的字则下笔很轻。   “那他们会看出是我批的吧?”   然后他就听苻煌说:“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是你批的。”   他扭头看向苻煌,心下砰砰狂跳。   苻煌却道:“明宗皇帝堪称一代英主,晚年患了眼疾,都是窦后替他批奏折,你贵为亲王,替我处理政事,也是名正言顺。”接着又道,“我此生不会有后宫,身边就只你一个。你不帮我,谁帮我?”   苻晔心脏狂热,五脏六腑皆是热气翻涌。苻煌这话,好像此生此世,也只宠爱他一个一样。   而他竟受蛊惑,不忍拒绝。手执狼毫笔,心下想,别说对方是皇帝,就算只是普通人,说要与他毫无隔阂,说一辈子只有他一个,也叫他,十分动心。   别人说唯一他或许不信,苻煌这样不太正常的男人说的唯一,他是信的。   他竟然想能与苻煌做一辈子这样不太正常的兄弟,也不是不行。   他看着皇帝龙袍上蜿蜒盘踞的巨龙,想他真是……要完蛋。 第41章   “亲爱的你大事不妙。”   苻晔:“小爱!你才来,等着给我收尸吧!”   小爱:“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没听进去!”   “不能怪我啊,皇帝攻势太猛了,直男不正常起来,实在叫人难以招架!”   “你最好不是单纯好他男色。”   苻晔脸色微红:“食色性也,我们新时代成年人,就是要勇于直面自己的欲望,我就是喜欢,怎么了!”   小爱:“啧。爱上直男到底有多痛苦,不用我说了吧?小美喝多了酒还叫我宝贝呢,这些直男小花招多得很。”   苻晔对小美有点印象。   他记得是个非常高冷的系统员工,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可爱度不及小爱十分之一。   “总之呢,我还是那句话,对方是皇帝,你悠着点!要不你试试勾引他,看看有没有可能?”   苻晔:“你吓到我了。”   “你知道就好!就算他也喜欢男人,他也不会喜欢自己的弟弟吧?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也喜欢你,他倒是敢搞弟弟,你敢做个搞哥哥的王爷么?太后和文武百官都看着你哦。”   苻晔:“……好了,凉了。”   苻晔开始面无表情地批奏折。   他现在批阅的奏折都是秘书省负责的那部分,主要用来喂他,培养他的批阅能力,不过苻煌应该是稍微筛选过,至少没看到废话了。   苻煌肯定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朝政负担,才要培养他做秘书省的领班。   嗯,肯定是这样。   小爱:“啧啧。”   好吧他这样想实在没良心。   “他对我真的很好。”他对小爱说,“古往今来,做王爷的,没有能跟我比的了吧?”   小爱:“是的。”   “这份真情,我粉身碎骨也得报答……没错,我不应该只想着小情小爱,应该想如何回报他,能为他做什么。”   小爱:“……很高尚。”   苻晔批阅奏折更用心了。   苻煌有些意外。   苻晔不爱学习,上个学都要逼一把,朝政上的事千头万绪,处理起来又不能完全随心所欲,更累。   但苻晔似乎上手很快。   他倒是表现出令人意外的机敏,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能力远超过他秘书省那些人。苻煌原来想着慢慢培养他几个月,此刻却发现,可能用不了那么久。   天色未晚,奏折已经全部批完了。   苻煌拿着他批的奏折看,又道:“秘书省都是揣摩我的心思处理政事,你不用学他们。有些事情,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我觉得不妥的会跟你再议。”   小爱:“议?皇帝对你确实没话说。”   苻晔:“……皇恩浩荡得我都想以身相许。”   小爱:“……看来我最近得盯紧你一点了。你虽然不是我头一个陷入爱河的宿主,但爱上皇帝还是自己名义哥哥的,你还是头一个。”   又是皇帝又是哥哥的,细想起来,真是骇人听闻,符晔十分羞耻:“也没有到爱啦,躁动,躁动。”   他会努力压制的!   累了一天,他晚膳吃了特别多。孙宫正从梨华行宫奉太后之命过来看他和皇帝,还带来了梨花酥醪。   孙宫正看到他在青玉案前坐着批奏折,惊了一下,回到梨华行宫就跟太后讲了。   孙宫正说:“奴婢到的时候,天色已晚,进去以后远远看到御案前有人坐着批奏折,身旁一堆内官随侍,还以为是皇帝,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王爷!之前皇帝对王爷也很宠爱,带他骑马射箭,给他逾制的待遇,但也只是宠爱而已,如今都开始让他代政了……对了,王爷当时还穿着皇帝的衣袍。”   从前盼着这一刻,也盘算过用苻晔把苻煌拉下马,如今他们还没使力,陛下倒是自己把王爷抱龙椅上去了。   他……他到底想干嘛啊。   他为什么……对王爷这么好啊?   真的只是兄弟情深?   他不会在憋什么大招吧!   “如若皇帝要扶持王爷做皇太弟,咱们这边也要早做准备才好。”孙宫正忧心忡忡。   至少要试探一下皇帝的心意。   毕竟这些年他们这些人默默支持的都是安康郡王。   要论资格,如今桓王自然是第一顺位承继大统之人。只是他流失异邦多年,如今虽然归来,深受恩宠,但一些勋贵老臣依旧怀疑他的血统。   主要还是回来的时间太短。   谁能想到他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获得这样的恩宠啊。   又有谁能想到皇帝居然宠爱他到这个地步。   真是亘古未见。   苻晔今晚依旧睡在苻煌旁边。   但今晚没有胡思乱想,他坐在榻上,和苻煌讨论朝政到深夜。   他不懂的太多了,想知道的也太多了,求知欲旺盛,到了深夜也毫无困意。   别说他,就连小爱都听得很入神。   大概是有些兴奋,他坐在榻上,赤着脚,一条腿蜷起来,歪在枕头上,昨日羞赧一扫而净,一副落拓不羁形态。   苻煌想他昨日在百花池还羞赧得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此刻竟然可以坐在这里和他讨论国事,滔滔不绝。   他喜欢他害羞的样子,也喜欢他此刻意气风发的模样。   情至深处,便入了神。   好一会才发现苻晔突然停了下来,不说话了。   只盯着他看,似乎还有些震惊。   苻煌就问:“怎么了?”   苻晔看着他,脸上浮出一点笑意,但眼神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却摇摇头,说:“没什么。”   苻煌居然笑了。   平常下压的嘴角勾起来,歪在榻上看着他。   他突然就想想起以前看古偶剧,那些管家们惊呼:“少爷居然笑了!”   他想到这里,笑得更大声。   苻煌压下嘴角,说:“突然傻笑什么。”   苻晔胳膊撑着身体一歪,说:“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惬意。”   苻煌愣了一下,目光久久落在他身上,从他轻薄的春袍到他露出的洁白双脚。   外头又下起春雨,淅淅沥沥,三重围屏将他们围在其中,灯色溶溶,这样的日子从前即便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确惬意万分。   只是人心不足,苻煌又想,若能同榻亲昵,搂在一处,又不知惬意几何。   苻晔见苻煌这样长长地望着自己,忽然有些羞赧,于是在湘妃竹榻上躺了下来。   他也没盖被子,就那样躺在牡丹花上头,袍角卷起来,露出紧实洁白的小腿。   苻煌的目光舔过去,然后也躺了下来。   刚才他们兄弟谈笑风生,此刻又突然都静谧下来。   苻晔就捞起被子裹住了自己,假装不知道苻煌在看他。透过围屏缝隙,竟然看到秦内监在看经书,还挺认真。   他明日去佛林,也要好好拜拜。   第二日醒来,外头虽然没有下雨,但天色阴沉,很冷。   苻晔看起来有些哀愁。   他带着双福和庆喜,在梨花树下背着手直叹气。因为一场夜雨,满庭落花,像是下了雪。   双福:“王爷你怎么了?”   又见庆喜则沉默不语,看起来更消瘦了。   他又问庆喜:“庆喜你怎么了?”   庆喜说:“我无事。王爷怎么了?”   苻晔:“我也无事。”   庆喜:“……”   双福:“……”   不一会看到苻煌带着内官出来了。   他们就要回宫,今天打算去一趟佛林玩玩。   大周尚佛,太后等人都是非常忠诚的佛教徒,崇华寺重建,她就带头捐脂粉钱三万贯,并且捐了自己佛堂的一尊红宝石镶钻的佛头。   因此世人提及章后,都说她性严毅,但一心向佛,有慈悲心。   一代英主明宗皇帝,在神女湖造了佛林,已经成为京中僧人心目中的苦修圣地,自然更是虔诚的佛教徒。据说他做太上皇的最后几年,就曾来此修行数月。   年轻时候是一代明君,老了又皈依佛门,明宗皇帝的一生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   和长辈们比,苻煌在这方面就不够看了。   暴力,阴鸷,杀孽满身,不敬神佛。   要说现代人都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保持敬畏之心,但苻煌似乎真的毫不在意。他自登基后,没有求过神没有拜过佛,应该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   所以苻晔暗暗想,皇帝今日还要到佛林来玩,不知道是不是只是为了要陪他来。   啊啊啊啊。   他现在真是陷在这个罪念里爬不出来了。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岛上来,岛上僧人都出来跪迎。周边并未戒严,只是有许多亲卫随行,因为听说王爷和皇帝要来,许多百姓围观,整个神女湖沿岸都是人,岛上更多。   皇帝今日对诸位高僧大德都算尊重。   当然苻晔更尊重。   他和皇帝同行,是为一体,他以礼相待,就是皇帝以礼相待,皇帝恶名远扬,需要这些。   他今日穿的很是雅净,宝相花纹的衣服,特意缀了串七宝璎珞。他可不是随便佩戴的,他在福华寺的时候学了很多佛学知识,听闻佛为太子之时,便是璎珞庄严身,古往今来,菩萨雕像身上都有华丽繁复的宝饰璎珞。   他此次来佛林,不只是为了游玩。   因此在上岛后进的第一个寺庙里,他将腰间璎珞取下,奉在菩萨像前,并与方丈说:“本王听闻佛陀说法时,菩萨会解身上璎珞供奉,又读《妙法莲华经》中说,佛向众人讲述观音的功德,无尽意菩萨听了十分赞叹,说,世尊,我当供养观世音菩萨,言毕即解了颈上宝珠璎珞与之。今日本王效法之,以示本王与皇兄的崇敬之心。”   苻煌挑眉。   他如今很爱看苻晔伶牙俐齿,口吐莲花。   方丈素闻陛下不信佛,大概已经做好了被冷脸的准备,闻之大喜,接连称是:“王爷也是功德无量……皇上也是!”   庆喜随侍在侧,静静看着王爷和皇帝。   此兄弟二人,行事做派大相径庭。苻晔为人亲和,善言谈,言笑晏晏间,更衬得陛下寡言少语。但陛下却也并未被比下去,他觉得王爷对于陛下,更像菩萨身上的璎珞,璎珞依附于菩萨更显尊贵,而菩萨也因为璎珞装身更显神圣华美。   天家两兄弟,各有其光,又相得益彰。   苻晔今天的表现,的确让苻煌眼前一亮。   苻晔去祭祖也好,去福华寺主持法会也好,他都没有同行。平日里觉得他只想做富贵闲人,会享受,爱讲究,只想叫人娇养他。此刻却觉得他真能独当一面,风姿卓然,真是举止潇洒,高贵典雅。   像是从来都在宫里,不曾流落民间。   说来也是奇怪,苻晔越像个王爷,于他私心越是不益,但他身为皇帝,苻晔越像个尊贵的王爷,他又越觉得他们靠的更近,像是捆绑到一起的天家两兄弟。   他喜欢这种感觉,只有他们俩靠在一起,其他人都很远很远。   兄弟之名,真是一剑双刃,叫人既痒且痛。   从寺里出来,他们便去逛了大名鼎鼎的佛林。   之所以叫佛林,是因为这些佛像有大半都雕刻在石柱上,最矮的也有两米多高,佛林深处蒸腾着若有若无的霭气,九个洞窟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人从中穿行而过,鼻息之间都是香火缭绕,长明灯无数,供奉在九个洞窟之内,红烛泪流成了一片片红莲花,香灰堆叠如白雪,念经声不绝于耳。   苻晔心有触动,双手合十默念。扭头看苻煌,苻煌大概不信这个,正沿着岸边看湖中戏水的鸳鸯。   倒是秦内监站在他身后念念有词,十分虔诚,还投掷了许多金元宝到火里。   他居然连夜叠了好几大包。   苻晔跟着他一起投,又回头看苻煌一眼,被火光烤的脸色潮红,低声问:“我们这样,皇兄会不会不高兴?”   秦内监看向他:“啊?”   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头。   佛祖面前不敢妄言,等走远了他才对苻晔说:“其实陛下并非完全不信神佛。当年做皇子的时候,他每年都要陪太后去崇华寺进香,如今崇华寺还保留有他手抄的《法华经》。”   苻晔扭头看向他。   秦内监垂着头,想着只是对苻晔讲,也无不可,便道:“陛下不是不信,是不敢信。”   苻晔停下脚步。   此刻四下里一片水雾弥漫,天色阴沉,比湖色更冷,湖边树林也如冷翡翠一样,那湖上的风压着白雾吹过来,吹到他脸上,冷嗖嗖的。   他竟然忘了这个。   苻煌是古人,说不信神佛,或许不是真的不信。   照秦内监所说,他在尚佛的皇庭长大,耳濡目染,许多观念应该都已经根深蒂固,曾经也和秦内监他们一样,十分虔诚地敬畏神佛。   他曾记得历史上便有弑亲登基的帝王,英明一世,到了晚年也被心魔所困。   他的皇帝,也会如此么?   他是因为畏惧,所以选择远离么?   他想起苻煌生平,只感觉瞬间毛骨悚然。   他不敢想苻煌都对此事怎样想的,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的。   苻煌……一直觉得自己会下炼狱么?   他心中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未来呢?   微风卷着水雾吹在他的脸庞,他隔着人群看苻煌。   苻煌立在水边,像一棵独立在那里的松柏树。   他一时怔在那里。   前面便是一个巨大的洞窟,洞窟里供奉着无数长明灯。仰首望去,洞窟中的菩萨垂目拈花,慈悲貌,身上衣褶落满香灰,似凝着世人悲苦。都说点灯供佛能长福慧,能破除心中的无明,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从佛林回来,他们便乘车前往梨华行宫,经由梨华行宫回宫。   御车已经在岸边候着,无数宫人并侍卫簇拥着马车,日月星纹的旗帜华盖在寒风里簌簌,周围围满了百姓。   苻晔最爱热闹,也好出风头,每次这样被世人围观,他总是气宇轩昂。   今日裹着斗篷,细腰盈盈,一直跟在皇帝身后。   等上了车,放下帷幔,苻煌见他鼻尖发红,问说:“冷了?”   苻晔点头。   苻煌便叫秦内监又取了一件狐皮大氅给他。   他本来穿的就厚,又加上这件大氅,整个人都圆鼓鼓起来。他披在身上,忽然趴在了苻煌的膝上。   苻煌愣了一下。   苻晔说:“还是冷,抱着皇兄取取暖。”   苻煌没有动,他这几日没有药浴,身上的苦气都淡了许多。   “我会一直陪着皇兄的。”苻晔忽然喃喃说。   他便感觉苻煌的手抚摸上他的头,在岛上被冷风吹久了,皇帝的手冰凉,因为爱好射箭的缘故,他的指腹薄茧很多,最后触摸过他的脖颈,叫他脖颈都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人却没有动。   他后颈的红色小痣似乎淡了许多,苻煌用指腹轻轻摩挲,那小痣便陷入一片红里。   他的皮真嫩。   岛上都是嗡嗡的念经声和无处不在的檀香气,风又大,人都冷透了。   苻煌不喜欢去这种地方,他想起清泰殿之变以后,太后请了许多和尚进宫超度,他那时候犯病,偶尔醒来,似乎都能听见嗡嗡的念经声,一度觉得十分恐惧。   坠入阿鼻地狱的梦,他也做过不少。   后来习惯了,也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倒是没什么感觉了。   今日陪苻晔来岛上玩,面对岛上众佛,唯一所想的便是他这不伦孽欲不知道会不会连累苻晔,一时又有些烦躁。   此刻暖意从膝盖缓缓上涌,叫心中烦闷也消散掉了。   他想如果他多做引诱之举,苻晔便是受害者,没有罪业吧。   他们在梨华行宫用了午膳,然后和太后一起启程回宫。   回到青元宫,却见他东配殿的内官并宫女们都在廊下站着,门窗紧闭。   苻晔从前觉得皇宫憋闷,此刻像是回家一样,觉得无比亲切,叫双福他们往下搬东西。   廊下的内官笑道:“还得请殿下先进去。”   苻晔愣了一下,廊下的几个宫女便笑盈盈地请他到了殿门口,然后推开了大门。   一阵奇异的清香迎面扑来。   他踏步进去,只看到殿中放了许多荔枝和牡丹花。他快走几步,撩开帷帐,花帐内垂着一簇簇荔枝和牡丹。   是他当初在百花池为了缓解气氛,随口说的“丹荔供”。   安康郡王所言不虚,此香果然非他香可比。   不然他此刻怎么醺醺欲醉。   双福和庆喜他们进来,看到这场景也十分惊异。   双福吸了一口,说:“好香啊。哇,还有鲜荔枝!”   说完却见苻晔从殿内出去,走到垂花门处。   青元宫主殿的内官们正在搬东西,皇帝出行,随带的东西很多。   苻煌已经进殿去了。   苻晔就在那垂花门下站了半天。   老天爷,不要再诱惑他了!   再诱惑下去,他真的要犯错了!   不一会看到秦内监带领几个红袍内官,抬着个箱子过来。   那箱子有点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   “殿下怎么在这站着?”秦内监笑盈盈地问。   看样子,他殿内的“丹荔供”,他也知晓。   苻晔问:“抬的什么东西?”   他看秦内监手里还托着个锦盒。   秦内监道:“殿下里面请,这里头的东西,可不好在这儿打开。”   苻晔便和他一起回到殿内来,又将伺候的人都打发走。   秦内监先介绍了一下那箱子:“陛下说,殿下在宫里憋着,看看故事书打发下时间,也无不可,所以叫老奴把这些还给王爷。又说王爷看完了,如果需要新的,告诉陛下,陛下会去民间找找看。”   打开箱子一看,都是春宫画。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这不是烈火上面泼热油吗!   皇帝你这样可是要被推倒的。   他不敢看。   看了怕自己变成脱缰的野马!   正烧红了脸,见秦内监笑盈盈又打开了手中锦盒。   一盆水灵灵的绿花杓兰,如此精心养护两日,此刻花苞都开了。   苻晔:“……”   这叫他怎么抵抗。   小爱呢,出来,说说看,叫他如何抵抗!   他就,偷偷地爱恋他这位皇兄,也行吧?   作者有话说:   如果人们在罪恶中相爱,就应该爱到骨节都嘎嘎作响的程度————《为了一夜的爱》 第42章   秦内监仔细瞅着苻晔的反应。   没办法,上面交代了,要他“细看”。   皇帝陛下也是,自己亲自来看,不是更好。   非要他“细看”,再回去禀报。   不过看王爷这神色,应当十分感动。   “王爷喜欢么?”秦内监问。   苻晔点头:“皇兄好贴心。”   秦内监笑了两声:“陛下对王爷,那真是没的说,老奴在他身边伺候二十多年,就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   苻晔将那兰花取出,过了一会才问道:“皇兄此刻在做什么?”   “陛下刚召见了礼部诸官进宫,要商讨殿试的事。”   苻晔此刻也不敢去见苻煌,他的心现在太乱了,也很热。   只道:“那我不便打扰了,劳烦内监大人替我谢过皇兄。”   秦内监说:“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说着又回身,道:“陛下说那些故事话本,王爷尽管看,陛下已经着人去民间寻了,有更好的,就拿给王爷。”   苻晔满脸通红:“告诉皇兄,我……不看那些了!”   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叫苻煌知道他看这些……就好像当着苻煌的面看这些。   实在……实在……   啊,只是一想,他都要……有感觉了。   小爱:“啊啊啊啊啊啊!”   苻晔:“小爱,怎么办,怎么办!”   小爱:“你完蛋了!”   是啊,他完蛋了。   他抱着那兰花坐下,手脚都有些发麻,身体热气宛若春汛,来的极为迅猛。   秦内监回到隔壁,就将他“细看”的内容,添油加醋全都对苻煌讲了。   “王爷欣喜的很。”秦内监说,“老奴就知道,这花送到王爷心里去了。陛下真该自己去看。”   苻煌道:“这两日我不会见他。”   “啊?”   秦内监不懂陛下的心思。   但陛下以前在军中有常胜将军的美名,想来谋略过人,能赢得了战场,自然情场上也不会太差。   “对了,王爷还说,陛下还给他的那些春宫画,他不会看。”   苻煌唇角勾起,却没有说话。   秦内监:“其实陛下可以自己留几本……”   苻煌抬眼看向他:“那些事,朕知道该怎么做。”   秦内监:“……是,是。”   倒是他多虑了!   苻煌:“下去吧。”   “还有一事,老奴觉得应该告诉陛下。”   苻煌看向他:“什么?”   “今日在佛林中,王爷供了一盏千佛光明灯。”他道,“是给陛下供的。”   长明灯有许多种,按灯的不同,分为莲花灯,宫灯和千佛灯,第一种最常见,最后一种最少见,千佛灯很大,圆柱形的灯柱上有许多小格子,每个格子供一盏明灯,共九九八十一盏,寓意着千佛照耀,功德最大。   而按照所祈愿望的不同,长明灯又分为主打平安的平安灯,保佑学业的文昌灯,保姻缘的姻缘灯等等,而光明灯,庇佑的是消灾解厄,灭心障,前路光明。   他在旁看着王爷写下皇帝名讳,亲自将明灯点亮,心下动容。   他讲出此事,本来是想叫苻煌高兴。   不曾想苻煌听了却沉默好一会,只道:“知道了。”   结果半夜皇帝未眠,突然说了一句:“我真是配不上他。”   秦内监昏昏沉沉:“啊?”   几乎以为自己做梦,睁开眼看皇帝,皇帝已经裹着桓王的那身栗色山茶花纹的衣袍转过身去了。   恶鬼之所以是恶鬼,大概就是知道自己配不上神仙,依旧想吃神仙身上一口肉。   越是觉得配不上,越是心魔缠缚,更要吃了。   第二日晨起,他吩咐秦内监:“叫你找人去寻新的话本画册,别忘了。”   秦内监:“陛下放心,早叫心腹去寻了。”   心想看陛下这样子,估计也很难徐徐图之了。   大概要趁桓王春夜寂寞去讨宠幸了。   苻晔最近有点烦。   “有点烦,有点烦。”苻晔哼。   双福托着腮问:“王爷烦什么呢?”   苻晔笑出声:“这是一首歌谣。”   双福说:“王爷别烦了,歌谣我也会唱很多。”   苻晔说:“来两首。”   双福就给他唱:   【荷叶连天青呦,两尾红鲤交颈游。   哥哥撑篙我采莲,莲心比那日头羞。】   苻晔:“……”   啊啊啊啊啊。   双福:“王爷不喜欢听这个么?”   “不想听情歌。”   双福说:“王爷你还没听完呢。”   于是接着唱:“   【月牙儿钩破窗纸哟,   哥哥的汗珠子滴我腰窝,   船板吱呀呀唱不停哎,   晃得那江月碎成沫】。   啊啊啊啊啊。   苻晔:“你这什么淫词艳曲!”   双福微红了脸:“王爷不喜欢么?”   苻晔摇头:“换个素的!”   他本来就心浮气躁的,听了这歌,今晚不用睡了。   “你这这这哪学来的?”   双福说:“我在神女宫的时候,一个行宫的内官教我的。”   他不肯说是谁,十分谨慎地说:“是我问他,有没有男风的小话本,他说小话本没有,歌谣他倒是知道一个。”   苻晔顿了一会:“后面还有么?”   双福眼睛一亮。   他就知道王爷会喜欢!   “有有有。”   双福又接着唱。   苻晔想,完蛋了,今晚真的不用睡了。   什么红帐子晃啊,芦苇荡里野鸭叫啊。   古代人开放起来真是羞死人。   他正口干舌燥的,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   双福立即下了炕,垂手站到了一边。   只看门口鱼贯而入的内官,就知道谁来了。   苻晔也立即坐直了,看着苻煌进来。   回宫已经两天了,这两天苻煌在忙殿试的事,都没过来。   搞得他,还怪想他的。   啊啊啊啊啊。   苻煌今日束发,戴了墨玉簪子,簪子上鎏金的虬龙,衣袍是轻便的春袍,愈发显得他筋骨清瘦。   好帅。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苻晔低头,稳住了心神。   小爱:“给我把小情思藏好了!”   苻晔端正作揖:“皇兄。”   苻煌目光掠过他,在他对面坐下。   炕桌上奏折堆积如山,有些是新的,有些是从存英殿翻出来的旧折子。   不是苻晔说,他高中学业最繁忙的时候,桌子上都不会堆这么高的资料。   苻晔披散着头发,衣袍松散,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憔悴。听秦内监说,他这两日一直都在忙着看奏折,他宫里的内官一天都要从存英殿跑好几趟。   苻煌还带来了这次殿试诸位新科进士的文章给他看。   自己则先看了他今天批的奏折。   苻晔长进很大,就连字都比以前写的好看许多。   看他批的奏折,分寸拿捏很是得当。   春夏之交,气候多变,易生疫病,苻晔懂医术,这方面的奏折他批阅的尤其仔细,其中有一则他的回复比州官汇报的字数还长。   宫女进来上茶,秦内监就问苻晔:“要不要老奴再拨个徒弟过来?”   庆喜最近生病了,挪出去养病了。   可怜孩子,估计是吓的。   苻晔说:“不用,不过两三日庆喜病好了就回来了。”   没想到苻煌听了抬头问:“病了?”   神色却严肃起来,道:“什么病,别过了病气给你。”   秦内监忙道:“前两日受了点风寒,已经挪到昌庆宫去了。”   苻煌就道:“最近京中许多人都患了风寒,你身子弱,要格外注意。”   这个苻晔也在奏折里看到了。   说到这里,他立即将他写的几个药方递给了苻煌。   苻煌问:“什么?”   “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我这几日翻遍医书寻了几个治疗时行感冒的药方,我打算将这几个药方广发下去,以防万一。”   苻煌道:“那就以你的名义发下去吧。”   “我要皇兄自己下旨发。”苻晔说着就卷起袖口,将笔递给了苻煌。   苻煌沉吟片刻,便写了一道圣旨。   苻晔拿起来一看,上面写道:   “今季春之时,行夏令之象,恐疾疫滋生,危及百姓安康。桓王心怀苍生,潜心医书,得治疗时行感冒之良方数则予朕。特命各地官府,如遇疾疫,即刻依此药方煎制汤药,使百姓皆免受疫病之苦。各级官员,当勤勉尽责,不可懈怠。若有玩忽职守者,定当严惩不贷。”   到底还是要把这美名给他。   他真是犯愁的很。   他想,他要不要这美名不要紧,苻煌的名声,倒是亟需改善。   他希望苻煌能成为一个人人称赞的君主,就像身边人提及明宗皇帝的时候一样。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很高兴。   小爱:“呵,有大爱呢。”   苻晔:“……你最近闲了?”   小爱:“忙得要死的打工狗!这不是担心你么?”   苻晔说:“我虽然心猿意马,但方寸没乱。知道轻重。”   他要做苻煌身边最信任也最可靠的辅佐之臣,陪他到再也陪不了的时候。绝不会叫他和小爱之外的第三人窥见他见不得人的情意。   只是……   等夜深人静以后,秦内监等人都去外头伺候了,又只有他和皇帝两人。   皇帝忽然问他:“你给我供了长明灯?”   苻晔一愣,手都抖了一下,“阅”字拖出一条短短的尾巴,像是不小心冒出来的心动。   他坐直了,“嗯”了一声。   不敢抬头去看苻煌。   忽然特别紧张。   苻煌也没说什么。   他自己解释说:“我看别人都供了,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苻煌道:“我今生得遇你在身边,上天已经待我不薄,倒是可以供个还愿灯。”   苻晔:“……”   小爱:“方寸,方寸。”   又说:“皇帝杀伤力的确很大,我听着很像情话。”   苻晔:“!!”   不要再给他添乱了!   苻晔微微垂眼,做无谓状:“这算什么,以后会更好的。”   没想到苻煌却说:“我也想,我这样是不是太自私。”   “啊?”苻晔抬头。   “六弟青春年少,美貌无人能及,本来该坐拥天下美男,如今因为我,被困在这宫里。”   苻晔又垂眼,手上整理着奏折:“我是心甘情愿。”   “六弟很乖,我知道。”   苻晔抿了下嘴唇。   小爱:“要露馅了!”   苻晔:“闭嘴。”   苻煌看向秦内监,秦内监拍手,就有内官抬了个箱子过来。   “这是宫外新得的画册。”   苻晔:“……谢皇兄。”   苻煌起身,道:“不用谢,现在只能给你这些,以后,给你更好的。”   秦内监双手交握,他真是对陛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众人眼里的活阎王,说起情话来,竟然也一套一套的。   他看桓王是飞不出皇帝的手掌心了。   桓王殿下看起来格外温顺。   皇帝说完就走了,像是要留给他时间看画册。   双福打着哈欠过来伺候,看到箱子在地上放着,问:“这是什么?”   “四书五经。”苻晔说,“跟之前那一箱子放一块去。”   双福立即传人过来搬,又说:“陛下真是不懂王爷心思,还不如多给王爷几本小话本呢。”   苻晔觉得那一箱子都是恶魔,他一打开,就会扑棱棱全部飞出来。   他要锁得死死的。   可大概锁得太死了。   他居然做梦梦见苻煌了。   梦里苻煌歪在他殿里看折子,秦内监他们都不在,就只有他们两个。   梦境很真实,他在梦里也是精神绷得很紧,心跳一直都很快。本来只是好好的看奏折,批奏折,也不知怎的,画面一转,苻煌已经靠在他身后,说:“我给六弟的画册,六弟怎么不看?”   又说:“不想看画册,想看真人?”   他梦里真是孟浪的很,红着脸说:“不想看。”   然后抬头看向苻煌,竟有些情难自制,说:“想吃。”   醒来发现自己亵裤上都是潮湿一片。   还好是在自己宫里。   他心浮气躁地起来,还要被小爱教育:“方寸呢?”   苻晔红了脸:“……做梦谁能控制。”   “日有所思,也有所梦。我看你平时也没少想他。”   虽然是做梦,也叫他羞耻了半天。   又想此事如果真的发生,他大概会羞的不敢抬头,他只是嘴巴厉害,其实半点恋爱经验都没有的童子鸡,不可能像梦里那样贪吃。   但是……   苻煌的确抚摸过他的头,也曾不止一次夸过他,很乖。   只是没有像梦里一样,看他吃的吃力,按着他的头说:“六弟真乖。”   啊啊啊啊啊。   苻晔十分羞愧,好久才平复下来,只能用正事塞满自己。   还好今日他有大事。   今日有琼林宴。苻煌要他同去。   一大清早他就去沐浴更衣,苻晔今日沐浴时间特别久,将自己洗的干净到不能更干净。   洗完又熏香熏了半天。   他今日出席的是非常重要的场合,因此穿的衣服非常庄重,正在穿衣,忽然外头通传,说孙宫正到了。   不一会孙宫正进来,带着一堆慈恩宫女官。   窄口的红釉梅花瓶一样,站了一排,手里都捧着东西。   孙宫正道:“太后娘娘说,殿下曾在佛林贡献七宝璎珞,此心可嘉,如今赐殿下璎珞若干,为殿下装点。”   送来的璎珞有挂在腰间的,有戴在手腕上的,最大的是一串水晶琥珀璎珞,红水晶与金色浮雕琥珀红金相映,下垂至胸,华贵夺目。   太后特意嘱咐,要他佩戴此璎珞出席琼林宴,以示天家威仪。   此外又赐他金叶发饰一枚,要他在琼林宴上佩戴。   大周朝的琼林宴,有“簪叶”的习俗,宴会上诸人皆簪红枫叶于帽,名曰【美人佩花,君子簪叶】。   他身上衣袍本来就很庄重,佩戴上水晶琥珀璎珞,更是华贵不可逼视。苻煌看到他的时候都怔了一下。   他看见苻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人却更为恭敬,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察觉苻煌端详他半天,感觉要把他脸瞧红了,才评价说:“很衬你。”   苻晔不敢看苻煌,说:“都是太后娘娘要我戴的。”   他腰间还缀着苻煌给他那块黑玉龙纹牌。   今日他特意缀在了外头。   算是他小小一点春心。   没想到苻煌注意到了,伸手捻了捻那玉牌上的黑穗子,似乎相当满意。   苻晔似被他摩挲了春心,脸就烧起来了。   苻煌唇角勾起,说:“这才乖,以后都这样戴外头。”   苻晔腿上一软。   差点绊到自己。   他想原来都说这世上唯有爱情和咳嗽不可掩藏,此刻看竟然是真的。他闭上了自己的嘴巴,情意却作红晕,爬上他的脸颊。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守住。   琼林宴就在御花园的奉春宫举行,此宫和御花园相连,风光在诸宫之中最美,此刻新科进士济济一堂,往来宫人穿梭其中,远远便听见丝竹声不断。   这情景在宫内很少见。   他还没在宫中见过歌舞。   又看到前头宫人们捧着今春的琼酒缓缓而行。   苻晔想,今日琼林宴,他万不能喝酒。 第43章   苻煌今日好帅。   他这人神色沧桑,面容瘦削,并不是顶俊美的容色,可是那恹恹的模样配上那种织金云海的玄黑龙袍更显尊贵,日光下有一种慵懒冷漠的威仪。   小爱:“再看,再看,春心泛滥。”   苻晔微微低头,颈上璎珞流光溢彩。   他适才在殿中只感觉这璎珞上的金琥珀很漂亮,日光下看,这哪是漂亮啊,简直美到价值连城。   都说琥珀能趋吉避凶,镇宅安神。   他摸了一下金琥珀。   快镇镇他的春心。   忽听苻煌问:“你今日熏了多少香?”   风从他那里往苻煌那边吹,他的衣袍都香得松软。   头痛的人其实不喜欢很浓的香,苻晔忙问:“太香了么?”   没想到苻煌说:“很好闻。”   ……   无心撩拨好致命。   还好太后并一堆梅花红釉瓶一样的女官浩浩荡荡,已经近在眼前。   太后似乎早就在慈恩宫外的甬道上等他们了,此刻端坐在金色凤辇上,华盖遮住头顶烈日,发髻高耸,插一支双凤衔东珠的金簪,清肃华贵,不怒自威。   每次这母子俩相见,苻晔都十分谨慎。   他立即下辇行了礼。   苻煌依旧在辇上歪着,御辇也没有停下,太后身边女官微微后退,御辇便过去了。   秦内监拱手给太后行了礼,这才跟上去,走远了又回头看一眼,说:“太后赏赐王爷的璎珞看着好眼熟,不知道哪位贵人戴过,宫里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串来,太后果然疼爱王爷。”   他那璎珞是珍贵,金琥珀很稀有,何况能找出那么多大小相同的穿成一串,更难得,在整个大周应该都是孤品。   不过苻煌想,天下珍宝都应该归苻晔所有,自然太后有多少珍宝也应该都拿出来给他。   太后也没有看皇帝,低头瞅见苻晔腰带上挂着的黑玉龙纹牌,也没有说别的。   太后自大病初愈后斗志明显不如往前,人也更为消瘦,今日华服浓妆,依旧看得出憔悴神色。她手里捏着一串碧绿的佛珠,捻动着道:“晔儿与母后同行吧。”   正合他意。   太后威严慈爱,他望之畏惧加心虚,比念清心咒都管用。   苻晔躬身:“是。”   他没有再上辇,反而选择随太后步行。   要论恭顺贤良,安康郡王都比不了他。安康郡王胆子太小,过于谄媚,虽然事出有因,也是慑于皇帝淫威,可到底失了皇家气度。   不像苻晔,百年一遇的美貌,谦卑的刚刚好,活泼的刚刚好,也高贵的刚刚好,艳亦无匹,贵亦无双,这样的人物只需要往民众跟前站一站,就如同九重宫阙的天人下凡来。   活脱脱的皇室金招牌。   再往前看,愈发觉得前头独行的皇帝背影冷漠阴森。   像条恶龙!   奉春宫里春意盎然,此刻谢相等大臣并新科进士齐聚一堂,这些新科进士都身着紫色罗袍,腰系朱红锦带,足蹬皂靴,头戴长翅乌纱,齐齐跪下行礼。   皇帝居前,苻晔扶章后随后,环佩叮当,从金丝牡丹氍毹上穿行而过。   琼林宴是国之盛事,参加的不光有谢相等诸位重臣,安康郡王等皇室宗亲,还有许多大儒名才。   这其中便有如今在大周文坛享有盛名的大才,程文熙。   程老是明宗年间连中三元的旷世奇才,十八岁的状元郎古往今来只此一人,他的著作是诸多学子必读书籍,门生故吏更是遍布天下,如今他专注于书院会讲,今年的进士中,几乎大半都听过他的课,身边人给苻晔介绍的时候,说程老讲学的时候,无论到哪个书院,都是“席弗胜容”,以至于 “踵接骈阗,池饮辄竭”。他归京之时,出城门相迎者过千人,京中诸多大儒至今以与他清谈为荣。   如今程老年过九十,是太后亲自派人将他请来,奉为上宾,免他行跪拜之礼,一来就先让苻晔拜了他。   苻晔的表现让她非常满意。   经过几个月的宫廷生活的熏陶,苻晔如今已经褪去他初归时的青涩孱弱,大场合表现的尤其出色,高贵典雅,进退有仪。   琼林盛宴,以簪叶始。   苻晔今天任务繁重。簪叶仪式,也是由他来主持的。   新科进士们排队依次上前,他亲自将宫中红枫叶簪在他们纱帽之上。   他很擅长做这些,言笑晏晏,对诸进士的贺词也几乎能做到不重样。   今日虽然是为新科进士准备的琼林宴,但苻晔如今实乃大周第一红人,走到哪都是人群焦点,更有众位大臣频频向他敬酒。   苻晔原来是不打算喝的。   但是大臣们都向他敬酒,殷勤真挚,他也不好推脱,接连喝了几杯,脸上就上了春色。   不至于醉,官方琼林宴御用的琼酒度数并不算高,还带点清甜。他喝了酒以后感觉通体生暖,反倒比平时更能侃侃而谈。   他这人就是好热闹。   不像苻煌,坐在那里,也就几个老臣敢和他多说两句。   苻煌因为头疾的缘故已经戒了酒,哪怕如今头疾好了很多,也依旧滴酒不沾。他看着苻晔满场子转,不管是新科进士还是朝廷大员又或者皇室宗亲,他似乎都能做到自来熟。   这里像是他的天地。   苻晔像是一只爱飞的鸟,这皇宫大内终究是关不住他的。   而自己已经在这深宫里腐朽掉了,羽毛抖落一地,已经飞不起来。   苻煌就歪在那里,拿了一杯酒。   秦内监慌忙提醒:“陛下。”   谁知道秦内监话音刚落,就见苻晔伸手朝他指来。   苻晔身边诸多正攀附他的大臣也都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就看见陛下端着一杯酒,正要喝。   ??   然后他们就看到陛下将手里的酒放下了。   !!   这情形大理寺卿柳大人似曾相识。   他家夫人就是这样的,每次宴饮,他但凡多喝两杯,他夫人眼刀子就甩过来了!   鸿胪寺卿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   大理寺卿柳大人家的那位夫人就是这样的!每次他们一块喝酒,柳夫人但凡朝柳大人多看一眼,柳大人就讪讪将酒杯放下了。   柳大人出了名的惧内。   皇帝肯定不会惧内的吧?   哦不对,王爷哪里是什么内。   那皇帝肯定不会惧怕王爷的吧!   王爷温润如玉,神仙风貌,待人最和气不过,实乃一代贤王!   却见这位贤王道:“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说着便朝皇帝走去。   苻煌见他穿越人群而来,颈上璎珞耀目。   还以为他此刻如鱼得水,如鸟入林,众星环绕之中,早顾不得他了呢。   “皇兄要喝酒?”   苻煌神色闲适,道:“已经放下了。”   公众场合,苻晔对苻煌颇为恭敬,道:“皇兄龙体为重,最好还是不要喝酒的好,臣弟为皇兄倒一杯梅子汤吧。”   苻煌幽幽道:“你倒盯得紧。”   秦内监叹口气。   陛下你最好是真的在埋怨。   苻晔给皇帝斟了一碗梅子汤,这才又去了。   “柳大人刚才说什么?”   大理寺卿柳大人讪讪的,但见王爷面色微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光洁的白牙,人如玉山将倾,近距离冲着他笑实在叫人头晕目眩。   他肯定是酒喝多了,只叫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鸿胪寺卿道:“柳大人刚说,要引见他族侄柳诲给王爷认识呢。”   柳大人:“是是是。”   说着便忙回身,朝众进士里去寻他族侄。   苻晔见了那叫柳诲的新探花。   探花郎一表人才,的确十分出众。但苻晔想着苻煌爱吃醋,对他十分客气,站的远远的。   而且这些新科进士里,他其实更想见见那位同道中人。   于是便问说:“哪位是章珪?”   随即便有人唤章珪:“瑞玉兄!”   随即他便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从中走出来。   他竟是今年的状元郎。   这章珪长相倒不算十分俊美,但眉宇磊落,颇有儒生的清明之气。他在京中闹了很大的风波,名声有损,大概也就碰上苻煌这样不拘一格的皇帝,依旧被钦点为状元郎。   苻晔大手一挥道:“斟酒。”   双福立即为他倒满酒杯。   “陛下将你殿试的策论给本王看过,状元郎才高八斗,陛下赞许有加,本王早想一见。”   章珪不卑不亢,作揖说:“臣谢陛下夸奖,谢王爷。”   苻晔想起那位叫紫英的美男子,再看章珪,想他们定然是一对璧人。   心下真是羡慕死了。   他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喜欢上了一个没有可能的男子。   他一饮而尽,余光忍不住又瞥向远处的苻煌。   他最喜欢热闹,爱出风头,今日他本该如鱼得水,外人看起来也的确是这样,他将今年的新科进士全都笼络了一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不在此。   余光一直留意着苻煌,心思晃动,想他见他今日如此花枝招展,不知道会不会吃醋。   不想他吃,又想他吃。   忍不住又多喝了两杯。   一不小心,喝过了头。   他自感薄醉,但神志还算清晰,只是酒入愁肠,心变得太酸软,以至于有些意兴阑珊,透着说不出的暗沉。心思也有些不受控制,总想坐到苻煌身边去。   此刻天色将晚,他借着更衣的时机,去了奉春宫后殿休息。   太后也与安康郡王等人小酌了几杯。   此刻歪在榻上看宫娥漫舞,丝竹声声,这是宫廷如今少有的热闹。   孙宫正从后殿回来,轻声附在太后耳畔道:“王爷似是喝多了,说要躺一会缓缓。”   太后点点头,目光朝皇帝看去,见秦内监也正附在皇帝耳边说话。   适才秦内监与孙氏同进的后殿,此刻应该禀报的的同一件事,   苻煌在那坐了一会,手里玩弄着腰间的黑玉牌。   安康郡王起身,颇为小心地问太后:“娘娘,臣今日来,还为陛下带了幅画……”   郡王素来对皇帝畏惧过了头,事事都要问过她的意见,宫人们刚将四下里的宫灯点亮,微光之下,郡王的眉眼过于顺从,叫太后觉得的确不如苻晔有天子之相。   她点头:“去吧。”   安康郡王这才跪到苻煌跟前。   郡王态度十分恭敬,皇帝一只胳膊靠在榻上,愈发显得威严冷漠。   不一会看到郡王将手里的美人图呈上。   秦内监将那幅画接在手中。   陛下没什么嗜好,也很难讨好,但桓王最爱宫中仕女图,这位安康郡王果然很上道。   听闻安康郡王素来只喜欢吟风弄月,收集些古玩字画,这一点倒是和王爷有些投缘。   皇帝显然对这个礼物很是喜欢,还叫他展开看了一眼。   是前朝画家张弥所作的《李夫人簪花图》。   画中的李夫人双鬟高髻,满头簪花。身后九名侍婢身着织花石榴红裙,或捧花,或持扇,或执壶,侍立于李夫人身后。   钗光鬓影,绮丽纷呈。这画一看就是苻晔所爱。   张弥的真迹流传下来的极少,他的画端雅静美,画宫廷仕女尤其一绝,如今桓王寝殿的仕女图屏风,便是仿他的作品。   秦内监便将这些都说了:“王爷看见,肯定喜欢。”   此刻苻晔不在,苻煌意兴阑珊,夜色上来,衣袍都是冷的。   既然得了此画,便起了身,只带了秦内监一个,往后殿来。   今日琼林宴,整个奉春宫都被装点的很喜气,廊下和殿外都缀满了红灯笼,此刻夜幕低垂,红光映着朱墙,整个奉春宫的后殿都洋溢着红艳靡丽的春意。   苻晔身为王爷,身边伺候的人很多,此刻后殿门口宫女内官都有一大堆,此刻双福他们都在门口地上坐着说悄悄话。   看见皇帝过来,吓得赶紧都爬起来了。   秦内监问:“殿下还在睡着?”   “是。”   苻煌直接从他手里拿了画就进去了。   双福要跟着进去,被秦内监一把拽回来,合上门。   孔雀要开屏,陛下要给王爷小惊喜呢。   真是陪伴圣驾这么多年,都不知道皇帝也能如此解风情,别的不说,单说讨好心爱之人这一点上,倒是像武宗皇帝。   抬头看,牌匾上“奉春”二字,风采灵蕴,倒有些应景。   后殿并不大,这里原是后妃们在御花园游玩后休息的地方,因此装扮的十分艳丽,风格和神女宫有点像,就连帷帐都是粉的。帷帐后面便是围屏,围屏上绘的都是大红牡丹,富丽得近乎俗艳。   苻煌来到榻前,看见苻晔衣衫松垮,躺在榻上,一只手在抓着领口,似乎是有些热了。   他衣袍都松散开了,露出的胸膛白如羊脂玉,此刻指腹下搓的两点血红,如雪地里的山茱萸。   苻煌登时停在原地。   他进来时门没有关好,春风吹进来,身后帷帐晃动,门缝将廊下红灯笼的微光裁剪成一抹细细的红线,从他影子上飘荡到苻晔的香气袭人的衣袍上。   他站在幽暗中,适才的懒散闲适都无,更像是地狱里刚爬出来的鬼。   瘦削,静默,目不转睛,额头轻轻地跳。   苻晔真是低估了这个琼酒。   古代酿的酒度数都不高,他来后殿的时候还能自己走路,只是脚下有点软,谁知道躺了一会人就醉得分不清真假了。   不然为什么苻煌刚还在他殿里陪他看春宫,他不过一闭眼一睁眼,再看苻煌怎么就坐在他榻前了,这满目的红也叫人眩晕,地方看起来也极其陌生,不像是他的寝殿。   大概是梦了。   “皇兄……”   苻煌走近了。   苻晔的眼睛茫然水亮,发丝微乱,脸色像是三春朝露,似醉非醉,红唇微微张开,露出些许白牙红舌。   手却一直抚在衣襟里,没有拿出来。   他确实,生性放浪形骸。   “来看看你。”苻煌坐下抚摸他的额头。   苻晔在衣襟里的手举起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有些凉,苻晔的手指却很热,透着薄粉。   苻煌问:“醉了还是没醉?”   苻晔不说话,只是用脸蹭他的指腹。   苻煌便不动了。   他想苻晔是真的醉了。   不然不会这样。   像一直讨好人的猫,温顺而热腻地蹭他的手背。   脸色潮红,微张着红唇,隐约露出粉红舌尖。   苻煌想,他这样,实在轻浮。   怎能淫到如此。   还好是他在,换个男子,只怕早已经扑上去亲他千遍万遍,揉碎他的身子。   如此一想,只感觉有无名的虐欲浮上来,他捏着他下巴,拇指便已经伸进他红唇之内,干燥的手指重重摩挲他过那柔软淫湿的红舌。   苻晔却含住了他手指,牙齿咬了一下,又突然松开,眼神湿漉漉的好像要哭。   他性淫如此,叫他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受,内心火热,又似乎嫌弃一样,想要将他百般磋磨,毫无怜悯地摧残,才能发泄他此刻燥郁,叫他不再如此。   这虐欲实在古怪,不像爱怜一个人该有的心思。他应该会,很粗暴。   他似乎,不会多温柔。   但苻晔似乎很喜欢,整个人似乎融化成一团蜜,呼吸都急了,抱着他的手腕平躺下来,眼神茫然到要流出热泪。   实在,实在……   苻煌就扣住他的手腕,几乎要将它们嵌合在一起。又似乎想叫苻晔吃痛清醒。   苻晔张开嘴巴,似有些痛苦地看着他。但细看又不是痛苦,他的表情太糜乱了。   “就喜欢粗暴对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都带着威压问。   苻晔也不知道醉到哪里去了,他醉了倒是出奇的温顺,温顺到几乎淫,荡,望着他“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脖颈红到似乎要滴血,红到……   叫人血脉偾张。   叫他也热气下涌,烧成赤红。   他本来不想趁人之危,只是此刻神思昏聩,竟像是入了魔,身体震颤,望着那糜红的山茱萸,吹了柔柔热热一口气。   一口热气上去,苻晔身体绷成了一张弓。   他喜欢凶的,他偏不叫如愿。   此刻的温柔却更像犀利的春刀,片得苻晔寸心崩塌。   苻晔觉得自己要死了。   梦里也记得自己的规束,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此刻外头红灯笼摇晃,红光投在人脸上,双福猛地站直了,说:“王爷好像哭了!”   秦内监讪讪的:“别说话!”   只听见里头苻晔呜呜咽咽,竟像是越哭越大声。   我的陛下诶,到底是多粗暴!   王爷可是头一次!   这要留下痕迹,等王爷醒了,可要如何解释诶!   “走走走,都走远点。”他催促双福等人。   双福等人还未走,却看见朱漆回廊尽头浮出一堆人,浩荡荡过来了。   是太后等人。   孙宫正扶着太后,身后数个贴身女官,廊下红灯摇曳,像是给众人抹上胭脂俑妆,秦内监像是看到了一群女鬼。   前庭丝竹声笑声不断,大概是酒过三巡,新科进士们不似老臣们墨守成规,此刻流觞赋诗,快意潇洒。   秦内监立即推门就进了殿内,唤道:“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隔着围屏帷帐,什么都看不清,他老脸滚热,心下又急,随即便听见王爷哭的更大声了。   这哭得……倒不像在承宠。   他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见王爷正埋在皇帝衣袍上哭呢。   哦,穿着衣服呢……   身后脚步声传来,秦内监忙又回头,太后并孙宫正等人都已经进来了。   进来看到王爷在抱着皇帝哭,也是面面相觑。   “他醉了。”陛下在太后跟前,素来冷漠。只伸手提了一下苻晔的衣襟。   他禁领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磨得喉结红了一片。   双福他们也到了殿中,秦内监忙叫他们上前服侍。   苻煌却道:“叫他哭完。”   也不知道苻晔在哭什么,竟然这样伤心。   都把他哭软了。   他将他拥在怀中,抚摸着他的头,他身上的五爪金龙威严犀利,和苻晔衣袍上的四爪银龙堆叠在一起,像在缠绕拥吻。 第44章   皇帝此刻也不管太后如何想,也不理睬她。   看着一殿的宫女内官,秦内监想,这个爱怜备至的画面,也多亏了是兄弟关系,倒是打了个掩护。   只是太后许是被晾在那里的缘故,神色不太好看,只抓紧了孙宫正的手。   此情此景,气氛实在诡异,还有些尴尬。孙宫正轻声道:“王爷要不要进点醒酒汤?”   秦内监立即配合说:“快去给王爷端碗醒酒汤来。”   那边苻晔哭声渐微,似乎有了点神志,眼睛睫毛上糊得全是眼泪,鼻子也都红了,只呆呆看着苻煌。   太真实了,这个梦。   “清醒了?”苻煌问。   苻晔依旧昏昏沉沉,但似乎有了点理智,因为不哭了,还似乎有些逃避,埋进了自己的衣袖之中。   双福等人这才赶紧过去伺候。   皇帝起身,问:“母后有事?”   章后道:“皇帝如此体恤桓王,真是令哀家刮目相看。”   苻煌也不置可否。   他如此冷漠,几乎带了轻视的味道,好像世间万事,都可以随心所欲。   太后大概不想看他这张脸,扶着孙宫正就从殿里出去了。   慌得秦内监赶紧出去恭送。   等送走了太后他又回到殿里。苻晔此刻似乎又睡着了,只是他此刻衣袍堆叠,发丝凌乱,脸上都是哭过的痕迹,看起来实在……   美丽动人。   秦内监随苻煌从殿中出来,走了两步,讪讪地说:“倒叫老奴吓了一跳。”   苻煌道:“我没把他怎么样。”   秦内监心想,一点都没么?   苻煌:“倒是……”   倒是什么?   秦内监抬眼看向陛下。   陛下竟似有些生气,道:“他真是……淫,乱不堪。”   啊?   秦内监倒是不好意思追问怎么淫,乱了。   “也就是看他醉了。”   陛下幽幽又说。   秦内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谏言说:“王爷醉了,才是良机啊。”   苻煌扭头看向他。   “当然了,桓王酒醉,您自然不能太趁人之危,不过陛下应该趁机解了衣衫守在旁边,等桓王醒来再倒打一耙,说是王爷醉了酒,对您这样那样,王爷心善,难道还怕他不负责?”   陛下,还是缺乏经验啊。   到底是没经过人事,陛下在这方面,实在太老实!   苻煌也没有说话。   背着手走了两步,又道:“我可能有点问题。”   秦内监:“啊?”   该不会是……   苻煌冷脸:“不是那个问题。”   哦,吓死他了。   秦内监:“那是……”   皇帝似乎喜怒不定,阴沉沉穿过朱红色的长廊,衣袍上的金龙随之逶迤而行。   皇帝说,“我想啃他。”   秦内监一个踉跄。   想想这似乎是早晚的事了。   他要先啃他的胸。   思绪沉到这里,便感觉像是喝了酒,周围的喧嚣也都听不见了。   又想等苻晔醒了,可以问问他,到底完全醉了没有。   吃哥哥的手指,是对哥哥也不排斥么?   皇帝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氛围里,一种古怪的,阴沉的,又似乎躁动的氛围里。   他歪在榻上,摩挲着腰间的玉牌发呆。   搞得谢相他们都不太敢说话了。   感觉皇帝似乎不太高兴了,他以前想要杀人的时候,都是类似的样子。   众位大臣看了看天上月亮。   就差个点翠启智的仪式,就可以离宫了。   今年应该可以顺顺利利度过这个琼林宴吧?   所谓点翠,还是武宗时期开始流行的,武宗皇帝此人好美色,宫中妃嫔众多,争宠手段层出不穷,有一年宫中流行梅花妆,妃嫔们多眉间画梅花图案为美,武宗皇帝甚爱。后来这种风俗从宫中流行到民间,又从女子流行到男子,以至于有一年琼林宴,武宗皇帝亲自执翠玉笔,蘸取金粉,点于诸位新科进士额头,谓之启智。有进士“月余不沃面”,以为荣耀。   不知道今年的点翠启智礼会由谁来。   谢相看看皇帝,就想起上一次琼林宴。   那真是他经历过的琼林宴里最可怕的一届。   大周三年一大比,这琼林宴也是三年一次,皇帝登基那一年的琼林宴还是武宗皇帝主持,那真是皇庭最后的繁华,当时这奉春宫人头攒动,还有丽妃等诸多后宫来观礼,连廊处挂了竹帘,饰以百花,整个宫廷都是香气弥漫,人站在天街上都能闻到。   那时候的陛下正在与胡人谈判,尚未归来。   而当今陛下登基后第一次举办琼林宴,则是登基后两年办的,那真是最冷寂的一次琼林宴。   无歌舞,无丝竹,新科进士们个个胆战心惊,站在奉春宫里,似乎都能闻到清泰殿的血腥味,那时候的太后称病未出慈恩宫,整场琼林宴几乎鸦雀无声,陛下披头散发,容色枯黑,手执翠玉笔为进士们点翠,甚至有两个新科进士直接腿软瘫倒在地,直接被拉了出去。   他至今想起来依旧寒津津的。   谢相最近经常感觉寒津津的。   他觉得他应该告老还乡了。   如果还能告老还乡的话。   谢相消瘦的厉害。   自从围场他们父子惹得陛下突然发病以后,他成日里胆战心惊,他为官做宰几十年,本是最谨慎不过的人,不想闯下如此大祸,家人忧虑不安,儿子谢良璧也因此缠绵病榻多日,偏又遇上殿试,他半点不得休息,吃不好,睡不着,忧思过度,今日站着都需要下属搀扶。   感觉自己活不过今年春天了。   看情形,今年的点翠仪式应该是桓王主持了。   于是他颤巍巍问太后:“娘娘,桓王酒醒了么?”   他看桓王走的时候步履从容,应该只是薄醉。   快点回来点翠,早点结束这磨人的宴会。   太后似乎也颇为心事重重,道:“谢相来的正好,我正有要事与谢相相商。”   “娘娘请讲。”   太后却起了身,往莲池而去。   谢相跟在她身后,只听太后道:“听闻谢相这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老臣惶恐,大概年老体衰,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太后却道:“当今陛下喜怒无常,谢相伴君多年,殚精竭虑,确实辛苦。只是谢相还能告老还乡,本宫和桓王又要到哪里去呢?”   “娘娘何出此言,实在叫老臣惶恐。陛下对娘娘还是很敬重的,对王爷更是爱重有加。”   太后捻着手中佛珠,沿着莲池慢行,那莲池上飘着很多莲花灯,灯上还有诸新科进士咏的诗词。   她看了一会,回头看向苻煌,怆然道:“当今陛下性情已变,再回不到当年做太子的时候了。你我都已老朽,苟颜残喘也就罢了。只是我明宗一脉,如今还有桓王,桓王刚过弱冠之年,声名显赫,将来独留他在皇帝身边,哀家心里不安,也愧对列祖列宗啊。”   谢相十分谨慎地说:“桓王得陛下爱重,圣宠无人能及,是有大福之人。”   感觉王爷将来能登大宝呢。   “桓王如今风头无两,如今众人都道皇帝要封他做皇太弟,种种荣宠,的确如你所说,圣宠无人能及,那你觉得他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月里,就得皇帝如此器重?”   谢相:“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忽然抓住了他瘦骨嶙峋的手腕,护甲上的玳瑁几乎深入他的皮肤,在夜色下的凤钗微微摇晃,她有着同皇帝一样瘦削的脸庞,此刻忧愤万分:“只怕大福未至,大祸先行啊。”   身边女官提醒道:“太后,桓王回来了。”   谢相回头望去,只看见桓王正由内官搀扶着缓缓走来。   头痛,头痛。   脚下还有些虚浮。   他不是身穿过来的么?他酒量一直不错啊。   喝太多了么?还是太久没喝了?   他头有些痛,看东西都还是晕的,双福服侍他起来的时候,他朝自己身上看一眼,身上衣物俱在。   那他刚才都是做梦了。   好羞耻,好羞愧,他居然做了那样的梦。   此刻断断续续想到一些,脸上又倏地全红了。   鸿胪寺卿迎上来:“王爷好些了?”   苻晔颔首笑道:“好多了。”   他平日里肤色白皙,此刻脸色潮红,真是艳若朝露,鸿胪寺卿从来没有喜欢过男色,此刻竟然心惊肉跳,不敢多看。想这美色到了一定境界,又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还分什么男女。他身上那一身四爪龙的华服威严尊贵,压在这艳色之上,愈发生出隆裕的华丽。   他从九曲回廊穿过,不知道多少新科进士望着他,都是仰慕难当。   如今这些年轻人,男风盛行啊。   他都怀疑他们在学堂的时候,没少一块去更衣。   还好王爷在宫里,要是出宫开府,这些年轻人估计能把桓王府的门槛给踩烂了。   苻晔远远就看见了苻煌,心下愈发滚热,只感觉才下去的酒意又上来了。   只得暂时不去管他,先去给太后行了礼。   太后问道:“酒可醒了?”   苻晔道:“儿臣好多了。”   太后招手,让他就近而坐,孙宫正立即搬了个座榻给他。苻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皇帝,他们三个的位置,本来是皇帝居中,他和太后分列左右,太后身边原本是安康郡王的位置,此刻郡王早自己挪到下手和他儿子同座去了。   笑眯眯的又瘦弱又谨慎。   都是做过第一继承人的人,和安康郡王做对比,才愈发觉得自己圣恩隆重。   忍不住又看了苻煌一眼,见苻煌正望着自己,心下一赧,热气又上来了。   他忙稳住心神,正了衣袍坐下,颈上禁领雪白,高贵典雅,和适才殿中抱着皇帝哭的模样判若两人。太后心想他到底不是宫廷里长大的,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陷,不知道宫廷险恶,还一心只当皇帝对他是兄友弟恭。但细想想也不怪他,换做是谁,也无法想象皇帝居然会动那种心思。   她沉了神色,道:“今日醉酒,实在失礼,以后万不能再这样了。”   苻晔羞愧道:“儿臣知道了。”   “如今都清醒了?”   “是,儿臣刚又饮了宫正大人送的醒酒汤。”   太后点头,道:“程老学富五车,乃当今大才。你可愿意拜他为师,做他的关门弟子?”   苻晔大惊。   这哪有拒绝的道理,他忙起身,说:“儿臣学识浅陋,只怕会拖累程老声名。”   “程老能得亲王做关门弟子,于他也是荣耀。今日百官皆在,又是庆贺新科进士的琼林宴,拜师再合适不过。哀家为你良苦用心,你莫要辜负,只愿你学识通达,将来为我苻氏表率,当为国民谋福祉。”   太后看向她身边内官,内官站直了,轻轻拍手,满场便都安静下来。   一说桓王要拜师,全场皆惊。   也不知道太后是如何说服的这位大才,竟要留京做亲王之师。   太后问皇帝:“皇帝没有异议吧?”   苻煌看向苻晔,道:“要做程老弟子,可不能偷懒了。”   太后道:“那皇帝也是同意了。”   苻煌自然同意。程老在诸读书人心中,只怕比他这个皇帝地位还要高,于苻晔而言,就算只是挂个名号,说出去也是程文熙的学生,于他声名大益。   这些东西就如同太后给苻晔的珍宝一样,本来就该尽归苻晔所有。   好的统统都要给他!   太后看来并不是一时兴起,拜师仪式极为隆重。文武百官,朝堂新人,太后皇帝两宫俱在,这份荣宠是给程老的,也是给苻晔的。   太后特赐程老九章华服,蟠虺衔珠佩。苻晔在孙宫正指导下,手持错银鹤嘴匜,洒三遍清水于程老脚下,伏地叩拜,双手将白玉尺奉给程老,程老则回赠他《尚书》并《春秋》两书,并亲自为他点翠启智,由此拜师礼成。   秦内监在人群中想,这份礼物可比王爷颈上戴那串璎珞贵重万倍。   太后这是要学陛下么?   两宫并宠,桓王恩宠眼瞅着达到极点了,高无可高了。   真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到叫他心惊,颤巍巍直怕王爷会从九重宫阙上掉下来,又想他已是天人,飘然欲飞了。   秦内监原本觉得苻晔颈上戴着的璎珞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此刻盯着他颈上璎珞看,忽然想起他为什么觉得眼熟了。   这璎珞奇就奇在用的琥珀是黄金珀,极为罕见,当年楚国夫人臧氏尚佛,她与明懿太子成婚以后,当时的孙后赐她一串璎珞,便和这一串很像。   楚国夫人常佩戴于颈前,出入宫中。   他一时心惊,拜师礼已成,扭头看向太后,她与皇帝站在一起,虽非亲生,但容貌居然有三四分相似,一样的瘦削坚毅,不怒自威。   拜师礼既成,苻晔便以亲王身份主持点翠启智礼。他此刻醉意已无,刚才隆重的仪式叫他看起来更为尊贵秀美,他手执翠玉笔,站在莲台之上,为新科进士们点翠。夜风徐来,吹得他衣袂飞扬,真如莲台仙人。   太后站在苻煌身边,目视着这一切,道:“这样的人物,真是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皇帝以为呢?”   苻煌倒是难得和太后有一样的看法,他注视着苻晔,道:“自然。”   太后收敛了嘴角笑意,道:“无与伦比的美貌,高贵的出身,良善如美玉,声名远扬,堪称众星捧月,将来或许名垂青史,受天下千万人敬仰。他本应该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那皇帝又怎么忍心要这样的人,变成与兄合奸的宠娈呢?”   此刻奉春宫奏着百人雅乐,笙箫间杂着青铜编钟的低鸣。   一直注视着苻晔的皇帝这才扭头看向她。   目光从茫然变成了凌厉的冷。   太后却接着道:“昭阳夫人虽然不是你的生母,却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他在世人眼里,便是你同胞兄弟。你们虽然不曾一起长大,当年也有兄弟之谊。他自回宫中,诚心待你,你怎么能如此恩将仇报,陷他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不正常,哀家就算身死,也不能坐视不管。”   她神色已经变得极为严厉,看向苻煌。   苻煌阴沉沉的,似乎周身都是团起的黑气。孙宫正垂首站在太后身边,双手都已经颤抖不止。   而秦内监早已经面色惨白。   苻煌似乎缓了好一会才回神,神情阴鸷,道:“太后既知朕不正常,又在这费什么口舌。”   “皇帝!”太后低声斥道,“你荒唐胡为也要有个限度。你真要亲手毁了他么?你这是什么宠?还是你要学先帝?”   苻煌眉间突突直跳。   太后自知皇帝荒谬,既有此心,必是筹谋已久,他不是常人,讲道理恐怕是不中用,因此言简意赅,直击皇帝最痛之处:“还是你觉得一个楚国夫人不够,自己也要再造一个?”   旁边的秦内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苻煌几乎眩晕,双目赤红,阴沉沉再没说一句话。秦内监爬起来抓住他的袍角:“陛下……”   太后真是每次都知道怎么才能刺中陛下心脏,实在……实在……   他冷汗直流,又唯恐惊扰他人,只将身体匍匐下去,颤栗着一言不发。   太后道:“让他出宫吧。如果你真的对他有情……如果你这个人,还有一点真情。”   她说罢就将手搭在孙宫正手上,朝苻晔走去,脚下却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衣袍拂过案上琼酒,杯盘洒落在软垫之上,那软垫上的牡丹花瞬间阴沉下来。   苻晔放下翠玉笔,长舒一口气。   今天的公务总算是做完了!   他见太后似乎要离席,便忙下了莲台,躬身行礼:“母后要回去了么?”   太后并未停下,只是她身边的孙宫正躬身朝他行礼致意。   等出了奉春宫门,凤辇已经停在门口,太后坐上去便倒在上面,似乎体力不支。孙宫正忧惧不安,道:“娘娘刚才何必如此疾言厉色,陛下并非完全昏聩,娘娘与他细陈情由,想必他也……”   “他还要如何昏聩?”太后痛心道,“我原还不愿意信。真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要故作此举来毁了桓王。”   要是前者,或许还有转机,要是后者,只怕神仙来了都拦不住。   如此,只能祈祷皇帝对桓王情真意切了。   皇帝也不是傻子,迟迟未有动作,只怕也是知道桓王品行端正,断不会做悖伦之举。此情如今还无几人知晓,要是此刻将皇帝心思挑明,只怕再无转圜余地,反而会激怒皇帝,叫他再无顾忌。此刻只能按下,看看皇帝要如何做了。   但皇帝杀伐决断,早断情绝爱,六亲不认,他对桓王的感情,真能深到可以放手的地步么?   可能性似乎微乎其微,可她们却无能为力。   今夜注定无眠,太后忧惧不安,竟几乎不能言语了。   孙宫正忙对身后女官道:“太后不适,速请王爷入慈恩宫侍疾!”   苻晔被新科进士们包围着,看到太后离席,似有不悦,就猜她和皇帝又起了争执。   这俩人果然不能呆在一块。   他在人群里看向苻煌,却看见秦内监在地上跪着,心里一惊,就要过去,就见一个女官急匆匆跑进来,喊道:“桓王殿下!”   苻晔有了不好的预感,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女官道:“太后突发不适,请您立即过去。”   谢相神色惨白,勉强稳住了心神,道:“琼林宴毕,这里有老臣等,殿下尽管去。”   苻晔闻言急忙往宫外走,走了几步回头,看到苻煌正站在池边盯着自己看,他身边的秦内监倒是站起来了。   “王爷。”女官催促。   苻晔一边走一边问道:“太后如今是何情形,是不是走的时候就有不适?”   女官道:“奴婢也说不清,王爷看了便知。”   苻晔对双福说:“你去皇兄那里打听打听,看出了什么事。”   双福忙退回去了。   苻晔到了慈恩宫,只看到太后昏沉沉躺在榻上,也不言语。   他为太后把脉,发现太后急火攻心,倒没有大症候,又叫其他太医过来诊脉,如此折腾到深夜,孙宫正又叫他留守在慈恩宫内。   这是理所应当,只是他觉得慈恩宫的女官们实在过于谨慎小心,太后的病并不严重,但宫内那些佩剑女官几乎全在外头守着,似乎都担忧的很。   倒叫他有些紧张。   他问孙宫正:“母后和皇兄是起了争执么?”   孙宫正柔声道:“太后与陛下素来不太亲和,争执几句,也属寻常。”   她说的也有理。   苻晔看到双福进来,便寻由带他到了殿外:“打听到什么了?”   双福说:“太后和陛下好像是吵架了,把秦内监都吓得跪下了。”   苻晔抿了下嘴唇,问:“皇兄如何?”   双福说:“陛下他……有点吓人……” 第45章   青元宫中,一片死寂。   秦内监战战兢兢,特意屏退了所有内官。   只自己守在苻煌身边。   苻煌似乎全身都在跳痛,头呲欲裂,几乎失神,坐在那里像是失了半条命。   秦内监心急如焚,想立即请桓王过来,又怕桓王此刻已经知晓一切,不肯来。   那可真就是灭顶之灾了!   王爷不来也得来,为他安危着想,他最好是心甘情愿地来,哪怕虚与委蛇呢!   和陛下千万不能硬碰硬,谁能硬过皇帝!   果然世间万物不能太圆满,他看到王爷拜师的时候就觉得不安,一切都太顺遂了,他跟着皇帝苦了这么多年,已经不习惯这种圆满。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么?   桓王殿下于这青元宫而言,也不过是一场大梦罢了。   他此刻坐在苻煌脚边,忍不住无声哭泣起来。   苻煌蹙眉看他:“哭什么?”   他忙擦了眼泪,道:“陛下怎么样了,要不要宣太医来?”   苻煌阴沉沉的,道:“你不用怕,太后什么都不会说的。”   是么?   那还好。   苻煌却道:“你陪我多年,是我最信赖的亲人,我接下来问你的每一句话,你都要据实已告。”   秦内监立即跪正了:“陛下……”   苻煌道:“你觉得如果我据实已告,他有几成能接受?”   秦内监:“……王爷,是很善良的人。”   他抬头看向苻煌:“……三成……两成……”   他泄了气,道:“陛下,老奴觉得,王爷应该会被吓到。”   苻煌道:“是吧?正常人都应该被吓到吧?”   秦内监道:“老奴要驳一句太后的话,陛下要是不正常,何必苦到今日?”   苻煌道:“那我如果强行要宠幸他,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秦内监不说话了。   他虽然一心为皇帝出谋划策,但到底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如今陛下诚心实意问他,他的回答或许关乎桓王一生。脑海里浮现出桓王姿容,实在菩萨心肠,一片赤诚,他平生没见过这样亲和的贵人。诚如太后所言,桓王的确可以有更好的未来。   只是他的皇帝陛下,又该如何呢?   他垂着头,道:“依照桓王的性子,只怕也会顺从……陛下真心爱他,其实也不算太委屈了他。古往今来,宫廷里多少龌龊事,时日久了,桓王或许也会接受的。”   苻煌喃喃说:“是了,或许会的。”   今日内官都不在殿中,殿中的灯芯太长,忽然黯下去了。   叫他想起苻晔会他点的长明灯。   他说:“我听闻那位夫人,性格十分柔善,都说她慈悲心肠,连大声说话都不会,像个菩萨。”   秦内监:“陛下……”   他鼻子一酸,道:“陛下不是先帝,桓王也不会成为那位夫人。”   苻煌似乎头痛难忍,歪在榻上按住了额头。   秦内监只觉得太后实在杀人诛心,竟能想到以此作比,陛下此刻忧惧之心,只怕爱之愈深,畏之愈切。   他素来对这段孽缘深恶痛绝,自然不能接受将桓王变成另一个楚国夫人。   悖伦之爱,两情相悦尚且千难万难,何况单相思。   便不是爱,是罪。   是终将不得善终的孽。   苻晔今日累的很,又醉过,此刻在孙宫正的安排下就在太后榻前歇下,昏昏沉沉之间,见太后醒来,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正在怔怔看他。   “母后醒了。”苻晔起身,“母后感觉好点了么?”   太后道:“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太后躺在榻上,静静注视着他,说:“难为你的孝心了。”   苻晔道:“母后无事就好。母后是与皇兄吵架了么?”   太后茫然道:“他有些事情,我实难认同。”   苻晔靠近了一些,拥着锦被说:“母后,其实皇兄本性并不差,对母后也并非全无感情。只是往日隔阂犹在,皇兄和母后都不肯示弱,这中间才容易生龃龉。儿臣幸得母后和皇兄宠爱,愿意从中调衡。”   太后看向他,伸出手来。   他便握住了她的手。   太后很瘦,她自大病以后,手背都似枯枝一般。   “你在外多年,不知道这些年的事。往日种种,不可逆改,多说无益,只是你要记住,皇帝已经不是你当年那个二哥了。”   她叹了口气,躺平了,花白的头发散落开来,只是一直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他在太后宫中呆到第二日晌午时分,秦内监亲自前来,说皇帝头疾复发,召他过去。   他看向太后,太后抓住他衣袍,又松开,只脱了力,道:“去吧。”   苻晔从地上起来,朝外走。   秦内监看见他颈上璎珞犹在,只低下头,随苻晔出来。   苻晔回头,却看见孙宫正等诸多女官齐齐站在廊下看他。   苻晔便问他:“内监大人可知道母后和皇兄为何争吵?”   秦内监道:“太后想让王爷离宫开府,陛下不是很愿意,因此有了争执。”   苻晔扭头看向他,神色惊异:“是为了这个?母后为何突然想叫我出宫去?”   秦内监问道:“王爷想出宫么?”   苻晔道:“我自然不想,皇兄也不让吧?”   他想苻煌或许又是叫秦内监先试探他心意,便道:“我既然答应了皇兄,会一直留在宫中,就不会食言。”   秦内监微微一笑,只是神色似乎颇为憔悴:“老奴知道,这宫里也就王爷心疼陛下了。”   苻晔担心苻煌头疾,走的极快,不一会便进了青元宫。宫内一片寂静,也没看到一个内官。他快步进入主殿,里头也没看到人,回头看向秦内监,却见秦内监在他身后停下,将殿门关上了。   他心里一动,便停下了脚步,站了一下,这才往里走。   走过帷帐,看到苻煌在榻上歪着,身上穿着的还是昨天那一身龙袍,黑色龙袍上金龙蜿蜒,他的头发依旧用金冠束着,只是面色青白,吓人的很。   “皇兄。”他快步走过去,蹲下来看他,“头疼多久了,怎么昨日没叫我。”   他见他的药箱就在旁边放着,巾帕热水都在,只是秦内监不来伺候,其他内官也都不在,看着有些异常。他洗了手擦净,便让苻煌躺下。   苻煌也很听话,任凭他施针。   室内一片静谧,他一边施针一边说:“臣弟是不会离宫的。为了这个急得犯病,真是不知道还要我说什么你才肯安心。”   苻煌一直都没说话,一直到他施针结束以后,苻煌歪在榻上,才道:“ 可还记得醉了都做过什么?”   苻晔心情正有些沉重,突然听到皇帝这样问他,一惊,手里的银针都差点掉到地上。   心虚地说:“臣弟醉了,人事不省。”   又问,“有冒犯皇兄?”   他应该都只是做梦吧?   然后他就听见苻煌说:“有。”   他吃惊地看向苻煌。   苻煌神色依旧很差,眉间皱痕都又出来了。   苻煌道:“你醉了,很是淫、乱。”   啊啊啊啊啊啊。   苻晔脸色瞬间通红。   他如此红起来,叫他想起他醉的事后,真是从脸颊红到脖子,胸膛都是薄粉,大概通身都是粉的红的,叫人……   “所以是真的都不记得?”   “是,臣弟不醉,怎么会对皇兄无礼。”苻晔欲言又止,“我……我怎么淫,乱了?”   有些画面影影绰绰,记不清楚,模糊似乎……确实很淫,荡。   难道他有在苻煌跟前表现出来?   难道太后撞见了?   他们因此争吵?   苻晔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银针掉落在地上,他伸手去捡,才发现手都紧张的有些颤抖。   再没有比此刻更能意识到自己这份爱恋有多见不得光。   只一刹那,脑海都成了一片空白。   苻煌说:“真是可惜。以为你知道是皇兄,也要吃。”   苻晔:“!!!”   他神色骤变,扭头看向苻煌,苻煌幽幽靠在榻上看他。   “……真的假的?臣弟就算放浪形骸,也绝不会对皇兄下手。臣弟对皇兄绝无……”   他咬了下嘴唇,一张脸绯红。   苻煌神色微沉,“嗯”了一声:“理当如此,对自己的兄弟如果都有觊觎,岂不是畜生不如,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如此。”   苻晔攥起手,抿着嘴唇垂下头来,脸上绯红也淡了,“嗯”了一声。   一颗心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   “臣弟以后一定滴酒不沾。”苻晔说。   苻煌阴沉沉的,在这刻打碎了自己的幻梦。   意识到他的谋夺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骗局。   他的计谋无法让一个正常的弟弟和自己的哥哥交、媾。而他从来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也可以霸占的昏君。   苻晔扭头看向苻煌,只感觉苻煌阴沉得几乎可怕。   他想,他昨日醉酒,是不是还做过什么更过分的,才叫皇帝如今这样冷。   他只觉得手脚都变得冰冷,在那浓郁的药香里,说:“臣弟刚才进来,看到院子里的牡丹花都谢了。奉春宫的牡丹倒是开的很好,可以移植过来一些。”   青元宫里的牡丹开的早,凋谢的也早。牡丹这花,盛开的时候贵艳无比,但花朵太大,花瓣又薄,稍微一枯萎就破败的不成样子。   苻煌“嗯”了一声。   苻晔有些无措,手指微微蜷缩,又笑说:“昨日在琼林宴上,听那些新科进士说京中的海棠都开了,满街的海棠雨,臣弟都想去看看了。”   苻煌“嗯”了一声,说:“你知道京中为什么种了那么多海棠么?”   苻晔摇头,笑:“这个臣弟不知道。”   苻煌说:“当年的楚国夫人,最好梨花。先帝将她霸占,威逼利诱,并为此建造了梨华行宫。梨华行宫原来只是一处梨园。”   苻晔听他主动提及他生母楚国夫人,大惊。   苻煌却自顾说:“只可惜梨花不可持久,先帝为讨她欢心,又陆续栽种了许多类似的花,樱花,桃花,海棠,总要四季盛开。   只可惜,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想他死。   可见帝王一厢情愿的,违背伦常的宠爱,于他人看来,不过是令人作呕的恶欲。遗留后世的,也不是一世的污名。”   苻晔怔怔看着苻煌。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苻煌洞悉了他令他作呕的爱恋。   “那……不看了。”他怯怯地说,手脚都拘束起来,垂着头。   苻煌幽幽地看他,说:“我得六弟在身边,实在三生有幸,因一己私欲将六弟困在宫中,此恶欲和先帝无二。我此生可以成为任何人,唯独不能成为他,六弟,出宫去看花吧。海棠花,樱花,莲花,桂花,你不是最爱花么?这些花是没有罪的。带着我送你的兰花,走吧。”   苻晔都呆住了。   他几乎凭借着本能跪了下来:“臣弟要留在宫里,臣弟若有做错什么,皇兄尽管责罚,臣弟……皇兄不是说,要我永远在宫里陪着你么?”   苻煌似乎又头晕目眩,伸手阻止苻晔上前,道:“我如此正是为我们兄弟情意,你不走,难道要兄弟合奸么?!”   苻晔跌坐在地上,衣袍在地上堆叠,像枯萎的牡丹花。   苻煌这次发作的似乎格外厉害,他慌忙叫秦内监进来,宫内忙做一团。   等他从宫内出来,才发现外头下起了雨。   庭院里的凋谢的牡丹被雨一打,残败得不成样子。   苻晔将双福叫来,问:“我昨日醉酒,皇兄有去看我?”   双福点头。   “发生了什么,你看见了么?”   双福说:“殿下睡下以后,我们就出来了。后来陛下和内监大人来了,说是有美人图要给殿下看。后来……后来我听见殿下哭,想进去,内监不让进,再然后太后就来了。我们才进去,见殿下正趴在陛下身上哭呢。”   雨气扑来,已经是春末夏至的雨,下得很急,溅湿了他的衣袍。   苻晔想,他果然完蛋了。   兄有弟恭,跗萼连晖,于心中有鬼的人来说,果然是痴人说梦。   小爱:“我才消失半天,怎么就闯下这么大的祸!”   苻晔沉默。   小爱道:“算了,正好叫你放弃幻想。你也不用想是自己的错,想想就算你们两情相悦,也不一定能在一块。”   苻晔呆呆的:“是吧……”   大梦已醒,陛下倒是出奇的冷静。   只吩咐秦内监,桓王府要收拾得如何尊贵气派。   “吩咐三司修造案和将作监的人,要是达不到朕的要求,让他们自己去领罪。”   秦内监一边应着,一边掉眼泪。   苻煌头痛的很:“等我死了,你再哭也不晚。”   秦内监就哭的更可怜了。   他年纪一大把,如今形容憔悴,看着实在可怜。苻煌更觉自己可恶,便连这老内监也不配留下,于是便道:“你再哭,跟着他一块走吧。”   秦内监就不敢哭了。   苻煌头痛难忍:“太后逼着,不送走难道要他知道我想睡他?又不是死生不复相见,你哭什么?下去。”   “老奴……可能年纪大了。”秦内监起身,佝偻着去了。   秦内监走了以后,苻煌和衣躺下。   此刻昏沉难受,几次想此刻就到苻晔殿里去。   他叫破喉咙,也无人能救他。   只是……   只是和他的身体相比,他更贪恋他的情意。   也不是不能强迫他成为他的后宫,只是这样一来,他便没有了会为他点长明灯的弟弟。   做个深宫里疯癫的皇帝,一个人腐烂在这里也就算了。   起码在腐烂之前,还能享受几年的兄友弟恭。   第二日,皇帝下旨,桓王出宫开府。   双福不知道陛下怎么突然叫王爷出宫了。反正太后那边是高兴的很,旨意刚出来,孙宫正就亲自过来帮忙收拾,宫正大人说桓王府上应有尽有,这些桓王如果有喜欢的,日后随时都可以送过去,不用都拿。   看起来就是想让王爷早点走。   不过也可能是王府什么都不缺了。   双福说:“庆喜还没好全呢。”   可惜庆喜病着,不能同去。   双福很遗憾地坐上了马车。   陛下最爱重王爷了,特许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内官都坐车同行。   寻常哪个内官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啊。   双福又兴奋起来了。   王爷要走,走之前先和宫中诸位太医细谈许久,又怕口头吩咐不够,一条条注意事项全都写了下来,这才去殿里拜别陛下。   陛下在殿里没出来,王爷在殿门口跪拜了,便抱着兰花上了马车。   他想,秦内监真是个好人。   舍不得王爷,居然坐在殿门口哭呢,他都瞧见了。   想跟王爷讲,又觉得王爷似乎心情很不好。   算了,还是不要叫他再伤感了。   虽然宫外是广阔天地,王爷出宫去,肯定逍遥自在,但到底在宫里住了这么久,陛下又对他那样好。   听说他的桓王府珍宝无数,最近宫内拉了几大车宝物过去,宝库都快搬空了!   这其中有几件稀世珍品。   譬如相传前朝李夫人最爱的金錾花白如意,明宗常用的影青釉里红高足瓷杯,又譬如异邦进贡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粉玻璃葡萄花双环耳盒,以及陛下书房的那个百宝嵌屏风等等。   王爷从青元宫出来,又去拜见了太后。   太后似乎憔悴的很,但赏赐王爷许多珍宝。   他们这才出了宫。   陛下对王爷实在太好了。   允许他走正门,还有陛下亲卫李盾领头,上百金甲卫护送,雅乐齐鸣,声势浩大。   他们驶过一重重宫门,双福不是头一次出宫,可这次是去王府,以后就不是这宫内的人了,想想还是很感慨。   又兴奋,又忐忑,看着那长长的宫道,觉得四周高墙实在威仪,又叫人觉得压抑的很。   倒是可怜太后和皇帝呢。   算了算了,他可怜贵人做什么。   这里可是皇宫啊,天下没有比这更尊贵的地方了!   马车出了天门,天街两旁聚集了不少百姓,估计是听见了王爷要出宫开府的风声。   他在人群里似乎看见了谢家公子谢良璧。   他在人群里站着,人虽然消瘦,但依旧丰神俊朗。   还有那个萧什么的,也做过金甲卫的。   都很俊美。   这下没人管得了王爷了!   美貌郎君,我们家王爷来了!   他想到这里,立即兴奋地回头看向王爷。   却见苻晔抱着锦盒,低着头。   这锦盒精美,但没有里头的兰花美。   兰花再美,也没有王爷美。   “王爷,王爷,你看,外头朝霞那样好。”   说完就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他的王爷抱着花在哭呢。   他就吓得不敢说话了。   王爷哭了一会,又用袖子抹去锦盒上的泪水。   又不哭了,自己说:“艹。”   双福:“……”   王爷的脸还真是变化很快。   “王爷不要伤心了,以后想陛下了,随时都能回来的。”   “是。”王爷鼻音很重,下巴尖尖,似有不足之症,“哭个屁。”   像是失恋了一样。   他哪来的恋。   他本来就是冒牌货,还想够那九重天阙上的人呢。   青元宫内,皇帝此刻像盘踞在榻上的龙,黑气弥漫。   “走了?”他问。   秦内监声音略有些沙哑,道:“这时候,快到桓王府了呢。”   “他日后会得万民敬仰,成为一代明君。”皇帝说。   他要苻晔成为他不能成为的人,拥有世间最好一切。   秦内监“嗯”了一声,只想古往今来那些帝王所谓的宠爱,在陛下跟前都不值一提。   慈恩宫中,孙宫正也悄声回禀:“太后,王爷已经到府上了。”   太后丝毫不见悦色,只喃喃道:“他竟真放他走了。”   他竟,情深如此么?   既情深如此,倒觉得这分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了。   桓王府原来是齐王旧邸,不过自桓王归来以后,太后便着人修缮扩建,如今光房间就有六百余,主要布局为三,分别为府邸,花园和佛殿。   苻晔光是熟悉府中格局,就熟悉了好几天。   他原来一直盼着出宫,只想京城繁华,他还没领略过。如今真的出了宫,却浑浑噩噩像在做梦,倒是很想回去。   原来和谁在哪,比在哪更重要。   但分开其实是好的,对他也好,对皇帝也好。   小爱说的对,哪怕是两情相悦,如今既有兄弟的名分,又是万众瞩目的身份,在一起压力也很大。   孽恋就是孽恋。   想到此处,便打起精神出门来。   建台城真是好地方,繁华绮丽,铜鼓夜市竟然还没有宵禁。   他吃到了莲花楼的樱桃毕罗,蟹酿橙更是一绝。   宫里做的味道还是不够地道。   皇帝没有吃过,真是遗憾。   本来想打包一份送到宫里去,想想心虚,还是算了。   想着自己沉浸在这种悲伤里,只会害人害己,于是只能强迫自己忘情在宫外的新生活里。   苻煌放苻晔出宫,也并不是要与他断绝,只是想着一心一意做兄弟,还能保持如今的兄弟情意。   谁知道王爷出宫,居然将他忘了!   “禀报陛下,今日王爷去了夜市,子时方归。”   “禀报陛下,今日新晋状元郎等人来见王爷,众人在王府花园办了【迎夏度曲】。这是他们写的诗文。”   “禀报陛下,王爷今夜在莲花楼醉了酒……”   探子有些不太敢禀报了。   感觉陛下怎么越听越生气。   秦内监轻轻挥手,让他们退下。   自王爷出宫日起,陛下就再也没有出过青元宫。   整个青元宫如今都阴沉沉如一个冷窟,只有刺鼻的苦药味。   他抱手立在皇帝身边。   皇帝裹着苻晔的衣袍,道:“他还真是,无情无义。”   秦内监:“真是的,枉陛下为他食不下咽。”   苻煌看他。   秦内监说:“要不要把王爷叫进宫来训斥一番?”   皇帝这几日脸色发黑,性情乖戾,精神似乎都不太正常,想了想,说:“我已经仁至义尽。”   秦内监:“是。陛下能做的都做了。”   “你说他能忍几日不找郎君?”   秦内监:“今年的新科进士里,俊俏的不少。”   苻煌幽幽靠在榻上,桓王的衣袍鲜美,绯红色的衣袍披在他身上,倒是叫他看起来更为邪肆。   不像阴沉沉的黑龙了。   像一条赤龙。   他几日不眠不休,眼睛通红:“他最好这两日就求着进宫,还能做我的好弟弟。” 第46章   秦内监点头称是,心里叹息,皇帝也就在宫里撂撂狠话了。   王爷如果一直不来,他又能怎么样。   立马叫进宫来训斥一顿,打一顿,或者,强幸了?   他舍得?   自己刚刚撺了那么多火,怎么也没见皇帝立马传王爷进宫。   此刻倒希望皇帝是个无道昏君。   但皇帝不是。   偏偏他本性不坏,被情势逼成这样。   偏偏……他自己其实也觉得悖伦是为大罪。   王爷此刻越是风光快乐,只怕他越觉得王爷理当过这样的生活。   皇帝真是爱惨了王爷!   说起来也是奇怪。   王爷对陛下绝对真心,王爷离宫之前写了数千字给太医院并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内官,真心可鉴。   怎么到了宫外,一连几日了,一个信都没叫人递进来。   这其中不知道有什么隐情。他都怕太后和他说了什么。   皇帝一连几日不眠不休,看着实在骇人。   大概慈恩宫那边这几天也是心惊胆战的,他看从王爷离宫开始那天起,慈恩宫的人就很少外出了。他有次路过慈恩宫,看到里头佩剑女官都在廊下守着,显然是防着陛下发疯。   然后有一天太后破天荒赐菜给皇帝。   还是孙宫正亲自送过来的。   皇帝自然不会吃。他对太后怨气很大。   太后也就送了这一次,后面没有再送。   不清楚是被皇帝的冷脸气到了,还是本来就只是做做样子。   又过了两天,王爷依旧没有要回宫看看的意思。   青元宫的气氛就愈发凝重了。   苻煌站在庭院里看宫阙之上的天,看到燕子高飞。   宫外真是广阔天地。   他吩咐秦内监移宫。   皇帝移宫是大事,要看黄道吉日,要祭天祭地祭祖宗,但皇帝这次不用。   他不是怕触景生情要搬离青元宫,而是要去触景生情……他搬到东跨院去了。   睡王爷睡的榻,穿王爷穿的衣服。   东配殿东西都没少,还是原来模样。   秦内监觉得皇帝是用桓王的气息和痕迹,筑了一个龙巢。   苻晔日子过的也不轻松。   散了几天心,将京城逛了一遍以后,他就开始跟着程老上课。   太后倒是日日都派女官来,主要给他赏菜。   他当然不缺这口菜,这是太后的慈心。   倒是皇帝没派一个人过来。   苻晔晚上躺在榻上的时候就会想,他到底对皇帝说了什么。   他那天醒来,衣服整齐,不可能做太过分的事情。   酒真是害人不浅。   偏偏他现在要喝点酒才能入睡。   有时候暗暗地想,皇帝虽然叫他出宫,但对他的待遇丝毫不减,心里肯定还是有他的。   想想也是,就连小爱都说,苻煌这样的人一旦动了真感情,就很难收回来。   苻煌此刻只怕对他又爱又恨。   他真是糊涂了,有时候躺在榻上,想苻煌对他又爱又恨这份心思,就能想到心猿意马。   他觉得又爱又恨的心态很微妙,一个直男,突然发现自己的兄弟对自己有那种心思,他很震惊,很恶心,但是又对兄弟有很深的感情,割舍不掉,如此爱恨难解,说不定他努努力,苻煌就稀里糊涂地被他搞到手了。   毕竟苻煌很缺爱。   这小恶念头总是勾引他。   啊啊啊啊,他好可怕!   小爱:“你真的很可怕!”   苻晔:“我有罪!”   小爱:“君子论迹不论心,苻煌这样病恹恹的男人的确有一种不同的风味,你心存觊觎也算情有可原。抛却良知的话,还蛮想看你玩他的。”   苻晔:“不要再说了!”   他脑海里要有画面了。   他觉得苻煌虽然阴森,筋骨劲毅,又比他年长数岁,但懂得不一定有他多。   他要是调戏他,能把他调戏的无所适从。   把一个皇帝调戏的无所适从,这样那样再黑着脸把他扑倒……   啊,住脑。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也只能想想了,就连想一下也会有负罪感。他生平没做过坏事,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一己私欲害了苻煌。   毕竟苻煌对他来说,并不只是一个男人,还是他名义上的皇兄。   他现在给自己洗脑就是自己要有大爱。   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他,要想自己怎么做才是对他好。   于是他就只能更加勤勉学习,以期自己真能有一日为苻煌分担政务。   这世上不会有比他对苻煌更忠心的臣子。   他如今学习也不用装了,放开了学,也不用遮掩自己的文化水平了。   他虽然是程老的弟子,但程老年迈,实际教导他的有好几位名师大才。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他现在学的倒不是琴棋书画和骑射,而是治国之道,理政之学,学的内容涵盖了思想道德,法律,社会学,经济学,农学,包括军事等等许多方面。   学业枯燥,很苦,但他学这些,总能想到苻煌。   想当年的苻煌,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学这些东西呢?   他在走他走过的路。   他就不觉得辛苦了,反而觉得自己这样离苻煌近一些了。   他素有贤明,如今位高权重,自他出宫建府以后,登门的络绎不绝,甚至有外地官员回京,也要来拜见他……因为大家都说,他如今出宫开府,是要晋升的前兆。   身为亲王,再往前进,就是皇太弟甚至皇帝了。   尤其是萧逸尘和谢良璧他们,帖子都递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他几乎都谢绝了。   他想苻煌肯定会吃醋。   虽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醋,但苻煌占有欲很强。   他知道苻煌叫他出宫,也是为他好。   他自然不能恩将仇报,叫苻煌不开心。   苻煌本来对苻晔很不满。   结果这几天探子来报,都说苻晔学习到子时,且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与年轻郎君来往。   他真的很乖。   乖到苻煌又心疼。   他又想苻晔不来宫里看他也情有可原,毕竟是他把人撵出去的。   苻晔可是求了他,说不想走。   他们俩那日的交谈,他其实记得不是特别清楚,当时一夜未眠,急火攻心,头晕目眩,都不太清楚自己都说了什么,但苻晔跪在地上的样子他是记得的。   他的头疾最重要的就是要心平气和,受情绪影响很大。   最近京中许多人都患了风寒,他竟然也病倒了。   他身体本来就很一般,如此病来如山倒,竟然高烧不退 。   此时宫中一片肃杀,青元宫虽然严禁闲杂人等进出,就连慈恩宫的人也进不来,但太医们都在青元宫没出去,外头就开始有了猜测。   “只怕陛下病的很重。”孙宫正说。   太后以前气急了的时候也没少盼着苻煌死掉,但真见苻煌病重,心下也十分哀痛。想着苻晔才走,这病因显而易见。   真是想不到皇帝用情至此。   但你说就此心软,成全他,那也实在骇人听闻,哪有因为皇帝为了弟弟生病,就要把弟弟送到龙榻上去的。   章太后忧虑许久,叫人传秦内监来。   苻煌自病了以后,精神恍惚,有一日竟然梦见苻晔在他榻前。   醒来只想他死了,一了百了。   也就不用受这人世间的苦了。   正躺着呢,见秦内监进来了。   秦内监屏退了左右,道:“老奴今日去慈恩宫回太后的话,才知道,原来太后宫里女官去给王爷送东西的时候,王爷都会问两句话。”   苻煌晕沉沉看他。   秦内监说:“第一句是问太后娘娘最近如何,第二句是问,皇兄最近还安康么?”   苻煌扭过头,茫然酸沉之际,竟然要落泪。   心中之苦,更胜嘴里的苦药。   秦内监轻声道:“老奴去请王爷回来吧,或者告诉他一声,他肯定立马就来宫里看陛下。”   苻煌发了会呆,说:“没意思。”   不知道是活着没意思,还是叫王爷回来没意思。   饮鸩止渴,的确没意思。   但皇帝居然挣扎着起来了。   如此喝药休养,渐渐竟然有了起色,过了几日,竟然退了烧,好了。   只是人都瘦了一圈。   但皇帝愈发勤政,披着桓王的大氅,就先将这些时日积攒的奏折都给看了。   秦内监知道,皇帝这是要给桓王铺好路才肯罢休呢。   秦内监最近总是哭,眼睛都要哭花了。   只因为前头看不到希望,如同这逐渐冷清下来的青元宫。   青元宫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桓王不在的时候,大概经历过繁华,便更知什么是寂寥。   皇帝变化很大,宫里人都看在眼里,青元宫的人做事都十分小心,以前走路玉牌还会响,现在走路都要捂着玉牌了。   死寂。   苻晔是最先撑不住的。   他想苻煌真是狠心。   都一个月了,也没传他进宫。   王爷要进宫,要么自己递交门状,要么就要等皇帝通传。   他是被赶出宫的,自然不好意思主动递门状,怕苻煌还不想见他。   他心中有愧,毁了他们兄弟情。   但如今皇帝久不通传,他心中的愧意就消解很多。   “他对我这么好,我身为基佬,对他动了心,这也不全是我的错吧?你想想他那些过度占有欲的行为,还有对我各种独宠。请问哪个没谈过恋爱的基佬能抵抗。”   小爱:“是的。”   “我固然醉了酒行为不端,但也没做太出格的事吧。我如今每天五点起十二点睡,我……”   小爱:“我看了都心疼。”   苻晔红了眼眶,拿着酒壶说:“还要我怎么样!”   小爱:“就是。”   苻晔趴在桌子上:“我倒要去宫里看看,他是有多绝情,他最好够绝情,那我以后在王府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想他了。”   小爱:“好主意。”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劝阻我?”   小爱叹气:“你听劝么?”   他是听的。   但是他的心不听。   他这辈子是完了。   他生平第一次恋爱,碰到的就是一个皇帝的独宠。碰到的就是苻煌这样的极品。   世间没有人再能超过他。   他和谁在一起都会意难平。   苻煌真是害人精。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双福气喘吁吁跑进来了。   双福最近越吃越胖了。他在宫里没人约束,小日子不知道过的多快活。   跑两步就喘。   “王爷,王爷!”   苻晔放下酒壶。   “府里来客人了。有人要拜见王爷呢。”   苻晔听闻立即站了起来,头一晕,还好被双福扶住了。   “谁来了?”他问。   双福说:“是状元郎他们。”   苻晔最近见的最多的便是章珪和赵紫英这一对小情侣了。   没办法,自己心里苦,就想看看甜的。   虽然每次看完了,心里更苦。   真是羡慕死了。   说起来他觉得他要是谈恋爱,他能比这对小情侣更甜。   可惜他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孤独终老了。   陪宫里那个。   他这人很讲究,见客之前先换了衣服,又熏了香,熏香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想,他多见见美貌郎君,刺激刺激苻煌,说不定苻煌会见他。   他占有欲那么强。   以前总是舍不得,不想苻煌不高兴,大概今天喝了酒,有怨气,有委屈,所以打定了主意。   章珪他们这一届进士之间关系都非常好,毕竟都说他们这一届堪比当年百花榜,这是一种褒奖,也是一种光环,他们自己也很喜欢这种说法,所以彼此之间来往密切。   好巧今日柳诲也来了。   美貌郎君,容貌不输给谢良璧和萧逸尘他们。但为人很内向,和他说两句话他就会脸红,不过是直男,刚和鸿胪寺卿大人家的千金定了亲……是他远房表妹。他最近发现这些京官们互相之间都是姻亲,大周有京女不外嫁,京男不外娶的说法。听起来有点像历史书上那些世家大族的内部联姻,又有点像现代社会只要本地人的婚恋观。   其实赵紫英更美,弱柳扶风的清秀美。他和章珪坐在一起,真是般配的他脑海里都会给他们写同人文。   他提议今日大家一块去莲花楼吃饭。   王爷醉心学业,平时偶尔见他们,也都是和他们聊学业和国家大事,为人也很低调,很少带他们下馆子。   莲花楼是京中名楼,环境菜肴甚至于楼中歌舞都是一绝,但太贵,他们这些人很多都消费不起。但王爷一掷千金,大家吃的很开心。   吃完以后他们又去明月桥赛诗,一群新科进士并那位美貌绝伦的桓王,吸引了大批民众围观。   他们一行人到傍晚才兴尽而归。   苻晔喝了酒,坐小船回王府。一路灯还没有亮,暮色沉沉幽幽,水渠湍急,煎盐叠雪,两岸海棠如云,风光太美,而他太累,因此叫人悲伤。路过洗花巷,远远看到皇庭的宫墙。   这宫墙巍峨高耸,锁住了一条龙。   他想算了,新时代男青年不应该坐着等王子来。   天子不来,他自去。   于是便当下就写了门状,递了上去。   天门处城楼崔嵬高耸,两侧十几丈高的獬豸怒目圆睁,夜色里十分骇人。此刻宫门已经要落锁了,但他是亲王,苻煌给予他如同皇帝的特权。   他想,他看看苻煌就走。他也别无他念,只是担心他的头疾。怕慈恩宫女官报喜不报忧,又或者根本不知道实情。   随即宫内便有人传了辇来接他。   一个月没进宫了。   此刻天色将黑,宫灯还没有点亮,四下里望过去,只有高高的宫墙幽深,看不到光,也看不到人。   叫他想起他第一次进宫的时候。   不像进皇宫,像进地府。   而此刻宫廷似乎比他初次来的时候还要寂静,荒凉,越往里走越寂静,最后走到熟悉的青元宫,只看到乌鸦成群掠过头顶,呱呱地叫着。   太黑了。   远处正在点灯的宫女,手里微弱的光芒像是深宫里浮动的鬼火。   他在青元宫门口下了辇,看到秦内监正在门口迎他,身后只带了两个内官,手里宫灯照亮他们身上的红袍子,看起来更像鬼了。   他可能太久没来宫里了,不习惯了。   苻晔看到秦内监,眼圈一热:“内监。”   秦内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忙跪地说:“王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苻晔上前将他扶起来,抓着秦内监的手,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都闪着泪光,倒像是半辈子没见了一样。   “皇兄还好么,在哪,在做什么?”他接连问。   秦内监道:“陛下在……在批折子呢,在西偏殿。”   说着便带着他往西偏殿去。   苻晔跟着往里走,忽然瞥到有一堆内官,正在东跨院垂花门那探头看他。   他还听见他们小声说:“是王爷,真是王爷!”   “王爷回来了。”   虽然声音都不大,但看得出都很想他。   也难怪,宫里有苻煌这样的大魔头,每个人都活的很压抑,他苻晔就是宫内小天使,自然人人都爱他。   他心情大好,借着酒意和他们挥手,双福说:“王爷,我去给他们打个招呼,好久没见他们了。”   苻晔道:“去吧。”   双福立即跑过去了。   他则随着秦内监过了西边的垂花门。   心又紧张起来。   他真的,太久没有见到他的皇兄了。   他真是,此刻就想哭了。   这个害人精,害他得了相思病,自己却能如此绝情。   他心里想着自己要找什么理由才好,不觉已经到了西配殿门口。   窗下亮着微光,他听见秦内监禀报说:“陛下,王爷到了。”   里面也没有声音。   秦内监回头看他,掀开了帘子:“王爷进去吧。”   苻晔站了一下,又想他今日实在来的太匆忙,都没穿一身好看的衣服。在外头玩了半天,又喝了酒,不知道面上有没有油光,头发够不够整洁。   如此想着,人已经进去了。   殿内灯火通明,他看到苻煌披散着头发,在御案前站着,道:“你还知道回来。”   他真的瘦了好多好多,也苍老很多,整个人似乎形销骨立,如半枯的松柏。   苻晔只看他一眼,就哭了。   苻煌倒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突然见他低头啜泣,一时怔住,要看向秦内监,却见秦内监已经退出去了。   还合上了门。   烛光下苻晔穿着一身很漂亮的衣服,紫葛花纹的袍子,袍角似乎生香,不然他怎么就像是闻到了香气。   苻煌嘴角动了动,忽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倒像是胸腔里有沙哑的风箱一样。苻晔也顾不得哭了,忙上前抚住他后背,只手掌心被呼哧呼哧地震动,心下着急,说:“怎么病成这样。”   苻煌道:“死不了。”   又说:“要真快死了,肯定有人请你进宫。”   他扭头看向苻晔,见苻晔泪光盈盈,这一双眼睛真美,叫他日夜所想。此刻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了,只道:“风寒,快好了,不要传染了你。”   一个月不见,只感觉浑浑噩噩,仿佛一辈子没见了一样。苻晔将手收回,道:“我不怕被传染。”   苻煌沉默半天,说:“怎么今日知道回来了?”   苻晔一路想的理由全都忘了,此刻忘情,只说:“想你了。”   饶他身为九五之尊,听过多少功歌德颂,饶他生平经历多少血雨腥风,多少亲人背弃,恶骂诅咒,原也能坚毅不屈,挺霜而立,此刻竟然被这一句话碎了心肠。   他想这世上之情,也未必只有相悦之欢,他与苻晔之情,也并不比世上任何情爱差。   更深刻的,牢固的,他人无法取代的,像藤蔓一样,根已经在地下缠绕在一起。   真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缠得很紧。   以后就算不见,他也不会再担心他会离开,将他遗忘。   他给他的无上而病态的宠爱,已经侵蚀了他。   他眉头突突直跳,那些只有在夜深人静才会侵占他脑海的恶欲,此刻又要冲突牢笼。   他觉得此刻被缠住了根的苻晔很美。   像在等待被他慢慢绞成一体,同体共生,再于春朝蓬勃成海。   作者有话说:   违背心意的克制和分离只是溃堤的加速器。 第47章   苻晔觉得自己不该说什么想不想的。   但他是真的很想他。   他此刻光是看着病恹恹的苻煌,便有一种需要用力压制的酸涩,这酸涩是热的,汩汩的往外冒。   有思念,有爱,还有不可控制的心疼和想要拥抱上去的渴望。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智的人。此刻看着苻煌,理智是什么东西,早不知道了。   算了,反正苻煌并非毫不知情,他又何必装呢。   虽然皇帝听了,似乎沉默了很久。   秦内监亲自捧了茶水上来。   苻晔问:“皇兄这个时辰还喝茶么?”   秦内监忙道:“按王爷的嘱托,陛下现在都喝甘泉水。”   苻晔不喜欢喝茶,他平时除了喝蜂蜜水,就是喝白水,他还常跟宫里人科普喝白水的好处,不过宫里人都喜欢喝茶,包括太后等人,茶对大周的人来说是一种美,一种文化,而且他们很多人半夜都会喝茶,也不会影响睡眠。   但别人也就罢了,他是严禁苻煌喝茶的,苻煌也听。   秦内监给他奉了杯蜂蜜水,然后垂下手拿着托盘问:“如今宫门已经落锁,王爷今晚不走了吧?”   苻晔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秦内监主动替他们做主道:“陛下和王爷许久不见,自然要秉烛夜谈。”   说着看向苻煌。   皇帝,你也不要强撑了!   皇帝显然也撑不住,毕竟一个月没见王爷了。   只对他道:“主殿里添一个榻给桓王。”   秦内监:“……主殿么?”   苻煌微微压下眼皮。   秦内监就赶紧下去了。   苻煌忽然问苻晔:“你喝酒了?”   苻晔“哦”了一声,十分心虚。   他记得他曾跟苻煌保证,他不再喝酒的。   “一点。”他说。   苻煌也没拆穿他,只问:“在哪儿喝的?”   苻晔这下更心虚了。今日他实在肆意妄为,王府里喝了点桃花醉,莲花楼又喝了新凤春,到了明月桥,看到桥边在卖椰子酒,他又喝了两杯。   事实上他这一个月没少喝酒,酒量早练出来了,几次求醉,反倒没有如愿。   本来只是想和美貌郎君们招摇一下吸引苻煌的注意,此刻面对如此病恹恹的苻煌,倒是后悔的很,只想苻煌如此模样,他实在心疼,不想再叫他不高兴,就囫囵说:“外头。”   苻煌就没说话。   苻晔讪讪地说:“臣弟先去沐浴,换身衣服。”   苻煌看他告辞出去,袍角生香,想一月未见,苻晔身形更为纤瘦,可容貌风致怎么更见美艳了。   这不可能是他相思过度导致的错觉。   想他喝了酒的模样,不知道勾了多少狼子野心。他倒是知道平日里和苻晔来往最多的那几个人的名字。   苻晔去浴殿沐浴更衣。   秦内监亲自过来伺候,说:“殿下原来的衣服都不知道收哪儿去了,一时不好找,穿陛下的衣物可以么?”   苻晔点头:“都行。”   秦内监便将衣物放在了围屏后面。   苻晔在浴池里躺了一会,头发都在水池里飘起来。   此刻酒意全无,浑身热烘烘的,像是在做梦一样。   苻晔洗完澡,赤条条过去。   他被热气熏得浑身潮红,浴殿里药气很重,应该是苻煌经常药浴的缘故。他将衣物拿起,才意识到秦内监说的陛下的衣物,包括内衣。   他一时怔住,不敢想这衣物是新的还是旧的。   因为看不出来。   而苻煌很喜欢叫他穿他穿过的衣服。   苻煌的外袍他穿着就大,好歹里面套上其他的,束腰穿就还好,但里头的亵衣亵裤就不行了,苻煌虽然瘦,但骨架比他大很多,个头也高很多。   他将亵衣穿上,亵裤穿上,衣服刚上身,人便有了轻微的反应,脑子根本刹不住车,只想着这可能是苻煌穿过的,曾贴着他的……   啊啊啊啊啊啊。   他真是,死性不改。   情爱改变了他,或者释放了他。他积攒了一个月的情思此刻在热气里盘绕,他慌忙将衣袍都穿上,将自己躁动的心思都裹在里面。   庆喜不在,他不擅长怎样将衣袍收得更合身,只胡乱裹住了,又想今夜要与自己心爱的男人共处一室,自己一定不能再犯任何错误。   一时竟然有些紧张,可又高兴,穿好衣服从浴殿出来,早有红袍内官在外头候着,将他直接带往青元宫主殿。   他从庭院里走过,发现庭院里几口大缸里还是原来种的牡丹,只是此时牡丹早已经过了花期,只有绿葱葱的叶子。   双福就在殿门口站着,揣着手。   感觉他一回到宫里,工作压力就上来了,低眉顺眼的,很小心。   主殿一直有内官进进出出,似乎在收拾,说实话,苻煌身边这些红袍内官虽然不是哑巴,但是和秘书省那些也差不了多少,平时很少见他们说话走动,像人偶一样,此刻见他们进进出出的忙碌,反倒有些不习惯。   他想只是在龙榻旁给他添个睡觉的地方,要收拾这么久么?   等他进去,只感觉这寝殿似乎更空了。   没什么人气,像是很久不住人了一样,就连苦药气都有些淡。   苻煌的龙榻旁给他放了个窄一些的黄花梨的睡榻,以云母屏风围了三面,屏风上以错金银技法镶嵌着四时花鸟,榻上铺着三重软衾,最上面是朱鸾衔芝纹的软烟罗。四角悬着鎏银镂空的香笼,焚的是他喜欢的雪中春信。   再看旁边的龙榻,反倒简洁过了头。   看起来,更像陪床的宠妃待遇了。   苻晔想到这里,心下更热。   “王爷先在这候着吧,陛下刚去药浴了,估计得一会呢。”秦内监说。   苻晔点头,在榻上坐下。他身上的衣袍太大,松散堆叠在榻上。   感觉更像等着皇帝宠幸的妃子了。   不时还有内官在忙碌,似乎在围屏外搬东西,秦内监亲自过去指挥,声音压得很低。   双福进来给他扇头发,说:“我刚去找庆喜,没看到他人。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当值,我问了长禄,他说他不清楚。”   说起庆喜,病应该都好了,但一直没出宫去王府,估计是又回苻煌身边去了。   正好秦内监进来了,他就问:“庆喜呢?”   秦内监说:“他这次病的厉害,断断续续,养了一个多月了,还没好呢,我怕他过了病气给其他人,就将他挪到外头庄子去了,听说是好多了。”   又笑着说:“王爷还记着他,真是他的福气。”   苻晔笑道:“双福一直念着他呢。”   庆喜做事细致周到,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内官,其他人都比不上。主要庆喜还能识文断字,这一点更难得,伺候他读书的时候也很得力。   秦内监道:“双福倒是胖了。”   双福一听害羞了,垂下头扇着风也不敢说话。   苻晔道:“内监大人清瘦不少。”   “王爷不在,苦了老奴了。”   苻晔随即向他打听起苻煌的病来。   秦内监细细回禀了一番,直到外头有内官唤他才出去,隔着围屏,听见秦内监低声训斥:“王爷都在这了,还要他衣物做什么?不用!”   苻晔咬了下嘴唇。   苻煌现在,还有穿他的衣物么?   他当初走的时候,没敢带走苻煌任何一件衣服,怕苻煌生气,但犹豫再三,还是把自己的衣物都留下来了。   包括……贴身的。   啊啊啊啊,他到底在幻想什么,真是太自恋了!   苻煌怎么可能穿他……穿他贴身的衣物。   他肯定觉得他的一切都脏死了。   苻煌今日药浴,反倒比寻常更久一些。等药浴完出来,秦内监过来伺候他穿衣。   苻煌身形依旧高大挺拔,只是高在个头,大在骨架,实际远比从前还要瘦削,浑身似乎都是硬骨头,秦内监心下戚戚,道:“如今王爷主动回宫了,陛下也可宽心点了。”   苻煌也没说话。   秦内监此刻倒不像从前会游说皇帝做些什么,他也知道事到如今,苻煌既然送了王府出宫,就是要把他当寻常兄弟看待,能有这一夜相聚,陛下心怀得解,于龙体有益,他就满足了。   他陪苻煌回到寝殿里,进去就闻见淡淡的雪中春信的香气,雪中春信,寒至极处,春生待始。这香苻晔自己重新调配过,闻起来花香果香里带着一点冷,冬夏皆宜。在这熟悉芬芳里,苻煌在帐幔外头停下,隔着薄纱,隐约看到殿中围屏后一团金色的光晕。   秦内监给了苻晔一件明黄色的氅衣,苻晔的头发就那样散开,乌黑如墨,铺垂在上面,那样鲜明的衣服,他都能比衣服更明艳动人。   极美。   苻煌就站在帷帐后面的阴影里看他。   他的确更见风致了,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是眼梢眉角都有了从前没有的秾丽,浑身似乎洇着薄红,如新雪覆盖的樱果。   不知道是什么带给他这细微的变化,如果不是探子一直盯着,他都怀疑苻晔开了春。   苻晔一直觉得自己很热。   不知道是身体热还是心热。   在这他曾来过许多次的寝殿里,他在漫长的等待中像是陷入了不真实的梦境里,看见秦内监将帷帐拂开,苻煌披着大氅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立马坐直了身体。   苻煌里头穿着雪白的中衣,外头披着一件黑色大氅。   他的骨骼感更强了,初见的时候因为比印象中的更瘦,所以看起来有些干枯,如今药浴以后,看着整个人却多了一份成熟的坚毅,似乎经受过风霜的淬炼,因此成长为更犀利的帝王。   更沉稳了,又带着一点点阴间的气息。   阴湿帝王他也爱。   他怎么都爱。   想看又不敢多看,只叫了声:“皇兄。”   双福也立即抱着团扇起来了。   苻晔叫秦内监将他榻上四个香笼都撤掉,换成了他之前给苻煌调配的药香,说:“我更喜欢闻这个味道。”   其实他现在睡不着,都会点一支药香在榻旁,他被这苦药味浸淫透了。   说是要秉烛夜谈,但他现在和苻煌还有些熟悉的生分,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过促膝长谈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心中无鬼,可以对着苻煌滔滔不绝,可能上一句还在说上学的事,下一句就突然聊到新想的美食方子。他思维总是很跳跃,喜欢说一堆天马行空的废话。   苻煌更多的时候就是听,他算话比较少的那种。   但如今不行了。他心中酸涩微热,苦涩又躁动,生平没有过这样复杂的情绪,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秦内监断断续续说了两句,便伺候他们就寝。   他帮苻煌宽了大氅,如今天热了,睡觉穿的寝衣都是纱罗薄织,很轻软,贴着身。苻晔在对面黄花梨榻上坐着,瞥见苻煌很明显的形状。   恍惚想,人瘦了,衣服里似乎只有筋骨,下面居然显得更大了。   苻晔脱袍子的时候脸都红透了。   他不知道苻煌能不能看出来。   苻煌当然能看出来。   他看到苻晔身上那件袍子的时候就发现了。   不过苻晔以前也常穿他的大氅,如今看到也只是有些怅惘。   只是没想到苻晔褪去氅衣,里头居然穿的是他的亵衣。   亵衣不同外袍,他自己喜欢旧一些的,穿着更贴身舒适。他的亵衣有金线暗绣的龙纹。如今那盘踞心口的五爪金龙蜿蜒攀附在苻晔的锁骨下方。   苻煌看向秦内监。   秦内监倒不是故意为之。   王爷既然沐浴,自然里外都要换。   外袍都能穿,何况贴身的。   皇帝肯定不会介意。   他笑眯眯地吹了两盏灯:“陛下和王爷早点歇了,老奴告退了。”   这一件亵衣,叫本来就沉默的气氛变成了一片死寂。   安静,太安静了。   这么久不见,本该长谈才是,这不合理的寂静如同蜿蜒的火,叫苻晔烧起来。   他闻到了熟悉的药香,他身上是苻煌的内衣,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想一想,那苦涩的药香居然像能迷情。   他太爱他了,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他忍了太久了。他此刻穿着他深爱之人的衣服,贴过他身体的衣服此刻贴着他全身,只是这个念头就足够叫他燥热起来。他对于苻煌那枯瘦形容的心痛竟然也能转化成不能抑制的爱意,这给他一种羞愧感,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因为稍微一动,就会摩擦到胸口的淫红。他被心中狂热的情思点燃,想用自己去滋润苻煌的生命。如果生机可以通过摩擦的皮肤传导,他愿意整个匍匐在苻煌身上,与他共享他的生命。   苻晔扭过头,他被突如其来的情思席卷来的情潮俘虏,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苻煌,他看到苻煌横在被子上的胳膊,他的手指劲瘦修长,关节粗大,在微弱的光线里有着干燥的气息。   他夹着腿蜷缩起来,捞起锦被,蒙住了自己半张脸。   这一夜两人竟然都未交谈。   唯有药香弥漫。   他昏昏沉沉睡去,模糊之间忽然醒了。人陷在松软的丝绵枕里,模模糊糊竟然看到苻煌在他榻前站着。   只穿着雪白的中衣,似乎在阴暗的光里盯着他发呆。   阴沉沉的,扭曲的目光,几乎灼透他身上锦被。   他心跳陡然快了起来,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他闭上了眼睛,缓了也不知道多久,苻煌就一直在他身边站着看他。   像一条梦游的龙。   他想,苻煌对他的感情也是扭曲的。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正常的兄弟情。   既然没有,也无谓维持。两败俱伤的结局证明这样的维持不过是一场骗局。不如破釜沉舟,另开一条路。   他无法外忍受不在他身边的生活,不能亲自照顾他,看着他形销骨立。   于是他侧过身去,蹬开了被褥,他想他乌发披散的后背,或许更能引诱一个不够正常的直男。   他穿着他的睡衣,烛火在其上流动,他像是被金龙缠住了身。   他们之间的确不只是是否彼此喜欢的问题,伦理,名声,太后,文武百官……千难万阻摆在跟前。   但……只要不叫人知道,他这份私情便也不算拖累苻煌了吧?   反正苻煌没有他,也不会有别人。与其一个人在深宫里做孤家寡人,那还不如和他在一块吧?苻煌和他在一起,再惨也比现在好吧?   他会给予他另一种温暖。   照顾他,爱他,他会给苻煌全部的爱,充实他干枯的人生。   他就算很猖狂,苻煌也不忍心真的重罚他吧?   毕竟把他撵出宫,自己都要病一场的男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一下子失去了最后的控制,烧起来了。   总之他要缠住他,再不要分开,就跟着他的皇帝,做一个扭曲的王爷。   一抛去良知,邪恶起来,只感觉前路都广阔起来。   苻煌盯着苻晔的背看。   他真的太美了。   轻薄的亵衣贴着他的身体,他是很瘦削的,但是骨架细,看起来并不干柴,腰线起伏,显得臀窄小而翘圆。   他这种形态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叫苻煌想起那一日他醉了酒以后自己会揪着胸口的淫、靡形象。   苻煌不再看他。   察觉身后人影消失,苻晔才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外头依旧一片漆黑,但他再无睡意。   小爱冒出来:“你的思想好脏,好可怕。”   “是,帮我坏到底。”   小爱:“好刺激,我还没有帮人做过坏事。”   两人开始在那密谋。   苻晔觉得自己真的很像古早小说里那种淫、荡而毒辣的反派受。   小爱就是他的伥鬼。   “首先,我们确定一点。那就是苻煌是个感情上不太正常的男人。”   苻晔:“超常,他对我有着超常的占有欲。”   “所以他的确是有可能即便是直男,也会对你生出那种感情。”   苻晔:“我有罪。”   “那我们接下来看看你面对的困难。你可能需要引导他,让他有这方面的意识,譬如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你是个基佬,且无法被改变这件事。”   苻晔:“有道理。”   “其次,即便他对你有感觉了,但他认为你是他兄弟,这是人伦大关。何况你们又是万众瞩目的身份,压力巨大。何况他上一辈就给他很大的悖伦的痛苦。”   苻晔:“……要不算了吧。”   “说好的丢掉良知呢?邪恶的人会更快乐。”   苻晔:“我太爱他了,不想他痛苦。”   “他现在过的也不快乐呀,感觉再这样下去命都没了。最重要的是你要让他知道,你是冒牌货,解除他的心理压力。”   “光说,他会信么?”   “那要看你怎么说。当初当王爷,不是你说你是你就是,需要层层审核认证,如今不想当王爷,也不是你说你不是你就不是。”   苻晔:“总之要心诚。”   “你命都想分给他一半了,还不够诚啊?”小爱“啧”一声:“年轻人爱起来真是要死要活的好吓人。”   是,他现在一腔的爱欲,看到苻煌这样形销骨立,他心里还真是,要死要活。 第48章   不知道何日功成,也知道来路必然坎坷,不会像他们畅想的这样容易。   但因为他太爱他,所以对年轻的他来说,即便是这样和朋友最简单天真的畅想谋划,也足以叫他雀跃着迎接这个清晨。   “天要亮了。”   小爱轻声说。   苻晔拉开屏风,透过缝隙看向窗户上的微光。   小爱见他这样欢欣,忍不住有点担心。   于是他正经了一些,说:“快,我们再来狼狈为奸地谋划谋划。”   于是他们俩就又开始密谋。   苻晔心中其实还有畏惧,哪怕是苻煌如此离不开他,他也怕那万分之一,他连最后的兄弟之情也会失去。   到时候自己和苻煌都是万劫不复。   他入地狱不要紧,不能叫苻煌入。   所以他和小爱都一致认为,必须要让苻煌也对他有兄弟之情之外的意思才能有进一步动作。   得叫苻煌也觉得,他这个人,比他是谁更重要。得叫苻煌期盼着他不是他弟弟。   他要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他。   对苻煌,肉,体的勾引可能不管用。   他不一定对他的身体感兴趣。   说不定还很反感   “反感应该不至于,”苻晔说,“我这么漂亮。”   直男斩他是瞎说的。好多直男看着他都犯迷糊。   不过要勾引苻煌,这种肤浅的勾引确实只能是辅助。   该用这一招用这一招。   不过能真正勾住他的,应该是情。   是他们如今扭曲的,不可分割的痛苦的感情。   他要让这份情更浓,扭曲到变形,扭曲到欺君之罪都不是罪,扭曲到这世上任何一个皇帝和皇后,宠臣,王爷之间,都无法比拟。   苻晔一想到他们以后可能会有得这种病态又紧密的感情,就兴奋。   小爱:“你们真是天生一对。”   他都不敢想这俩人以后在一块会有多干柴烈火,死去活来。   估计得……榫卯相契。   苻煌平日睡眠很少,通常天不亮就起来了。但今日秦内监等人在外头候了半日,也没听见动静,他就叫捧着巾帕热水的内官们都退下去了。   今日王爷在,皇帝或许能睡个好觉。   他在外头守着,看着天色渐渐亮起来。   今日天色倒好,晨光熹微照着朱甍碧瓦。他听见里头传来动静,这才进去。   进去见苻煌还在榻上睡着,但苻晔已经起来了。   他压低了声音,说:“王爷起得好早。”   “我得回去了。”苻晔说,“有早课。”   他外头还要上课。   这也是正事。   他不光要给苻煌爱,还要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这甚至比他个人私欲更重要。   “劳烦内监大人给我准备轿辇。”   秦内监察觉皇帝似乎有了要醒来的迹象,声音更低:“老奴这就去安排。”   又对苻晔说:“陛下好久没睡这么长时间了。”   苻晔朝苻煌看了一眼,低声说:“叫他们送水进来吧。”   苻煌躺在榻上想,终究是要走的。   这一夜短暂,像一场幻梦。如此饮鸩止渴,无异于寻死,这虚假的兄弟情崩塌只是早晚而已。   苻煌从榻上坐起来,只看到围屏外几个内官进来,几乎只发出一点衣物的窸窣之声,非常静。   然后他就看见苻晔在围屏后面脱了身上亵衣。   雪白的亵衣褪去,露出的皮肤竟然还能更白。   叫他想起刚剥开的鲜荔枝,那一身光洁的皮肉,似乎闻得到香气。尤其是窄腰雪臀,随只模糊瞧见一点,也美得叫人心悸。   他一时怔住,看到苻晔垂着头穿衣服。   屏风之中影影绰绰,他穿了一件色泽深沉浓郁荔枝色的龙袍,低头系上了他给他的那块黑玉龙纹牌。   他竟然一直都带着。   他想,苻晔被他腐蚀到这个地步,不知道对他的兄弟之情里,有几分扭曲的顺从。   就好像即便他此刻推开屏风进去,苻晔也不会反抗。   苻晔垂着头将那玉牌系在蹀躞带上。见苻煌起来了,他便松了手,黑玉牌在他腰间晃荡,人扒着围屏道:“皇兄,早。”   秦内监见苻煌起来,便叫另外一堆内官过来服侍,内官们将帷帐卷起来,屏风也撤去了一些,如今天气渐热,宫门几扇门也都打开了,清风徐徐,伴着外头晨光涌入,大片大片照在殿内。   和他不同,苻煌穿衣服全程都有秦内监等人服务,神色也无动于衷。他个头太高,围屏只到他胸口,他隐约瞥见他一截宽肩。   他心下一沉,走了过去。   苻煌扭头看向他。   秦内监也看向他。   苻晔脸颊滚热。   小爱:“雷厉风行,我服!”   他淡淡道:“我来吧。”   秦内监一愣,看向苻煌。   苻煌道:“不是急着要出宫?”   “以前不也有服侍皇兄穿衣?”苻晔道,“臣弟难得进宫一趟,自然要抓住机会,好好讨好皇兄。”   说着已经从秦内监手中接过雪白内衫。   苻煌此刻已经穿上绸袴,赤着上身,他明显比之前更瘦,原来筋骨卓绝,还算有另类的美感,此刻看着真是瘦过了头,身上药气也很重,被体温熏着,散发着温热的苦涩香气。苻晔有些心疼他,又因为自己目的不纯而心中有愧,只抿着嘴唇服侍苻煌穿上内衫,又在他跟前蹲下来系上盘扣。   他只是屈一条腿半蹲,这一下正好对着苻煌下腹的位置,心下一窘,盘扣扣了几次都没扣上,自己的脸反倒都红了,只感觉苻煌裆处微微鼓起,似乎热气药气更重了。   他似乎有一种错觉,好像……鼓得更明显了。   像……有反应了一样。   然后就听见苻煌说:“我自己来。”   苻煌的指腹拂过他的手背,苻晔就立即站了起来。   旁边秦内监见状往围屏后面一撤。   苻煌自己捞过袍子穿上,苻晔又上前来服侍,两人衣袍都挨到了一起,他垂下眼,心想他真是被苻晔折磨死算了。   秦内监又立即奉上一条乌金黑曜石的玉带来。   苻晔接在手里。   他心下一横,直接站在苻煌跟前,捏着带銙,双臂伸出去,将苻煌的腰整个环抱住。   这一回扣的倒是很顺利,他扣完以后也没看苻煌,只对旁边的秦内监说:“我酉时下课,戌时前会到天门,劳烦内监到时候派人来接我。”   秦内监声音虽然轻,但透着欣喜:“老奴知道了。”   说完看向苻煌。   苻煌没什么表情。   他这人,没有表情就是同意了。   看来苻煌也很想他。   想到对自己有那种想法的弟弟都能容忍。   苻晔觉得心中胜算更大,此刻憋着一口气,只感觉自己脸上过烫,便立即告辞出去了。   他此刻看起来真的像个尊贵的王爷,身上多了一分野心,袍下生风。   大清早苻煌就被他“伺候”得来了火气,只感觉一连数日有些病恹恹的身体也来了精神,见内官正打算把苻晔昨日穿的衣物拿出去,便沉声道:“放着。”   秦内监心领神会,立即摆手叫他们下去。   抬头见苻煌似乎头痛的很,便忙问:“陛下身体不适么?”   苻煌说:“早晚死在他手上。”   爱欲找不到出口,便似没有尽头,只怕他到死都要受这个熬煎,偏偏苻晔已经被他的病态腐蚀,这都是他报应不爽。   马车已经在宫门口等着,苻晔吩咐道:“先去一趟太医院。”   刚才强光下看,苻煌神色更为苍白,简直没什么血色。接下来他要亲自为他调理才行,他要先看看他最近一个月的脉案。   小爱:“调理得他龙精虎猛,孤枕难眠。我服!”   苻晔道:“收收你脑子里的黄色废料,我只是……”   他只是,心疼。   小爱:“啧。”   他能说什么。   他只能说亲爱的你大事不妙。   如今宫内没什么人走动,异常安静,估计这一个月皇帝心情身体都不好,以至于没人敢出来了。   他昨日趁夜前来,不知道他进宫的消息太后知不知道。   最好还是先不要让太后知道。   他就吩咐赶车的内官慢点走,车轮声不要太响。   秦内监知道他上学时间,为了他尽快回到王府,所以给他准备了马车而不是肩舆。快是快了,可宫道上走着,在这寂静的宫廷里想不听见都难。   怕鬼偏出怪,眼瞅着都快到太医院,他被太后身边的女官拦住了去路:“太后有请桓王进一趟慈恩宫。”   他只好随那女官走一趟。   慈恩宫里的女官都出来迎他,叫他压力更大。   太后尚在梳妆,隔着帘幕问:“听说你昨夜就进宫了?”   “是。我听说皇兄身子不好,进来看看。”   太后倒没有着急。   主要是都没想过皇帝能坚持一个月不召见苻晔。   一方面觉得很恐惧,皇帝居然这么害怕自己的心意被苻晔知晓,完全颠覆了他这几年我行我素的做派,一方面又很庆幸,看来掌握住了皇帝的命门,这个命门可能没别的作用,但保住桓王不被荼毒,还是管用的。   祖宗保佑。   佛祖显灵。   不枉她这一个月日日虔诚祝祷,人都瘦了一圈。   “皇帝可大好了?”太后问。   苻晔愣了一下。   他其实不清楚太后到底知道多少内情,又不敢问,来的路上做了很多设想,没想到太后听起来竟然颇为平和,对他进宫这件事似乎并未震怒。   忙道:“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   太后又问说:“现在要回王府了么?”   苻晔:“是。”   太后心下更放心:“母后就不留你吃早膳了。早点回去,别叫夫子们等着你。”   苻晔又拜了一拜,就从慈恩宫出来了。   他忖度了一下,觉得太后应该知道的不多。不然肯定严禁他进宫。   估计是看到他喝醉了以后趴在苻煌怀里哭,他们两个又素来有一些不太像正常兄弟的言行举动,所以叫太后疑心,才要他搬出宫去。   仔细想,太后这人虽然严厉,但这事上做的并没有错。   她如此疼爱自己,倒是对不住她。   想来也是造孽。   他对不住太多人。   “我就知道你会心软。”小爱,“妖艳贱货哪里去了?”   苻晔叹口气。   他也没有心软,他早想好了。   他只是……不习惯对不住人家。   苻煌对他这么好,他却想睡他,太后对他这么好,他却辜负她。   他真是坏透了。   他是人渣大反派他是人渣大反派。   小爱:“这个洗脑有用么?”   有,但不大。   苻晔羞愧着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的太医此刻只有三四个在宫里当值,都是老熟人了,看见他来,一个个都激动的不行,听说他要脉案,更是急忙奉上去。   皇帝的脉案是机密,寻常人肯定是不能看的。   但王爷肯定不是寻常人,王爷时常和他们一起探讨陛下病情,王爷……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陛下神思恍惚之际,还有叫王爷的名讳呢。   这些起居注官都记着呢,可不是他们撒谎。   他们这些天都嘀咕,这王爷啊,是真受宠。   要不是王爷是陛下亲兄弟,他们都怀疑王爷是陛下心上人!   不过话说回来了,谁说心上人不能是兄弟呢。   王爷可不就在陛下心尖尖上站着。   好久没见王爷,今日再见,真是容色殊丽好颜色,天生的贵人相貌,这样的美貌每天看看绝对能益寿延年。   皇帝最需要看看,说不定身体还能好一点。   这可不是他们胡说,当年王爷在宫里的时候,陛下身体可不是强了一点半点。这王爷一离宫,陛下吃的少了睡得少了,身体越来越差,这才因为风寒大病了一场,凶险啊。   苻晔对他们十分敬重:“这些时日,有劳诸位太医了。”   “陛下风寒初愈,已经大安,只是如今日理万机,实在过于辛劳,睡眠严重不足,又有痼疾,臣等拼尽全力,也要请王爷多多劝陛下珍重龙体啊。”   苻晔点头:“我会的。”   他与太医简单交流了两句,便将脉案拿了:“等我看完了会着人送回,到时候再与诸位大人商议。”   他从太医院出来,上了马车。   几位太医看着他坐车远去。   皇帝之前病重,他们太医院战战兢兢,唯恐获罪,事关重大,因此记录的极为详细,堪比皇帝身边起居注官。据他们观察,皇帝病根在心,似乎为心疾所扰,他们无能,不知道王爷能不能治呢。   等不及回府,苻晔就在马车上翻看了起来。双福将车帘掀起来,那阳光投射到两边的朱墙上,红光便又映射到苻晔的衣袍上,上面金龙欲飞,愈发映衬的苻晔光艳动人。   他想,王爷太美,很适合用陛下颜色深沉的衣袍压一压。   太医院给皇族诊治记录都要非常详细,从请药到开药再到用药后的状况都要记录在案。   他从他离宫当日开始看。   苻煌初期只是屡犯头疾,【睡眠不安】,后面【不思饮食】,【口舌生疮】,断断续续,看得出他心情郁结。   他看了心疼,又想笑。   他想苻煌如此心情郁结,自然是因为他。   这个占有欲超强的男人,赶他出宫,活该。   简直就是对他又爱又恨的绝佳诠释。   双福笑道:“陛下生了什么病啊?”   苻晔说:“相思病。”   原来病了的,不止他一个呢。   双福:“啊?”   苻晔翻过去,唇角勾起来,说:“也可能是吓的。”   他试图揣摩苻煌当时要他离宫时候的心情。   只怕又爱又恨,又惊又气。   这都是他的罪孽。苻晔想。   只是翻到后面苻煌患了伤寒,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不知道苻煌之前竟然病成这样。   他看上面写初期只是【浮紧之象初现】,太医开了【辛温解表之剂】,紧接着【风寒之邪入里化热,热邪壅肺】。   苻晔抓紧膝上衣袍,往后翻,但见【斗转急下,情形危殆】,【高热久稽,其状甚危】,最后竟至【时而谵语,唤之不应】,【诊其脉象,细数欲绝】。   只看到热泪盈眶,只恨自己竟不知情!   太医用词保守,其真实情状只怕更为凶险,他一想万一当时苻煌有个好歹,就感觉浑身战栗,手都抖了起来。   双福都吓得忙问:“王爷,怎么了?”   苻晔扭头,拭去眼泪,摇摇头,后面写的诸如【精神渐振】,【臣等不胜欣喜,恭贺圣体安康,祈愿圣上万岁千秋】等语,他已经看不清了。   可那眼泪却止不住,簌簌掉在脉案本上。   此刻马车已经驶过重重宫门,两下里宫墙高耸,天街已经近在眼前。   他擦了眼泪,吩咐赶车的内官:“回青元宫。”   双福惊了一下,说:“王爷……时辰不早了。”   苻晔泪光盈盈,眼角通红,但语气神色都极为坚决:“回去,就现在!” 第49章   此时马车刚出了旁边閤门,行至天门,内官赶紧掉过头来。   天门巍峨,两座十几丈高的獬豸威仪赫赫,金光从它们身后穿射而来,天门外金甲卫成排,齐齐给他行礼。   宫门刚关,那守门的金甲卫天武官颇为为难地说:“王爷已经出宫,几道宫门已闭,再进去,得再通报。”   苻晔道:“那就现在去报。”   对方也不敢耽搁,立即吩咐了属下去报。   此刻天光已经大亮,双福紧张地看着苻晔,怯懦懦问:“王爷,你怎么了?陛下的病,很重么?”   很重。   差点就死了。   他站在门口,焦急地踱着步,他如今已经习惯了王爷的身份,在这些金甲卫跟前,会本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喉咙发紧,紧到疼痛,对金甲卫道:“骑马去报。”   “是!”   只是金甲卫最多在外城骑马,先靠骑马,再靠两条腿,从金甲卫到宫廷内官,一轮一轮报上去,直报到青元宫。   青元宫内。   王爷这边一走,那边东跨院垂花门就开了。   如今皇帝都是在这边用膳办公。   苻煌近来胃口一直不佳,早膳就只喝了一碗养身粥,又喝了两碗药。   皇帝面无表情地喝了。   秦内监递了热巾帕给苻煌,说:“王爷既然下了学就过来,自然是要在宫里用晚膳的,那老奴叫御膳房晚膳多上点王爷爱吃的?”   苻煌扭头看他:“这也要问我?”   秦内监笑道:“是老奴太期待了。好久没伺候王爷用膳了,有点高兴过了头。”   苻煌知道他心思,只道:“饮鸩止渴。”   既想要他多进宫,又知道让他多进宫,那和从前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自我磋磨而已。   徒增烦恼。   大概是病气未退的缘故,他如今真是不如从前杀伐决断。   一辈子的纠结都用在这人身上,但也只能这样饮鸩止渴下去了。   这毒药虽然苦,但能吊着命,他大概要喝到死了。   秦内监将巾帕接在手里,又递了一杯水给皇帝漱口,说:“王爷对陛下,还是很真心的。”   虽然不是陛下要的真心。   但能够如此,已经很难得。   苻煌也没说话,只漱了口,叫他传谢相等人过来。   王爷前脚刚走,谢相等人后脚就从东辰门过来了,此刻在西配殿御书房候着。   秦内监去传了他们过来。   左都督徐宗源是第一次到东配殿来,仰头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道:“我怎么听说这青元宫东配殿原来是王爷住着?”   谢相立即回头看了一眼。   秦内监倒是笑盈盈地说:“如今这里是陛下的寝殿。诸位大人里面请。”   进去以后但见里头鲜明富贵,宛如神仙洞府。   徐宗源就呆住了。   他是粗人,很少入宫来,偶尔来几次,都是在青元宫主殿见的陛下,当时还想陛下真是简朴的可怜,所居之处还不如他府上富贵华丽,搞得他回去都觉得自己过于享乐,又听闻陛下最厌恶臣下过的太舒服,因此还特意给自己造了一个简陋的“思苦堂”。   现在看,皇帝也知道享福啦。这地方真是精美得神仙也住得。   窗外蔷薇怒放,香气浮动,那半开的朱窗像一幅画一样,皇帝就靠窗坐着,徐宗源抬头偷偷打量他,见皇帝死气沉沉,竟比上次见的时候更为瘦削严厉,蹙着眉听他们商议出兵的事。   隔壁的大雍如今有了新君,改国号为梁,他们的新国君黄天意是个军事天才,且无比好战,以为他掀翻了大雍陈氏会安于做皇帝,谁想他野心很大,这两日大军直逼阆国城下。   阆国是大周的附属国,作《宫中札记》的芳太嫔,就是阆国来的公主。阆国国土不大,只有两州六郡,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狭长的疆土就在大周和大梁中间。   阆国求兵增援,作为宗主国,大周自然要出兵。今日谢相并兵部吏部尚书以及几位军中将领进宫,就是为了商讨援阆之事。   几位大臣在御书房里讨论起隔壁这位传闻百战百胜的黄天意,语气都十分忌惮,秦内监在门口旁听,倒是想起当年的苻煌。   他遥想当年的苻煌也是从无败仗。隔壁这位新君风头正盛,不知道和陛下比怎样。   他正乱想着,看到外头有内官匆忙忙进了院子,在垂花门内站着看他。   他便过去问:“怎么了?”   那内官低着头说:“閤门司派人禀报说王爷要进宫。”   秦内监愣了一下,问:“王爷出宫了么?”   “是,刚出宫,如今在閤门外。”内官又补了一句,“他们说,王爷……很急的样子。”   秦内监立即去禀告给了苻煌。   苻煌说:“不是晚膳会过来?”   当着众位大臣的面,秦内监只谨慎说:“或许是有要事呢。”   说完立即兴冲冲亲自到了宫门口去迎接。   今日早膳幸好也做了王爷爱吃的几道菜呢。   不一会就见苻晔乘坐马车停在了青元宫大门口。   他忙笑着迎上去,见王爷已经跳下马车,直接进了青元宫里头。   青元宫门口的内官看到他忙行了礼。   秦内监追着道:“王爷怎么回来了?”   他见苻晔神色有异,眼圈泛红,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苻晔问:“皇帝呢?”   秦内监心下不安,只觉得要出大事,一时结巴:“陛下在……在……”   陛下在东跨院呢。   但东跨院如今殿下可不能进,进去一看,便能看到殿下今天刚脱下来的衣服,平时用的茶具等,如今都在殿里堆着呢。   那上面还挂了牌匾,陛下给那东配殿改了名,如今叫春朝堂了。   牌匾上的字都是王爷自己写的那首诗里的“春朝”二字,端正,但并不算好,一眼就能看出是王爷的笔迹。   “陛下如今在见大臣呢。王爷不如先在主殿等候。”   他看苻晔神色有异,很震惊,忙将苻晔请进主殿,立即叫了双福过来询问。   “王爷这是怎么了?”   双福早就吓傻了:“不知道啊。”   “……”秦内监这时候都想念庆喜了。   “那王爷为什么会这样?”   双福说:“王爷在车里看陛下的脉案,看着看着就这样了。”   “脉案?”   “我们离宫之前,去了一趟太医院……哦对了,还去了一趟慈恩宫。”   秦内监脸色就变了,回头看苻晔神色,只感觉手脚发麻,心道不好,看王爷神色如此异常,只怕是知道什么了。   他立即一路小跑到了东跨院。   老天爷,他刚还喜气洋洋,以为王爷要回来陪陛下用早膳呢。   这都是什么事!   他进了东跨院,当着几位大臣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苻煌看了一眼,又和谢相等人议了一下,便叫他们都散了。   谢相等人从东跨院出来,刚过了垂花门,就看见一个胖乎乎的青袍小内官在庭院中站着,几个红袍内官则守在主殿门口。   谢相问垂花门口的内官:“王爷进宫了?”   门口的内官道:“是。”   徐宗源一听,说:“在哪儿在哪儿?”   他只闻这位王爷大名,却还从未见过呢。   兵部尚书瞪他一眼,几个人穿过庭院的时候,看到了主殿门口站着的苻晔。   他穿了一身荔枝色的龙袍,微微躬身扶着殿门,风吹过去,吹动他的衣袍簌簌,上面金龙欲飞,看见他们这些大臣,便站直了,朝他们点头致意,就背过身去了。   此刻离得有些远,徐宗源盯着他看,心想乖乖,这位就是那位桓王么?   怪不得都说桓王美貌,他还以为是天上下凡的小神仙呢。   几位大臣出了青元宫,兵部尚书悄悄对谢相说:“王爷倒是许久没进宫了吧?”   之前王爷出宫以后,一个月都未进宫,他们私下里议论,都怀疑王爷是失了圣心呢。   就说伴君如伴虎,当今陛下很难伺候。   谢相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不知道这是王爷头一回来,还是王爷早这样偷偷进宫多次了!   不敢想不敢想,他可不敢掺和到这件事里,想到这里,只走得更快了。   兵部尚书:“……”   谢相最近总是感慨自己年老体衰,要辞官,他看他如今健步如飞呢!   这边秦内监对苻煌都说了一遍:“我看王爷神色不太对,神情吓人的很。”   他说着都要急哭了:“王爷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老奴真从未见过他这样神色。”   老天爷救救他,果然刀悬在脖颈上,早晚要挨这一刀!   苻煌沉默了半天。   “陛下,您可千万要撑住!”   苻煌道:“太后不敢。”   “可是我看王爷那神色,实在骇人。气势汹汹。”   苻煌说:“你说他看了脉案?”   “是,双福说他们出宫之前先去了一趟太后宫中,然后去了太医院,拿了陛下的脉案。”   苻煌心中一动,嘴角勾起,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想他们如今,真不像一对兄弟了。   他在殿中站了好一会,那满院子的蔷薇花摇晃,夏日里开的尤其热闹。他从殿中出来,身后牌匾上绿色的笔墨,写着“春朝”二字,绿盈盈的,虽然不是极好看的字,可看得出写得很认真。   苻晔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心是诚的,情是真的,所以他的祈愿灵验了。   此刻青元宫的许多内官都偷偷到了院子里,远远地看着苻晔在主殿门口站着。   这宫殿真是空荡荡,连药气都变得极其淡,刚才谢相他们都是从东跨院出来的。想必如今苻煌都是在那边住了。   那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是躺在东配殿么?   小爱:“理智啊理智啊哥哥!你这样情意太明显了!我建议你缓一会再去见他。不然肯定崩掉。”   外头有脚步声传过来,先是一堆内官,接着便看到了苻煌的袍角。   双福战战兢兢,快步走过来,悄声说:“王爷,陛下来了。”   苻晔扭头看去,苻煌已经走到殿前来了。   他还是病恹恹的,此刻艳阳高照,更照得他面色枯白,毫无生机,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一样,身上的苦药气迎面扑来。苻晔一见,又要流泪,站直了。   风从院子里往里扑,他身上穿着他的衣服,却紧紧抿着薄唇,双眼都有些红肿了,似乎哭了很久。   秦内监慌得碎步跑过去:“王爷这是怎么了?”   廊下内官更是惊惧不已,不敢乱动。   苻煌人上了台阶,到了廊下站住,望了他一会,问:“你怎么了?”   小爱:“慎重啊慎重啊!”   但苻晔已经听不到了。   去他的慎重。   苻晔举起手里脉案,对苻煌道:“皇兄……”   他只说两字,便已气极伤极,哽咽难语,只强撑着一口气道:“皇兄病至如此,竟然不告知我么?”   苻煌但见苻晔神色扭曲,泪珠滚落,心下大痛,也觉得甚苦,苦涩道:“现在都好了。”   “是,是。”苻晔道,“如今都好了。”   他抓紧了手里脉案:“你还真是够狠心。”   他说罢扭头就走,苻煌伸手拉住他,道:“你一月不来,倒说我狠心。”   “是你叫我出宫,你不传召,我怎么敢来?”苻晔道,“谁知道你愿不愿意见我?”   苻煌语竭,见他哭的可怜,自己也十分动容,道:“是我的错。”   但苻晔看他如此枯瘦,鬼门关里走一遭,又错在哪里呢。错的是自己才对。他此刻忧惧后怕,全无了理智,又恨苻煌心狠,又恨自己可恶,一时不知该如何,只低头哽咽起来,因为剧烈地抽噎,浑身都麻了起来,手臂都开始颤抖。苻煌将他抱在怀中,只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他知他为何如此,他得他如此深情,做兄弟也罢,此生足够,再无所求了。   苻晔只是哭,泪水都打湿了苻煌的肩膀,苻煌身上药气更重,是温热的,他虽然病着,但还活着 ,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只哭着说:“我不要走了,我要守着你。”   苻煌闻言一怔,见苻晔泪眼一片,哪还能拒绝得了,只说:“嗯,不走了。”   “我要搬回宫里来。”   苻煌“嗯”了一声,说:“搬回来。”   苻晔鼻子更酸,哭着说:“你也不能嫌我!”   “我什么时候嫌你了。”苻煌又说。   苻晔哭着抬头看他,见苻煌下颔棱角瘦凸,鼻梁高耸,瘦得竟看着有些陌生,一时更加伤心绝望,说:“我喜欢你,也都是你搞的,你对我好得不正常,我怎么正常得了。”   又说:“你嫌我也没有用,我就是喜欢你,我……我死都要缠着你。”   话一出口,心里满盈的爱就决了堤。   苻煌便呆住了。   作者有话说:   小爱:“啊啊啊啊啊啊!”   秦内监:“……”   “??”   “!!” 第50章   苻煌松开了苻晔,看向他,目光深到近乎令人害怕:“你说什么?”   秦内监激动得手脚都在抖,他也想问,王爷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激动得他左顾右看,这时候突然有了警觉,立即一挥手,廊下的内官便全都急匆匆退下去了。   救救他们,他们刚才都听到了什么。   他们还想活!他们想做聋子!   啊啊啊啊啊啊!   就只剩下双福张大了嘴巴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王爷呆呆地看了皇帝一会,泪流的更凶了。   苻晔想苻煌刚才还满心怜爱将他抱在怀里,说什么应什么,结果一听见他说他喜欢他就一下子变成了这样,他本来就理智全无,此刻最后一根弦也断掉了。   小爱:“啊啊啊啊快住嘴!”   苻晔现在哪还听得到,如同被苻煌判了死刑,索性自暴自弃地看着苻煌道:“你觉得我连自己的哥哥也爱,十分不堪么?你以为爱你就是我最大的罪么?”   苻煌的表情堪称惊愕了。   小爱:“啊啊啊啊啊!”   苻晔泪水簌簌掉:“我还有欺君之罪,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六皇子……我……”   话没说完,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只感觉眼前一黑,人就倒在了苻煌怀里。   小爱:“啊啊啊啊啊!”   爱情太可怕了,上了头命都不顾了!   青元宫春朝堂中。   几个太医连番给苻晔诊了脉,一起擦着汗来到了太后跟前。   老天爷,王爷刚才去太医院拿脉案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太后发髻上只有一根紫檀木钗,少有得素到极致,她这人最重仪表,每次见皇帝更是华美威仪,此次显然是仓促赶来的,神色惊魂未定:“桓王如何?”   佛祖,桓王刚去慈恩宫的时候还好好的,说要出宫,怎么突然这样了!   她怒目看向苻煌。   几个太医忙躬身道:“王爷只是哭得急了,没有大碍,缓一会就过来了。”   “是,是……王爷自己也这样说。”   太后听了立即就起身坐到苻晔身边去了。   刚坐到榻上,就看见旁边还放着一件紫葛花纹的衣袍。   很眼熟。   她好像看苻晔穿过!   再看周围,堆了一堆花团锦簇精美繁复的衣服,一看就是苻晔的。   她都不想坐在这睡榻上面了。   作孽,不敢想皇帝都在这榻上做过什么!   苻煌还在原地站着。   秦内监轻声叫道:“陛下,陛下。”   他回过神来,看向秦内监。   秦内监欲言又止,说:“王爷没事,您别担心了。”   刚才王爷突然脸色涨得通红,直接哭晕过去,可把他们吓坏了。   这一宣太医,竟然正好碰到太后身边女官前来打探皇帝病情,结果太后也知道了!   太医急匆匆赶来了,太后也脸色惨白地赶过来了,乌压压一大堆人,如今这小小的东跨院都站满了。宫女内官们一排排立在外头,青元宫的内官出了名的木偶一样,慈恩宫的女官也都是精致冷肃的姿容,叫人看起来更觉得氛围紧张。   苻煌看着他,又看向不远处的苻晔,苻晔在榻上躺着,太后正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样了?”   他对秦内监说:“他刚才说的什么,你都听见了么?   秦内监战战兢兢。   他听到了!   他真是一瞬间从天上掉到地狱!   王爷居然说他……说他不是六皇子!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敢想!   老天爷。   他压下了眉眼,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老奴都听见了……”   皇帝喃喃说:“他说他……喜欢我,爱我。”   秦内监:“……”   等等,原来这个更重要么?!   王爷说他不是六皇子啊陛下!   他抿了一下嘴唇,道:“……是。”   他都怀疑他只听见王爷告白,后半句什么真真假假的都是他听岔了。   “老奴听的真真的,把老奴都惊到了!”   苻煌只感觉额头突突直跳:“你拧我一下。”   “陛下!”   说完还是轻轻拧了陛下一下。   太后握着苻晔的手,还在细细地问他感觉怎么样了。   太后说了什么,苻晔也听不进去了。   那个劲儿过去以后,整个人都有些呆傻。   “啊啊啊啊啊。”   小爱:“呵。”   “救救我!”   “救不了,我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见你听。”   他当时……太上头了。   苻煌一抱他,他就控制不住了。   看到苻煌那惊愕的表情,他就觉得自己被判了死刑,一下子崩溃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   小爱:“等死吧。”   苻晔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太后:“……”   苻晔突然反应过来,又立即将被子扯下来。   “真没事么?”太后着急地说,“我看还是不太妥。”说着还回头看向太医。   太医立即上前来又给苻晔把了下脉:“王爷情绪过于激动,可能要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   太后沉下眼,见苻晔此刻惊惧交加,周围又都是人,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起了身,蹙着眉道:“那你们都出去。”   她也随即走了出来,路过皇帝身边,见皇帝在看着苻晔,便道:“皇帝,哀家有话跟你说。”   秦内监立即叫道:“陛下……”   稳住,稳住,太后在呢。   苻煌便和太后一起出去了。   秦内监随即将殿门关上。   苻晔立即蒙住了头。   “你BUFF再开久一点,让我彻底晕过去吧。”他对小爱说。   刚小爱吓傻了,直接给他开了病弱BUFF,才导致他眩晕在苻煌怀里。   如今估计只有这个能救他了。   啊啊啊啊啊!   “尖叫鸡不要叫了。”小爱恨铁不成钢,“看看苻煌等会怎么说吧。反正我看他对你那不正常的感情,估计也最多把你赶出宫去,死是死不了,脸皮给我厚一点等会多磕头求饶。”   苻晔躺在那里,又出了一身汗。枕头上都是苻煌的味道,淡淡的苦混合了熏香的味道。   按理说他应该是很惊惧的,苻煌对他的感情,可能都是出于亲兄弟的缘故,这个基本条件一旦没了,其实苻煌怎么处置他都有可能。   终究是一场大梦。   骗人果然不会有好下场。   恋爱脑更是。   殿外,太后瞅了一眼春朝堂上的牌匾。   可怕,真是可怕。   这春朝堂,分明装的都是皇帝的春心吧!   她感觉自己一时气火攻心,有点头晕,勉强稳住了心神,问苻煌:“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是不说?”   苻煌道:“他看了我的脉案,知道我当初九死一生,急了。”   太后看向苻煌。   其实她这些时日并没有再见过苻煌,上一次见他,还是苻煌病情十分不好的时候,当时是想看一下苻煌,犹豫着要不要宣苻氏宗亲进宫来。那时候室内光线黯淡,看到皇帝神志迷糊,心下也十分哀痛,如今日头底下看皇帝,大病一场过后,整个人的确枯瘦的可怜。   唯有眉目英武,筋骨挺拔,还留着几分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   但她依旧趁机说:“这说明桓王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皇帝心里要有数!   不能糟蹋了这么一个好孩子!   她从前对苻晔还不是全然的疼爱,如今越来越觉得这孩子简直完美无缺。   她要誓死保护他!   “我要带他去慈恩宫。”她对皇帝说。   这事她是不会退步的。   苻煌道:“就叫他住春朝堂。”   “放你这里,我不放心。”太后盯着他。   苻煌道:“我如果想要做什么,谁都拦不住。”   太后:“……”   虽然很扎心,可的确是事实。   秦内监忙道:“ 这春朝堂是殿下住惯了的,娘娘要不放心,可以派几个女官来守着殿下。”   孙宫正心想那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了。   但她并不是很想住在青元宫啊。   然后就看到太后看向她。   她只得咬咬牙,恭顺道:“奴婢留下照顾殿下,娘娘只管放心。”   太后道:“等桓王好些,派人跟哀家说一声。”又对皇帝说,“等他无恙了,还是要出宫的。”   将这一切都安排好,她这才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孙宫正满怀希冀地唤道:“娘娘?”   太后说:“叫人把春朝堂里收拾收拾,乱糟糟的,别吓着了桓王!”   说完才闷着气走了。   孙宫正并几个女官留下,看了一眼苻煌:“奴婢就去伺候殿下了。”   “我与桓王还有话要谈。”皇帝淡淡地说,“你们在这候着。”   秦内监立即道:“宫正大人先在院子里坐一会吧。”   说着立即着人给孙宫正他们搬座榻。   孙宫正自然不肯坐,可也不敢跟苻煌抗衡,只得在蔷薇花下站直了,看着皇帝进春朝堂去了。   也不知道谁题的匾额,“春朝”两个字,实在不好看。   扭头看向秦内监,却见他神色紧张,似乎比他还要畏惧紧张。   ……菩萨,这是要有大事发生啊!   她她她……她今日不会再出不了这青元宫吧!   其实皇帝虽然跋扈,但说的也在理,皇帝真要想把桓王如何,她们都只有哭的份儿,包括太后,骂几句而已,还是得看着桓王被糟蹋。   如今她们能倚仗的,也不过是皇帝的深情罢了。   又想桓王只是看了陛下的脉案就伤心成这样,到底不是宫里长大的,实在过于柔弱善良,被吃了都不知道!   苻晔蒙着被子,听见殿门响了一下,身体就绷直了。   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苻煌进来了。   他听着苻煌站了一会,这才走到榻前,在他身边坐下。   一只手隔着被子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就僵住了。   “拿出来你刚才不管不顾的气势啊。”小爱阴阳怪气。   艹。   小爱说的对,最坏也就那样。   逃也无处逃。   想到这里,心一横,就将被子掀开了。   他哭的太惨,眼睛还是红肿的,鼻头也很红,头发早已经凌乱,发簪都歪掉了,一半头发都散落在枕头上。   可他一看到苻煌,就又哭了。   这一回哭是知道怕了,怕有他不能承受的结果。   苻煌问他:“哭什么?”   苻晔也不理他。   “我问完了你再哭。”苻煌说。   苻晔索性用被子盖住了头。   然后他就感觉苻煌俯身,隔着被子覆盖住他。   苻煌问:“是我听岔了么?”   苻晔:“啊啊啊啊啊。小爱,小爱!”   小爱没有出声。   只有苻煌那有些喑哑的,不太确定的声音:“你适才说你喜欢我?”   苻晔万万没想到,他先质问的居然是这个。   说实话,还是很羞耻的,尤其是从苻煌的角度来看,他的爱一般人都会吓到吧。   但羞耻的同时,又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他就没有逃避,只拉下被子,看着苻煌的眼睛。   苻煌的眼神很深,黑得像是不见底,逼问他:“是我听岔了么?”   苻晔怎么回答他呢?   他的爱纯粹热烈又充满愧意,叫他冲动地脱口而出,又不能再理直气壮的告白。   于是他用他的眼泪回答了他。   他用那世上最美的眼睛看着他,没有躲闪,簌簌而出的眼泪比任何言语都有力量。   没有语言能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像是那眼泪温热,流过他干裂的荒芜的心田里,那些焦枯的,无望的种子,此刻终于得到了救命的水源。   他的春朝是泪水养出来的。   苻煌不知道要说什么,呆了一会,俯下身趴在了苻晔的身上,将他抱住。   苻晔呆呆的,他的拥抱截住了他的眼泪。   小爱:“卧槽。”   苻晔更呆滞了。   他就那样被苻煌抱一会,忽然听见苻煌笑起来。   很轻的笑,但气声太明显了。   他实在太好奇了,扒开苻煌的肩膀,要看他的脸。苻煌就扭头看向他。   他的脸很瘦,笑起来眼角甚至有浅浅的皱褶,可是眼睛是红的,说:“我们俩好像走了很多弯路。”   苻晔一动不动地盯着苻煌,渐渐地,心脏开始狂跳。   小爱:“他好像……”   苻晔:“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一个比一个能尖叫。   他不敢相信,只一把搂住了苻煌的脖子,这一下真的哭出声来了。   又松开苻煌,端详他的脸,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苻煌说:“再抱我一会。”   “可是我还说我骗了你,你听到没有?我有欺君大罪。这也能原谅我么?”   “那你既知道是欺君大罪,为什么还要认呢?”苻煌问他。   还能为什么呢。   因为他爱他呀。被爱冲昏了头,要死要活起来了。   苻煌说:“那喜欢我这件事,有欺骗我么?”   苻晔慌忙摇头。   “不是知道我爱慕你,为了活命,所以骗我说喜欢我?”   苻晔不知道说什么了。   就只听见“我爱慕你”几个字了。   如果这是做梦,就让他一直这样梦下去吧,他要幸福的眩晕了。   他“啊”一声,就又抱住了苻煌。   脸上的泪水都蹭在苻煌脖子上去了,这样抱还不够,索性爬他身上去。   苻煌忽然将他整个抱住,托起来,抱到自己腿上。   他就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被苻煌抱在怀里。   在这样瘦削的男人怀里,依旧能被完全覆盖。   小爱激动的都不敢看下去了。   太紧张太兴奋了。他得缓缓!   他要去找小美尖叫!   他“啊啊啊啊啊”转圈尖叫了一会就下线了。   外头双福好奇地踮着脚,问秦内监:“内监大人,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啊?”   秦内监“嘘”了一声,见孙宫正等人蹙着眉看着他,立即收敛了嘴角的笑意。   但孙宫正等人显然已经紧张起来了,孙宫正往前走了一步,唤道:“王爷,您好点了么?太后着奴婢等人留下来照顾您呢,您有需要尽管说。”   里头也没有声音。   这真是吓死人!   孙宫正想了想皇帝,又想了想太后,还是觉得自己立身之本都在太后那里,于是又往前走了两步。   苻晔鼻音很重,问:“这是真的么?”   苻煌说:“不知道。”   苻晔就笑出声来,有风从窗户吹进来,吹的炕桌上奏折微微翻动,隔着窗隐约看到孙宫正等人衣袍上的红梅花。仅仅隔着这一扇窗,就是无数静立的宫人,内官和太医,他们却在这殿里相拥。   外头孙宫正声音也有些急了:“王爷!”   苻晔就动了一下。   苻煌抱他抱得更紧:“别动。”   “宫正看到了。”   “给她看。”   苻煌真的好疯。   他好喜欢。   但是肯定是不可以给孙宫正看的。   还好他还没有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虽然他现在真的晕乎乎的,心跳一直很快。   后来他发现他晕不是自己的原因。   是苻煌抱得太紧了。   一时情难自制,就去蹭苻煌的耳朵,想着这个男人怎么这样好,好像只要他爱他,便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又想这样不在乎才更像他,一个我行我素的,只在他跟前如此酸涩克制的帝王。   他真是,更爱他了。   又觉得苻煌这样实在枯瘦,又心疼起来,于是用柔软的嘴唇啄他的脸颊。   换个时刻,苻煌估计就迎上来了。但此刻近乎浑浑噩噩,只觉得这实在不像是真的。不敢相信他们竟情意相通,就是做梦,也没梦见过苻晔能这样主动地亲他。   又想苻晔说自己不是六皇子,不知道是真是假,又想骗他也好,不骗他也罢,血缘律法都不如怀中人重要。大概是苦了太久,身心都被这寒津津的苦浸透了,此刻这点甜,已经要甜晕他了。   他从地狱步入春朝,已经别无所求。   两人的身体紧得要融合到一起了,苻煌似乎陷入一种魔怔的情绪里,越抱越紧,勒得他很疼,他瘦削的肩胛骨都凸起来,又说不出的酥麻,从心脏开始蔓延,他张开了红唇,秀美的面庞呈现出痛苦的欢愉,发簪倏地掉落下来,头发一下子完全松散下来,铺撒在苻煌身上。 第51章   他们俩就那样抱在一起聊了很多。   他抱的那么紧,可以感知到他有多爱他。   “你是不是喜欢我很久了?”他问苻煌。   苻煌说:“嗯,很久了。”   可能从除夕宫宴的时候,也可能是他给他过生日的时候。   也可能是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苻晔披着斗篷盈盈而来,他站在帷帐后面看他进入到殿里来。   而后种种,不过是逐渐盘根错节,离不开,不敢爱。   “我是从你在猎场给我送花的时候,我当时就想,这人不会是爱我吧,怎么对我那么好啊。”   苻煌终于松开他,看向他。   苻晔说:“可是我不敢相信,你赶我出宫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知道了,觉得我恶心呢。”   苻煌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将他抱得更紧。   “我喜欢你这样抱我。”苻晔说,“再紧一点。”   他们将一切误会都说开,将所有爱意都铺陈出来,好像一点点的隔阂砂砾都不想要有。   越是表白的彻底,越是情难自制。   苻煌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苻晔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他忙松开了他,苻晔几乎软在他身上。   他其实此刻并无身体上的欲望,只是心理上的渴求便如此难自控,苻晔在他怀中,瘦削柔弱,似乎难以承受他非同常人的爱欲,却叫他升腾起更大的渴望。   他觉得有些恐怖。低头看苻晔,嘴唇都是干的。   他都想此刻亲下去,又怕苻晔如今病恹恹的,身子太弱。   肯定承受不住。   他一旦亲下去,没办法很温柔地亲他。   他想将这个人都吞进去,揉碎了,他爱他爱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孙宫正进宫有十几年了。   她出身望族,在闺中时便才名远播,当今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她就成了这宫里极其有地位的女官,武宗时期,后宫住满了人,她更是统领宫中数千女官宫女,日子过的不要太快乐。   自从皇帝登基,她美好的宫廷生活一去不复返。   手底下没几个人了,再没有众星捧月的感觉,不敢过的太奢华了,每日里还提心吊胆,生怕皇帝突然发疯,杀到慈恩宫里来,实在太受熬煎!   因此她觉得如今的皇帝,应该是她的劫难。   皇帝进去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老天爷,她都站不住,只能坐着了。   皇帝要是做什么,都能宠幸两回了。   外头有内官进了院子,探着头看向秦内监。   秦内监过去:“什么事?”   “禀内监,芳太嫔求见陛下。”   秦内监道:“叫人接了太嫔进来,先在西配殿等候。”   那内官便立即去了。   秦内监回头看向孙宫正,讪讪地笑笑。   孙宫正说:“内监大人不通传?”   秦内监说:“咱们这位陛下,他不要人打扰,谁敢呀。”   孙宫正只能安慰自己,如今他们都在外守着,里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殿下还病着呢。   正想着,就见皇帝从春朝堂出来了。   外头日头照着苻煌,给他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庭院里的孙宫正和秦内监看到他出来,立即全都站直了。   苻煌缓了一会,腰上,肩上,腿上和苻晔接触的地方,因为搂抱太久,都出了汗,此刻被风一吹,有些凉。   身体绷得太久,此刻竟然像是松了的弓弦。   他叫秦内监奉茶。   孙宫正这才赶紧进去伺候。   进去了,就见苻晔裹着被子在床上躺着。   乌发凌乱,脸色潮红,泪痕未干。   老天爷,这头发怎么散下来了。   这看起来好像是……刚承了宠。   不会的不会的。   男子……哪有那么容易的。   她放轻了声音,问:“王爷您还好么?”   苻晔“嗯”了一声。   秦内监奉了茶,偷偷抬头看皇帝。   皇帝端着茶过来,孙宫正正在榻上坐着,回头见皇帝正盯着她看,才意识到皇帝要干什么,赶紧挪开。   皇帝在榻上坐下,亲自喂王爷喝了茶。   孙宫正:“……”   秦内监咳嗽两声。   我的陛下,你稍微克制下自己呀。   偷偷摸摸就完了,这太后的人还在呢。   “陛下。”他叫道。   苻煌看向他。   “芳太嫔来了。估计是为了她母国的事,人急得很,要见陛下呢。”   苻煌这才起身,对苻晔说:“在这等着。”   等皇帝走了以后,孙宫正才长吁了一口气,问苻晔:“王爷好点了么?”   “好多了。”   苻晔见着孙宫正,反倒有些害羞起来,他刚缓过劲来,此刻嗓子都是哑的,身上说不出的疲累酸痛,就歪在那里没说话。殿内一片寂静,孙宫正似乎也有些尴尬,只在他身边坐着,苻晔顺着她的目光打量室内,看到旁边架子上叠着一堆他的衣服。   此外炕桌上还摆着他以前常用的茶杯。   就连他现在裹着的,都是他从前最喜欢的缠枝花纹的凝青色绸缎被。   仿佛他一直都在这里住着。   关于苻煌,他误会的太多,了解的太少了。   他心下一热,又咳嗽了两声,见秦内监重新又端了几杯茶进来,两人对视上,秦内监忙低下头去,这躲避倒是叫他不好意思起来。   秦内监给孙宫正等人都端了茶,自己则规规矩矩在门口站着往外看,估计是在等苻煌回来。   不多久就见他立即站直了身体。   前头乌泱泱一堆人,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太后这一次华服丽妆,更见威仪。   太后竟然亲自过来了。   秦内监讪讪地想,太后看得真紧。   苻晔看到太后,更心虚了。   他对不起她!   太后颇为关心地问:“好些了?”   苻晔红着脸说:“让母后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   孙宫正不想在春朝堂住,太压抑了!   于是她柔声劝道:“王爷既然无碍,要不要回王府呢?奴婢记得今日午后王爷要去程老那里听学呢。 ”   还好他们对苻晔每日的功课都了如指掌。   太后也不放心他在这里呆着,她看苻晔的衣服都还在榻上堆着呢。再看苻晔,此刻红肿了眼的模样实在我见犹怜,犹如梨花带雨,皮肤更见光莹,真是头发像夜一样黑,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   艳丽到近乎可欺。   “既然如此,那就早点回去吧。”她看着苻晔说。   秦内监立即去了西配殿回禀了苻煌。   芳太嫔闻言立即起身告辞。   她来的时候忧心忡忡,她和当今陛下统共也没见过几面,又听闻陛下近来龙体欠安,比从前还要阴沉,还担心他会坐视不管。没想到陛下说今日大周就会出兵援阆。   再看当今陛下,虽然病恹恹的,但颇为英武坚毅,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可怕。   听闻陛下当年做皇子的时候有常胜将军的美誉,从未有过败仗。有这样的人坐镇,她心下稍安。   从西配殿出来,正好碰见太后和桓王,芳太嫔便拭去眼泪,向太后行了礼。   太后道:“你母国的事,哀家也听说了。皇帝这两天要忙于战事,也不便照顾桓王,桓王还要读书,哀家就先着人送他回去了。”   苻煌蹙眉,就看见苻晔偷偷朝他点头。   他此刻眼睛还是红肿的,看着好不可怜,只是头发重新束起来了,人在阳光下透着雪白,看起来神色轻松许多,没有再看他,只勾了下唇角。   自从爱上苻晔,苻煌早不知道我行我素是什么了。   他便和太后一起将苻晔送上马车。   苻晔此刻倒是极其温顺乖巧,上了车还哑着嗓子对太后说:“母后,儿臣走了。”   太后谆谆教导:“宫里自有太医,你在外头好好用功读书,不要乱跑。”   “知道了。”苻晔说着抬眼看向苻煌,倒没说话,一垂眼,将帘子放下了。   车帘上的流苏缀着细玉晃晃荡荡。   这只是极寻常的一个举动,却在苻煌心中激荡起万千涟漪。这种人前的故作生疏,竟给他无法言喻的亲昵之感。   像是情窦初开,一时晃了神,那阴沉沉的暗欲散了些许,散成轻绵绵一片。   秦内监小声劝苻煌:“陛下,来日方长。”   苻煌道:“不用你教。”   是是是。   看陛下突然英姿飒爽起来了。   他的好日子是真的要来了吧?!   不行,还是不能大意,虽然如今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但前路艰难险阻还是不少。   这情,只能偷偷地搞。   皇帝知不知道什么是偷偷的搞啊?   看起来皇帝是不知道的。   虽然国事极为繁忙,不断有大臣进宫商议大梁之事,但皇帝到了晚膳的时候就问:“桓王怎么还不来?”   秦内监只好说:“陛下,王爷今晚上应该是不会来了。”   苻煌皱眉。   “老奴忖度着,王爷这时候正害羞呢。”   苻煌看向他。   秦内监说:“王爷和陛下既然两情相悦,刚互通了心意,此刻王爷如果再急着进宫,倒像是急着来……老奴问,王爷要是来了,是和陛下分开住呢,还是住一块呢?”   苻煌:“……自然,是分开住。”   秦内监就笑了。   苻煌道:“我在你眼里是孟浪之徒?”   “老奴只是觉得王爷脸皮薄,他肯定不会来的。”   如此苻煌也就不说什么了。   秦内监伺候他用晚膳,又屏退了宫中诸人:“王爷说他不是真的六皇子,这是为了和陛下在一起编的谎呢,还是……”   苻煌道:“如今这样,是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啊陛下!   就算是亲兄弟陛下你也不在乎是不是!   如此一想,陛下之情,只要知道王爷与他是两情相悦,就算是亲兄弟他也照样要,那王爷是不是假冒的这件事,好像的确也不值一提了。   普天之下,也就陛下如此大逆不道了!   算了算了,诚如陛下所言,是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那一位可能不是六皇子,却是如假包换的桓王了。只要他对陛下情真,至于从前冒名顶替是为名为利还是什么祸心,都不重要了。   他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想到这里,秦内监立即道:“老奴倒是有一点浅见。”   苻煌心情似乎很好,今日进得比昨日多了很多。   “第一,陛下要爱护龙体,您现在太瘦了。王爷虽然爱慕您,但也好美色,陛下本来龙章凤姿,就是被疾病折磨才形销骨立,若是有一日再有当年风采,王爷现在都爱慕难耐,到时候岂不是眼睛离不开陛下?”   苻煌没说话。   只又喝了一口养生汤。   秦内监刚才说的这一条倒是临时起意,只是想借机希望苻煌保养身体 。   接下来他才说了他担忧的重点。   “第二,诚如陛下所说,王爷已经是王爷了,是万民敬仰,太后娘娘也很重视的王爷。这一点是更改不了了,哪怕陛下下了旨意,说王爷是假的啦,但陛下对他欺君之罪既往不咎啦,但天下人只怕依旧以为陛下是为了一己私欲移花接木,只怕不会说陛下昏庸,倒是会说王爷红颜祸水。陛下怎样都不要紧,如何舍得王爷背负这样的污名?所以依老奴说,陛下应该谨慎行事,既全了私情,又保住了陛下和王爷的声名,如此两全,岂不是好?”   苻煌道:“你多虑了,我没有要昭告天下的想法。”   要自私论,他自然要光明正大地和苻晔在一块,封苻晔做皇后这件事他都做得出来,生同衾死同穴,世人皆知他们是夫妻,这样才是最好。   但他考虑的倒不是秦内监说的这些。   他只是怕自己年岁不永。将来若是自己早死,苻晔作为他的未亡人,只怕难以落个好结局。倒不如做王爷,将来承继大统。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到如今依旧没有变。   秦内监继续说:“自然了,最要紧的,还是太后娘娘。陛下自然不在乎太后同不同意,但王爷素来敬重太后,若要他因此和太后反目,只怕王爷心里难受。”   苻煌道:“难道就为着她不同意,我们在宫里都要偷偷摸摸?”   “太后就在宫里,日夜得见,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不过陛下得给她一些时日。太后的恶脾气,您是知道的。当初她看不惯先帝所为,可以一连几年不见先帝,先帝每次去她宫中,她都以团扇覆面,后去清泰宫跪求先帝,也是为给陛下求情……”说到这些前尘往事,秦内监语气低了许多,“娘娘为人就是如此,刚正不阿,且有些倔强脾性,但对陛下,也并非全无感情,对王爷,自然更是如此。将来她知晓陛下和王爷两情相悦,自然会被迫接受的。”   苻煌听了想了一会:“那叫他明日再来。”   “陛下!”   苻煌道:“要么我出宫也行。”   他说着看向秦内监:“他此刻肯定也很想我。”   这感觉真是奇妙。从前他在宫里昏昏沉沉想到苻晔,猜测他是否也会想念自己,有时候会觉得他肯定也会想,有时候又持怀疑态度,孤枕难眠,嘴里都是苦的。   如今却很确信,苻晔也在想他。   只是这样一想,便感觉飘飘然,批奏折的时候都有些分心。   到了入睡时候,又对秦内监说:“像是做梦。”   秦内监打着哈欠:“陛下,不是梦,明天醒了,桓王殿下依旧爱慕着您呢。”   他就听见苻煌笑了。   秦内监也咧开嘴角,昏沉沉靠在睡榻上。此刻药香弥漫,这药香有安神的效果,熏得他昏昏欲睡。他想他此刻死去,也再无忧心了。   苻晔躺在榻上,裹着被子一会翻一个身。   小爱:“啧啧啧。”   苻晔:“嘿嘿嘿。小爱,小爱,小爱。”   小爱:“恋爱这么甜的么?”   苻晔:“啊啊啊啊啊。”   看来是很甜了。   “好怕我明天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梦。”苻晔说,“你说我以前是不是眼瞎,怎么就没看出来他喜欢我。不对,他是爱我,你是不知道他搂我搂得有多紧,他……力气好大。”   小爱:“我们系统禁制搞黄色哈。”   苻晔:“其实想想,他那些行为,自然是爱我才会那样啊,哪有哥哥那么对弟弟的,他床上有好多我的衣服,我问他干嘛的,他脸色可好玩了。不说话。我说,就这么爱我啊。他居然嗯了一声。啊啊啊啊啊啊!”   小爱:“啊啊啊啊,可恶!大半夜加班还要吃狗粮!我要下了!”   “不可以!我太兴奋了,我需要分享,他说他不在乎我是谁,就算我不是冒牌货,只要我爱他,他也要我!这就说明,他爱的是我这个人啊,和其他都没有关系。这么疯的一个人,以为我不喜欢他,居然都舍得赶我出宫,我出去了,他倒是病了一场,差点命都丢了,呜呜呜。你自己说,苻煌是不是很完美?”   小爱:“很完美很完美,那里还很huge呢。”   苻晔:“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说了!”   小爱打了个哈欠:“好了你自己躁动去吧,这一天跟着你坐过山车似的,我都累死了,祝你早点吃到!”   吃……吃什么吃啊。   哪里吃啊!   小爱下线以后,苻晔还是不能入睡。   后来想,算了,不睡了。   起床学习。   苻煌太瘦了,身体还没好,他要早点帮着他分担工作。   他又觉得苻煌高大无比,又怜爱他一身病气,爱怜满盈于心,竟学习到了天亮。   天色刚微微亮,王府总管金管家就被人叫醒了。   说是宫里来人了。   他接了信便立即披上衣服出来,见完宫廷内官,便捧着东西过了垂花门,又过了三福殿,穿过雕花回廊,最后进入后罩楼。   此刻后罩楼处还一片寂静,只有永宁阁门口守着两个打盹的内官。   他走到门口就隔着翠绿雕花窗看到了在书案前读书的苻晔。   此刻王爷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纱罗海棠衣,广袖滑落至肘间,露出玉雕般的腕骨,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踱步背诵,真是美到不像话。   “王爷,刚宫里内官来送东西来。”   金管家手里托着一个锦盒,锦盒上有一封信。   苻晔立即将那封信接过来。   那信是洒金的信封,图若银河,上面用红绳子系了一枝蔷薇花苞。   这是模仿他呢。   他立即笑着取开,只看苻煌字迹遒劲,却似勾着缠绵的尾锋,写道:“我过两日去你府上。只是恐你今夜难捱,将我衣物送来几件,慰卿相思苦。 ”   他将那鎏金锦盒打开,玄色龙袍叠得齐整,旁边还有一身雪白的亵衣。   ……   哼,不知道是谁相思苦呢。   金总管问:“王爷,要不要回个礼呢?”   苻晔捋起袖口,拿起笔,找了一张章珪他们送他的海棠笺回复了一下。   这边秦内监在宫殿门口站着,看着内官捧着一封信急匆匆跑过来:“王爷……王爷的回信!”   秦内监立即接了,一路小跑进了春朝堂,笑眯眯地奉上。   苻煌正在批奏折,放下手里的御笔,将那信接过来,又问:“只有信?”   秦内监说:“就只有信。”   苻煌取开,见上面字回的也很短,却叫他一下子心热起来。   苻晔回:“不敢穿,怕胡思乱想,更睡不着。”   苻煌压下嘴角,将那几个字看了又看。   昨日还哭的可怜,今日尾巴就翘起来了。   叫他想,抓住他尾巴提溜起来,教训一顿。   雷霆雨露都得受着。   他天生就是要配他的。   倒不用太疼他了。   想要他疼。   额头青筋跳了两下,问秦内监:“他自出宫后,每日只读书,不练骑射了?”   秦内监道:“听说是的。太后安排的课业很多。我看王爷身子骨还不如之前在宫里的时候呢。”   哭一下就晕了,真是娇贵的很。   细想想他的确不像苻氏血脉,看陛下这么瘦了,依旧筋骨硬朗。   要说皇帝是一棵树,那王爷就像一枝花。   苻煌本来想吩咐下去,叫苻晔练练筋骨。   话到嘴边,又觉得算了。   柔弱有柔弱的好。   他喜欢这样的。   倒是傍晚的时候,批完奏折,自己去骑马射箭去了。 第52章   箭亭。   此刻夕阳低垂照着宫闱,秦内监率领众位内官立在皇帝身后。   皇帝平日里也没别的爱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射箭,心情好的时候也喜欢。   除了强身健体和实用性强以外,他还喜欢射箭时候的专注状态。类似禅定,可以让他心绪平静,射出的一刹那箭入靶心的声音和弓弦的余颤也很好听。   但今日箭不断的射出去,人却越来越躁动,内衫里都是汗。   他觉得自己像是入了魔,苻晔总在他心头晃荡,想着苻晔可能也在这样想着自己,就叫他浑身战栗。   他离他所期盼的,只有一步之遥了。   秦内监揣着手在旁边看着,这人逢喜事精神爽,陛下如今看着虽然瘦削,但真是龙精虎猛,接连射穿数个箭靶。   他想陛下这等风姿,应该让王爷看看啊。   这人的心境对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影响真大,陛下如今整个人似乎都精神起来了。   就连身板似乎都伸展开了。   弓弦拉满,砰地一声,最后一个箭靶也倒在地上。   射完了,皇帝在夜色里站了一会。   此刻暮色四垂,脖颈青筋都挂着汗的皇帝忽然对他说:“我现在就要出宫去桓王府。”   秦内监道:“宫门都要落锁了。”   “我现在就要去。”皇帝依旧说。   秦内监说:“陛下不如挑白天去。光明正大地去。一来,王爷上次为陛下晕倒,陛下自然应该也去看看他。太后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要这样漏夜前往,只怕太后多心。二来陛下和王爷明面上也该慢慢恢复到以前那样经常往来的状态,叫太后娘娘习惯。三来,得叫众人知道,王爷一点都没失宠。”   苻煌看向他:“有人觉得他失宠么?”   “毕竟王爷出宫开府一个月了,陛下都还没去过呢。”   结果他这样一说不得了了。   当天夜里,皇帝就叫人打开库房,寻了一堆大件的珍宝出来。   要睡觉的时候还问他:“你说还能给什么?”   秦内监:“嗯……陛下本人吧。”   说完感觉皇帝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老奴是说,陛下亲临,不就是最大的荣耀!”   结果皇帝躺了一会,说:“会不会太快了?”   秦内监:“啊?”   皇帝说:“寻常男女,不都是要三书六礼?刚互通了心意,就可以么?”   秦内监说:“陛下和王爷,不算寻常男女吧……”   “我不想叫他觉得,我过于贪恋他美色。”   “那或许王爷贪恋陛下美色呢?”   苻煌看向他。   秦内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不定王爷心目中,陛下俊美无双。”   他是奉承话!   如今的陛下,实在称不上俊美二字。   最多算帝王威仪,尊贵无比。   谁知道这陷入情爱的皇帝,居然比平日里好骗,又或者自己也这样希冀,便说:“是这样么?”   他倒是很希望苻晔会这样觉得。   苻晔是有些好色的。   在他心中,苻晔自然千好万好,世间最美,他从前常常要克制自己,不叫自己目光在苻晔脸上身上滞粘太久,以免露出马脚。事实上,他只在苻晔睡着的时候,借着那朦胧灯光肆意地看过他。   其实他很想在日光很强的时候细看他。   看他的脸,看他的手,看他的脚。   看他的一切。   他想他肯定哪里都很美。   他哪里,都很想看。   要是苻晔也能这样迷恋他就好了。   不是爱,是迷恋。   他想要苻晔疯狂的爱。   像他一样病态的,渴望将对方融入骨血的爱,像藤缠树一样,最好能深到有来世的缘分。   想到来世,他又烦躁起来。   他想他会下地狱,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苻晔肯定要做神仙,做人也要做一点苦都不吃的富贵人。   人心不足,他连他的后世都想霸占了。   “秦内监。”他叫道。   秦内监看他神色有变,忙问:“陛下,你怎么了?”   苻煌说:“你说我现在求神拜佛,是不是晚了?”   秦内监:“啊?”   苻煌说:“他给我点的长明灯,管用么?”   秦内监心下苦涩,说:“关于这一点,我与王爷,倒是聊过两句。”   苻煌看向他。   秦内监说:“王爷说,陛下治理天下,将来若能四海昌平,便是大功德。若天下人都感激陛下的英明,万民祷颂之声将传遍四方。”   苻煌的眼睛便亮了,烛火的光映在他黑黢黢的瞳仁里。   秦内监笑着说:“老奴觉得王爷说的话很在理呢。”   像一束佛光,照到他阴暗的心里面。   他便陷入一片美梦之中了。   睡不着。   苻晔被情思烧得不行了。   双福在帷帐外头问:“王爷睡不着么?”   说实话他也睡不着。   他这两日一直处在震惊当中。   好可惜庆喜不在,他也不敢对外人说。   憋死他了!   双福说:“明天要见陛下了,王爷太高兴了对不对?”   苻晔在帷帐内笑了两声,攥着领口,心猿意马,抬起袖口闻了又闻。   苻煌的衣服他穿起来都太宽松了,上面苦涩的香气也叫他着迷。   从换上这身衣服起,他就有了反应了。   苻煌怎么那么会勾引人。   在情意相通以后,送他的衣服给他穿。   他想苻煌还未完全康复,他还记得他咳嗽起来胸腔像拉风箱一样沉闷的震动,第二日好像好了很多,如今又过了一天,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总是想到那一日的苻煌,不太正常的昏沉感,苦涩的药味,以及二者结合起来的那种幽幽的沉默,像带着钩子,什么都没做,却叫他意乱情迷。   他那天其实想要亲他,一直蹭苻煌的脸颊。   却只看到苻煌深不见底的眸子,就害羞了。   他觉得苻煌说自己也没说错。   苻煌说自己很淫,乱。   他此刻的确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的手从领口下滑到胸口,掌心是有些浮起的龙纹。   他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   他喝醉了酒那一天,苻煌对着他胸口吹了口热热的气,他没有碰到他,他的热气却将他那点红晕润湿了。   然后他当着苻煌的面,似乎自己伸手拧上去了。   还非常……用力。   他分不清那是不是梦。   啊啊啊啊啊。   他翻过身,将自己埋进苻煌的外袍里。   他的身体都烧成了红色的。   金色龙纹的玄黑衣袍盖住了他半个身体,在榻上铺展开。他在那黑色衣袍下半蜷缩起来,旁边多宝格上放着绿花杓兰,长着绿得出水的枝叶。   天还没亮,秦内监恍惚间醒来,看到皇帝居然起来了。   他依旧没能睡太久,披着衣袍在那看折子。   秦内监细看他烛光下的容颜。   侧脸尤其显瘦,下颌线锋利,身上披着的衣袍幽幽的黑,倒衬托的他有了几分沉静的成熟。   转眼间皇帝已经二十六岁了。他也老了。   希望他能多活几年,看到皇帝成为人人都爱戴的明君。   他觉得苻煌一定可以。   他要听万民祝祷之声。   大概刚刚睡醒,心思昏沉,只是这样一想,便湿润了眼眶。   陛下苦尽甘来了。   苻煌见他醒来,就说:“将太医叫来。”   秦内监忙问:“陛下有什么不适?”   “叫他们看看我的病怎么样了。”   秦内监立即就去传了太医过来。   太医照常给皇帝把了脉。   “胸中偶尔还是有点闷,可是咳疾未愈?”苻煌问。   “陛下上一次风寒伤了肺气,要完全好起来,可能还需要时日慢慢调理。”   苻煌沉默了一会,颇为威严地问:“那还会传染吗?”   太医抬头:“啊?”   苻煌道:“朕问你,若是与他人亲昵,可会传染?”   又加了一句:“如果对方体质也有些虚弱的话。”   旁边的秦内监猛地咳嗽了两声,埋下头去。   太医:“这个……不太好说。”   这个……得看亲昵到什么程度吧?   苻煌似乎有些不高兴:“下去吧。”   太医战战兢兢。   皇帝要有后宫了么?!   亲昵……不敢想象如今的陛下如何亲昵!   太医走了以后,苻煌起身,说:“更衣吧。”   秦内监也没敢细问,只说:“老奴等伺候陛下这么久了,也没传染。”   皇帝也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唇角下压的更厉害了。   苻煌有一种恨不能昭告天下的心理。   他这些年阴沉沉如一潭死水,如今便要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报复。   他不能叫天下人知道苻晔和他的真实关系,却要叫天下人知道,苻晔乃他唯一 最爱之人。   要前无古人,要后无来者。要让苻晔都头晕目眩。   百花氍毹从天门一直铺到桓王府前,金甲护卫倾巢而出,皇帝还未出行,满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皇帝登基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去臣下府中做客。   桓王果然独得圣宠!”   “都说了,桓王是陛下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当今陛下如果真厌恶一个人,早就拉出去砍了!怎么会放在京中荣养!”   “陛下这一次将那些怀疑桓王失了圣心的人的脸都打肿了!”   “说起来真是不敢相信,当今陛下那样一个人,居然宠起人来,也能宠成这样!不都说陛下是那什么一样么?”   是魔鬼是刽子手是疯子是骨肉相残杀光兄弟的暴君!   “听闻自桓王殿下归来以后,陛下改变很大!”   “是,之前陛下不还去了佛林参拜么?据说还供了长明灯!”   “听说桓王治好了陛下头疾。”   “说起来当今陛下当年也是英姿风雅,龙章凤姿。”   “当今陛下当年可不比隔壁那个最近很出风头的黄天意差!”   “这个我最有发言权,当初陛下可是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那个黄天意,听说其貌不扬,我们陛下就算如今病容憔悴也胜他百倍吧?”   “希望陛下赶紧重振雄风,要是大梁赶来冒犯我国土,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摘星阁的术士都说了,桓王是我朝大福星!”   “陛下神武,桓王贤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天色才刚微微亮,王府里就忙开了。   皇帝亲临,这可是大事!   整个王府上上下下忙到人仰马翻。   金管家说:“这这这也太仓促了!陛下要来,至少也给我们半个月的准备时间,这许多东西都来不及采买,只能凑合用,实在……实在有负皇恩!”   而且皇帝这次来阵仗实在太大了。   他在京中多年,以前也不是没见过京中贵族类似接驾的场景,当年的武宗皇帝,就很喜欢去臣下家里做客。   武宗皇帝就够奢靡了,可也很少如此隆重。   感觉当今陛下就是把这数年攒起来的阵仗一次性都拿出来了。   不过这真叫人振奋。   历来皇室讲究排场奢华,这份排场不只是一份威仪,在普通百姓心里,也是一种皇权和国力象征。这几年关于陛下的传闻实在太多了,都说他早已经病入膏肓,神志昏聩,他又无后宫子嗣,整个皇室都给人一种凋零病态之感。君不健国运将衰,何况如今隔壁的大梁如日中天,京中早已经传闻诸多,人心惶惶,都觉得大周朝不保夕。   今日皇帝圣驾出宫,排场煊赫,简直振奋人心!   因此百姓们齐聚天街,要看皇帝驾幸桓王府。他们桓王府附近几条街都已经围满了人了。   慈恩宫中,女官将皇帝这次出行的排场一一说给太后听。   九九八十一匹雪狮子御马开道,金甲卫持盘龙红尾鎏金枪,还有当年武宗皇帝为自己打造的奢华无比的朱雀金銮。   皇帝还特赐桓王以十一旒白玉珠冕冠接驾……亲王九旒,十一旒就是太子的待遇了。   “难道陛下要封皇太弟?”孙宫正战战兢兢问。   太后都不敢说话了。   真是又期待又紧张,唯恐自己出头会扰乱了苻晔做太子的计划。又想如今苻晔烈火烹油一样的极致宠爱,真是叫人不安!   太后立即进了佛堂,和宫中两位老太妃一起念经祝祷。   皇帝如果能做到兄友弟恭,将来苻晔继位,这数年的风雨飘摇,便也算是安稳度过了。   苻晔真乃我大周救世之人。   青元宫中,秦内监给皇帝戴上金冠。   苻煌道:“麻烦。”   秦内监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老奴还能坑陛下么?陛下今日格外容光焕发,佩戴金冠更显雍容尊贵。”   苻煌就由得他去。   又朝铜镜上看了一眼。   镜中人枯瘦,但金冠华服,也的确能唬人。   不是头一回见苻晔,唯独这次竟然忐忑难安。   又想如此盛装,倒像是要去提亲。   又想要能成亲就好了。拜了天地就名正言顺,做他夫君。   巳初时分,皇帝从青元宫出。   整条天街已经被金甲卫围住,苻煌乘坐朱雀金銮驶过天街,日月星纹的旗帜迎风簌簌,华盖浩大,下缀着十二串銮铃璎珞,前后无数穿着华美的宫娥和内官,这排场就连在旁骑马随行的秦内监都有些激动。   这才是帝王出行该有的气势呢!   苻晔率领府中诸人站在王府门前。   他身着绯色蟒袍,戴十一旒冠,王府门前乌压压一堆围观的人,金甲卫早早就过来维持秩序,门前铺满红毯鲜花,此情此景,恍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成亲。   他想怪不得有些婚礼上的新郎会掉眼泪。   迎接自己心爱之人,的确叫人激动。   这一刻和前两天互诉衷肠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候还有酸涩苦楚,此刻便只有期待和兴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如今才算是体会了。   他一连两日都没有睡好。   不知道苻煌如何。   又过了一会,只听见礼乐齐鸣,身边的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乐声中夹杂着御铃碎响,在他听来如同天籁。   圣驾到来。   十二个捧香宫女踩着流苏锦履迤逦而行,后面是二十八名红衣力士抬着的朱雀金銮,黄锻垂檐,挂的璎珞銮铃随着步伐摇晃,所过之处,所有人都齐齐下跪,高呼万岁。   他看到朱雀金车上的苻煌。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身着玄黑金龙袍,戴着金丝冠,此刻专为他而来。   小爱:“艹,这帝王当男朋友,确实很拉风。”   苻晔仰头看着苻煌,不知道是情思最热之际分别两日的缘故,还是他两日未能好眠,此刻日光下看着万人之上,日月星旗帜和纯金华盖簇拥的帝王,只觉得尊贵俊美到叫他有些眩晕。   他如此真是……   尊贵的诱人。   两人只是对视上,苻晔一颗心瞬间就烧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世间无匹的宠爱,包裹着一个皇帝对他的私情。   他快走两步,躬身道:“皇兄。”   刚要下跪行大礼,就见秦内监快走几步扶住他。   “陛下说了,王爷行常礼就行。”   苻晔便直起身,走过去,朝苻煌伸出手来。   十一旒玉冠庄严,压不住桓王美姿仪。   他此刻如百花艳光身上披,从未有过的明莹,苻煌却只盯着他眼下那点乌青。   苻煌下了金车,在万人围观中,直接抓住了他的手往里走。   他的手有薄茧,瘦骨嶙峋,很干燥。指缝还有拉弓磨出的血痕。他在他前面走的时候,因为身材瘦削高大,衣袍繁复,几乎将太阳光都挡住了。   他喜欢他此刻正经而威仪的模样,难得戴金冠,领口竖起了金色禁领,箍着他凸起的喉结,有一种瘦削苦涩的坚毅。苻晔跟着他走过氍毹上的牡丹,黑色和茜红袍角相撞在一起,夏日外袍轻薄,却无人知道他雪白的禁领之下,穿的是苻煌的亵衣。   他觉得今天的苻煌似乎格外美味。   他想偷偷地把苻煌吃掉。   阴沉沉又干净的万众跪拜的帝王,就应该被偷偷吃掉。 第53章   皇帝和王爷进去以后,金管家他们就负责接待随行的宫人。   众多围观的群众就看着那容貌清丽服饰精致的宫女们捧着一盒盒珍宝进入王府。   宫女们:真的好久没穿过带珍珠和流苏的裙鞋了。当年武宗时期压箱底的服饰今天终于重见天日。   宫女们都太美太精致了吧!   能让这么漂亮的宫女捧着的,都是稀世珍宝吧!   后面甚至有内官抬的大箱子。   只可惜看不到里面,不知道具体都是哪些珍宝。   但有个很大的玉山他们看到了。   这玉山大名鼎鼎,据说是天下最大的玉雕,上面雕刻了万里江山图,是宫中镇宫之宝,据说上面的诗都是明宗皇帝亲题!   单看这一件,就知道其他都是什么等级的珍宝了。   陛下对这位桓王太大方了吧,要捧他做小皇帝么!   圣驾已经进府,众人却久久不愿离去,还谈到当今陛下。   “看着也不吓人啊。”   “就是太瘦了。”   “和桓王手拉手,这不是很兄友弟恭嘛。”   “和桓王差别挺大的,一点不像一母同胞。”   “不是说陛下不是昭阳夫人亲生的么……”   “你不要命啦,这也敢乱说!”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还是小王会说话。”   萧逸尘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心想如今京中气氛真是变了,以前哪有人敢说这种话。   扭头看向韦斯墨:“还不走?”   韦斯墨说:“王爷今天好好看。”   萧逸尘:“王爷都戴十一旒了,你知道什么意思么?”   韦斯墨红了脸:“我只是看看。”   萧逸尘说:“他以后就是天上人了。”   韦斯墨看向他:“王爷一直都是天上人啊。”   萧逸尘看着他秀美面庞,哑然。   韦斯墨追上他:“你真要走了啊?”   萧逸尘说:“如今大梁虎视眈眈,正是好男儿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他是在走之前,再看一眼天上人。   “最近从军的人好多。谢良璧他们前日就跟着大军走了。”韦斯墨又道,“到底以前曾一起在宫中做事,你们在军中也要互相照应呀。”   萧逸尘笑:“我们去的都不是同一个地方。他们要去阆国,我要去陬州。”   “去陬州?要打仗的不是阆国么?”韦斯墨很吃惊。   萧逸尘道:“这些你也不用知道,你在京中好好练骑射,争取明年春猎不要再摔下马了!”   韦斯墨闻言又红了眼眶,站在那里看他策马而去,他这人最怕离别,想着前线凶险,想要嘱咐他几句,又怕萧逸尘再骂自己磨磨唧唧,只得忍住了,不一会见萧逸尘消失在视线里,自己倒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桓王府里,礼乐声毕。   苻煌在前院正殿落座,接受了桓王府诸人的跪拜。   苻晔还没有自己真正的幕僚团队,府中只有总管长史一,翊善一,司马一,记室一,门客若干,并伴读章简文以及章翰林等几个常住在府中的侍讲老师。   其余便是在内院伺候苻晔的婢女和内官,加起来也有上百人。   这还是苻煌头一次见桓王府这些人。   看完了,说:“赏。”   只见几个内官手捧朱漆托盘过来,盘中所盛竟是一堆金叶子。   每一片金叶子皆薄如蝉翼,边缘錾刻着精细繁复的云纹,金光璀璨,耀人眼目。   苻煌每人赏了一把金叶子。   皇帝赏赐的金叶子,意义非凡,都可以寄到家里供起来了!   把王府这些人激动的感激涕零。   起居注官拿着笔在旁边刷刷记。   苻晔本来都习惯这几个起居注官了,只把他们当做苻煌身边的寻常随行侍从,今天却突然注意到了他们,于是微微倾身去看。   今日负责记录的起居注官是非常年轻的那一位,见他要看,反而激动的红了脸,主动展示给他。   苻晔见他写:【……上既入府,于三福殿见府中诸人,既而赐金叶子予众人,仆婢皆得,实是殊荣,桓王之宠,可见一斑。】   啊。   他突然想到,他和苻煌的种种,起居注官也都有记下来么?   譬如他们在春猎的时候,在神女宫汤泉的时候。   啊啊啊啊啊啊。   他一时红了脸,又觉得窘迫,又想不知道这些将来会不会写入史书,到时候这世上已经没有他们,却能留有他们只词片语,哪怕将来在写苻煌的时候,只带一句【桓王甚得宠】,他便和他千年万年共存了。   他想到这里,只感觉情思汹涌,再去看旁边的苻煌,威严平和,举止都是帝王威仪,又想将来苻煌若能做千古一帝,名垂青史,后人称颂,心中更加激昂,那压抑的情意,便再难克制住了。   可皇帝驾幸臣下府邸都有常规流程,浏览府邸,歌舞宴饮,这期间也有诸多官员随行,还有起居注官随时记录他们的谈话。他只好尽力克制住心中潮涌,反而愈发恭敬,一口一个“皇兄”,恭顺有礼,进退得宜。   只是他想他这满腔的情意,别人或许察觉不到,苻煌肯定可以。   苻煌的确察觉到了。   大庭广众之下,看他用那种带了春,情的眼睛看他。   好像恨不能立即就遣散了众人,拉他入内室相欢。   好歹也收敛一点!   看得他……看得他很想教训他一顿。   不知道天高地厚,看都柔弱成那样了,上次他只是抱他抱得太紧了,他就好像骨头都要碎掉了一样。   其实那日他们互诉衷肠,苻晔一直蹭他的脸颊,他就知道苻想跟他亲昵,只是害羞。他怕自己沉闷的肺腑还有传染性,所以都克制住了。   难道说苻晔只看到他如今病衰之貌,以为他体有不支,不足为惧?   或者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   虽然此次驾幸很突然,但苻晔还是给苻煌安排了歌舞杂耍并各式美食,尤其是他之前一直想让苻煌吃的地地道道的蟹酿橙,樱桃毕罗,石首含肚等等民间特色美食。   他要给他看给他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苻煌久居深宫,坐拥天下,可真正享受到的快乐真的太少。他像是揣着一怀的宝贝,不知道要先给他哪一个。   秦内监在旁边看着都要感动了!   倒是佩服皇帝沉得住气。   皇帝在桓王跟前总是能沉住气。大概是想在王爷面前做大丈夫。   世间男子遇到喜欢的人,都喜欢做大丈夫。   心里不知道多受用呢。   如此半天很快就过去了。   眼瞅着就要到圣驾回銮的时候。   苻晔也不装了,问说:“后罩楼后面的围墙是前朝砖画墙,如今很少见了,皇兄要不要过去看看?”   苻煌便起了身。   这一回进的是内院了,就只他身边双福几个内官和秦内监以及李盾他们几个跟着。   过了雕花回廊,李盾等人便停在了角门外。   画像砖如今在大周已经不流行了,后罩楼对面这堵砖画墙有十几米长,上面的浮雕十分精美,画的是《山海经》图,中间的西王母像下有一个神坛,供奉着香火瓜果。   这里一拐弯就是他住的永宁阁了。   苻晔不能再等,随便看完了砖画墙,便对秦内监说:“我带皇兄上楼看看,你们就在下头等着。”   秦内监他们便都停了下来。   秦内监看了苻煌一眼,压着嘴角笑意低下头。   心想果然还是桓王有魄力!   苻晔直接往楼上走,回头看苻煌。   苻煌便跟着苻晔上去了。   憋了半日,终于等到这一刻,苻晔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偷吃偷吃。   果然偷吃更刺激。   他隔着镂花木窗朝楼下看了一眼,见秦内监等人都在花丛里站着,那位年轻的起居注官垂着手正仰头往上看。   更刺激了。   永宁阁在后罩楼二楼的最中间,苻晔推开房门,自己则靠着门框看苻煌。   这里头真是神霄绛阙一样,十分富丽,比春朝堂有过之而无不及。   入门便是十二扇紫檀木嵌螺钿屏风,屏中花木以珊瑚珠和美玉镶嵌,这是太后赏赐给苻晔的。房间四角悬着茜霞纱宫灯。鎏金缠枝牡丹的卧榻上悬着的宝相花帐垂坠如流霞,那卧榻光看起来就是富贵香软。他送他的那幅张弥的《李夫人簪花图》挂在墙上,下面翡翠花觚里插了一堆时下的繁花。   收拾的很漂亮。   苻煌抬脚进去,苻晔随后就将房门关上了。   苻煌道::“我咳疾未愈,你收收你的邪念。”   苻晔:“……”   没想到苻煌会这么直白地挑明,他倒是红了脸。   苻煌打量了一下他的房间,看到了窗下放着的他送他的那盆绿兰,养得倒是很好,比一个月前高了许多,此刻夕阳金辉照在上头,很水灵。   他走到他书案前,书案上摆了个五彩甜瓜壶,一个红彤彤的积红釉双柿子水注,精美可爱无比。   看得苻煌爱意泛滥。   实在很合苻晔的性子。他就好这些精美艳丽的小物件。   他又去看他书案上的纸稿。   墨香很浓,应该是才写的。苻晔字体进步很大,他最近很爱柳公的字,鸾跂鸿惊之态,非常合他潇洒不羁的性子。   他还在旁边弄了个书架,上面摆了不少书。   苻煌一一看过去,问:“没有杂书?”   苻晔说:“什么杂书。”   苻煌说:“春宫画。”   苻晔:“……没有。”   “你身子弱,少看。”   “你以前不还给我找?”   “那是以前,怕你出去招蜂引蝶。”   苻晔抿了嘴唇,微微歪头问:“现在呢?”   他听出他语气幽微,明显带了点勾人意味,不过依旧回他说:“现在有我了。”   苻晔:“……”   他就脸红了,说:“有你跟没有一样。”   苻煌看向他,半天道:“都说了,我有咳疾。”   “我给你看看。”   他说着就要上前来号苻煌的脉。   苻煌就将手抬起来,由他号。   他脉息是有点问题。   他手腕真不算细,筋骨都很明显,那大手真好看,手指有些苍白的病气,但修长洁净,以至于射箭导致的血痕很明显。   苻晔捏着他的手腕不松开,抬头说:“你心跳好快。”   他真是,不知死。   苻煌朝他走了一步。   苻晔仰着头看他,眼中春,情似乎连遮掩也懒得遮掩,都漫出来了。   “我里头穿了你的衣服。”他说。   苻煌额头轻轻地跳,半晌,伸出手来,用食指和中指勾住他的领口,拉开。   里面就露出绣着金龙纹的内衫。   今日这样隆重的场合,里面居然穿他的衣服。   苻煌垂下眼,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气氛一下子也跟着变了。此刻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花窗吹过来的夏风,也是热的。   苻晔仰着头,苻煌太高了,他得仰头才能和他对视。   这张带着些许病色的瘦削的脸,此刻看起来竟然如此英俊。他都想用嘴渡他些生机。   “你嘴唇好干。”苻晔说。   苻煌再难拒绝,说:“嘴巴闭上。”   苻晔一愣,脸就红透了,然后很乖顺地闭上了嘴巴。   他这样像要承受雨露的模样真美。   他早知道他会叫人疯魔。   苻煌就伸手抚摸过他的唇瓣。   慢条斯理的打量他。   “你知道我们以前在军中的时候,会有些新兵很喜欢叫嚣,但这些喜欢叫嚣的,到了阵前看到血跑得最快,反而是那些闷不做声的,可能会很英勇。”   苻晔听了反而启开了嘴唇,露出一条缝,似乎在叫他伸进去。   和他有些干的嘴唇不一样,苻晔的嘴唇很嫩,摸上去就非常软嫩,也很红,像玫瑰花瓣一样。他摩挲了一下,手指伸进他的嘴唇里,符晔就咬住了他的手指。   “你这样的,还是童子身的,我觉得是叶公好龙的可能性更大,真给你吃了,你不一定爱吃。”   苻晔觉得这也太犯规了。   用这样瘦削冷峻的脸,抚着他的嘴唇说这样的话。   他为了表示挑衅,就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噬磨他的手指。   他不喝醉的时候比喝醉了更勾人。   他想他一个这么年轻的男子,怎么能这么的……   他就低下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苻晔想一半都亲在手指上,算什么吻,刚想要抗议,苻煌手指撑开他的唇角。   然后苻煌忽然捧住他的脸,用力地亲了上来。   舌头长驱直入,卷住他的舌头。   毫无章法地缠搅。   苻晔腿上一软,就被苻煌一只手勾住了腰。   带着一点苦涩的雄性气息铺天盖地涌进来,苻煌大手按捏住他的下巴,不知疲倦地一寸寸刮擦,攻城略地。   他开始呼吸不过气,露出难耐的神色,于是拍打他的脖颈,却没有换来任何怜悯,等到苻煌松开他的时候,他的嘴角都湿得一塌糊涂。   他艳丽的脸像被醉了太阳雨的海棠。   苻煌手指又伸到他嘴里,他眼睛里都是热泪,看着苻煌。   苻煌的眼神很深,他的瞳孔本来就非常黑,此刻看着像是扩开了一样,显得更为阴郁,他干燥的嘴唇此刻也很红,他捏着他的舌尖,语气像是在诱惑他,说:“想不想跟我成亲?做你的夫君,把你搞坏掉。你是不是就想让我把你搞坏掉?”   苻晔说不出话来了,眼神涣散。   也不敢吃手指了。   他觉得苻煌看上去有点疯。苻煌见他这副神情,也不回答,就沉下脸,说:“把心里的病也传染给你好不好?”   说着就把他抱起来,压到榻上亲。   苻晔只感觉他像是被一条黑龙缠住了身体,他太瘦弱了,几乎被玄黑色的龙袍遮住了所有视线,他才发现苻煌虽然瘦削,但筋骨力气很大,只要压制住他,他根本都动不了。   他平时那么嚣张,此刻却软得像个只能攀附男人的菟丝花。   过了好一会,苻煌问他:“你还好么?”   苻晔“嗯”了一声,还有些发呆。   就只是,一个吻。   他就要,湿透了。   “乖孩子。”   苻煌勾着他领口往里看,说:“以后我穿过的衣服直接给你穿好不好?”   苻晔说:“好。”   “哭什么?”   “我……我没哭,是刚才你弄的我……”   “太难受了?”   “有一点。”   “你得习惯。”苻煌说,“我不太会亲。”   过了一会苻煌又问他:“是第一次被人亲么?”   苻晔赶紧点头。   苻煌说:“喜欢么?”   苻晔浑身都红透了。   苻煌看他一会,眼神浓稠漆黑,说:“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你真的好美。”   说完就又亲上来了。   这一回亲得更凶残绵长了,感觉他要把他吞掉,又像要借此缠缚他的灵魂,叫他一辈子都记得这一刻。   秦内监在下面站着。   王爷爱花,庭院里种满了花,站在楼下,仿佛置身花海。金色夕阳一照,整个园子都像是浮着层金粉似的细光。   不过他无心赏花。只想当初来的时候,可能应该给陛下看看宫里那些画。   陛下又过于谨慎,其实他风寒早已差不多都好了。   陛下有时候就是过于保守,老实。   相比起来,还是王爷手段高一些。看他刚才在前院一口一个“皇兄”“臣弟”的,言笑晏晏,侃侃而谈,有点那个意思,又好像没有,一看就很会。   他正这样想着,见王爷和皇帝从楼上下来了。   此刻流金一样的光洒在他们身上,倒是不见衣袍皱乱。   可是怎么回事,王爷怎么好像哭了。   王爷生的白,皮也薄,此刻眼角薄红,犹带着泪光。   天爷啊,这又发生什么了?   他也不敢多问,随他们过了垂花门,身边跟从的人也越来越多,王府的门客幕僚也都过来相送。   秦内监听见皇帝对王爷说:“你明日记得入宫谢恩。”   陛下今日驾幸王府,按照规矩,王爷的确应该进宫谢恩。   这理由倒是找得很好,太后也说不出什么。   王爷“嗯”了一声。   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乖顺,红袍窄腰,美丽得近乎像一朵牡丹花。   陛下要回宫,朱雀金銮已经在王府大门口停着。   此刻王府大门外依旧聚集了很多人,这些人有的喊王爷,有的喊陛下,人头攒动,十分热闹。皇帝也没理他们,自顾上了金銮。   他偷偷问王爷,道:“王爷,怎么了?”   王爷忙摇摇头,说:“没什么。”   哭得声音都变了。   人看着也不灵光了。   倒像是被鬼吸走了精气神!   秦内监只好随皇帝回宫。骑着马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王爷一眼,见王爷倒是乖顺的很,还在门口站着,夕阳下红袍簌簌,真是光彩夺目。   像一束霞光里的流火。   这样的人物,也就帝王配得上了。   等回到宫里,秦内监下了马,此时天色已暗,他就问:“陛下是否要现在沐浴?”   苻煌说:“今天不想沐浴了。叫他们把药煮上吧。”   秦内监吩咐了人,这才跟着进了春朝堂。苻煌歪在榻上,也不立即去看奏折,只歪在那里出神。   秦内监道:“陛下和王爷起了争执么?”   苻煌说:“没有。”   过了一会又说:“他之前说他喜欢粗暴一点的。”   秦内监:“啊?”   过了一会他咽了口唾沫,问:“陛下……不够粗暴?”   苻煌说:“我觉得他可能有点叶公好龙。”   秦内监:“啊?”   那这是……太粗暴了?   我美丽柔弱的桓王殿下!   苻煌盘起腿:“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得选了。”   过了一会苻煌又说:“传两个太医去桓王府上。我怕他会被我传染了。”   他,伸得很深。   秦内监立即出去安排。   都想自己亲自跑一趟,安慰一下桓王。   苻煌就在炕上躺了下来,庭院里的蔷薇泼霞流锦,从窗口摇来蔷薇香气,浸染在他的玄黑龙袍上,那龙袍被宫殿上方浮动的晚霞照亮,金线织就的龙也似变成了红色的,在暮风里活了似的浮动。   人回味起来,也昏昏沉沉起来,脸上滚热。   最后夕阳的余晖完全落下,秦内监过来点灯,看到苻煌一身玄黑,躺在那里,筋骨颀长,像一条半睡半醒的黑龙,病气褪去了,露出些许危险的攻击性。 第54章   桓王府里,此刻暮色低垂,几个婢女们挑着雀鸟灯出来点灯。   今日陛下亲临王府,总管特意发了新衣给她们,她们今日都配上压箱底的首饰,打扮的一个赛一个漂亮。此刻她们三三两两,将整个王府从前院到后院一一都点亮了。   桓王爱美,喜欢一切美的东西,也喜欢赏花,他曾夜宴宾客,专门请人夜里来灯下看花,因此庭院花丛之中也有无数小灯,宛如流萤星火,点缀在繁花之间,甚美。   婢女们更是叽叽喳喳一边点灯一边说笑。   他们王府气氛向来欢快。   她们在讨论皇帝。   “皇帝看起来好和蔼啊。”   “真的,刚我娘来拿金叶子,我还跟她说了,说陛下看起来好年轻和气,她还不信呢。”   “也没有到和气啦,不过确实跟我以前听到的很不一样!”   “昨晚上你还哭着说要装病,怕丢了小命呢。要不是我劝你,今儿的金叶子你去哪里得啊。”   “陛下好大方啊,要是多来几回就好了。”   “得了金叶子,我看陛下都觉得他好俊俏。”   几个女孩子笑成一团。   双福从后罩楼探头下去,轻声道:“姐姐们低声些!”   几个女孩子往楼上看去,见是双福,就问说:“双福哥,怎么了?”   双福闭着嘴巴摇摇手。   几个女孩子便收敛了笑意,往后罩楼上看,只看到微弱的光火从镂花窗上透出来。   整个后罩楼,花窗有二十四个,如今这二十四窗,在薄薄的夜色里盛开成二十四朵金盈盈的花,与庭院里的繁花相映。   这后罩楼便如同神仙住的地方一样。   只是这里头的神仙,从陛下走了以后就上了楼,到现在都没出来。   双福推门进去,从屏风后面探出头去看,隔着宝相花帐,看到苻晔背对着他躺在榻上,细长的身形微微蜷缩,起伏出瘦薄的轮廓。   他刚问王爷怎么了。   王爷也只说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   他的嘴巴似乎还是麻的。   那灌入他身体的苦涩的又透着点微微甜的,很难描述的热气,但他当时被禁锢住下巴,他躺在那里,只能被迫接受那绵长的侵略和交换。   只是吻而已。   他说不出来是畏惧还是兴奋,是舒服还是难受,但那种被无止尽地侵略的感觉,叫他现在想起来还会轻轻打颤。   他浑身又出了潮热的汗,整个人似乎都昏沉沉的丢了魂魄一样。   苻煌不在,又似乎无处不在。   “王爷。”他听见双福又推开门小声叫他。   苻晔说:“晚膳我不吃了,你也去歇着吧,今日我也不沐浴了。”   其实是应该沐浴的。   只是……   谁知道双福说:“王爷,宫里来人了。”   苻晔立即坐了起来,隔着屏风上晶莹剔透的美玉珊瑚珠光,有些紧张地问:“……谁?”   “来了两个太医。”   苻晔:“……”   他自然知道太医为什么会来。   他红了脸,过了一会才站起来,换了一身外袍,出去见了两位太医。   太医们看到他,很着急地说:“王爷没事吧,我等一听说要出宫来看王爷,都吓坏了!”   不过烛光下王爷面色红润,竟比前两天见还要漂亮,看起来气色很好的样子。   “我没事,你们回去告诉皇兄……我没那么娇弱。”   话说出来一想,不行,这话听起来好像可以叫苻煌更过分。   他脸色更红,吩咐金总管:“好生招待两位太医住下,明日一早再好好送回宫里去。”   不过太医奉旨而来,还是给他号了一下脉。   “王爷有点气火盛,心绪不定。得好好休息,平心静气啊。”   苻晔看他们在写信,就问:“这是……”   “陛下嘱咐我们,给王爷号完脉就要传信告知一声。”   “传旨内官就在外头候着呢。”   想到苻煌会知道他此刻心乱如麻,他的脸就烧透了。   青元宫中,秦内监伺候皇帝吃了晚膳,喝了药。   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今日进了不少。   “陛下,养生汤还没喝。”   “今日不喝那个了。”皇帝漱了口,说:“张如松的行军奏报到了么?”   秦内监立即将奏报从堆叠的奏折里取出来。   皇帝就开始办公。   明明也不过几个时辰的事,怎么他觉得皇帝一整个眉目气质都变了许多。   果然这男子还是要经历些东西,才能有更快的成长呀。   如今陛下看起来真是更见英武气概了。   苻煌看完行军奏报,做了批复,便叫秦内监立即着人送出宫。   只是他今夜是无法完全平复下来了。   他是第一次这样亲一个人。   终于知道为什么苻晔说,那种事很快乐。   他喜欢苻晔在他身下无法抵抗地颤抖。   他喜欢这种亲密,还有那种征服感带来的快乐,好像他能对他为所欲为。   这叫他从出王府到回到宫里,再到批阅奏折的此刻,哪怕脑子里已经没有邪念,身体依旧维持着微弱的兴奋。   没多久太医从桓王府送了信过来。   他看了一眼太医写的信,又想到苻晔那耳朵红到脖子根的羞涩和纯情。   额头又轻轻跳了两下。   他想,苻晔应该是喜欢的。   无论他怎样对他,他应该都会喜欢的。他很爱他。   苻晔对他有一种无限的温柔的包容。伶牙俐齿潇洒倜傥那是对别人,对曾经的他。   如今的苻晔,在他跟前,很乖。   苻晔应该喜欢强势的男人。   他对苻晔是很怜爱的,这份怜爱因为私欲一直带着点暴虐,像是无处发泄带来的烦躁和痛苦。他一腔真心应该算是赤诚,但因为想要索取的远比常人更多,想要苻晔视他为唯一,除了他再看不见其他人,极致地爱他,所以总带着一点死亡的气息。   所以他没有苻晔单纯,他谋夺盘算,就寝以后躺在榻上,独自一人,摩挲着曾探入苻晔口中的手指,将苻晔细细琢磨研究。   苻煌怕自己真过了病气给苻晔,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又叫秦内监派人去了一趟王府。   两位太医从王府回来,亲自过来说:“王爷身体十分康健,只是昨晚上睡的不安稳,有些疲惫。”   苻煌又叫他们上前来给自己号了一下脉。   太医觉得皇帝脉息还那样。   要说有微弱不同,大概和王爷有点像,有些气火盛。   苻晔昨天没吃晚饭,也没沐浴,就那样躺到了第二日早晨,才去沐浴更衣。   大概是一连几天都没怎么睡,他上课的时候都昏昏沉沉,像是苻煌吸的是他的精气。   他怀疑自己真的被苻煌沾染了病气,不然怎么一整天都感觉脚下像踩着棉花。   他当初想要渡他生机,真是高估了自己。   苻煌真是个妖怪!   他不能这样脆弱。   于是午膳他立即多吃了一碗饭。   如此到了下午,他送走了老师,金管家已经将马车备好:“王爷,门贴已经递上去了,可以启程进宫了。”   人还没上马车,苻晔心就要跳出来了。   就是当初和苻煌诉衷情那会,心跳也没这么快。   他重新沐浴更衣,熏了香,换了一身自己的衣袍,便上了马车。   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主动进去被吃的。   不敢多想。   他坐在马车上,每过一道宫门心跳就快一分。本来已经淡了的记忆又鲜明起来。   他觉得苻煌亲得实在太凶了。   人还没到青元宫,袍内内衫都已经湿了。   这天越来越热了,四五点的太阳也有些烧人,宫墙的红都有些让人闷热的刺目。   他这趟进宫是光明正大地来谢恩的。太后自然也知情。   他对太后愈发心虚,因此这次来,还给太后采了许多王府的鲜花。   如今宫中也不缺花,和太后赐菜一样,这些花都是他的孝心。   太后这两日一直在佛堂念经,见他来了,叫他亲自把送来的鲜花都敬献在佛前,然后又叫他在佛堂里拜一拜。   苻晔想他如今心都静不下来,如此满身杂念面对神佛,实在自惭形秽,恭敬地献上鲜花以后,又在佛堂里念了一会经。   如此还真静下来不少。   太后问说:“昨日皇帝赐你十一旒玉冠接驾?”   他颇为心虚地点头。   太后神色急切又谨慎,又问说:“那他可有跟你说过什么?譬如封你做皇太弟之事?”   苻晔吓了一跳,赶紧摇头。   这种事他不敢想,他如今能当个王爷就觉得自己走了大运。   何况苻煌才多大年纪,二十出头,封什么皇太弟。   太后每日拜佛,该不是盼着苻煌早点嘎了好让他早点继位吧?   他想到这里,立即又朝佛祖拜了一拜。   心想佛祖如果有灵,一定要保苻煌长命百岁,江山永固,名垂青史!   他此愿比太后更诚!   他思来想去,觉得他只是这样一拜,还是不够。   太后天天拜,可能拜的还不止有她,他要想两相抵消,也得天天拜才行。   他住的后罩楼就有个佛堂,他日后也得拜上了。   宁可信其有!   他从慈恩宫出来,又想他对苻煌真是太好了。   苻煌若得知,就该对他温柔点。   他是新手进村!   说起来苻煌也是新手,怎么就那么会亲。   一阵风吹来,将他身上佛堂檀香味都吹散了。   秦内监进来禀报说:“陛下,王爷快到咱宫门口啦。”   苻煌说:“叫他来西配殿。”   竟不是直接去春朝堂温存么?   西配殿是要办公啊。   不过想来也是,昨日过于粗暴,今日是要收着点。   秦内监立即出去接了苻晔。   苻晔从太后宫里来,身边只带了双福一个内官,他一身绯红,瘦弱高挑,双福圆乎乎一身青。   这对主仆一看就叫人心情喜悦。   只是此刻的桓王显然有些羞赧:“内监。”   王爷似乎文静了许多。   都是皇帝把人欺负的。   “王爷来了。”秦内监笑盈盈地说:“陛下在西配殿等您呢。”   苻晔随他往西配殿走,走到殿门口了,顿了一下。   秦内监先进去禀报了一下,然后他就听见苻煌说:“进来。”   秦内监便打着帘子回头看他。   苻晔一进去,什么都还没说没看,脸就红了。   这个真的控制不住。   生平从未如此害羞过。   大概是刚接过一次吻,正是最羞涩的时候。   都说初恋最美,概因如此吧。   情窦刚开,饶是他这样的小黄人,也突然纯到不行了。   然后他就听见苻煌说:“你这模样,是被亲傻了,还是被亲怕了?”   苻晔想,可以都有么?   他抬起头,看到苻煌在榻上坐着,手里还捏着奏折。   不一样了。   再看苻煌,觉得他不一样了。   是和自己亲过嘴的人了。所以不一样了。   每一个阶段都是不一样的。他在爱河畔上走,已经被打湿到脚踝。   苻煌并没有一来就抱住他这样那样。   反而叫他帮着看奏折。   “你的字不是长进了很多?”苻煌说。   苻晔过去,脱了靴子,和苻煌隔着小桌子对坐。天热了,苻煌赤着脚,他却穿着锦袜,袜子上金线绣着兰花。   苻煌把御笔给他。   他就拿了奏折看。   此刻殿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就连秦内监都不在。   西配殿完全就是书房风格,这是很严肃的场合,手里拿着奏折,看着国事,心中羞涩稍减。   苻晔觉得苻煌是君子。   与他是真情。   这君子骨子里有些偏执,感觉他在床上的风格,应该很强势。   真是矛盾。   真是……   御书房一片寂静,西配殿到了傍晚要更热一点,但还不到用冰块的程度。他批了几十个奏折,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下来了。   但苻煌没说话,他也就继续看奏折。   只是随着夜色降临,心跳就又快起来了。   他其实该起身告辞的。   今日光明正大前来,最好宫门落锁前出宫去。   他也该出去,他这人其实骨子里并不是温顺的人,也想勾一下苻煌。   但可能昨天苻煌只靠着舌头就将他征服了一半,他最后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然后夜色就降下来了。   秦内监进来点了灯。   苻煌说:“准备传膳吧。”   秦内监应了一声,下去安排。   苻煌这才坐直了,和苻晔一起将奏折都收了,又命内官都拿出去。   苻煌就问他:“身体还好么?”   苻晔点头。   “想咳嗽么?”   苻晔摇头。   苻煌就说:“那看来确实不会传染。”   他勾手:“过来。”   来了来了来了!   他就知道!   苻晔红着脸就过去了。   苻煌将他拖到身上,抱住他。   苻晔就受不了了,直接抱住了苻煌的脖子。   他想他这样会不会太色了,昨日被欺负的丢了半个魂,今日也不知道装一下。   但他真的好喜欢苻煌。   “太医说你昨夜没睡好?”   苻晔“嗯”了一声。   “都想了什么?”   苻晔没说话,他太难为情了。   苻煌捏着他的下巴,说:“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这一会怎么这么乖?”   因为他,夸他乖啊。   苻晔就要从他身上爬起来。他实在太难为情了。   苻煌就抓住他,很凶猛地亲上来。   又是那样的深,他们的气息撞在一起,夏日的余热仿佛都汇聚到他们身上。   苻煌很强势,他亲他的时候喜欢在上方,一只手握住他的脖子,强迫他仰头,摆出献祭一样的姿势,然后另一只手将他整个往上一抬,他的整个身体都横在他身上。   只是一个吻。   他却控制不住地战栗,天灵盖又开始麻,只感觉难受的叫他发抖,又似乎很舒服,他实在无法适应,感觉自己被苻煌灌入了一股乱窜的气。   苻煌好久才松开他,然后长长地注视他。他的眼神过于专注,有一种像要把人吸进去的黑。   苻晔觉得这样的目光实在太犯规了,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脖子,似乎要哭了。   他真的好喜欢这样的苻煌。   以前都以为他这样阴森森的男人都很没有情趣的。   苻煌的皮肤很热,有一种干燥的感觉,大概还是不够健康的缘故。但苻晔的皮很润,光洁且细腻,苻煌爱极了他的皮,想把他扒光了细看,他啄着他的脖子,闻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极美,束发的时候虽然会露出天鹅一样美丽的脖颈,但欣赏不到他头发的美。于是苻煌便伸手拔掉了他的簪子,他的头发就散落下来。   如云似墨,光泽华美如锦缎。   苻晔再也难以克制,这一回换成他主动了,坐到苻煌身上,低头亲了上来。   亲不够,怎么都亲不够。他以前听说有情侣光亲就能亲几个小时,一整夜,他还觉得夸张。   他的头发浓密遮住了烛光,苻煌陷在黑暗里闭上了眼睛,腰腹绷紧成一张弓,这姿势叫他想起他曾经的一个梦。   人一下就乱了。   苻晔叫了一声,炕上的小桌子被蹬掉在地上,“咣当”一声。外头的内官听见动静,忙躬身进来,刚进来就看见皇帝将王爷压在身下,立即又退了出去,一张脸都白了又红。   外头内官们提着食盒鱼贯进入对面的春朝堂,秦内监穿过院子,见双福捂着嘴巴蹲在地上,问道:“你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   双福跑过来,紧张地说:“陛下在……在欺负王爷呢。”   他都听见王爷哭呢。   秦内监老脸一红,道:“陛下这是……在疼王爷呢,你不懂,少胡说。”   又板起脸来教育他说:“这事万不可叫旁人知道。王府里那些人也不行,知道了?”   双福点头:“我又不傻!”   是么?他看他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双福又问:“内监,庆喜什么时候回来啊?”   秦内监道:“你倒是念着他。”   “我都憋死了。还想找个人说一说。庆喜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   秦内监说:“刚交代你的,不许对别人讲。”   “庆喜也是别人么?他不是内监的徒弟么?”   秦内监神色不太好看,说:“谁都不许讲。要是走漏了一点风声,第一个杀你灭口。”   双福:“……”   他再也不会快乐了!   又过了一会,皇帝和王爷出来了。   王爷衣袍凌乱,披散着头发。   不过王爷这样可真美。   他本来生得就极其秾丽,披散着头发的时候比束发的时候更美得惊人,脸小而白,身形瘦削,那头发便愈发显得如墨一样浓郁。皇帝牵着他的手从他们跟前走过,王爷头发被风吹动,身上香气弥漫,真是像夜游的蔷薇花一样漂亮。   春朝堂晚膳已经布好。   苻煌依旧吃的不多,倒是喝了不少药。苻晔今天也吃的不多。   秦内监问:“今日的饭菜,不合王爷胃口么?”   苻晔说:“天热了,吃不了那么多了。”   秦内监就将人将凉水浸过的一盘樱桃递上来:“那王爷用点这个。”   翡翠碗里一碗红通通的樱桃,水亮。   这是吃樱桃的最后时节了。   但王爷似乎不爱吃这东西了,只尝了尝,剩下的都让皇帝都吃了。   秦内监说:“陛下喜欢吃这个?这时节的樱桃最是鲜美多汁。”   皇帝就说:“喜欢吃。”   王爷却侧身看向窗外,叫双福给他束发。   侧影盈盈,耳朵都是红的。   用过晚膳以后,慈恩宫里果然来了人过来看望。   说是来看皇帝,其实是要看王爷走没走。   大家心照不宣。   苻晔自然是要走的,苻煌最近政务繁忙,他明日还要上学。   慈恩宫女官亲自送苻晔上车。苻晔躬身说:“那臣弟告辞了。”   苻煌在夜色里幽幽看他。苻晔如今簪着头发,那用来规束他仪态的禁领下,就是他留下的牙印。衣袍下密密麻麻的痛楚包裹住他。   苻晔上了车,车帘子一放下,他就半靠在车上,似乎没有了力气。双福也不敢说话,垂着头坐在他对面。见苻晔一只手抓着领口,好像又和昨日一样,失魂落魄的。   他想他以前也看过一些戏文,都说男女相悦是怎样甜蜜。想着也是,既然是悦,自然是快乐的。可怎么王爷每次都像是有些发呆呢。   他总怀疑王爷和皇帝不是相悦,只是帝王的宠爱,臣下只能接受,没有别的选择。   唉,要是庆喜在就好了。   马车趁着夜色出了宫门,天街两侧已经是灯火通明。过了天街,便看到有人在挑灯卖樱桃。   双福就问说:“王爷,陛下不是喜欢吃这个,要不要买点,明日进宫的时候给陛下吃?”   苻晔:“不要!”   双福吓了一跳。   王爷好激动。   “哦。”   苻晔说:“明日,不进宫。”   他胸口痛,得歇歇。   外头突然传来咚咚咚的鼓声,从极远处传来,但在夜里听得十分清楚。苻晔掀起帘子朝外看,只听见那鼓声似游龙逐渐游近,在夜里看不见其形,却能感觉到它蜿蜒从天上盘旋而过,直进皇宫去了。 第55章   古代人传信或者报时都会用鼓。   建台城天街两侧每五百步建一个望楼,其中比较大型的望楼有六座,这六座楼上有一面直径达数米的主鼓和二十四面群鼓,平时会和皇城鼓楼配合一起报时。   作为重要的信息传递和报时工具,这些鼓何时击如何击都有严格规定,譬如每日清晨五更起的击鼓是先击鼓再撞钟,鼓声有“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的说法,反复两次,共一百零八下 。每日晚上从一更到五更,也每个时辰会击鼓报时一次,如果遇到特殊节日庆典,甚至会钟鼓齐鸣。   但报时不是这样的声音。   鼓点没有这样密集。   如今这鼓声咚咚作响,从远处而来,再到皇宫而去,一遍结束,又来一遍,反复数次,更像是在传递信息。   这鼓声似乎惊到了不少人,就连双福都变了神色,探着头往外看,然后立即催促赶车的内官:“快点走。”   苻晔忙问:“怎么了?”   他看外头一些百姓似乎神色也都有些惊慌。   双福说:“好像是有大事了。我记得我小时候,胡人南下的时候,半夜就突然有这个鼓声!”   他们回到王府,金管家并一众护卫都在门口等着他呢。   马车立即驶入府内,苻晔下了车,问:“你们知道发生了何事么?”   金管家说:“是警鼓。”   “警鼓?”   金管家神色慌乱,说:“我朝的规矩,一旦有战事发生,京中就会敲警鼓。可具体臣也不清楚,待臣去打探一下。”   他说着就急匆匆出去了。   府中护卫中有十二名金甲卫,是前日苻煌走之前留下来的精兵强将,他们直接进入内院来保护苻晔。   但外头却安静下来了。   不一会金管家回来了,说:“回禀王爷,是大梁大军突袭陬州了!”   苻晔大惊。   小爱:“卧槽。”   苻晔忙问小爱:“原著里不是距离大梁攻打大周还有好几年么?不是说男主是趁大周国内灾乱才打过来的么?”   小爱:“可能……剧情变了?”   原著里苻煌天怒人怨,人都半疯癫了,才导致男主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攻打到建台城开启双王大战。   可如今大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国了。男主也敢打?   “可能他打上头了,想要一鼓作气,一统天下,毕竟原著里他就野心勃勃,要做一统天下的霸主。”   小爱又安慰说:“不过你也不要过于慌张,剧情变了,说明是好事,说实话,最近看你过这么甜,我一直担心万一结局还是和原著一样该怎么办。反正男主一统天下的想法一直都有,两国早晚都有一场恶战,如今一切都变了,说不定结局也会变,苻煌也就不用死了。苻煌不也是常胜将军嘛,两人对垒,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   “苻煌都多久没打仗了。”苻晔说,“那个黄天意不是还是天选之子,运气爆棚?”   原著里这个黄天意真的各种BUFF加身,别管是出身草莽的英雄好汉还是贵族出身的谋士能臣,全都莫名其妙拜服在他脚下,还有诸多枭雄想要招他做婿,光老婆他就娶了好几个,全都是什么貌若天仙娘家还特别给力那种。他又有军事天赋,什么以少胜多的“奇袭”不知道搞过多少,几百万字里重复的套路就能上个五六回。   小爱:“你别急,陬州距离建台城上千里,大军走的慢,他们就算一路走过来也得几个月,何况大周军队也不是吃素的。”   事到如今,着急也没有用,得先看看形势。   他就不信苻煌他们两个,干不过一个天运之子。   干不过,他陪苻煌一起死!   “……”小爱:“插句嘴,这个想法如果被苻煌知道,我感觉他能爽死。”   苻晔:“啊啊啊啊啊,我才刚被啃个胸,我们不能死!”   小爱:“哦。”   苻晔敢说他都不太敢听!   他最近应该忙里偷闲过来看看啊。   这才两天这俩都开始啃上胸了么!   “啃”这个字听起来太粗暴了吧!   苻晔这一夜几乎都没睡着。第二日一大早,章珪他们就来了。   他们这些新科进士最近都走马上任了,不过官职都不高,留京的基本都进了翰林院或文史馆阁,唯独章珪,因为他本人对军事极其感兴趣,所以进了兵部,做了兵部主事,官职不高,从八品而已,甚至不如柳诲他们,但他是状元郎,还颇得皇帝和桓王器重,因此在兵部很吃得开。   他带来了第一手资讯。   并且苻晔从他嘴里听到了一个叫他稍微放心些的消息。   “当今圣上觉得大梁虽然兵至阆国边境,似乎要攻打阆国,但狼子之心,不能不防,便兵分两路,一路往阆国支援,一路往陬州以备万一。如今这路大军正往陬州去呢。而且早在大梁有南下意图的时候,圣上就调了一部分明州府驻扎的大军去了陬州原州等地,所以我们不是没有防备。”   不愧是他看中的男人!   苻煌威武!   很有先见之明!   他当初再三叫苻煌提防这个黄天意,他听进去了!   苻晔和他们商讨了半日,这才没有那么紧张了,他一连几日都没有睡好,疲态尽显,顿感体力不支。   这边刚送走了章珪他们,秦内监就到了。   “陛下如今正在和谢相等人相商,想着王爷可能也听到了消息,怕您着急,叫老奴来看看王爷,说王爷只管在府中好好上学,别的都不用管。这两日也不用进宫了,万万保养好身体。”   苻晔点头,说:“那就劳烦内监大人在宫中好好照顾他了,战事虽紧,他也一定要保重身体,药要按时吃,饭也要按时吃,他身体若有什么不适,一定派人通知我。你告诉他,再瞒我一次,我可不会原谅他了。”   秦内监笑道:“老奴一定原话带到。”   送走了秦内监,苻晔才去沐浴。   他担忧了一夜,此刻神思昏沉,褪去身上衣服,如今才细看自己。   密密麻麻许多痕印。   当时苻煌掀翻他,扯开他的衣领就啃了上来,他只被他啃得浑身战栗,只觉得爽,一点也没觉得疼,此刻看起来,苻煌真是可怕的很。   他,也很可怕。   他除了把苻煌的头抱在胸前,什么都没做。   他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在那轻微的蜇痛里愈发昏沉起来。   他想自己这个时候可不能病,沐浴完以后,直在永宁阁睡到了天黑才醒来。   醒来以后发了一会呆,等彻底清醒了,才忙叫了双福进来,问他可有什么新消息。   双福摇头,说:“京中安静的很。”   京中真是死寂一样,就连他们王府都很安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好像每个人都战战兢兢。   古代没有实时通信,飞鸽传书远没有影视剧里的精准常用,陬州距离建台城有千里之远,战报通过驿道快马加鞭,日行三百里,最少也要三天时间。   也就是说,陬州那边的情形,他们三日后才能知道今日发生之事。   这三天时间,苻晔照常在府内读书,没有再出过门,倒是太后派人来过两次,也是叮嘱他少出门,好好读书。   不过这几日大家应该过的都很煎熬。   苻晔知晓原著故事,比他们要更害怕一些。   他最近过的太幸福了,好像人生已经圆满,该有的全都有了,美貌,名望,地位,心爱之人的回应,如今想到这些,都觉得圆满得叫人害怕。   好像要在最高的地方掉下来。   大概是日有所思的缘故,到第三日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他梦见了原著里的场面。   那是原著里很有名的双王之战,异常的血腥残暴,清泰殿里,疯癫的苻煌被砍了头,四肢被散给了流民。   而他在梦里就目睹了这一切,他无比熟悉且深爱的那张脸滚到他脚边,枯瘦而没有一点生机。   他从噩梦中惊醒,浑身颤抖不可抑制,冷汗和眼泪直往下掉。   双福都被他梦中呼喊惊吓到,忙掀开帘子喊:“王爷!”   苻晔惊惶地看他,双目几乎看不清人,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整个人都如惊弓之鸟,再也无法抑制,昏沉沉爬起来就要进宫去。   他此刻不应该在这里。   他应该在苻煌身边。   他立即着人递了门贴上去。   人也顾不得沐浴更衣,就穿着一件苻煌的大氅在王府前院来回踱着步。   此刻晨光炎热,四下里一片寂静。王府的护卫和仆从全都在旁边担忧地看着他。   小爱说:“你是因爱生怖,过于担忧了。”   苻晔没有说话。   他脸上泪痕已干,只是神色极为严肃。   不一会金总管等人回来,说:“可以进宫了。”   苻晔立即上了马车,直往宫中来。   这一路都能感受到京中氛围远不如以往,天街上几乎没什么人,马车驶过天街,进入皇宫,刺目的宫墙在闷热的天气里叫人眩晕。   今日天色并不好,过于白,很沉闷,好像要来暴风雨。   青元宫门口少见地看到许多仆从和轿辇,应该是诸位大人的随从,轿辇是方便他们出入。   秦内监亲自来接他,说:“陛下还在西配殿中处理军报,王爷先去春朝堂等着吧。”   苻晔点头,先去了春朝堂。   他为噩梦所扰,整个人都十分憔悴,刚坐下没多久,就见苻煌进来了。   他立即上去一把抱住他。   苻煌说:“想着明天接你过来,你今天就自己来了。”   苻晔抱着他,感受到他的体温,浑身的恶寒才褪去一些。苻煌抚摸着他的头,扭头看他:“怎么气色这么差?”   苻晔说:“我做了个噩梦。”   苻煌问:“和我有关?”   苻晔点头,将他抱得更紧。   苻煌唇角勾起,说:“所以跑过来了?”   苻晔又点头。   苻煌亲了亲他的脸颊,说:“现在不用怕了?”   苻晔松开他,说:“你是不是还在忙?你先忙,我今日不走,在这等你。”   苻煌叫了秦内监进来:“叫太医过来给他瞧瞧。”   “我就是没睡好。”苻晔说。   苻煌还是让人去叫了太医,自己则又匆匆回到西配殿去了。   他是听见他来了,先抽空来见他的。   苻晔看了太医,又吃了点东西,到了午膳时候,苻煌才将大臣们送走,回到春朝堂来与他一起用膳。   苻晔吃饭的时候一直看他。   苻晔如此担心他,他心中很是受用,这两日急报频频,国事的确不轻松,可是如今看到苻晔这样,只感觉绷着的精神都松下来了。   他虽然享受苻晔这份担心,却又不忍他为此忧虑,于是便对秦内监说:“叫双福回去一趟,把桓王日常用得着的东西都送进宫里来。”   秦内监抬头:“陛下要桓王常住宫中?”   “不行?”   哪里不行,早该如此了!   看王爷在府内担心想念陛下,人都瘦了一圈了。他身子孱弱,万不能再因为相思病倒了!   如今陛下国事繁忙,需要桓王从旁协助,这理由太后也不会驳回,她不就盼着桓王能参政么?   如此他立即吩咐了人,叫双福亲自回去给苻晔收拾行李。   苻煌不知道苻晔是做了什么梦,只觉得他到了晚上,看他的眼神还是哀楚的。   他喜欢看苻晔这样在乎他。   他甚至想看苻晔为他哭。   太后知道苻晔来了宫里,把他叫去了慈恩宫用晚膳。如今边陲起了战事,太后忧心忡忡,见他来宫里也没有多问,反而叫他好好照顾皇帝身体。   看来太后也知道真打起仗来,还是得靠苻煌。   从慈恩宫出来,苻晔就立即回到了春朝堂。秦内监不太好意思地问他:“王爷是打算在哪儿睡呢?”   他总觉得这事还是得苻晔自己拿主意。   看王爷如今这可怜样,谁不心生怜爱。   不舍得为难他一分一毫。   苻晔这一回倒是没沉默,只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说:“我晚上还要跟他说话……”   秦内监笑眯眯地下去了。   苻晔更不好意思了。   苻晔觉得自己失魂落魄进宫来,还要和苻煌一起睡,实在显得过于不矜持。何况如今战事吃紧,苻煌又忙。   但他今晚就是要看着苻煌才能安心。   他就是……心里很空。   仿佛那噩梦是个怪兽,把他的心吞掉了一块,他如今浑身寒津津的酸痛,需要苻煌渡他些热气。   苻煌忙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大概是因为战事的缘故,谢相这些老臣也都没休息好,走的时候他隔着院墙还听见他们的咳嗽声,却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苻煌咳疾犯了。   等苻煌一进门,他就问说:“刚才你咳嗽了么?”   苻煌愣了一下,说:“没有。”   说完就看着他在他的榻上裹着被子躺着呢。   苻晔回过神来,见他这样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就裹着被子又躺下来了。   倒像是,一副等待临幸的模样。   苻煌去洗漱更衣,又过了好一会才回来。   秦内监立即很有眼色地将榻前的围屏给拉上了。   苻晔往旁边挪了挪。   他实在太乖巧了。   苻煌就喜欢他乖巧的模样。像是爪牙都收起来了,像温顺的狐狸,皮毛艳亮等着他捋。   他睡到他旁边,刚躺下,苻晔就靠上来了。   他的头发没有一点修饰,就那样松软地散开,光洁的小脸洁白,望着他的眼睛还洇着红,当真极美。   一连数日不见,苻煌也很想他,如今香热满怀,苻煌微微垂头看他,手指挑进他的领口,问:“回去的时候疼么?”   苻晔摇头,索性整个趴在他怀里。   “还想要么?”   苻晔埋得更深了。   他这样乖。   “梦到了什么,吓成这样。”   “我梦见你死了。”苻晔又红了眼眶。   “一个梦就这么当真?越来越娇气。”   话虽然这样说着,声音却温柔起来,说:“你还在,我死了也会从地狱里爬出来。”   苻晔不觉得这话听了会好受多少。   他就趴在他身上不说话。   苻煌就抱住他。   “再紧一点。”苻晔说。   苻煌就抱得更紧了。   苻晔在那种紧缚的痛楚里得到了短暂的安慰,却又觉得远远不够。他贪婪地闻苻煌身上的药气,这热气竟然比涎流的吻都让他动情。   因为很鲜活。   他温热的眼泪蹭湿了他的肩膀。   苻煌才真切的意识到这个噩梦对苻晔来说有多恐惧。   外头窗口忽然闪了一下,随即雷声轰隆隆响起来,紧接着外头就啪嗒啪嗒响了起来。   下雨了。   闷热了一天,终于迎来一场雨。窗户没有关严,秦内监慌张进来,隔着屏风看到他将炕桌旁的奏折都收了,然后又去关窗户,他旁边圆乎乎的身影应该是双福,帮着抱奏折。苻晔被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吸引了注意,从苻煌怀里探头看去,眼珠子雾蒙蒙的,被苻煌亲去泪水,他身体忽然一震,不敢动了。   因为苻煌的手指探进了他亵袴里,从他的缝里由上而下重重刮过。   然后停下来,用指腹上的茧去磨他那处。   外头雨更大了,哗哗啦啦伴随着雷声。苻晔抓着苻煌的衣衫,终于忘记了噩梦里的一切。   “这下不会想噩梦了?”苻煌低着嗓子问。   的确是不会了。这哪还再有心思想别的!   这一场大雨下了一夜,苻晔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拥而眠,他一连数天都没有睡好,严重缺觉。   他这人其实很能睡。   模模糊糊听见外头一片嘈杂,他睁开眼睛,听见苻煌说:“你且睡,不用管。”   他也的确疲乏极了。苻煌的体温和味道就是他最好的助眠药。   青元宫外漆黑一片,雷雨夜里宫灯都变得微弱无比。苻煌披上衣袍就出去了,嘈杂的脚步声远走。   第二天醒来,发现苻煌已经起来了。春朝堂一片寂静,外头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他又躺了好一会才起来。   一下雨,气温一下子低了好多。秦内监命人将榻前的围屏都收了,苻晔叫双福开了窗,看外头雨里的蔷薇花。   秦内监笑盈盈地进来服侍他,说:“王爷好睡。”   苻晔没了昨日的憔悴,眉目间反倒有一种淡淡的风情,很美。   他觉得不止皇帝这两天有了变化,苻晔也有。   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了,脸还是那张脸,但感觉就是有了微妙的变化。也可能是他一路见证,贴身服侍的缘故。   苻晔问:“陬州有新消息么?”   “陛下就是因为新来的军情战报才半夜就起来的。”   “他一夜没睡?”   “后半夜又回来睡了一会,怕惊扰了王爷,就在这炕上歪了一会。天亮就又出去了。”   这时候便有内官进来了,说:“王爷,陛下说您醒了就去西配殿,大人们在商议政事,让您也跟着旁听。”   “先吃几口东西。”秦内监忙道。   苻晔草草喝了一碗汤,就立即出了春朝堂。   外头还在下雨,淅淅沥沥,院子里的青砖地上水汪汪的一片,临墙种的蔷薇花被这夏日的大雨一淋也不成样子,但垂花门上攀爬的一片蔷薇花都是花苞,被一夜雨催得竟然露出了青蕊,香气都幽微得似冒着水汪汪。   秦内监为他撑伞,金黄的油纸大伞下苻晔身着落日熔金袍,腰上黑玉龙纹牌晃荡,倒是清劲笔直,颇为尊贵秀美。   苻晔到了西配殿看到谢相他们都在。   章珪居然也在。   众人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   今日天凉,苻晔穿的极其华贵,他形容清减,却仿佛香气袭人,他一来,仿佛整个御书房都明亮芳艳起来。上次瞧见过他的徐宗源,这次近距离看到他,只感觉有些眩晕。   他也算见过美人了,可还真没有像桓王这样的大美人。   真是叫人看了就想,同样是女娲娘娘捏的人,怎么有人就能长成这样?   光艳可动天下!   陬州情势并不好,听他们讲,那个黄天意的确神勇,当了皇帝,打仗依旧在最前沿,因此他军中士气很盛。   苻晔坐在苻煌身边听着,忽见苻煌要茶,立即端了过去。   可看到苻煌手指的一刹那,脸就红了。   谢相他们还在讨论政治,他其实也很关心,可苻煌就坐在他旁边,手搭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嗒,嗒,嗒。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指腹的茧有多干糙,他被磨了很久的地方最清楚。   他咳了一下,苻煌立即扭头看过来。他微微侧身,脖颈和耳朵都是微红。   苻煌本来在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如此便将手收了。   外头哗啦啦,雨又下得有些急了。   苻晔伸手拿了案上的奏报看。 第56章   只是他眼睛虽然盯着奏报看,但心思并没有完全在上面。   苻煌这人一点都不温柔。   就像他的手,有疤痕,有从年少时就开始射箭骑马磨出来的茧,当了皇帝也没有一双会怜香惜玉的手。   总是喜欢用薄茧来带给他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如今坐在那里听谢相等人说话,也是非常严肃的。   他长相就偏严肃,加上瘦削,看起来就更为威严,他是丹凤眼,眼尾上挑,嘴唇略干,看起来甚至像是带着点不耐烦。   以至于在他跟前,所有大臣都十分谨慎,说话都压着点声音。   他以前看史书,发现好多大臣都敢跟皇帝叫板,有些皇帝甚至会被重臣掣肘约束。   这种情况在苻煌这里似乎不会发生。   他真是高坐在龙椅之上,俯视众生。   就是这个范儿,好让人喜欢。   “休息一会再议吧。”苻煌说。   谢相等人便站了起来。   苻煌随即扭头对苻晔说:“专心看。”   苻晔:“……”   苻煌现在真的越来越了解他了。   他抿了下嘴唇,如今面对苻煌,更害羞了。   他觉得奇怪,明明他们两个,他才是不正经的那个。   怎么苻煌就能如此气定神闲。   倒是叫他很难为情。   他想了一下,想着或许是因为自己都是在被动承受。   他应该主动才对。   是了,自己实在过于害羞。   脸皮都是练出来的。   做个能御龙的龙骑士,才是真潇洒!   他升腾出一股欲、望幻化成的虚假勇气。   苻煌也还没有用早膳,秦内监给他奉上一碗粥并一些清淡小菜。   谢相他们都退到北厢房去休息吃东西去了,隔着屏风可以看到内官们端着食盒来来去去。   苻煌随便吃了点,又喝了药,药很苦,他又吃了两块之前从桓王府里拿的点心。   苻晔坐在他旁边看奏报。   奏报有好几封,有陬州来的奏报,也有原州的,有一份奏报写的非常详尽。   敌军是凌晨时分发动的偷袭,人数有数百,弓弩齐备,城内还有人接应。战斗是如何开始的,又战到何时,最后伤亡胜负结果以及我方将领表现并装备损耗甚至包括战后总结和预估等等所有细节都有。   苻晔看的很仔细,神情也逐渐肃穆起来。   他今日穿的落日熔金袍十分华美,身上除了墨玉簪子和龙纹牌便没有了别的配饰,这二者还都是黑色的,十分素净,这样的华美和素净搭配到一起,看起来又尊贵又高雅。   单看苻晔这样形貌,虽然容貌秾丽,但非常的清新端正。   很难想象他夜里会抱着自己的脖子任他为所欲为。   他的手指过门不入,苻晔竟然自己扭了两下。   他干燥的指腹都是湿的。   今日有雨,光线并不好,因此书房里还点了两盏牛角福字罩红漆戗金彩绘挑杆灯,苻晔靠着灯坐的很直,拿着奏报的手指白到关节处都透着薄薄的粉。   灯光下细看苻晔,真是肤白如玉。   他想苻晔真是美,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寻常男子也没什么不同,时常为这份美貌痴魔。   此刻喝了药,身上有些热,想着自己的好运气,也觉得有些心惊。   他如今拥有这天下最美最好的男子。这中间阴差阳错,这缘分细想都像是上天专为他安排的。因此竟想上天待他会不会如此好,不知道会不会突然收回。   不然在他意得志满的时候,为什么边疆突然起了战事。   就目前来看,陬州来的奏报还不算太让人揪心。   大梁偷袭陬州,但并未成功。双方如今在陬州的都不是主要兵力,陬州虽然偏僻,但民风彪悍,当地人对大周的归属感很强,因此抗梁情绪高涨,军民同心。   上午徐宗源等几位大将出发前往边境,苻煌亲自出城去送。   苻晔则回到了春朝堂用膳。   “陬州原来是我大周的领土,胡人南下时,刺史梁方德得大雍兵力支持,自立为帝,后来是陛下亲征到陬州,陬州这才重新成为我朝领土。”秦内监一边吃东西一边说。   苻晔对陬州这个地方太熟悉了。   苻煌就是在陬州的时候被人下的毒。   双福说:“说起陬州来,庆喜也是陬州人呢。”   苻晔一愣,看向他:“是么?”   双福点头。   “那他和秘书省那些哑奴是老乡?”   双福点头。   秦内监说:“庆喜父亲本来是陬州的一个文书官,当初梁方德造反,他父亲因此被杀,一家人也沦落为奴,他在梁方德的宫中做了内官,后遇到陛下要送当地哑奴入京,便一起来了京中。他那时候还装作哑奴,在齐王府扮过两年多的哑巴。”   庆喜一向话很少,关于他的身世,苻晔还真不知道。   “庆喜也该回来了吧?”双福问秦内监。   秦内监想了一下,说:“庆喜不会回来了。”   双福大吃一惊:“为什么?!”   秦内监说:“事到如今,老奴也不瞒着王爷了。庆喜得病是真,不过他之所以被送出宫,是因为他背叛了主子……当初太后之所以洞悉王爷和皇帝的事情,就是他向太后告了密。”   苻晔一愣,双福都惊呆了。   秦内监又说:“当时太后突然发难,老奴与陛下就觉得事有蹊跷。陛下素来疼爱王爷,若非亲近之人,不可能看出什么来。太后能那样言之凿凿威胁陛下,必然是心中有把握。而当时知道陛下爱慕王爷的便有庆喜,这事我也知情,因此此事并不难查,庆喜也认的很痛快。不过他言说他是为王爷考虑,不忍王爷……所以才冒死向太后进言。因老奴怜悯他素日乖觉,又一心为主,就向陛下求了情,打发他去守皇陵了。”   苻晔说:“他若真心为我,倒是勇气可嘉。”   “无论他是否忠心为主,但陛下是不可能再叫他入宫了。”   双福脸色惨白。   他和庆喜一向十分要好。   苻晔细想此事,的确在庆喜称病离开他那里没两天,他就被苻煌送出宫去了,此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庆喜了。   秦内监又说:“不过王爷放心,庆喜在那边没有吃苦,日子过的很清闲。”   苻晔想庆喜此举实在冒险,按照苻煌的性子,他十有七八是活不成的。如此冒险,他还要向太后告密,他们相识不过数月,他真能忠心至此么?   他与庆喜也夜谈过几次,庆喜和双福不一样,双福跟了他,完全和太后那边没什么联系了,但是他一直觉得庆喜只是奉命跟他,本质上还是苻煌和秦内监的人。   看他平日言行,对苻煌是极其忠心的。   因为庆喜的事,双福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还哭了一场。苻煌回来的时候看到,问他:“双福怎么了?”   他出城这一趟,身上的衣袍都湿了。苻晔帮他解了外袍,就将庆喜的事说了。   苻煌道:“他能捡一条命,一是内监保他,二是看他此举确是为你好。青元宫不会留这种奴才。”   苻晔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为了我们好。”   苻煌听了反倒严肃一些,说:“无论他是否是为我们好,背着我们做出这种举动,这人就不能再留在身边。”   苻晔说:“这我明白。”   他只是想如果庆喜真是为了他……   苻煌说:“你诸般都好,就是为人过于柔善。如果只是如今这样,有我在还好,倘若哪天我不在了,你万不可过于心慈手软,要知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该狠心还是要狠心。若逢乱世,更要铁腕重典。记住了?”   苻晔神色有异,说:“你怎么会不在?”   苻煌一怔,道:“你如今学着参政,我也只是告诉你一些为政的心得。”   他心道昨日才刚安抚了苻晔,今日这话实在不该对苻晔说。再看苻晔,头已经垂下去了,说:“我做不了你能做的事。你要担心我,就好好的。”   苻煌将他抱在怀里,说:“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苻晔抬头看他。   苻煌心下一片柔软,说:“为了你,我也长命百岁地活着,好不好?”   苻晔就回抱住他。   最近战事不明,他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两国没有一场恶战是不可能结束的了,想到梦中那骇人而逼真的情形,他真害怕。如今听见苻煌说这些,倒像是遗言一样,更害怕了。   苻煌说:“不过是一场梦,叫你吓成这样,还是说昨晚我做的不够,所以才能叫你胡思乱想?”   苻晔脸上一热,这热气和心中不安混杂在一起,沉沉茫茫。   然后小声说:“……不够。”   苻煌:“……”   他真是低估了他。   苻晔抬头看着苻煌有些干燥的嘴唇。   他不能想象万一苻煌消失了会是怎样。   只是想一想,他就对那样的未来感到恐慌,像是提前预知到自己的孤寡干枯。他在这世上无亲无友,他就只有苻煌,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已经把一切情感的寄托都给他了。   他想到这里,便升腾起浓厚的爱意,可能这股冲动比他真实具备的爱意还要丰盈,在这一刻翻涌。   他对这个男人的爱似乎快要在失去的恐惧里达到顶点,翻涌着快要将他吞没。他仰着头,试图露出脑袋来呼吸,苻煌看着他小脸上的春潮,低头吻了下来。   雄性好闻的气息灌入他五脏六腑,仿佛没有尽头,他被渡了片刻的热气,便有了片刻的心安。   苻煌感受到他的变化,像是裹了一团融化的蜜。他的情意让他尝起来更甜美,战事的不安和疲惫叫苻煌亲得更凶。   苻晔被亲的窒息,在颤抖中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病态了,普通的亲昵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他心跳很快,想要克制住自己逐渐扭曲的爱意,却又搂着苻煌不想松开,想挂在他身上。   过了好一会苻煌才往西配殿去。   秦内监说:“陛下实在不用这么早就想这些。”   苻煌道:“怕我命不够长。”   “陛下!”   苻煌笑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他才二十岁,回宫不到半年,要他准备扛起这么大的担子,是有些操之过急。”   “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爷良善本性,没有陛下保驾护航,只怕很难。陛下为了王爷,也要千秋万岁才好。”   苻煌想了想:“也是。”   当富贵王爷,的确比当皇帝轻松。要他给苻晔撑一片天,他很愿意。   如今有人要顶塌了这片天,真是该死。   苻晔不懂军事,能做的只有帮助苻煌批阅日常奏折,减轻他的负担,好让他把更多精力放在打仗上。   如今大周进入雨季,奏折里有许多雨季水情和防汛情况折,麦收正当时,各州县也都有麦收情况折呈上。   苻晔却觉得有一项更要特别注意:红莲会余孽。   原著里男主黄天意攻打大周之所以如此顺利,除了大周本就朝政溃败,民意涣散,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周有许多红莲会成员,从普通百姓到达官贵族,甚至有州官也是,以至于打起仗来,竟然有好几个州都是开了大门迎接男主大军入城,不战而降。   当然了,之前苻煌雷霆之威,几乎将红莲会从大周清剿干净,但红莲会善用信仰做事,肯定还有人暗中依旧信奉红莲会,若太平年或许也就偷偷信奉了,但如今大梁开始举兵,要是他们势如破竹连胜几次,只怕这些人就按捺不住,要闹事了。   他连拟了几道旨意,拿去给苻煌看。   苻煌正在看,便听见外头有人冒着雨跑进来:“陛下,陬州急报!”   暂时在北厢房休息的谢相等人闻声也忙赶了过来,那送信的内官浑身湿透,将手中军报奉上。苻煌取开来看,苻晔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心跳就加速了。   陬州失守了!   援阆的大军也遭受了阆国和大梁联合军队的突袭。   谢良璧就在援阆的军队里头,谢相此刻格外激动:“看来阆国早就同他们是一丘之貉,只怕求援也都是他们合演的一出戏!”   如今大梁已经急攻原州。   苻晔如坠冰窟,只感觉噩梦要成真。   整个青元宫气氛都紧张了许多,奏报接连送到,外头又开始下起了大雨。   南方的雨恐怕要更大。   这场雨下到了他的心里,积成黑沉的海。   苻晔在春朝堂踱着步。   小爱说:“看来少不了一场恶战了。”   苻晔没有说话。   两国交战,双方实力相差并不大,胜负应该都在百分之五十之间。   但百分之五十已经够可怕了。一半生一半死。   何况原著里大周还败了。   此刻这原著像一个诅咒,一个预言,就连小爱心中胜负的天平都开始倾斜了,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   男主那边看起来势如破竹,不敢想象如果他们一路攻打过来,大周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整个国家会变成熊熊燃烧的永福塔,无数人在这场大火里死亡。   他忧虑到极处,遍体生寒。   苻煌半夜才回来,问他:“怎么还没睡?”   苻晔“嗯”了一声,又问他一些最新的状况。   苻煌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神色有些疲惫,一一都跟他讲了。   苻晔心里害怕,反倒不敢在苻煌面前露出半分担心神色,怕对苻煌的心理产生负面影响,只说:“算了,明日再想这些,我还等着你一起睡呢。”   苻煌解了衣袍,在他身边躺下。   他立即投入苻煌怀里。   苻煌今日没有沐浴,身上的药味很淡,连带着他的气息好像都淡了。   他应该也是累极了,只是拥着他静静地躺着。   苻晔觉得他的心似乎坠入了茫茫黑暗里,昏沉沉睡去,第二日竟然比苻煌醒来的更早。   苻煌睡的正熟。他仰着头,在那晨光里看他。   苻煌的下颌线很锋利,忧惧和爱意融在一起,叫他升腾起不合时宜的晨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什么硌到了。   很长,袴衣松软,薄薄的一层,他甚至能感受到它的轮廓和蜿蜒脉络,身上一热,心也热了,说起来甚至难为情甚至不可理喻,苻煌此刻雄性的生命力像是一下子给了他许多信心,他低下头,轻轻地动,用身体感受真龙天子的尊伟强大。   这份强悍的生命力像是在填,满他身体之前,先填,满了他的心。他看到围屏外光线逐渐亮起来。   出太阳了。   苻煌应该取代那个黄天意,做这天下共主,成就名垂青史的霸业。他要坚信这一点,相信他的爱人,是天下第一雄主。   苻煌在这时候也醒了过来,看他一眼,将他拥得更紧。   是外头的说话声将苻煌吵醒了。   他睡眠很浅。   苻煌问:“什么事?”   他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震着苻晔的耳膜。   秦内监在围屏外说:“陛下,谢相等人都来了。”   苻晔先坐了起来,苻煌躺在那里看他。   他那漂亮的丹凤眼带着困意的时候要更单一些,有一种干涩的凌厉,很帅。   苻晔说:“我昨天又做了一个梦。”   苻煌看他。   “梦见你把那个黄天意打的落花流水,跪地求饶,八百里大梁,都成了大周的领土。”   苻煌轻轻笑了一下,说:“听起来是不错。”   苻晔握住他的手道:“我这人向来美梦一定成真。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苻煌躺了一会起身,穿上一件玄色大氅对他说:“你再睡一会。”   苻晔“嗯”了一声,看着他出去,自己低头看了看肚子,被硌出的凹陷已经平复了,只是有一块小小的湿痕。   是苻煌留下的。   他就又躺下来了,胡思乱想。不一会听见秦内监进来说:“王爷,外头天晴了,有彩虹呢。”   苻晔一听,立即披上袍子爬上炕桌,推开窗,看到蔷薇花架上宏大的彩虹横跨过宫廷殿宇。他心下更是敞亮,似乎也满盈凛凛雄风,心想此时此刻,他身为苻煌心爱之人,身为亲王,更当坚毅勇敢,与苻煌一起外御强敌,内安民心。   尽其所能,生死与共。 第57章   苻晔想他这两日心惊胆战,面容憔悴,如此紧张,只怕苻煌看了也会担心。如今男主黄天意气运势不可挡,叫他想起以前有个说法,大概就说是人的思想能影响个人气场,而气场可以影响运势。   所以凡事要多往好处想,不能颓!   于是他立即挑了一件颜色最尊贵鲜亮的明杏色长袍,上面赤金线绣着烈焰般的石榴花,金红交织的纹样从肩头蔓延至袍角,金红金红的,超喜庆。   天气骤然晴朗,一扫阴霾,桓王殿下潋滟生光,更是叫青元宫服侍的宫人都觉得心头明艳。   雨后阳光普照,照得殿内也是明晃晃的。苻煌回来用早膳,看到苻晔也是一愣,说:“今日气色好多了。”   昨日看着蔫蔫的,小鸡仔一样缩在他怀里。今日打扮的华贵艳丽,眉目也似乎飞扬起来。   苻晔说:“心情好啊,我都说了,我做梦很灵验的。”   说完抬头看苻煌一眼,两人对视上,苻晔忽然耳朵浮上一点粉。   苻煌就问苻晔:“就只梦见打仗了?”   苻晔也不说话。   大概光线明亮的缘故,今日看苻煌,心潮翻涌的更厉害。   他早晨在被窝里用身体感受描摹苻煌的形状长度,如今成了半个小黄人。   若此刻太平无事,他和苻煌只怕早就做了真夫妻。   如今国事繁忙,战事吃紧,在这种忧惧和繁忙中间时不时蹿起的冲动很磨人。   他想,苻煌真是好有男子气概。   这份气概来自于他天潢贵胄的出身,也来自于他九五之尊的身份,更来自于他自身的经历,少时从军,历经血雨腥风登基,无谓生死,也无谓世俗目光,更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真男人。   啊啊啊啊啊。   他的命怎么这么好!   他心中爱意掺杂了这磨人的情、欲,愈发高涨。吃了早膳以后他服侍苻煌换衣服,耳朵一直都是血红的。   苻煌问:“你都在想什么?”   苻晔抬头,撞上他的目光,又垂下头去,说:“没想什么。”   苻煌就笑了一下,低头闻他头发上的香气。   只是闻头发而已,就叫苻晔面红耳赤。偏偏苻煌捧住他的头,闻了好一会。   他趁机闻了一下苻煌身上的药味。   这味道其实带着一点苦,草药很容易给人清心寡欲的感觉,苻煌身上衣袍都是新的,也非常的精美洁净,但想到这衣袍下的身躯劲瘦嶙峋,气势磅伟,整体就给他一种令他着迷的反差。   好像苻煌有些病气的瘦削和阴郁的气质也变成了一种优点。   总之哪里都是好的,都是叫他喜欢的。   没有缺点。   满足了他对爱人的所有期望。   秦内监进来,撞见他们正抱在一起,赶紧避开。   苻煌扭头问:“人来了?”   秦内监这才禀报说:“是,蒙大人他们已经到御书房了。”   “你快去吧。”苻晔从他怀里出来。   苻煌也没有腻歪,直接就过去了。   苻晔对秦内监说:“叫秘书省的人将奏折都送到这边来。”   秦内监心想王爷适才说是柔媚也不过分,皇帝一走,亲王的威严范儿立马就回来了!   倒是有皇帝三分像。   他将秘书省的人叫进来,自己则立马将春朝堂的睡榻收拾了一下。   帷帐遮好,围屏也挡住,毕竟如今榻上是两个枕头一条被。   小心驶得万年船!太后那边肯定都盯着呢。   忙完这些,他又吩咐青元宫门口的内官,若是看到太后宫里人来,要立即上报。   果不其然,晌午的时候孙宫正就来了。   孙宫正是来送太后的赐菜的。   青元宫如今人来人往,诸位大臣几乎都半住在这里了。孙宫正率领众多女官过了垂花门,进入春朝堂。   还未进去,就看到苻晔和秘书省的红袍内官们正在忙碌着。   她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见秦内监出来,这才进去。   “一道燕窝鸡丝汤,一道雉鸡胸脯肉,外加一份瑞彩玲珑糕。”孙宫正道,“太后娘娘说国事虽紧,王爷和陛下也要爱护身体,特送了这几道菜给王爷和陛下同食。”   她还特意加重了“陛下”这两个字的语气。   秦内监很捧场:“太后娘娘慈心,陛下和王爷有福!”   孙宫正进去以后详细观察桓王,立即回去对太后说:“娘娘,王爷一切如常!”   青元宫的人口风都很紧,自从王爷搬回去住以后,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形,还真不好打探。但皇帝既然有那个心思,如今桓王日日陪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邪念。   “王爷如今在春朝堂批奏折,奴婢看了一会,王爷政务很是熟练。陛下对他也十分信赖,全权交予他处理,自己则一直在御书房与众位心腹将领商讨战事。”   兄弟俩配合默契,互相信赖,如果不是从前知道皇帝对桓王有了那样心思,此情此景,还真是叫人欣慰。   “如今战事吃紧,想必陛下也不会有那个心思对王爷如何了,看王爷处理政务如此认真,想必陛下对他十分敬重,不然他不会如此淡定,早就跑到咱们宫里来寻求庇护了。”   太后深觉有理,如此便放下心来,开始全身心斋戒为前线将士祈福。   如今大周眼看着就要有新气象,万不能叫大梁那个乱臣贼子给祸害了。   苻煌在御书房一呆就是将近一天时间。   他们今日将黄天意大大小小的胜仗都分析了一遍。   这人确实很有天分,是个军事奇才,性格上更是熊熊烈烈,野心极大。   苻煌分析完就觉得,可能远距离指挥不够用。   京城距离前线太远了,他的旨意再快也要几天时间才能到,更多的只能靠前线将领他们自己。但前线的那些将领,不一定是黄天意的对手。   要等到大梁攻陷几个城池,形成大势,局势对他们来说就危险了。   毕竟士气很重要。   最好的便是他御驾亲征,亲赴前线。   其实昨日听到陬州失守,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昨夜抱着苻晔,他就想了许久。   今日分析完,更觉得必须走一趟了。   但蒙骁等人并不同意。   “如今前线战事还不明朗,陛下可再缓缓。而且京中势力繁杂,陛下要亲征,京中交给谁呢?”   苻煌正色道:“如果我离京,你们见桓王如见我本人,不必有任何疑虑。”   蒙骁等人都惊住了。   他们都是清泰之变中立了大功的将领,也是苻煌心腹,刚才言语中暗示陛下要防备的就是桓王苻晔。   “陛下……如此信任王爷么?”   众人抬头看向皇帝,但见皇帝说:“我与他不分彼此,生死相付。”   蒙骁等人:“……!!”   想到陛下很宠信王爷,只是没想到宠信到这个地步!!   这可是万里江山并身家性命都托付给王爷了啊!   等送走了蒙骁他们,苻煌从西配殿回来,此刻已是傍晚,他站在庭院里看到苻晔正在窗下批阅奏折。   他为人聪慧,政事上上手很快,秘书省的红袍内官坐在他对面,一群人分工有序,双福则卷着袖口,在为苻晔研墨。   不知道告诉了苻晔,他会是何反应。要把留京的重任交给他,又不知道他能不能扛得下来。   只是如果他要御驾亲征,能信任且依赖的,也就只有苻晔了。   若是没有苻晔在,他怕早已经亲赴一线,生死不顾了。   如今有了牵挂,竟然有片刻的贪生怕死,舍不得这春朝堂内的富贵温柔乡。   想要再多过一点这样的日子。   但他想要一时,更想要一世长长久久。   只是代价有点大,没有完全安全的战争。   他真是,舍不得。   他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等到暮色四垂,秦内监他们点了灯,苻晔在明窗里成了一幅画。   他这才进入到春朝堂来。   苻晔见他回来,便问说:“用过晚膳了么?”   “还没有。”   苻晔立即吩咐秦内监去传膳,自己则将一些重要的奏折捧过来。   苻煌去了睡榻对面的炕上坐了,微微歪着身体。他的筋骨在薄袍下像半倾斜的松柏树。   苻晔将奏折放到炕桌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很累吧?”   苻煌“嗯”了一声。   苻晔看他也累了,嘴唇都是干的,于是接过双福递过来的蜂蜜水递上去。苻煌喝了两口,开始看折子。   苻晔大半天没见他就想他想的很,老老实实依靠着他坐着,伸手偷偷搓苻煌的衣袍。   苻煌看了一会,就叫他上来。   内官们来摆晚膳的时候,就看见皇帝将王爷拢在怀中,在看奏折。   王爷今日批阅奏折何等认真严肃,如今却像是没了筋骨,双腿夹着陛下的腰,人都要挂在陛下身上了,抱着陛下的脖子在那腻歪。   他敢这样腻歪,他们都不敢看!   这叫外头知道了不得举国震惊啊!   这世上也就王爷敢这样抱着陛下了。   苻煌将那些奏折看完,说:“批得很好。”   苻晔见晚膳已经摆好,就要从他身上下来,苻煌却抱住他,说:“再搂一会。”   还不知道等会跟他讲了,他会如何呢。   苻晔就又搂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身上扭了两下。   他那臀倒是软,双掌可握,苻煌捧着拍了拍,说:“用膳。”   苻晔问他前线最新进展,苻煌说:“吃完再说。”   苻晔今日倒是饿了,进了很多,又跟苻煌说了太后午膳赐菜的事,见苻煌似乎心不在焉,就问:“前方战况不好?”   苻煌道:“我想御驾亲征。”   苻晔一下就愣住了,就连旁边的秦内监都惊了一下。   “不行。”苻晔立即说。   苻煌说:“我们今日分析了一下,觉得黄天意这人颇有军事才能,他事事冲在前线,大梁士气很盛。如今原州不知道能不能守住,万一让他们攻陷了原房两州,那便进入河北腹地,一马平川了。前线的张威受了重伤,李振越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御驾亲征,一来可以提升我军士气,凝聚民心,二来便于指挥,也能激励前方将领,三来我与他打,赢面更大。”   苻晔依旧拒绝:“不行,你不能去前线!”   苻煌见他反应激烈,将他抱住,问:“你怕我打不赢?”   苻晔说:“……他很厉害。”   “我也很厉害。”   苻晔其实知道,论打仗,他肯定不如苻煌,苻煌在军事上的任何决定,他都应该无条件支持和服从。   苻煌不是冲动行事的人,况且躲在京中,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最近处理红莲会的奏报,也知道若大周接连败仗,只怕自己国内就先乱了。   但他实在害怕,怕从此天各一方。之前只是恐惧,也能自我安慰,可如今这分别突然就在眼前,感受完全不同。   而且这中间路途遥远,他们一旦分开,恐怕见一面都很难,万一苻煌出了什么事……此刻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那我跟你一起去!”   苻煌道:“我也想你去。不过京中需要有人留守。不然以为咱们要学先帝,丢下臣民自己跑了。”   苻晔就要哭了,看着他。   “你是我最爱之人,世人皆知,你留在京城,大家都放心……我也放心。”   苻晔抱住他的脖子,不再说话。   苻煌说:“我自然知道你舍不得我,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我是去打仗,不是去送死,自然有把握才去。你不信我,问问内监。”   他说着目光才看向秦内监。   秦内监面色青白,好一会才说:“是,陛下当年也是从没有吃过败仗,此次前去,定然马到功成。”   苻煌就冲着他笑了一下,转而看向苻晔。   秦内监低下头去,双手垂握成一团,已经隐隐发抖。   苻晔呼吸急促,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能反对,也不能就这样接受,心都痛得麻掉了。   苻煌叫秦内监他们都下去,这才将苻晔整个人抱在膝上。   苻晔怕苻煌去了回不来,他做的噩梦又浮上脑海,只感觉就要成真,可又怕因为自己一己私情耽误了大局,反倒害了苻煌,那他真就罪该万死了!一时真是心乱如麻,只能抱紧了苻煌的脖子。   苻煌说:“你这样,我倒是想亲你了。”   苻晔闻言就主动去亲他。   苻煌安慰不了他,只能无止尽地深吻他。   符晔瘫在他怀里,他亲去他的泪水,泪水是咸的,在他嘴里却无比甘甜。第一次情感完全淹没了生理上的触感,欲,望,脑海变成了一片空白,符晔只想就这样吻到千年万年去。   私情之上还有理智,理智之外还有家国,他不能阻拦,也不应该阻拦,他能做的,便是替他守着京城,像当年留守的苻煌。   “我有个要求。”   苻煌抱着他,心下一酸:“什么?”   苻晔仰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红通通:“你……你日我一回再走。”   苻煌:“……”   苻晔脸上一红:“我不是……不是……我只是……”   苻煌抵着他的额头,说:“我知道,宝宝就是太爱我了对不对?”   苻晔被情意和苦涩淹没,又上去亲他。   濡缠的舌尖比语言更善于表达他们的心意,苻晔一边亲他一边哭。   苻煌不想他这样难受,说:“这样要你,你不会哭很惨?”   苻晔说:“哭死最好。”   “那这样,我可分不清你是为什么哭的。”苻煌说,“想看你疼得哭,爽得哭,不想看你因为离别哭。”   苻晔一听,更受不了了。   苻煌说:“倒是可以先成了亲,定了名分。”   成了亲,定了名分,哪怕死了,也是苻晔的鬼。   苻晔立马说:“我要,我要跟你成亲。”   苻煌瞳仁就黑了。   像是都扩开。   “想好了,成了亲,我们就是夫妻了,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苻晔觉得这哪里是在让他慎重考虑啊,这简直就是在引诱他。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么!   “我要我要。”   苻煌堵住他的嘴,长舌翻搅,似乎要将他吞掉。   离别是点燃热恋人的熊熊烈火,此刻叫他与他一起死去他都愿意。如果性的高、潮是共同奔赴极乐,那情的极致或许就是想一同去死。   苻晔像是无法承受这种澎湃而来的情意,只是吻就叫他小小地死了一回,痛苦也可以滋生中旺盛的情、欲,好像这样就可以短暂地躲开死亡和离别的攻击。他的爱此刻达到顶峰,被苻煌抱着压到榻上。苻煌的大手只是隔着袍子捋过他的身体,他就像射出箭去的弓弦,只有嗡嗡的颤音。   苻煌想,他就此死在苻晔身上算了。   这人怎么能……表现的如此爱他。   都还什么都没做,就好像死了一回。   他的泪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凌乱的发髻,神色带着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有一种惊人的,他所一直盼望的如神灵一样的美。   他想他在进入他身体之前,已经先契入了他的灵魂。死亡的威胁都因此似乎透着一种淬毒的甜蜜。   “愿意陪我一起死么?”他问苻晔。   苻晔点头。   “我要什么你都给么?”他问苻晔。   苻晔还是点头。   “很想要我是不是?”他问苻晔。   苻晔张着嘴巴看他。   苻煌额头轻轻地跳,像是眩晕,但并没有感觉到头痛。谁说只有鱼水之欢才是极乐,灵魂的彻底侵占才叫他满足得战栗。   他却想要更多。   他叫了秦内监进来,说:“去准备成亲用的东西。”   秦内监刚还在外头偷偷哭呢,此刻眼睛还是红的:“……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见王爷躺在榻上,泪痕斑斑,而皇帝衣袍也微有些乱,浑身的黑气却似乎盘旋升腾成黑龙。   苻煌说:“我们要成亲。” 第58章   秦内监想,这皇帝成亲都要准备什么。   他还真没办过这样的事。   据他所知,皇帝大婚仪式繁琐。   陛下和王爷要成亲,显然不用搞这么大阵仗。   那民间的是如何的呢?   他一个内官,一直住在宫里,更不清楚。   身边这些内官也都是一知半解,也不好问。   这事最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他就亲自去了一趟尚寝司。   宫中若有大婚,一般负责婚事礼仪的除了礼部和宗正司,便是后宫中诸如尚寝司这些部门了。   “寻常民间嫁娶?”都准备就寝的尚寝大人十分窘迫地半披散着头发,说,“能更具体一点么?”   秦内监就说:“是咱家的家里人。”   尚寝大人狐疑地看他。   大家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她怎么没听说秦内监有什么家人。   不过她也不好戳穿,便道:“大人是京中人,那自然是要按照京中的风俗了。”   “是。”   于是尚寝大人便从铺房开始跟他讲起,譬如拦门啦,撒谷豆啦……   尚寝大人狐疑地看向正在做笔记的秦内监:“……”   秦内监:“大人接着说。”   “要不我给大人写一份?”   秦内监:“那真是太感谢了。”   尚寝大人便给他洋洋洒洒写了一个多时辰。从新娘子进门到第三天回门都写清楚了。   秦内监细细地看了,收在手中。   “内监大人还要亲自操持家中人婚事呀?”   秦内监:“哎,离了我,办不成事!”   说着摆摆手做叹息状,便要告辞,走了两步又回来,轻咳了一声:“你说这要成亲的是两个男子,婚礼仪式也没什么不同吧?”   尚寝大人:“啊?”   秦内监:“有么?”   尚寝大人说:“两个男子欢好,我倒是听说过,成亲,我真没见过。大人家里……”   秦内监说:“唉,唉,两人如胶似漆,咱家也没有办法了!”   尚寝大人:“!!”   秦内监:“这事咱家也不好对外人言,尚寝大人替我保密。”   “那是一定的!”   “分分喜气给大人!”   “多谢多谢!”   尚寝大人捂着胸口,看着秦内监远去了。   眼睛都亮了。   这都能成亲的情意,这得多深,又得是多悖逆世俗的男子才能做出来的事啊!   她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当今陛下更不顾世俗目光的人呢!   秦内监回青元宫的路上,路过了慈恩宫。   慈恩宫已经是一片寂静,大门紧闭。   太后向来睡的很早。   他心想如果太后知道陛下和王爷要成亲,不知道会不会晕过去。   想到这里,又想偷笑,想着这秘密就他一个人知道,真是够他得意。   于是他一路小跑跑回到青元宫中。   陛下如果要出去打仗,只怕就这两天就要出发,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并不多。   他一回到青元宫里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这婚礼要偷偷地办,自然一切要从简。不过从简也好,世上无论是皇帝王爷大婚,还是平民嫁娶,神佛见证下都是一样的。   其他礼节皆可以免,最要紧的便是拜天地和合卺礼,撒帐这三项。   要香烛,合卺葫芦,要红绿丝线,要供桌,红色衣裳,要大红花,还要合卺酒,撒帐的花钱等等,他只吩咐了近身的几个徒弟去采办,一一想好,交代完,夜色已深。   半夜突然爬起来,想到一件要紧事。   那要不要准备蜂蜜或者什么东西啊……   他怎么模糊听说好像要用什么桂花油来着。   其实自王爷搬回宫里来,他已经想了两天了,又不太好意思开口问,就等着陛下面无表情吩咐他呢。   按理说,这事王爷应该懂!   仪式感。   苻晔发现苻煌这个人,有着很多偏执的地方,其中就包括对仪式感非常注重这件事。   他对成亲这件事很有执念。   可能成了亲就相当于领了证,对古人来说,更是生死都绑在一起。   想到这里,苻晔也很激动。   他要这样绑在一起。   这一刻居然期盼人间是有神鬼的。   恋爱里的人想到生啊死的,倒像是烧红的铁上泼了把热水,嗤啦啦只滚滚散做热气,熏得自己也迷了情。   他好激动。   他睡不着。   他觉得苻煌也睡不着。两只大手扣着,揉得他屁,股热辣辣的痛,哪里都水汪汪的。他觉得他整个后背都被搓红了,只能紧紧磨着苻煌浑身的筋骨表达自己此刻的入魔。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整个人都爬到苻煌身上,脸贴着脸,脚贴着脚,倒像是两个人契在一起了。   贴的太紧,更不舍分离,这时候又有那种不舍和恐惧浮上来,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直叫他沉入无边无际的泪水里。   秦内监第二日宫门刚开就带着几个徒弟出宫去了。买完需要的物件就立马回了宫。   既然决定御驾亲征,苻煌今日晨起就召了谢相和蒙骁等人入宫。   这是大事,他回来的时候只见青元宫车来人往。   今日来的大臣非常多。   他甚至看到了几个苻氏宗亲的车马,因为那马车上有金色星月纹。   他就直接从东跨院的门进去了。   进去以后看到苻晔在批奏折,便叫徒弟们用围屏将内室完全遮住。   苻晔看了一眼,心脏就又开始怦怦跳了。   抬眼看身边秘书省的那些人,一个个低眉垂首,丝毫没有被另一侧的动静影响到。   苻煌御下这些人,真是训练有素。   秦内监他们也不知道都准备了什么东西,只准备到午膳时候才弄好。他进去用午膳,一进去,便看到红帐喜被,龙凤花烛摆在案上。   那红色也染红了他的脸。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秦内监笑盈盈地看着他,说:“王爷可还满意么?”   苻晔轻轻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秦内监看他脸色娇羞,更加秾丽,他今日穿了苻煌的玄色龙袍,那么暗沉庄严的色彩,都压不住他的艳色了。   要做新人了,果然是不一样。   他内心感慨,又想过了今日,皇帝就要奔赴战场,前线凶险,敌方来势汹汹,还不知未来情势如何,一颗心浮浮沉沉,从春朝堂出来。   到了御书房门口,看到苻煌坐在榻上,身上金龙盘飞,下面诸位大臣将领恭敬地跪在地上,正在听皇帝嘱托。   秦内监细细看过底下跪着的诸位朝廷重臣,守京将领,并安康郡王等几位苻氏宗亲。   这几年有陛下雷霆手腕压着,这些人都很安分,如今陛下要御驾亲征,若平安无事,这些人想必也不敢怎么样,可若陛下有什么不测,不知道这些人里会不会有人趁机起别的心思。   他想到这里,便听门口的内官过来禀报说:“内监,宫正大人来了。”   秦内监立即起身去迎,孙宫正等人已经进来了,看到他,先行了礼,便问说:“听闻陛下要御驾亲征?”   秦内监看到慈恩宫中人,心中愈加忐忑:“是。”   他细看孙宫正,只见孙宫正神色十分严肃,只又朝他略行了个礼,便进春朝堂去了。   秦内监也没跟进去。   想必太后娘娘此刻有很多话要嘱咐王爷。   又过了一会,御书房里的诸位从御书房出来,在青元宫门口外上车。秦内监恭送完他们,回头见苻煌走了出来,忙迎上去。   苻煌率领众人从青元宫出来,看架势是要往慈恩宫去。   秦内监跟随在他身边,说:“陛下,一应物品,老奴都备齐了。”   苻煌“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进过慈恩宫了。   上次进,还是给桓王挑选伴读的时候,再往前,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如今看到陛下御驾到来,慈恩宫的内官不等皇帝到宫门口,便急跑进去通报了。   章后刚听闻了皇帝要御驾亲征的事,还在等孙宫正细打听回来,听说皇帝要来,便忙更换了佛衣,在正殿见了皇帝。   皇帝身着龙袍,头戴墨玉冠,风骨凛然,瘦削坚毅。   太后端坐在莲花宝座上,身边身着红梅夏袍的女官左右各立数人,金钗华服,气势更是尊贵。   她每次面对皇帝,都输人不输阵。   苻煌对秦内监并诸位女官道:“你们都出去。”   秦内监闻言行了礼便退了下去,诸位女官看向太后,也静悄悄都退了出去。   瓷青色的屏风上,金佛讲法图被莲花香炉里青烟团绕,太后转着手中血红的珊瑚佛珠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们母子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单独见面了,上一次,还是清泰宫变前的那一夜。   那日他初回宫中,在参加夜宴之前,章后派身边女官传他过来。   她那时候已经知道武宗皇帝动了杀心,苻煌亦知。母子俩相见,也只话了家常,临别之际,章后握着他的手潸然泪下。苻煌跪下来磕了头就走了。   转眼数年已过,她白发苍苍,他也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嶙峋筋骨。   苻煌说:“我要领兵出京,想必母后已经知晓。”   太后说:“才听说。”   苻煌道:“我留了六弟守京。”   太后沉默了一下,说:“ 皇帝只管安心去。哀家会护着他。”   他们之间,别的也不需要多言。无谓演母子情深,也无谓再谋求算计。   苻煌道:“我若回不来,太后当拥立他为帝。我希望母后以祖宗天地立誓,给我这个承诺。”   太后一怔,她这人向来信佛,又以祖宗礼法立身,缓了好一会,才说:“依照血统礼法,都该是桓王继位。不只是我,凡我大周臣民,都会全力支持他。”她说着举起三指,立誓说,“我若违背此言,祖宗天地共弃之。”   苻煌看向她,叫了随身内官进来,那内官低着头,将手中金色密旨呈给太后。   太后接在手里,见上面蜡脂固封,蜡脂上有国玺图案。   她意识到这是什么,虽知桓王根基不稳,要他顺利继位,自然有明旨最好,但此刻握在手中,也觉得千斤重似的。   “诏书留了三份,这一份是给母后的。”   皇帝说完站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太后在他身后说:“桓王稚嫩,守京还行,要坐稳江山,千难万难,还需要你教他……我大周立国百年,无人比皇帝更擅打仗,哀家和桓王守着建台城,等皇帝凯旋归来。”   苻煌停顿了一下,走了。   章后坐在榻上,微微伏身,手里的佛珠掉在地上。   不一会孙宫正回来,见太后拿着佛珠歪在那里,在旁边站了一会。   太后沉沉道:“你再去叫桓王来一趟。”   孙宫正领了命,便又去了一趟青元宫。   苻晔见宫正大人去而复归,愣了一下,便更了衣,随孙宫正从宫里出来。   孙宫正传了辇给他,自己则率领诸多女官和内官随之步行。宫道上偶尔会遇到进宫的官员和将领,全都避到一边,向他行礼。   到了慈恩宫,孙宫正随诸多女官退到庭中。   苻晔给太后行了礼。   太后坐在莲花宝座上看他,道:“皇帝御驾亲征,不知将来如何。这两日你要好生照顾他……他对你,是很好的。”   愿意舍弃一己之私,送他出宫,如今御驾亲征,也愿将身后江山给他。   她将苻煌与她的交谈都与苻晔讲了。   她想苻晔不知真相,但起码该叫他知道,苻煌对他是很真心的。   这人如今还能留有一份真心,不容易,她纵然千防万防,皇帝的这一份真心,她也不忍叫接受的人一无所知。   苻晔听了沉默良久,出了慈恩宫,哭了一会,擦了眼泪上了轿辇。   等回到青元宫,便去了御书房。   苻煌正在写出征诏书,见他来了,就叫他过去研墨。   苻晔卷了袖口,为他研墨。   皇帝出征,需要昭告天下,一般内容先要表明情由,以示出征之义理,二要振奋民心,鼓舞士气。他却看到皇帝在诏书中提到了他的名字。   他见苻煌写:【朕膺天命,为保社稷安康,护万民周全,决意御驾亲征,今亲率六军南下。朕之弟,桓王晔,贤明通达,宜监国理政,暂摄朝纲,望诸臣工见之如见朕,恪尽职守,辅佐桓王共守后方。朕必率虎贲,破贼凯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苻晔想到那封继位诏书,眼圈一红,没有说话,只感觉这情意如江山,重得他无论将来生死都要与苻煌在一处。   他缓了缓,道:“你该写一封婚书给我。”   苻煌闻言看了他一眼,便叫秦内监去取红纸。   这一回倒是想了好一会,才下笔。   他写的很慢,倒像是每一笔都极其郑重。   【盖闻乾坤浩渺,世人千万,能得良缘天赐,当结百年之好。今立此契,昭告天地,愿朝朝暮暮相伴,岁岁年年同行,自此一生,白首不离。若违此誓,天地共谴。】   苻晔接过笔,又加了一句:【愿春朝常在,得做太平爱侣。】   立书人:苻煌   立书人:苻晔   苻晔拉着苻煌按了手印,心想,这就是他们的结婚证了。   阴曹地府都通行的那种。   他扭头看向苻煌。   他说出了苻煌觉得最美妙的情话: “你以后就是有家室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诏书,也是皇帝的情书呀。 第59章   今日皇宫很热闹。   成群结队的官员从东辰门一直延伸到青元宫外的甬道上。   陛下久未上朝,宫中也许久没有出现过这么多人了。   如今文武百官在宫廷内官的引领下陆续进入青元宫内,他们很多都几年没进过皇宫了,尤其这几年新任京官的几个。   大家议论纷纷,进了青元宫,才知道陛下要御驾亲征。而召来京中诸官,是要正式认命桓王做监国辅政!   苻晔一身金色亲王蟒袍,腰着黑玉带,坐在苻煌身边。   众人跪地叩拜,但见两兄弟威严赫赫,宛若龙蟒交辉。   皇帝素来威严,此刻更是庄严肃穆,桓王美貌,光艳可动天下,此刻也是高不可攀。玄色龙袍广袖如垂天之云,与金蟒纹的亲王礼服堆叠在一起。   这真是天家气象,威美并存,叫人一看就心生敬畏。   倒是秦内监在旁边想,今日文武百官齐聚,青元宫从来未有的热闹。陛下和王爷身着华服接受众人跪拜,他觉得此景很像……   一场婚礼。   这也算变相地大宴宾客了吧!   诏书既下,苻煌要御驾亲征的消息不到半天就传遍京城。   这几日真真假假的消息无数,都说那大梁的新君如何了得,前方接连吃了败仗,闹得京中人心惶惶。   又有人说起当初大雍陈氏是如何被推翻的,听起来那也是摧枯拉朽一般就完了。   这个叫黄天意的年轻男子,简直就是战神一样。   他当初拿下大雍全境,只用了两个月时间,那大周呢?   听说原州已经沦陷了,房州也快了。   他们这些人除了干着急也没别的办法。   如今诏书一颁,大家才想起来:   “说起来咱们陛下,当年也是战神一般,百战百胜啊。”   “当初胡人南下,都打到京中来了,后来不就是靠着当今陛下力挽狂澜?!”   “是,当初陛下小小年纪,本来只盼着他能守住京城就不错了,谁知道没两年他便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当时说出来都堪称奇谈!”   “据说陛下箭可穿杨,以一当百。每次杀敌,他都冲在最前面!”   “是,身先士卒这件事,黄天意玩的都是陛下玩剩下的!”   这几年关于苻煌的恐怖传闻实在太多,大家都忘了,他也曾是大周救世之主!   如今大家都想起来了。   他一点不比那个黄天意差。   “咱们陛下少年成名,如今也才二十六岁,比那个黄天意还年轻两岁呢。”   “如今陛下御驾亲征,我们大周有救了!”   敌人犯我国土,退无可退,当今陛下神武,杀伐决断,雷霆手腕,据说他比年轻时候更吓人。   吓人好啊,杀得大梁贼寇屁滚尿流!   以前大家提起苻煌,都觉得是个不可说的怪物,如今他的好大家都想起来了,他的可怕也成了优点,一时民心振奋,都要为陛下送行。京中诸人甚至有的捐钱捐物,要支援南下大军。   章珪也要伴驾随行,赵紫英一边为他收拾行囊一边道:“此战若得胜,陛下能成百姓心中明宗一样的君主。”   章珪倒是有些忧虑,说:“看京中今日情形,陛下也只能赢了。”   但能赢么?   他们这几日分析那个黄天意,着实足智多谋,又为上天眷顾,运势奇佳,如今大梁都传他是天下共主,将来会一统天下,成为一代英主。   距离上一个一统天下的王朝,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若真有人一统天下,那真是传世之功!   赵紫英说:“你们这几日分析黄天意,我这两天倒是和几个朋友分析了一下当今陛下从军时候的几场战争。”   章珪看向他。   赵紫英容色秀美,平日里寡言少语,唯独在他跟前会侃侃而谈,只是声音柔和,论起军事来也是娓娓道来:“我觉得陛下比他更聪明。”   如今天色将晚,青元宫中依旧有官员来来去去。   明日陛下就要出征,确实忙。   忙到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成亲。   秦内监在宫外买了两身新郎官的喜袍,不是为王爷和陛下量身定做的,多少不太合身,他先让苻晔试试。   如今青元宫的内官们已经在为出征做准备了。事出仓促,青元宫这些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内官此刻也都手忙脚乱。   金银器具,食物药品,寝具衣饰等等,光是皇帝和随行宫人衣食住行所需要的物品就装了好几车,马车来了一辆又走一辆,隔着垂花门就能看到宫人和御书房进出的官员来去匆匆。   暮色四垂,看着这画面,更让人觉得离别近在眼前。   普通人尚且会惴惴不安,何况王爷。   “今日是王爷和陛下的好日子,王爷应该高兴才是,老奴伺候陛下多年,不是老奴吹嘘,陛下真是军事奇才。当年他南下打陬州的时候,只带了两百亲兵,当时梁方德有兵五万,背后还有大雍撑腰!”   苻晔如今迫切需要听他老公有多厉害这件事,立即问:“然后呢?”   秦内监一边伺候他穿新衣,一边给苻晔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他跟随苻煌多年,对军事也略知一二,讲起来添油加醋,就连双福都瞪大了眼睛听。   “……最后陛下只花了一夜时间,就把日月星纹旗插在了陬州城楼上!”   双福:“陛下好厉害!”   苻晔遥想苻煌当年才十几岁,真是少年将军,所向披靡。   要说男主人设,他觉得隔壁那个其貌不扬的黄天意压根没办法跟苻煌比。   苻煌才是天生的英主相呢!   如今他就要和这样的人成亲了。   他真高兴。   他临镜自照,只看到红艳艳一片。红腰带系着细腰盈盈,他的头发就那样披散开。颇有新婚颜色。   “王爷生的真美。”秦内监由衷感慨,“老奴在宫中数十年,没有见过比王爷更美的人。我们陛下实在有福气。”   夸他美的话他听了没太大感觉了,可夸苻煌有福气这句话,真是夸到他心坎上。   夸得苻晔都有几分得意,此刻真是酸津津又甜蜜蜜的,一颗心都要融化掉了。   试完了衣服,天色就完全黑下来了。   苻煌过来同他一起用晚膳,用完晚膳,就又去忙了。   苻晔则自己去浴殿沐浴。   到了浴殿,才有了要成亲的实感。   心又酸沉沉地跳动起来,离别的伤感和成亲的忐忑喜悦交杂在一起。   他今日洗的很细致。   他的手指不像苻煌的有薄茧,他的指腹很洁净,又红着脸畏惧起来。   觉得他那里真是窄小的可怜,他又娇得很,很怕痛。   苻煌又……堪称甚伟。   他昨夜用手丈量,双手由上而下交错环握,都还露段龙首。   最可怕的是上面蜿蜒盘虬,热度惊人。   但是总要经过这么一遭吧?   苻煌此去,吉凶未知,他不要给自己留下任何的遗憾。   他就将整个人都沉到水里去了,乌黑的头发像浓密的海藻一样在水里散开,水中洒了蔷薇花瓣,花瓣浮在浓郁的头发上,他的头发也像披满了繁花。   秦内监为他准备的中衣和外袍都是新的,他穿上以后从浴殿回来,将头发晾干了,苻煌才回来。   回来就看见苻晔身着喜服,长发披散,跪坐在炕上,正在写东西。炕桌上的花灯照着他的眉目,真是美不胜收。   这天底下没有比苻晔更适合穿喜服的人,他这人生得艳丽,尤其衬红色,身形细长,略有些瘦弱,因此那艳色也不逼人,一切都恰到好处,恰如流着夏日的花光灯色。   如今披散着头发匍匐在那里,也不知道写什么,写得很认真。离别的伤感叫他这两日哭的多了,像是被泪水浸透了,浑身都透着恨不能融在他身上的柔弱,更叫男人看了心生恶意。   他今日得克制着点,做一个温柔体贴的新郎。   他看了一会,就去沐浴了。   秦内监随他往浴殿走,苻煌问秦内监:“一切都准备妥了?”   秦内监道:“就等陛下了。”   过一会好像意识到陛下要问什么,低声道:“……王爷自己备了丁香膏。”   他今日出宫还特意腆着脸去打听了一下,这男子欢好要用什么,人家盯着他这面白无须的老头看了好一会,一副“这把年纪了,玩得倒是很花”的神情。   他为了陛下和王爷,真是豁出去了!   陛下和王爷要是寻常夫妻,这结婚都得请他做主桌!   苻煌没说什么,秦内监偷偷瞅了一眼皇帝,说:“世人都说成家立业,如今陛下也成了家,明日出门立业,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苻煌进了浴殿,待入了药池,叫秦内监近前来说话。   秦内监便坐在池沿上看着他。   “明日出征,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秦内监大惊,说:“这怎么成。老奴定然要跟着陛下去的。”   “战场凶险,你也不看看你如今几许年纪。”   秦内监道:“老奴骑马射箭都不再话下。”   苻煌道:“把他交给旁人,我都不放心。李盾我也会留下。我有一份密旨,这密旨我写了三份,一份给了太后,一份给了谢相,一份会给你,你要收好,如果用得着,你到时候就替我守着他吧。”   秦内监闻此瞬间潸然泪下。   苻煌道:“ 留下这些,都是以备万一。我今日大喜,你哭得老眼昏花,等会还怎么做主婚人?”   秦内监擦了眼泪,也不言语。   苻煌道:“你跟随我这么多年,我早把你当唯一的亲人看了。你要明白我的心意,就按照我说的做,好好守着他,等着我回来。这些年叫你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再苦这一次,我奉你颐养天年。你放心,好日子还没过几天,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死不了。”   秦内监擦了眼泪:“是,陛下为了王爷,也得好好地回来,总不好叫人家刚成了亲就守寡。”   苻煌道:“是,我要真死了,他要敢另觅郎君,我能气的从坟头里爬出来。”   想了一下,又道:“万一有这一天,你要替我盯着。”   秦内监破涕而笑,起身说:“也该布置婚房了,老奴且去了。”   苻煌说:“我是认真的,别的都可,独这件不行。”   “那老奴可看不住。陛下还是好好回来自己看着,这世上除了陛下,谁还能压得住王爷呢。”   他说着从浴殿出来,回到了春朝堂。   苻晔刚收了笔,吹了吹纸上墨迹,双福打开卷筒,他便将写好的东西卷起来放进去,交给秦内监。   秦内监问说:“王爷写的什么?”   “我不放心,写了他日日需要用的药以及日常注意事项,还有一些军中伤病可能用到的药方。”   “之前王爷出宫的时候留了一份,我都叫他们背熟了。”秦内监说,“这份应该给陛下,这哪儿是医嘱,分明字字写的都是王爷对陛下的深情!”   苻晔倒是难得听秦内监开这样的玩笑,又见秦内监他们开始布置供桌,铺红布,脸就红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隔壁院子听见嘈杂的脚步声,随即便有垂花门口守着的内官急匆匆进来,苻晔站直了,问:“何事?”   那内官手里托着暗黄油布包裹的信函:“禀王爷,前方急报!”   苻晔伸手,那内官便将信函呈上,苻晔取开看了一眼,神色就变了。   他顿时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不安起来。   秦内监忙问道:“王爷,怎么了?”   “原州城被攻破了。”   秦内监也是一怔,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青元宫内喜烛高烧,龙凤烛台上缠着金丝并蒂莲,供桌上立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头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喜果都用金箔裹着,堆成了九重宝塔的样式。   双福他们还在忙着铺喜鹊登梅鸳鸯戏水图案的石榴红毡毯,又捧了鲜花无数,布置在寝殿四周,人在殿中,宛若置身花海,芳香四溢。   鎏金同心锁勾起红罗帐,榻上铺上双喜被。   众人忙忙碌碌,穿梭不停,喜庆天地已经布置好,苻晔和秦内监却心事重重。不一会见苻煌回来,苻晔立即将军报给了他。   苻煌看了也没什么表情,只叫秦内监收了,对苻晔说:“都在意料之中。”   苻晔忍着心中忧虑酸涩,点头说:“今夜不想这些,先办了正事。”   他心中越不安,越想早点成亲。   秦内监已经将苻煌的新衣捧来。苻晔亲自服侍苻煌换上喜服。   苻煌面容瘦削,气色不佳,穿上红袍倒是俊美万分,丹凤眼微挑,本有些风流恣意的味道,但因为他本身气势威严,反倒挑出几分尊贵凌厉,大概那一身过于漂亮,竟能叫人瞬间忘了刚才的愁苦,他也好,秦内监也好,都看着如今的苻煌发了会呆。   苻晔只感觉心潮翻涌,对秦内监说:“劳烦内监为我们主婚。”   此刻青元宫东跨院双门都合上了,诸多内官都退到外头,只留下双福守着垂花门。   守出一片属于有情人的小天地。   秦内监则在里头做主婚人。   他能给王爷和皇帝主婚,这份荣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这辈子太值了!   此刻他比两位新人还要激动,还未说话,眼眶就先湿了。   苻煌道:“你等会哭,先叫我们拜了天地再说。”   秦内监正了神色,无比郑重,胸膛挺得笔直。   “一拜天地。”秦内监喊道。   这一刻真是神圣无比,叫人心中发颤。   苻煌和苻晔跪下朝供桌上的牌位叩首。   苻晔激动的手都在抖。   那一瞬间真的什么都忘了,忘了前线战报,忘了离别苦,只是激动,他想若世上真有姻缘红线,此刻大概正有天罗地网的红线正在缠住他们。   “二拜高堂。”秦内监道。   二人又跪下,朝着皇宫宗庙的方向拜了。   秦内监抱着合卺酒,喊:“夫妻对拜!”   这一下他都激动起来了,笑盈盈含着泪花看着两人。   苻晔和苻煌目光对上,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苻煌倒是神色威严,瞳仁很深。   两人拱手相拜,气息交接。   这一拜,便是真夫妻了,苻煌只觉得死亡也无所畏惧,因为他从此生死皆有所属了。   秦内监赶忙倒上合卺酒递上。   苻煌这些年再未饮过酒,日后大概也不会饮,今生仅再饮这一杯。   他们双臂交错,脸庞被喜服照亮,一起将杯中酒饮尽。   秦内监含着泪说:“这送入洞房,就不用老奴喊了吧?”   说着笑盈盈地接了酒杯,关上门去了。   自己到了垂花门,双福小脸通红,问:“拜完啦?”   秦内监抓了一把喜果给他。   双福一看,是裹了金箔的红枣花生,就说:“王爷和陛下也能……早生贵子嘛?”   苻煌看着苻晔。   他无法描述这种感觉,只觉得苻晔看起来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的不同,其实也只不过名分上成了他的爱妻,但怎么给他的感觉就那么不一样呢。   他盯着苻晔看。   就觉得自己很有力量。   好像一切都明朗起来了,自己都变得更强大。他有苻晔撑着他。好像他的心终于满了,很热。   苻晔想,现代人结婚领证的那一刻,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明明都是这个人,但男朋友和老公还是不一样。   好微妙。   他想这发没发生关系,是不是也会有这种微妙的不同。   那他们今晚两者叠加,会不会更不一样。   会更紧密么?他们的心会贴在一起么?会爱到想要哭泣么?   他不知道别人会不会,但他和苻煌,肯定会。   他竟然突然迸发出无法克制的情,潮,好像需要这样的热烈将他摧毁,他要在离别之前,和苻煌再无一点点的隔阂,做最紧密至爱的夫妻。   他投入到苻煌怀里。   他们此刻心意相通,苻煌直接将他整个拦腰抱起来。   他的刚毅让他浑身没有了力气。   苻煌在此刻却阴沉的可怕,有一种诡异的从容。他将龙凤喜烛移到近前,褪去他的衣袍。   也褪去自己的。   烛光金黄,照在白玉之上,羊脂美玉不过如此,头发蓬松如云,在鸳鸯枕上徐徐展开。   苻煌不许他动,前后上下都观摩一遍。   他的身躯瘦削,但筋骨卓绝,山一样高,肩膀很宽,腿也很长,几乎要比苻晔高出一大截,衬得苻晔愈发纤弱美丽。似如半开的藤蔓缠着入云天的松柏树。   苻晔第一次看到苻煌,就觉得他很粗暴。   他不止一次觉得,苻煌是会把人踩在脚下干那种。   但苻煌却选择了用温柔来作为更加残酷的手段。他细细地看过他每一寸,掰开了看,用眼神逡巡他即将占据的领地。   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一次,但又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他只能用其他方式的残忍粗暴,来让苻晔永远铭记他们的新婚。   夏夜很热,漫长的钻磨让丁香膏融化成油流下来,香气在红罗帐里弥漫开来。   丁香名字很美,但丁香膏的味道并不算好闻,苻晔之所以用它,是因为它能润松和止痛。   喜烛高照,墙上双影交伏,从始至终都是卯榫联结,上下两处都像是黏在一起,苻煌抱着他跪在榻上,背肌紧绷,筋骨强壮的双腿微微发力,两人的头发披散,浓密乌黑,披散下来,遮住他们的身体,然后晃荡成瀑布,垂到榻下来。   苻煌并不粗暴,但他肚皮太薄,被挤压的变了形。   红烛高照,“啪”地一下爆了灯花,烛泪滚热流了下来。   他被注入了不可承受的生命力,灼透了他最脆弱的内里。在那一刻,他们得到了他们所想要的魂灵缔结。   苻晔终于哭了起来。   人在一切愿望都得到满足的时候,会哭。也不知道哭什么,又喜悦又彷徨。   这皇宫一片寂静,有一对爱侣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个时刻,缔结连理。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亮,谢相他们就入宫了。   倒是头一次看到宫内如此安静。   秦内监叫他们在西配殿等候。   自己则一个人进了春朝堂内禀报。   进去以后,便感觉里头丁香气味弥漫,一夜未散。那睡榻居然移了位,歪歪斜斜撞在围屏上,围屏也斜了。   他昨日守在垂花门外,隐约只听见王爷在哭,皇帝似乎有在哄他,大概是极温柔的。   他想这婚事仓促,二人都是头次,陛下真龙天子,非常人可受,温柔是必须的,陛下深爱王爷,肯定会非常克制。   只是……温柔都这样么?   那不温柔的话,是不是得清了院子用棉花堵住耳朵?!要换个更结实的榻么?!   他咳了一声,便看到苻煌便掀开罗帐,套了大氅出来。   秦内监看着苻煌长大的,身为内官,早习惯了,此刻也不敢看,微微垂首,奉上热水便退到围屏外头。   苻煌在围屏内擦拭,他便朝帐内看了一眼,见王爷躺在那里,倒似起不来了。   然后皇帝穿上衣服出来,低声说:“我先去见一下大臣,等会回来。”   说着掀开帐子,低头亲了一下才走。   这帐子一掀开,秦内监就看清了。苻晔乌发浓乱,嘴唇有伤,躺在喜被上,真是芳艳到满室生香。   好美。   他们陛下真是好福气。   他随苻煌从春朝堂出来,苻煌回头看他一眼,说:“等会你亲自去伺候,别叫小禄子他们进去了。”   王爷害羞,他懂。   “老奴知道了。”秦内监想了想,最后还是忍不住道,“恭喜陛下新婚。”   苻煌回头看他,此刻阳光照着他,眼下有些乌青,想必一夜未眠,想想也是,谁成亲能睡好,但陛下眼睛光亮,真是神采飞扬。   病恹恹的又神采飞扬,语言无法描述,倒是叫秦内监生出一个想法。   他觉得此刻的陛下尝到人间极乐,正是雄姿英发的时刻,此战必捷!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就是这样想,一时离别的愁绪都淡了许多,一扫心中阴霾。   巳时三刻,是司天监占卜的出征吉时。从天亮开始,文武百官便都齐聚在天门之外,京中百姓更是倾巢而出,为大军送行,整个建台城数年不曾这样齐心。   晨光既出,光耀四方,礼乐齐备,天门大开。   宫廷里诸人更是早早就起来了。   苻晔应该是最后一个。   他将春朝堂的喜字揭掉,一半都放置到苻煌要带的行李里。   他觉得很喜庆,肯定能带来好运气。   他穿着一身绯色蟒袍坐在窗前,双福为他束发,戴上金丝冠,金蹀躞带上缀着黑玉牌,光艳无比,阳光从窗口中斜着照进来,笼罩他全身。   苻煌进来,只感觉苻晔像是芬芳四溢的花,缓缓盛开。   有妻如此,他真是天下第一有福之人,不能不说是天命眷顾,既然得天命眷顾,自然该用一场凯旋,实现他做太平爱侣的心愿。 第60章   双福看到陛下进来,忙躬身行礼。   苻晔回头,看到苻煌,脸上一红。   清晨的时候他还在红帐里搂着他的脖子温存了好一会,此刻可能是天色太亮的缘故,看到苻煌,居然不好意思了。   苻煌在他对面坐下,叫秦内监传膳。   此刻他们身上似乎都还留着对方的气息和体温,那耳鬓厮磨的情意在他们视线里勾连。   苻煌问:“好点了么?”   苻晔点头。   其实没有,很痛。   但他甘之如饴。   他没有苻煌那么淡定,昨夜秦内监来送水的时候他就用被子蒙着头,今日白天里再见,还是不好意思和秦内监对视。   苻煌对双福说:“你先下去,我有话跟你们王爷说。”   双福赶紧低着头出去了。   他今日伺候苻晔穿衣服的时候,看到王爷脖子上一块一块的。   一看就是被啃的。   王爷金尊玉贵,怎么皇帝每次都这样对他。   他家王爷好可怜!   如花似玉一个人,感觉像是被……被糟蹋了一样!   双福走了以后,苻煌便起了身,拥着苻晔坐了。   苻晔很乖顺地靠在他怀里。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苻晔就耳朵都红透了。   倒像是,给他睡了一次,就全身心地成了他的小妻子。   他心中情意绵绵,又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欲念,想着他是靠男人的本事征服了他一样。这给他一种雄风凛凛的自得,心中豪气更胜,声音却放缓了,说:“等会出城,你就别送了,省得再哭,我也心疼。”   苻晔说:“你叫我送我也送不了了。太后要是看到,肯定要问我走路为什么一瘸一拐。”   苻煌轻笑一声,说:“昨日还不够收着?娇气的很。”   苻晔无法反驳。   因为苻煌真的很克制。   他都能感觉到他完全没放开。   就这也要他半条命。   苻煌说起那种话来,真的一点也不害羞,道:“ 我不会一直这样收着,我不在京中这些日子,你没事也多补,多吃,多动,骑马射箭也好,养得结实一点,等我回来,知道了么?”   他也不是孟浪之人,说这些,无非是想叫苻晔不要为分别太难过。但其实才新婚就要出去打仗,饶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流连不舍。   他抱着苻晔温存了一会,秦内监他们便进来摆膳了。   太后也派了孙宫正来送了两道鱼羹。   “娘娘今天天不亮就起来了,亲手做了这鱼羹。”孙宫正道。   因为出征一事,皇帝对桓王又好,太后如今对陛下也心生些许不舍。   这鱼羹从前皇帝倒常喝。   只不过这几年肯定是没喝过了。   皇帝和太后都是倔性子,要母子情恢复如初那肯定是不可能了,皇帝尤其绝情,孙宫正以为他不会喝的。但今日皇帝似乎心情不错,喝了两口。   等吃完早膳,便到了辰时。苻煌便又出去了。   秦内监看苻晔走路一瘸一拐的,心生不忍,悄悄问:“王爷,这宫里的人都是伺候陛下,太后和王爷的,王爷不必客气,也不用觉得害羞。”   苻晔看向他。   秦内监于是直言:“王爷要不要召太医看看?他们嘴巴很严的。老奴跟您保证。”   苻晔脸上一红:“不用!我自己……有药。”   他都不好意思说,丁香膏也好,后来涂的药膏也好,都是他自己早些时候就准备好的。   而且那时候他在宫外,其实并没有一点能和苻煌在一起的希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钻研药方的时候,就自己配了。   小爱:“啧啧。”   苻晔:“啊啊啊啊啊啊啊!”   “长大了,以后就不是男孩,是男人了。”   苻晔:“啊啊啊啊啊啊。”   小爱就笑了起来:“恭喜呀。”   苻晔:“……谢谢。”   “我都不太敢读取你这两天的记忆。”   “不准!”苻晔立马喊。   “你把我当什么了!”小爱说,“不过看你这样子,是很满意了。”   苻晔说:“……他就是最完美的。”   小爱:“啧。”   他没有说谎。   苻煌的表现,真的很完美,很温柔,没有疾风骤雨,就只是慢慢地磨,深深地顶,就让他在漫长的煎熬里喷了出来。   而且,真的很漫长。   漫长到他现在肚子好像还是有点错了位的感觉。   他亲自去检查了一下随行太医的药箱。   太医表忠心:“王爷尽管放心,臣等一定照顾好陛下!”   “有劳几位大人了。”   苻晔又去检查了一下苻煌平日里要穿的衣物。   里面好多都是他的贴身衣物。   几位太医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感慨:   “陛下后宫空置,没有皇后,也没有嫔妃,不然这些事也不用劳烦王爷来做了。”   “是啊,不过说起来王爷看起来还真是贤良。”   “你们说陛下天天对着这等美色,以后得是什么绝色,才能入陛下的眼啊。”   “说起来真是可怕,我怎么觉得王爷一天美过一天,今日看他,气色真是好,白里透红的。”   苻晔赶紧走了。   好怕他们看出什么来。   “诶,王爷。”太医叫住他,“王爷腿部是有什么不适么?”   “嗯,稍微扭到一点,不碍事。诸位大人辛苦了,有劳你们照顾好皇兄,等日后凯旋了,我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几个太医立马拱手:“一定一定。谢王爷了!”   苻晔讪讪地回到春朝堂。   他走路有点软,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好像脑子被顶坏了,总是觉得雾蒙蒙的。   才刚过了垂花门,就听见外头有人禀报说:“太后娘娘驾到!”   苻晔一愣,忙站直了。   太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过来一趟。   皇帝为国出征,她身为太后,自然要表示一下。   何况皇帝此去,吉凶未知。   她又不是皇帝那等狠心无情之辈!   她亲自将皇帝的东西又检示了一遍,别的倒还好,倒是看到皇帝的衣物里,明显有几件是桓王的袍子。   太后:“……”   算了算了,如果只是想要穿件桓王的衣服,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吧。   不是睡人就行。   扭头看向苻晔,道:“你嘴唇怎么了?”   苻晔温声道:“儿臣给皇兄准备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他真是对不起太后。   其实是昨晚上一边做一边亲,不小心嘴唇磕碰到了牙齿。   俩人都是生手,不熟练。   他内心羞愧,但面上表现的出人意料的淡定,倒不是不害羞,只是心里还念着太后何时走。   不一会谢相等人便都从御书房出来了。   时辰也过了巳时,皇帝就要走了。   太后又将谢相并几个随行保护皇帝的青年将领叫来嘱咐了两句。苻晔站在太后身边,看苻煌进春朝堂去了。   此刻诸人都在,他居然没有单独和苻煌相处的时候了。   早知道早晨就多说几句了。   但其实也没有特别要说的了,只是心中太过于不舍。   又过了一会,苻煌从春朝堂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铠甲。   他只是看到他那一身铠甲,瞬间心就酸了一下。   终是到了这一刻。   苻煌身材高大,筋骨劲毅,他穿铠甲很帅,瘦削的脸颊都显得英武起来。   他想着他还是要出城去送苻煌。   多看一会是一会。   于是苻晔对双福说:“去给本王备车。”   苻煌说:“你与我同车吧。”   苻晔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居然也没说什么。   这在一个宫里住都没怎么样,等一会文武百官跟随,百姓夹道相送,又有她随车而行,皇帝总不可能突然发疯做什么。   她很放心。   她又念起苻煌对苻晔的深情,这份深情真是亘古未有,虽是孽缘,但细想起来,她也觉得苻煌甚为可怜。   他这一生,于情字上,终究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到这里,心下酸沉,大概离别在即,她也真的老了,没有了往日刚硬心肠,上了车,便开始捻动手中佛珠,车帘挂起,她看到苻晔在苻煌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苻晔刚坐好,便见苻煌也上来了。   秦内监立即垂下了帘子。   御车甚为宽敞,苻晔此刻紧张比离愁别绪更浓。马车启动,骨辘辘作响,苻煌道:“还不过来?等真走了,你能后悔到哭。”   苻晔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   苻煌身上铠甲坚硬,隔着夏袍硌得他身上有些痛,但他喜欢这种痛,反而抱得更紧。铠甲有些凉,但苻煌的脖颈和脸颊很热。苻煌索性托着他将他抱到膝上。   苻煌很喜欢这种强势的居于他上方的感觉。   他就是很强势。   苻晔想起昨夜苻煌要进去的时候把蜡烛放近了,命令他低头看着那一刻,说:“看我怎么给你破,身的。”   他的眼神便痴了,又哀伤。成了亲以后,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你尽管安心,在这里等我回来。想我就给我写信。”   苻晔“嗯”了一声,说:“你也不用担心我,专心做你的事。”   马车骨辘辘行过青石路,还能听到前后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以及随行人员的脚步声。这时候跟在春朝堂关起门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们在万众包围之中吻在一起。   这个吻比往常的都要深,深到津水都从他嘴角流下来,叫他想起昨夜,他也是这样亲他,不像他们第一次吻的时候那样激烈,但更绵长,深到灵魂里。他真想念那种感觉,那种身体契合在一起,灵魂都通过两个出口,交汇的感觉。万般不舍在此刻达到巅峰,他想被苻煌把灵魂都吸走,与他同去。   后头传来慈恩宫女官的声音:“娘娘,到天门了。”   然后他听见孙宫正的声音传来:“将帘子都卷起来吧。”   这声音似乎近在身边,叫苻晔从那种离别的情绪里回过神来,想着太后就在后面,距离不过几米,他和苻煌竟然在车里拥吻,实在是……   又羞愧又刺激。   外头礼乐声忽然响起来,应该是到天门了。   苻煌喂了他最后一口 ,这才松开他。   苻晔已经眼神迷离了。   苻晔比从前更爱他了。   苻煌这时候狠了心,大概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那点阴暗的念头全冒出来了,倒想叫苻晔为他日思夜想,折磨得要生要死,于是松开了他,不再给他一点疼爱。   过了天门,他便从御车出来,换上高头大马。   苻晔在后面坐了一会,索性也换上一匹马,紧跟在他后面。   此刻日头照着他,他其实屁,股还有点痛,不太适合骑马,但他此刻就是想叫世人都看见他与苻煌同行。   苻煌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瘦削的身形有了铠甲的装饰都变得雄武健壮,他骑马走在前头,真是威风凛凛。苻晔被情思和离别的不舍充盈,又没有从刚才的深吻中回过神来,骑在马上,一直看着苻煌,而周围民众夹道,人山人海。,欢呼声将他们吞没。   巳时三刻,皇帝骑马出天门。   桓王骑马随行。   太后则乘坐马车随后。   大周朝三个最尊贵的人率领文武百官一起出城,大军早在城外集结完毕。   沿路百姓欢呼叩拜,齐为苻煌助威呐喊。   太后坐在马车里,看到天街两侧人头攒动,呼声震天,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再往前看去,但见苻晔骑马跟在苻煌身边,此情此景,真是叫她感慨万分。   想着若能一直如此,似乎也很好。   如果苻煌能回到从前那样,如果……苻煌有一日能成为这样举国欢呼叩拜的英主。   他是能的。   他本来该是的。   她靠回马车之内,想到当初苻煌初登太子之位,随她和武宗皇帝出城祭祖,骑着高头大马,何等意气风发。   那是如今的苻煌和苻晔的结合体,不会过于严厉阴沉,也不会过于温良美丽,是一位完全按照标准培养的明日君主。   到了此刻,她心中哀痛达到顶峰。   出了城,他们和文武百官在城外祭了天地神明,太后和苻晔也就送到此处。   她就对苻晔说:“皇帝此去,山高路远,不知道何时归来,你再去问问他,可还有什么要交代你的。”   说罢自己就先领着谢相等人上了马车。   苻晔朝苻煌走去。   离别就在此刻,千军万马之前,他对苻煌说:“哥哥尽管放心去,弟弟替你守着京城。”   秦内监站在他身边,热泪盈眶地看着苻煌。   苻煌点点头,上了马。   他们之间没有再多言,也没有拥抱一下,苻晔站在原地,目送大军远去。   此刻艳阳高照,日星月纹旗帜迎风簌簌,将士们的银色铠甲耀目,上面弥漫着飞扬的黄土,气势磅礴而杂乱。   苻晔等大军都消失在视野里以后,才回到马车上。   数十辆马车驶入城中,天街两侧百姓还未完全散去,苻晔听到无数人在喊“桓王殿下”,便叫双福将帘子卷起来。   他要用万众瞩目来压制内心的恐惧哀伤,因为苻煌跟前,他可以随便哭,苻煌走了,他便是守京的亲王,应该尊贵坚毅,安定民心。   日头从南面照进车里,他身上金蟒耀目,真是秾艳高贵。人群中有人跟着马车看他,身后几个侍从说:“他就是桓王。”   “果然是神仙样貌。”   如今宫门口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马车进入皇宫,只是看到朱甍碧瓦,苻晔就开始想苻煌了。   这是头一回他进宫来,这宫里却没有苻煌。   皇帝刚走,大部分奏报都会直接呈给行军中的皇帝,青元宫一时竟然安静了下来。   苻晔不适应,秦内监他们也不适应。   这分开的第一天,苻晔是在想念中度过的。   昨夜他们才在这榻上度过新婚,汗水和泪水的痕迹似乎都还在,丁香的味道清冽,浸淫在红罗帐上久久没有散去。   他趴在枕头上深深呼吸了一口,上面还有淡淡的药味混合了苻煌身上的味道。   手却摸到一个东西。   他从枕头下拿出来,看到是一封信,一缕青丝系着。   他立即取开,将红烛拿近了看。   是苻煌写给他的信。   【吾妻:   昨日良辰,与卿共赴极乐。今日分别,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道起。唯留青丝一缕,与卿做结发夫妻。   夫煌手书。】   这个署名……   啊啊啊啊。   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字很苏。   他便剪了一缕自己的头发,和苻煌的头发打成同心结,然后爬起来给苻煌写了一封信。   他想他勾着苻煌的魂儿,苻煌打仗应该会更有劲吧?   苻煌在行军过程中会随时有信使往来于京中和大军之间,他事先就告知苻晔,可以将信件与往来奏报一起投送,既不浪费人力,收寄也快。   他在大帐中收到苻晔来信。   【吾爱:   才第一日,就想你了。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署名倒是很害羞,不敢自称妻,只落款【晔】字。   不过落款过后,他估计是觉得不够。   又加上:【等你回来,我们头发打着同心结睡好不好?就可以片刻都不分离。】   苻煌觉得这比什么鼓励都管用。   叫他只是畅想一下,就浑身精神。   行军路苦,但有往来信件作伴,不觉就到了虎谷关。   苻晔每日都会将国中大事挑一些写成奏报给他,然后在奏报之外,加一封私信。   不知不觉,他案上奏报和私信都各堆了一摞。   苻煌觉得这私信万不能给旁人看。   因为实在情浓。   都说小别胜新婚。   他们这婚实在太新,这别又实在太久。   等他凯旋以后,要叫苻晔自己把他写的信再读一遍。   看他本人是不是还能这样情思热烈。   热烈到他感觉等他们再见,他只是抱他一下,苻晔就能瘫软在他身上,任凭他为所欲为。   苻煌将信收了,身上铠甲凛凛,坐在大帐之中,雄姿英发,宛如一把利剑。   成了人夫,家国责任在肩,自己都想做一代雄主。   以前想要在苻晔跟前孔雀开屏。   男人都有这心思。   如今想开个大的给苻晔看。 第61章   虽然皇帝几乎每日都有信来,但随着大军距离京城越来越远,往来传递的讯息也越来越不及时。太后大概忧虑过度,选择了去福华寺斋戒祝祷。   苻晔则正式开始监国工作。   虽然有秘书省帮他,朝中也有谢相等人协助,但他每日公务依旧十分繁忙。他每每天不亮就爬起来,要到凌晨才能睡。   人人都想做皇帝,但皇帝这个位子,不经过多年培养,一般人还真做不了。   忙倒还好,世人都辛苦。   主要是心理压力大。   想到自己一个想法一个举措就干系到国事民生,特别怕自己没做好。刚开始真的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他希望苻煌早点回来。   苻煌比他更适合当皇帝。   他还是打辅助比较好。   除了这些日常办公,他得闲还要去京中各地巡查,因此他出宫的次数很多。   这种例行公务除了起到巡视的作用,也是为了安定民心和提高皇室威望。他如今是京中风云人物,无论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   赵紫英给章珪写信,也有提到他,说他去京郊巡视农田收种,“填塞于道,观者如云”,“桓王脱了鞋袜,亲自下田刨耕,百姓莫不称赞。”   章珪自然要把这话转给苻煌。   他发现最近每次京中来讯,都有一封信用的是洒金纸,信封里都会寄来一朵蔷薇花。   如此风雅之事,显然不是谢相等人,只能是王爷了。   他将此事给赵紫英讲了,他们夫妻俩都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一想到陛下和王爷也如他们夫妻一样,他们俩就又震惊又兴奋。   兴奋的是天子和王爷居然和他们一样,震惊的是……这可是陛下和王爷啊。   相比较来说,他们俩这名动京城的恋情反倒不值一提了。   他将赵紫英信中之事对陛下说了,细看陛下神色。   陛下身材高大,喜怒不形于色,大多数情况下都没什么表情。如今听他讲了这些,眉目间竟流露出难得的温情,道:“他倒惯会做这些。”   章珪忙道:“王爷以前曾与微臣讲,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一览大周江山,王爷善言谈,美姿仪,等将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陛下可以带王爷巡视全境,既能满足王爷夙愿,又能让四海观瞻天家圣颜。”   好啦他其实一直想进言说当今陛下实在过于严厉,名声也差,亟需要王爷这样长得美脾气又好的皇室子弟多出来走走,对整个皇室包括对皇帝都有莫大的好处。   苻煌想了想章珪的建议,觉得甚好。   若天下平定,他就陪他一起周游全国好了。   苻晔就好出风头,他可以陪他出个够。   他想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他想回宫去亲他爱他,想与他长相厮守。他这些时日细想他们相识相知,愈发觉得这是上天眷顾他,才在他暮气沉沉之际给他这样的恩赐,他若不鼓起精神奋力一搏,都对不起上天这份仁慈。   他将那信中的蔷薇花揣在怀中,然后将曾随他征战多年的乌鞘长剑背在身后,从大帐之中出来。   数年不曾闻过血腥味,此刻倒有些兴奋。   此刻龙纹金帐之外诸多大将都在,陛下要率精兵远离大军,提前奔赴虎谷关前线。皇帝御驾亲征,呆在后方做个定海神针就够了,如此实在冒险。   他们都很担忧,但陛下说一不二,他们也劝不住。   要是王爷在这儿,恐怕还能劝劝。   此时天色已黑,众人看着皇帝上马。   章珪站在篝火旁,衣袍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今日无星无月,最宜趁夜出击。   赵紫英在信中说,他夜观天象,这两日京中有雨,也不知道此刻下了没有。   又想战场生死都在瞬间,陛下骑马远去之际,王爷远在千里之外不能知晓,若真天命不顾,只怕陛下身死之际,却还是王爷梦里人。   也真是叫他同悲。   南北相距千里,时间差都有好几天,京中这几日频频有坏消息传来,据说大梁的军队已经快要进入河北一带了,如今都是徐宗源等几位大将在前头拼死守着最后一道天堑,虎谷关。   不过最近京中反倒偷偷流传起一个比战事更吸引人的传闻。   有人说当今的桓王殿下,不是真的六皇子。   第一就是他长得实在太美了。   不说和当年齐王他们几个比,就是跟当今陛下站一块,身高长相也毫无类似之处。   第二就是他失踪多年,身份多少存疑。   不过这个传言大部分人都不信。   “那是因为桓王殿下比较像他母亲昭阳夫人吧?”   “就是,你以为是个人随便进宫说自己是皇室血脉就能蒙混过关的?当初桓王回宫,可是经过好多人检验的。”   “就是。我看是有人趁陛下出征,要散播谣言动摇民心吧!”   安康郡王:“……”   他在家气得差点砸了下头人刚送给他那幅金线密织的猛虎屏风。   他当然没有要这时候趁机造反的想法。只要苻煌还活着,谁敢反啊。   他只是……先铺垫一下。   万一苻煌回不来呢?   这还是这两日他几个心腹门客给他出的这个主意。   “如今陛下出征,结果未知,如果陛下出了事,难道郡王真的想把万里江山都轻易让给桓王?”   “桓王才回来多久,朝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势力,根基不稳,咱们与陛下争,自然争不过,但和他争,不是没有一点胜算。”   安康郡王做小伏低战战兢兢活了那么多年,害怕的同时多少也有点小期待,毕竟任谁做几年第一顺位继承人能没有一点幻想。这个位置凶险,活在苻煌这样神经病的皇帝手下,时刻都怕会丢了命,这样的日子他实在过够了。   “自古以来废太子都没有好下场,郡王当初作为第一继承人,形同半个太子,太后等诸位重臣也曾对郡王寄予厚望,假如新君登基,会容得下郡王么?”   很有道理啊!   难道将来要比过去过得更提心吊胆吗?   他这血统出身真是害惨了他!   桓王论身份血统和声势如今都在他之上,要说桓王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身世存疑了。   他只是找人先传点有的没的,为以后做打算。   没想到居然没几个人信!   他说的也都是实话吧!   那桓王看起来的确不像他们苻氏的子弟吧!   如今居然有人开始猜是不是幕后有人散播流言。   吓得安康郡王缩在府里不敢出门了。   他底下那几个心腹门客胆子却比他大,见他吓得不敢出门,于是便带了一位贵人给他。   那贵人看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岁,短须,长得其貌不扬,但气质不俗,说是浙州人,愿做他的谋臣。   他在京中谨小慎微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妻妾成群,儿女也都有了,自然不会轻信外人。   那人却道:“郡王可知道我是谁?”   安康郡王看了看他的门客,发现几个老人居然都站在那人身后,神态恭敬。   他心中一惊:“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拱手作揖,道:“我乃大梁天子谋臣何彦。”   !!   安康郡王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怒目看向他的心腹门客:“你们……你们这是要害死我?!来人!”   那叫何彦的道:“郡王不如想清楚了再喊人来。”   他话音刚落,郡王府的管家便带人进来了。   那人却丝毫不慌乱,道:“我劝郡王三思,我既然敢自爆身份,自然是有备而来。郡王杀了我等不要紧,却不知道如果宫里知道郡王私通大梁天子谋臣,这满府上下,可要如何是好呢?”   安康郡王白皙秀美的脸都变得狰狞起来,扭头看向那几个门客:“你们……你们……”   其中一个老臣躬身跪下道:“郡王不如听听这位大人的建议,与其为人鱼肉,不如趁机一搏。”   何彦道:“郡王觉得在这京城之中,只有他们几个是我红莲会的人么?”   “红莲会……”安康郡王后退了几步,倒在座榻上。   身后屏风上一人多高的金色猛虎,倒像是要吃了他。   慈恩宫中,有内官急匆匆穿过垂花门,进入了春朝堂。   苻晔此刻披着苻煌的玄色龙袍,正在和谢相商谈。秦内监从那内官手里接过密函,低着头呈到苻晔跟前。   苻晔接了,取开看了一眼,便递给了谢相。   谢相看了一眼,抬头看过来:“殿下料事如神。”   这还真不是苻晔料事如神。   他在谋略上完全是生手。   这是歪打正着。   原著里男主上位没少借助红莲会的势力,因此他对红莲会早有防备,原来只是想着这个组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怕他们趁乱不安分,没想到这几日发现京中红莲会组织竟然真的有了异动。   顺藤摸瓜调查下去,发现他们中有好几位都是安康郡王府中门客。   这一下苻晔可警惕起来了。   他和安康郡王接触并不多,印象里此人面白无须,脾气温和,最好风雅事,苻氏宗亲里,他对自己最为热情,好像自己的出现救了他一样。当初在福华寺,他们俩相谈甚欢,他王府中到现在还挂着安康郡王送他的《李夫人簪花图》。   古代打仗,常用偷袭人家兵马粮草这一招,苻晔猜黄天意他们也是想叫大周后院起火,两头烧。   那昨日赵紫英写信来,说京中有关于他身世的谣言,很可能也是这帮人搞出来的。   小爱:“难道是安康郡王和他们勾搭成奸,想要趁机造反?”   苻晔:“前头要打仗,京城里若有动乱,苻煌必然分心。若分心吃了败仗,京城就会更乱。”   到时候就是恶性循环,顷刻间就会崩盘。   好毒的计谋!还能想到利用他身世做文章。   “谣言也只是谣言,他们也没办法鉴定你是假的,只要皇帝认,别人就拿你没有办法。”   苻晔说:“所以谣言的本质是为了安康郡王上位,得看住他。”   谢相问:“要不要再缓缓,看看京中官员里还有哪些是红莲会余孽?到时候可将他们连根拔除。”   苻晔想了想,说:“等他们成了势,就算能连根拔除,恐怕京中也会有动乱。”   大战在即,这时候京城不能乱。他还是生手,也不敢冒这个险。   第二天一大早,何彦等人才刚起来,正要去苻显那里再逼迫他一把,就见府中管家急匆匆地跑向苻显住的主院。   他身边的郡王门客喊住问:“何事如此惊惶?”   管家战战兢兢,说:“金甲卫将咱们郡王府包围起来了,说是桓王今日要来!”   安康郡王:“!!”   谁来救救他!   何彦:“这么快!!”   如今桓王身为监国辅政,权势更上一层,仪仗自然也更为煊赫。   他现在去哪里都是人山人海的围观,今日驾临郡王府,阵仗更大,郡王率领家中老小站在大门口迎接,看到他们家门口乌压压全都是人。   桓王人还没到,他就先要晕厥过去了。   不一会但见日月星纹旗帜簌簌,桓王仪仗在金甲卫簇拥中朝郡王府大门口而来。又过了一会便看到了御车上的苻晔,绯色蟒袍,金丝冠上长翅欲飞。   苻显只觉得珠玉在前,叫他自惭形秽,忙跪在地上,背后早已经湿了一片。   苻晔从御车上下来,直接进了郡王府邸里。   苻显战战兢兢,垂首跟在他身后。   郡王府不及桓王府一半大,但亭台楼阁,颇有江南风味。金甲卫跟着进来,苻显只走了几步,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殿下,殿下,微臣真是被蒙骗了啊殿下!都是我府中门客勾结外臣啊殿下!”   苻晔点头:“你接着说。”   苻显虽有贼心,但缺乏胆略,也是这几年苻煌给他的阴影实在太大了,一开始他还只是韬光养晦,时间久了,那胆怯畏惧竟然养成了习惯,早没了皇室的筋骨。如今看到苻晔带兵入府,就知道自己再不坦白从宽,只怕全府老小都要完蛋。   他一五一十全供了出来。   苻晔听完了也没说话,只在正堂坐下。   不一会李盾他们便押解着何彦等人到了堂中。   那何彦此时倒是很有骨气,不肯下跪。   被李盾轻轻一脚,就跪趴在苻晔跟前。   他前些天在天街上看到苻晔,只感觉他既尊贵又美艳,还想着他们家陛下也是男女通吃,这样的美貌的贵人,将来攻陷了京城,也应该被他们家皇帝收入后宫为脔宠才好。   如今再看苻晔,只感觉他美貌更胜,叫人目眩神迷。   真是生平未见过的美男子,艳光流丽。   苻晔看了看何彦,道:“你是黄天意的谋臣?”   何彦道:“要杀就杀,我等跟随君主谋旷世伟业,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苻晔道:“是了,既然舍身入我建台城,想必是什么心理准备都有的。”   他语气很轻,声音也很动人,看起来真是如红日夏花,芳艳无比,看他语气无辜,神色也美,看向刚才踢他的那个黑甲卫首领,“李大人,审讯我不懂,人就交给你们了。”   他如此美貌,又如此和颜悦色,那声音轻飘飘的,倒叫人有一种没有预判到的心慌。   他又看向安康郡王:“你刚才说的那几个门客都是谁?”   门口几个门客早就瘫软在地上了。   外头民众很多,只看到刑部等诸位重臣都乘马车匆匆赶来郡王府,便开始议论纷纷。   刑部尚书等大臣急匆匆到了苻晔跟前,听完来龙去脉。   苻晔道:“如今非常之际,更要秉公执法,这些人如何审,如何罚,是你们的差事了。”   刑部尚书等人躬身:“是。”   苻晔起身道:“如今京城严防,这些人又是怎么混进来的,也要查,相关人等一律按我大周律法处置。调查清楚以后,于京中各处发榜公示,并在其余各州通报。有人想要趁机乱我大周,凡是我大周子民,都要以此为戒。”   说着又看向何彦。   何彦刚才只觉得他身形柔弱,过于美丽,此刻看他,却像看玉面阎罗。   “审完了他们,用囚车送他们各州转一圈。”   何彦:“!!”   这是拿他们来震慑他们红莲会的人么?而且大周肯定是拥护他们自己国家的老百姓更多,他们这样在大周的国土上转一圈还能活么?   好歹毒的美人!   “我家陛下早晚会攻陷建台城!”   苻晔面无表情,秀美的眉头居然微蹙出一些阴戾之气,道:“或许吧。不过你应该是看不到了。”   桓王说着起身出去,外头艳阳高照,早有内官撑着日月星纹的金色华盖为他遮挡烈日,看他这气派仪仗,哪里像个王爷。   这就是个小皇帝吧!   苻晔回到宫里,便将此事写了奏折呈报给苻煌,谁知道奏折还没写好,就见在隔壁昌庆宫午休的谢相急匆匆赶来,说:“陛下带亲卫离了大部队,先赴虎谷关前线了。”   苻晔半天没说话,倒是比从前沉得住气,点头说:“知道了。”   秦内监紧张的一天都没吃饭,人都苍老了许多,时常出神。   苻晔也紧张,但他如今不想叫旁人看出来了。   春朝堂日夜都有官员进出,关于何彦等人的审理也很快有了结果,他重新写了一份审理结果的奏报,又叫秘书省撰写了通报发往各州,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等到晚上十点以后,终于都安静下来。他吃了宵夜,草草洗漱了一下,凌晨时分便躺下来了。   这一躺下,倒是睡不着了。   只想这虎谷关千里远,此时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情形。   这第一战,很重要。   苻煌的压力要远比黄天意大。   真不敢想象他在如此高压之下能不能顶得住。   他昏昏沉沉不知道到了几点才睡着。断断续续做了许多噩梦。   他一会在京中,一会在战场上,噩梦做得他浑身寒津津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到了第二天,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只能让自己忙起来。   但心慌了,总是惴惴不安,偶尔有几个瞬间,像是心头突然浮起不可抑制的酸楚,会在那一瞬间很想哭。   他都忍住了。   但奏报迟迟没来。   这一夜苻晔便睡不着了。   但他知道不光他睡不着,恐怕谢相他们也都睡不着。   整个京城乃至于整个大周的人,恐怕都在等着这一仗的结果。   这一日外头下起雨来了。   电闪雷鸣,乌云密布,房间里暗沉沉的,白日里都要点上蜡烛。哗啦啦啦的雨从屋檐上流下来,整个青元宫都寂静的可怕,没有一个人说话。   苻晔办完公务,将苻煌的大氅裹在身上,靠在睡榻上沉思。   恍恍惚惚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传来,心里像过电一样,一抽一抽的,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掀开红罗帐往外看,就听见外头秦内监在喊:“王爷,王爷!”   他见秦内监闯进来,走的太快,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好在双福在门口,手脚很快,一把将他扶住了。   秦内监还没说话,苻晔的手就先抖了起来。   然后听见秦内监全身湿淋淋的,举着手里的奏报笑着喊:“捷报,捷报,房州大捷!房州被陛下收回来了!”   苻晔:“!!”   他只感觉一口气突然涌上来,像是酸的软的沉的,瞬间喜极而泣,赶紧伸手。   秦内监将奏报递给他,苻晔取开细看,等看完了,重重躺在榻上,那眼泪哗哗的,却像是流不尽似的。   他愿天下太平,以后最好再也不要战乱了。   如今的大周太需要这个捷报了。   苻晔立即起身,命人通告全境。   京城的人先得到了消息,从早市开始一点点传开,那下了一两天的大雨也奇迹般地停了,等到日头高挂的时刻,整个京城都欢欣鼓舞,沸腾了! 第62章   京郊福华寺。   因为刚下了两天的大雨,此刻山林里都是薄雾,这里是佛门净地,如今又有太后在此斋戒祝祷,因此比往日还要寂静。   此刻却有宫廷内官举着信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嘴里高喊:“房州大捷,房州大捷!”   孙宫正正在陪太后念经,隔着几道院门隐约听见内官的呼喊声,立即从地上起身。   太后也听见了,她此刻一身缁衣,发髻上除了一根木簪子再没有一点修饰,面容憔悴瘦削,眼睛却亮了。   孙宫正立即拉开木门,就见院门口的女官接了信件快步呈了上来。   孙宫正接过了,激动地递给了太后。   太后跪得久了,这一起身,便又跌坐在蒲团上。   “太后……”   “你帮我看看,快。”太后催促道。   孙宫正立即取出信件看了一眼,欣喜地说:“桓王来信,陛下收回了房州,如今大军也到了,随陛下直往原州去了!”   她眼中含泪,看着太后,太后坐在蒲团上,手里的佛珠垂在地上:“好……好。”   孙宫正道:“娘娘诚心感动神佛了。”   太后又跪好了,对着佛像叩拜。孙宫正也跟着拜了几下,便见福华寺的住持等人到了。   这大周平日里或许有人在佛门有人在俗世,男女老少贵族平民也各有所愿,但相信这几日所有人的心都是齐的,那便是为远在前线的皇帝和将士们祈祷。   如今天从人愿,终于打了第一个胜仗,也当举国同庆!   “陛下神武!!我大周军士神武!”   “我早说什么来着,黄天意再给我狂!”   “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当今陛下不败战绩继续!”   “之前谁说黄天意没有败仗来着。不败神话这回破了吧!”   此刻何彦双手被枷锁套着,正乘坐囚车游街,有人竟然还专门跑到他跟前来嘲笑道:“你们皇帝败了,被我大周皇帝打败了!”   何彦:“……”   他不信!   不可能!   他从他家陛下起兵就跟着他了,一路见证他势如破竹战无不胜,正是这股气势,叫他们大梁的将士所向披靡,因为他们都相信他们有神明护佑,只会赢,不会输!   难道他们的神明不眷顾他们了?!   不可能不可能!   他呆呆地坐在囚车上,看到沿街的人兴奋得连他这个敌方间谍都不在意了,都在那欢呼雀跃。   这一切肯定都是侥幸罢了!   黄天意是天命所归之人,岂是一个杀父弑兄的疯癫帝王可以比的!   他几个月前第一次来建台城的时候,这些人说起苻煌来,可不是这样的。   才打了一场仗,就要把他当神了么?   登高必跌重!   他乘坐囚车,又累又渴又饿又痛,昏沉沉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到后面浑浑噩噩,都不知道到了哪里,忽然又被周围的欢呼声惊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自己也不知道在哪个城里,满城都在欢呼万岁,他昏沉沉听见有人喊:“陛下又打了胜仗,原州大捷啦!”   建台城皇宫之中,城门口的金甲卫们闻讯都激动的不行:“骑马,骑马去报!”   金甲卫纵马,驰骋过朱红宫墙,日头照着朱甍碧瓦,哒哒的马蹄声老远就惊动了青元宫门口的内官和宫内的几位官员,一群人从宫门口跑出来,远远地看着那传信官从马上一跃而下,跪倒在门前,双手呈上最新战报:“原州大捷!”   “好好好!”一群人欢呼起来,立即有内官接了战报,在一群人的欢呼声中往里跑,里头一拨一拨消息早传到春朝堂里了,苻晔赤着脚从里头跑出来,蔷薇花开到荼蘼,垂花门下花瓣都落了一地。他赤脚踩在上面,一把抓过战报,看了一眼,回头说:“谢相,捷报!”   谢相也很激动,躬身道:“恭贺王爷,恭贺陛下!”   苻晔激动的无以复加,回到殿里,盘腿而坐,秦内监高兴地拿着巾帕为他擦着脚,边凑过来说:“王爷别一个人看,给我们也念念。”   苻晔便朗声为他们念了起来。   这奏报写的很详尽,是章珪手书,言辞亢奋,声情并茂。原州被大梁占据多日,可没那么好打,这一仗打了两天,打得极其艰难,苻煌还中了一箭。   读到此处,苻晔停顿了一下,笑中带泪,继续为大家念,秦内监紧张地握紧了手中巾帕,只呆呆地听着。   苻煌受了伤,自己拔断了箭,草草包扎了一下便继续率众进攻,随行将士都极受鼓舞,死伤不顾。   这一仗打出血性来了,房州的百姓为了支援大周军队,房子都拆了,跳入河中为军队抬起浮木桥,原州的百姓中也出了数位勇士,与我军里外配合,拿下了攻城战。陛下神勇,负伤之下也接连射杀了敌方两员大将!最后黄天意被迫弃城而逃。   如果说房州之战是稳住了军心,给了将士们信心,那原州这一仗直接把士气打出来了!   打仗就是这样的,士气很重要,两军对垒,士气此消彼长,大梁军队的不败神话一旦被打破,从前他们军中士气有多高涨,此刻只怕跌得有多狠,他们心中神迹破了。   如果说第一场苻煌必须要赢,压力最大,那如今压力就都给到黄天意这边了。   大梁退守陬州,再输,真就只能滚回老家了。   此次大捷,京中比上一次更加热闹,上至皇室宗亲下至贩夫走卒都欣喜振奋,京中舞狮舞龙相庆,苻晔更带头义捐,为失去家园的房原两州的百姓筹集善款,一时从者如云。   韦斯墨站在人群之中,远远看着被人群簇拥的苻晔。他形容清减许多,身板看起来更为挺拔,虽然依旧清瘦,但却几乎看不到他初次见时的羸弱   之态了。   他想来年春猎,殿下大概可以纵马和陛下同行了。   他挤在人群之中,将身上的钱袋全部都投进了竹筐里头,又将自己身上的玉佩解了,最后索性将自己的腰带也解了,丢进去。旁边人看了轰然大笑,他红着脸就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韦斯墨,腰带都解了么?”   他惊喜地回过头去,见桓王站在台上,正笑盈盈地看他。   真是艳光流丽,叫人目眩神迷。   他一时窘迫又激动,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红着脸“嗯”了一声,又想王爷居然记得他名字,真是叫他振奋。   远处忽然有赫赫仪仗队伍驶来,他随桓王一同往前方看去,只看见太后乘坐凤辇缓缓而来,数十位金甲卫开道,仪态高雅的女官随后,太后凤钗华服坐在凤辇上。   苻晔赶紧从台上下来,拜迎太后。   众人见太后来,也纷纷跪地叩拜。   太后下了凤辇,道:“哀家听闻桓王在京中义捐,哀家身为后宫之首,理应也尽一份心意。”   说着便将头上珠钗并手镯等物全部取下,她身后的孙宫正等诸多女官,也都纷纷效仿。   这些宫廷女官高洁典雅,贵不可言,素来以仪态端美闻名,如今齐齐为前线军士卸钗取环,此等情形,看在诸多百姓眼中,是何等振奋人心的场面,这份义举,更是比“王爷在京中募捐”更能传扬四海,于国于己都是大利。   苻晔心下敬服不已,更是感激万分。   果不其然,随即大周各州都开始为前线筹措钱粮。如此众志成城,齐心协力,苻晔一边读各州的奏报一边垂泪,想着此战必胜了。   两日之后,苻晔收到了暌违已久的苻煌的手书。   他拿到手里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屏退了众人才看,刚取开,看到开头【吾妻】二字,就泪如泉涌。   【吾妻:   夫此番出征,幸不辱命,已连复房原两州。左肩偶中流矢,幸未伤及筋骨,望卿勿以为念。归期有期,甚念卿。原州荷花百里,甚美,特寄卿一枝。又闻陬州所产玉簪精巧雅致,待下次得胜,定当为卿求得寄回。   当下国事纷繁,千头万绪,知卿日思夜念,万望保重自身,俟江山复平,必策马星驰,与卿团圆。   夫煌手书。】   他擦干眼泪,立即叫双福给他准备了笔墨,提笔写道:   【吾夫:   捷报已至,如今京中臣民无不额手称庆,满城颂德之声,我在宫中也引以为荣。京中一切都好,唯担心你的身体,万不可大意,日思夜想,盼与你团聚。如今国内齐心共愿,必能所向披靡,扫尽敌寇,我在京中待你凯旋。   吾爱,亲你千遍万遍。】   他写到此处,只感觉思念情、潮顿起,捧起洒金纸,吻在上面,倒像是在亲苻煌本人。   这些时日他忧惧难安,又或者忙于国事,又或者欣喜于大捷喜报,此刻终于有爱、欲蓬勃而出,一时间真是想苻煌想的厉害。想他的手指,他的唇,甚至想他身上的苦药气。他这些时日禁,欲良久,此刻竟然情,思翻涌起来。   他紧绷了许久的弦也终于可以松一松了。   到了夜间,更是辗转难寐。只想自己要是可以学影视剧里主角那样,不顾一切只身奔向军营就好了。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留在京城还有用,去了军队只能添乱。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想了多久,最后裹上苻煌的衣袍躺在榻上。此刻万籁俱寂,他闻了闻苻煌的衣袍,上面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味道,他却在幻想中赋予它浓郁的苻煌的气味。那是苻煌身体的味道,混合了苦涩的药香。   他将手伸进袍子里,除了苻煌这件袍子,他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他的手指很滑,拂过羊脂玉一样的皮肤。他想起苻煌的手,那双手能拿着御笔写出征的诏书,也能拉满弓弦,击穿一个又一个箭靶。   他想他指腹上的薄茧,总是故意刺他最软润的地方,他的嘴唇,他的……   他便以极其不堪的姿势,披着苻煌的袍子,长发如墨堆叠在榻上,那玄黑色的龙袍衬托得他更加白润纤细,袍子上的金龙威严怒目,能吃人,他白皙的手指勾挖出轻微的水声,不一会他便倒在榻上,雪白的身体在玄色龙袍上磨起来,如一块温香的白玉,长发披散开来,像水里浮动的海藻,而他则像是爱河里浮出来的水妖,艳丽得在叫心爱之人的名字。   他真想他,梦里都到他身边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宣了谢相进宫。   士气既然已经起来,没有不用的道理。   黄天意他们既然以前利用不败神话塑金身,如今他要把他这层金身全扒下来。   潜入大梁打仗或许很难,但要去大梁散播些传言,那应该不是难事。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梁后院也该点一把火了。   就在整个大周都沉浸在即将收复国土的喜悦中的时候,陬州却发生一起惨案。   退守陬州的大梁军士人心惶惶,黄天意以不败神话扬名,红莲圣主都说他是天选之子,他们追随他征伐大周,也是无往不胜。谁知道那大周的皇帝一来,就叫他们连吃几个败仗,他们英武的皇帝看起来都变得狼狈了。   再没有了一代雄主的气势!   军中人心惶惶,传言不断,都说苻煌是个魔鬼。   听闻他杀父弑兄之辈,凶残无比。   又说他好喝人血,不人不鬼。   说的都不是好话,但足够慑人,人和魔头打仗,如何打得过?   黄天意接连斩了好几人,才将流言遏制住。   从前为了出师有名,把苻煌说的一无是处,直言他是恶魔附身,如今编造的这些传言,竟然成了苻煌手中的利器!   陬州必须得守住,不能有失。   原州百姓和大周军队里应外合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   黄天意压力之下,采取了铁血手腕,将城中成年男子一律绑到最前线。在大周军队兵临城下之际,斩杀无数陬州义士。   此举震惊大周全境。   苻晔在京中看到奏报,都忧愤到手脚冰凉。   陬州之战,异常惨烈。战后的陬州,几乎连一个十岁以上的男子都难以找到。一把大火几乎烧了半座城。哭声遍野。   战斗结束以后,苻煌骑马从废墟中走过。   章珪等人随行,身上还有鲜血淋漓。   大军在陬州休整三日,城中大火依旧还有余烟。   整个大周都沉浸在这种悲愤之中。陬州数年之内,连遭战乱,其状之惨,卒不忍闻。   阆国国君素服脱冠,率领众臣前来陬州跪地请罪。   苻煌直接将他斩杀。   苻煌以敌将头颅祭奠陬州亡灵,在陬州的余烟之中,接到了苻晔的来信。   【如此暴行,夫当替天杀之。】   苻煌将信攥在手中。   章珪道:“黄天意狼子野心,先犯我大周,如今大梁士气溃败,加上他登基不过数月,大梁的百姓根本还不认他,如今他倒行逆施,犯下如此暴行,天也要亡他,正是进攻的好时候,陛下雄才伟略,若能趁机一统天下,功在千秋!可至少保天下数十年不受战乱之苦!”   徐宗源等人也道:“与其等他恢复元气再犯,不如乘胜追击,末将愿做先锋军,追击贼寇!”   众人看向苻煌,只见他赤着上身,身上绑着绷带,露出精壮胸腹,脸上也有一道伤疤,但人反倒不像攻城时候那样凶戾,手里捏着一封信,沉默良久,起身。   此刻众人都在悲愤之中感受到一种力量,期待一场百年未有的盛举。   自此这场于长兴六年夏天的守疆之战,正式转变成一统天下的伟大征程。   这个夏天因为战事格外漫长,继而入秋,天气转凉,但京中捷报频传,叫人热血振奋。   大梁快速溃败,加上苻晔之前着人在大梁散布的流言也传播开了。苻煌的胜仗和他散播的流言相辅相成,胜仗越多,流言越盛。黄天意彻底失去了金身,苻晔趁机依葫芦画瓢,开始为苻煌造金身。   别人会吹天选之主,他吹他老公,自然更会吹,毕竟他老公是真的所向披靡,越打越勇。   大周军队未至,大梁境内自己就已经四分五裂。有人趁乱起兵,有大雍的陈氏皇族自立为王,几方势力混战之下,轰轰烈烈起势的大梁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又轰轰烈烈地崩塌了。   苻煌的大军已经成了势不可挡的力量,越往后打得越轻松,许多城池都是不战而降。   他在建台城的声势更是达到了顶峰。   大周立国百年,明宗皇帝最受大周百姓尊崇,也不过是拓疆开土拥有赫连山以西半个天下。   就连太后都对孙宫正说:“皇帝要立不世之功啊。”   在一统天下的丰功伟绩面前,苻煌从前的恶名都不值一提了。   不敢想等到苻煌凯旋之日,建台城会有怎样盛大的场面。她只是想想,就想去祭告列祖列宗。   小爱:“你男人要留名青史了。”   苻晔:“啊啊啊啊啊啊!”   小爱:“真战神啊。天选之子都能打败。”   苻晔:“啊啊啊啊啊啊。”   刚开始,他其实很揪心。   只是想到情势到那个地步,他不支持,苻煌恐怕也要被推着往前走了。   后来,随着捷报一封封传过来,一场仗比一场仗赢得容易,到后来几乎都没什么伤亡和大战了,他也逐渐从日夜的忧虑和期盼之中,转化成了一种激动。   一种崇拜。   我的天啊,一统天下,这四个字光是想想,就叫他发抖。   他能搞个皇帝当老公就很走运了。   结果还是一代雄主!   不敢想日后大周的史书会怎样描述苻煌了。   他有幸参与到这场盛大的历史进程之中,大概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两句吧?   他真是,迫不及待等着苻煌凯旋归来的那一天。   经历如此巨变,分离如此之久,他真是,整个人都要为苻煌燃烧起来。 第63章   长兴六年十月的最后一天,大周军队直攻大梁国都双鸾城。   双鸾城,据说大雍开国皇帝陈圣祖御驾亲临此地,恰逢两只七色彩鸾于天际起舞,其身姿曼妙,羽色绚丽夺目。随行的谋臣张鹤言见状当即恭贺称双鸾起舞乃祥瑞之兆,此地实乃龙兴宝地,若在此建都,必能庇佑国运昌盛,福泽绵长。   陈圣祖深以为然,遂定此地为都城,命名为双鸾城 。   这当然都是后世编造出来的传说。苻晔分析双鸾城地图,发现当初陈圣祖之所以选择其为都城,可能是因为它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地势高,三面环山,一面靠河,以两座大桥和三道天阙为出入口。   如今黄天意已经退到城内多日了,他并未逃往他地,而是将所有兵马粮草全部集结于双鸾城内,显然是要殊死一搏了。   而大周的军队在上次奏报中就已经到了鸾城百里之内。   他想起原著里的双龙之战,没想到到最后依旧上演了。   只不过是发生在对方的皇宫里。   好像苻煌和黄天意交换了命运。   如今黄天意身边大将所剩无几,国都残兵不到两万,兵败应该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这更叫人紧张了。   全天下的人应该都在关注这一战。   这几日太后还专门带苻晔去了一趟太庙,祈祷天地祖宗庇佑。   如今要见证历史,太后好像将苻煌的不好全都忘了。   也是,能建不世之功,其他都是小节了。   苻晔想,等苻煌归来,那他迎接的真是生平最光耀顺遂的日子。   群臣敬服,百姓膜拜,他的皇帝,终于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爱他。   哦,对,还有秦内监。   终于不再只是两个人爱他!   他看秦内监比他更紧张,这两天饭菜都不怎么吃了。   秦内监这几个月头发全都白了。   大军此刻应该应该已经在双鸾城外驻扎,大概就是今明两日,大军就要对双鸾城发动最后的进攻了。   这真叫人紧张。   苻晔自己都坐立难安,眼瞅着精神紧绷到快要撑不住,何况秦内监。   其实相较于担心,期盼更多一点,像是看打比赛,就等着最后创造历史的时刻。   只是担心也好,期盼也罢,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却又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来结果,这感觉很难受。   苻晔怕秦内监撑不住,打算带他出去散散心,转移一下注意力。   听赵紫英说,大军接连大捷,京中人心振奋,甚至有人创作了有关苻煌的歌谣,直言他的神勇。   如今京中不管是酒馆茶肆还是街头小摊,几乎人人都能谈论几句国事,提起苻煌来,更是个个都能夸上天。   苻晔觉得这不能不听。   还得带上秦内监一起听才行。   他给自己和秦内监都穿上最华丽的秋袍,道:“我今日也偷闲歇歇。”   他先带秦内监去了莲花楼吃饭。   结果莲花楼一楼的戏台上,就有说书人在唱《万胜谣》。   【皇帝打仗没输过,   东西南北全跪着,   万里江山齐拜服,   千秋万代颂功德!】   苻晔立马拍手:“唱得好!!”   他这一喊,便有周边的客人看过来,看到是他,都惊了一下,随即纷纷下跪叩首,紧接着下面的人也看见了,不一会整个莲花楼便被人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可把李盾吓坏了,护着他寸步不离,莲花楼的老板是这京城首富,听到传报也赶紧带家丁过来了。   小爱:“大周顶流啊。”   苻晔:“是大周顶流的老婆啦。”   小爱:“啊啊啊啊啊啊!”   苻晔最近很爱逗他。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苻晔也就大大方方地下去打赏了那个说书人,道:“歌谣唱的很好,希望你再出佳曲。”   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谢王爷,草民一定努力!”   秦内监在旁边直乐。   苻晔如今对这种场面已经驾轻就熟,既落落大方,又亲和,问那说书人是怎么唱的,跟着学了两句,说:“等皇兄回来了,本王唱给他听。”   这事一时传遍建台城,有人夸桓王亲民,有人夸桓王和陛下兄弟情深:王爷私底下都可以和陛下唱小曲,这寻常的兄弟俩也很少关系如此融洽呀!   随即又有人盛赞起陛下来:“陛下不光打仗神武,私底下还能兄弟友爱,可见当年清泰宫之变,可能他也是情非得已!”   “当年陛下也是万众期待的明君啊,突然被废,又突然中毒失去神志,你要说不是阴谋,我真不信!”   “不管过去如何,如今都好起来啦。”   “是啊是啊,陛下快回銮了吧。老天爷,陛下要回京的话,京中提前一个月就得准备吧?!祈福祭天,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国宴都要举办好几场吧!”   等到大军凯旋,届时必定全城人都会出来迎接,要维持好秩序,要安顿好大军,国宴要请哪些人,如何安排,还包括后续有功将士的封赏也都需要提前预备好,又要准备各项紧急预备方案等等,确实应该提前预备。   礼部等官员询问过他两次了。   但苻晔一直都没拍板,在等苻煌那边确定归期。   预估还得至少一个月时间。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等双鸾城的消息了。   他们在外头逛了一天,傍晚兴尽而归。   秦内监看着夕阳,金辉照在他雪白的头发上。   苻晔有些疲惫,靠在鹅羽软垫上,说:“内监不必忧心,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秦内监看着夕阳,道:“是,说不定此刻陛下已经进入青鸾宫了。”   青鸾宫,是另一个清泰宫。   命运翻转,等到夕阳西下,夜幕四垂,那原著里大火中发生的双龙之战,或许依旧会换个方式上演。   他们便一起看向外头的夕阳。   夕阳残红如血,可谓是令人心惊的异象,许多老百姓都从房中出来,看着那漫天血红色的晚霞议论纷纷。   这晚霞真是美得叫人惊骇,照着他们的马车行驶在天街上。等到入了宫,朱红色的宫墙被晚霞照着,更是红的深沉耀目。许多宫女和内官都从宫室里出来,聚在一起抬头看这天上的异象。   他们刚回到宫里,就见慈恩宫女官请他去慈恩宫一趟。   章太后并孙宫正她们都在庭院里看晚霞,此刻暮色浮上来,那晚霞有一半都变成了沉沉的紫,这个世界看起来像是一幅泼墨丹青画。   司天监说这是吉兆,但太后依旧不放心,带着苻晔一起去了佛堂,秦内监和孙宫正等人随行。   大家都很虔诚,在佛堂念经祈祷至天黑。   苻晔扶着太后起来,太后一边走一边说:“这时候,应该在攻城了吧?”   苻晔说:“应该吧。”   苻煌给他的信里,说的就是今夜开始攻城。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攻下来。   他将太后送回慈恩宫里,然后和秦内监他们一起回到了青元宫里。   青元宫里很安静,他也没有沐浴,也没有吃晚膳,就静静地一个人躺了下来。   躺到后半夜的时候忍不住爬起来了。   他披散着头发出来,秦内监和双福他们竟然都没有睡。   “躺不住,我想出去走走。”苻晔说。   秦内监他们便陪着他出来。   深秋夜色都有些冷了,秦内监给他披了一件苻煌的大氅,他们一起从青元宫出来。   偌大的宫廷一片死寂,只有乌鸦偶尔会叫一声,风从甬道穿过,吹在他脸上。路过清泰宫的时候,他想着原著里,大概就是这一夜,苻煌死在了清泰宫中。   原著里写的很详细,说他战到最后一刻,被黄天意并诸位主角大将围攻,先被砍掉了胳膊,后被   砍掉了头,他人已疯癫,始终未发一言,未留下只词片语。   他曾是他的噩梦,折磨他很久,叫他许多个夜晚醒来泪水都打湿了枕头。   于是他便拾阶而上,走进了清泰宫。   清泰宫建的很高,他在清泰殿前的高台上站定,看着天上的满月。   燃烧的大火吞噬了宫殿楼宇。   章珪喘着气看向燃烧的青鸾宫。   他们刚攻入双鸾城内,远远就看见了青鸾宫的大火。   他伴驾骑马飞驰入宫内,进了宫就看见无数宫殿下面都堆满了柴草,无数宫人正在四散逃窜,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青鸾殿内,黄天意身着黄色龙袍,鲜血在他龙袍上泼洒出血色污痕倒像狰狞的龙纹。他身边一堆瑟瑟发抖的宫人,地上早倒了一堆被他砍杀的宫人,他双手握着剑道:“尔等随朕不是去死,是要成仙,有什么好惧怕!”   话音刚落,便从火中蹿出一支日月星纹的响箭,直接击碎了他的金冠。   他的头发瞬间披散下来。黄天意惊惶地回过头来,在披散的头发里看到一人拾阶而上,拉弓又朝他射了一箭,直中他的胸膛。他身边诸多宫人见状忙散做一团,有人趁机从燃烧的宫殿里跑出来,他见状大怒,刚要挥剑,“倏地”一声,便又有一支箭射中他的手臂,他手里的血剑也掉在了地上。   无数大州将士随即蜂拥而上。   此刻众人都围在青鸾宫外,火光中,苻煌走至宫门口,火光映照着他鲜血淋漓的铠甲,道:“有人叫我来替天行道灭你。”   说完拉起弓箭来,指腹血痕沾满弓弦。   黄天意在死亡的恐惧跟前跪了下来,摸到剑说:“我乃天命之子,怎可死在你的手上!”   说着就要自刎,剑刚抬起来,就见一支箭倏地射来,“砰”地一声直接将他整个人瞬间射倒在地上。   箭可穿石,击穿了青砖地。   苻煌手里的金乌弓弦“砰”地一声,也断了。   欢呼声震彻整个青鸾宫。   苻煌在火光声中抬头看向天上圆月。   他此刻双目赤红,浑身浸淫着死亡的戾气和血腥气,在万众欢呼声中,登顶他人生最辉煌时刻,却看着天上圆月,神志逐渐清明。   天下共此月,月亮已圆,传信千里,要人团圆,是归期了。   秦内监坐在苻晔身边,说:“月亮很圆呢。”   苻晔“嗯”了一声,靠在他肩膀上说:“很圆,人也该团圆了。”   但今天他们不会收到任何消息。   最快也要后天。   但此时此刻,或许改变历史的事件正在发生。他的爱人正完成一项千秋霸业,将来在这个世界拥有和唐宗宋祖一样的盛名。   不知道如今的苻煌是何模样,他在梦里梦见他千百次,但他知道,如今的苻煌,肯定和他梦见的都不一样。   他们一直在清泰殿坐到后半夜才回去。   大周的新领土要事很多,譬如新的官员任命,建立新的行政体系,当地百姓的安抚赈济,户籍管理等等,他在政事上依旧算新手,算是一边学习一边批复,到了下午的时候,苻晔竟然病倒了。   他最近实在劳累过度,忧虑过度。   他想,他估计也撑到极限了。   如此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睡了几日,有一天清晨,他还在昏睡当中,忽然听见外头咚咚咚的响声。   秦内监最先冲了进来,道:“王爷,王爷,你听!”   苻晔撑着病体爬起来,掀开帘子,秦内监还未束发,披散着白发将窗户都推开。   他便听见了更清晰的“咚咚咚”的鼓声,从极远处传来,随即“当当当”的钟声也响了起来,各三声。   他立即挣扎着下了榻,双福激动地扶着他从春朝堂出来,他们就站在那“春朝”二字下面,听见“咚咚咚”,“当当当”,钟声鼓声齐鸣,越来越清晰,像是那报喜的游龙一般传到宫宇上方来,最后宫中鼓楼也响了起来,宏大幽远,震彻了整个皇宫。   叫人心颤。   谢相等人疾步跑来,谢相帽子都歪了,匍匐在地上说:“王爷,钟鼓齐鸣,大业成了!”   随即满宫的人哗啦啦都跪了下来,苻晔迎着朝阳的光发了一会呆,又一轮钟鼓声响起来,他一定是幻听了,否则怎么好像听见了全城的欢呼声。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是宫内传信官,传信官跳下马跑进宫里来,滑跪在他跟前:“王爷,陛下亲书!”   苻晔颤抖着双手将那信取开,一阵风吹来,吹的他身上玄黑金龙袍飞舞。   他取开信,忍着泪眼见苻煌亲笔写:   【大业已成,吾亲亲爱妻,再不必为夫担惊受怕。夫纵马疾驰,建台落雪之前,定与你相拥于春朝堂。身未至,魂已吻你千遍万遍。】   他的眼泪便簌簌掉在信上。   天地苍茫,落木萧萧,一大队人马正驰马奔驰于官道上。   章珪等人跟在苻煌身后,快马疾驰:“驾!”   “来时棘迟路,归去似箭心!”他朗声笑着吟道。   苻煌抓着缰绳,身上日月星纹的披风簌簌飞扬,日光照在他坚毅英俊的面容上,意气风发,穿过他的万里江山,奔着他的爱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他会骑着高头大马来见我。 第64章   苻晔将信收了,问:“太后娘娘知道了么?”   谢相声音依旧有些颤抖,道:“娘娘听见钟鼓齐鸣应该就知道了。”   苻晔对秦内监说:“内监大人替我更衣,我们一起去告诉太后娘娘这个好消息。”他又对谢相说,“此等盛事,当普天同庆,立即着礼部官员准备迎驾盛典,迎接皇兄回朝。”   谢相这样谨慎的老臣此刻都激动的涕泪齐下,叩首:“老臣即刻去办!”   苻晔回到春朝堂,换上织金蟒袍。   双福笑着说:“王爷病还没好呢。”   苻晔说:“我怎么觉得好了大半了?”   秦内监擦了眼泪说:“王爷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苻晔看向他,红着眼说:“我与内监大人同喜啊。”   秦内监终于敞怀笑出声来。   秦内监和双福等人也俱都换了新衣,一起陪苻晔到慈恩宫来。   孙宫正领着十二位女官肃立阶前。她们早在宫门口等了好一会了。   她们对他行了大礼:“就知道殿下要来。”   苻晔笑道:“此等盛事,当与太后同庆!”   苻晔进去慈恩宫正殿,见太后红着眼坐在莲花宝座上,好像刚刚哭过。   他见此情形,心中又是波涛汹涌,也没说话,只跪下来,对着太后伏地拜了三拜。   章后如此刚强的一个人,此刻泪水却打湿了手里的佛珠。   苻晔此刻一颗心落到实处,竟似再没有力气起来了。   秦内监想,如今陛下在太后心目中算是彻底翻身了。过去种种不好,此刻在不世之功跟前,都是小节了。   真好奇她再看到陛下,会是何神色。   又想太后若有一日知道陛下和王爷的真实关系,不知道又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发愁了。   不过他想,陛下功高如此,这点私欲,太后应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宫外比宫内更热闹,早陷入一片狂欢当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苻晔则在宫中结结实实睡了一天一夜。   苻煌的信就是他的良方,睡完病都好了。   到了第三天,他早早地就起来办公了。   秦内监端了补药过来:“陛下如果回来看到殿下如今如此憔悴,肯定要心疼。”   苻晔喝了药,说:“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苻煌自己总说他好,章珪他们也说他好,但行军打仗,吃不好睡不好,他还受过伤,痼疾犹在,能好到哪里去。   他都做好准备了,只怕苻煌已经骨瘦如柴,瘦得不成人形。   但不管他怎么样,他都疼他爱他。   他要用嘴巴疼他,用身体疼他,用他所有爱来疼他。   他人还未回来,他已经吻他千万遍。   如今苻煌归来还有时日,他们从双鸾城往京中来,沿路可能还要去见驻守当地的大周将士,最快也要一个月时间。   这一个月时间,疼不到人,他就只能做点别的。   苻煌是开疆扩土的一代圣主,那他就做个能守成的亲王好了。   这是苻煌和前线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打来的江山,   他得将这份成果守住。   他要让苻煌送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京城内一片热闹景象,欢庆活动连绵数日不绝,但宫中倒是很安静,好像一切如常。   谢相等人的车马出入宫廷得更频繁了。   当初打仗的时候,苻晔在军事上非常谨慎,譬如后方军需物资调配等政务,他都很少插手,更多的起到的是一个象征性拍板作用,实际上都是谢相等朝廷重臣来负责。   而他主要负责维护京城治安,安定民心,监督财政支出,处理日常政务,协调各方关系。苻煌以厉法治军平天下,他则补之以柔,尽量做到相辅相成。   但如今战后的行政工作,他参与的就很全面了。   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他对这些政务也日益熟练起来。更重要的是,如今天下平定,他不再像打仗的时候那样忧虑紧张,经历了这些以后,心智也更为成熟坚毅。   谢相等人也像是打了鸡血,尽心辅佐他安定天下。   如今天下初定,最是紧要的时候 。政治上要整合行政体系,重新划分行政区,合理安排官员,经济上要统一经济制度,轻徭薄赋,恢复和发展经济民生。   朝廷大赦天下,苻晔趁机将自己这几个月写就的医书《杏林百病金方》刊印成册,发往大周各地。   他要让天下看到大周的仁政风向。   他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当初去福华寺参加春日法会,他就有想过以苻煌的名义发几个药方,以示爱民,借此来改变苻煌在民间的口碑。后来觉得既然要做功德,那不如就做个大功德。他后来通读大周的医书,写了一本老百姓都用得起的治疗基础病的医书。   里头既包含古代医书里就有的药方,也有古代没有,又或者经过改良的新药方,譬如用大蒜,生姜和白酒制成的简易的消毒水,又譬如用葱白,淡豆豉,紫苏叶熬制的风寒感冒速愈药方,还有诸如小儿积食调理散,烫伤舒缓膏,止咳化痰膏等等。   小爱也帮了他大忙。他觉得这是济世之举,帮他查阅了很多资料。   苻晔还在各州县大力推广官方药局,设置惠民坊,搞免费巡诊,京中医学馆也在筹备当中,他还准备挂个荣誉院长的职衔。   早在几个月前,大周和大梁刚开始打仗的时候,因为天气炎热,他很担心会爆发瘟疫,当时谢相等人负责军事,他就负责医疗卫生这一块,卓有成效,这给了他很大信心,也让他很有成就感。   如今他全情投入到大周新领土的管理当中,更是精神抖擞。   他每日凌晨五点左右就起来了。   如今国土大了一半,不止他,就是谢相等人都十分辛苦。他很体恤他们,天气渐冷,允许他们每日乘暖轿进出宫廷,若遇到朝会时间太长,还会留他们在宫中吃饭。   谢相等人能守着暖炉子吃上一口热腾腾的宫中御菜,别提多感动了。   而且王爷很会吃,宫里的御膳有许多他们听都没听过的美食佳肴。   王爷身着华服,捧着碗筷吃饭的样子很美,偶尔还会关心他们,叫他们多进食,更是和蔼可亲。   整个青元宫都充斥着少有的温馨。   有时候他们回自己家吃饭,还会怀念宫里的御膳。   他们知道这种好日子不会一直有。   等当今陛下回来估计就结束了。   换做以前,他们可能会拿王爷和陛下做对比,希冀能换一位如桓王这样脾气温和的君主。   如今只想,陛下和王爷各有各的好处。   陛下如果太温和,也不能立下这平定天下的伟业。   如今陛下和王爷各有所长,他们这些大臣也有幸生在这历史时刻,参与这份伟业,干起来都很有劲。   谢相都不想告老还乡了。   章后每日都会赐菜给苻晔,每次还都要孙宫正谆谆嘱咐:“政事要紧,王爷也要保养好身体呀。”   但其实这些都不需要太后叮嘱。   “王爷如今真是上进。”孙宫正回来对太后说,“每日批阅奏折,开朝会,忙到脚不沾地,居然午后还抽空去骑马射箭,强身健体!”   太后捻着佛珠感慨:“我时常觉得这一切像是做梦一样,这真是佛祖庇佑啊!”   竟没有一件事是不叫人欣喜的!   如今大周真是宫里宫外都一片盛世气象!   箭亭里,苻晔脸憋得通红,将弓箭拉满,手上倏地一放,利箭便“砰”一声射在了箭靶上。   秦内监如今也是红光满面马屁不断:“王爷好射力!”   苻晔松泛了一下筋骨,又跑去骑马。   按照他的性子,政务那么累,他肯定更愿意在榻上躺着吃点喝点。   奈何他这几天突然想起苻煌临走前嘱咐他的话。   要他骑马射箭,练得结实一点。   他说他可不会一直收着。   怎么办,他最近太忙了,只想着替他守国土,忘了这嘱咐!   临阵磨枪,效果好像很一般。晚上沐浴的时候,苻晔脱光了衣服打量自己。   其实还是有点瘦。   看着比苻煌走之前还要瘦一点。   不行,他得多吃,养养肉。   苻煌这一路都有信来京,他如今距离京城只有几百里了。   眼瞅着相逢的日子近了,人反而忐忑起来。   又期盼,又紧张。   苻煌还是苻煌,但似乎又不是了。他从前只是大周的君主,如今真的坐拥天下,成为名垂青史的皇帝,好像蜕变成了一个有点陌生的人。   更优秀,更伟大,更叫他崇慕,也更高更远。   如今宫中每日都有小朝会,谢相他们每日都会进宫开会,事无巨细,都会向苻晔禀报。   苻晔处理政务日渐成熟,也有了经验,侃侃而谈的时候,秦内监在旁伺候,都觉得他以前若只是贤良,如今堪称贤能。   桓王瘦削,美貌天成,大概太后娘娘怕他艳丽有余而威严不足,压不住那帮老狐狸,加上天气渐冷,太后娘娘就命尚衣局给他制了新衣,新衣服一件赛一件的华美,颜色却多比较深沉,譬如黑狐裘衣,缀以金玉,苻晔穿着往那一坐,颇有天家威仪。   简直就是美丽版本的小皇帝。   秦内监觉得陛下如果回来看到,应该也会惊到。   殿下成长许多。   就好像国家变大了,王爷也跟着变得更大气尊贵了。   将来有这样的桓王辅佐陛下,我大周必将迎来盛世气象吧?   听说前朝有皇后并皇帝共理朝政,时人称二圣。   如今他们大周感觉也要有。   他都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这一天。   进入腊月,一天冷似一天。   但是京城却一天火热过一天。   这份火热也传到了宫中。   饶是苻晔也都忍不住了。   盛典仪式一切都准备妥当,整个皇宫都焕然一新。苻煌上次来信,距离京城已经只有百里,将于腊月初六日到京。   他却从腊月初四就开始睡不着觉了。   实在过于激动。   真到了这一日,反倒不紧张了。   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有期盼,兴奋,晚上躺在榻上,都想哭,将他们见面的情形幻想了千遍万遍,又想苻煌此刻大概心情和他一样,就更激动了。   腊月初五,他本来想早点睡,明日早起出城迎接。   但是,睡不着!   其实何止他睡不着,秦内监他们也睡不着。   他就烤着小火炉,裹着被子和秦内监他们夜聊,结果一群人越聊越兴奋。   外头北风呼啸,苻晔又想,太冷了,不知道苻煌身上会不会冻透了。   他便裹着被子站起来,在殿内不断地走,看秦内监,激动得都有些魂不守舍了。   秦内监真的老了很多,这半年如半生一样漫长,此刻也叫他很想哭。   他们一直断断续续聊到五更天。   苻晔立马起来去沐浴更衣。   他穿上了一件玄黑色的金蟒大氅,戴金冠,除了在腰上缀了那块黑玉龙纹牌,一切都是亲王规制。如今他以身作则,比从前更重礼法,从青元宫出来,也先去见了太后,然后和太后一起出宫。   迎接仪式设立在城外,他们出宫出的很早,想早点去城外等待。   他问太后:“娘娘昨夜也没睡好吧?”   太后因为和苻煌的关系比较复杂,此刻倒有些克制的威严,倒是她身边的孙宫正道:“太后娘娘几乎一夜未眠呢。”   他们想把最盛大的欢呼声全都留给苻煌,因此天刚亮就坐马车出了宫,谁知道一出宫就看到天街两侧早汇聚了上万的民众,见到他和太后的车马,欢呼声瞬间铺天盖地,在天街上将天色喊亮。   苻晔坐在马车之中想,他要等会接了苻煌,一起接受这万民的欢呼声!   只是他在车里都能感受到那准备了一个多月的热情,靠耳朵就能感知外头是怎样盛大的场面。   啊啊啊啊啊。   他在那欢庆的躁动里出了一层热汗,心跳一直都没慢下来过。   等出了城,到了京郊。   他在半年前在此送走了苻煌,如今这里立了高台,文武百官和皇室宗亲以及京中诸多贵族男女齐聚,熙熙攘攘几乎看不到头,日月星纹的旗帜迎风飘扬,松柏枝和彩绸搭建的凯旋门两侧仪仗队华美绚丽。   他和太后一起站着,冷风吹着他的脸,他也感觉不到冷,身体反而一直微微颤抖。秦内监和李盾等人已经预先准备了皇帝的车马衣物先行,太阳光照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远处先行去接皇帝的人马出现在官道上,随即便看到一队身穿金甲,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骑马朝他们奔来。   人群躁动起来,礼乐声起,鼓声震天。   咚,咚,咚。   像是他的心跳声。   他长长地呼吸,在那金色的晨光里,看到了他日思夜想,凯旋而归的爱人。   苻煌骑马走在最前头,他再也忍不住,从太后身边快走几步,迎着烈风上去。   苻煌一个人骑着马奔至他跟前,他穿着他亲自为他准备的玄色狐裘,衣袍上十二道金丝龙纹在朔风里翻涌成猎猎波涛,背后是金光万里。   苻晔急促地呼吸,双眼却只看着苻煌的脸。   他日思夜想的人,他的盖世英雄。 第65章   他只是看到他,就热泪盈眶。   他的陛下果然比从前更加瘦削,皮肤也黑了一点,那张脸棱角更突出,但更加沉稳刚毅,比从前多了份一代雄主的气势。   只是那威仪之外,也残留有战争带给他的创伤和戾气,像是在寒风里赶了太久的路,连同他的灵魂都透着寒苦。   他仰头看向苻煌,看到他干裂的嘴唇,真想此刻就亲上去,濡湿了他的唇。   此刻万众瞩目之下,却只能躬身作揖,声音微哑,道:“臣弟恭迎皇兄凯旋。”   苻煌看着他下了马。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苻晔。   立在人群最前头。   此刻鼓声喧天,金钟玉罄齐鸣。文武百官按品级依次排列,文官持象牙笏板列东,武官挎仪刀列西,更有上万京中贵族男女华服丽妆,熙熙攘攘又井然有序,全都热烈注视着他。   但苻晔站在那里,便夺去了他所有目光。   他瘦了许多,但身形似乎比分别时候挺拔了一些,看着他泪光闪动,犹自克制着。   这张脸真是他叫无数个夜晚魂牵梦萦。   礼乐俱停,瞬间便寂静的只有风声,鸿胪寺卿激动地高喊:“拜!”   随即万人齐齐跪下,迎接圣主归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贺陛下凯旋,千秋伟业,盛世昌平!!”   声可震天,在茫茫四野里回荡。   他却走了两步,将要跟着众人一起拜他的苻晔抱在怀里。   苻晔一惊,瞬间便只感觉热流袭了满身,腿都要软了。   他们的衣袍都很冷,但他们的心都一样热。   苻晔此刻什么都忘了。   忘了礼法规矩,只伸手回抱住苻煌。   他没有闻到熟悉的药味,没有感受到他的体温,但是对方抱得很紧,足以填满他的心。   太后上前一步,道:“皇帝回来了。”   苻晔这才松开苻煌,微侧身拭去眼泪,站直了。苻煌改牵住他的手。   寒风吹得他们的衣袍抖动在一起。   苻煌看向众人道:“平身。”   此刻众人皆在,苻晔稳住心神,只手指微微颤抖,苻煌的手似乎更显筋骨,也更加粗糙了,指腹冰凉,而他的手在暖阁中养的却比从前还要白嫩,苻煌握得很紧,让他感受到冰凉的刺痛,这点刺痛给了他真实感,叫他眩晕。   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像是太冷,衣袍下的身躯都像是拉满的弓。   他不敢再去看苻煌,苻煌也没有再看他。   秦内监并章珪,徐宗源等人也都纷纷下了马。   秦内监眼睛还是红的,他怕人看到,只微微低着头,身上红袍簌簌。   接下来便是他们之前在宫里就排演过无数遍的欢迎仪式了。   首先便是整场仪式里最隆重的祭天环节。   苻晔在前引领苻煌往祭坛走,甚至于都不敢回头看他。   风很冷,而他通身如火烧,冷热相撞,让他整个人似乎都陷入那种亦真亦假的幻觉里。   他身上穿的是亲王蟒袍,但颜色是玄黑色的,叫苻煌有一种他从前穿自己衣袍的错觉。他跟在他身后,看他衣袍上起伏的金纹,还有那细白的脖颈,雪中春信的香气袭来,仿佛只瞬间就掩盖住了他这些天鼻息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角声起,奏的是《炎精开运曲》,羽声起,奏的是《天命有德》,编钟起,奏的是《凯旋歌》,   八佾舞起,他们走到祭坛之上。   祭坛上设九龙金漆宝座,覆明黄云龙幄帐。皇帝登坛祭天,献苍璧,献黄琮,献玄璜。   紧接着李盾等四个金甲卫托举着玄铁铠甲置于兵戈案上。   谢相跪呈最近绘制的疆域图,苻煌当场加盖皇帝玉玺。   接下来便是苻晔了。   他捧着可调动御京司军的兵符,双手奉给苻煌,道:“臣弟幸不辱命。”   抬眼看向苻煌,和苻煌目光对视上,便又垂下头去了。   苻煌接了,交给身后的秦内监。   苻晔又双手呈上金册。   金册上记录了苻煌平定天下的战功,这些将来都会写上史书。   他将金册呈上以后,便往后退了两步,身后有风袭来,他腰间的黑玉龙纹牌撞到蹀躞带上,发出阵阵清响。   整个仪式苻晔都进退有仪,看起来堪当皇室表率。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像是绷到极致的弓弦,只需要苻煌轻轻一拨,他就会溃掉。   仪式结束以后,他退到太后身边。   太后慈爱地问他:“太冷了么?”   苻晔点头。   太后命人取来一件缀满碎玉的凤凰斗篷,披在他身上,对苻煌道:“这里风大,皇帝请上象辂,接受京中百姓瞻拜吧。”   苻煌却对苻晔说:“桓王与朕同车吧。”   太后:“……”   算了,皇帝建了这么大的功勋,又与桓王分别这么久,小小地满足一下他这个愿望,也没什么。如今做过监国的桓王已经颇有政绩,已经不是皇帝可以轻易欺辱的了。   而且今日万民同贺,苻晔也有功劳,理应和皇帝同祝。   于是太后看了苻晔一眼,对苻晔说:“去吧。”   苻晔心中狂跳,微微垂首戴上帷帽:“是。”   象辂是专为苻煌凯旋而做的御车,寓意“万象更新”,车身主体金色,雕刻着精美的金龙银云,车辕车轭等部位镶嵌着象牙薄片,车篷以珍贵的丝绸制成,上面绣着日月星辰的图案,悬九旒玉藻,就连车帘都是用金丝编织而成。车轮巨大坚实,辐条粗壮,整个御车气势恢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苻煌先上了车。   苻晔紧抿着嘴唇,和秦内监对视了一眼,便跟着进入车内。   众人都跪在地上,看着他们一黑一红,被帘幕挡在里头。   这里距离城门还有段距离,车内放着暖炉,铺着软垫,暖香浮动。   苻晔也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发抖起来,倒像是这突然一冷一热,身体有些受不了。   苻煌直接伸手将他抱过来,抱在膝上看他。   苻晔的脸还隐藏在帷帽里面,眼睛倒像是受了惊的鹿一样黑漆漆的颤动,刚才仪式上那种端正大方的风仪似乎一下子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   他拂去他的帷帽,露出他泛红的脸。   苻晔呆呆地看着他,倒像是痴了傻了。   但他知道他不是。   他只是被爱意吞没掉了。   他抵上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有些冰凉,苻晔的额头却滚烫。   他们的气息交缠在一起,他问他:“看傻了?”   苻晔只泪珠子滚落下来。   他这模样真是太美了。   不枉他千里万里裹着寒风赶来。   他啄去他的泪水,很咸的泪水,吃到嘴里却像是甜的。   外头秦内监的声音颤悠悠传来:“陛下起驾!”   马车一动,苻煌就亲了上来。   苻晔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主动张开了嘴巴,他们缠勾在一起,那触感像是瞬间将他们都点燃起来。   苻煌一把按下他的头,叫他躺着承受他暴烈的扫掠侵袭,苻晔只能不断地下咽,嘴角流着津水在他怀里发抖,最后竟然抖到呜咽出声,精神先于身体崩溃,在漫长的思念和许久没有的气息的灌汇里达到了高,潮。   苻煌近乎贪婪地亲他,他的唇,他的脸,他的脖子。他们经历的不只是漫长的分别,还是无数个随时可能会生死两别的夜晚。他们都被这场战争折磨地丢了半条命,如今他们拼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一半他,一半他。   这多么像是一场梦,在寒冷的冬季里感受到心爱之人鲜活的体温。   苻晔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埋在苻煌的怀里哽咽,苻煌也不安慰他,只不断亲去他的泪水。   苻晔又去蹭苻煌的脸,他的脸历经风霜,比走的时候粗糙了一点,也很干燥,他就用嘴唇全都啄一遍。   苻煌的眸子却阴郁下来了,大手握着他的脖子,往上捋,粗糙的指腹在他脖子上留下两道红痕,苻晔抬起了下巴,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将他的脖子掐断。   和他冰冷的皮肤一样,他好像被杀戮和死亡浸淫太久,此刻的灵魂已经蜕变,比从前还要更阴鸷强势。   外头秦内监轻轻敲了一下车窗,说:“陛下,王爷,要进城了。”   城内的锣鼓声震天,御车还没进去,便听见那满城的声浪如狂涌的浪扑过来。   苻晔从苻煌身上爬起来,擦了眼泪,说:“好多人都在等你,天不亮就在这守着了。”   他的眼睛水亮,像是迫不及待要苻煌看他如今的荣光。   两队身着黄色锦袍的卫士,步伐整齐划一,从天门鱼贯而出。他们手中高举着黄麾仗,那黄麾以金黄绸缎为面,装饰着璀璨的明珠与华丽的羽饰,在日光下仿若流动的金色云霞,形成一条金色的通道,一直延伸至象辂即将驶来的方向。御车还未至,百姓们便欢呼起来了。   不断有人投掷红色纸花到天街上来,还有梅花松柏枝,红色的纸花漫天飞舞,尖叫声,呼喊声中交缠在一起,好像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章珪等有功军士特许骑马在前开道,在那漫天的欢呼声中,看到有雪花纷纷落下来。   红花白雪,簌簌而下。   车帘缓缓卷起来,那呼喊声便涌进车里来。   数万人拥在天街两侧,看到身穿黑色金龙袍的皇帝和披着金凤红斗篷的桓王殿下并坐在御车上。   陛下雄材伟略,立下千秋功业,桓王贤能爱民,更是百姓之福!   陛下一代英主,霸气威严,桓王简直美到没天理!   我朝有苻氏双璧,何愁将来写不下盛世华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贺陛下凯旋!”   “陛下威武!”   “陛下,陛下!!”   章太后在后面看着,又湿了眼眶。   孙宫正道:“奴婢等托了陛下洪福,得见如此盛事。”   韦斯墨挤在人群里,看着陛下和王爷的御车过去,往后看,看到谢良璧骑在马上,满面风霜,愈发清俊挺拔,又往后看,发现萧逸尘得意洋洋,正冲着天街两侧的百姓挥手,看完左边又看右边,好不得意。   韦斯墨大松一口气。   都回来了。   他便停了下来,看着他们骑马远去。   后面贵人的车马鱼贯而入,跟着御驾直接进宫。   此刻天门大开,太后和皇帝,王爷从正门进,其他诸人则从閤门进去,又于宫道中汇合成一股。   大雪纷纷,宫门将百姓们的欢呼声隔绝在外头,这样的荣光世上无匹,他如今贵为一代雄主,成就千古伟业,难免也升腾起雄情伟意。此刻和苻晔共乘,只感觉额头轻跳,这股豪情就转变成了一种很难克制的侵略性。   宫内张灯结彩,从天门到青元宫,一路都挂满了红绸。青元宫的宫人们早跪了一地,恭迎苻煌回来。   苻煌下了车,青元宫的黑瓦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苻晔陪苻煌进入了春朝堂。   秦内监却拦住了双福他们,道:“让王爷伺候陛下更衣,你们在外候着。”   双福笑着说:“是!”   接下来便是国宴了。   苻晔服侍苻煌更衣,上前来解了他身上的衣服。   他连日赶路,身心沧桑。   苻晔却靠近了他,闻了一下。   倒像是很喜欢。   苻煌就捏住他下巴,盯着他。   此刻室内温暖如春,苻晔的脸颊都是红的,看苻煌,只觉得苻煌神色有些陌生,叫他有些紧张,那分别太久导致的生疏感忽然浮上来了。   他不习惯身上没有苦药气的苻煌,也觉得如今的苻煌更冷峻清瘦,但情是热的,这种感觉并不是失落。   苻煌忽然抬起他的下巴,逼迫他仰头。   他看着苻煌青色的胡茬,还有那棱角分明的脸。   苻煌好像话少了很多,被战争淬毒的灵魂似乎还没有完全暖回来。   苻晔想,他今夜要都给他暖回来。   “内监。”苻煌唤道。   秦内监推门进来:“陛下?”   “传旨,朕连日奔波,就不去庆功宴了。”   “是。”   “不要有人留在这个院子里,也不要叫人进青元宫。”   “……是。”   苻晔一惊,听苻煌说:“下去吧。”   苻晔回头看了一眼,人就被苻煌拦腰扛起来,往睡榻走去。   苻晔人已经通身都红透了,被扛起来的那一瞬,他似乎也通身都成了要融化的蜜。苻煌把他撂到锦被上。那种陌生感还没有完全褪去,这叫苻晔十分害羞,说:“你……你还……”   “受着。”   苻煌道。   他更强势了。   好可怕。   可是他……望着如今一统天下的苻煌,耳朵都红透了。   他的爱人刚从死亡和征战中归来,身心都暗透了,也冷透了,苦透了,需要他甜甜他,暖暖他,叫他回到春朝里来。   苻煌在他跟前褪去了所有衣物。   他筋骨更见劲毅,肩背明显比以前结实很多,胁侧肌肉微扩,整个人都像是一把剑。   一把能把人杀死的利剑。   他爬上来,盯着他,眼珠子黢黑骇人。   此刻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青元宫的宫人们有些回到大门两侧的厢房里,有些则去了隔壁昌庆宫。秦内监自己去青元宫大门口守着。双福给他披上一件貂袍,听见宫廷屋檐上北风呼啸,说:“还好回到宫里来才下雪,真冷呢。”   秦内监揣着手仰头看。   “瑞雪兆丰年。”   双福笑着也仰头看去。   好大一场雪啊。   倒是叫秦内监想起桓王第一次来宫里那天,也是大雪天。   因此他觉得下雪天都是吉兆。   奉春宫那边文武百官早早就进去候着了。因为下雪的缘故,宫人们用金色毛毡将整个奉春宫的庭院都遮盖住,下面又挂满了红绸。   这些年宫中宴会也年年都办,众人却都吃得胆战心惊,与其说是进宫与君共乐,不如说是进宫来遭罪的。   自从今陛下登基,这还真是头一次如此热闹,又看满目披绿挂红,大雪天也叫人心里热火朝天! 第66章   大雪越下越大,不到半个时辰,整个皇宫就已经是银装素裹一片。   今日宫中无论宫娥还是内官,全都穿了喜庆的红袍,只见一列红袍内官提着食盒自雪雾中逶迤而来,手中的玄漆食盒上积着寸许新雪。在他们旁边,是一列捧着暖炉的宫娥,裙摆拂过薄雪,就连腰上环佩的叮当声都是一致的,他们在白雪中蜿蜒如赤练,井然有序地进入奉春宫内,引得奉春宫中许多人都盯着看这份天家风仪。   宫人们头就抬得更高了。   奉春宫的许多贵人都觉得这大雪下的不早不晚,刚刚好。   要是再早一点,京郊道路泥泞难行,可就没这么容易走了。   鞋子车子泥水成片,也不好看啊。   可见陛下果真是上天眷顾的皇帝,上天连下雪都要为他晚一个时辰。   孙宫正将这些听来的闲话对太后讲了。   她最近打定主意,以后于公于私都要多替皇帝说好话。   太后这几个月一直为前线将士祈福祝祷,每日木钗素服,不施粉黛,今日总算盛装打扮,回到慈恩宫又换了一身银狐裘氅。那领口缀着东珠,银线绣的百鸟朝凤纹在灯下流转出粼粼银波,太后犹觉不够,倒不是为了好看,只是想用一身隆重来为今日的盛会添辉。   她又换了一支九尾凤钗,揽镜自视道:“哀家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   孙宫正听了微微垂首,莞尔一笑。   太后看向她。   孙宫正说:“奴婢只觉得太后娘娘如今真是怜爱陛下呢。”   太后听了也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孙宫正说:“从前娘娘和陛下各有立场,如今天下一统,陛下得万民敬仰,帝位不可动摇,前尘恩怨尽可了结了。娘娘既有慈心,何不主动示好呢?奴婢看陛下如今沉稳了不少,娘娘期盼的国之明君,或许在陛下身上便可得见。若娘娘和陛下齐心,旧勋新贵一体,也是百姓之幸啊。”   太后沉默不语。   然后见一位贴身女官进来禀报说:“娘娘,陛下说他日夜兼程,过于劳累,今日的庆功宴就不去了。”   “……”   皇帝果然没有变,还是如此我行我素。   不过算了,反正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   而且他今日看起来的确沧桑疲惫,是该好好歇歇。   孙宫正说的也没错,她从前一听说皇帝这种行径就觉得他实在没有半分君主的操行,如今听了这理由,反倒怜爱比不满更多。   “那哀家早点去,别让文武百官空等着。”   孙宫正忙又替皇帝说话:“陛下征战数月,也确实辛苦,估计此刻也是太疲惫了。”   此刻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呜呜作响。   但是秦内监捧着暖手炉,蹬着脚炉,坐在值房门口,在那呼啸的北风里,依旧偶尔隐约听见桓王的哭叫。   也可能不是哭。   北风太大,听不清楚。   陛下叫人离得远一点,其实今日北风这么响,就是站在垂花门下头,也不一定听得清。   苻晔嘴里被塞着苻煌的里衫,泪眼朦胧,看着面前的苻煌。   征战天下的帝王,百战百胜,睥睨天下,如今在他身上征战。   他全身精壮,竟丝毫不显干瘪,反而力量感尽显,如今把他的腿架在自己肩膀上,筋骨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压着他长进长出。   要把他凿,穿。   他全身麻得快要死掉,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秦内监!   双福!   只可惜苻煌吩咐人都离开了春朝堂,如今他喊破喉咙,估计也没人听见。   太热了,太热了,他要被磨得着火了。   从下,面烧起来,直要整个人熊熊烈烈。   北风呼呼地卷着大雪往上飞,奉春宫的毛毡都被风吹起来了,慌得众人慌忙去帮宫人们拽住四角重新固定。   谢相这时候才得以和他日思夜盼的小儿子见面细谈。   谢良璧此次作战格外英勇,立了不少战功,早在双鸾城的时候就得到了陛下嘉奖,如今随陛下一起回京,过两日论功行赏,从此便能青云直上了。   谢相这几日干劲十足,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儿子。   父子俩简单聊了两句,便见太后娘娘凤驾到了。   谢相立即去迎驾。   谢良璧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隔着人群,看到太后在众人的叩拜声中落座。   太后环顾四周问:“桓王还没到么?”   “回娘娘的话,还没有。”   太后便对身边女官道:“叫桓王速来。”   皇帝不来,他们俩得压住场子啊。   女官便忙从奉春宫出来,在风雪中往青元宫走。   此刻风雪甚大,宫道上白茫茫一片,越往青元宫走越寂静,和奉春宫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不是头一次来青元宫了,以前这差事每次都叫她心惊胆战,像是鬼门关走一遭。今日倒颇为兴奋,想着今日大喜,王爷说不定还会赏她点什么。   这样想着,袍角都要飞起来,一路撑着金色油纸伞到了青元宫门口。   到了门口,却见秦内监靠在值房门口,懒洋洋地抱着个手炉在看雪呢。   她忙行了礼。   秦内监认出她来,问:“可是太后娘娘有事?”   女官道:“娘娘已经到奉春宫,要奴来催王爷快去呢。”   秦内监讪讪地走到门外,说:“王爷此刻在和陛下商讨国事,只怕得晚点去呢。奉春宫那边,劳烦太后娘娘操持了。”   那女官看了看他,又朝青元宫内看了看,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也不见其他内官,倒像是死寂一样。   她只是来传信,信既然传到,王爷和陛下又是商讨国事,那她也不敢进去打扰了。   于是忙撑着伞回去复命了。   秦内监这一会有点紧张起来。   陛下和王爷年纪轻轻,又数月未见,只怕要互诉相思之苦,诉到何种程度,他猜不准。   只想着如今国宴在即,又是大白天,总不至于吧?   自己却也不好进去。   于是便只祈祷陛下快点。   太快了,太快了。   苻晔恐惧地往前爬,爬了两下,便又被抓住踝骨拖回去了,“啪”地一声,撞得他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抽挛了两下,晕厥过去了。   昏昏沉沉醒来,只听见苻煌似乎在叫他,急促的撞击之下,苻晔想,他打仗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么?   想到这里,一股热气上来,人再也无法承受这密集的攻击,被苻煌从后面勾住脖子,又快要失去意识。   随即苻晔空了数月的身体就被注,满了,溢,出来了,睁着的瞳孔也瞬间散开了。   奉春宫内,宴席已开。   萧逸尘发现谢良璧还在翘首以盼。   他们在外行军打仗,吃饭都是充饥而已,到了大梁那边,更是吃不惯外地的饮食,一心想着建台城的家乡味。如今这宫中的国宴,上的全都是美味佳肴,有些饶是他这个美食老餮都没听说过。   但竟没见那谢良璧动几筷子,反而每次外头有人进来,都见他频频望去。   难道他还盼着见到桓王不成。   早在京郊,他就见谢良璧望着桓王发呆。   也不怪他,如今的桓王美貌之上更添几分尊贵,确实是他们大周高悬的日月星辰。   桓王之盛名不止他们大周人知道,就连大梁那边的百姓都知道。之前打仗的时候,听闻大梁军中有个将军说什么等哪天攻陷他们大周,要建个什么台把他们桓王锁起来,可把他们大周的将士气得够呛。   后来他们把那个将军活捉了好一顿乱揍。   桓王就像他们大周曾经的永福塔一样,已经成为大周的新象征。   像镶嵌在王冠上的明珠。   不过话说回来,这国宴,陛下才是主角,怎么也不见他来。   他现在对桓王早无邪念,相比较桓王,他更想见到陛下。   他现在对陛下十分崇拜。   从前只听说当今陛下神武,善于打仗,但他在宫中做金甲卫的时候所见的陛下,病恹恹的,君威不可直视,更像条病龙。   可如今他看陛下,真是像看神人一样。   只有他们这种在前线刀光剑影里搏命过的,才知道陛下何等聪明勇武,何等令人钦佩。   他见有女官凑到太后耳边低语了两句,便见太后蹙起眉毛来。   她朝殿外看去,只看到外头宫门外鹅毛般的大雪。   皇帝不来,也不叫桓王来?   她看也不是商讨什么国事。   是太久没见桓王,要跟他叙谈吧?   算了,谈就谈吧,反正宴会还长。   她如今对苻煌堪称纵容了。   至少今日皇帝要做什么,都随他去好了。   今日宴会上人声鼎沸,不断有人过来向她道喜,更有谢相等人接连敬酒给她,她今日也高兴,将他们敬的酒都喝了。   直喝到薄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看到外头天色都暗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天色要黑了,还是外头乌云太多暗下来了。   桓王依旧没来。   什么国事,能谈一个多时辰。   她刚要再吩咐人去催,便听见外头有人通传,说:“桓王殿下到!”   她带着醉意抬眼看去,见华盖御辇停在宫门口,大雪纷纷,桓王穿着玄色金蟒大氅,戴着黑玉冠,容色秀美异常,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进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   苻晔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努力。   都快爬不起来了,随便沐浴了一下,还是赶着过来了。   今日国宴,他和苻煌都不参加,他胆子还是没有苻煌大。   他也怕太后起疑心。   此刻先拜了太后,听太后说:“什么国事,商讨到现在。”   苻晔笑了笑,颇有些心虚地说:“儿臣与皇兄叙旧,一时忘了时辰。”   太后问:“皇帝可歇下了?”   苻晔点头:“已经睡熟了。”   他最后日夜都在赶路,尤其是最后两天。   苻煌也是真的累了。   不只是身体上累,精神也一直紧绷着,如今暖过来了,在春朝堂睡的很熟很熟,平日里睡觉那么机警的一个人,他起来都没惊醒他。   此刻天色已经快黑,宴会也快要结束。   他打算速战速决。   他也没有更多的力气了。   谢相他们都过来敬酒给他。   他一一喝了,与谢相等人闲谈了两句。   太后终于听出他声音不对劲,问说:“声音怎么哑了?”   “……喉咙有点痛。”苻晔道。   太后虽然薄醉,倒是很关心他,听了就说:“今日太冷,你素来身子弱,千万注意身体。既是这样,便早点散了回去歇着吧。”   苻晔点头,举杯作了祝词。   此刻宴会上诸人全都安静地看着他。   苻晔朗声道:“自陛下御驾亲征,我等日夜祈愿。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士们奋勇杀敌,终获此盛世伟业。此刻当举杯共饮,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朝国运昌盛,永享太平!”   底下人同呼:“ 陛下万岁!”   接着苻晔又激赏了此次的有功将士,褒扬了安固后方的谢相等朝廷重臣,甚至还敬了太后,感激了京中诸位贵族募捐的义举,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最后举杯敬了天下万民,祈愿天下永享太平。   萧逸尘在下面都听得目瞪口呆。   这哪里还是当初他在春猎上看到的那个柔弱得马都骑不好的桓王。   太后也很激动。   桓王如今真是能独当一面了。   忍不住又多喝了两杯。   一不小心就喝醉了酒。   孙宫正见她酒醉,便对苻晔说:“王爷,太后醉了。”   苻晔立即起身,亲自送太后回去。   秦内监派人又送了一件玄色斗篷来。   他将斗篷穿上,忽然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就站在谢相身边。   是谢良璧。   许久未见,谢良璧脱胎换骨,清瘦英气,颇有武官风姿。   他冲着谢良璧笑着点了一下头,便上了御辇。   此刻大雪纷纷,落在他玄色大氅上。他从双福手中接过纸伞,那金色油纸伞上绘制着皇室御用的日月星纹,他此刻服饰颜色深沉,气势尊贵,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芳艳,只感觉他唇色比从前更红,脸颊也是艳丽无双,雪光都不如他容光耀目。   谢良璧从前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第一次见血,第一次杀敌,这几个月只觉得整个人都寒透了,此刻像是都活过来了,怔怔地看着苻晔乘坐御辇而去。   谢相收回了目光,扭头对谢良璧说:“跟为父回府吧。”   看来有些秘密,是要告诉他这个傻儿子了。   他从前纵然不懂他儿子所求,如今看他发痴的眼神,也懂了。   只是和皇帝争,给他几个脑袋也不够啊。   此刻北风穿过甬道,卷着雪花落在苻晔身上。   纸伞也不管用。   好在这里距离慈恩宫并不远,他看向旁边的太后,太后昏沉沉裹着斗篷,倒像是已经睡着了,雪花落在她花白的发髻上。   苻晔将太后送到慈恩宫,安置好。   太后昏沉沉醒来,招手要他过去。   他坐过去,道:“母后好些了么?”   太后也没说话,倒是哭了一场:“你告诉皇帝,哀家,很替他高兴。”   苻晔心中一软,温声道:“儿臣一定告诉他。”   太后似乎并不清醒,大概她清醒的时候不会说这样的话。   也可能是只能借着酒醉才能说出这句话。   他想无论如何,如今苻煌身边的风雪都融化了。   他心中温温沉沉,从慈恩宫出来。   孙宫正问他要不要换暖轿。   苻晔说:“不用,不觉得冷。”   他真不觉得冷,只觉得这风雪真美。   如今宫廷都裹上了一层冰雪,达官贵人们正在排队出宫。   他们的服饰都很美,各种各样的颜色,尤其是那些女眷,衣香鬓影,笼着鹅毛大雪。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便乘坐御辇往青元宫去。   刚才喝了几杯酒,此刻酒意上来,只感觉自己浑身酸软,躺在那御辇上不想动弹。   正在离开的众人看他乘坐着金色御辇从面前摇摇而过。   即便是一身黑,也压不住他的富贵芳艳,谢相想起他从前在宫中第一次见桓王,他穿着织金缀玉的红斗篷,也是这样歪在榻上。那时候他觉得他容色殊丽,不像皇子,更像是宫中的美后宠妃。   此刻远远地看,却不会觉得他像宫中的美后宠妃了。   他是陛下心上人,尊贵远胜过任何后宫,是与陛下共享这万里江山的,这大周的第二个皇帝。   苻晔乘着御辇往青元宫去。   才刚到青元宫外头的甬道上,看见青元宫门口的黑色铜鹿雕像,他就突然烧起来了。   宫中温暖如春,此刻刚征战完的真龙天子正在满室的丁香味中酣睡。   此刻刚刚归来的陌生感已经全无,只剩下连绵爱意如潮似海,将他托浮起来,晃悠悠抬进了宫门。   雪花纷纷扬扬,落满了青元宫。天地雪白之间,苻晔下了御辇,披着风雪,走向春朝堂。 第67章   他过了垂花门,顶着雪花推开了春朝堂的门。   这春朝堂如今堂如其名,真是他们春朝所在。   只是他现在闻不了这丁香膏的味道。   只是闻一下,就通身皮肤都红起来了。   像是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   他扶着门框在门口站了一会,雪花纷纷落满了他的肩头,寒风从背后侵袭而来,他垂下头,雪花落在后颈上,冰凉,又瞬间融化掉了。天色低垂,风雪交加,他一身玄色金蟒服,头顶是墨绿的“春朝”二字,冷热交加,倒觉得此刻像是幻梦。   苻煌还在睡着,颀长的身体几乎占满了整个睡榻。被苻晔扯掉的红罗帐还堆叠在榻上,满室都是浓郁的丁香膏的味道。   苻晔就趴在榻前,看着苻煌。   他很少有这样盯着苻煌看的机会。   睡着的苻煌没有了攻击性,神色显得更为疲惫。他眉间皱痕又出来了,睡着的时候倒是比从前呼吸的要深。   也可能是过于疲惫了。   他真心疼他。   他伸出手来,抚过他的额头,想把他额头的皱痕抹平。   苻煌忽然伸出手来,捉住他的手指。   “你醒了?”他轻声问。   苻煌伸手将他拖上来,叫他趴在自己身上。   苻晔说:“我身上很冰。”   苻煌还在困意当中,贴着他的脸,然后将他的双手握住,贴到自己胸膛上。   他的胸膛如今精壮不少,很热。   苻晔感觉到他的心跳,就把手掌伸展开,贴在上头。   两人就那样静静地拥在一起。热气浮上来,此刻苻晔也真的困了。   不想动。   他就那样睡着了。   苻煌用被子裹住他。   不一会秦内监进来,无视了掉下来的红罗帐,问:“陛下要吃点东西么?”   苻煌将苻晔放好,起来吃了点东西。   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这春朝堂内一切如故,倒是秦内监头发都白了。   他说:“我平安回来,内监也好好去歇两天吧。”   秦内监笑着点头,说:“有王爷在,老奴不操心了。”   苻煌扭头看向在熟睡的苻晔。   又对秦内监说:“明日把主殿那个紫檀木的睡榻换过来。”   秦内监:“……”   以为他没想到么?   “陛下,那个榻太大了,又没法拆,进不来。”   他想皇帝和王爷还是不一样的。   王爷都避免跟他谈相关的事情。   皇帝跟他说起这些来,就跟吃饭睡觉似的平常,面不改色。   “陛下不如搬到主殿去。那里地方大……也隐蔽。”   苻煌说:“我喜欢这边。”   皇帝有很多偏执的怪癖。   秦内监心里又想,这睡榻的确不大,容易移动,陛下温柔点不就好了!   天知道他每次进来看到这睡榻都换了位置,都想还好王爷是男子,这几日又一直有骑马射箭,耐折腾,这陛下实在太吓人了!   如今征战归来,似乎更为威严强势,倒像是战场上回来的阎罗。   然后他就看见陛下低头扫了扫这边的暖炕。   秦内监:“……”   这暖炕挨着窗户,青砖垒砌,倒是不会动。   他也不敢说什么了,只收了食盒就捧着下去了。   苻煌看他满头白发,道:“好好歇着,别瞎想了。”   “是。”秦内监关上门出去了。   外头雪虽然停了,但风还是很大。苻煌漱了口,又回到榻上来。   这两日一直忙着赶路,风霜凛冽,此刻红烛暖香,爱妻在侧,真是如梦似幻。   捏着苻晔的下巴左看右看,想起他咬着他的内衫睁着那双献祭一样的眼睛泪汪汪地看他。   好像他是他的全部。叫他为他死了他都愿意。   苻晔迷迷糊糊感觉到苻煌在解自己衣服,忙说:“真不行了,没劲了。”   苻煌轻笑一声,说:“脱了外袍好睡。”   苻晔半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迷糊了,说:“高、潮很累人的。”   前面的词不知道具体的意思,但后面苻煌是懂的。   “不中用。”苻煌说他。   苻晔困意羞意交杂,说:“是你太厉害。”   苻煌目光幽幽,问:“我厉害么?”   苻晔在睡意里红了脸。   他当然知道自己厉害,看苻晔反应他就知道了。   有几次都叫直了腔,长发散乱,媚得惊人。   他只是想从苻晔嘴里听到这句话。   他伸手捏着苻晔的嘴,把他嘴唇都捏的变了形,又把他头发散下来,铺开,然后俯身盯着他看。   苻晔看着他,说:“像做梦。”   苻煌一怔,问:“做过这样的梦么?”   苻晔点头。   他这样看要比从前更瘦一点,有更多男子的清瘦轮廓。   苻晔留在京中,既要担惊受怕,又要处理政务,能撑下来就很厉害了,还做的那么好。   他抱着他躺下,亲着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苻晔红着脸说:“可以什么都不穿么?”   苻煌:“……”   他起身看他。   苻晔:“我,想那样睡。”   苻煌还是看他:“那样可没法睡。”   过了一会,终究还是满足了苻晔。   他拥着他,两人贴合在一起。   苻晔忽然伸手,将他们的头发绾在一起。   苻煌就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他抱起来。   锦被落在地上,身材颀长的他抱着秀美绝伦的他从榻上下来,不着一缕。   他如今真是雄武有力。   身体好热,要烧起来了。   他光洁的身体上都是淤痕。   苻煌就把他抱到旁边炕上,把炕桌推到一边,又把蜡烛放上去。   红烛高照。   如今外头风声小了,只有雪花簌簌地落,今日在宫门口值房守夜的是两个小内官。   “你有没有听见王爷好像在叫人?”   “啊?”   另外一个探头往宫内看。   黑漆漆的,庭院里除了雪花便再也没有别的。   “师父说了,如今春朝堂里什么都备好了,不需要咱们伺候。”   “你说,王爷和陛下这样,外头知道了怎么办啊?”   “反正咱们守口如瓶就好了,别的少管。”   两人就又回到值房里,关上门。   还是屋里头暖和。   这一夜大雪过后,第二日清晨醒来,积雪都半尺厚。宫人们早早就起来扫雪,秦内监好久没睡这么踏实了,换了新衣从房中出来,一路到了春朝堂,看见有几行脚印。   陛下居然已经起来了。   他到了御书房,见皇帝正在看奏折。   “陛下今日起的这样早。”   苻煌道:“别去打扰他睡觉。”   秦内监说:“天寒地冻的,陛下好不容易回到宫里,怎么不多歇歇。”   苻煌说:“习惯了。”   他睡眠其实还是很少,他觉得这东西就像他的头疾,很难痊愈了。   但他已经适应了。   秦内监叫人过来伺候苻煌用早膳,又把如今宫内如今的情形跟苻煌讲了一遍:“如今是每日辰时大臣们会进宫朝会,如果到了午膳时间大臣们还走不了,王爷都会提前支会御膳房留他们吃饭。”   苻煌点头。   秦内监说:“那陛下要取消这些么?”   苻煌很不喜欢每日早晨的朝会,他习惯问政的方式。   “不用。”   秦内监心下暗喜。   问政虽然效率也高,但多少有些懒政,传到外头也不像话,都说陛下早朝都不上,如今的小朝会正好折中,皇帝不用那么早就去清泰殿上朝,官员们也不用大半夜就起来。   又过了一会,便见谢相等人陆续坐着暖轿来了。   秦内监怕苻煌不知道,忙又禀报说:“如今天寒地冻,王爷特许诸位大人乘坐暖轿进出。”   苻煌点头。   倒是谢相等人从暖轿下来,战战兢兢。   虽然陛下立下千古伟业,但陛下还是陛下,他们这帮老头子在王爷跟前娇惯些也就罢了,在皇帝跟前,吃苦都吃成习惯了。   因此进入御书房,大家都轻手轻脚的。   平时他们进来都会互相寒暄一番,今日全都噤若寒蝉。   谢相低声问:“今日王爷……不来参加朝会么?”   得来呀。   来了他们心里也踏实啊!   王爷柔善,可以给他们托底啊。   苻煌:“他还没起,过两日再说。”   那还好,再撑两天。   众人开始商讨国事,秦内监便合上门出来了。   如今日头已高,想着王爷应该也起来了。   他这才去了春朝堂。   春朝堂倒是都收拾干净了,只是丁香膏的味道很浓。   又??   天爷!   陛下可真是……   算了算了,陛下这几个月也不容易。   他轻轻咳了一声,走到榻前,见王爷背对着他,缩在那里,似乎是醒了。   “王爷?”   苻晔也没回头,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王爷在榻上躺到晌午才起来,还穿得格外优雅繁复,戴了禁领,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脸似乎一直红着,似乎还有些失了魂,他想陛下和王爷成亲那一天,也不见王爷这样,说害羞似乎也不全是害羞,实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只是午膳的时候,他照常在炕桌上摆膳,王爷却说:“不在那里吃,摆主殿去吧。”   秦内监:“……”   他就忙吩咐人把午膳摆到主殿去了。   正好碰见苻煌回来用膳,见他们把饭菜都往主殿端,便进到春朝堂里头来。   苻晔正在用手摸那炕上的软垫。   苻煌说:“都换过了。”   秦内监:“……”   他看到桓王耳垂都要滴血了。   外头有内官来通传:“陛下,殿下,太后娘娘派人来送膳来了。”   苻煌这一会倒是收敛了笑意,道:“叫她们进来。”   苻晔已经率先走出去了。   他整了衣冠,似乎今日尤其注重自己的仪表,看到孙宫正,倒是来了精神,笑着叫道:“姑姑来了。”   孙宫正行了礼:“太后娘娘命我送几道膳食给王爷和陛下。”   孙宫正素来以风姿优雅闻名京中。但秦内监觉得苻晔今日服饰繁复堆叠,禁领雪白,风仪之高雅,更在孙宫正之上。   苻煌站在垂花门下头看了苻晔一会,这才往主殿去。秦内监跟在后头,觉得皇帝看王爷那两眼,真是幽幽深深,寂静无声。   孙宫正又看了苻晔一眼,关心道:“王爷看起来怎么这样虚。这时节冷,王爷连日辛苦,国政要紧,王爷也要爱惜身体呀。”   苻晔并没有吃多少。   倒是皇帝,食量比出征前大了很多。   这是好事。   用完午膳,苻煌去了御书房,苻晔则叫秘书省的人将奏折都送到春朝堂。   他把春朝堂重新布置了一下,用屏风隔开出一间办公室。   面积比御书房小一半,人员也少一半。   苻煌忙完一段,便回到春朝堂来看苻晔。   只见苻晔歪在榻上,似不胜之态,在听奏报,瞧见他在往里看,微微侧头,故意不看他。   苻煌站了一会,便又去了。   秦内监问:“陛下惹王爷不高兴了?”   苻煌说:“不知道算不算。”   秦内监:“啊?”   “他说要停,我没停,他就……”   就如何?   秦内监老脸一热,算了,陛下敢说,他也不敢听。   只进言说:“陛下要温柔些,王爷这些日子,过的也很辛苦,身子很弱呢。”   苻煌“嗯”了一声。   他觉得苻晔自己其实也是喜欢的,真停了他又要晃着不愿意。   如此难伺候,就得强势点不叫他选。   皇帝平定天下,立下不世功勋,自苻煌归来,朝中有一批专门负责拍马屁的官员上表无数,歌功颂德。   最近工部有官员来拍马屁,认为当今陛下功过明宗皇帝,是一代雄主,其陵寝应该规格更高,以示丰功伟绩。   古人很重身后事,讲究“事死如事生”,历来皇帝一登基基本上就开始修建陵墓,视之为另一个世界的居所。   这其中也包括棺木及陵寝内各式丧葬用品。   苻煌也不例外,他的陵墓在他登基后第一年就开始修建了。   该官员提及了加长神道,增加石像生种类,扩大陵寝宫殿规模等等建议。   结果皇帝只要求将棺木改成双人棺,其他如旧。   这些奏折都是苻晔批的,只是他会做汇总,写成条目让秘书省的内官送给苻煌过一遍。   苻煌素来只是看一眼就过了。   如今居然亲自朱批了这一条。   倒是叫苻晔捧着那朱批看了半天。   他看那些内官也注意到了这条朱批,面面相觑。   所谓生同衾死同穴,这一刻有了实感,给他非常大的震撼。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苻煌药浴回来,见苻晔已经吹干了头发,在被子里躺着了。   他才躺上去,苻晔就靠过来了。   ……   他果然没猜错,他是很喜欢的。   苻煌拿了一本书说:“你看看这个。”   苻晔接过那书一看。   居然是个小话本。   苻煌说:“我在军中时,偶尔听章珪他们闲谈,提及此书,就叫人寻了来,倒是写得很有意思。”   苻晔看那书名《双枕记》。   说是某朝年间,有个叫潘章的美少年,“美容仪,时人竞慕之”,一个叫王仲元的听说了“求之为友”,成为同窗,“一见相爱,情若夫妇”,后又“同衾共枕,交游无已”。   后两人一同死去,就连他们的家人都很哀痛,将他们葬在一起。他们合葬处“忽生一树,柯条枝叶,无不相连。”   同性的小话本他看过不少,如此纯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他还是头一次见。   柯条枝叶,无不相连。   他看完了,心中茫茫荡荡,忽被苻煌拖过去,抱在身上。   此刻烛光摇曳,金晃晃照在他们脸上。   苻煌说:“我在外打仗的时候,几次遇险,也有片刻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因此时常会想,世上夫妻,理当同衾共穴,可我若此刻死了,就算尸身侥幸被运回建台城,葬入皇陵,留你独自一人,要力排众议,与我合葬,恐怕千难万难。人生长不过百岁,须臾之间,死后若能共穴,千万年尸骨同存,才是我之所愿。”说完了又补充,“还不能并棺,得同棺才好。 ”   苻晔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看着他狂点头。   苻煌见他感动的热泪盈眶,便趁机说:“生死都在一处,世间亲密不过如此,你我是至亲夫妻,你在自己丈夫跟前,害羞什么?何况你那是太快活了,我看了得意还不及。大丈夫在外平定四方,在内能让爱妻快活,才是真丈夫。”   苻晔没想到他居然兜兜转转是要说这个,脸色大红。   苻煌却禁锢着他,与他交颈而抱。他脖子青,筋滚热,直叫苻晔意乱情迷。   苻煌却又低声问说:“我想叫你日日都快活,好不好?”   说着便将他抱起来,苻晔才发现秦内监他们不知道何时都退出去了。   苻晔长发披散,在榻上瑟瑟发抖,情不能自己,所以半点不能反抗。   他被苻煌传染了,一想到他们死了会葬在一处千秋万载,就很兴奋。   柯条枝叶,无不相连。   柯条枝叶,无不相连。   他昏沉沉反复想这句话,觉得真美,世间爱情,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此。情到浓处,哪个恋人不希望化作这样的柯条枝叶。   他什么都抛却了,只要无不相连。这一夜真是如痴如魔,口里叫着求着哭着,奔着同死去了。   第二日嗓子彻底哑了。   太后以为他生了病,赶紧给他送了一碗枇杷汁。 第68章   太后娘娘如果知道他为什么嗓子哑,会气晕过去吧?   苻晔一边喝着枇杷汁一边羞愧地想。   又想自己昨夜都喊了些什么?   什么“都给我”,什么“要死了”,人上了头真是可怕的很。   他今日裹着被子躲在花帐之中,都不太好意思见双福他们。   谁知道他们听见多少。   可是抬眼看皇帝,盘坐在暖炕上,在看奏报,明纸窗外簌簌落着被北风卷下来的雪粒子。   这样看,苻煌似乎更见威严雄武。而且为什么人家就不会那么多话,只闷头干。   人家为什么可以做到。   小爱:“可能因为攻受分明吧!”   苻晔:“啊啊啊啊啊啊。”   他将药碗递过去,双福捧了,微弯着腰又递给了身后的宫女。   孙宫正道:“那王爷好好歇息,奴婢先去了。”   说着又朝苻煌行了礼,这才从春朝堂出来。   苻晔见苻煌看过来,两人对视,他脸一红,翻身朝里躺下了。   他今日不能逞强了。   他今日是真的爬不起来了。   皇帝归来的第三天,桓王是在榻上度过的。   自桓王监国以来,除了病着的那几天之外,还真是少见桓王如此懈怠。   陛下倒是将政务全都揽了过来,直忙了一天。   苻晔睡了一觉,傍晚醒来,将帐幔偷偷掀开一条缝,偷看苻煌。   苻煌抱着胳膊,斜靠在软榻上,眯着眼睛在休憩。   苻煌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丹凤眼。   这双眼睛很可怕,很喜欢盯着他看。   苻煌做的时候,没有什么花样,最喜欢面对面的姿势,会让他很难为情。   他觉得自己那时候可能连口水泪水都控制不好,表情可能会不好看,因此会用手挡住脸。   这时候苻煌就会把他手腕交叉按在头顶,会更用力。   以至于他后面就不敢挡了。   苻煌瞳仁很黑,那个时候似乎会更黑,盯着他的时候,偶尔会叫他觉得恐惧,这份恐惧在身体灭顶的酸麻里一起袭击他,会叫他精神上更快地崩溃。   这时候苻煌的眼睛会很亮,像那种癫狂的兴奋,但表情依旧很少,看起来很残酷。   有时候做完了,他迷迷糊糊醒来,察觉苻煌在给他擦拭,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有时候会掰着他那里很久,看到他发抖哀求。   或者摩挲着他的皮肤,反反复复。   他畏惧又爱恋地偷偷看着苻煌。   忽然间苻煌睁开眼睛。   那双凤眼瞬间潋滟生光。   他就立即将花帐放下来。   宝相花帐微微晃动。   他昨夜打了同心结的那缕头发还是弯曲的,垂叠在他手下。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苻晔很警觉,忙起身,就看见双福跑到门口,掀着毡帘说:“陛下,王爷,太后娘娘来看王爷了。”   苻晔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苻煌道:“躺着。”   苻晔觉得自己如今长发披散被、干得说话都没力气的样子实在不能叫太后看见,爬起来穿了外袍,将披散的头发都裹在里头,这才躺下。   太后很少到春朝堂来,来了以后见到皇帝,气氛也有点尴尬。   苻晔坐得很直,和太后聊了半天。   太后对苻晔真的很好,远比过去还要慈爱,又问他要吃什么给他做,又叫太医过来给他诊脉。   太医给苻晔诊脉的时候,苻煌都能看出苻晔的紧张。   只听太医说:“王爷脉象细数。”   说完看了苻晔一眼。   苻晔脸色微红。   因为苻晔也懂医术,和太医也熟,这太医很上道,只说:“可能是劳累过度,有些体虚,别的无甚大碍。”   太后立即吩咐太医开一份滋补汤药,叫孙宫正亲自送来。   太后走了以后,苻晔倒是出了一身汗,对苻煌说:“不知道太医有没有诊出我阴虚劳损。”   苻煌问:“这个能诊出来么?”   苻晔说:“脉象细数,就是阴虚之象。”又红着脸说,“还好他很上道,要是当着太后面的说我房室不节,耗损阴,精,我要以头抢地。”   苻煌看了看他,说:“你真的阴虚劳损?可损害身体?”   苻晔红了脸,也不回答。   苻煌坐过来看他。   苻晔说:“那要是有……就不做了么?”   苻煌幽幽看他。   苻晔难为情地翻身面朝里去了。   苻煌半天说:“看来不光你得补,我也得补补。”   苻晔:“你不要再补了!”   再补他还要不要活了!   一个人怎么能天赋异禀成这样,苻煌泄一次他就能泄三次。   苻煌反而说他“不中用”。   谁家好人半个时辰起步啊。   要磨出茧子来了!   但太医院的太医并不都这么上道,尤其是平时伺候太后的两位太医,年纪都很大了,诊断很谨慎,也怕担责任,每次诊断完都会写很严格的脉案,他真怕被太医诊断说他一个单身的亲王,怎么就阴,精劳损了。   因此他和苻煌约法,三天一次。   但太后开始常来青元宫,两三天就会过来一趟。   苻晔猜测她是要主动示好了。   这是好事。   但太后来的勤了,苻晔心理压力明显大了很多,要求苻煌脖子以上不能吸,苻煌最好接吻,但苻晔也会担心嘴唇会被他亲肿了。因为他接吻总是很深,不算温柔。   苻晔说最好晚上亲。   苻晔也从不懒床了,将春朝堂收拾的非常干净,很像是他在独住。   苻煌对太后常来这事并没有多高兴,他如今坐拥天下,在自己家里也不能和心爱之人光明正大,反而越来越觉得实在一大憾事。   眼瞅着快要到年下,政务也越来越繁忙。今年不同以往,春节祭祖仪式显然要比往年都要隆重,又有除夕宫宴,年前皇帝还要接见各地官员和番邦朝贺,宫内自腊月半就开始忙碌起来。   除夕日,天降大雪,纷纷扬扬,宫内却是车水马龙。   从天街到奉春宫,蜿蜒近十里,都是贵人车马暖轿。   因为天寒地冻,大雪覆盖,陛下竟然特准诸参加宫宴的女眷们乘坐暖轿至奉春殿。   这是上上恩典啊。   不同去年的除夕宫宴,今日大家都华服丽妆,打扮的十分精致。   这除夕宫宴终于又恢复它本来该有的样子:这是一份荣宠,不是叫人提前半个月就吃不下睡不着的噩梦!   大家喜气洋洋,在閤门外就开始寒暄道贺,然后女眷坐上暖轿,男子随行,一路过了重重宫阙,进入奉春宫。   今年参加宫宴的人比往年都要多,奉春宫庭院里搭起了金毡棚,亲贵者进殿内,其余者在院中棚内落座,但见宫女内官衣着华美,井然有序,往来穿梭其中。   韦斯墨好兴奋。   看到萧逸尘他们,就更兴奋了。   等过了年,萧逸尘他们就要远赴外地做官了。   这几日他们倒是在京中常聚。   他最近又有了新目标,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最近在勤学苦读,打算参加科举考试。   将来要和萧逸尘他们一样,做国之栋梁,辅佐陛下和桓王,开创太平盛世!   萧逸尘:“你先考上举人再说。”   韦斯墨说:“你又打击我。”   萧逸尘目光掠过他娇艳脸庞,说:“我这是在教你一步一个脚印。”   他这次出去打仗,倒是收到的韦斯墨的书信比家里人的书信还要多。   这人婆婆妈妈,估计是担心他死掉。   当初阆国和大梁勾结成奸,突袭他们,他九死一生之后,收到韦斯墨的来信,倒有些感动。   结果回到京城才知道,韦斯墨不光给他写了很多信。   给谢良璧他们全都写了很多。   真是把他气得够呛。   但韦斯墨此人就是这样吧。   婆婆妈妈,又过于良善。   陛下和王爷怎么还不来,他想喝点酒。   奉春宫内热闹非凡,大家都在三三五五地唠家常。   “谢相听说了么?”礼部尚书道,“听说前些天工部上了折子,要扩大陛下陵寝规模,结果陛下朱批,只要了一副双棺。”   吏部尚书:“但问题是当今陛下并无后宫。难道说陛下要纳妃了?”   户部尚书:“就算陛下立了皇后,那百年之后,也是皇后和陛下棺椁分室同陵而已啊。天家又不是民间寻常夫妻,哪有同棺的道理?”   工部尚书:“谢相知道些什么嘛?”   谢相狂摇头。   别问他!   他听说这件事以后,吓得半夜都睡不着。   皇帝要双棺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要桓王和他同葬?!   太可怕了!   算了算了,到时候他都告老还乡了,不关他的事!   只听见几位尚书还在感慨:   “陛下如今气色是比从前好多了。”   “何止啊,陛下如今脾气也好了很多。这次回来这么久了,还没处罚过一个官员呢。”   “陛下近日白了一些,看起来颇为年轻俊美。”   “如今天下平定,陛下日渐如常人,也该纳后宫了吧。”   “听闻阆国后宫诸人被押解进京以后,太后颇为优待,其中有位公主,美貌绝伦,进出慈恩宫多次。”   “哪一位啊?”   “那边,紫色衣服那位。”   正说着,忽然听外头一群红袍内官进来。   全场立即全都站了起来。   众人噤声,不一会就见皇帝进来了。   “陛下驾到!”   皇帝依然瘦削威严,身着金龙大氅,叫人望而生畏。   随即便见桓王也进来了。   “桓王殿下到!”   桓王一身雪白貂裘,轻盈秀美,只叫满殿生光。   萧逸尘立马朝韦斯墨看了一眼。   韦斯墨眼睛都看直了。   桓王殿下跟在陛下身后,言笑晏晏,确实叫人如沐春风。他穿的很厚,服饰繁复,却更见尊贵华美之态。   太后早就到了。   今年的宫宴规格更高,也更热闹,更是陛下自凯旋以来参加的第一个宴会。如今有桓王在,大家似乎都比往年更有勇气,一一上来给皇帝磕头拜年,恭贺陛下新春,更有章珪这些朝廷新贵诗赋唱和,歌功颂德。   给皇帝拜完,又群涌到桓王那里去。   桓王是大周福星,更是皇庭明珠。他又美貌绝伦,引领京中风尚,他在哪里,哪里就是焦点。   过了一会,太后将苻晔招至跟前,要他亲自与诸位宗亲敬酒。   孙宫正斟酒,桓王捧杯,一一敬过诸位宗室长辈,又去敬了谢相等朝廷重臣。   苻煌忽然注意到一堆着阆国服饰的女子随芳太嫔走到太后身边。   当初阆国国君和大梁狼狈为奸,他将阆国国君处决以后,阆国皇室也被押解入京。太后慈心,并没有为难她们,目前全安置在了京城宅邸内。   至于芳太嫔,当初阆国根本就舍了她生死,从哪方面看,她都是受害者,因此苻煌也并未为难她,依旧叫她住在梨华行宫当中。   阆国好风雅,今日进宫参加除夕宫宴,全都华服丽妆,他们国家的服饰发髻都很有特色,高裙窄腰,花冠加髢,高如山岳,行若负舟,在今日的宫宴中格外吸睛,只看一眼便感觉到簪珥琳琅,声容俱美。   秦内监靠近了他,耳语说:“紫色衣服那位,是阆国的津华公主,芳太嫔的异母妹妹,听说她自入京后,美貌震惊全城,最近入宫做了太后身边女官。虽为慈恩宫女官,但太后却特许她穿在宫中穿阆国服饰……”   苻煌看过去,的确是个窈窕美人,此刻微微垂首,正在与苻晔说话。   苻晔好出风头,尤其喜欢这种盛大的场合,他如今仪表非凡,言笑晏晏,“美姿仪”三个字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   他又扫过殿内诸人,看到一半人的目光,都在盯着苻晔看,更有许多贵女双目含情。   大周民风并不保守,贵女们择婿拥有极大自主权,她们身在宫外,也并不知道苻晔好男色这件事,青春貌美又性情和顺的王爷,的确很容易叫人爱慕。   爱美之心,男女都一样。   秦内监隐约猜到太后用意。   只怕是动了试探圣意的念头。   太后在宫中居住,又爱重王爷,也是他心头最大忧虑。   太后此举也没有错,她有她的立场。   何况人心得陇望蜀,在太后的角度来看,如今一切遂心如意,也就只剩下陛下这隐秘情思一个隐忧了。   毕竟皇帝觊觎王爷,放到谁看来都是大忧患。   如今陛下和王爷声名显赫,即将成为贤王明君,太后期望只怕比从前更高,肯定很担心会闹出大丑闻,皇室声名有污。   他目光又扫过殿中诸人,全都热忱忱看着桓王。   就算太后不动这个念头,只怕京中诸人也早就蠢蠢欲动了。   桓王如今是天下第一香饽饽。权色两极。   陛下如今面对的敌人可一点不比打仗的时候少呢!   苻煌不喝酒,也不爱应酬,他能出来接受一下朝贺就不错了。   苻晔自动担负起社交责任。   夫夫配合,所向披靡。   今日普天同庆,无数人走到苻煌跟前拍马屁,他比听到拍自己的马屁还高兴。   大家排队向他恭贺敬酒,苻晔一一全都喝了,以至于不胜酒力,回去的时候人都是醉的。   秦内监亲自服侍他上了暖轿,随之乘坐另一顶青色小轿同行。   这是皇帝给他的恩宠,允许他以后在宫中都可以随便乘车坐轿。   只是头一回在太后等人跟前坐轿子,他还有点不习惯。   不过这不只是他的体面,更是陛下的君威。   他身为陛下身边第一内官,他的权势也是陛下的权势。   于是便大大方方地坐进去了。   此刻北风呼啸,大雪纷纷,因为宫宴的缘故,自奉春宫门口起,点满了红灯笼,映着朱红宫墙。红光盈盈,太后也上了暖轿。   她今日喝了许多酒,倚着鲛绡软枕,热沉沉坐着暖轿往慈恩宫去,忽然听见孙宫正快步走来,在暖轿外头叫道:“娘娘。”   太后掀开帘子,却见孙宫正神色略有些紧张,说:“陛下暖轿一直跟在后头。”   太后略略一惊,探头朝外看去,只看到朔风裹挟着鹅毛大雪,自奉春门蜿蜒而出的赤色灯河里,一顶九人抬的黑漆暖轿缓缓跟在后面,轿顶金漆日月纹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如一座移动的幽深宫殿。 第69章   如今天下已定,朝野内外更是气象一新。太后素来以苻氏祖宗基业为要,忧虑半生,如今只感觉自己也可以放下担子,出宫去一心念佛了。   可要说遗憾,也有。   那就是皇帝霸占着王爷,不知道何时才能放他出宫。   以前大家都很怕皇帝会选秀,每次宫中宴会,诸多贵女都打扮的一个比一个老气,唯恐被皇帝看上。   如今倒是有几位宗亲进宫来,问起要不要给皇帝选秀。   太后觉得这肯定没戏。   古往今来,皇帝有男宠的不少,但也不耽误他们后宫一堆,一夫一妻的皇帝自古都罕见,自然更不会有为了一个男子就后宫空置的。   但她觉得当今陛下做得出来。   她甚至怀疑他用情之深,甘愿一辈子这样守着桓王做个童男子!   可怕,太可怕了!   不过他要守着的桓王,如今可是香饽饽。   觊觎他的不少。   桓王性情好,长得好,且看他今日在宫宴上意气风发,谈笑风生,不管是文武百官还是旧勋新贵,哪个不爱他。   这事宗亲们不敢跟皇帝提,只能跟她提。   说皇帝不选秀,那给桓王娶亲也好呀。   桓王年岁也到了!   她深刻怀疑这帮老狐狸本来就不是要给陛下选秀。   就是奔着桓王来的。   也是,桓王这人品相貌,放眼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当今陛下雄材伟略又性情阴郁,都为他神魂颠倒!   何况普通人?   近日朝野之中也有些躁动不安。陛下平定天下,论功行赏,京中新贵频出,王公旧勋多有失意,但他们有一点比新贵强,那就是门第高贵,是皇室子弟姻亲首选,因此他们想借联姻攀上桓王高枝,也在情理之中。   芳太嫔将最为貌美的公主送入宫中做女官,大概也有此意,要为家族寻个庇护。   大家都想要利用她来试探一下,她心中也想顺水推舟,却也深知,这事成不成不在她,也不在桓王,而在皇帝。   因此今日特意叫最不可能做王妃的津华公主来见桓王,就是想试探下皇帝的意思。   如果皇帝松口,那真是大爱无疆,她以后都要为皇帝念经祝祷!   如果不行就算了,再等等,反正也不吃亏。   如今她看着皇帝的暖轿,心下想,好了,不用试了。   皇帝的心思很清楚了。   天爷,这幽幽跟在后头,却比提着刀剑进她宫里还要吓人!   该不会她这一试,反倒激怒了皇帝,害了桓王吧!   太后神色大变。   孙宫正安慰她:“娘娘不要自乱阵脚。”   也不知道是太冷还是怎样,孙宫正说话也有些发颤,回头看皇帝的暖轿。我朝天子以玄色为尊,这漆黑的暖轿白日里看着倒还尊贵,晚上看金黑一片,倒吓人得很。   像是阎王出行。   此刻北风萧萧,穿过宫道,地上飞雪成片。慈恩宫的女官们提着梅花宫灯在宫门口等太后回来,只见太后的金色暖轿在前,皇帝的玄黑暖轿在后,太后的金顶暖轿刚到,后头御轿已如乌云蔽月般压将过来。鎏金轿顶足比凤銮高出一尺有余。两队宫人提着梅灯慌忙避让,看着玄色帷幕裹挟着风雪掠过朱红宫门。   众人慌忙作揖行礼,迎两个暖轿进到慈恩宫里头。   太后下轿子的时候都有些踉跄。   她是真的老了,原来也怕苻煌,但靠着心中的爱恨交织,也能和他硬刚,如今她早原谅了皇帝从前的种种,心中没有了恨,倒是失去了从前的勇气。   皇帝春秋鼎盛,雄霸天下,也愈发叫她觉得自己苍老无力。   如今胸中一口气,只勉强为桓王撑起来。   御轿也停在廊下,便见苻煌从里头出来。   他一身玄黑金龙大氅,华美威严。   孙宫正默默想,更像阎王了。   陛下如今气势好盛,远不是从前病恹恹的乖戾模样,不可一世,叫人望而生畏。   她忙行了礼:“奴婢参见陛下。”   “朕和太后有话要说,你们在外头候着。”   孙宫正低头:“是。”   太后此刻醉意也散了,直接朝殿内走去。   苻煌随即就进去了。   此刻慈恩宫前后院的女官全都跑过来了,孙宫正叫住她们,大家此刻都在廊下站着,北风卷着雪花纷纷吹到廊下来,有几位佩剑女官胆子还算大,要上前去,孙宫正低声呵斥:“退下。”   殿内烛火摇曳,太后一只手撑着,坐在莲花软榻上。   “你要跟哀家说什么?”   苻煌自己炕桌对面坐下,道:“太后应该猜的到。”   太后:“!!”   “哀家也不是要给桓王娶亲,皇帝既然不喜欢,那就谁也不提了。”   苻煌沉默了一会,道:“太后对他是有真心的,我知道,他也是真心孝敬太后。也因为此,我今日才来跟太后说这些。”   太后不敢听下去了,打断他说:“皇帝,佛家有言,【爱以慈悲为本,慈能与乐,悲能拔苦,非为一己之私而欲占有】,才是大爱。”   苻煌却看向她,说:“我与他已经做了夫妻。”   太后:“……”   “!!”   苻煌道:“前因后果,太后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心意坚定,事已至此,不能回寰。”   他看向太后:“我已有妻,他已有夫,婚事祭告过天地祖宗,太后如果能接受,我们自当奉养,太后若不能,可出宫别居。”   太后一时消化不过来,只目瞪口呆。   他说完却直接就站了起来。   自知太后一时接受不了,但也不想听她讲什么人伦道理,他要为苻晔日后登基考虑,也没有要告诉太后苻晔身世的打算……他也不需要说这些,他是来告知,不是来寻求太后的理解。   从前他虽然总领朝政,但太后身份在那里,得勋贵爱重,天下人敬仰,他风评不佳,得位不正,太后并非完全没有和他抗衡的资本,不过是双方达成了共识,都愿意维持短暂的平衡。但如今他名震天下,得苻晔襄助,帝位稳如泰山,太后之力已如蝼蚁,这个道理,太后今夜就会明白了。   他从宫中出来,诸位女官让出一条路来,看着他从中穿行而过。   雪花纷纷落在他身上,苻煌也不觉得冷,倒觉得说不出的顺畅。   他这十年起起伏伏,几经生死,众叛亲离,登基以后我行我素,也不过是被铁链拴着磨出血的病龙,众人看着他浴血狂舞,然后等待他死亡。   他自己其实心里也清楚。   如今破了铁链,终于盘旋于皇庭之上,得到了自由,成为真正无人能够抗衡的帝王。 第70章   苻煌坐上暖轿,帘幕将风雪都隔绝在外头。   暖轿内雪中春信的香气将他包围,暖融融的像苻晔在他身边,他闭上眼睛,凤眼下垂出上挑的弧度,轿子外头隐约传出太后似乎在叫“皇帝”,他也置若罔闻,眉宇间显出几分因为足够强大而生出的冷漠和无情。   暖轿抬起,廊下群袍堆拥的女官面面相觑,看着御轿出了慈恩宫。   孙宫正这才赶紧进入到殿内,太后颓废地靠在软榻上,看见她,忧愤无措地说:“从和,这可如何是好,皇帝居然已经和桓王私下里成了亲了!!”   在一块就足够骇人听闻,居然还办了婚礼?!   两个男人!   皇帝和王爷!!   别说亘古未有,只怕后也无来者!!   太后急得直捶腿。   孙宫正也有些傻眼。   皇帝陛下果真……比从前还要我行我素。   我行我素到她竟然觉得陛下此举很……很有帝王气概!   苻煌回到春朝堂里,双福立即捧了热水和巾帕上来。   他擦了手,绕过围屏,过来看苻晔。   秦内监道:“王爷已经睡熟了。”   苻煌坐到榻前,苻晔睡得正沉,呼吸都比平时要沉重一些,此刻脸色薄红,比平日里更为秾丽。   他又用被褥暖了一下手,这才用手指摩挲他的脸颊。   苻晔的脸颊光滑温热,似暖玉一样,他摩挲上了瘾,用指腹轻轻地刮,没两下就刮出一道淡淡的红。   秦内监低声问:“陛下和太后说了?”   苻煌“嗯”了一声。   “老奴看到今日情景,便知道陛下早晚要说了。”   苻煌说:“她自找的。”   “其实这倒不一定都是太后的意思,如今王爷可是香饽饽。”   苻煌看向他。   “……只可惜天底下唯有陛下才配得上王爷!”   苻煌这才又低头看向苻晔。   秦内监心里十分感慨,太后人生的好时光,在先帝登基以后就戛然而止了。   她若生在太平盛世,定然是一代贤后,只可惜生在大周最动乱的时候,历经三朝,最终想要守护的,一个都没能护住。   想想也是可叹。   苻煌用手指刮了刮苻晔的嘴唇。   谁知道苻晔在醉梦里居然噙住了皇帝的指尖,舌尖隐隐露出来,竟像是要舔。   秦内监立即撇过头去。   苻煌将手指收了。   指尖已经是湿漉漉的。   回头对秦内监说:“你下去歇着吧。”   秦内监赶紧出去了。   不过他想太后不会这么轻易就接受的。   她今夜不发作,估计是还没回过神来。   也不奇怪,普通人家的兄弟结为夫妻,尚逆大伦,何况天家。   一般人都总需要些时日。   不像他,跟着苻煌这样的皇帝久了,什么都接受的很快。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大早,桓王还没有醒,慈恩宫的人就到了青元宫。   要请皇帝去慈恩宫一趟。   皇帝今日起的很早,此刻去了箭亭射箭,还没回来。   秦内监立即着徒弟去禀报皇帝。   孙宫正朝东跨院看了一眼,问:“王爷起身了么?”   秦内监道:“殿下昨日喝多了酒,如今还在睡着呢。”   孙宫正就没有再说什么。   此刻大雪已停,天边露出一缕朝霞,青元宫里白雪皑皑,连风声也无,就只有外头甬道上宫人们清扫积雪的声音传来。这里是大周最尊贵的地方,有大小两个御书房,文武百官每日来此开朝会,而苻煌和苻晔或许就是在这里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此刻冰雪世界凛冽寂静,仿佛将这惊世骇俗的情感都深深掩埋起来。   她从青元宫出来,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宫殿。   青元宫在整个皇宫里都那样不起眼。   皇宫寥落,日后若等太后也离了宫,这里便是这空寂宫廷里唯一的春朝了。   她在慈恩宫门口的冷风等皇帝到来。太阳从东边出来,晨色洒在冰雪上,整个甬道上都涌动着细碎的金光。皇上在一堆内官和黑甲卫的簇拥下大踏步朝慈恩宫走来。   他穿的有些单薄,黑玉带束腰,只用一根簪子束着头发,额头还有薄汗,和昨夜乘坐暖轿而来的皇帝相比,碎光映衬之下,竟颇为俊美凌厉,意气风发。   她慌忙作揖行礼,将皇帝引进殿内。   太后身上还是昨夜的装扮,显然一夜未眠,此刻憔悴地看着皇帝,像看一个大逆不道的魔鬼。   要她理解,她自然是理解不了了。   但痛定思痛一夜,也只能说:“我有两个要求。”   苻煌也没落座,就站在殿里看她。   显然答不答应,要看她说什么。   太后:“……第一,皇帝和桓王之事,不能广而告之,为臣民知晓!”   苻煌道:“这是自然,我无昭告天下的想法。”然后又说,“虽然我很想。”   太后:“!!”   她捂着胸口,道:“……第二,我要见桓王一面,确保他不是为你所强迫!”   她对苻晔的慈爱,一开始确实有点私心,可走到这一步,早已经将他看做大周的福星,发自真心地爱护他。她想她这一生,什么都没有护住,可如果桓王是被逼迫,她却没有为此拼尽全力,那她这一生岂不是都白活了。   苻煌看了她好一会,叫人拿了一份他们打仗时候往来的书信。   看起来最官方的一封信了,并没有什么甜腻的情话,但太后看了依旧大受震撼。   这分明就是互相扶持挂念的夫妻了。   要是桓王不愿意,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可两情相悦,她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而皇帝连叫她此刻见桓王一面都不愿意,显然是护着桓王,怕自己责难他。   还真是……爱妻情切!   她此刻彻底乱了分寸,只觉得此事实在难以接受,又想自己身为太后,对这种骇人听闻的恋情竟不能阻挡,又怕闹大了臣民皆知,一时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两兄弟。   于是当天就出宫去了。   孙宫正安慰她:“还好是两情相悦。”   太后说:“两个男子,竟然也能两情相悦到这个地步么?”   她理解不了这个世道了!   苻晔喝醉了一场酒,新年第一天,醒来发现居然变了天!   他想太后如今心情大概类似于父母一直以为是直男的儿子突然出柜了。   出柜的对象的还是自己兄弟。   这真是怎么震惊都不为过。   他心中羞愧,又想苻煌居然趁着自己醉酒,就这样把这件事解决了。   也就苻煌敢这个时候就挑明。   反正他是不敢。   他觉得如今天下初定,万一太后反应太激烈,可能会动摇国本。所以他决定三思而行,徐徐图之。   苻煌真是将能扛下的都扛下来了。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他望着苻煌,感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苻煌说:“以后不用那么早就爬起来,还把我枕头藏起来了。”   苻晔一听,感觉自己更对不起苻煌了,抱着苻煌的脖子说:“对不起。”   苻煌说:“我们之间,没有这种话,你是怎么想的,我都知道。”   苻晔就抱紧了他。   秦内监默默地退了出来。   如今真是诸事圆满。   不过人心不足,要说他现在唯一的忧虑,也有,那就是陛下的身体了。   回到自己房间,他打开佛龛,对着又拜了几拜。   他想他大概就是操心的命了,如今好日子刚开始,又盼着苻煌长命百岁。   苻煌的身体其实是越来越好的,但苻晔也说,他的痼疾很难完全好,只能慢慢调理。   如今苻煌每两日针灸一次,药浴一次,平时里各种汤药也喝了不少。   秦内监觉得这还不够,他想去福华寺上个香。   毕竟那里的神佛更灵验,到了年下,更是香火鼎盛。   正好陛下刚封了他爵位,平时也不需要他伺候在旁了。   他以前虽然是首领内官,但苻煌考虑到身后事,怕他被连累,一直没给他太高的荣誉,如今终于封他做了本朝地位最高的内监,他被封为长福郡王。   陛下和王爷都很忙碌,他就自己去了一趟福华寺。   谁知道这一去,才知道太后自到了福华寺就病倒了。   估计是愁的。   但太后也没让人通知宫里。   他细想想,觉得太后也不容易,于是回到宫里,就对苻煌讲了。   苻煌又让他告诉了苻晔。   苻晔生性善良,何况心中对太后多少有些感情,想去看看太后。苻煌也允了。   苻晔就出宫去了一趟福华寺。   太后在福华寺多日,他们也理当去探望,加上苻晔如今地位更为尊崇,因此苻煌给了他皇帝仪仗,又叫秦内监陪他同去,声势浩大。   如今建台城一片盛世气象,加上刚过完年,来上香的人很多,苻晔所到之处简直人山人海。   他进入寺中,先去看了太后。   好在太后病不严重。   她主要是心病。   太后也不怎么和他说话,他也觉得十分尴尬,没呆多久就从房中出来了。   接着便又例行公务,给寺中诸佛都敬献了今春的梅花。   如今崇华寺还在修建当中,崇华寺的女尼们还都在福华寺里住着。他被人簇拥着往佛前送花的时候,忽然瞥到了楚国夫人。   她依旧是那一身雪色衣裳,戴着同样雪白的帷帽,在山间的禅房外往寺中看着。   山间冷风吹得她雪袍飞舞,看起来孤冷似仙人。   楚国夫人与他而言,比太后还要陌生,只因为是他所爱之人的生母,叫他每次看了心情都有些沉重。   世上诸情都不能强求,人生也难得真正的圆满,也因为此,相爱之人更应该相濡以沫。   于是他就折了很多梅花,带回去给苻煌看。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傍晚,先告诉了苻煌一下太后的病情,这才去沐浴。   走到半路突然想要先把梅花都插上,于是折而复返,天色已经将黑,他叫双福把放在外头阴冷处的梅花都抱进来,自己则先进到春朝堂里头来。   苻煌正在春朝堂的小御书房办公,隔着屏风他听见秦内监说:“太后肯定万念俱灰,才会如此消沉,其实王爷的身世,陛下如果告诉太后,她可能更好接受点。”   苻煌说:“太后过于遵守祖宗礼法,如果知道他非苻氏血统,将来我不在了,她不一定会支持他继位。”   秦内监沉默了一会,说:“陛下总这样想,王爷知道了,会很伤心的。”   陛下深爱王爷,真是为之计深远。   他抬起头,道:“陛下会长命百岁。”   苻煌轻轻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说:“我这病,应该是很难完全好得了。是药三分毒。”   苻晔心中一紧。   过了一会苻煌又说,“有点问题也好,若过于顺遂,反倒叫我不安。内监啊,生能同衾,死能同穴,我也没有再多祈望了。如今这样,已经是从前不敢想的了。”   秦内监说:“陛下苦了太久了,日子突然好起来,心还不适应呢。以前我跟王爷闲聊,他还说,这人,得往好了想,想的多了,人就真的越来越好了,他说这叫意念。 ”   苻煌轻笑一声。   双福掀开帘子进来:“王爷,这梅花放哪儿?”   秦内监和苻煌闻言立即扭头看过来。   苻晔抿了下嘴唇,沉声道:“放炕桌上。”   秦内监立即出来说:“王爷不是去沐浴了么?”   苻晔“嗯”了一声,说:“我带了点梅花回来,先插上。”   说完自顾去插花。   秦内监回头看了一眼苻煌,心中有些忐忑。   过了一会,就见苻煌从屏风后头过来了。   一边走一边问:“哪儿弄的梅花?”   双福见苻晔没回答,就回说:“王爷从福华寺折的绿梅。”   秦内监说:“这梅花真好,都含苞待放的,能开好些日子呢。”   苻晔将那犹是花苞的梅花放入瓷白的宽口瓶里。   苻煌看了他一眼,对双福他们说:“你们都下去。”   双福他们就都下去了。   他看向苻晔,说:“都听见了?”   苻晔说:“意念懂不懂啊?”   苻煌便道:“我也是随口一说。”   苻晔也不看他。   他就在苻晔身边坐下,看了他一会,然后伸出胳膊将苻晔拢过来。   苻晔眼睛都已经红了。   苻煌就说:“我这么做,也都是以防万一。我身体好不好,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但此刻开这种玩笑显然也是不管用的。   苻晔也不说话。   苻煌就抱住他,叹口气。   过了一会,苻晔说:“你这么想也不行。”   苻煌:“嗯。意念,我知道了。”   苻晔很严肃地看着他,眼中涌动着泪光。   苻煌伸手摸着他的脸,蹭了蹭。   苻晔盯着这张自己深爱的脸,觉得好像十六岁的苻煌,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期待的并不是要看到苻煌十六岁的时候年轻俊美的模样,他期待的是那时候意气风发,很健康的苻煌。   他也不想他好看或者不好看,他只想他健康,长寿。   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他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苻煌不在了,他要顶替他的位置,一个人登基为帝的情景。   这无人之巅上,他要一个人站着么?   他只是想想一想,就觉得非常难过。   苻煌做梦都没想到,他和秦内监这么一句无意间被苻晔听到的话,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   年假一过,天气转暖,休完假的文武百官也开始上朝了。   如今他们依旧是每日来青元宫的大小御书房开朝会。   但最近文武百官们在疯传一句话。   当今陛下好像要被桓王架空了!   “如今除了军务上的事情,其他都转到小御书房去了吧?”   “是啊,上面的朱批一看就是桓王的笔迹!”   “不过陛下还是牢牢把控着军队的。”   “也没有啊,今日有两则军务奏折也是桓王批的!”   “桓王这样,陛下没意见吗?难道是说陛下身体不好了?”   “陛下今日好像还去箭亭射箭骑马去了。”   “我送奏报的时候碰见他了,倒是比从前气色好多了!”   “报!今日我去御书房,发现桓王在那儿。陛下转到小御书房了。”   “乖乖。这真是要换天啦?!”   谢相心想,难道桓王在下大棋?   美人计?   如今桓王要大权在握啊!   他在青元宫,倒是认识一个内官。   这内官虽然不能任由他差遣,也近不到御前,打听不到什么机密,不过多少还是能给他透漏一点青元宫内的小小内幕的。   “桓王如今确实权力很大!”内官跟他说,“陛下如今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睡,都是王爷说了算的。”   “陛下最近确实心情很一般。我听见内监大人,哦不,是长福郡王对他说,王爷太严厉,他也说不上话,叫陛下就听着吧!”   谢相:“!!”   乖乖!   这可是一统天下,杀伐决断的陛下啊!竟然被桓王收拾的这么服帖!   听起来有点……惧内啊!! 第71章   过了正月,天气渐暖,春天也到了。   到了二月,春朝堂的蔷薇都发芽了。   春的信息很浓。   秦内监自被封了长福郡王以后,皇帝留他在宫中养老,但不要他再每日值守,他只每天白日来,但他还是发现,陛下和王爷,应该至少分榻而眠半个月了。   自从上次他和陛下之间的谈话被王爷听去以后,王爷显然十分忧虑,给陛下制定了非常严格的保养方略。   陛下如今每日到了辰时才能起来,亥时之前必须躺到榻上,每日除了在小御书房办公以外,还要骑马射箭强身健体。   除此之外,王爷每日给御膳房一个菜方,要他们换着不同的花样做膳食,如此过了半月以后,整理出一套荤素均衡,又比较符合陛下口味的饭菜。   至于药浴,针灸,熏香这些更不用说了,都是定时定点的。   倒是饮用的汤药少了一大半。   大概王爷是听说了是药三分毒。   除此以外,王爷还每日抽空陪陛下在宫里散步,又养了几缸鱼,如今还给陛下一个差事,要陛下盯着宫里花匠们,趁着天气渐暖多种点花草。   说是花草虫鱼可以修身养性。   还计划着等暖和一点以后,搬去梨华行宫住一段时间。   陛下很配合。   就是他十几岁时,也不见他如此听话。   不过这也是桓王有手段。   譬如在陛下跟前,他一说到陛下的身体就委委屈屈的,陛下不善言谈,也不像武宗皇帝那样会温情小意,表面上看起来也还好,其实内心别提多心疼了,王爷说什么他不答应啊。   孰不知王爷一转身就冷着脸处理起公务来了,一离开陛下,说话腔调都会高两分。   不过王爷此举作用还是很大的。   陛下自中毒以后,每日可谓都殚精竭虑,后来做了皇帝,拖着病体处理政务,身体差是一回事,休息的少也是真的。   如今睡得多了,吃的好了,劳逸结合,气色还真是越来越好。   他近身伺候陛下,都能感觉到陛下日渐龙精虎猛。   尤其这几日,他还是头一回在陛下身上看到欲求不满四个字。   因为王爷给陛下制定的养身方略里,就有节欲这一条。   明日就是花朝节,陛下的生辰,这一日王爷肯定是不会再和陛下分榻而眠了。   他看从一大清早开始,皇帝就颇为躁动。   当然了,他们陛下不是那等孟浪之徒,这些年养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如今当了人夫,在王爷面前尤其注重大男人形象,该批奏折批奏折,该开朝会开朝会,吃了饭依旧去宫里溜达,还在箭亭射了会箭。   砰砰砰砰,箭靶全都被陛下射穿在地。   秦内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这些箭靶有点像王爷。   他觉得如今陛下不止气色好了,身体也更强壮了,早无枯瘦之态。   倒是王爷,好像比从前更清减,在陛下跟前,更见秀弱。   苻煌并不是个纵欲的人。   不过可能是春天到了,天气渐暖,他身体明显比冬日的时候热了很多。从晨起穿衣服开始,他就一直呈现出半苏醒的状态,断断续续,如今坐在苻晔对面看奏折,衣袍下都剑拔弩张。   天气暖和了,院中的蔷薇都要开了,苻晔叫人从宫外摘来的迎春花金灿灿的插在花瓶里,今日诸位大臣休息,苻晔穿着轻薄的海棠春袍,趴在炕桌上,一笔一划地在写投龙简。   所为投龙简,指的是皇室贵胄在牍上刻下心中祈愿,一式三份,一份投入名山的山顶洞中,求天官赐福,一份埋入土中,求地官除罪,还有一份投入名川河流,求水官解厄。   历来皇帝几乎都会投龙简,或求天下太平,或求龙体长生。   苻晔要在他生辰当日投龙简,显然是为了要他健康平安,看他写的祈愿,便有【愿延遐算,寿等松椿,灾瘴不侵,真灵护佑】等语,上面还写着苻煌的名讳,生辰八字等。   苻晔为写此简,已经斋戒沐浴半月了。   可谓虔诚。   苻煌其实很享受这种关爱。   像是要被苻晔娇养起来。   他身为人夫,本来该为苻晔挡风遮雨,安排一切,如今反过来,他这样要强的男人,竟也觉得很享受。   原来不管男子女子,都是喜欢被人疼爱的。他一直没有,才觉得自己不需要。   苻晔写好以后,交给了秦内监。秦内监立即捧着去着人雕刻在金牍上。   明日苻晔将亲自上永昌山投金龙简。   双福捧着巾帕过来,苻晔洗了手,便立即去御书房了。   今日是斋戒的最后一日了,说什么都得清心寡欲。   他现在不能和苻煌呆一块太久了。   感觉两人对视一下,就要冒火光。   半个月确实很久。   他自己都忍得很辛苦。   但一想到是祝祷苻煌身体康健长寿的,便觉得忍多久都没问题。   这心意盛大,苻煌自然不能破坏,只是期盼过了明日以后,不用苻晔再总是忧虑他的身体。   这一日两人依旧分榻而眠。   分榻,但没分房,只是两张睡榻并排,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   天气渐暖,正是一年当中最舒适的时候,窗户开了半扇,吹着略有些冷的春风。   大概两人都有些躁动,苻晔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但睡不着也不敢对着苻煌。   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这两日一到夜间和苻煌单独相处的时候,胸前都是凸的。   决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苻煌看着他的背影,说:“过了明日,有些规矩是不是就能松一点了?”   苻晔说:“明日再说。”   苻煌说:“我觉得我现在身体与常人无异了。”   “昨日才睡几个时辰?”   “昨日是被胀醒的。”   苻晔:“……”   他侧着身体,觉得这话题实在太危险。   苻煌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又说:“昨日我见章珪,他说如今他们都怀疑我被你夺权了。”   苻晔一听,立即回过头来。   苻煌近来的确胖了一点,脸不似从前瘦削,微弱烛光下看着十分俊美,他只一看,心脏砰砰直跳。   “如今天下刚定,许多地方还有大梁旧势力蠢蠢欲动,这传言如果传出去,隐患不小。”   苻晔就坐起来:“有这种事?”   苻煌说:“所以眼下得叫他们知道,他们的皇帝年富力强……你也得知道这件事。”   苻晔说:“我想让你先养一年再说。”   “其实我感觉,我抱着你睡的更好。”   苻晔说:“……我睡不好。”   苻煌压低了声音:“我一抱你,你就想要是不是?”   苻晔脸一红,就又躺下来了。   秦内监他们都以为他要苻煌节制房事,是为了苻煌身体。   其实不是。   而是他如今替苻煌揽了很多政务,但他们俩行一次房,苻晔都得歇两三天才能恢复过来。   是他不中用!   但他又想替苻煌分担政务。   苻煌:“所以归根到底,该补的人不是我。又贪吃又不中用。”   苻晔捞起被子,盖住了耳朵。   过了一会,又听苻煌语气低微了一些,说:“会陪你到老的。白头到老这件事,又不是你一个人想。我比你更想,所以自己心里也有数,你放心,不要再怕。”   苻晔那满身的欲望像是被温热的爱意吞没掉。   苻煌偶尔还是会头痛,太医也说了,苻煌这些年早伤了根本,就算能养回来,也不是一日之功。   小爱也说,苻煌如今能恢复成这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他要是早点到他身边就好了。   在他十六岁的时候来。   只可惜他来的太迟,没有更早的时候遇到他。人生在世,难得圆满。或许有这样的缺憾,才能得长久。但上天叫他们相遇,叫他爱上他,他又怎么能不贪心,想要圆满呢。   他一点苦痛都不想他吃。   苻煌又说:“我这两天老是有点烦躁。”   苻晔说:“闭嘴。”   苻煌就不再说话了。   不一会苻晔掀开被子坐起来:“啊,烦死了,本来就睡不着。”   苻煌笑出声来,他倒是难得这样愉悦。苻晔拿起软枕砸到他身上。   但心中伤感都散了。   他很喜欢听苻煌笑。   皇帝的生辰原来和他的身世一样是个禁忌,因此皇帝从来不过生辰,宫里也没有这个习惯。   但今年王爷为皇帝制作投龙金简的事,朝野皆知。因此第二日一大清早,秦内监就率领宫中所有内官和宫女,齐聚在青元宫的主院里,要来给苻煌拜寿。   当今陛下乃一代雄主,在这天下景仰他的人不要太多。何况陛下生辰恰值花朝节。别的地方不说,听说京城如今家家户户门口都摆了春花,要为盛世装点,庆贺陛下二十七岁生辰。   两人在围屏内穿衣服,秦内监他们都在外头伺候着。苻晔听见外头闹哄哄的,低头给苻煌系腰带,感觉两人呼吸相连,都是热的。   苻煌人很正经,身体却没有很正经,揽着他的腰,说:“今日上山,坐轿子吧,你别自己爬了。”   苻晔往他袍子上轻轻拍了一下,苻煌抽气,勾住他的脖子就要亲他。苻晔忙求他,用手推着他下巴:“你让我投完龙简回来。”   他的嘴唇便贴在他的掌心上。   今日春光明媚,苻晔看苻煌,只觉得他容光焕发,甚为俊美,还真看不出丝毫病气了。   苻煌松开他,衣着华美,从屏风内出来,接受众人叩拜。   出来但见春光明媚,苻晔扭头看苻煌,看他雄姿英发,倒是依旧不苟言笑,很威严。   但看着真的比从前年轻许多。   他想,无论如何,苻煌的心是被他都治好了。   而且出名要趁早,他老公平定天下,归来也才二十七岁。   真的好牛哦,叫他好得意。 第72章   二月十二花朝节,建台城满城簪花,曰【百花诞日开良辰,万芳簪头戴一春。】   这日又是他老公生日,苻晔听闻满城簪花,自己当然也要效仿。   今日他出宫去投金龙简,京城人人皆知,到时候肯定有万人瞻仰。   如今想要为苻煌祈祷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带个头,给苻煌祝祷的人会更多,万民祷颂,胜过金简万千。   因此他今日戴了金丝冠,冠上戴了一枝迎春花。   祈愿苻煌人如花茂。   迎春也是金色,是他老公最爱。   因为去年花朝节,他给苻煌送的就是一枝迎春花。   金色的迎春花戴在金冠上并不显眼,但与冠浑然一体,反倒十分高雅尊贵。   他本来想叫苻煌跟他一块戴。又不俗艳,多美!   但苻煌不肯戴,说建台城不时兴男人戴花。   苻煌是有些封建大男人思想在身上的。   不时兴?   那他今年就把男人簪花带时兴起来!   巳时中,他和苻煌乘坐御辇同行,引来沿路百姓纷纷向天街上抛洒春花万千。   天街便也成了花路,芬芳四溢,鲜妍如虹。   苻煌从前徜徉于没有颜色的深宫,如今能得爱妻在侧,又得百姓投掷百花为他庆生,只感觉此生已经圆满,是他这二十七年来,第二难忘的生辰。   第一个,自然是去年,叫他辗转反侧数日,心头迎春。   韦斯墨挤在人群之中,激动地向天街狂撒鲜花,身后萧逸尘生无可恋地帮他抱着一大筐。   他觉得韦斯墨对桓王已经不是爱慕那么简单了。   是他的“吃癫粉”。   这是建台城里的梨园行话,描述一些如服迷药般失去理智的行为。   可不就是韦斯墨这样。   他马上就要赴外地上任,走之前就陪着他疯癫一把好了。   他们这批新上任的年轻官员不少,同他一起的还有谢良璧。   话说今日倒是没见他来。   说起来这谢良璧也是古怪。那日除夕宫宴,他看他依旧贼心不死,一直盯着王爷看。前几日王爷去医馆讲学,他们几个也专门去了一趟,倒不为别的,只是想离京之前见王爷一面,结果从头到尾都没见谢良璧来。   昨日去吏部签字,倒是见着他了,整个人都瘦的不成样子,不苟言笑,也不怎么说话。   不过他在双鸾城立下大功,如今离京赴任,也是跟状元郎出身的章珪一道去双鸾城这样的繁华旧都,可见很受重视。他家世又好,还有谢相这个爹,他们这帮人里头,估计将来就属他混的最好了。   话说回来,他觉得韦斯墨不如多读点书,考个功名,将来他们这些人,说不定会和陛下王爷一起,撑个清明盛世!   三份金简放置的位置相距很远,苻晔心很诚,都是亲自去的。因为仪式保密,他们也只带了亲身随从。先上了永昌山顶,又去了定河,最后去了京郊的通云观埋了最后一份金简。   如此竟然一天就过去了,晚上来不及回宫,他们就住在了福华寺里。   太后如今还在福华寺修行,他们既然来了,没有不见的道理。   苻晔说:“我去看看太后。”   苻煌大概是心情很好的缘故,说:“我与你同去。”   他们便趁着浮上来的夜色去见了太后。   早有内官前来通报过,因此孙宫正一直在院门口等着,隔着薄薄的暮色,看到王爷一身绯色春袍,在一群黑甲卫和宫廷内官的陪同下缓缓走来,而他身边竟然是好久未见的皇帝。   她没料到皇帝也会来,赶紧又去禀报了太后。太后尚在跪经,听说皇帝来了,忙起了身走出佛室,看到他们俩一同进来。   多日不见,太后再见到这两人,心情很复杂。   苻晔似乎更见美艳了,袍角生出百花,在那暮色里也如艳阳一般,依旧很乖,对她十分恭敬,还给她行了大礼。   大概这些时日吃斋念佛的缘故,心肠竟比从前还要软,她想无论如何,苻晔是很孝顺她的,这次来,依旧叫身边内官抱了早春的迎春花给她。   胖乎乎的双福穿着青袍,抱着金灿灿的迎春花,很漂亮。   太后将苻晔叫到佛室内。   先叫他叩了头,又叫他敬献了一枝迎春花到佛前。   孙宫正穿着一身素净的缁衣守在门口,房门未关,苻煌一身玄色衣袍在廊下等着,几乎隐没在夜色里,他身形似乎比从前更为高大,依旧不怎么说话,身后诸人垂手林立,他看起来像个在佛寺里横行的恶龙。   从太后住的庭院里出来,苻晔悄声对苻煌说:“我觉得太后应该是认了。”   苻煌心想,苻晔这样的儿郎,和顺仁孝,太后不认才是她的损失。   此刻夜幕完全垂下来了,福华寺很安静,四下里除了风声便只有念经的声音,因为庭院里很暗的缘故,倒是显得山坡上崇华寺女尼们住的地方灯火一片,在山林之间像会被风吹动的流火。   苻晔看了一眼,大概今日是苻煌生辰的缘故,一下子想到了那山坡上住着的楚国夫人。   但苻煌并没有往那上面看。   福华寺也是皇室贵胄常来的名寺,有专门为接待皇帝陛下的行殿,早已经准备妥当。   苻晔心想,这里是佛门净地,自然要清心寡欲,不能行秽乱之事。   于是扭头看苻煌,说:“你可别叫我今日的龙简白投了。”   苻煌说:“你管住你自己就行。”   寺内为他们准备了素斋,秦内监他们忙着摆桌布菜,忽然看到有个青年和尚快步走来。   秦内监过去一趟,不一会脸色苍白地进来。   苻晔问:“什么事?”   秦内监看了苻煌一眼,说:“说是楚国夫人身边的女尼来禀报说,楚国夫人病重,想见陛下一面。”   苻晔一惊,扭头看向苻煌。   苻煌神色也有些怔。   室内一时安静到了极点,僧人们嗡嗡的念经声从门口幽幽地传进来,佛音将他们团团围绕。   此刻夜色低垂,连月光也无了。崇华寺女尼们住的地方也属于福华寺的一部分,只是男女有别,中间院门上了锁,他们要上去,得从福华寺一个偏门出去,沿着山间小路一路蜿蜒而上。   内官们提着灯笼在前,黑甲卫持剑在后相送,苻晔忽然有些紧张,捉住了苻煌的手。   诸多女尼都跪在楚国夫人房外诵经,见他们来了也没有停,只伏身下去。他们从中走过,进入到室内。   楚国夫人一身雪衣躺在榻上。   苻晔先过去给她号了一下脉,查看她病情。   楚国夫人脉息已经很弱了。   她如今形容憔悴,但头发浓密柔顺,半点杂乱也无,肌肤如冰似雪,竟比从前更不似凡间人。   如今她侧头看向皇帝,眼神幽微,似有情也似无情,口中言说:“孽债消完,我可自去了。”   她召见皇帝,不是为了相认,而是修佛之人为了在临终前了结孽缘因果,以得解脱。   苻晔看向苻煌,见他神色在烛光中微动。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正式见到他的生母。   对方只为消掉他这份孽。   钟声齐鸣,在夜色里飘荡。福华寺中的太后等人闻声都从房中出来。   不一会楚国夫人病逝的消息就传遍了。   她虽无帝母之名,但寺中许多人都知道她与当今皇帝的关系,因此诸多高僧并崇华寺女尼都冒夜前来她院中为她超度。一时之间颂祷之声满山。   苻晔陪同苻煌回到行殿,一路上遇到许多僧尼来去,看到苻煌,都忙跪在路边。   似乎为他哀痛。   苻晔在那祝祷声中看向苻煌。   她带给他生辰之喜,也带给他不肯相认的遗憾,如今也将之全部带走,只留下他干干净净此身。   何等慈悲又何等残忍。   苻煌在房中静坐,半天才说:“如此也好,她也得自在了。”   他看向苻晔,苻晔仰着头看他,然后伏身在他膝盖上,又过了一会,爬起来,跪在苻煌的腿上,将他的头抱在自己胸前。   他因为心疼而特别伤心,以至于不知道要说什么。   外头秦内监来敲门,低声说:“陛下,王爷,太后娘娘来了。”   苻煌拍了拍他,这才起身,出去见了太后。   太后神色悲怆,见了苻煌,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皇帝似乎看不出太多情绪,只吩咐秦内监道:“楚国夫人病逝,叫礼部诸官过来。”   院内开始忙碌起来,太后神色凝重,与苻煌商谈楚国夫人身后事。   苻煌神色并没有十分哀伤,但苻晔却躲起来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哭的或许也不是一场死亡,而是苻煌生命那些过于苦涩孤寂的风霜。   他们因为楚国夫人的事在福华寺停留了数日。太后来看望皇帝数次,并亲自率寺中之人祝祷。   楚国夫人以太子遗孀的身份下葬,葬在明懿太子陵中,陪伴她的丈夫和孩子。   又过了两日,他们起驾回宫。   苻煌看着远处,忽然说:“这里离他们给我修的陵寝不远,要不要去看看?”   苻晔点头。   苻煌带苻晔去了附近的皇陵。   这一路零零散散有许多纸钱,也有春花盛开。   到了皇陵,苻煌也不让其他人跟着。   双福就偷偷去看在这守陵的庆喜去了。   他们换了一匹高头大马,两人共乘。   这里是大周皇陵区,为苻煌修建的陵寝独在东北角,距离其他陵墓都很远。   苻晔这几日看着苻煌,总觉得苻煌身边茫茫然然,心中酸酸沉沉,总是很难过。   此刻看到正在修建中的苻煌的陵寝,忽然安宁下来了。   他想,这就是他们将来长眠的地方了。   这世界于他而言其实无亲无故,这地方于他而言其实四下茫然,但因为是他们俩共同长眠之处,因此也不觉得恐怖阴森,反而看四周青山连绵,想着千百年后,不知道这里会游客如织,还是早已夷为平地。   前者他们可能会流传下几句传闻,说是皇帝和王爷共陵,亘古只有这一个。   后者也很好,安安静静无人打扰,是为长相厮守。   有他呢。   他会一直都在。   他真的很期盼他一直都在。   他们共骑立在新草覆盖的高坡上,春风料峭,吹在人脸上。苻煌用大氅将他裹严实了,拢在怀中。   “你看到这些,会觉得伤心么?”苻煌问,“我看了,反倒心情很平静,因为有你,不管生死,都有期盼,也因此并不畏惧。”   床笫之欢,不过肉身两具,卯榫联结,但真正的相爱,是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生则同衾,死当共眠,千秋万载,尸骨长伴。   想到这里,苻晔便觉得过往之事,不必伤心,将来之事,不用畏惧。   他会好好地陪伴他走完今生,生来相伴,死后同眠,若有来世,祈愿仍能相见。   此刻天上太阳从厚重的云彩背后出来,顷刻间光芒四照。那高坡上有一株树龄超过百年的巨大的白玉兰,此刻仿若擎出一片香雪海,真是遮天蔽日的馥郁芬芳。   他们坐在马上,伸手好像可以够到。他伸手去够,却差了一点,苻煌笑了一声,替他折了一枝玉兰花。   苻晔说:“还好有你在。”   他举起花给苻煌闻。   苻煌非常有帝王气势地道:“以后可以叫他们在这都种上花。”   漫山遍野都是。   历来皇陵都种松柏。他们可以与众不同。   他们本来就与众不同。   苻晔想想,漫山遍野鲜花簇拥的陵寝,应该很漂亮。   若有几棵能活千百年,后世或许也有人能透过春日一树的花,看到一个帝王对他的爱。   想想也很浪漫。   还是要往好里想,想人间风月过,盼明日见春朝。   春寒料峭,如这人世乍暖还寒,但苻晔抱着玉兰花,如同抱着一怀春天,苻煌环抱着他,便也如同抱着这春,策马行在这人世间,一同融入这春朝里去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明日更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