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苗的思念独白》作者:杳声徐徐【完结+番外】   晋江VIP2025-04-04完结   总书评数:316 当前被收藏数:642 营养液数:679 文章积分:12,645,468   简介:   何逸钧是书斋的安闲小先生,某天本该在火楼中惨死,尸骨无存。   却因他常年闭关在内,小先生的身份未被外人知道,竟意外躲过此劫。   从此,小先生这个身份成了他严守的秘密,被外人知道可会让他大命不保。   此事似乎尚未尘埃落定。   外人之中,还有施清奉知道他这个秘密。   何逸钧越想越气,唯恐施清奉通过传递奏疏的方式将他的秘密公之于众。   所以何逸钧必须做些事,比如,篡改奏疏。   改掉奏疏上自己的相关信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按理来说,传递奏疏的是一个下人。   到时候直接把这个下人解决了,再篡改奏疏。   何逸钧假装成车夫的模样,等待着这个下人的到来。   出乎意料的是,他等来了施清奉。   这次传递奏疏的人竟然不是下人,而是施清奉。   感觉这是故意的。   何逸钧心想着施清奉好路不走,偏走烂路,信心满满带着施清奉穿越山林。   他只好把代替下人的施清奉当成下人给杀了。   想法与现实总是会产生偏差。   何逸钧杀施清奉不成功,反而招术全都被施清奉抵制住,被压着打。   结束后,施清奉甚至不惩罚何逸钧,还让何逸钧留下来,当自己的近身明卫赚点钱花?   ——   明明施清奉是主子,何逸钧才是侍卫。   两人呆在一块时,身份却完全反了过来。   施清奉帮何逸钧端水送饭摘玉兰,忙了好一阵子,回头一看发现何逸钧已经躺在草坪上睡着了。   灵机一动,施清奉便开始弹起自己的绝世噪音琴,为的就是把何逸钧吵醒。   何逸钧道:“你要不要听听刚才你弹的什么鬼东东。”   施清奉道:“听了。”   ——   何逸钧的家乡邺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种神奇的迷药。   该迷药上身,能使真正喜欢自己的人中毒,变得丧失理智,对迷药上身的人又亲又抱,又这又那。   何逸钧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身上上的是这种迷药,见施清奉中毒丧失理智后奔溃至极。   第二天,施清奉状态恢复,还说自己想迷药上身,以此试探何逸钧会不会中毒,试探何逸钧喜不喜欢他。   这气得何逸钧把这种迷药全部往悬崖下扔了。   施清奉不舍得扔,道:“你是不是在害怕你不中毒。”   何逸钧道:“不、不是。”   ——   何逸钧猜到自己今后的处境,算了算自己未来的前境,最后决定前往幽陵,开创另一方事业。   果不其然,之后京师的人开始对何逸钧评价:惨无人道丧尽天良,杀人比眨眼快比魔头狠   何逸钧对此很满意   “叛徒。”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励志 轻松   主角视角:何逸钧(受) 施清奉(攻)   配角:小树巾(受外号) 大山巾(攻外号) 夕沉(受的字) 净棠(攻的字) 美女和帅哥们 好多人   其它:朝外非纯古,奉钧   一句话简介:一个傻瓜天天想着另一个傻瓜   立意:各自珍重 第1章   在京师伦安城里,有一所名为“晚竹”的古韵书斋。   书斋里住着两位教书先生。   老先生名叫郑竹暮,是位仙骨清癯的老人家,日常是读书上课忆己一生,把小先生带回书斋生活后,就开始对小先生极度严厉地教导;   小先生名叫何逸钧,原名郁纣,是位足智多谋的少年郎,日常是以棍代剑,练棍习“武”上课,被大先生养到大。   何逸钧:主要是郑爷不让我习武,不让我练剑,我也没有剑,不拿木棍当成剑来练,还能拿什么来练,而且,我的棍术也不错。   心态:***   书斋正房设有讲堂,属于为乡试和会试备考时学子们用来温习的讲堂。   何逸钧的房间在西耳房,是一个温馨朴素的小窝。   西厢房设有蒙学堂,是何逸钧用来给童生们上课的讲堂。   东厢房是郑竹暮的房间,同时也是书房。   东耳房二楼为东厨,一楼便是为从远方而来赴京赶考的学子们准备的临时住的房间。   院里还有一口水井,一棵大树,一个晾衣杆……   所需的屋室都一一俱全。   两位先生一起生活了七年时间,过得平凡简朴安逸,与世无争,没有仇家。   他们第一次相遇那天。   山衔落日,残阳铺河,红霞溶水,云际沁彩,雨过天霁,二人泛舟回书斋。   关于大先生与书斋的故事,是一段佳话。   大先生年轻时赴京求学,才华得到前朝天子的赏识,建立晚竹书院。   再后来,前朝天子病入膏肓,摄政王指领下的政治紊乱。   十几年后,一支叛军私通各地参军,即将攻打到伦安城下。   叛军入城,大量杀戮,漂杵血河,疮痍满目。   大先生自称闲云野鹤只关注书中故事,才避过此劫。   伦安书院在开国后成立了,晚竹书院更名为晚竹书斋,从此成了私塾。   而那叛军军领,就是当朝天子,顺明帝。   关于小先生与书斋的故事,也是一段佳话。   何逸钧练棍时左手持棍,写字时左手执笔,吃饭时左手夹筷。   无论做什么事都以左手为先,右手为辅。   左手用得比右手还利索,这也是何逸钧与众不同之点。   这把郑竹暮气得上头。   批评声响彻整个书斋。   小时候的何逸钧也总是被强迫去干烹羊宰牛这样的粗活,读的书也是寻常孩子的翻倍,不听话就要被关在黑屋子冻一个晚上,甚至还要挨上几个板子。   他厌恶了这样的生活。   好在有个叫施清奉的人帮他向大先生郑竹暮求情,他才能少受点这样的苦。   施清奉经常会带何逸钧出去玩,简单来说就是逃课,出去躲避郑竹暮的严格要求。   逃离书斋。   这让何逸钧暗恋施清奉好久,好像施清奉就是他人生的曙光,带着他一起踏入美好的世外桃源。   但几年过去。   年年变迁。   如今暗恋的感觉已不复存在。 第2章   早春傍晚,何逸钧收到施清奉出门约会一起出去逛逛的邀请信,就背着郑竹暮蹑手蹑脚偷溜出书斋。   道路明敞,青牛白马七香车。   二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画台台下。   台下围观的人比较少,吵吵闹闹的。   画台上竖着摆放着一张白布,布很大,几乎将画台后方街道的视野都遮住了。   布上挂着好多幅画,真如施清奉说的那样逼真,什么类型都有,妙手丹青,栩栩如生。   不过这些都是画师出道之前的练手之作,是用来卖的。   台上暂时没人主持,台下就开始有人起哄,上了台,近距离观赏这些画。   见一个人上去了,其他人也跟着上去,台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何逸钧道:“施清奉,你看……”   施清奉手里提着一盏胖乎乎的好可爱的鸳鸯形状的灯,与其他鸳鸯灯有着较大的不同点,闻言先是一惊:“别叫我名字那么大声,周围人多,他们都听到了。”   何逸钧道:“哪听到了,他们不也很大声吗。”   施清奉道:“好吧,以后在外面,你只能称呼我的假名,乔三巾,乔,三,巾。”   何逸钧道:“难听。”   施清奉道:“因为我担心有人听真名认出我是谁,然后就没把我当普通小民看。”   何逸钧道:“那你也要称呼我的假名,假名、假名就叫阿四,我担心我们书斋的学子听到我真名,上学的时候这些学子又开始跟郑爷告状说我偷偷出去玩。”   施清奉道:“阿四,刚刚你想说什么。”   何逸钧道:“我想说,他们都到画台上去了,我们也上去吧。”   施清奉道:“管事的没说可以让我们上去,跟风上去不太好,还是等管事的回来再问问能不能上去吧。”   何逸钧道:“用你的脑子想想,管事的也没有说不能上去观览,之所以不说就是因为可以上去,我们又怎么不能上去,只是看看,我们又不碰。”   施清奉道:“那就上去看看吧,等管事的回来,我们再下来。”   何逸钧上了画台,施清奉跟随其后。   近距离一看这些画,果然比在台下看到的的好看不少,能看清上面丝丝缕缕的细节线条了。   人太多,施清奉被挤在了人堆外面,也没有挤进来的打算,就在外面呆呆地看着何逸钧。   何逸钧听到自己旁边有个小孩子说话。   幼嫩而咬字不清的声音道:“妈妈,这幅画不是纸做的吗,为什么我捏它,有一种像捏脸颊一样的感觉?”   声音太杂,小孩的妈妈估计听不清,没回话。   或许台上所有人,就只有何逸钧听清了。   何逸钧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小孩。   只见小孩一边回头看妈妈,一边用手指着跟着的一幅画。 第3章   无其余人在意小孩子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幅画是张人脸画,有一种雄雌难辨的美感。   何逸钧用手碰了一下这幅画。   单单只是这轻轻地一碰。   这张脸以眨眼的速度瞬间变成跟何逸钧一模一样的人脸,就连肤色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好像何逸钧的脸被下来挂在这上面的样子。   脸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乍一听又像在哭泣,失了原先的美感,剩下的是无尽的诡异。   这一幕的变化太突然。   台上原本还在观画的人立刻被这一幕吓得跑下了台。   惊吓声此起彼伏,匆匆慌乱。   风过一阵,吹得所有画纸嘎嘎作响。   何逸钧没有被吓跑。   这张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脸正在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看。   更诡异的是,这张脸还不算小,甚至比何逸钧的脸都要大上一圈。   内心平静下来。   施清奉走过来,道:“这是虫瘟。”   台下忽然来了好多人,乱七八糟,议论纷纷,似乎眼前的一幕是灾天祸地千年难得一遇的诡异事件。   何逸钧道:“什么是虫瘟?”   施清奉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曾经听说过,大概是在七年前听说过的,当时个个都在猜测虫瘟是什么玩意,话说回来,你应该叫郑爷放你出来走一走,看看世面,涨涨见识。”   何逸钧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讲以后我要出来走一走,合适吗。”   施清奉道:“我……”   这时,管事者匆匆跑了过来,表情显得无比恐惧,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虫瘟啊,它它它它它怎么又出来了?!”   “灾难啊,上一次京师出现虫瘟时还是在七年前,七年前被虫瘟认过主、被虫瘟侵入体内的人全都死了,死了一大片人!”   台下众人尽是恐惧,议论纷纷。   却没有人离开,个个都在看热闹。   渐渐地,台下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何逸钧感到不可思议,心里默念“七年前”这三个字。   这时,台下传来一道声音:“我想起来了,七年前京师有个叫孟售的通缉犯,可不得了了,他还害死京师那么多无辜百姓,你应该就是当年另一个通缉犯郁纣吧。”   其余观众附和。   何逸钧一颤,他们怎么知道的?   脑海中回荡着七年前发生的一件件事。   七年前他为了躲避追杀,跟孟售一起跳江……   郁纣是他的原名,他隐姓埋名了七年。   施清奉居然会帮他说话:“别有口无凭,郁纣早就死了。”   台下道:“就是他,他就是郁纣。”   施清奉道:“你怎么知道郁纣没死,当年是你亲自救了他一命吗。”   台下道:“你又怎么知道郁纣死了,也不是你亲手杀的,别再为他洗白了。” 第4章   听到台下声音都是在叫:“郁纣赶紧被虫瘟入体去死。”   何逸钧好不容易多活了七年,辛辛苦苦活了七年,怎么能因为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就要栽倒于此。   他要活下去,不能让他这七年白活,必须要继续活下去。   他的原名怎么可以这么容易就被暴露了是,通缉犯,这三个字不配称呼他。   一定要继续隐瞒下去,一直隐瞒,隐瞒到老。   他不是郁纣,他不是郁纣,他不是郁纣。   绝对不是。   何逸钧体内忽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恶心的、前所未有的感觉。   扭头一看,他刚好与人脸四目相对。   人脸的口鼻眼皆闪着淡淡的白光,笑容比方才诡异了几分。   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有一股力量正在慢慢地入侵他体内。   他要像七年前那些患了虫瘟的人一样,死了吗?   手腕猛然被施清奉抓住,被拉着往台下跑。   何逸钧摆脱了虫瘟的控制,意识重新清醒。   一路奔跑。   路上,施清奉直接把手中的情鸳灯丢了。   丢在草丛中,坏了,扁了,脏了。   何逸钧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灯,看着灯这么坏了,感到好可惜,心里凉凉的。   但为了不影响逃跑速度,只能这么丢,没办法。   施清奉道:“我们现在先躲起来,不要被虫瘟发现,被发现了,你会死的。”   何逸钧道:“这玩意能控制我的意识,不好躲啊。”   施清奉道:“管它。”   回头看看,发现一张纸人脸已经变成了跟何逸钧一模一样的一颗立体人头。   人头飘在半空中,正不紧不慢地追着他们飘。   路过的小民看见这一幕,直接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腿都软了,只顾着尖叫。   二人一路跑进了平民区。   书斋就在平民区,所以何逸钧熟悉平民区的一景一物。   想起在一个角落里有一间草屋,白天时就没多少人发现草屋的存在,晚上就更加没有了。   就躲这个草屋里吧。   何逸钧拉着施清奉转变方向。   施清奉道:“你想去哪躲?”   何逸钧道:“去草屋,那里绝对安全。”   施清奉道:“随便你吧,不被发现就行,我本来想带你去书斋躲一躲,因为书斋每天都有很多学子来往,人气比较杂,它不会嗅着味道过来。”   何逸钧道:“书斋?!幸好我改了个方向,我家先生那么恶心你,不能去书斋。”   施清奉道:“草房的人气也杂吗?”   何逸钧道:“草房……”   不杂,只有一个放牛仔进出。   何逸钧接着道:“杂,一堆草,也好躲。”   施清奉道:“别骗我,我不好骗。”   何逸钧道:“……我只是不想回书斋,也不想死。”   二人进了草屋。 第5章   屋子没有门,里面堆放了很多杂草,高度足有一个成年人站起来的高度,宽度足有一个成年人躺下来的宽度。   杂草与杂草之间的间隙也比较窄,环境黑得看不起五指,非常适合藏人。   他们就藏在这个缝隙间。   因为是平民区,晚上都是特别的清凉,路上没有人,因此没人看见漂浮在空中诡异的人头,没有惊吓声,安静得出奇,恐惧感因此提升。   透过门外的月光,看着外面漂浮的人头经过,又飘过,没往草屋里看,估计是他们这个地方真的安全。   人头居然学会说话了,声音空灵又飘渺,跟何逸钧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估计声音目前还没有模仿完全,像是黑夜下的鬼唱戏:   “找兔子,找兔子,兔子躲进兔子洞,兔子洞里黑漆漆,黑漆漆中有盯着兔子看的无数双眼睛,无数双眼睛都来自我的小纸人们,小纸人们都看到兔子并告诉我兔子的藏身之处,我来了,我来了——”   何逸钧:……   施清奉:……   声音没有飘远,而是在草屋的附近不停徘徊!   何逸钧大气不敢出,环顾四周。   草屋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被人奸视的感觉竟从四面八方而来!   潜意识觉得虫瘟说的话是真的……   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要来了……   施清奉忽然扶住何逸钧的手臂。   手臂颤抖,颤到施清奉的手上。   施清奉意识到不对劲,小声问道:“怎么了?”   何逸钧突然被人扶住手臂,手臂上传来冷冰冰的感觉,吓得差点喊出声来,听到施清奉的声音才知道是施清奉,按压住心内的恐惧,小声道:   “可能,我们躲进的不是草屋,而是一个装纸人的屋子,我们旁边的草堆可能也不是草堆,而是,纸人堆。”   身边传来枯草被折碎的细声。   施清奉道:“虫瘟说的话你也信。”   何逸钧道:“纸人也未必是纸做的,也可能是枯草将纸编织而成的,你没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   施清奉道:“没感觉。”   何逸钧道:“那是你的问题,没时间跟你解释了,我们现在先想想办法怎么对付虫瘟,虫子怕火,用火把它们灭了怎么样?”   施清奉道:“没用的,虫瘟指的是一种长得像虫子的瘟疫,不是虫子,用什么方法都是不著见效,当年也有人用过这种方法,可无奈虫瘟自己再次重生回来,如此循环,不过,我还有一种办法可以救你一命,只是……”   何逸钧急道:“什么办法,不早说。”   施清奉道:“这个办法只能在虫瘟入体后才能用,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躲避虫瘟,等虫瘟找不见你,自动放弃寻找你了,这个办法就可以用不上。” 第6章   何逸钧气道:“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办法,有那么保……”   “密”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人头的声音朝草房方向逼近:“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兔子洞,小兔子会不会藏在这里面呢,说不定,这里面只有一只小兔子呢——”   施清奉不是人?   何逸钧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陡然一惊,习惯性地转头看向施清奉,尽管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施清奉可能猜到何逸钧现在在想什么。   何逸钧的手臂再次被施清奉握住,心里安分了不少,有一种施清奉一直在他旁边跟他并肩作战的感觉。   人头来到在草屋门前就停住了,小小的眼珠子扫了一眼屋里漆黑的环境,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就道:“看来不在这里,我去别处找找,说不定,我盯上的某只小兔子已经逃出去了——”   人头离开。   被人奸视的感觉依然还在,从未消失。   何逸钧了然事情没那么简单,人头可能只想用语言的途径引诱他出去,它自己则在草屋门口守株待兔。   手臂上被施清奉握着的感觉消失了。   施清奉没有出声,何逸钧也没有问施清奉现在他们应不应该逃出去,现在草屋里恐怕都是变成纸人的虫瘟。   躲了好久,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何逸钧察觉到不对劲,心道:“如果虫瘟现在还在草屋外面等我出去,不可能等那么久,除非,是我在等虫瘟进来。”   旁边的施清奉似乎知道何逸钧的顾虑,何逸钧手臂上又被施清奉握住了。   何逸钧反握回去,想把施清奉拉起身一起逃出去。   结果施清奉却原地不动,还把何逸钧硬生生拉着坐了回来。   何逸钧道:“别再躲在这里了行不行!”   这时,何逸钧猛然意识到施清奉握他的手的温度十分不对劲。   施清奉的手握他手臂几次,都是冷冷的,传到骨中有丝丝寒意。   而现在的手却一点温度都没有,握得还特别用力,像是一把钳子夹在手臂上,仔细感觉起来还有一点点生疼。   前一次握他的是施清奉,松手之后,握他的就不一定是施清奉了。   一团阴火亮了起来,在握他的那个人的下巴之下。   何逸钧清楚地看清这个人的模样。   握他的这个人确实是虫瘟,只不过虫瘟现在已经有了跟他一模一样的身体,除了声音外,其他全都一样了。   何逸钧道:“施清奉在哪里。”   虫瘟道:“他抛弃你了,自己跑回家了——”   何逸钧道:“你装成我的样子,把他骗走。”   虫瘟哭腔道:“冤枉我,我被冤枉了,他不问我是谁,直接带着我就走了,他明明是知道我是谁的,我没有骗他——”   哭到一半,虫瘟突然兴奋道:“他就是把你抛弃了呀,哈哈哈——” 第7章   虫瘟笑得手腕使不出力气。   何逸钧趁机挣脱开手臂上的束缚。   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说出这种话,觉得很难言以对。   虫瘟是个疯子。   他转身就想跑出草屋。   踏出第一步的布鞋悬在空中,差点踩下去。   何逸钧心悸,幸好自己反应及时,不然真的踩上去了。   草房四处生出空灵的暗紫色虫子,虫子身上发出微弱的光亮,渐渐变大,变得像一片树叶一样大时,就不再继续变大。   它们开始在地上、墙上爬行,绕着他的脚边爬,数量越来越多,草屋越来越亮。   虫瘟道:“踩到它们,我可是能瞬间入体的呀——”   何逸钧缩回踏出去的脚,满目明亮,仿佛自己就正站在星空中,包围自己的是琳琅星辰。   这些虫子看上去不丑,好像不是灾难,也不是疾厄,更不是什么瘟疫。   同时也看清了周围的枯草。   枯草慢慢变成纸人的形状,厚厚的一沓纸人。   何逸钧道:“用纸画出来的人脸都能被虫瘟附身变成人头,枯草变成纸人又何尝不能呢,我怎么没想到,你们虫瘟到底是什么东西?”   虫瘟叹息道:“世人不知,虫瘟是一种吉象,也是一种面对命运的反抗,就糊里糊涂地给我们取虫瘟这么难听的名字,这名字配不上我们的职务。”   “我们虫瘟认为,过去的事明明值得珍惜,值得回忆,凭什么,却总是会被世人遗忘,唯一能记录下这段往事的,只有虫瘟,根本不是世人,从来不是世人。”   “我想,让你和孟售结缘,共同死去,以死为契,你们曾经那段相遇不再被你们遗忘——”   何逸钧道:“原来孟售是你的主,你在为孟售找能跟他结缘的人,结果你在七年前却害死了那么多人。”   虫瘟道:“孟售体内的虫灵是我们的主,可惜我们找了那么多人去当结缘人,虫灵对这些人一个都不满意,结不成缘,孟售就死不了,虫灵也就不能完成化缘的使命——”   何逸钧道:“可惜我不喜欢孟售,孟售也不喜欢我,既然互不喜欢,我便不是你们的结缘对象,不如把我放了吧。”   虫瘟道:“怎么不是,你们明明那么配,孟售为了你千里迢迢扬鞭而来,跟你一起跳江救了你一命,你被郑老先生捡回书斋,那他呢,你不明白他这七年来做了什么。”   “他这七年以来,一边在征集人力,一边在找你,看你自从那次跳江之后有没有活下去,看你过得好不好,他自己过得却是颠沛流离,可是你呢,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8章   何逸钧道:“人什么力,我只知道孟售这七年来一直在吃药以此抑制体内虫灵的能力,可想而知他有多讨厌他体内的虫灵,你们只是没事找事。”   “虫瘟,好处在于能给予两情相悦的人一个完美的结局,哪怕两个人完全不可能在一起,相隔千里,都可以通过死亡的方式将两个人连结在一起。”   “坏处在于,不能分辨两情的人是谁,容易误杀他人,破坏另一个完美的结局,而你偏偏是后者。”   虫瘟道:“我是前者——”   何逸钧道:“你是后者,跳江也只是在救他自己,看我有没有活下去是因为我跟他都是通缉犯,我还活他则还活。”   “而且,他过得颠沛流离并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到处征集人力到处开放他的行为,总的来说,他的结缘之人不是我,你找错人了。”   虫瘟道:“就是你,没找错,你只是遗忘了这段缘分,我要让你跟孟售结缘,去死吧——”   地上和墙上的虫子停止爬行,齐刷刷地往何逸钧的站位逼近。   虫子接近何逸钧脚边时,都化成了雾水,飘散空中,将何逸钧包围,然后慢慢融入何逸钧身体了。   同时,旁边的那一大叠纸人都消失了,没有变回枯草。   何逸钧这才发现草屋里根本没有枯草,刚进来时碰到的这些枯草都是纸人变,一切尽可惜为时已晚。   他的意识被虫瘟控制,跑不了,动不了,画台上那股感觉再次袭来。   只不过这次的感觉更加明显,外来的力量蹿入体内更加强烈,甚至身体有种承受不住如此强大力量的感觉,想晕倒却晕不了。   四肢慢慢失去知觉,一点都不痛,反而这样的过程是非常地温柔,迷迷糊糊间的温柔。   眼前另一个自己身体慢慢变得透明,看来他已经准备死了。   这下不只是身体被控制,意识也被控制。   七年前记忆的画面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小何逸钧道:“你来我家坐客吗?”   小孟售焦急道:“朝廷命官要来郁府把你们全都抓回皇城,估计是生死难料,命悬一线。”   小何逸钧道:“为什么朝廷命官要来?”   小孟售道:“因为我们是通缉犯!”   小何逸钧道:“我们家君都是在京师当官的,为什么我们还能是通缉犯?”   小孟售立即拉着何逸钧的手腕使劲往城外跑,道:“来不及了解释了,他们来了,我现在只能救你一个。”   两个人不停地跑到了悬崖边上。   “……”   他明明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对话忘得差不多了,怎么现在忽然清清楚楚地记起这些对话呢?   何逸钧瘫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看着另一个自己也瘫坐在地上。 第9章   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表情,仿佛虫瘟只是镜子中的他自己,同一个人,并不是另一个自己。   虫瘟开口,声音却是在他脑海中传出来的:“这不想起来了吗,我早跟你说过,你只是把你们过去的经历都遗忘了而已,其实你们就是金玉良缘,认了吧——”   何逸钧忽然能开口说话:“我和孟售非死不可吗?”   虫瘟道:“不认也得认——”   何逸钧不拿再开口说话,感受四肢的知觉慢慢消失。   虫瘟将他的知觉全部夺舍完的时候,他就彻底死了。   还有知觉的部分,就是他还没死亡的部分。   直到只剩下眼睛以上部分还有知觉的时候。   虫瘟陡然叫了一声:“你怎么可能回来那么快,本来很长的路程,你不可能回来那么快——”   施清奉道:“我早就回来了,只是一直站在门外,听说虫瘟入体的过程很慢,我猜想你会想引我去远的地方,其实我后面没去,跟你没分开后我回来,在门外等不及,才进来的。”   虫瘟道:“你进来也可以,站在一旁看着,不要,不要!你赶紧滚,我马上就弄好了——”   何逸钧斜着眼珠子,看见施清奉正在他旁边蹲着,一大块脸近在咫尺,遮住了他大片视线,其他的都不能看得太清。   施清奉道:“我不滚,你会怎么样?”   虫瘟急促道:“我会消失的——他是我的选定之人,我存在只为完成我的使命——你不能阻止我,给我滚开——!”   施清奉道:“再问你最后一遍,我不滚,你是真的会立即消失吗?”   虫瘟道:“骗你做什么,要不是你之前没接触过孟售,身上没有虫灵的缘,不然我早就控制你滚到大老远,可恨我只是一个没有外在控制力的妖物,只有通过内在控制人的行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里坏我好事——!”   施清奉道:“立即消失,那就好。”   何逸钧看见施清奉的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的侧脸,距离近了一点,之后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何逸钧虽不明白这一步动作是怎么个“救他法”,但还是耐心等待着施清奉的下一步动作,说不定这一步动作只是救他步骤中的其中一步。   结果虫瘟下一句话立马刷新了何逸钧对该“步骤”的看法。   虫瘟道:“你人好恶心!你就有那么期盼我消失吗,你知不知道我的消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虫瘟对什么事都很执着。”   “结缘是我们存在唯一的意义,就像你们凡人对自己的在意的人执着一样,我既然要死了,你也必须跟着我一起去死,我要你死——!” 第10章   已经救完了?   何逸钧听得一头雾水,心想这个施清奉刚刚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怎么救他的?   就这么一下,然后干什么又不知道,再然后就没了?   施清奉道:“骗人,你不是说,只要我断了他跟孟售的缘,你就会立即消失吗,怎么现在还能说话?”   虫瘟发疯道:“无关之人,你凭什么把嘴贴到他脸上,凭什么要断了他们的缘,这对结缘来说是个大禁忌,你不能这么做,只有孟售才能这么做——!”   施清奉道:“别说出来,他都听到了……”   何逸钧的知觉由上往下、以飞快的速度慢慢恢复。   直到嘴巴能说话时,却说不出一句话,尽管喉中堆积着千言万语。   刚刚施清奉亲他的脸颊,他的脸颊在那时候已经没知觉了,根本没有感觉。   要不是虫瘟说,他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等脸颊的知觉恢复后,他却没能在脸颊上捕捉到半点痕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又不想错过。   脑海中跟孟售的记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施清奉跟他从前的记忆。   曾经施清奉就这么亲过他的,他甚至还为此白白期待过。   虫瘟消失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笑死我了,你居然会选择回来帮他,原来你们才是真正的金玉良缘,可能是我找错人了,我一直以为他只有孟售,原来还有一个你——”   何逸钧:……   施清奉道:“我只是想让他活着,听说能让他活着的方法只有断缘,而断缘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只需要第三个人亲他一下,传达对他的爱意,就可以完成断缘,仅此而已。”   虫瘟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指着施清奉的鼻子不停狂笑,笑得身子东倒西歪,笑声成了施清奉声音的一种伴奏。   施清奉顿了顿,又道:“要不是断缘的方法十分离谱,不然我真不会亲他,我和他不过是虚假的金玉良缘,没必要较真。”   “但对你们虫瘟来说,较真也无所谓,你们爱把自己蒙在鼓里,把自己欺骗得可怜兮兮,这怪不得谁……保重。”   虫瘟的笑声渐渐变小。   在施清奉说完话不一会儿之后,虫瘟以及虫瘟这道诡异的笑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他们与虫瘟的对话都不曾存在过。   虫瘟,生时可惜,去时可惜。   地上和墙上的虫子还剩一点点没消失。   何逸钧的脑袋能动了,开始借着即将消失的虫子身上发出来的微弱光芒,打量草屋里原本的模样。   草屋果然跟自己预测的一样,屋里空无一物,原先他们刚进来时徒手碰到的枯草都是虫瘟变出来的。 第11章   虫子的消失场景格外壮观,好像纷纷扬扬的幽紫色雪花,星星点点,慢慢悠悠,将二人笼罩在其中,道不尽的是虫瘟生命尽头的浪漫。   施清奉道:“之前京师死那么多人,不过是人性太冷,没有人愿意当他们的伴侣解救他们而已,哪怕只是一刹那,哪怕只是虚假的,也无人愿意当,并不代表这个方法鲜为人知。”   何逸钧站起身,道:“可你却偏偏是热情的那类人,哪怕只是一刹那,哪怕只是虚假的,已是足矣,谢谢你。”   二人走出草屋。   屋外的夜风呼呼。   路上。   何逸钧道:“我在想,虫瘟的性格像个疯子,多半是因为它效仿了另一个性格的我,而我,另一个性格像个疯子?”   施清奉道:“所以虫瘟说的话再怎么得罪人,都是正常的,效仿着你说的话,就跟你一样,你无论说的话有多得罪人,都是正常的。”   何逸钧道:“我得罪人?我哪里得罪人,我是想说,我没有虫瘟性格的这一面。”   施清奉道:“虫瘟的性格,很悲观,觉得事事不如意时总会强求,达不成目时不肯放弃,失败时不敢面对不敢承认,这难道不是你的另一面吗?”   何逸钧道:“不是。”   施清奉道:“那就不是。”顿了顿,又道:“刚才虫瘟是不是问你喜不喜欢孟售?”   何逸钧道:“问了,我说我不喜欢。”   施清奉道:“那你喜欢谁?”   何逸钧陡然一愣,本以为施清奉会跟自己简述关于虫瘟的事情,想不到施清奉居然张口就问自己喜欢谁,下意识便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施清奉道:“随便问问。”   何逸钧心里有一道久远、来自从前时候、拥有强烈宣示感、懦弱无力而又坚强不肯认输的声音传来:“我喜欢你啊。”   何逸钧口上却道:“我尚年少,目前没有喜欢的人,虫瘟也没有问我喜欢谁,就直接默认我必须喜欢孟售,我否认了它也不理会。”   施清奉道:“那便好,如果我是你,我有喜欢的人了,虫瘟还让我跟孟售结缘,我就会不开心,非常不开心,你没有喜欢的人,你就还可以,没有这种不开心的心态。”   何逸钧说自己没有喜欢的人也是实话实说。   确实没有,喜欢施清奉只是曾经一份深藏心里的秘密,现在看见施清奉,心里只有一种面对曾经的遗憾的感觉。   心里那个久远的声音又道:“施清奉,你真的不喜欢我吗,你不是为了我才当的那个热情的人吗,我以前在见不到你的年份里想了你那么久,你没有辜负我这份等待吗……”   何逸钧好像在翻看一本旧书,书里描述他们的故事,剧情明明峰回路转丝丝扣入,自己却无法与之共鸣。 第12章   二人回到画台。   何逸钧本想回来赔偿纸人脸费用的,结果回来见到的景象,自己天都塌了。   管事者见他们回来了,便瞪着何逸钧,道:“你们还知道回来,因为这件事,画台上的画没一张卖得出去的,你们看怎么办!”   何逸钧道:“这不应该怪我旁边这位朋友吗,他带我来的。”   管事者转而瞪着施清奉。   施清奉道:“怪我,丢了的那张人面像由我赔偿,其他没卖出去的画像本身也卖不出去,这我赔不了,卖不出去就放在书房里囤着吧。”   何逸钧道:“人面像由我来赔,至于后者……”   管事者道:“卖不出去?!谁家好人影响我们卖画还不愿意帮我们卖,就用这样的借口忽悠人?!”   何逸钧道:“这么说来,你们的画的确卖不出去,你还想怎么样,想让我买完你们这些没卖出去并且本来就卖不出去的画吗,我不买,不花冤枉钱,第一,我没钱,第二,我应该为此没钱。”   管事者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画卖不出去,摆在台上个个都夸好,怎么可能卖不出去。”   何逸钧道:“画得好是好,只不过,这价格是你出的吧,就比如人面像,就简单几笔,你却卖一两白银,画师看了都来气,你不信可以问问夸赞过画的人。”   管事者:“你,你你你你……”   何逸钧道:“去问啊,怎么不去了。”   管事者道:“那卖不卖得出去我们就不追究了,你先赔人面像的钱。”   何逸钧道:“我……没钱,一两白银太多了,我家住在平民区,可以以后再赔吗?”   管事者上前想打何逸钧,陡然怒道:“没钱你……”   施清奉打断道:“等等等等,我都说了,我来赔,不是他赔。”   说完,施清奉便掏出自己身上的银子递给管事者,继续道:“我身上只带了五十文,先交在你这里抵一抵,待会我再回府带剩下的银子过来全部赔给你们。”   管事者接过银子看了看,道:“也行,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   说完,管事者就离开了。   何逸钧道:“你帮我抵债做什么,其实书斋是有这些钱的,我只是不懂怎么向郑爷开口。”   施清奉道:“债本身就由我来担,是我带你来的。”   何逸钧道:“但是虫瘟是发生在我身上啊,跟你没关系。”   施清奉道:“归根结底是我带你来的。”   何逸钧道:“但是是我主动跟你来的。”   施清奉一字一顿道:“我,带你,来的。” 第13章   何逸钧告别施清奉,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回到书斋。   轻轻开了书斋院门。   轻轻关了书斋院门。   心里默念:“郑爷不要发现我,郑爷不要发现我,郑爷不要发现我……”   好在动静不大,书斋静悄悄的,没有哪个小角落透出锋利的感觉来。   应该没被发现吧?   那就没被发现了。   好不容易摆脱虫瘟,就不要再给自己增加压力了,内耗自己没有好处。   何逸钧跑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手上抬要一盆小小的富贵竹。   这是施清奉回府前给何逸钧的帮忙照料的。   说是他这段时间不在家,没人照料富贵竹,先放在书斋养一养,等他回府后再要回来。   何逸钧放富贵竹放在书桌上,看着富贵竹生得葱茏蓊郁的样子,心里也安分了不少,总感觉富贵竹上有着施清奉的气息。   仿佛晨雪已化,草长莺飞,满卧室一片春日,静中有动。   现在这么晚了,应该出去洗洗,然后再回来躺床上睡觉。   打开卧室门。   正要走出去。   结果被一道苍老的身影堵在了门槛上。   问题是,刚才根本没人敲门……   也没有脚步声传来。   何逸钧实属被吓了一跳,方才美好的心情瞬间不在了,道:“郑、郑爷,你还没睡啊,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郑竹暮道:“今晚干什么去了?”   何逸钧道:“没干什么,就是出去丢个垃圾,丢完就回来了。”   郑竹暮抬手,手上有一封展开的信,摆在何逸钧面前,道:“那这是什么?”   何逸钧一惊,认出这是施清奉给他留的约会信,本来是藏在抽屉里当纪念的,结果郑竹暮翻他东西,给翻出来了。   一时半会答不上话,额上冷汗直冒。   郑竹暮比以往威严,又道:“你竟敢跟他出去约会,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他就是个下贱的狗奴才,半年前当上睿文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跟着朝廷那些人高捧权贵贬低平民,算什么本事,我们平民就不要跟这些人接触,免得惹祸上身。”   何逸钧道:“他哪是这种人,我了解他,他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不管是权贵还是平民都是一视同仁。”   郑竹暮把手上的信撕得粉碎,裂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嚣张。   何逸钧就这么定定得看着,接着就被郑竹暮扯住袖子,扯出了卧室,扯进了郑竹暮的书房。   郑竹暮拿根鞭子出来,在何逸钧身上抽出了一道血痕,鞭声跋扈,道:“你再说一遍,说,看我不打死你。”   何逸钧平淡道:“施清奉近年来跟书斋没什么交集,怎么对他恶意这么大呢,我经常跟他走在一起,也没出什么事。”   郑竹暮又抽出去一下,道:“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成天只知道玩,玩玩玩,玩到天昏地暗还在玩。”   何逸钧道:“你经常这么说我,我都听腻了,就不能换个说辞,我天天上课天天备考就连温书都要半夜打着灯,你是一点都不想提吗,恰巧乱翻我东西见我跟施清奉出去玩倒是要把我骂得头破血流,要是以前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早就漂泊天涯不敢你一起回书斋了。”   郑竹暮道:“这书斋爱呆不呆,滚,你现在就可以滚,朝廷对待晚竹书斋明明可以像对待伦安书院一样,可是他们偏偏不这样,因为他们觉得这两者有别,一个卑一个贵,歧视在书斋上学的学子,无论我们这些学子参加什么都要被他们点名道姓说没资格。”   何逸钧道:“我知道现在的朝廷眼里的我们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施清奉不是这样的人。”   郑竹暮道:“还说不是,怎么不是,我年少时赴京求学,躲于竹林避雨,是前朝天子让我有了晚竹书院,结果前朝天子却死在了当朝天子顺明帝手上,顺明帝是施怀笙,施清奉就是施清奉。”   何逸钧道:“但是施怀笙跟施清奉的关系也不亲密,而且施清奉也不是施怀笙的儿子,没什么关系,再加上施清奉不是这样的人,我就跟他出去逛个街怎么了,你拦着我,闲得没事干了,管得我。”   郑竹暮道:“他如今是睿文王。”   何逸钧道:“那又怎么样,总不能说他是睿文王,我们就应该把我们对朝廷的恶意分到他头上。”   话音刚落,何逸钧身上又挨了一鞭。   紧接着又是第三鞭,第四鞭……   何逸钧受不了了,转身就往门口走去,像直接离开书斋了。   郑竹暮道:“我是长辈,把你带那么大,你一点都不孝敬我。”   何逸钧站在门口,没继续走,没回头,承受着越来越疼的脊背。   郑竹暮道:“你根本不明白,他们觉得,我们跟他们卑贵有别,我们凭什么不能觉得,我们跟他们人禽有别。”   何逸钧道:“我确实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施清奉跟他们归为一类人呢?”   郑竹暮道:“跪下。”   何逸钧对着空气跪下。   持续的抽打,脊背想必已是血迹斑斑,浑身麻木,耳朵听得到声音都是刺冽的。   郑竹暮道:“如果施清奉跟他们不是一类人,那么施清奉就会在我们这边,那他还是睿文王吗,他还是伦安书院的学子吗,我瞧不起的是他们整个集体。”   何逸钧沉默。   郑竹暮又道:“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肯将施清奉跟他们划为一类人,你要想想,施清奉完全没有理由哪天不会背刺我们这些平民,到时候你只会忏悔现在信任他的你自己,无知的自己,权贵当中的任何人都不值得我们信任,我就是怕你忏悔。”   何逸钧奔溃得差点挤出眼泪,道:“我知道了,别打了,别再打了,我受够了!”   郑竹暮停下,道:“你知道什么了?”   月亮温柔,照在他后背的伤疤上。   四周很静,他能听到他内心深处无济于事、无人在意无人陪同的呼喊。   像个孤独受苦的孤魂野鬼,面对自己的处境只能感到无奈。   富贵竹的影子在他印象里渐渐消失。   何逸钧道:“身份不同,不是一类人,不同心不同道,他总有一天不会跟我站在一边,不值得信任,我说完了,都是你想听到的,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郑竹暮满意地点点头,回了书房。   何逸钧一个人在外面吹着晚风,跪在原地,所有痛苦都像是得到了释放。   他明明就知道,自诩闲云野鹤的郑竹暮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权贵,那些权贵最看不起的也是他们。   何逸钧本能地远离这些人,看不起施清奉。   施清奉虽算是半个权贵,同样也本能地看不起何逸钧。   可他们两个却偏偏做不到。   何逸钧现在最需要的是有一个人能扶他起来,回头一看空无一人,他不自己站起来是因为他觉得他不应该站起来。   他想要得到认可,却空无一人。   就这样一直跪着。   明明谁都没有错,谁都有自己的想法。   …… 第14章   眨眼间,会试的日子到了。   到了,又过了。   这天,赫日当头,树影婆娑,会试放榜。   良霖跟何逸钧一大早就来到放榜地点。   一面红布上书写着星罗棋布的黑色字体,红布被国子监官人粘贴在墙上。   郑竹暮在榜下数着榜上有多少个晚竹书斋的学子。   何逸钧一抬眼就看到榜上第一名位置有一个十分醒目的名字,是施清奉的名字。   因为施清奉是皇室子弟,所以与江湘城的鹿从顾并列第一,鹿从顾是会元。   有学子喊破喉咙,仿佛想让京师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最快乐的,跑着道:“我终于落第啦!终于落第啦!我爱复考!我要复读!又有全新的机会登第!”   这位学子身后追着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早已怒形于色。   看完榜,众人回到书斋,在院中摆桌上菜,庆祝结业。   学子们将家中带来的肉千芹菜等束脩送给郑竹暮,作为结业的礼物,表达郑竹暮对他们的教育之恩。   其中,何逸钧哪位落第的师兄余久择送的礼物最为特殊,送的是铸过的短刀锋利无比。   单是看着刀刃,都感觉自己身上被这柄刀撤下来过一片肉。   郑竹暮似乎是严峻习惯了,面不带笑,像有什么心事困扰着他,让他难以宣之于口,一一婉拒这些束脩。   在余久择不留意时,郑竹暮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柄短刀,眸光微动。   他最恨刀器,不给何逸钧习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郑竹暮送给学子们的礼物是糕点,糕点上分别印着学子们各自的姓名。   学子们惊喜。   郑竹暮隆重道:“今年参考考生人数多,录取人数扩张到六十六人,书斋参考人数三十人,及第人数十一人,比上回增加七人,前十名占三人,值得祝贺!”   学子们登时欢呼声一片。 第15章   郑竹暮威厉庄严的声音忽然道:“从今以后,书斋闭门落闩,请在读的学子们自行搬书到别处研习。”   “原本书斋在住的人员全部移居迁户至京师外栖身,一去不返,永别京师,去京师外栖身,不再开设私塾,遁世长往,隐居山林。”   “只盼日月为友,若无差错,一切顺利,郑竹暮亦言出必行,绝无毁言。”   郑竹暮讲完话后仍是一脸认真不苟的样子,似乎在告诉学子们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学子们留意到郑竹暮的反常,敛了笑容,渐渐安静了下来,也不去干其他事情,将隐隐忐忑的目光投射在郑竹暮身上。   郑竹暮仍然泰然自若,像平时一样。   郑竹暮之前从没说过这句话。   还似印象里那位教书育人不怨不悔的先生。 第16章   院里欢快的气氛瞬间凝固住了,让人适应不过来。   何逸钧心头某一份不安的预感涌来,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神情不禁一沉。   原本书斋在阳光的照映下无比欢悦,而现在,这团阳光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学子们的灵魂犹如被闪电劈中一般,你一句我一句向郑竹暮询问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不是遇到有什么困扰的事情。   郑竹暮只是摇摇头摆摆手,不愿搭理学子们,示意学子们不要问他这种问题,不该问的不要问。   可这示意无效,学子们见郑竹暮不肯说,更是着急,声音越来越洪亮了。   声音回荡在院墙四壁间,瓦片有被声波震落的趋势。   余久择挤身来到郑竹暮跟前,两边肩膀硬生生撞击其他学子。   其他学子站不稳,一个斜身,差点摔跤。   余久择不理睬,假装没撞到没看到。   余久择生得粗喉大嗓,一个人的声音彻底覆盖住其他学子的声音。   一出口便顾不上自己是否像平时一样尊重郑竹暮,只忙着高亢有力道:   “郑先生!你怎能说走就走,你是教书先生,教书是你的责任,你怎能对自己放纵不管,你出京,你怕谁,隐居山林你躲着谁。”   “你当年当着京师所有人的面口口声声说你一辈子扶持书斋,一步步让书斋走下去,书斋建成后你说你决无回头路。”   “而现在呢,难道你忘了,难道你还没认清你的责任,你这辈子还没过完!”   其他学子登时鸦雀无声,不悦而酸心的情绪逐渐被余久择所感化,纷纷死死地盯着郑竹暮,像是要拼命地将郑竹暮的模样牢牢嵌刻在他们记忆中。   郑竹暮道:“你们为什么要挽留我?”   余久择道:“因为这一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何逸钧道:“郑爷说让他们自行搬书到别处研习,可是别处早没有多少个可研习的地方了,自从晚竹书院建成后,京师开设的私塾越来越少。”   “后来又多出了一个伦安书院,以至于现在还剩下的私塾皆为小型。”   “晚竹书斋闭门后,这些小型私塾就会有更多的学子加入进来。”   “学子多了,念书位置自然不够用,学费自然会大幅度增高,能读到书的人自然会大幅度减少,只有这样,念书位置就够用了,一计解两患。”   “晚竹书斋的学子都知道晚竹书斋闭门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还没顺利结业的学子从今以后读不到书,只能到处借书,按时归还,只能自学。”   “在书中碰到不认识的字和词,也未必有人去指导他们,以至于他们很难理解文章大意,考试时也很难填对答案。”   众学子附和。   郑竹暮不怒自威,正视立在他面前的余久择跟何逸钧,面色波澜不惊,却暗藏令人发怵的深意,语气平淡:   “小友听老一辈人说过的话,是记得的,那么小友想不想知道,老翁当年承诺的那句话,是承诺给谁,小友难道还在以为,老翁的承诺是在给老翁自己?”   “老翁确实不知道晚竹书斋闭门后意味着什么,老翁只知道,没有他,他死了,意味着老翁当年的承诺也就死了。”   “老翁凭什么还要将坚守承诺,坚守承诺,就相当于老翁把多年腐尸立在书斋,又有什么意义!” 第17章   说出后面那句话时,声音明明铿锵有力。   传到众人耳畔时却变得轻如浮云,悠悠地,听得人浑身发毛。   可能是因为郑竹暮决心要离开的原因。   余久择瞳孔紧缩,唇齿愈发干涩枯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郑竹暮。   院里安静了片刻,其他学子心以难平,继续你一言我一句地挽留郑竹暮。   郑竹暮面上严肃,但心里也是不舍得这群围在他四面八方嗡嗡呢喃的学子们。   他长叹一口气,双眸阖了又张,似乎在暗示自己铁了心离开书斋的原因难宣之于口,最后愠恚道:“够了!”   话音落下时,何逸钧已经站在了自己房间的门槛上。   垂下眼帘,在心中也跟着长叹一口气。   何逸钧与郑竹暮生活七年,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郑竹暮。   小时候刚来到书斋的那天晚上,郑竹暮还亲口向他阐明他要一辈子扶持书斋,一辈子桃李满园,一辈子冰壶玉尺。   还希望何逸钧长大后可以成为他扶持书斋的下一代人。   何逸钧进了房门,耳畔的声音小了不少。   他来到书桌前,从桌底下木盒中取出一封信,将信置于桌上,心道:“郑爷,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结果你却要我陪你一起迁居?”   这封信全程由何逸钧亲自手录。   信里讲述的内容是何逸钧因为乡思成疾而请假回家的请假条,上面写着:   扰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是缘身在书斋,背井离乡,久而不见故里,虽月月家书双鱼,年年锦书回雁,依然解不了莼鲈之念,决定归乡探亲叙旧,望郑先生批准。   落款是何逸钧的名字。   何逸钧只想回去看看邺阳郁府如今落魄成什么样子而已。   何逸钧轻抚信面,像在清理附在纸上的尘埃,又像在思虑些什么。   他原本的打算是趁着郑竹暮不在书斋时,自己将信件悄悄安放在郑竹暮书房桌上,之后便立即拿好已收拾完毕的行李搭车向邺阳城出发。   回邺阳,就应该有足够的盘缠。   何逸钧心头又生出一丝苦涩,不自觉地往堆放在居室墙角的杂物望去。   杂物摆得整齐,其中包括油纸伞、练习题、旧衣裳、烂木盒、破棉被……这些杂物都是何逸钧打算卖出去换取盘缠的。   何逸钧长大后,郑竹暮极少进何逸钧的居室,全然不知道何逸钧早做好了回家的这些准备。   何逸钧把信件放回盒子里。   院外。   一道铿锵有力的击木声骤然响起,覆盖了学子们的声音。   紧接着便传来陌生而洪亮的男子音:“门下,晚竹书斋夫子郑竹暮接旨。”   闻言,何逸钧浑身的力气顿时被抽干了,心梗了一下,走出房间。   “啊?”良霖也跟着大声道,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圣旨,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传来圣旨。   “圣你大爷旨。”余久择不敢让站在门内的钦差大臣听见他骂的这五个字,不得不降低语音,骜声狠气暗骂一句。   郑竹暮定定地看着立在门处的钦差大臣手中那一份木制圣旨,眼底流露出一丝讥笑意味,硬着腰板,跪也不肯跪下,冷冰冰地道:“我正是晚竹书斋夫子郑竹暮,接旨,大臣请念旨。”   “顺明帝纂承天序,皇王受之,晚竹书斋夫子郑竹暮,于建宁二十七年癸卯月辛酉日夜,领其生大言不惭,玷辱驭手,损坏轮胎,不予赔偿,顺明帝义愤填膺……”   钦差大臣念到一半时瞥了一眼郑竹暮,一字一句皆令人醒神。   余久择急道:“我不是赔了吗,门下省圣旨还能造假,放肆!”   郑竹暮道:“赔不赔都有今天,这些不过是为了抄书斋而找的借口罢了。”   钦差大臣没理会他们,继续念。   众人了然,那晚坑钱的车夫已经去告他们了,拿借口去告。   于是众人在心里默默把那位车夫的祖宗世代骂过去无数遍,诅咒车夫本人和其子孙夭折无数遍。   但在心里想的终究没说出口,谁知道万一说出口,打断钦差大臣念旨,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更厄之事。   郑竹暮仿佛意识到今天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像是早已做好心里准备一样,神色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坦然。   郑竹暮看向何逸钧居室门口,只见何逸钧刚从居室出来,便从袖子掏出两张卷起来的薄纸,用纸边悄悄点了点何逸钧手腕。   何逸钧了然,接过那卷纸。   官兵们没注意到郑竹暮递出去的那卷小物品,井然有序入得院门,在围墙下排成一列整齐的队伍。   背对墙面驻立,纹丝不动,威风凛凛。   院外同样整齐地落下一阵足音,之后四野只剩下节奏有致的念旨声。   何逸钧往人堆里钻,偷偷埋头展开那卷纸。   结果这一展,何逸钧的思绪仿佛停滞住了。   耳畔还响着钦差大臣念旨的声音,明明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旨上讲的是什么内容。   可自己就是动弹不得,脑子嗡嗡声成一片,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倒地的可能。   这两张薄纸分别是何逸钧将来参加乡试、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浮票和履历。   郑竹暮作为教书先生,会帮何逸钧保管浮票和履历,说好等到何逸钧参加乡试时再还给何逸钧,而现在却提前还给何逸钧了……   何逸钧心酸,心道:“这么可能,不可能的,我都跟郑爷生活那么久了,郑爷从没告诉我有一天郑爷会离开书斋,怎么可能,一定都是假的……”   钦差大臣道:“会试初日,其生舞弊,成贡士,顺明帝怒已冲冠,怜其生无过,起为郑氏,暂可赦免,纵火书斋,勘室品,诛郑氏。”   钦差大臣将圣旨后半句念完,片刻间,万籁俱寂。   闻旨,几名官兵开始进屋搜查,一人进一间。   而院里其他人仍然定在原地,无动于衷,满脸尽显一筹莫展的郁闷。   谁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耳边听到的都是真的。   余久择见此情形,顿时眼跳心惊,恨不得让时间停格,不让再这么进行下去,忍不住破口呐喊道:   “停下!玷污驭手不予赔偿是我起的头!全程因我而起因我而落,郑先生整晚没来过讲堂,郑先生哪里有罪。”   “凭什么你们会将一切错都扣在郑先生头上,有本事冲我来,我有肉给你们刨有骨给你们焚!”   余久择把自己喉咙给叱干了。   发出来的声音仿佛是从炽焰铁壁中传出来的,足以震碎苍穹,坚硬而不可催残,憾动人魂、令人起敬。   钦差大臣不禁一挑眉,缓缓收起圣旨,目光落在余久择身上片刻,眼底藏着一丝玄妙。   似乎在汇拢随时爆发的愤怒。 第18章   余久择也不怕,瞪着钦差大臣,眸子里凝聚着昱光。   其他学子见余久择无所畏惧,先开了口,皆明白现在的自己最应该做什么。   学子们浑身顿时灌满力量和志气,直面对向钦差大臣,纷纷跟钦差大臣辩解起来。   学子们声音一波逾过一波,破了喉咙。   七嘴八舌。   声音混淆在一起,杂乱无章,就连飞鸟听了都有捂住耳朵的冲动。   “你们绝不能烧书斋,我从小到大都在书斋念书,我对书斋产生了浓厚的感情,是不可摧毁的。”   “烧书斋可以,但是郑先生不能死,郑先生教了我三年书了,我对郑先生的感情很深,更是报答他的教育之恩,所以我不允许郑先生死。”   “……”   钦差大臣面色加厉,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这群学子很是烦人,上前蹬出一条腿,瞬间踢翻了摆在正中央的桌子。   桌上的东西零零散散撞击地面,碎的碎,滚的滚,奏成令人烦躁的一串音乐。   若是旁观者在场,单是看着钦差大臣的脚尖,他们的脚尖也跟着隐隐作疼。   钦差大臣浑然不晓,高声道:“你们难不成想违抗圣旨,难不成想跟郑幕一起伏法受殛!”   四周吵哄哄的,郑竹暮站如参松,不为所动。   钦差大臣狠狠抬手指向郑竹暮的鼻子,恶声恶气道:   “晚竹书斋不可能三年之间出了那么多贡士,学子舞弊,责在夫子,亦错在夫子,罪在夫子,郑竹暮临死前可还有话要说?”   言罢,钦差大臣垂下手臂。   郑竹暮面无表情,负过双手,带着揶揄的语气缓缓道:“如果你当年不舞弊,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当上钦差大臣的,难道还是通过你祖上的传下来的阴庇吗?”   话音甫落,钦差大臣举拳硬生生打在郑竹暮一边脸上。   郑竹暮偏过头,再次正视钦差大臣时,鲜红的唇角多出一份笑意。   钦差大臣两排洁齿紧闭,音从缝中来,怒已致极:“呸,老不死的,竟敢抗旨,竟敢认为圣上言之有误,带动学子舞弊还不敢承认,脸皮厚得连面子都不要。”   话说完,钦差大臣的脸上便挨了一拳。   这一拳是何逸钧出手打回去的。   打的声音比方才钦差大臣打郑竹暮时那道拳声更为刺耳。   何逸钧揉揉手,道:“我正好把你的脸给打肿了,你想要脸可以向郑先生问要一张。”   钦差大臣的脸果真被何逸钧打肿了,瞪大眼睛,硬声道:   “小子,圣旨有说不杀你们,不代表我等出去不会告你们,现在死的是郑幕,下次死的就是你们所有人。”   “你千万不要因为你一个人,害得其他学子同你一起丧命,记住,我等出去绝对会告你们,别不信。”   学子们的辩解声渐渐平息下来。   爱吼话的余久择也默不作声,纵然内心生出一团团话语,但都没能说得出口。   因为大家都认清这个事实了。   圣旨只要定下来了就不可违了,他们再怎么喊也是无济于事。   这时,从郑竹暮书房里匆匆走出来一名官兵。   这名官兵手里攥着郑竹暮挂在书房壁上的书法字布,一列黑白分明的字迹面向钦差大臣展开着。   官兵矜重道:“郑竹暮这个人胆敢誊抄前朝昏君生前写下的帛书内容。”   众人:!!!   “帛书早已成为禁书,依律,誊抄者及其家属同居者不保全尸,郑幕此人居心叵测,对前朝昏君定有臣服之心,罪不可逭。”   何逸钧就是郑竹暮的“同居者”。   郑竹暮死,何逸钧也得死。   学子们睁大眼睛,心下暗暗一惊,只见字布上赫然写着熟悉的八个端庄墨字:晨露未干,岂敢亮枪。   这条字布的意思直到现在才了了结。   何逸钧小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家都不知道字布上的意思。”   良霖急道:“所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那么聪明,倒是想想办法啊,发什么呆啊。”   何逸钧道:“别吵,我正在想。”   良霖道:“哦哦,我也想想。”   学子们都在想办法。   钦差大臣脖颈稍稍向前一倾,细观字布上的每一笔每一划,片刻后忽然厉声吼道:“郑竹暮好大的胆子!”   郑竹暮冷静。   钦差大臣跟官员一同进入郑竹暮书房继续搜查。   郑竹暮跟在钦差大臣后面进了门去。   何逸钧抢在余久择前头跟了进去。   书房里设有一个陈年木柜。   柜子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掉出来好多封信。   钦差大臣欠身拾起其中一封信,展开。   接着展开第二封、第三封……   信的字迹如出一辙的,明显出自同一个人之笔下。   都是郑竹暮的字迹。   有的信没写完,写到半句话就断了。   有的信写完了,但是字有涂改。   总之没一封信是天衣无缝的。   因为天衣无缝的信都在何逸钧那里,何逸钧都能猜到。   然而何逸钧早已将这些信撕得粉碎。   因为他早已知道郁府只有他还活在这世上,其他人早在七年前都遇害了。   何逸钧很早便知道这些家书皆出自郑竹暮之笔,自然不因此感到诧异。   至于是怎么发现的。   一是因自己寄的信句句提及郑竹暮,介绍郑竹暮本人。   而回信中却只字不提及郑竹暮和何逸钧,称呼用的全是“汝”、“吾”等词。   仿佛在强行匡正何逸钧和郑竹暮毫无关系。   二是因信中所言与郑竹暮所言十分相似。   若真如此相似,那么郑竹暮可以与回信之人结为伯牙子期之谊了。   既然郑竹暮一直在写,何逸钧便一直在演。   尽管郑竹暮一番用心,但何逸钧还是选择在郑竹暮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把信给撕了扔了,回头继续专心准备好回邺阳用的盘缠。   钦差大臣一封封翻阅完后,信封零零星星散落于地,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浩如烟海,冷声道:“郑竹暮,你写这些信都是写给谁的?有什么用?”   钦差大臣实则想问收到这些信的人是不是与抵制皇权或者贵族有关。   郑竹暮翕动干瘪的双唇,本想开口回话。   这时,一直未发言的何逸钧忽然抢过郑竹暮话头,语气平淡似水:   “前朝昏君待郑先生不薄,郑先生曾经跟我们学子说,郑先生无论如何也还不起这份厚礼,写给已故的前朝昏君那么多封信不过是为一点点还回去。”   “可君臣之情深攀渊源,有情者可否再思郑幕先还回这笔债?”   “你们虽然不知道君臣之情,换成你们的角度想想。”   “顺明帝身为明君,忠臣成千盈百,是懂得君臣之情的,你可不要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逾越君臣之间的感情。”   郑竹暮听完何逸钧这番话,神色淡淡的。   他正在尽力地跟何逸钧划清边境。   使之二人分成楚河与汉界、天涯各一方。   这样,为的只是不让钦差大臣知道他们违抗圣旨,不让他们知道郑竹暮是何逸钧的义父。   不让何逸钧受到牵连。   钦差大臣扭头一看,知道这是方才打拳在自己脸上的学子。   于是面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面部也逐渐僵住了。   缓缓站起身来,随着履音响起,钦差大臣一步步接近何逸钧。   何逸钧最后一句话讲得倒好,讲得倒有胆量,直接指责钦差大臣弃君负义,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怔了怔。   钦差大臣沉声道:“你是说——先让郑竹暮把他欠下来的债给还了,多活几天?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这是圣旨,我改不了,难不成你敢改?”   何逸钧道:“我是说,你作为钦差大臣,有念圣旨的权利,所以可以将我刚才说的话,写下来上交到门下省那边去,托付门下省再拟一份圣旨,上交圣上。”   钦差大臣已走到了何逸钧跟前,止步,烦道:“我想死啊我!”   说完,钦差大臣回到了原位。   良霖戳了戳何逸钧。   何逸钧无奈地摇摇头。   办法已经用完了。   郑竹暮似乎是集够了怒气,忽然压着嗓子壮气道:   “施怀笙这种人才是真真切切的昏君,有脸拿那天晚上车夫轮胎坏了的事情作为抄书斋灭门的理由,有脸拿科举多人中贡士的事情充当少书斋灭门的藉端。”   “却没脸拿郑竹暮是前朝皇帝这一生一世最忠诚的臣子作为我书斋被抄灭门的缘由。”   “就算那晚那位学子不在场,就算所有人都没敢说话没敢阻止,施怀笙今日照样会下我书斋灭门的旨。”   “施怀笙有脸不完善江湘城会试赴京赶考设施,却没脸说不完善是因为郑竹暮本身就是个江湘人。”   郑竹暮声调时高时低,不甘的情绪渲染每个学子。   原来圣上故意不重视江湘城的原因是这个。   学子们本能地将思绪沉浸在郑竹暮的话语中。   在郑竹暮话讲到一半时,钦差大臣登时眉头紧锁,已是忍无可忍,厉声道:“带挂在墙上的那张费纸回去,其他的不用拿,放火!整个书斋都要放!屋顶放院墙放!浇油!煽火!”   守在院外的官兵们听命,扛着一大罐油和几十根燃起来的火把,径直入院。   学子们纷纷朝院门而去,将那些即将靠近楼房的官兵们牢牢围成一圈。   你挨我我挨你,不肯让出一条通往楼房的路。   都快跟官兵们脸对脸贴在一起了。   学子们各喝各抗议的口号,声音嘹亮却乱成一团。   官兵们推开学子,学子们又推了回去。   不肯后退一步,只肯前进一步。   其中一名官兵恼火,从院外车上抽出一柄木枪,回院里用枪扎向前排其中一名学子肩头:   “都给我滚开!要不是顺明帝宽宏大量,圣旨才会有言不杀你们,不然我等早就把你们砍个五马分尸!”   被枪扎的那名学子遂不及防,伤口处顿时爆开血来,连连往官兵左侧扭动几步。   然而学子们抗议的声音仍然未停息。   其他官兵见此方法很有效果,纷纷从外边抽出长枪。   学子们早已怒形于色,见状,自知自己手无寸铁对付不过持枪者,但仍未让出一条路给官兵。   反而越挨越紧,没一个怕死怕伤的。   官兵接着刺,刺伤一个又一个学子。   惨叫声不止。   终于刺开了一条路。   官兵们先到各个房里去撒油,不一会儿便撒完了。   何逸钧和余久择仍在书房里,一起唤着郑竹暮赶紧出书房。   余久择道:“郑先生,您就听一回我的话吧,请假条可以不批,但是您现在必须要跟我们出去,大家都不想让您死,您也不能死,您要活下去。”   何逸钧道:“郑爷,你想想,我们为了让你活下去,很多学子都受伤了,你又何必固执地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学子们因为你受的伤都白受了,跟我们出去吧。”   郑竹暮阖眸,平淡道:“你们不要再喊了,我是不会出去的,他们快放火了,你们赶紧出去吧,我自己呆在书房就可以,况且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余生也不长了。”   书房里的官兵撒把油都撒完了,但又见油还有剩余。   于是拿起勺子,捞起油,往郑竹暮脑门上浇去。   一滴滴油顺着郑竹暮的发丝流淌而下,潦倒得不成样。   郑竹暮骤然睁开眼睛,睥睨这名官兵。   何逸钧跟余久择也在睥睨这名官兵。   官兵傲气十足,跨步迈出了书房,道:“油都撒完了,开始放火!” 第19章   学子们一听“放火”这个词,又见郑竹暮仍稳坐在书房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于是纷纷往书房门外靠拢,疯了一般叫嚷着“郑先生速出书房”。   耳畔官兵们的接话声瞬间变得细微而迢迢,就好像他们和官兵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们只需要完成他们的叫嚷,其他事皆与其不相关。   书房内。   余久择用一块手帕为郑竹暮擦拭头发上湿漉漉的油。   何逸钧紧紧抓住郑竹暮的手,不舍得,哭腔道:“长这么大,一起生活足足有七年了,我却从没跟你说过我心里想对你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不会走的,不对吗?”   郑竹暮道:“我当年是怎么教导你的,想说什么就趁现在这个时候说完,我会走的,腿断了我也要走。”   何逸钧口中塞着千言万语,总结出来就一句话:“我其实最离不开的就是没有你的日子,习惯了你的叫骂,习惯了你的清淡。”   “你当年在江上救了我,教我养我,我欠了你很多很多……”   郑竹暮想骂他,但最终又叹了口气:“何逸钧,郁纣,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   余久择道:“什么?!”   何逸钧瞳孔一缩,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他原来的家是一个赫赫生辉的朱门户,他则是郁家长子,郁纣。   郁府出事之后,郁纣跟孟售一样成了通缉犯,为了不被人认出,才改名叫何逸钧,并与孟售从悬崖上面一跃而下落入江中避难。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就是孟府欺诈杂财,谣言说是郁府使唤的,圣上认为孟府是草,郁府是根,需要斩草除根,以防后患。   郑竹暮开口,声音很轻,很轻:“今日是老翁寿尽之日,是时候告诉你了。”   “七年前,老翁在江上把你救下来,其实是老翁与孟售结下的约定。”   “但老翁未能守约将你们两个都救下,老翁只救了你,却救不了孟售。”   “孟售他落江后不知游到了哪里,老翁找不到他,这七年来,依旧没见过他,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何逸钧了然郑竹暮话中有话,眼底落下两行泪,道:“所以你跟孟售结下的约定是什么,郁府被抄斩满门难道是因为你们。”   “继续说,说人话,不要停下,还有,你不要以为孟售已经死了。”   郑竹暮不讶,道:“好好,老翁教了你七年的书,让你干了七年的苦活,你终于有些骨气了。”   “那么——邺阳郁府,是被孟府连累的,孟府激起民愤,是因我而起的,我十恶不赦,本就该死。”   “但我还有一个心愿,心愿也是遗愿,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活到老,恨我到老。”   “只要你能恨我,我便不会白来一趟人间,就算我死了许多年,但我仍然活在你的怨念之中,你只需要恨,就可以了。”   何逸钧打断道:“住口,这件事的起因结果不可能因为你,你就算让我累死累活再过十年,我也恨不起你。”   “如果你想寻死,你死了,后世便没人记住你,书斋被烧了,你的自传后世也没人看得到,我的恨,只恨你没能活下去。”   “你教了我七年书,你让我干了七年的苦活,这都是为了我好。”   “我可以变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可以接受同龄人接受不了悲剧,可以,可以帮我身边的人报了同龄人报不了的仇恨。”   何逸钧长这么大,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去跟郑竹暮说话。   而在郑竹暮眼里,这不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郑竹暮目光浑浊,定定地看着何逸钧。   可何逸钧现在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站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余久择倏忽暴怒道:“都闭嘴!这到底怎么回事,何逸钧是当年邺阳那个啥郁尚书之子?!他怎么还活着?!几年前京师不是都传言说郁纣被江水淹死了吗?!”   郑竹暮道:“本来是被淹死了,但我又把给他救活了,传言他死了的,都是谣言。”   “因为如果郁纣没被杀,那些官员回京就要被杀,所以那些官员为了让自己免去死罪,就只能谣言说郁纣死了。”   “我那年在江中乌篷船上早已料到这一种结果,才给郁纣取了‘何逸钧’这一名字。”   “郁府被抄家是因为郁尚书底下有个孟侍郎,孟府被抄家是因为孟侍郎底下有个郑竹暮。”   “孟售救郁纣是因为,孟售不想让与孟府交好的郁府受到孟府的连累,郁府什么都没做,我也同个道理。”   “而郑竹暮呢,孟侍朗当年从书斋结业出去,一日重返书斋拜访时,我便跟他说了伦安部分学子家穷,上不了学之类的事情。”   “谁知道这位任职不久的孟侍朗转头收税时就故意少算了穷人家的税,多算了富人家的税,同时又拿这些钱去给他儿子孟售治病,结果被富人家告到了圣上那边……”   “我的学生只是想让贫困的学生过得好,这又有什么错,他们生来的命运本来就不是由自己来选择的,施怀笙凭什么要重视富人轻视穷人。”   余久择道:“是的没错,同样是一个月交一次税,结果富人跟穷人交相同的税,实属不公。”   何逸钧道:“这不怪你,你无罪,罪在顺明帝,顺明帝罪该万死,昏君必然死当其惨。”   院子里。   学子们的明眸中倏然掠过一星炳焰。   一阵杂乱沉重的足音后,四周便归入一片灼烫的火圈中。   火光冲天,肆意妄舞,以眨眼的速度包拢整个书斋。   烈焰映着学子们的脸颊,拂过学子们的身形,吞噬学子们的叫嚷声。   叫嚷声渐渐平息,学子们纷纷随官兵们出得院门。   只留下身后一朝之间化成火海的书斋。   陈年木柱半支喷出火丛,颓然扑倒在地。   碎成两半,焦枝成灰。   火丛更是旺盛,直接让通往出口的逃生路缩小了大半截。   火势犹如猛虎,浓烟滚滚,蔓延向上。   书房堆书如山,到处皆是易燃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呛得人直咳嗽。   何逸钧浑身发烫,骨肉即将溶化、即将炸开了一般。   眼睛被熏得淌出越来越多的泪花。   周围极热,就连泪花都在散发着一股灼肤的热气。   泪水顺着何逸钧的脸颊款款落下,模糊了何逸钧的双眼。   与浓烟隔着一帘灼泪的距离。   何逸钧只知道郑竹暮闭眼安详端坐在他面前,不知道身旁的余久择是否现在还在他身旁。   他还拉着郑竹暮的手。   郑竹暮甩开何逸钧的手,道:“走开!”   “不走,你也不要离开我……”何逸钧伸手往前方浓雾中抓去,正想把郑竹暮抓出来,与他一同跑出书斋。   可当他刚伸手出去,前方便有一只手探了过来,硬生生地往何逸钧喉咙间戳去。   何逸钧被熏得脑袋昏昏,又挨这么一戳,顿时有些喘不上气来。   不禁垂下伸出去的手,浑身原地卡顿了一会儿。   何逸钧有些站不住脚,往后一倾。   这时忽然又冒出一只有温度的手握住了何逸钧的手臂。   这双手力气极大,把何逸钧往后一扯。   何逸钧就这么被轻而与举地扯了过去,连连后退几步。   脚后跟又突然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拦住了去路,狠狠地绊倒了何逸钧。   何逸钧在地上狼狈滚了几圈,手时一顶,算是把整个身子给固定住了。   此时的空气没方才那么熏,何逸钧了然自己已出了书房。   何逸钧不停咳嗽,才睁开眼睛,又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观察四周状况。   四周都是浓烟。   烟下方便是一片火海,火海最茂盛的则为书房。   因为书房堆放了很多书。   何逸钧趴在地上,模模糊糊地往书房方向而去。   一只温度尚存的手又冒了出来,死死握住何逸钧手臂,不让何逸钧再向前。   何逸钧脑袋贴着地面,悠悠回过头,却看不清抓自己的那人半点面孔。   双眼又传来一阵锥刺一般的剧痛。   这时,一道忽远忽近的糙声兀起,语气十分不友善:“郑竹暮!可还好受?”   书房方向传来另一道忽远忽近的干涩声音,一字一句道:   “前朝天子生则我生,前朝天子死刚我死,我本该死,为前朝天子殉葬陪葬。”   “忠良不叛贤君,知交不负故人,我多活了那么多年,实则是因我答应过前朝天子。”   “答应他,替他看看施怀笙统治下的山河是有多破碎有多飘零,苍生是有多疾苦!咳,咳咳咳……”   这口气是郑竹暮最后一口气,终究还是一了百了说了出来。   书房顶木似乎也被这股坚毅的力量所震撼,纷纷垮塌下来,融入火海。   一阵闷响之后,又是一方烈火升腾。   话讲到最后,郑竹暮已耗尽体力,从椅子上栽倒在地,与火焰混为一体。   这是他毕生得到的最后一份温暖。   他很幸福地死去,谁也体会不到的幸福——   因为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又一次看到了年轻时的前朝天子。   或许这是心有灵犀,唤来了前朝天子的归魂。   院子里。   余久择松开了何逸钧的手臂,实在没力气继续握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还是凭一丝意志保持清醒状态。   何逸钧趴在余久择右侧边,看似奄奄一息,耳朵还是有点灵的,能勉强听到周围的响动,只是没力气再抬起眼帘去看周围景象了。   余久择用袖子捂着鼻子,仍在咳嗽不止,嗓子都给咳干了。   余久择感到十分难受,口腔难受气管也难受。   仿佛余久择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余久择在地上爬行着,爬得艰难又极为使劲,速度攀比蜗牛。   他稍稍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可又寻不到院门方向。   余久择只觉他们被锁在无边无际的阴雾中,不管怎么爬也爬不到尽头。   然而余久择并没放弃,向前又爬了两步,终是体力耗尽,卧在原地,奄奄一息,低声咕囔:“我们,出不去了……”   院墙生了许多植物,墙角又一丛翠竹,院门也是木制的。   再加上倒了一部分喷火的陈年柱子,他们自然而然出不去。   话毕,捂在余久择鼻子上的袖子自动垂了下去。   余久择悄然合上眼睛。   何逸钧偏过头,惺忪地睡过去。   脑海中全是方才这个画面。   火海吞人。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郑竹暮。   梦里的何逸钧尚年少,八岁左右的样子。   正安坐在蒙学堂的席子上,手中握着一支宣笔。   身旁的郑竹暮一袭白衣,握着何逸钧的手,一笔一划教何逸钧练字:   “记住,你会写多少个字,你就能在你的人生中走出多少步路,走得越远,看到的东西越多,我对你严格要求,你才能活出自己的人生。”   ……   晨曦时分将临,缥缈东山一隅。   何逸钧转醒。   一醒来,就感觉自己两颊上有两道干巴巴的线条。   原来是昨天眼睛被熏而垂下来的两道粗泪干涸了。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日出时的蒙蒙亮天色。   已经不是昨日那种漫天塞地的浓浓雾天色了。   何逸钧糯糯地坐了起来。   可他刚坐起来,便被压在自己腹部上的焦黑木板给硬生生按了回去。   何逸钧这才开始观察四周环境,只见自己周围堆着高度一尺以上的黑影。   原来是自己被埋藏在了废墟之间。   隐藏很好,无人发现。   何逸钧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压在自己身上的木板一一推开。   自己身上的衣服真是脏得不行,黑兮兮的。   有的布块是被火烧的黑,有的布块是被木板涂的黑。   仿佛朝风一吹过来,便能抖落一地尘埃。 第20章   何逸钧两边手臂隐隐传来被利刃刮一般的灼痛感。   一掀开袖子,便发现手臂上多出了几道明艳而鲜红的划痕。   何逸钧再一静下心来察觉,才发觉不仅是手臂在疼痛,其实是浑身都在疼痛。   同时伴随着酸酸辣辣的滋味。   何逸钧踉踉跄跄站起身来,身上那股酸麻的感觉加剧。   不禁一个欠身,陷些把自己给摔了回去。   之后站稳,继续观察四周。   周围只他一个人,也不知余久择跑到了哪里。   而废墟外,还是那熟悉的道路,熟悉的一草一木。   书房在哪儿?   郑爷在哪儿?   何逸钧忽然看到距离自己不远处的木板之间夹着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   这东西十分显眼夺目。   何逸钧好奇,朝这个小东西走了过去。   将它拾起。   原来这是施清奉一个月前送来的富贵竹盆栽。   盆栽外表有几道深深的裂痕与凹型缺角。   里边的富贵竹已经不见了踪影。   确定了盆栽的位置,那么书房位置应该在……   “郑爷!——”   何逸钧信手掷盆栽到一旁。   目光锁定了书房位置,间不容发之际,忙朝确定的这方向奔去。   身上的酸痛感似乎也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而盆栽,在坠地的瞬间,碎了。   发出银铃般的尖翠声。   何逸钧跪在一丛木堆前,手触木板底下时,才发现面朝黄土的木板上湿漉漉的。   竟然是昨夜杳无声息地落了场雨,把木板给打滑了,火也灭了。   木板现在仍未完全干透。   搬动木板寻找郑竹暮更是难乎其难。   何逸钧换了几个姿势,用尽全身力气去搬动卡在最上方的木板。   可这块木板像被法力定住一般,何逸钧怎么搬也搬不动,手心还被木板割破几到艳红悚目的划痕。   随后这几抹红艳绽出一片花状印染。   何逸钧仍在继续搬着,这块木板搬不动便去搬另一块,连停下来小憩的念头都给遗忘了。   天色又亮了一圈,可以能看清周围黑影是啥东西了。   伦安城中央的地方遥遥传来空灵的晨钟声。   此时的何逸钧才刚搬出来一块木板。   双手尽是泥迹与血迹的混合体,衣裳竟比枯叶还皱,发丝也凌乱得不成样。   活像个囚首垢面的叫花子。   这时,从远方隐隐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是朝废墟这边来的。   何逸钧醒了神来,心想估计又是昨日那群官兵。   抛下木板,连忙转身离开废墟,佯作无事无忧的平民模样,恬然行走在泥路上。   路上只他一个行人。   但晨钟响了,总不能不让他在路上走吧。   马蹄声镗镗。   土地在颤抖,空气在颤抖。   京师在颤抖。   不一会儿,几匹灰马便从何逸钧身侧掠过。   错身而过时生出一阵猎猎凉风,撩动何逸钧的薄襟。   随后,马蹄声远去,停止。   何逸钧身后飘来若有若无的糙音:“就是这里了,大家快下马,寻找到郑竹暮的尸首,尸首扛出来烧了,为前朝昏君赠个好伴侣!”   何逸钧没有回头,也没有抬头,疾步如飞。   一直走到民宅拐角处,开始轻盈小跑,尽量压住自己过大的脚步声,心里恍恍道:“一路走,走出这个地方……”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儿,又似乎碰到了鬼打墙。   路两旁飘过的人影渐渐密集。   总的来说,他走不出这个鬼地方。   何逸钧抬起眼帘,却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个什么地方。   明明很熟悉的街道,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   只有天色告诉他,现在仍是晨时。   何逸钧在原地悠悠打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走,准确来说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继续往下走。   踌躇片刻后,最后他埋着头随便朝一方向走去,心里默默祈求旁人不要认出他来。   这是一条狭隘的小巷,人影稀疏,四周黑兮兮的屋子里安静无比,没人住一般。   何逸钧跟前忽然闪出一道衣影。   衣影站在何逸钧跟前之后便不动了,像是在故意挡住何逸钧的去路。   何逸钧眉头一皱,不得不停下脚步。   抬眸一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正是余久择。   他不禁眼皮一挑。   余久择今日换了件印着浅蓝色圆领边纹的深蓝色锦衣,束高马尾,面如冠玉而严肃出神,腰佩宝剑而自成威严。   任旁人再怎么看都看不出余久择出自寒门。   或许他本身就不出自寒门,倒像个富贵人家宅中娇生惯养的翩翩公子。   余久择声音洪亮:“原来你在这里,好不容易找到你,现在立刻跟我一起去情鸳楼三楼,我正要跟你谈大事情,走吧。”   余久择转身便走。   何逸钧忙跟上,脑海中回荡着“情鸳楼”在三个字。   自古君王早朝,大臣们也要按时上朝。   所以皇城周边的住宅大多是属于要上早朝的官人的。   官职人士住宅外一圈的是世弟子、大户闺秀的住宅。   再外一圈是富商住宅,也是京师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   富商之外是平民住宅,大多数平民都是农民。   农民所拥有的田地都在城墙外面,在平民区安家更方便他们进城出城。   晚竹书斋位于平民区,白日夜间的环境都比较清冷,路过的人单纯只是路过。   情鸳楼位于富商区,人们去情鸳楼大多是为了交友、聚会、论事、做买卖、娱悦游艺等。   情鸳楼楼下是情鸳水岸。   而那口中所谓的“大事情”,恐怕又是余久择因为这件事想出的什么馊主意。   余久择又道:“以后我很有可能会经常去找你讨论事情,你以后也可以继续称呼我师兄,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字,我的字为恒殊,永恒的恒,殊途的殊,余恒殊。”   何逸钧声音枯涩,接道:“我的字为夕沉,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字。”   余久择看向何逸钧,眼眶稍一张大,深表不可思议:“你那么快就有字了?看你这长相,再怎么往年龄大的方向看,也看不出来你已及弱冠之龄。”   何逸钧道:“我确实不及弱冠之龄,距离加冠日还得五年及五年以上时间,郑爷已辞去,我就想提前为自己加冠,提前成长,等到我及弱冠之年,我再正式为自己行加冠礼。”   余久择浅笑一声,很不理解:“就算是你给你自己取的,字应该跟你大名意思相近,我要是你的话,因名里有个‘钧’字,所以我会在字里面加上‘钢’啊,‘铁’啊这类字。”   “‘逸’字的话……我会在字里加个安字,除此之外,还可以用家中年纪排名取字,在字里加‘孟’啊,‘仲’啊。”   何逸钧默不作声,没打算让余久择知晓。   夕沉一字缘于夕晖沉河。   就是郑竹暮当年遇见何逸钧时,江面上夕晖沉江的美景。   由江联想到河,便取何为姓。   如果不这么取字,何逸钧生怕郑竹暮在他的印象中淡忘得更快。   余久择又道:“罢了,你的字也不是我的字,聊了那么多废话,我担心我要向你交代的事情讲不完,快走,今天必须按时出京,快走。”   一说到“出京”这两个字,何逸钧脑海里立马蹦出“施清奉”这三个大字。   施清奉这个时候身在京师之外的山水村赈灾。   余久择恐怕又在打算盘怎样折腾施清奉。   如今的施清奉在何逸钧印象中尤为不祥,何逸钧每每想到施清奉,心里便异常厌烦不安,于是道:   “师兄所念,其实是施清奉手上那份奏疏。”   “这份奏疏可能会将郑爷是我义父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顺明帝,然后顺明帝知道了我的身份,小则下旨杀我一人,大则屠戮满整个书斋的学子。”   余久择满意地点点头,表情认真不苟,道:“没错,我们出京的目的正是窜改奏硫。”   “依我看他那本性,他在奏疏上必定会这么写你,况且,那个车夫,不就他府上的人,他府上的人去告郑先生,相当于他害死了郑先生。”   “他并没有如他所言管好他家车夫,来书斋还我钱也是心怀不轨,早知道这钱我就不收下了,这钱碰过施清奉的手,不干净。”   何逸钧道:“不至于,是车夫告的状,跟施清奉还不还钱没关系,而且那钱是施清奉的吧?”   余久择道:“那就更加不干净了,幸好我机智把它花完了。”   “而且我看施清奉是故意让车夫把赔钱的事情告诉顺明帝,导致郑先生与世长辞,我们既然要报仇,必得先杀施清奉。”   何逸钧有些犹豫,心想背后主使真的是施清奉吗?   随后,何逸钧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面上生出对施清奉的些许敌意,扯直唇线嗤笑一声,硬着口气道:   “施清奉不死,剑不归鞘,谁要是跟施清奉深交往来,霉运缠身啊。”   何逸钧褪去了面上的犹豫,打定背后杀郑竹暮的主使真的是施清奉。   因为他觉得无论是不是施清奉,施清奉这个人都该杀了。   正所谓车夫的债,施清奉还。   欠的债是人命,那么施清奉就该拿人命来还。   一想到施清奉,何逸钧恨不得隔着迢迢千里路朝施清奉瞪去几眼。   余久择听何逸钧这么一说,忽然浑身洋溢着欢喜的气息,干笑了几声,笑得嘴角都要裂开了:“可不是嘛,施清奉本身就是个丧门星。”   “你这气度,我作为一介侠客,甚是喜欢,你可别刀子嘴豆腐心,辜负我的喜欢啊。”   何逸钧道:“师兄放心,我肯定不会。”   ……   何逸钧在情鸳水岸洗完脸后,二人便来到情鸳楼三楼。   余久择送了间雅室进去。   人影绰绰,饭香四溢,令人陶醉。   何逸钧顿时感到饿了,又渴又饿,肚子里空空如也,没有力气。   这间雅室是餐馆。   这家餐馆是京师里规模最大的餐馆,来这儿点餐的人不富即贵。   平民的话,过节或逢喜时来这儿聚一聚就完事了。   何逸钧从没来过这里,偏过脑袋,疑惑道:“不是说好要谈事情,你却要带我来吃饭?”   余久择道:“我请客,就当我赔偿你的,我属于那种……属于那种按耐不住性子的人。”   “因为那天晚上跟贼夫斗嘴,按捺不住脾气,不小心把车夫的马车轮胎打爆了,所以昨天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我心里过不去,不报仇,我就算死了在黄泉路上也不肯安息。”   “我这边有一些人手,但是我们几个人无法成事,需要你的相助,只好去找了你,告知你我们的计划。”   何逸钧道:“听你这么说,显得我好像忘恩负义,郑爷救了我,我怎能不肯报仇,就算你们不来找我相助,我同样会去把贼夫和施清奉逼上绝路。” 第21章   余久择笑道:“哈哈哈,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待会儿你还要跟我出京办事,路上可没吃的喝的给我们。”   “所以我们这一餐可能要熬到晚上,你能吃撑就吃撑,就当是你吃得再怎么撑也是我还不起的债。”   小二煞是盛情,揽着帐本而来。   余久择没问何逸钧想吃什么,兀自一页一页翻动着馆中的食谱。   先后点了两份土豆胡萝卜焖饭、两份西红柿牛肉汤、两杯饮用水、一份豆腐干伴花烤鸡、一份芹菜丝炸香菇。   何逸钧道:“后面那两份似乎有些多余了,我们俩吃不完。”   余久择道:“那我退回去?可是这两份好好吃,之前我吃过,做梦还想吃。”   何逸钧道:“听你这么说,那就不退了,我在好吃的菜面前胃口不小。”   余久择点完后,数了数身上带的银子,似乎银子还不够花,便道:“再来两瓶酒。”   何逸钧拦下他,道:“别,我们是要出京办事的,喝醉了走不了路怎么办?还让施……呸,还让那个谁来扶我们走路?”   余久择双眼一烁:“师弟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要酒了,就准备方才我勾的这些菜就可以了。”   小二彬彬有礼道:“二位客官稍等,玉盘珍馐马上呈上,小二从不怠慢,有疑问就敲敲后台。”   何逸钧道:“好。”   小二走后,余久择便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折叠起来的宣纸。   将宣纸展开,铺平在桌子上,宣纸内容正对着何逸钧。   宣纸上的字迹和图画都是清晰明鲜、力透纸背的。   可以看出这是余久择今早刚援毫而成的京师之外通往山水村的地图。   余久择道:“在京师外行路时也不用担心路上有匪、有寇。”   “开国之后因为京师附近原有的匪、寇都被灭得一干二净了。”   “此后的匪、寇新手都不敢在京师附近造孽,他们只能拎起行囊蹑手蹑脚前往别处继续当匪、当寇。”   “所以我们上路时只用留意施清奉的诡计,其他的不用留意。”   何逸钧目光一凝:“施清奉去山水村赈灾就是因为山贼纵火的原因,你当真确定不用留意其他的?如果山贼来了把我们杀了怎么办?”   余久择道:“呃……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又没啥宝贝,他们抢劫又能抢到什么,你说是不是,除非我们长得太过貌美,他们戒色。”   何逸钧道:“说得也是。”   余久择道:“再说了,施清奉赈灾来赈灾去,早出晚归,山贼前些日子都夺了山水村村民的粮食和金钱了,什么都不缺,最近大概是不敢造孽的。”   何逸钧道:“算了,山不山贼都无所谓,我们的目的只是杀了施清奉,为郑爷报仇雪恨。”   余久择淡定道:“嗯嗯嗯,没错,施清奉一直都在山水村赈灾,没回过京师。”   “我昨晚故意寄了封平安信到睿文王府府上,他的下人回复说施清奉还没回过府,寄信应该要寄到山水村。”   “所以他们把信改了地名,又寄出去了,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他派下人递奏疏运物质。”   “今早我又观察了睿文王府,确实如此,我看的没错,今早运物质出京的就只有他的一个下人。”   何逸钧道:“施清奉习过武,只有他的下人,这好办。”   “二位客官,玉盘珍羞来咯。”小二搘着盘子,端了个盘子过来,将盘中的菜饭水汤都放在桌上。   盘上的另一杯水被余久择自己取了过去。   何逸钧仍在若有所思地细看这张宣纸。   余久择浅浅品了一口水,翘起二郎腿,又道:“他们刚开始赈灾的时候,来回有好多趟车,但都很有规律。”   “每天都是早晨去一次夜晚来一次,直到今早,开往山水村的就只有一辆,看来他们赈灾的任务即将完成了。”   “今天这一辆车车箱装着十个满当当的坛子,今晚运回京师的坛子是空的,可以藏人在坛子里。”   “我的一个武力高强的同伙藏在坛子里面,你去当车夫,驶车到宣纸上画出来的其中一条路,避开施清奉耳目。”   “我后面另带几个武力更为高强的同伙在后面掩护你们,随后你就等我们追上你们,我们再一起动手弄死那个睿文王府的下人,窜改那下人手上的奏疏。”   “为了保住书斋所有学子以及你的性命,最后找到那下人身上的令牌,伪装成睿文王府上的人,上交奏疏,我们的计划就完成了。”   何逸钧在余久择言语之际啜了一口水。   余久择讲完话后,何逸钧斜身倚在墙板上,道:“假如计谋中出了什么差错,事与愿违,你们不能按照规定的时间准时赶过来怎么办?”   余久择垂眸思索片刻,随后跷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缓缓开口道:“假如我们赶过来时误了时辰,或是找不到你们的位置,而且你们还先露了馅儿,车上的人就先出来跟那下人打。”   “如果那下人没能被他们睿文王府的人及时发现并且支援的话,你们还是很有打赢的胜算。”   何逸钧道:“不可轻敌,骄兵必败。”   余久择道:“一介下人而已,实力还不如我的同伙,不过你这么说……施清奉为人又那么刁钻刻薄,恐怕事情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假如那下人是什么恐怖的鬼东西,车上的人打不过,我们又没能来得及时支援你们。”   “车上的人被打倒了,你就拿车上的人倒下的剑去跟睿文王府的下人打,我知道你会剑术,剑术跟我一样高强,你能行的。”   何逸钧轻轻晃了晃杯子,望着杯中弧影:“假如我打输了,被人问话呢?”   余久择怔了怔,随后拉开嗓门道:“原来你还担心你被施清奉拐回府上去问话啊,但这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可能性很小啊。”   “被人问话,你就说是我指使你的,与你无关,事情发生结束都由我一人引发,你将这些错都推在我身上,你骗施清奉说你被人利用,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何逸钧稍一颔首,食指点在宣纸上,随着所言比划着,一本正经道:“这条路有猛兽出没,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去,这条路路抖,还没等你们赶过来,那下人就先察觉到了,抢先一步给我们来个下马威。”   “没问题的,只有原路和‘长’路可走,就怕原路人多,以多欺少,凶多吉少,所以我们只能走‘长’路了。”   余久择的目光滞了一刹,对何逸钧的看法表示迟疑,但最终还是颔首默认道:“走‘长’路……走‘长’路还要绕过一座山,我们要找到你们会有些麻烦,很麻烦……”   “而且,这山又那么高,我们赶过去不会那么快,你开车能开慢尽量开慢。”   “按路程算,我们能赶在你们之前提前来到东山脚的半山腰,等你们到了那里,我们再下山一起弄死那下人。”   何逸钧忽然抬眸望向余久择:“对了师兄,你会易容术吗?”   余久择连忙答话,声音清甜,莞尔一笑:“会。”   “那就好,”何逸钧道,“施清奉,等死吧,郑爷的仇我一定会报。”   ……   绵山黛黛,红霞霭霭,暮色添霜,风起小庄。   山水村田野间,静谧古朴,小溪潺潺,枝叶荡荡,光线暖暖。   一位身着布衣的小伙子陡然探出形来,无忧无虑地徜徉在这处曼美天地间,悠闲地吹起口哨。   小伙子缓缓来到停放马车的地方,乍眼一看,浑身不禁一僵——   记得今早马车停的正在这里的,麻绳也捆好了,马车怎的又会自己不翼而飞?   小伙子慌了神,在此处东张西望,希望能找到马车,生怕误了回京时辰。   东走一圈西走一圈,徘徊不定,硬是寻不到一点马车踪迹,连马叫的一声都没听到。   他顿时急得蹦了起来,双手苦抓脑袋。   东一瞧西一瞧,眉头皱得仿佛能拧出水纹。   这时,由远及近走来一位身着深蓝色锦衣的青年。   青年步伐疾快,银冠昂挺,发尾摆摆,衣衫猎猎,气宇非凡。   画面莫名有些诡异。   等到余久择距离小伙子差不多距离时,余久择才边走边熟谂道:“睿文王殿下特意命令我来转告你,今日情况特殊,我刚才才能知道今日还要多运两批物质到山水村。”   小伙子懵逼。   余久择道:“今早运了一批,还有一批晚上运,但是京师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有空余的时间去接这个活儿了。”   “方才我和睿文王殿下又找不到你,殿下就只好派另一个车夫去拉你的马车回京运送第二批物质去了,所以你才找不到马车。”   小伙子眉头一挑,瞳孔清澈,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丝毫没察觉到余久择说的每一句话当中没半个字是真实的,讪讪地回道:   “原来如此!我早该回来快些,谢谢你提醒,我继续回去工作了,再见。”   小伙子说完便转身欲走。   余久择立马将心提了起来,十分担心小伙子回头就把余久择的假话一五一十告诉施清奉,于是连忙向前小跑几步,硬生生牵住小伙子纤细的手腕,佯作热忱道:   “兄弟,别走那么快,我们先坐下来聊聊天儿,你是哪里人啊?有什么兴趣爱好?喜不喜欢饲养小宠物?爱吃什么青菜水果?喜欢春秋冬夏哪一季节?贵姓大名?”   小伙子定住身形,满脸疑惑。   虽然觉得眼前这人奇奇怪怪,但还是笑盈盈地与余久择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敞怀闲聊,对余久择毫无戒备感。   余久择边聊着边在心中算着时辰。   待所预算的时辰到时,便起身告别小伙子,领着他的人去接应何逸钧。   ……   另一边,稀林间。   天色沉甸,气氛凝重。   何逸钧缓缓在马车旁来回踱步,等待持奏疏的下人过来。   明明四周安静出奇,何逸钧心里却是十分忐忑不宁。   何逸钧换了另一件布衣。   布衣里缠着几十圈布条。   布条十分厚实,是为了掩住何逸钧原本的身材,不让睿文王府的人轻易认出何逸钧的真实身份。   这样弄得何逸钧外表身材看上去肥嘟嘟笨重重的。   何逸钧戴在脸上的白纱将他的下半部分面容面给遮住了,袒露出来的只有两双潭水般幽深的眼睛和涂过颜料的额头——   整张脸就只有额头是易容过的。   天色又暗了一圈,终于来人了。   只不过来者并不是下人,而是施清奉和他的侍卫。   这是令何逸钧和坛子里人意料不及的。   何逸钧并没挤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而坛子里的人却不一样了。   坛中人在坛子里狂抽着戾气,从腰间摸出宣纸和宣笔。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坛子里,凭对宣笔笔尖的触觉,缓缓写下一行字。   施清奉的声音依旧如同春山洌泉一般明朗可鉴,对着何逸钧道:“来这么早,车上坛子还没做过检查吧?”   施清奉又对着他身边的侍卫道:“你上车把坛子一个一个打开检查,如果哪个坛子里面还装有没用完的物质,就把坛子留下,剩下的空坛子运回去。”   何逸钧先是怔了怔,这久违的声音…… 第22章   “是。”侍卫回应道。   而这一声“是”字却如同巨石一般重重捶在何逸钧和坛内人的胸口上。   二人瞬间慌得屏住气息,精力全往侍卫身上注去。   何逸钧总感觉施清奉就在这个时候偷偷窃了几眼自己,就没敢转过去看。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位新任车夫真是越窥越面熟。   何逸钧缄口不语,默默咽了口唾沫。   眼睁睁看着侍卫一步紧接一步往车箱方向走去,每跨出一步都仿佛有踏裂泥地的威力。   何逸钧强行镇压自己的情绪,使其平静下来。   心道:“决不能让所有坛子都被侍卫打开!坛中人就藏在中间那只坛子里!为了郑爷,这步必须要做好。”   侍卫接连将距离车箱出入口最近的四个笨重的坛子缓缓搬出来,一一打开。   何逸钧将其举动尽收眼底,佯作神情无常,兀然张唇,语气平淡道:“殿下,奴才在开车来到这个地方前就已经把所有坛子都打开过了,坛子全是空的,没有任何剩余物资,都是可以运往京师的。”   施清奉道:“真的?”   何逸钧道:“肯定是真的,奴才觉得天色不早了,天黑的时候在山林里面开车不安全,不如现在就出发,不要因为开坛子而耽搁了时辰。”   施清奉闻言,面不改色,没听见一般,沉默而不回话,垂眸深思,修长的睫影映在眼眶上。   待卫闻言,心想这句话好像也有道理,便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静静等待施清奉下令。   何逸钧心神不宁,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心道:“施清奉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难道我的身份被拆穿了?可是我演戏那么逼真,施清奉应该认不出是我才对吧?”   这时,施清奉忽然神情莫测地一步步走向何逸钧。   走来时一丁点脚步声都没有。   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太过安静而定格了。   心跳发出的震波是何逸钧能感受得到的,能感受到的还有施清奉投射在何逸钧面容上的那道摄人目光。   这道目光停留片刻仍迟迟不肯离去,弄得何逸钧心神恐慌,浑身发毛不自在。   但他还是忍住了后退几步拉开距离的冲动,眼神羞羞答答地直迎施清奉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直到施清奉走近后,何逸钧终于忍不住地低下了头。   施清奉止步。   何逸钧看着施清奉这鞋与自己鞋的位置,觉得这距离挤得实在太近了些。   两人之间竟然只空出半尺空间。   何逸钧的脸都快与施清奉的锁骨贴在一起了。   似乎连施清奉的呼气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似乎呼吸声就在耳边响起。   又似乎没响起过,只是错觉。   何逸钧此时的大脑短路一般空白茫茫,一条腿早已麻木至极,不再受何逸钧的控制,主动往后挪动一小步。   而另一条脚,幸好还在受着何逸钧的控制,没有挪动。   而挪出去的那条脚却怎么收也收不回来了。   于是何逸钧只好将浑身的力气都灌在受控制的那只腿上,现在只能凭这只腿来拯救惊恐万状的自己了。   施清奉最后像是认出车夫是谁似的,忽然唇角微微上扬,星眸炯烁有神,下眼睑似茧丰起。   勾勒出施清奉那两只又细又长的眼眶,一笑无暇,浓眉颤动。   可惜何逸钧垂着首低着眉,错过了施清奉一瞬间的和容悦色。   施清奉很快便收回表情,先是看了眼何逸钧长袍之下的双腿。   只见何逸钧的双腿始终没有合拢,甚至还有着肉眼可见的颤抖。   施清奉语气中带着一丝玩笑意味,道:“你很怕我?”   何逸钧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忽然间害怕施清奉。   怎么自从在背后说了几句施清奉的坏话,就把自己变得害怕起施清奉来了?   也有可能,现在何逸钧还是有些不相信施清奉就是背后凶手。   何逸钧此时已被施清奉弄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怕”两个字脱出口来竟然非常艰难。   施清奉问道:“身体不舒服?还是?”   何逸钧愣是挤不出半句话。   心道:“看你不舒服……”   施清奉并不想听他怎么作答,侧过身便对着侍卫扬声下命道:“把最里面的坛子搬出来复查一遍,复查完坛子搬回原位,搬完马上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侍卫道:“是。”   施清奉的注意力可算是转移了。   何逸钧在心里稍松一口气,默默缩回那只挪出去的腿。   施清奉却没看到。   可这与施清奉的距离忽然间更近了。   何逸钧:……   施清奉道:“我扶你过去,你坐车上,我开车,如果不舒服就跟我说一声,别憋着,很难受的。”   下一刻,施清奉忽然揽住何逸钧的腰。   让何逸钧挟在自己身侧,携着何逸钧往马车方向一步一步走过去。   何逸钧靠在施清奉肩上,腿不用使多大的力气。   反倒施清奉的手更显得累,坚实的手背骨骨纹变得清晰。   也可以这么理解,施清奉是扛着何逸钧走的。   就在这时,何逸钧恍然间意识到什么重要的问题——施清奉你的手放哪?   何逸钧仔细地感受着,才恍然间发现施清奉的手正在揉着自己的腰。   还在不停地揉着、捻着、抠着。   完蛋了……   何逸钧心跳加快。   来之前,余久择为了不让睿文王府的人从何逸钧身材方面上认出车夫是何逸钧假扮的。   就在何逸钧腰上缠了几十圈布条,最后再用外衣盖住布条,使何逸钧的腰看上去肥肥胖胖的。   原来施清奉是在找借口检查他腰上裹着的是什么东西!   施清奉揉着的是皮肉还是布条是能感受得出来的!   施清奉的手正在揉着他缠在腰上的布条!   被拆穿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   不要认出我!!!   何逸钧慌慌张张推开施清奉,踉踉跄跄站得远远的:“奴才身体突然又舒服回来了,能自己走过去,殿下就不用费力气扶奴才走了,奴才怪不好意思的。”   施清奉莞尔一笑:“突然又舒服回来了,你说话真幽默。”   何逸钧感受到自己腰上的布条松了许多,似乎就要掉下来了。   便强行控制住平仄不稳的声调道:“殿下,车上的坛子很占地方,没有空余位置可以坐,所以殿下只能坐在坛子盖上,但坛子盖上有些灰尘,奴才这就去擦擦?”   施清奉道:“我站着,不坐,如果你想擦,就去擦吧。”   何逸钧的思绪终于有些意识了,匆匆往车箱处步去。   过程中感觉背后有一道特别强烈而非错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如狼目,似鹰隼,犀利无比,总之并非善哉。   这道目光弄得何逸钧脊背不禁一凛,去擦个坛子盖还得提心吊胆的。   然而脚步越疾,那道目光锁定越紧,还怎么甩也甩不掉。   何逸钧心态都快崩溃了,真想回头叫一句:不要再看了,我只是一个车夫,不是何夕沉,你不要认错人了。   何逸钧进入车箱。   侍卫往施清奉那边走去。   施清奉像是觉得自己跟马车的距离还是近了些,便往马车斜对面缓缓跨出几步,开始与侍卫低声讨论他们的小秘密了。   没关系,何逸钧跟坛中人也有小秘密。   何逸钧轻轻敲打车箱中央的其中一只坛子外表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节奏的敲击声。   这是坛中人跟何逸钧之间约定好的暗号。   击音同落,坛盖骤然翘开一条狭缝,从中滚出一卷纸条。   随后坛盖骤然紧闭。   何逸钧捡起纸条,展开。   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小儿涂鸦似的丑字,潦草得不堪入目。   但何逸钧还是仔细研究,最终认出这一个字是什么字了。   竟是“原”字。   意思是按原计划行事。   何逸钧瞪大了眼,浑身僵硬了。   心道:刺客你没搞错吧,你的脑子是抽抽了?杀施清奉当然是要杀的,但也不至于杀得那么早吧,未免太过急了些,我们今天只用杀睿文王府上交奏疏的下人,不应该杀施清奉。   如果今天上交奏疏的是施清奉而不是下人,那就给他送吧,不用杀了。   因为施清奉要是今天死了,顺明帝施怀笙就会知道施清奉离奇失踪了,肯定会去调查。   结果何逸钧窜改过的奏疏反而还能见得到。   施怀笙便用不着想,奏疏肯定是被人窜改过。   那么奏疏不就白改了吗?何逸钧不就徒劳一顿吗?   再说了,要是刺杀失败,亡者归亡,生者不就被按头“谋害亲王”的罪名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过,这一战也要搏一搏。   毕竟何逸钧没有机会再写另一张纸条传回去了给坛中人了。   此时,车箱外传来一道细碎足音,足音正缓缓朝这儿接近。   何逸钧没有时间再跟坛中刺客讨论计划、修编计划。   只能按坛中人的计划办事。   何逸钧起身,最后深深地望一眼那个坛子。   他心道:“兴许,坛中人只是借这个机会顺水推舟,坛中人的真正目的是杀掉施清奉,哪怕奏疏窜改成不成功都无所谓,以致于我被杀、书斋学子被杀,这些对刺客来说是无所谓的。”   “想想就该知道,坛中刺客怎么可能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窜改与自己无关奏疏,绝对另有目的。”   今天上交奏疏的人果然是施清奉。   何逸钧转身下车,恭敬道:“殿下,位子盖都擦干净了,请上车。”   施清奉站在车箱外,手中持着那卷奏疏,身旁却不见方才那位侍卫。   何逸钧目光迟疑了一会儿。   施清奉了然,道:“我让他走了,你只用拉我一人,去开车吧。”   侍卫走了,施清奉那方便少了一个人力。   但何逸钧还是冥冥之中感受到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即将要发生。   施清奉上了车,引着绥,站着的。   何逸钧坐回辕座之上,驱动驮马,辘辘前行。   马车穿行在昏林间,如同一只掠影的乌鸦。   一路崎岖颠簸,帷幕迎风招展。   车辙掀起尘沙,夹杂春枝清香,经途无痕却留声。   施清奉道:“开快些,天快黑了,赶时间。”   何逸钧加快速度。   施清奉又道:“不够快。”   何逸钧再次加快速度。   施清奉再次道:“太慢了,要不我来开吧。”   何逸钧用马鞭子狠狠抽打马的臀部。   马儿吃痛,跑得更快。   何逸钧心慌,心道:“速度慢了,可恶而烦人的施清奉又要说我,又要怀疑我。”   “速度快了,余久择等人就不能准时赶过来支援了,我该怎么办?”   “我很聪明,冷静冷静,想办法想办法……”   或许,施清奉是知道的。 第23章   “车夫,这不是回京的路。”   马车就快要抵达余久择指定的路口时,车箱内兀然传来施清奉低沉朗润之声,如同珠落玉盘。   施清奉说得极为平淡,没有一丝惊愕。   像是有人问他,他解答。   何逸钧闻言,不语,一颗心陡然狂跳不止。   执辔的手随之紧了紧,以至于手背筋络甚是铁青分明。   马车依旧在驰骋,轮音却更为扎耳骇人。   四周杀意森森,暗流涌动。   最终,暗流迸裂。   何逸钧回头,只见车箱后方倏地镖出两道一绿一黑的猎猎衣影。   两道衣影分别在地面矫捷地划过几圈,随后举剑腾身而起,与对方展开激战。   马车徐徐停置在一旁。   何逸钧下车,回首望向铮铮交锋的那两人。   坛中人是个身着玄黑色武装的刺客。   刺客身量颀长,苗条精干,下半张脸被黑布牢牢遮住,只露出黑布巾之上的一双绝情冷峭的眸子。   施清奉倒是与刺客相反,一蓑绿衣,回风扫叶,仿佛这一旋转便舞动了人间整片春色。   刺客似乎恨透了施清奉,每次出剑速度偏要比施清奉快,感觉只要出剑速度快就一定能赢一样。   然而刺客攻去的每一剑都被施清奉轻而易举拦住,自己却表现得极为费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刺客的出剑速度渐渐落后于施清奉。   接下来便到了施清奉出击,刺客拦剑。   刺客不甘落后,尖着嗓子道:“施净棠,今儿好不容易能见到你,你若不死,我则无能,心甘情愿毙命于你剑之下!”   施清奉的字是净棠,何逸钧心道:我也就现在才知道施清奉也有字,欸,等等,不对啊,这施清奉现在不才十八岁,也没到弱冠之龄啊,难道他也像我一样提前及冠了?   “好啊……”施清奉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还带有几分坦率笑意。   人听了,思绪便只缘身在浮云间。   对峙局面开始时双方不分伯仲,此时刺客却已明显被施清奉压着打,处于弱势状态。   眼看再这么打下去,刺客必定大败亏输。   余久择等人却迟迟不来接应,这可让何逸钧怎么办啊。   何逸钧心想着:余久择你们见到马车没按时到达指定位置,就赶紧调头沿路返回看看啊,你们可别说你们也遇到麻烦事儿,正跟另一波人打得不可开交无法接应啊。   何逸钧等得真是心焚额焦,再看看施清奉这仗势、这剑术,自己恐怕也不是施清奉的对手。   他心道:“要逃吧,我又不是那种不重情义的人,不逃吧,我就要与这位刺客栽培在这儿了,我们的尸首就要跟小花小草一块儿乐乐呵呵生根发芽了。”   “不行,我要勇敢,不怕,区区一个施清奉我怕什么,二打一难道还输了不成,练了那么多年的剑、呸,练了那么多年的棍可不是白练的。”   何逸钧现在的剑术虽然比不上施清奉好,但也不比刺客差。   就让刺客跟施清奉在这里相互耗着,为下一局何逸钧打赢施清奉造出更多可能。   但是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不一会儿,施清奉侧过身,负手捅了刺客腹部一剑。   剑穿过刺客体内一半时便被施清奉拔了出来。   施清奉随即松开抓住刺客手肘的手,剑刃淌血。   刺客闭紧牙关,无奈殷血从唇处溅出,颓然倒地。   倒地的那一刹还不忘记利用死前最后一口气,拼尽全力将手中剑朝何逸钧那边抛去。   再下一眼,刺客便死了。   死时双眼瞪得大大的,瞳孔生出布满荆棘般的红血丝。   恨意缕缕,未了。   何逸钧心下一惊,侧过身避开横对自己的剑锋,抬手稳稳挽住了即将在眼前穿梭而过的剑柄。   然而何逸钧再度回过身来时,眼前忽然闪来一道近在咫尺的凛芒。   心下更是一惊,疾电一般的速度以剑身拦截这一道凛芒,弹飞了朝自己面容刺过来的剑锋。   何逸钧手中剑柄一颤,握剑依然握得很紧。   待剑柄安定时,何逸钧这才发觉手中剑的体重重得要命。   比起自己之前在书斋背负的那撮木材还要重上不知几万倍,岩石都没那么重。   但何逸钧转念间便握稳了,紧张地凝视施清奉下一步出击。   眨眼间施清奉又横向扫来一剑。   何逸钧以剑刃又是一挡。   随着剑鸣隆隆,剑柄又是一颤。   就连何逸钧的双臂也随之一颤。   随即颤遍浑身上下,颤得使何逸钧一瞬间产生了自己配不上这柄剑的念头,勉强忍住了把剑给扔掉的冲动。   犹记平时拿木棍东甩西甩,也没此刻这么颤过。   第一次拿到剑,就要立即跟别人针锋相对,连熟悉一下怎么用剑的时间也没有。   何逸钧心道:“要打过施清奉,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练习,没有练习时间,临时抱佛腿也没有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我该怎么办?”   何逸钧终究还是关公门前耍大刀,打得竟比刺客更为难堪,技术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稳居在施清奉下乘。   更坏的是,施清奉正在慢慢拉开两人剑术之间的差距,妥妥安于上乘地位。   两人相斗如同螳螂斗白菜。   但是施清奉就是没伤到何逸钧一毫。   按理说这个时候何逸钧应该吐血倒地了。   何逸钧不甘落下风,不过就是木棍换成铁剑而已,怕什么,这不就是何逸钧梦寐以求的么。   剑术招式早已铭刻在心,管它是棍是剑,统统心狠手辣打出去。   为了奏疏,为了报仇,冲啊!   于是何逸钧无视了掌中剑,将全身意识都集中在四肢上。   脑海中如同疾风一般的速度浮现出习剑册中每一页每一步纸片人物舞剑图,将这些步骤一一打出来。   打得极快,是何逸钧打过的所有连招当中最快的一次,就连施清奉都猝不及防,步步后退。   这方法还真有些效果,何逸钧没骄傲也没分神。   然而打到最后,何逸钧已是筋疲力竭。   出剑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力度也不如初始。   施清奉反而像个木头似的,一点也不感到累,手心蓄满了力气,一连将何逸钧击退好几步。   最后又将何逸钧重重砸向树干上。   何逸钧从树干上滑下来,阵阵剧疼从脊背处绵延开来,颓然倒地。   失败了。   何逸钧将掌中剑攥得更紧了,手背泛白,艰难道:“倘若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下次一定轮到我打倒你了……”   顿了顿,他又道:“平生第一次拿到剑,我一点练习的时间都没有……”   施清奉道:“我知道,可惜下次我已经不想跟你打了,第一次拿到剑就能打出这么好的战绩,那么再过几个月时间你不就能打过我了。”   何逸钧道:“要是真再过几个月时间我就能打过你,我、我……”   施清奉道:“腿还疼吗?”   “当然疼了这不纯属白问吗,不然你换作我试试,就不信你不疼。”何逸钧方才被施清奉蹴了几脚的双腿疼得厉害,疼得实在站不起来了,侧脸一倒,粘在土地上。   这疼如同刮皮磨骨一般,疼上脑壳。   何逸钧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两条腿统统砍掉。   但是何逸钧没有放弃,依然想跟施清奉继续打下去。   他不认输。   他不愿相信他现在已经输了。   但是何逸钧这些萌生的念头只能以继续握剑柄的姿势告诉施清奉。   施清奉看见何逸钧这么倔强,眼底也不留一份情,用润血的剑锋隔着白布巾轻轻撩起何逸钧的侧面,让何逸钧偏过脑袋望向自己。   施清奉望着白布巾之上的这双眼睛,不由一怔。   何逸钧这双眼睛这个时候竟比方才同他斗争的刺客还要冷上几分,是与生俱来的。   黯淡无光而深不见底,实力却被刺客甩了好几条街,如同一只将来注定成为狼王的小野狼。   而何逸钧眼里的施清奉,只有四个字。   纤尘不染。   何逸钧想成为这样的人,随心所欲蹂躏所有自己看不顺眼的人。   “单凭机械动作没用,要想取胜,你必须学会预判我下一步出招,”施清奉若无其事一般,语气依然平缓,搽血的剑轻轻撩起覆在何逸钧面上的白纱,“把额头敷的脏东西擦干净。”   白纱被剑锋划出几道触目惊心的红,无声落地。   呈现出何逸钧一张上黄下白的面孔。   何逸钧闻言,拾起趴在地面的白纱,用不染血纹的一面往自己额头上轻轻擦去。   何逸钧擦额头的动作十分慢,力度也十分轻,很不情愿擦的样子。   实际上何逸钧并不是不情愿瘵,而是因为双腿实在太疼了。   这疼意仿佛已经把何逸钧浑身的力气抽干了。   何逸钧已经腾不出多余的力气去擦了。   施清奉仿佛是没耐心等待何逸钧一点一滴地擦,忽然缓缓蹲下身子,扯过何逸钧夹在指缝间的白纱,轻轻帮何逸钧擦拭额头。   擦的速度较快,但力度极轻,很温顺的样子,生怕弄伤何逸钧似的。   宛若蜻蜓点水,勾得何逸钧心神为之一颤。   一动不动,静静地让他擦。   二人离得似乎有些近,跟方才上马车前的距离一样,何逸钧也因此挨到了他身上的温度。   施清奉擦完后,白纱上便多了一抹灰黄交错的污渍。   何逸钧的额头干净了,是种易容之前一样的干净。   施清奉尽是心疼似儿的,轻声柔语道:“现在腿还疼吗?好点没?”   何逸钧道:“你滚开,别来恶心我,自己刚才把我打成这副模样,现在又来厚着脸皮问我怎么样,怎么好意思的。”   话音刚落,何逸钧腿部的剧疼便再次袭来,腿疼得要焮断了似的。   何逸钧没想到自己的声线忽然变得那么低,跟个生大病的老者没什么区别。   施清奉忽然话锋一转,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还疼便好,你可别趁我不在,偷偷跑了,如果我找不到你,我就让你的腿再疼一些,哪也去不了。”   何逸钧:……   施清奉用白纱往自己掌中剑的剑身一擦。   剑身锃亮的银光顿时闭入二人眼帘。   施清奉像是很吝惜自己的剑,擦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剑身都被擦得晶白无瑕时,施清奉才将剑插回鞘中,信手扔白纱到另一旁。   何逸钧还在呆呆地看着施清奉。   只见施清奉忙完手上的事儿后,忽然扶住何逸钧脊背,缓缓让何逸钧坐了起来。   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何逸钧的面色,好像在观察何逸钧的面色是否痛苦。   这一动作,何逸钧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道:“施清奉不会是想……”   “不会是想现在就把我带走吧……”   “可我的腿还没好……救命。” 第24章   何逸钧不明所以。   只见施清奉负过身来,上肢绕后环住何逸钧,然后将何逸钧整个身子缓缓抬起。   “……”何逸钧道,“你有病啊,放我下来,啊……”   让何逸钧静静坐着还好,双腿也不至于那么疼。   可此时施清奉却让何逸钧搭在自己背上。   这样,何逸钧的双腿可就承受不住拉伸了,疼得何逸钧紧紧地封闭双眼,啊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   何逸钧牙根咬死,偏过脑袋,侧脸黏在施清奉肩旁,表情痛苦难看。   上肢不自觉地重压施清奉的胸脯,施清奉的衣裳上因此出现了许多条深壑褶子。   何逸钧已经不在意自己挨在谁的背上了,只顾着憋疼,仿佛全身上下的意识只有疼。   施清奉站在原地,虽然没有回头去看何逸钧的表情,但也感受到了何逸钧的痛楚。   “阿四最坚强了,不疼,不疼……三巾弄疼你了,回府惩罚三巾。”施清奉负着的一只手轻轻拍拍何逸钧的脊背,口中重复念叨着,声音变得柔和舒缓似水。   渐渐地,何逸钧绁着施清奉上肢的力度软了许多,僵滞的面容也松了几分。   静静地趴在施清奉后背,熟睡一般,面上不见安详,亦不见愁苦。   直到何逸钧完全镇静下来后,施清奉才开始缓缓朝马车那边走去。   一路走来,施清奉走得沉稳。   背上的何逸钧也没感到一丝摇晃。   施清奉终于来到了车箱外,又是欠腰又是蹲踞的,终于在何逸钧双腿拉伸幅度不大的情况下,将何逸钧撂到了坛子盖上。   何逸钧悄然张开眼睛,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浑身懒洋洋的,萎靡不振,淡淡地看了看立在车箱外的施清奉。   施清奉见何逸钧转醒,便用警戒的语气道:“好好坐着,别乱动,动了会疼。”   何逸钧闻言,面上不起波澜,很不开心的样子,丝毫没有开口回话的意思。   默认也不像默认,但这榆木一般的坐姿已经暗示了何逸钧是逃不掉的。   施清奉也没再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开,去找刺客尸首去了。   施清奉的衣影渐渐疏远。   车箱出入口外晕出一大口子,是一幅昏暗林间景。   远岫生风,阵阵凉风千里扑来。   直灌车箱,惹得车箱内人衣摆飘曳。   坛子外盖肮脏不堪,积了不少稠尘。   何逸钧也不在乎自己坐的盖子是有多脏了,方才自己整个人直接在黄土上滚呀滚,不如先忧心这尘尚竞不过沾在自己衣裳上的泥土。   不一会儿,施清奉单手拖着刺客的尸首徐步而来,豆点身影渐渐放大,山风忽然止了。   何逸钧定睛一看,只见施清奉揪着刺客的一边手腕,像拎着一只鸭一样,步履矫健。   刺客面部朝天,黑布巾和黑布头套都不见了,乱丝一团团垂下来,样子好像一个遗弃的稻草人。   除了被揪的这边手臂,其他部位都在与地面摩擦着,都快摩出烟儿了。   施清奉最终走到了车箱箱檐下,拽着刺客起来,让刺客面朝何逸钧。   何逸钧动也不动一下,怠惰地望着刺客这张脸。   刺客肤白似雪,估计是长期潜伏深夜、不见日光的缘故。   长相也是平平无常的,扁鼻瘦脸,没任何奇特之处。   何逸钧一偏头,悄悄又缩缩地瞥一眼施清奉,不知施清奉这是在做什么。   施清奉语气平和:“他是谁?”   何逸钧表情仍是不起波澜,稍稍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   而旁人粗看呢,只会觉得这摇头跟没摇似的,更像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施清奉眼见何逸钧那么敷衍自己的问话,顿时有些喘不上气,微微向前倾身,手背指骨抵着何逸钧的额头,缓缓往上推。   强行让何逸钧正视自己。   何逸钧被施清奉强控着,被迫抬起头时,心里下意识咯噔一下。   本以为这次施清奉会对自己尖酸刻薄的。   可当何逸钧正视施清奉时,施清奉却是笑眼盈盈的,像是娶迎新娘子一般的神色,掩不住的心悦跃然面上。   但何逸钧还是被吓了一跳,不禁缩了缩脖颈,身子正要往后挪动,不料肩头却被施清奉另一只手给牢牢按住了。   刺客尸首滚出车箱,施清奉却浑然不觉,依旧不移开定在何逸钧面上的视线,修长的眼睫映在下眼睑之上,敛了笑容,声线相较之前更尖了一些,道:   “告诉我,他是谁,他又是谁派来的人,你跟他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不说实话就别怪我敲你小腿了,你回去也别跟你的好朋友说,净棠总爱欺负你。”   施清奉的手斜着竖置在何逸钧膝盖上方,长指半弯曲,骨尖对准何逸钧上半边腿。   忽上忽下缓缓摇动,欲敲欲不敲的样子。   这看得何逸钧心里慌慌的,思绪再次短路,愣了愣,才颤着音调道:“三巾,我真不认识他,至于是谁派来的,你想知道的答案,等我们回睿文王府之后我再一一告诉你。”   闻言,施清奉直起身子,两边宽袖掩住手腕,边转身踽踽离开车箱,边道:   “那就真不认识吧……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应该是被人利用了,或者你对我产生了哪些误会,我不相信你真的想杀我,能从刚才你出剑的招式看得出来,你没有拼尽全力去杀我。”   何逸钧道:“……说得对。”   施清奉又道:“回府之后我再好好问你,慢慢折腾你,逼你说实话,天色晚了,我策马很快的,如果你敢跳车逃跑,我可赔不起你的腿,知道吗?”   何逸钧点头如捣蒜,乖巧懂事的样子。   施清奉下了车箱,回头又嘱咐一句:“听话。”   何逸钧再次点了两下头。   施清奉将地上刺客拎起来,让刺客仰着天,信手往车厢里一丢。   车箱“砰”的一声,摇摇晃晃,很快便平定下来。   而刺客那把剑,正被施清奉挂在背后,施清奉的剑挂在自己腰上,身备两把剑。   何逸钧闭上眼睛,心道:“我刚刚怎么对他的感觉……不行不行,不能这么想……”   施清奉最后又淡淡地瞥了眼何逸钧,随即身影消失在车舆入口处。   何逸钧见不到施清奉了,内心才平静下来,再次呆呆地看向车箱外。   心想着:“这施清奉感觉不像之前余久择和我想得那么坏,人看上去还挺好相处的,不像是屠宰书斋的恶人。”   旋即他又摇摇头,心想着:“我想的都是什么东西,又是以前的记忆误导我,施清奉就是屠宰书斋的恶人,只是长得不太像……”   何逸钧低头看着自己鞋跟前的尸首。   刺客尸首的面孔正对着自己。   乍一看,刺客横眉怒视,十分骇人。   何逸钧再次细看这张脸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发现刺客眼底还藏有一丝丝凄怆,涵着夙愿未了一般的凄怆。   何逸钧越来越想知道这位刺客是谁了。   心道:“施清奉不认识刺客,刺客反而还认识施清奉,怎么可能,难不成他们之前还有什么交集,刺客为什么一定要杀施清奉……”   “这些疑问只能等下次遇到余久择才有机会问清楚了,可余久择似乎也没跟施清奉有什么交集。”   施清奉道:“一直往前,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回到京师?”   何逸钧想等余久择过来救自己,只好骗施清奉道:“不出一个时辰。”   施清奉道:“那么快?”   何逸钧继续骗道:“当然了。”   (施清奉现在在车箱外面策马,何逸钧坐在车箱里面)   马车启动了,继续往前开,开得很快。   何逸钧一个弓身,陷些扑跌在地板上。   而何逸钧的双腿随着何逸钧上半身的剧烈扭动,又开始抽疼起来。   缓缓直起身子,发出几声憋不住的低吟。   虽然双腿没刚开始那么疼了,但何逸钧还是抿了一下眼皮,很快面部肌肉再次舒展开来。   何逸钧忍着疼痛,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大腿。   心想着余久择快要来救他了,希望它能好快点,再好快点。   话说回来,这施清奉踹他踹得可真够铆劲儿的,直接告诉他不要逃跑不就好了吗。   晚风拂动发梢,车舆外的景物渐行渐远。   斑驳蒙雾,恬静幽森,梦幻般的神秘。   何逸钧心里异常地凉。   明明是春季,却凉胜秋日。   何逸钧道:“你放我下车吧,我宁愿独自在山林中自生自灭,也不愿被你带回睿文王府折磨至死。”   施清奉道:“我不想折磨你,也不想让你死,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   何逸钧道:“我死不认罪,你们审问我的任何一个人都别想从我口中得出什么答案,我嘴巴严。”   “你们想要什么答案,我就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所以你抓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纯属枉费心机。”   施清奉道:“你没有罪,听我的话,跟我回去,除了睿文王府,你哪也不许去。”   何逸钧道:“放屁,你想让我活着,我没有罪?你刚刚把刺客杀了,我又与刺客为伍,我的目标跟刺客的目标一样,都是要杀你,刺客有罪,我反而没有罪?”   “我有罪,结果你却说你不杀我,真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么?我跟你回睿文王府,相当于我跟你回无间地狱,最终我何尝不是跟这个刺客同个下场?”   施清奉道:“你跟他不一样,就信我一回吧,我又何尝骗过你。”   何逸钧道:“你有病啊,停车,我要下车。”   施清奉道:“别吵。”   何逸钧气愤道:“我没有吵,吵的是你,我叫你停车放我下来没听到吗……嗯?这是……马蹄声?”   说到最后那几个字时,何逸钧及时地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他又掀起车帷,从施清奉身后悄悄地查看施清奉的状态。   只见施清奉认真策马,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施清奉没有听见他说的最后这几个字。   幸好施清奉没听见……   何逸钧暗松一口气,落下车帷。   他缓缓走到车舆最外边的坛子盖前,轻轻坐在坛子盖上,身子稍稍向外倾斜,倾耳聆听马车后方的动静。   他乘坐的马车后方依依稀稀传来马蹄声,隔着长空。   听声音,可以肯定不止有一架马车。   大概是有三到四架,都是跟他们同条路的,同个方向的。   施清奉仿佛也意识到他们身后有人在穷追不舍地跟踪他们,便用手中的鞭子卖劲地抽打马儿的屁股。   马儿吃痛,速度加快。   然而,跟踪他们的马车速度也在加快,马蹄声越来越杂乱无章。   现在已经分辨不出他们身后到底有多少架马车在跟踪他们了。   天色暗了一圈,已是傍晚。   狂风猎猎扇动发梢,寒气凛凛,杀气阵阵。   何逸钧心想:“应该是余久择他们的人到了吧,毕竟我们的马车都开出约定地点很长的路了,他们见不到我们就会来追我们。”   “我可不想死在施清奉手上,希望他们能追上来快点,快点快点快点,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郑爷保佑郑爷保佑郑爷保佑……”   何逸钧忽然意识到他们马车路过的场景不对。   本来路的一旁是山坡。   山坡环绕的路线很长,等他们走出山坡脚下的路时,已经回到京师外面人多车多的正路上了。   可是他们现在虽然走出了山坡脚下的路,周围却是一丛丛林子,顶上一片黑压压的树叶。   不对劲。   何逸钧问道:“刚刚你不是说好要带我回睿文王府吗,这条路也不是回京的方向,你现在又改变主意带我去哪?”   施清奉道:“没去哪,我们现在要尽快回到正路上才可以了,就是拐弯原路返回。”   “因为沿着这条僻路走回到正路上,就会还有很长一大段路程,不如原路返回近一些。”   何逸钧问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回到正路上,现在最主要的不是回京么?”   施清奉道:“不是,现在最主要的是能保住我们的性命,这条路太偏了,附近估计有山贼的老巢。”   何逸钧内心震惊,问道:“意思是……跟踪我们的人其实是山贼?!”   施清奉道:“没错,是山贼,不是你那群来要我命的刺客。”   何逸钧问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施清奉道:“因为,你那群来要我命的刺客都在路上出事了。”   何逸钧:!!!   施清奉又道:“我的人干的事,我都知道,他们都出事了。”   何逸钧冷静下来,道:“被你抓回去,是死,被山贼抓回去,也是死,与其死在你手上,我还不如死在山贼手上,宁愿给山贼送一颗人头也不会给你送。”   施清奉道:“别烦我,他们抢来的马跑得比我们拉货的马快,他们就快追上来了,我要专心开车,没心思搭理你。”   何逸钧道:“那你就继续开你的车去吧,别管我了。”   施清奉一怔,问道:“你想做什么?”   何逸钧道:“还能做什么,你不停车,我就跳车。”   施清奉忙道:“别跳,听我的话,别跳,只要你听我的话好好呆在车上,回府我就奖励你好吃的好玩的。”   何逸钧道:“我不感兴趣,既然你也觉得他们的马跑得比我们的马快,那么他们肯定会追上我们。”   “我还不如先让他们去追我们、呸,你的马车,然后我自己躲在草丛中过夜,总比你在车上安全。”   施清奉道:“这里是山贼的地盘,你躲在草丛中又哪来的安全。”   何逸钧道:“懒得跟你废话,你专心开你的车,我专心跳我的车,别管我。”   施清奉道:“你会受伤……”   话音刚落,施清奉忽然拉动鞍辔。   车舆忽然停止,何逸钧差点摔了一跤。   施清奉道:“怎么回事,前面路抖,但是已经无路可选了,继续走。”   车舆再次启动。   何逸钧连忙起身,从车上跳了下去。   所幸重新启动的马车速度不快,何逸钧只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停下了,没有受伤。   坏消息是何逸钧的双腿又开始疼了,比刚才还要疼。   疼得何逸钧发出声音,动也动不了了。   马车停下。   施清奉下车,朝何逸钧跑去。   结果刚走出几步路又折了回来,驱动马儿,让马儿自己跑,自己则继续朝何逸钧跑去。   因为如果施清奉把何逸钧抱上车,自己再继续开的话,就已经没时间了,这个过程耗费太多时间了。   所以施清奉只能让马儿自己跑,当作金蝉之壳,吸引山贼的注意力,自己则抱着何逸钧钻入黑森森的草丛之中。   刚在草丛中走得没几步,原来他们马车经过位置的拐角处便冒出来三个马车车头,果真是来追他们的山贼。   施清奉只好带着何逸钧跳进半截人高的小树丛中藏起来。   因为这里的小树丛自古生长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以至于枝杆都很密集,根根都很结实,形状参差错落。   何逸钧的脸被枝杆划到了,生疼,留有几道浅红色的印子,回过头气愤地瞪着施清奉。   施清奉蹲在地上,将何逸钧放下来,懵懵地看着何逸钧。   何逸钧坐在地上,小声道:“你性子为什么那么暴力?”   施清奉小声道:“这次让我破例,好不好?你看,一半山贼仍在追着我们那架马车,另一半山贼却在方才我们停下来的位置停下了。”   何逸钧不回话,憋着一张脸,看了过去,又看了回来,又瞪了一眼施清奉。   接着又在施清奉手臂上用指甲拧了一小把,又看了回去。   何逸钧神情保持淡定,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自己什么都没做。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阴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实际上施清奉也不觉得被拧的那块皮肉在疼。   何逸钧忽然起身。   施清奉吓了一跳,连忙将何逸钧按了下来。   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幸好山贼离得远,听不见这边的簌簌声。   何逸钧一个劲得起身,刚起来一点点,又被施清奉按了下来,又按住。   何逸钧起不来了,发现双腿还有力气,便用双腿企图把施清奉推开。   因为双腿尚未完全好,力气使不出来,以至于怎么推也推不开,反而还被施清奉压住了。   动静太大,树叶再次发出簌簌的声音。   好在山贼离得远,马车依然停在路中间。   也不知道山贼在车上议论什么,迟迟不下车,林中动静这么大却丝毫察觉不到。   矮树丛中。   施清奉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何逸钧回头瞪着施清奉,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使劲将两行眼泪挤出来来,装哭,故意用委屈的声音道:   “三巾,我的腿好疼,一点都没有好转,你把我打成这样,现在又来压我的腿,我的腿完全废了。”   “你就是有意而为之,故意捉弄我,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还不如现在打断我的腿得了……”   施清奉心里一惊,下意识移开了压在何逸钧腿上的腿。   何逸钧立刻换了一张脸:“滚,啊……”   刚刚“完全废了”在话里只是一个借口,刚想蹬起腿来,结果腿真的如言“完全废了”。   何逸钧本想趁着施清奉不压他的时候踢施清奉一脚,把施清奉踢开的。   结果自己话都喊完了,腿都还没抬得起来,更别提要踢开谁了。   疼得他说不出话,动弹不得。   眼泪干了,褪去委屈,狐狸尾巴露了出来,装可怜也是装的。   施清奉道:“由不得我,对不起。”   何逸钧道:“卑鄙无耻,再也不想见到你。”   腿用不了了。   施清奉还在按着何逸钧的上半身,以至于何逸钧浑身都动不了。   除了嘴巴。   施清奉沉声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逸钧沉声道:“我当然是想吸引山贼过来,让我跟你同归于尽了,我虽然死了,但你也死了,只要你死了,我就可以安息了。”   施清奉道:“你是觉得只要我们不被山贼发现,过后我就会把你带回府中处死你?你死了,而我还活着?”   何逸钧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便……”   施清奉料到接下来何逸钧要做什么,及时捂住何逸钧的嘴,道:“劝你别发出声音,他们下车了,你看。”   施清奉捂得不紧,何逸钧的嘴巴还可以张开的。   于是何逸钧咬了施清奉的手指,得回了说话的权利,道:   “看什么看,山贼来了不正好,我还巴不得山贼立刻发现我们。”   施清奉绕到另一个话题上:   “车上的人估计全都下车了,交头接耳,嗓子粗厚,你可以先停下来别说话吗,让我先听听他们在讨论什么。”   何逸钧反而道:“你就是怕死,你不想让我发出声音是因为我发出声音你也会死,还不如我们一起死了得了。”   施清奉道:“你先安静一会好吗,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何逸钧道:“我就是要拿命来开玩笑,反正我落不落到山贼手上最终都是死路一条,我还不如选择一个我满意的死法,至少死得有价值……”   施清奉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张手帕,在何逸钧嘴巴张开的时候,顺手将手帕塞进何逸钧嘴里。   何逸钧想吐出来,却吐不出来。   施清奉又捂住了何逸钧的嘴。   更吐不出来了。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施清奉在何逸钧耳边轻轻道:“我也就只能这么做了,如果你恨我,我便由你来恨,各得其所,收之桑榆。”   顿了顿,又道:“如果你觉得我这么做是做得不对的,那么等我带你回府之后,你再用一张手帕塞我嘴里,好不好?”   何逸钧不摇头也不点头,装成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施清奉。   身子动不了,现在连话也说不了了,最后的办法便只有装了。   装得越像越好。   何逸钧心想:“手帕含在嘴里可难受了,没味道又不能吃,如果施清奉心软,看见我哭成这个样子,应该会把手帕从我嘴里拿出来吧?”   施清奉无奈,竟然用自己的袖子帮何逸钧擦着可有可无的眼泪,道:   “你这招都用过多少遍了,虽然我每次看到你这个表情时都会心颤一下下,但是,每次都不灵,这次也不例外。”   何逸钧的表情刹那间变得憎恶。   这是何逸钧的真面目。   何逸钧装无可装了,心想:“这施清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要活着很难,我要死了也很难。”   施清奉道:“放心,手帕刚买回来洗过,在这之前都没用过,干净的。”   “……”何逸钧心想,“这是重点吗……”   另一边。   何逸钧的声音本就不大,嗓子小,喊的声音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   再加上距离有些远,都没有一个山贼是能听见何逸钧的喊话声的。   每一个山贼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讨论之上。   山贼甲道:“是寨主让我勒的马,不信问问寨主,寨主觉得我们要在这里停车,我们就应该在这里停车,寨主绝对有他非凡的智慧。”   山贼乙道:“那是肯定,寨主,您为什么要让我们的车停在这里?继续追他们不行吗?”   山贼丙道:“寨主,是不是您觉得他们两驾车去追就够了?就不需要我们了?”   那位被唤作“寨主”的老男人道:“我们当年怎么就收了你们这一群废物,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猜对。”   山贼丙道:“那寨主的想法是?”   寨主道:“一部分人继续追马车,一部分人在附近搜寻我们的猎物。”   众人一怔。   寨主道:“还愣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去!”   众人纷纷道:“是是是,遵命。”   说完,众人便进入林下,开始扒开树枝搜索起来。   只有山贼丙没有行动,继续问道:   “我们的猎物不是在车上吗?怎么猎物自己跑出来了?”   寨主道:“你懂个屁,我们猎物的马车刚刚在这里就停了一下,停了一下又开动了,说不准我们的猎物刚刚在这里就下车了。”   山贼丙赞叹道:“寨主神机妙算!”   寨主道:“问完了还不快去搜。”   山贼丙道:“啊我这就去搜,这就去……”   另一边。   施清奉把何逸钧锁得紧紧的,何逸钧动也动不了。   眼看山贼们就快搜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何逸钧便忍着疼,忽然曲了一下小腿。   在周身全是枝杆的情况下,小腿很容易便碰到了枝杆。   枝杆上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这是何逸钧想要的。   施清奉并没说话,将何逸钧的脊背直了起来。   何逸钧鞋底的位置因此向上移了一下。   现在鞋子已经踢不到枝杆了,鞋子旁边只有不生枝杆的草地,现在何逸钧就被施清奉抱着。   山贼丁道:“那边有动静!”   “哪边?”   “那边!隔那么远我还能听见树叶的声音,一定有问题!”   “兄弟们快随我来!我们的猎物一定藏在那个方向,兄弟们都好好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拿好武器,别让他们跑了!”   天色晚了,林中黑黢黢一片。   山贼们人手一支火把,朝何逸钧这边走来了。   何逸钧透过重重枝叶,只能看见一团又一团火苗接近,又离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藏身之地的树丛太厚实,经过的几个山贼都没有一个去扒他们的树丛找他们。   山贼只扒零落、好扒的树丛。   所以寨主就不满意了:“所有树丛都必须扒完,见一个扒一个,无论它难不难扒,谁也别想偷工减料。”   “我们的猎物不在这里吧,我们都找了好多树丛了,说不定猎物早逃了。”   “继续搜,这里树丛多,他们逃跑是会发出声音的,他们一定还躲在某个角落。”   何逸钧目光热切地盼着盼着,终于盼来了眼前的一束火苗,顿时欣喜若狂。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山贼扒开树丛,火光一照,便一清二楚地看见了树丛中的何逸钧和施清奉。   何逸钧惊喜,挣扎无效,施清奉不动。   山贼没看到他们一般,将树丛开口合了回来,竟道:   “汇报,猎物不在这边。”   寨主漠不关心道:“继续搜,他们一定没逃多远。”   何逸钧眼前这束火光悄然远去。   为什么会这样?   何逸钧扭头想看看施清奉是什么个表情。   可惜自己现在没有力气,头扭不了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何逸钧心灰意冷,原本的希望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破灭了,渐渐镇静下来,一动不动。   施清奉觉得不对劲,便扶着何逸钧的脸向上抬。   何逸钧闭着眼睛,睫毛间泛着泪滴,盈了的泪滴则顺着脸颊淌下。   林中太黑,看得有些不太清楚,施清奉只好靠近点。   但还是分辨不出何逸钧这次是不是装的。   是装的则感觉不切实际,不是装的又感觉大可不必。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谁也动不了。   一个不肯动,一个不能动。   好看就要多看看,以后未必能看得到了。   施清奉环顾一圈,发现周围的火光都离他们很远,便在何逸钧耳边低声道:“你是不是想你义父了?”   何逸钧固然好奇施清奉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但还是轻轻张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   何逸钧心道:咦,我的头能动了。   施清奉方才把捂在何逸钧嘴巴上的手放了下来,却把何逸钧抱得更紧了。   现在天色更加暗了,何逸钧抑头看看施清奉,已经看不清施清奉的面容了。   施清奉道:“真的很想吗?”   何逸钧点头。   施清奉道:“可是他对你不好。”   何逸钧皱起眉头,看上去很生气,脑袋用力撞了撞施清奉的下巴。   表示施清奉说错话了,说了句何逸钧不喜欢听的话。   何逸钧心道:所以你很支持他们杀了郑爷对吧,那我便让你死。   施清奉没有按住何逸钧的脑袋,等何逸钧停下来后便道:“我只是问问。”   何逸钧松了眉头,心道:我身边除了郑爷还能有谁呢,你其实想问的是,你对我好为什么我不在意你,你说呢,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施清奉道:“……我把你弄成这样,难受吗?”   “……”何逸钧乖乖地点头,目光期盼这个人能放开自己。   施清奉还真道:“我放开你,但是你不要再引山贼过来了,他们现在暂时不在附近,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回来复查。”   何逸钧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便使劲地点头,心道:要不我再信施清奉一次?余久择的话该听,但不能走火入魔,要有自己对事情的看法,   如果施清奉留我下来的目的只是为了逼我说实话交代背后的主使者,那么在我们打在一起的时候大可不必不伤我。   施清奉将何逸钧嘴里的手帕取出来,不再抱着何逸钧。   何逸钧终于得到解脱了,但也不敢动。   因为荒林中的树丛地都会有很多枯枝,压上去是会发出声音的。   再加上树叶多,要是谁不小心碰了一下枝杆,技杆就会发出一阵阵簌簌声。   何逸钧还是不放心,道:“你可不要使诈,等我到了你府上,希望你能好好对待我。”   施清奉道:“所以你是答应跟我回府了?”   何逸钧道:“答应了。”   施清奉莞尔:“谢谢你。”   何逸钧道:“别谢我,我答应跟你回府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你。”   施清奉道:“……但也很想谢谢你。”   何逸钧道:“那你就谢吧,反正目前我只信你这一次,以后信不信你还是个未知数,希望你谢我也只是谢这次。”   施清奉道:“明白。”   另一边。   马蹄声辘辘传来,由远及近。   声音停下后,山贼道:“寨主,我们追上了那架马车,发现马车上只有一具尸体和十来只空坛子,没有我们的猎物,没有特别值钱的宝贝,马是无人骑驱自己跑的。”   寨主怒道:“什么!我们费这么多心思去追的只有一具腐尸和十几个破坛子,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等我们捉到了我们的猎物,一定要给猎物一点颜色瞧瞧,敢忽悠我们,哼。”   山贼道:“兄弟们都揣测是睿文王赈灾的那架马车,因为最近在附近来往的马车当中只有赈灾的马车车上拉着一大堆坛子,不知我们还要不要活擒车上的逃生者回狻神寨?”   寨主道:“睿文王?!你们是不是看错了,赈灾的马车怎么可能会从这条路回京,我们最近也都看过了,赈灾的马车走的都是正路,这么可能来走我们这条山路。”   山贼道:“或许马车原本是在正路上走着的,中途有人行刺,车夫不得不绕道从山路逃亡,所以我们才在车舆里发现一具尸体,死亡时间就在刚刚,受的是剑伤,一般赈灾都不会托着尸体的。”   寨主问道:“那具尸体呢,是不是送奏疏的下人的尸体?”   山贼道:“不是,他……”   寨主抢话道:“那是谁,睿文王?”   山贼道:“也不是,他的面很生疏,我们没有一个兄弟认识他。”   寨主道:“马车带回来了吗?”   山贼道:“带了,寨主有什么新吩咐?”   寨主道:“那就好,猎物躲在这附近,你们后面过来的就给他们一起把猎物搜出来,马车、以及马车上的坛子和尸体一起带回狻神寨,带回去说不定有些用处。”   山贼道:“万一睿文王就是我们的猎物,我们还要不要带他回去?”   “带,”寨主道,“起初我以为这只是驾普通的马车,现在才发现并不是。既然我们追错人了,那就一错再错。把所有猎物统统带回狻神寨关起来,别让他们入城报官了。”   山贼道:“可是他是亲王,我们也要把他带回去,恐怕到时候我们被朝廷派来的人剿得很惨,威胁亲王可是千古罪名,寨主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寨主道:“老子考虑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是亲王又怎样,虽然威胁亲王是千古罪名,但是,睿文王除外。”   “睿文王不过一个半年上才当上的亲王而已,似有如无形同虚设,本就得不到圣上的厚爱。”   “就算睿文王失踪了又怎样,难得圣上还会发烧了一样理智不清不楚开始大动兵戈去找他?”   “圣上,只会无动于衷置之不理,担心的只有马车上那些坛子和货马,这些可都是用重金买下的。”   山贼道:“寨主的意思是,睿文王失踪了,圣上反而会更加高兴?”   寨主道:“不是更加高兴,是本来就不高兴,在听到睿文王失踪的消息后就开始变得高兴。”   山贼道:“原来如此,小的就不耽误时间了,这就去通知后面来的兄弟一起去搜他们。”   寨主道:“去吧,也不知猎物共有多少只,总之,搜到一只是一只。”   “是。”山贼告退,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   寨主忽然叫住一个人,冷冰冰地道:“你,来。”   寨主面前闻言走来另一个山贼,山贼道:“寨主叫小的来,是有什么吩咐?”   这个山贼竟是方才帮何逸钧他们避难的山贼。   寨主不找其他山贼,竟然偏偏就找了这个山贼。   何逸钧听出是这个山贼的声音,顿时觉得大事不妙,心跳加快,睁大眼睛,脑海中回荡着这个山贼帮他们避难时说的那段话语。   汇报,猎物不在这边……   施清奉明白何逸钧的焦心之处,又抱了一下何逸钧,示意何逸钧不要害怕。   这次抱得是轻轻的,何逸钧因此镇静下来了,还捏了捏施清奉外衫的袖子边沿。   示意施清奉不用担心他发出声音,他不会发出声音。   另一边。   寨主语气平淡,字字危险:“老子之前发现你嘴巴不好使,后面发现你眼睛也不好使,现在还发现……你心里不好使。”   山贼道:“……寨主的意思是?”   寨主道:“去我车上,把我的箭和弓拿来。”   “是。”   过了一会,山贼把箭和弓递给寨主。   寨主接过。   山贼道:“寨主这是想练箭?”   寨主道:“没错,猎物由你们去搜就足够了,我站在这里也只是在指导你们,没什么事干,不如先在这里练一会箭,打发时间。”   山贼道:“寨主勤学苦练,小的也不想打扰您练习,如果寨主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小的就先去搜寻猎物了?”   寨主道:“慢着,你也一样,不如先陪我练完一支箭,你再去搜寻猎物,可还行?”   山贼道:“可以。”   寨主将其中一支箭搭在弦上,调好弓的朝向和位置,视线顺着箭锋,凝眸注视远方,准备放箭。   周围一点风吹草动都影响不了寨主,寨主身上的气息越发危险。   而那箭锋对准的方向,正好是何逸钧二人躲藏的树丛。   树丛中的二人大气不敢出,不敢动,不敢眨眼,透过重重树叶望向不远处那粒火光映衬下的箭锋。   下一刻,弦松了。   箭飞了出去,穿云裂石,势不可挡,灾者无法避开。   林间很黑,寨主却射得很准。   箭锋和箭羽完美地避开重重枝杆,直穿施清奉的侧肩。   由于施清奉是抱着何逸钧的,所以才寨主才没能射到何逸钧。   寨主开箭本来就是朝何逸钧这位置射去的,而不是朝施清奉那位置射去的,这些何逸钧都知道。   施清奉忍耐力很强,被射中却如同没被射中一般,神情自若,面上不见一丝痛苦,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而何逸钧已经脸色发白了,心道:原来寨主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地,终究是我喊得太大声了,寨主耳朵太灵了,观察得太仔细了,还装了那么久,很难对付。   何逸钧侧过脑袋,定定地看着施清奉,已经不知道现在怎么向施清奉致谢了。   因为施清奉长得比他高,他嘴巴够不着施清奉的耳朵,不能通过耳朵传话。   施清奉不懂得低头听听何逸钧想说的话,也定定地回看何逸钧,一时忘了何逸钧要干什么。   何逸钧只好拧着施清奉的一边耳朵往下扯,嘴巴贴在施清奉耳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施清奉扭头,在何逸钧耳边道:“怎么了?”   何逸钧将三个字拆成六个字,羞答答道:“我很……”想谢谢你。   “你很恨我,”施清奉道,“别说了,先听他们山贼在说什么。”   另一边。   山贼道:“寨主这是?”   寨主道:“说好的,一支箭射完了,你现在可以去搜寻猎物了,看见我方才射出去的那支箭没,那支箭钻入了那块树丛中,你就从那块树丛中开始找。”   山贼道:“可是那块树丛我已经找过了,猎物不在那里。”   寨主道:“说不定再找一遍就能发现猎物呢,这次用好你的眼睛,嘴巴,还是心。”   山贼道:“……是。”   寨主道:“去吧,希望你能做出你最后的选择。”   山贼一步一步接近何逸钧二人所在的树丛。   施清奉道:“这劫是逃不过了。”   何逸钧抱着脑袋道:“都是我的错,我们都死定了。”   施清奉道:“这次是我死定了,不是你,你还能活下去,你活着,对你来说就是没有错的。”   何逸钧心里一惊:“你什么意思?”   施清奉莞尔道:“你觉得我不让你出声,是因为我不想被山贼捉回寨子而死去,可是我并不这么觉得,既然你不信,那你就安安静静躲在这里,我一个人出去。”   何逸钧道:“我信,我们之间必须出去一个人,但是你不能出去,这场因果是因我而起的,就应该是我出去,你躲着。”   施清奉轻松地拔出侧肩的剑,道:“箭射在我身上,你出去寨主见你身上没有伤,会怀疑还有另一个人躲着,所以应该我出去,而且,寨主也肯定猎物中有我了。”   何逸钧很纠结,想想这番话也有道理,但是这样又感觉自己连累了别人。   施清奉往树丛深处蹿,道:“你先跟我走一段路,到半路时你就呆在原地,看着我走下去就可以了,你不用跟上来,躲好就可以。”   何逸钧愣在原地,可能是因为到现在还辨不出施清奉为什么能活却不活的原因。   施清奉急了:“信我一次,好不好?”   何逸钧回过神:“啊?哦哦。”   二人在树丛中潜伏。   身后留下一阵阵簌簌声。   在附近搜寻的山贼都听到了声音,注意到了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连忙往他们所藏的树丛周围赶去。   “好家伙,他们原来在那里。”   “寨主一手好箭术,把猎物都给打出来了。”   何逸钧紧紧地跟在施清奉身后,看着施清奉的背影,能隐约地看到施清奉碾压老杆粗枝为他们开路的姿势,而自己只用在后面好好跟着就可以了。   过了一会儿。   四面八方传来簌簌声,并且越来越大声。   逼近。   山贼得意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大,个个都像只狰狞的野兽一般。   何逸钧觉得自己还真活像只猎物一般,只能逃,只能躲。   树丛很长,很大,越往深处,长的越高,虫子也就越多。   何逸钧衣服上就爬着几只虫子。   他觉得虫子恶心,每走一步就低头将自己衣服上的虫子吹走。   有一回吹虫子时碰到了一只大虫子,何逸钧吹也吹不走,便用手指将大虫子弹飞了。   结果不小心将这只大虫子弹到了施清奉后背的衣服上。   何逸钧一怔,心道:……三巾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帮你把虫子取下来,你千万不要害怕虫子。   这只虫子长得又大又灰腿特长,定睛一看竟是蛐蛐。   蛐蛐正沿着衣服向上爬,快要爬到衣领了。   可能是施清奉太厚的缘故,施清奉对自己后背蛐蛐的存在浑然不知。   何逸钧生怕蛐蛐钻到施清奉衣服里面去咬施清奉一口,便伸手去抓蛐蛐。   施清奉跑得好快,何逸钧抓不到蛐蛐。   蛐蛐一步一步爬到了施清奉衣领上,到了衣领上时还不忘记回头看看何逸钧,顺便朝何逸钧得意地扭扭屁股,挑衅何逸钧的底线。   何逸钧怒了,直接扑了上去。   同时施清奉似乎听到了何逸钧的声音,停下脚步转身一看,正好扶住了朝他狂撞过来的何逸钧。   何逸钧也差点扑上去,幸好及时刹住了脚步,才没撞在一起,接下来便怀有闪躲的目光看着施清奉。   就怕施清奉说他不好好逃跑,鬼鬼祟祟又不知道在干什么。   施清奉道:“怎么了?”   何逸钧心道:……应该怎么说?应该说我不小心把蛐蛐弄到你身上了?这样?   施清奉忽然蹲下身子。   何逸钧知道施清奉要做什么,便道:“我腿好了,一点都不疼,你继续带路吧,不用担心我,我能跑,能跟得上。”   施清奉起身,问道:“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何逸钧推着施清奉,想让施清奉转回去继续跑,道:“别问了,快走吧,我发现进来的山贼多了,声音也就乱了。”   “短时间内他们应该找不到我们,我们还有机会逃出去,天彻底黑之前应该能走出这片树丛。”   施清奉身子不动,仍在问:“所以你刚才又在做什么?”   何逸钧垂下手臂,不好意思地道:“欸……你背上有只蛐蛐,我想帮你取下来。”   话音刚落,何逸钧便看见施清奉的后衣领上探出来一个蛐蛐的小脑袋。   蛐蛐负过身,用屁股对准何逸钧,再次扭啊扭啊扭。   何逸钧唇角下弯,一脸憋气。   施清奉转身,继续开路,道:“有就有吧,小问题,不管蛐蛐了。”   何逸钧跟上,道:“可是它会钻到你衣服里面去咬你。”   施清奉道:“没关系。”   何逸钧道:“你不疼吗?”   施清奉道:“不疼。”   何逸钧道:“可是我看着疼。”   施清奉莞尔道:“觉得疼,你可以不看。”   何逸钧:……   另一边。   山贼甲不耐烦地道:“都说了都说了,几个人一起进去把猎物抓回来就行了,偏要一大堆人抢着进去抓,这下好了,谁也不知道猎物现在逃到哪边去了。”   山贼乙道:“别这么想,进去的人多也是有好处的,猎物见到我们人那么多,四面八方都是我们人,肯定没地方逃,只要他们声音发得大点,他们就彻底完蛋无路可逃。”   山贼甲道:“嗯,有道理。”   另一边。   见施清奉转回身去,蛐蛐也转回身去,对着何逸钧扭了几下屁股后,便纵身一跃卡在施清奉的衣领之后。   蛐蛐脑袋埋在衣领下,屁股却露在外面,正在挣扎,使劲往下钻。   何逸钧觉得恶心,觉得这蛐蛐是大闹天空非捉不可了。   趁施清奉还未察觉之际,何逸钧前脚一蹬,伸手朝蛐蛐的屁股捉去。   结果施清奉却在这时候停下来了,因为他们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山贼。   这个山贼刚好是寨主,是很难对付的。   他们要是再敢前进一步,就会被寨主发现,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寨主走后他们再继续往前走。   施清奉身子往下缩了一点点,贴在枝杆上静静观察寨主的下一步行动。   寨主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眉心皱成一团,比其他山贼都要冷静许多。   何逸钧只注意到蛐蛐,根本不知道寨主的存在,一巴掌直接拍到了施清奉后颈上。   这导致施清奉蹲姿不稳,直接往前栽倒,倚弯了枝杆。   重重树叶发出一阵阵簌簌声,再加上这道洪亮的巴掌声,引得山贼们贪婪的目光齐刷刷朝他们躲藏的位置射过来。   山贼甲道:“猎物在那里!”   山贼乙道:“在哪里!?”   山贼丙道:“在寨主左手边那个位置!”   山贼丁道:“看到了!兄弟们跟我来!”   四面八方的脚步声朝他们这边逼近。   明明离他们最近的是寨主,何逸钧却没听见寨主的脚步声,也不敢去看寨主现在在做什么。   施清奉转过身,起身,急忙拉着何逸钧往回跑,严厉道:“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   何逸钧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无比严重的错误,连忙道歉,语气愧疚:   “三巾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你捉蛐蛐,蛐蛐钻到你领子里面去了,它还拿屁股对着我。”   施清奉道:“这就是你不听我话的理由?”   何逸钧低声重复道:“可是我只是不想让蛐蛐咬到你。”   施清奉道:“对,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纯粹地想让我死,我才明白原来我那么该死,我本就不该出现在你面前,今天之后我们也不用再见面了,各自安好。”   何逸钧敞开手掌,将手掌上那只被何逸钧因震晕而六脚朝天的蛐蛐展现出来,解释道:   “不是这样的,你看,我真捉到了蛐蛐,只是为了捉蛐蛐,没有使出什么诡计,我不是在骗你,你看啊,看啊。”   施清奉专心开路,没有回头看那只蛐蛐,兀自道:   “你就在这里找个位置藏起来吧,自己藏好,别跟上来了,注意不要把动静弄得太大,我去把山贼引开。”   何逸钧不旦不将令自己感到恶心的蛐蛐丢掉。   反而捉到蛐蛐的那只手还合拢了起来,蛐蛐因此闷在掌心里。   何逸钧唇角上扬,勾勒出一幅邪魅的面容,心道:   “我心态特好地跟你说话,结果你竟敢对我这么说话,不过嘛,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把蛐蛐留下的念头,留下来就为了让你看看蛐蛐,我可不是言不由衷的人,刚刚那一举动也没有想过要让你死。”   施清奉回头,发现何逸钧仍然愣在原地无动于衷,眼看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道:   “你快点藏起来吧,我也不能再跟你说话了,他们会听到,我们只是暂时安全而已。”   “……或许这句话刚好是我们最后的一句话,今天刚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没有以后了,以后都没有了。”   何逸钧忙上前扯了扯施清奉的衣角,看着施清奉。   施清奉停下扒树丛的动作,回头看他。   何逸钧道:“以后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施清奉道:“那就要看你想不想救我了,不想,不救我也行,想,未必是你原本就想要的。”   说到一半,施清奉忽然将穿在自己的身上的深绿色外衫脱了下来,又将外衫披在何逸钧身上,披好,道:   “差点忘了,我外衫的颜色跟树叶的颜色很像,你披上它藏在树叶底下,他们就很难发现你了,一定要记住,藏好,保护好我的外衫,安然如故归来,无论你恨不恨我。”   何逸钧将外衫穿好,道:“保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说到最后,施清奉的视线陡然在何逸钧身后的某个方向定格住了。   视线直直的,瞳孔紧缩。   眨眼间,施清奉便出手猛地推了一把何逸钧。   何逸钧猝不及防,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双腿的疼痛感再一次袭来,疼得何逸钧动弹不得。   牙关咬得紧紧的,艰难地稍一扭头,望向方才施清奉站着的那位置。   施清奉已经扒树丛离开了,原来站着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原地只留下几根因为有人经过而折断的细枝杆。   山贼甲道:“猎物在这边!”   山贼乙道:“猎物已经被我们的阵容包围了,兄弟们一起上,将他们一网打尽!”   其他山贼道:“上!上!上!”   “……”   火光摇曳,一团紧接一团,团团靠拢在一起。   山贼甲乙正是方才施清奉在何逸钧身后见到的那两人。   见到这两人后,施清奉便推了何逸钧,让何逸钧自己躲起来,自己刚继续开路,引这两人去追他。   谁也没想到何逸钧的腿疼得那么及时,跌倒后一时半会动不了,更没办法自己去找个位置躲起来了。   何逸钧心惊肉跳,耳边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眼看着自己就要辜负施清奉的期望,跟施清奉一起被山贼捉回去了。   何逸钧心道:我不能被抓,我不能死,我必须活下去,我还要救出施清奉,跟施清奉一起回府……   可当山贼甲乙经过何逸钧旁边时,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何逸钧,就匆匆离开,专心去追施清奉去了。   何逸钧心里渐渐平静下来,耳边脚步声远去。   他一脸懵,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只是一瞬间,似乎只是记忆中的过客,可以说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对,刚才发生过了。   何逸钧明摆着倒在路边,山贼甲乙明显也看到他了,只是假装看不到,匆匆离去。   因为山贼甲乙怕寨主怀疑他们怀心背叛,所以他们不敢多看何逸钧一眼。   这是两位过目不忘的过客,而不是真正的山贼。   何逸钧坐了起来,心道:或许,刚刚那场一瞬间的对视,我已经记住这两个人的样子了……   假装当山贼混口饭吃的不止一人。   山贼的身份主灾,却改不了某些山贼非灾的本性。   记住这两个山贼的样子,没准何逸钧还有机会依靠这两个山贼把施清奉救出来。   何逸钧揉揉自己的腿,让自己的腿有些知觉。   快一些,再快一些,何逸钧要活,不能死,要躲,不能坐以待毙。   这时,寨主得意忘形的声音遥遥传来,如同一匹凶兽:“睿文王,果然是你。”   在山贼聚集的那边。   山贼们刚捉到施清奉,便开始打钱的主意,纷纷议论起来。   “你们看,睿文王身上衣服这面材,还有这缝线,整套衣服肯定很值钱,我们脱光他的衣服,拿他的衣服出去卖了,哪户富人会不想买。”   “不行不行,要是我们真把他的衣服拿出去卖了,被人认出来这是睿文王身上的衣服怎么办,我们不就被官府的人当场捕着了?”   “怕什么,我们去远点的地方卖,远地方的人肯定认不出来,等他们认出来后我们已经溜之大吉了,他们谁买谁倒霉,也不关我们的事。”   “睿文王身上这两把剑也可以卖啊,剑比衣服值钱多了。”   “但是这两把剑都是好的,留着还可以替代狻神寨里坏了的兵器,你们说这两把剑该留着还是该卖掉?”   “这个……看寨主的决定啦。”   第一个为何逸钧他们解难的山贼终于听不下去了,便道:“可以杀亲王,但是不可以羞辱亲王,可以卖剑,但是不能脱光亲王身上的衣服,这样的做法有多无耻……”   说到最后,这个为施清奉说话的山贼身后忽然挨了一刀。   疼得山贼跪倒在地,口中直吐鲜血。   寨主手中提着一柄血淋淋的匕首,悠悠移步到这个山贼跟前,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山贼,随时都有大发雷霆的可能。   而这个山贼,同样随时都有失去一颗脑袋重血四溅的可能。   见寨主突然动怒,其他山贼都不敢吱声,只好静静地观察眼前的一幕。   寨主用鞋跟在山贼背后的伤口处摩了一下,道:“狻神寨,一旦出现叛徒,诛戮无遗,老子最恶心的就是叛徒,活着,你不明白,死后,你总该明白了。”   山贼不说话,身子在颤抖,低着头,抓着土。   寨主蹲下身子,继续道:“说,日落之前你在树丛中看到的,跟睿文王一起躲起来的一共有多少人?”   山贼道:“我是叛徒,答案在你心里明明有数,就算我告诉你答案又有什么意义,无论我说什么都是错的,你问不问都是一个样。”   寨主面色加厉,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平时在狻神寨都是独来独往少言寡语的,因为寨中有你的同伙,你怕被老子发现,说,你的同伙都有谁?”   山贼道:“有没有同伙都一样,我说有,你就会滥杀他人,我说没有,你又要逼我说有谁,我说什么都要受到你的掌控,要我说还有什么意义。”   寨主懒得给山贼废话,干脆站起身,道:“来几个人把他捕回狻神寨关起来烙问,其他人跟老子一起去搜寻其他猎物,其他猎物一定还在这附近。”   “……”   何逸钧的腿恢复些知觉了,爬着钻进树丛。   慢慢进去,不让枝杆发出山贼肉眼可见的动静。   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火光更加明亮,人影更加模糊。   不知蛐蛐自己跑到那边去了。   如果蛐蛐还在,何逸钧肯定会一脚把蛐蛐踩死。   何逸钧认为施清奉被山贼抓到,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蛐蛐的原因。   如果蛐蛐懂得安静,懂得这个时候不应该去逗何逸钧玩,何逸钧就不会去推施清奉,施清奉也不会被山贼抓到。   何逸钧藏得很深,非常深。   他周围的通道上陆继来了几个山贼,却没有一个山贼是能找到他的。   扒了树丛找不到,火光一照也找不到。   寨主来了,还是找不到。   可能是天太黑的缘故,也可能是何逸钧身上外衫的缘故。   何逸钧的警惕心放了下来,觉得自己应该能安稳渡过这一劫了,心道:   “想问施清奉希不希望我去救他,希望我就去,不希望我就不去,结果还没问,施清奉就走了。”   “什么叫‘看我想不想救你’,明明是我看你想不想让我救。”   “既然你决定让我活下去,那我也决定去救你了。”   树丛外。   山贼们在这块地方找不到何逸钧,便向远处找去。   何逸钧眼前的火光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几粒火光,其中一粒便是寨主的。   能听到寨主那边的声音。   寨主道:“睿文王,跟你一起躲我们的到底有多少人?加上你总共有多少人?他们现在藏在哪里?说。”   施清奉坐在自己小腿上,两臂被山贼固定在了后背,淡定地回答道:“只有我一个人。”   寨主陡然咧嘴一笑,用贪婪的目光与施清奉对视。   施清奉又道:“总共一人,这是答案,你们却觉得不止一人,于是你们去找,找了那么久,仍然只找到我一个人,还不够,还要继续找。”   “只顾着找,不知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有可能是你们无中生有的原因,而不是我不告诉你们他们藏在哪里的原因?”   “本来就没有‘他们’,你们觉得有,那便是无中生有。”   听到这里,寨主语气陡然变调,似是讲大道理,道:   “睿文王,京师那些达官富贵的人没一个在意你的,你在我们这边,我们还有心情来跟你聊天,你何乐不为呢。”   施清奉道:“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先带我回狻神寨,之后再等等,如果还真有其他人躲着,他们是会来救我的,你会等到他们,没人来救我就说明只有我一个人,你谁也等不到。”   在附近隐藏的何逸钧听到这番话,眉头不禁一跳,心道:   “你这是不期盼我去救你了?不行不行,我怎么可以因为你的不期盼而不去救你,你的不期盼只会让我更加不信任你,对你更加失望,但不会让我放弃去救你。”   寨主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总之,你们闯入了狻神寨的地盘,你们知道了狻神寨的大概位置,跟你一起的人回去报官,让官府的人来把你救了,又把我们剿了怎么办?”   施清奉道:“你也说过了,我无人在意,我这王位不过是圣上情非得已所赐的,只要你们不妨碍达官贵人做事,你们再怎么放肆也无人理会。”   寨主道:“但是,万一呢?”   施清奉道:“万一,只万一官府懒得管。”   寨主兀自思忖,过了一会儿,才下命道:“兄弟们!相互通知,都回去!收工,回狻神寨!”   四面八方的山贼应声,纷纷往原地跑回去。   喊完后,寨主沉声道:“睿文王,当时我可是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不是你的声音……没收他身上的剑,带走,回寨。”   山贼们议论纷纷,上了马车,带着刺客和施清奉离开。   何逸钧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为空。   现在不是盛夏,耳边虽然没有昆虫的鸣声,但何逸钧还是觉得他周围有好多只小昆虫。   不是蚂蚁,不是蚯蚓,偏偏是蛐蛐。   周围仿佛有好多只蛐蛐。   山贼可能还没走光。   所以何逸钧今晚是不敢睡觉了,只敢眯着眼睛稍作休息。   以至于黑夜过去是很漫长的,却又是很清晰的。   仿佛时间都由何逸钧自己来调控,一直等到第二天黎明。   何逸钧自然地睁开眼睛,脑袋悄悄探出树丛,观察林中的场景。   林中昏暗静谧,一派和谐安详。   似乎昨晚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待会也什么都不会发生。   故事结束,故事开始,使人分辨不清当前是故事的哪种。   想起火楼中与火融为一体的郑竹暮、未按约定时间赴约的余久择、被山贼抓走的施清奉。   这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一环紧接一环地发生。   何逸钧双腿的知觉恢复一点了,只是一点点。   这一点点只够支撑何逸钧站起来行走,不够跑,不够跳,受不了大幅度运动。   何逸钧也不恼,昨晚已经在脑海中把施清奉撕个千千万万遍了。   结果一想到施清奉,脑海中便浮现出施清奉脸上那两块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卧蚕。   卧蚕长在施清奉脸上很好看,无论施清奉笑不笑都很治愈人,所以小时候的何逸钧才会对施清奉一见钟情。   小时候的何逸钧心灵比较弱小,很需要有人治愈。   而长大后的何逸钧已经不需要这种了,眼里的世界不是自己被别人追杀,就是自己去追杀别人,只论谁比谁阳谋阴谋划得好。   何逸钧拍拍自己的脑袋,将脑子里的种种往事拍干净。   但愿往后余生做个无情人,往事都是前程的碍脚石。   拍完,继续走。   走了几步路,停下。   何逸钧怀着仇恨的目光,盯着眼前其中一片树叶上的一个灰呼呼的东西。   这个东西刚好是蛐蛐,是昨晚那只害得施清奉被山贼抓走的蛐蛐。   蛐蛐竟然还敢回来找何逸钧。   何逸钧严肃道:“你喜欢逗我,是因为我长得太好逗了?”   蛐蛐乖乖地点点头。   何逸钧抬手,在蛐蛐跟前做出一个弹飞蛐蛐的手势,道:“既然这样,那么我也想逗逗你,把你弹飞,弄掉你的脑袋,怎么样?”   蛐蛐吓得发出声音,连忙低着头,前肢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不敢直视何逸钧。   何逸钧见蛐蛐那么可怜的样子,心忽然软了,想放生蛐蛐。   心想:“蛐蛐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山贼抓到的是施清奉,又不是我,我干嘛因为施清奉被抓而要了蛐蛐的命,施清奉也不值得我如此恶劣。”   想到这里,他便垂下手臂,道:“我可以饶你一命。”   蛐蛐叫了一声,抬起头,看着何逸钧,等待何逸钧发话。   何逸钧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这件事因你而起,所以你必须要带我去狻神寨。”   蛐蛐一脸懵。   因为这句话显得何逸钧打算自投罗网。   何逸钧又道:“你不会是想表达你不知道狻神寨在哪里吧,你都在这里呆那么久了,哪个地方没去过,不应该不知道,对吧?”   蛐蛐点点头。   何逸钧道:“既然如此,那就带我去狻神寨,快点,别耍诈。”   蛐蛐应了一声,从树叶上跳下来,往某一个方向蹦蹦跳跳地前进。   何逸钧一瘸一拐地跟上。   ……   画面一转。   何逸钧跟蛐蛐来到狻神寨营地最远处的篱笆旁。   篱笆旁有一些的树丛,何逸钧就躲在这里面。   而篱笆内,就有几位的山贼在喝酒吃菜,聊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注意到何逸钧来了。   蛐蛐以为何逸钧会进入篱笆内。   结果何逸钧却离开树丛,朝另一方向走去。   只见何逸钧踉踉跄跄走到小溪岸边,问道:“三巾,你不是被他们关起来了吗,怎么还能在这里洗菜?”   蛐蛐一怔,摇摇头,觉得这里应该没有自己的事了,接着便从树叶上跳下来,离去。   施清奉坐在溪岸,撸起袖子,正在清洗篮子里的大白菜。   还没洗完,就听到了何逸钧喊他的声音。   他惊奇地抬起头,望向与他距离不远的何逸钧。   万万没想到何逸钧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施清奉甚至还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幻听了。   何逸钧走到施清奉旁边,坐下,又道:“堂堂睿文王殿下居然在帮山贼洗菜做饭,笑死我了,要不要我帮你分担一下,跟你一起洗菜?”   “……”施清奉道,“我在府上的时候就是天天由我来洗菜做饭,习惯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无论是谁只要踏入山贼的领地就出不去了,你不怕?”   何逸钧道:“我既然怕还来做什么,不过你也别感动太早,我只是觉得,你,不是那种对我不利的人而已,跟你回府说不定我还能享到好的待遇,所以我才决定要来救你。”   施清奉埋头继续洗菜,道:“救我只有这个原因吗?”   何逸钧道:“我说,‘而已’。”   施清奉道:“我觉得,其实你可以不用费这个劲来救我,现在的你只需要把你自己救出去就行。”   何逸钧道:“这怎么行,我心里的……呸,其他人心里的睿文王殿下要是留在山贼手下当杂役,当一辈子杂役无法赎身,其他人还不心疼死你,所以你一定要跟我回府。”   施清奉道:“你救不了我。”   何逸钧道:“为什么,我可是筹谋划策稳操胜券才来的,你瞧不起我?你觉得我来了就只是在自投罗网适得其反?”   施清奉停下洗菜的动作,闭上眼,又睁开眼睛,轻声道:“因为我不想要你救,没有别的意思,你走吧。”   “我……”何逸钧听见自己身后忽然传来了几道脚步声,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   是山贼们跟寨主朝他们这边走来了。   是走来了,因为何逸钧没打算要逃。   何逸钧站起来,转身面对他们。   寨主拧眉道:“官府派你来是为了跟我们谈什么协商?”   何逸钧不慌,道:“寨主多虑了,我不是官府派来的,更不是来谈什么协商的,官府也不知道这件事,寨主放心好了。”   寨主保持警惕,道:“说,那你来狻神寨做什么?”   何逸钧道:“你们不是把睿文王抓起来了嘛,然后我也想被你们抓起来。”   施清奉:……   闻言,山贼们俱是一惊,面面相窥,都在议论何逸钧在酒葫芦里下了什么药。   羊这么可能主动上狼洞?   寨主更是苦思冥想,眉头紧锁,一副毫无头绪的样子。   何逸钧又道:“我就是昨晚你们没找到的那个人,昨晚你们急着找到我,现在你们找到我了怎么又突然不想把我抓起来了?”   寨主怄气道:“你来狻神寨到底有什么目的?”   何逸钧道:“别无目的,我就是想跟睿文王一起被关起来而已,有必要刨根问底吗?”   寨主上下打量着何逸钧,希望能出何逸钧身上看出点什么。   何逸钧道:“再说了,我和睿文王毫无势力,又能拿你们怎么样?”   寨主犹豫了一会,道:“当真?”   何逸钧道:“当真,如果寨主还是存有疑心,可以先把我关起来看看后面会不会发生什么,反正关我起来也没有坏处,对吧?寨主怎么看?”   寨主不语,思索中。   这时施清奉洗好了菜,起身,配合何逸钧,道:“寨主,他确实没什么实力,来了只是想找死,不用那么提防他,不然我昨晚早说出他的藏身之处了。”   寨主听听好像也有道理,便道:“原来是活腻了。”   何逸钧佯作真诚,点点头,也不知道寨主信不信。   寨主下令道:“你们几个,把他们两个带回狱中锁起来,另找几个人看管好,期间只有我才可以进去看他们,其他人谁都不准进入,进入者当斩无遗。”   山贼们应声,分别将何逸钧和施清奉的手臂固定好,不让他们反抗。   施清奉手中的菜篮被山贼们拿开了。   山贼们引着这两人往狱中走去。   路上。   何逸钧道:“三巾,我也会洗菜做饭。”   施清奉道:“我记得,我还记得你请我吃过一次饭,因为你家先生嫌你煮的饭太多了,吃多了会撑,撑了读书就不会用心,就让你分一些给我吃。”   何逸钧道:“我喜欢吃,吃吃吃,怎么吃都吃不饱,但是我家先生说我胖着不好看,瘦下来才好看。”   施清奉道:“我也觉得你瘦下来更好看。”   何逸钧忽然问道:“所以你以前是不是因为我长得胖而嫌弃我?”   施清奉一怔。   何逸钧道:“快点说,理理我,是不是?”   施清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何逸钧道:“你以前在我手臂上划了一刀,还用木枝来抽我,几乎每次见到我就会抽几十次,甚至你现在都在嫌弃我。”   施清奉道:“这些不算,只能算我开始跟你玩之后的那些事,不然就视为违规,之前的都不算数。”   何逸钧道:“不行,这样不公平。”   施清奉道:“哪里不公平,明明很公平。”   何逸钧背后其中一个山贼道:“公什么平,吵什么吵,都要进狱了还在这高高兴兴嘻嘻哈哈,感觉活得太久了。”   二人沉默,结束闲聊。   到了狱中。   何逸钧跟施清奉被关在地下的一个阴暗的牢房里。   山贼道:“你们好好呆着,等寨主过来。”   说完,山贼们便出了牢房,守在门口。   现在牢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二人坐在地上。   施清奉扯着何逸钧的耳朵凑到自己嘴边,小声道:“小阿四,告诉我,你对此有什么计划?”   何逸钧反手拧了施清奉的耳朵,小声道:“当然是~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施清奉道:“看你信心满满的,一点也不慌,其他的计划呢,关于我们被山贼关在牢子里的,这些。”   何逸钧道:“咳咳,我不想告诉你。”   施清奉道:“是因为怕我说出去?”   何逸钧道:“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计划是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干嘛要分享给你,无论你知不知道,最终我们都可以逃出去,所以你还是不知道为妙。”   施清奉道:“好吧,看来是我多余了。”   何逸钧道:“坐在这里真无聊,暗无天日,不如我们继续聊……”   “天”字还没说出来,监狱门口那边就突然传来一道大门撞击墙壁的声音,声音大得将整个牢房都震了一下。   何逸钧及时止住口,施清奉也没有回话。   寨主从门口处,踱步走到了关押他们的牢房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道:“你,站起来,面向我。”   闻言,何逸钧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面向寨主。   虽然寨主没叫施清奉站起来,但施清奉还是自觉地跟在何逸钧后面站起来了。   因为这种情况下的两个站一个坐,是不合时宜的。   寨主道:“你既然活腻了,为什么不直接跳崖自戕?干嘛还要多此一举来我们狻神寨要我们完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逸钧道:“就只有一个意思,我跳崖自戕终究只有我一个人,我孤独,跳不下去,而狻神寨里面却有很多人想自戕呢,所以我就来狻神寨了。”   寨主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何逸钧道:“你们说我自投罗网,我确实是自投罗网,只不过,这罗网不结实,是会破洞的,愿寨主好自为之。”   寨主皱眉道:“还有叛徒,很多……”   顿了顿,寨主又问道:“说,这些叛徒都有谁?”   何逸钧道:“我怎么知道都有谁,我又不认识他们,叫不出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我昨晚见过他们,因此只能认出他们的长相。”   何逸钧悄悄瞥了一眼施清奉。   施清奉了然,道:“我也一样,只能以相貌辨别谁是叛徒。”   寨主思索道:“那……这些叛徒……”   何逸钧道:“既然寨主想知道叛徒都有谁,不如把寨里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一个不漏,然后放我们出去看脸认人,把叛徒一个个抓出来,寨主看怎么样?”   寨主不说话,正在思考,总感觉何逸钧说话奇奇怪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奇怪怪。   何逸钧道:“反正你们人多,我们抓出来的人之后还可以由您再辨认一次,如果抓错了还可以放他们回去,所以您也不用担心我们会乱抓人。”   见寨主还在犹豫,何逸钧又道:“再说了,我们出去了我们也跑不了,你们也没有任何损失,对吧?”   施清奉道:“寨主考虑得怎么样,叛徒藏得很深,错过我们,您以后可能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将这群叛徒一网打尽了,寨主可要考虑好。”   寨主眉头松了,已经最好了选择,道:   “考虑好了,你们说得有道理,我先回去叫他们集合,集合完后再放你们出来,等你们抓完叛徒回来后再继续呆在牢子里面等死。”   何逸钧道:“我们明白了,寨主先去忙吧。”   寨主决然转身离开,随后又是一道大门撞击门框的声音。   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施清奉坐了回来。   何逸钧也坐了回来,小声道:   “三巾,你看我是不是很聪明,我想让叛徒们和山贼们都聚集在一起,届时叛徒把叛徒们都找出来,他们就开始打起来,然后我们趁乱离开。”   施清奉莞尔道:“小阿四真聪明。”   何逸钧道:“再夸夸我,多夸夸我。”   施清奉道:“小阿四真聪明真聪明真、聪、明。”   何逸钧道:“我发现你好不会夸人,除了这三个字就不会说别的了。”   施清奉道:“你再聪明也跟我没关系。”   何逸钧道:“我这个人性子很倔,你越说没关系,我越觉得有关系。”   施清奉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总之是过了很长时间,寨主才带着几个山贼回到牢房。   寨主哼了一声,发出命令。   几个山贼听令,将笼子的锁解开,放何逸钧二人出来。   寨主道:“放你们出去认人,你们最好别给我使出什么花样来,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何逸钧道:“多谢寨主提醒。”   寨主:……   二人被山贼们引到了一个宽敞的场地上。   场地上整整齐齐排列了狻神寨全部的山贼,人数大概是一百出头。   带他们出来的山贼们都归入队中。   何逸钧道:“寨主,我们现在进去抓人了。”   寨主道:“去吧,我在后面监督你们,希望你们能把所有的叛徒都找出来。”   何逸钧带着施清奉进入队伍之中,一个一个分辨山贼们的脸。   施清奉一点也分辨不出来,但看何逸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自己便装模作样起来,至少像点样。   何逸钧很快看到了昨晚故意放过自己的那两个山贼,便停下脚步,指着这两个山贼,回头道:   “寨主,你们的人可能太多了些,我们找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于是我想让这两个人跟我们一起找找,这样找能找快一点,寨主也能更快地知道叛徒都有谁,寨主看怎么样?”   寨主道:“可以,怎么快怎么来,你们两个,出列。”   被何逸钧点到的这两个山贼出列。   这两个披着山贼外衣的叛徒对视一眼,便开始分头行动,去找其他叛徒出来。   寨主站在原地,等着结果。   只顾着结果,却不留意过程,因此中了何逸钧的圈套而不知晓。   何逸钧跟施清奉也是分头找,为了分散寨主的注意力。   其实寨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注意力全放在结果上了。   这两个叛徒也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同胞都拉了出来。   很快,队伍中便陆陆续续走出三十几个人来。   这三十几个叛徒都在另一旁自觉地排好队。   叛徒也都找完了,这两个叛徒便自己组了个队伍,站在另一旁。   何逸钧亦感到惊奇,心道:“原来叛徒有那么多人?!我昨天没被发现看来不是巧合了,也不知我这么做对不对,会不会过分了一些……”   寨主从妄想中脱离出来,突然看见眼前那么多叛徒,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默念道:   “竟然有那么多身怀叛徒嫌疑的人,这该让我一个一个查到什么时候,他们这两个部下怎么不早告诉我,到了现在才开始拉那么多人出来,难道,他们也是叛徒……”   顿了顿,寨主紧皱眉头,又默念道:   “不对劲,既然这群部下被这两个部下怀疑是叛徒了,为什么不反驳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呢,一声不吭也不反抗被他们抓出来,有些不合理了。”   “难道,这些人也都是叛徒……”   抓完人,何逸钧跟施清奉碰面,正准备逃跑。   “打!”刚好在这时,寨主就破喉大吼,“都把睿文王和他身边的护卫原地打死!别让他们从老子眼皮底下逃跑!”   二人立刻撒腿就跑。   何逸钧边逃边道:“我不是护卫,不了解就不要乱说,我怎么可能去当施清奉的护卫,那么丢人的职责谁干、啊大哥有话好好说,高抬贵手啊大哥。”   身后的山贼们个个手握兵器追赶他们,动不动就将手中的兵器朝他们戳去。   施清奉边逃边道:“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挑衅他们。”   何逸钧道:“没关系,刚才抓出来的那批叛徒正在帮我们拦下这群山贼。”   事实正如何逸钧说的一样。   叛徒有三十多个,数量多得超出所有人的意料,都在后面帮何逸钧二人拦山贼。   伤的继续打,死的直接倒。   何逸钧又道:“就算叛徒们不帮我们拦山贼,他们今天也是难逃一劫,他们就觉得自己不如付出自己生命的价值,与山贼拼到底。”   “至少死得有意义,能证明自己这叛徒的身份不是尸位素餐的,为善而善,不改良心,却误了良心。”   施清奉道:“你的算盘打得挺好,没有一丝破绽。”   何逸钧道:“我为了把你救出来,害死了那么多人,你会不会觉得我为人很歹毒?”   施清奉沉默一会儿,最后道:“以后你会不会也是为了其他的东西,害死了我?”   何逸钧道:“肯定会,实话实说,所以我为人很歹毒对吧。”   施清奉不说话。   再跑几步路。   何逸钧忽然被杂生的枝杆绊倒在地。   是站不起来了,腿又疼回来了,疼得他低吟几声。   施清奉没再继续逃跑,而是回来扶着何逸钧,想把何逸钧从地上扶起来。   结果何逸钧因为腿太疼了,起不来。   施清奉这个在帮何逸钧动作因此变成了在琢磨何逸钧的动作。   何逸钧拽住施清奉的手腕。   却是往下拽,狠狠往下拽。   明显是何逸钧自己不想起来,也不想让施清奉离开的拽。   施清奉上前一步,蹲下身子,想把何逸钧抱起来离开。   可何逸钧就是不想让施清奉抱。   昨天傍晚被抱过一次,给何逸钧留下了阴影。   因为这样太不自然了,何逸钧很难跟曾经喜欢过的人贴这么近,生怕以后还会喜欢上第二次,第二次掉进陷阱。   何逸钧道:“我不能活着走出去,你也别想活着走出去,要死就一起死在这里。”   施清奉微微一笑,声线平缓,道:“看来你还是很恨我,那就一起死在这里吧,我不走,也不愿走。”   二人身后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传来。   其中一个叛徒山贼道:“殿下你们快走,我们寡不胜众,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你们快走,我们拖住他们。”   另一个叛徒道:“我平生一直以为,皇室子弟都跟顺明帝一样没心没肺,直到后来才发现,原来皇室子弟也愿意为山水村赈灾济民,这样的皇室子弟,我应该去守护。”   又一个叛徒道:“顺明帝对富人贵人都好,唯独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差,要多差有多差,如今才把我逼上了当山贼的路,寨主做出所有我反对的事,如今轮到我反对寨主了。”   “兄弟们,上!”   “杀!杀!杀!”   施清奉道:“你已经害死很多人了,现在还不愿跟我回府吗?”   何逸钧道:“行了,我跟你回府就是了,但是我腿坏掉了,你要抱、抱、抱我、我、我才……”   话还没说完,施清奉就把何逸钧抱了起来,往山贼停放马车的方向跑去。   何逸钧没反应过来,说话都结巴了。   山贼们都聚集在这里了,所以停放马车的那块地方没有人守着,暂时是安全的。   到了那,施清奉把何逸钧放在了昨天赈灾的马车车舆里头,自己则架驶马儿往正道上赶回去了。   一路有惊无险,安全到了正道上。   现在已是黄昏。   何逸钧肚子饿扁了,只好翻坛子找吃的。   一路回到京师。   ……   入夜,无星子,万籁此俱寂。   睿文王府,迷离醺,监狱。   何逸钧被押。   “你是说——他做出这种事——并非你所意?呵,我怎么知道你们认不认识,是不是一伙人,还有什么证据吗?”   “喏,你还说他见风使舵?那——你的目的又是?”   狱卒说到“意”字时声音尖高,语气带有鄙薄之味,竟比这监狱空气还要阴冷。   何逸钧被狱卒缯在木柱上,身上缠了一圈圈紧硬粗糙的麻绳。   木柱足有何逸钧半个脊背宽,上半部分高出何逸钧两个头。   下半部分固扎地面,不知可有一丈之深。   奈何何逸钧怎么动弹,木柱依旧纹丝不动。   无奈何逸钧只能静静地立在木柱前,故意装出一张委屈的脸,很不开心的样子,定定地看着狱卒,跟只棉娃娃一般。   狱卒生得眉毛稀短,歪着脑袋,睁着一只大眼。   皱着另一只小眼,上下打量着何逸钧。   何逸钧也在上下打量着狱卒,脑海里回荡着余久择那天说的那句话——“你便说是我指使你的,与你无关”。   然而这句话在何逸钧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何逸钧也始终没将此言宣之于口。   余久择是何逸钧的同窗,一直以来都聊得好,没闹过什么矛盾。   况且余久择还是想帮他的,他怎么可能忍心将错误全推在余久择身上。   余久择的目的也是他的目的,只是这刺客太猖狂罢了,不会见机行事罢了。   狱卒见何逸钧面上冷漠,神色淡淡,还在明摆着无视自己,丝毫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儿。   自己又口炙舌敝地审问半天还审问不出果来,顿时气得脸色涨红,薄眉拧成了一团,眼冒火星,呵斥道:   “那黑衣服的鄙人是真想要睿文王命的!你能多活几个时辰是你的红运!”   “如果你把你们的目的说出来,说不准你还能一直活下去!你不说,不然怎么拆清你和那黑衣服刺客的目的!” 第25章   狱卒言疾厉色,声线刚直,仿佛想凭着自己的口气来震撼何逸钧。   可何逸钧都回答不上来了,词穷理屈了,还能怎么办,难道不应该一直定定地看着像蛮猴一样蹦跳的狱卒?   何逸钧语气随意道:“就这么拆,还能怎么拆?看你这气得,花这些时间去睡个懒觉不好吗?闲成这样,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何逸钧长得比狱卒高出半个头,平时往下方看时脑袋也不会稍微低一下,只懂得将视线往下压。   以至于下眼睑中央往下凹陷,如同弯弯月镰。   何逸钧就长这样,薄唇跟细刃似的,嘴小脸也小,往软萌型偏。   细眉纤纤,脸部轮廓线条精致分明。   冷得像覆了一层薄霜,下眼睑中央亦时常往下凹陷。   旁人无论往哪个角度去看何逸钧的相貌,都很容易产生“何逸钧在藐视人”的错觉。   就好像何逸钧对待什么人什么事都很平淡,但又自有心思,足智多谋,让人摸不透他。   似乎他心如木石,对何人皆从未心动,所及之物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狱卒也不例外,深觉自己更像个犯人小丑,只有他在这儿暴着脾气,叽叽喳喳吼个没完没了。   而何逸钧神色依旧平平淡淡的,显得狱卒非常的尴尬,仿佛是何逸钧在审问狱卒,而非狱卒在审问何逸钧。   “你、你等着。”狱卒恶狠狠瞪了一眼何逸钧,一把抓起摆在案桌上盛满水的大碗。   朝碗里吐了一口水,接着水直往何逸钧的脑袋上泼去。   何逸钧不为所动,面色又苍白几分。   冷水顺着何逸钧的脸颊滚滚而下,卷卷秀发全滑了,变成了黑长直。   上半部分衣裳也全湿了,布料微透而颜色加深,紧紧贴在胸膛上。   何逸钧虽然表面上闻不到水的味道,却能隐约能闻得到水中有嘴巴子里的恶臭味,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恶心。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就是闻到了。   经过水浇,此时何逸钧十分像个坠落的神明,几许摄人,几许危险,几许得意:“好凉快,不够爽,还有水吗?再给我淋一些。”   这碗水还是狱卒审询问犯人时备渴用的,何逸钧却不屑一顾,狱卒不禁眉梢一跳,早已气急败坏,声线也被气得扭曲颤抖了:   “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可是狱卒!你是犯人!你吃了豹子胆儿竟敢调侃我,你给我等着!回来给你颜色瞧瞧!”   狱卒说着便径直走出监狱。   何逸钧道:“记得多带些水来。”   狱卒心想着,自己当狱卒这等官职,细算也有二十多年近三十年头时间了,审问的犯人也是一个接一个样,狱卒早已对狱卒官职驾轻就熟。   可今儿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傲慢不逊的犯人,长见识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孤陋寡闻,对于“驾轻就熟”这个词自己便配不上了。   何逸钧一点也不怕狱卒,直到狱卒从外边找来深褐色鞭子,回狱中准备笞挞何逸钧时,何逸钧也不怕。   条件赢不过但气质必须赢得过。   狱卒狠狠朝何逸钧抛去几个锋眼,待走到何逸钧跟前便止步,随后高高扬起长鞭。   鞭尾甩甩,宛如一条嗷嗷待脯的猛蛇,似乎在与何逸钧比赛谁更有资格嚣张。   何逸钧浑身默默紧了紧,待长鞭即将抽到何逸钧身上时,狱卒的手腕忽然被人给牢牢固定住。   打出去的鞭尾失去了调控,歪了方向,硬生生抽到了狱卒的锁骨上。   狱卒疼得用手捂住了受笞之处,恶狠狠扭头朝被按手腕的方向望去。   然而这一望,狱卒彻底怔住了,登时哑口无言,但很快又回过神来,转了语调,敛了愤颜,换了语调恭敬道:   “殿下怎么那么快回来了?奴才刚才问这犯人,尚未问出任何结果,这犯人一句话也不肯说,也不知在替黑衣服的保密着什么,奴才正要拿鞭子惩罚他呢。”   原来是狱卒出去找鞭子时,无意中被路过的施清奉撞见了。   施清奉知道这是审问何逸钧的狱卒,于是满腔好奇,生怕出了什么事,于是悄悄跟了上去。   果然这狱卒还真想用鞭子去抽何逸钧,他见到后就连忙上前拦住了。   施清奉撇开狱卒的手腕,绕过狱卒的问题,语气平和间掺杂些急促: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他是犯人?什么时候叫你把他绑起来了?叫你审问,谁叫你打人了,是想越俎代庖?”   狱卒转身面向施清奉,边作辑边羞羞道:“奴才不敢,刚才他不停调侃奴才,问他问题,他不仅不作答,还很得意不知罪的样子。”   “他实在是看不起这监仓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真是嚣张跋扈,把监仓当他家了。”   “奴才又见刑官不在,只好自己去找鞭子准备抽他了,奴才职卑,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施清奉面无表情:“你之所以问不出来,是因为你不会问,不懂技巧,你先退出去吧,回去好好向你同僚学习,虚心求教,我捡回来的人,本该由我亲自问。”   狱卒闻言,眸光一闪,随后低声道:“是,奴才先退下了。”   施清奉目光不在狱卒身上,而在何逸钧那边圈圈的麻绳上,道:“退吧。”   狱卒提着鞭子,碎步走出监仓,心想着自己果真是孤陋寡闻,第一次遇到傲慢不逊的犯人就算了,竟也第一次发现施清奉还会去护着犯人。   狱卒的足音渐行渐远,而何逸钧耳畔就只剩下这道声音了。   没错,就只剩下这道声音。   施清奉一句话没说,也没离开,不语自威,令人发悚。   何逸钧默默把头埋得更加低了,低得连施清奉的衣摆也瞥不见了,只感觉到浑身莫名的不自在,患低血糖一般,僵硬得动也不能动一下。   然而正在这时,施清奉朝他走了过来。   施清奉虽然没发出半点足音,何逸钧照样本能地察觉到施清奉正慢慢靠近他。   只听施清奉悠悠地道:“他泼水给你了?”   语音仿佛就在何逸钧耳旁响起,清脆如铃,直震魂魄。   何逸钧丝毫没有扬起头来的意思,死气沉沉的。   嘴巴像被封住一般,瞬间失了方才跟狱卒斗嘴时的傲气。   施清奉语气忽然转变,接着道:“对不起,我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刚才在重拟奏疏,没能及时赶过来。”   顿了顿,他又道:“让你受苦了。”   何逸钧:……   柱上人眉睫颤了颤,被这个人尽收眼底。   麻绳打结口堵在何逸钧左肩旁,施清奉上前解开麻绳打结口。   打结很紧,解得也很费力,施清奉只好拔剑割绳。   何逸钧偏过脑袋,映入眼帘的只有施清奉的侧脸。   施清奉颀长的身影遮住了何逸钧大半视线,站姿挺拔如贞松。   好像怎么搡也搡不倒的样子,与何逸钧的潦倒模样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一会儿,麻绳悉数落地。   没了麻绳的支撑,何逸钧动足欲走一步。   然而双腿忽然一酸一瘫,身子便糯糯地顺着木柱边沿一倾。   施清奉心下一惊,眼看何逸钧身子忽然往下跌,间不容发之际赶在何逸钧撞地之前捞住了何逸钧。   施清奉高低式蹲下,看着何逸钧眼睛已经闭上了,以为是失去了意识,心想着大概是晕倒了。   他便让何逸钧坐在自己身前,自己手撑着何逸钧。   刚坐好,何逸钧忽然淡淡地张开双眼,眸子像个病者一般的涣散无神。   施清奉问道:“腿还疼?”   何逸钧道:“不疼,只是,没知觉了。”   后面四个字语气极为疲惫不堪,人坐着也是懒洋洋的。   腿没知觉是真的,人没力气是假的,没口气也是假的,装就是装。   施清奉浅浅呼出一口气:“估计是刚才绳子缚得太紧,腿弯曲一些,两边,有知觉了就跟我说一声。”   施清奉把何逸钧伸直的两边腿弯起,自己则斜坐在何逸钧背后的空地上。   何逸钧背后也有了个坚实的靠垫,却没敢回头看施清奉,怕尴尬了。   因为现在施清奉十有八九在看他。   监狱很安静。   渐渐地,何逸钧的腿全然有了知觉,但并没直接跟施清奉说有知觉了,而是先斟酌一下要说的话,半晌才道:   “臭三巾,你不去交奏疏,一直在这里陪我?”   何逸钧僵着腿,撑着这个人的肩膀往仓门方向跌跌撞撞移出一小步。   止步,站稳,又懵懵地望了眼施清奉。   施清奉也往前移了一小步,叹了一小口气,无奈道:“算了。”   话毕,施清奉忽然负过身,将何逸钧背在自己背上。   姿势是先前背着何逸钧上车时的,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门外走去。   何逸钧的双腿也没像先前那般疼了,双臂不再死死勒着施清奉,而是轻轻地搭在施清奉肩上。   二人出了监仓,来到通道。   通道在地下室,拐角处各燃着火把,忽明忽灭。   墙壁全是岩石砌的,透出森森寒气。   何逸钧此时就像从第十八层地狱走上来、即将见到斑斓人间一样的激动,趴在背上不腿疼,格外快活,道:   “臭三巾,走快些,我看见出口了,就在前面,快点快点。”   监狱在地下室,地下室是人工开凿的,不透气流。   以至于回声阵阵,令人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天地在战栗。   有一种通道里以及各个监仓里就只剩他们二人的错觉。   施清奉脚步加快,声线低沉,仿佛力气耗尽,道:“别乱动,静一些,我好累,真的好累。”   何逸钧听话,不再动来动去:“那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我的腿没破皮没流血,这点疼我能忍的。”   施清奉道:“走不了,你的腿有外伤,好好养伤,另外,以后你不要再跟我比武了,我跟别人比武总是会比过瘾,过瘾了就会打伤对手,对不起,我控制不住,不小心的,对不起……”   话音落时,二人出了地下室。   身后通道的火把拉长他们的背影,随后他们便融入黑夜中。   何逸钧眼睫颤了颤,道:“行了,我貌美人善,不怪你了,等等,出了狱怎么还不放我下来,你这要带我去哪?”   施清奉道:“出府,带你荷花池,荷花池更阑人静,适合你。”   何逸钧眼前一亮。   荷花池听过但没去过。   ……   二人来到池塘边时,施清奉手中已多出一盏亮着的花灯。   黑幕无际,月隐星藏。   不知池塘长有几许,岸上有稀疏树影,四处弥漫着不知名而不知来自何地的缥缈花香。   岸上还有块块置石,万籁只留风声,与监仓压抑寂寥的环境迥然不同。   花灯柔光穿过之处,烁出底下滟艳粼光,以辨出路型。   何逸钧喜欢呆在这样宁静的地方,面上也不再是愁云不展。   施清奉找个置石位坐下,花灯往前一放,映出水上隐约荷影。   何逸钧腿已没那么疼,挣开施清奉扶自己的手,步履蹒跚,往施清奉旁边另一块紧贴的置石上坐下。   施清奉语气平和:“这件事……怎么个说法?”   何逸钧垂首不语。   施清奉不恼:“问你的,尽管说,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要真有什么秘密,我会保住秘密,嘴上是把住门的,没必要忌惮我,相信我。”   顿了顿,施清奉斜过身,抬手,又道:“拉拉勾,有秘密告诉三巾,三巾一诺千金,决不让第三个人知道,有麻烦共同解决,有苦同担有难同享,不相隐瞒,不相排斥。”   何逸钧愣了一下,看着施清奉的诚容,勾回,遂语音低微,飘飘然道:“就……就是……昨日书斋不是被烧了嘛……”   施清奉倾耳听,见何逸钧忽然话音卡顿,便道:“嗯,继续讲,我听着。”   何逸钧声调兀地变低:“我听车上坛里的人说你会写封奏疏,你也说过奏疏是你写的,奏疏上写郑爷是我义父……”   何逸钧接下来便将他酝酿一路的话给吐出来,恢复声调道:“然后,你会叫下人送奏疏给圣上观览,让圣上知道我与郑爷是一道的,下旨让我死……”   施清奉道:“继续说,没关系。”   何逸钧道:“我想窜改奏疏,与刺客合作,我也未曾想过他并不想窜改奏疏,他只想借我的路去杀你,想把你回京的路变成一条绝路。”   何逸钧心想着,对不起,净棠,我撒谎了,违约了,希望你听不见我所念之言,此为破例,若有下次,我必定会如实相告。   长长一句话,与夜色融为一体,或是被夜色吞噬。   施清奉静静地听着,在何逸钧快讲完时,忽然伸出手轻轻撩了一下何逸钧后背发丝。   发丝快全干了,经不住这么一撩。   直发瞬间散成了原先又稀、又细、又卷、又翘的模样。   闻言,施清奉既然有些怄气:“我怎么会是这种人,舍得让你去死?我有病?他骗你的,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我没能得到你的信任,是我的错。”   何逸钧听得神情呆呆目光傻傻:“不瞒我说,你身上确实没有值得我信任的点,我这个人最熬不住等待,当年等你,信任已经消散光了。”   施清奉道:“没关系,来日方长。”   施清奉恢复语气,双手绞着落地脱根的长草,望向池面,尽管池面一片黢黑,又道:   “我小时候去过书斋多次,一月前又去书斋探望过一次,对书斋算是熟悉,又甚是怀念。”   “圣上也问我对书斋这件事有何看法,让我写在奏疏上,于是奏疏确实写了火烧书斋这件事儿。”   “但写的内容其实是,书斋学子不与书斋夫子一道,将来多少也会有人给本国贡献微薄之力。”   “希望圣上有控制京师各私塾学费涨幅范围的想法,让书斋更多学子能念到书。”   何逸钧依然稍稍斜对着他,似有难以宣口的话要说。   良久,何逸钧才冰冷冷地道:“你就不怕,日后我把你杀了?”   何逸钧虽然现在不想杀施清奉了。   但施清奉现在不忌惮他,委实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施清奉呼出口粗气,过了一会儿才回话:“我认为,你不会杀我,所以你就是不会杀我。”   何逸钧道:“万一我表里不一笑里藏刀怎么办?”   施清奉道:“那就也怕,如果我说,我跟你是旧识呢,你小时候念书念太多,压力太大,把与书无关的其他事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郑先生呢,我知道他后来对我反感,我出现在他面前就是在碍他眼,他怕我脏了他的眼,离我远远的,巴不得你也离我远远的。”   “只不过,他所意,我不让,他越希望发生的事我越不希望发生,跟他完全颠倒过来了。”   “虽然我没跟他抢过东西,只因他每次都会将东西礼让我,他烦我,我却谢他。” 第26章   施清奉瞥了一眼何逸钧, 便了然何逸钧正为他所言深感疑惑。   他又神情莫测地偏回头,扫视黯然失色的池塘,俯身掬一掌池水。   池水滑溜溜坠回水镜中,击声砸碎了死寂的夜。   施清奉又道:“他肯定不会告诉你不该告诉你的东西, 况且, 他在救你回书斋之前, 你们本来就是天涯陌路不相识,不是吗?”   何逸钧道:“你懂什么, 他告诉我的都是我该知道的, 我不该知道的他才不会告诉我, 你的因果关系颠倒过来了。”   施清奉道:“就像前朝皇帝手下信任的将军施怀笙,他不告诉你施怀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有朝一日坐上龙椅,也不告诉你施怀笙想反而借口出京蓄势后,摄政王为什么无动于衷。”   何逸钧道:“为什么?”   施清奉道:“因为我父亲和施怀笙身高相似, 易容之后就长得一模一样了。”   “前朝皇帝重病卧床后, 摄政王不认识施怀笙,施怀笙又买了他麾下卒子, 让我父亲与施怀笙替换过来, 让摄政王误以为出京的那是我父亲, 而不是施怀笙。”   “施怀笙赐予我这个王位,还是在半年前所赐,仅在只半年前,我在半年前还是个普普通通的臣子。”   “我父亲最后还是被人知道了身份, 于是在战争中不知被谁陷害而中了毒。”   “第一次治时还以为治好了,结果一年前毒再次发作,治不好,两个月后与世长辞。”   “施怀笙得知此事后, 说是念及这份恩情,赐予我王位,而郑先生,我认识他时,还没有这个王位,他也不知道我身份。”   “我小时候又特别调皮,喜欢拿竹杆与书斋门生比赛杆武,还有一个爱好,便是喜欢拍人,最爱拍的人是你,这些都是以前,与现在的想法天差地别。”   何逸钧眉梢一跳,眨了下眼,心里莫名有些沉重,面上安然示意施清奉继续讲。   “那时我每次去书斋,都能见到你,你当时小小个的,这么小一只,因为背诗背不出来,被郑先生罚,脚踮在墙上,身子也给踮在墙上,手臂在地上撑着,书展开放在地上。”   “你则在背啊背啊,什么时候背得,什么时候下来,哭得稀里哗啦,眼眶红彤彤的,不停将脑袋往地上砸,额头起了一个红包又一个红包,一个比一个大,还时不时往我这边看,很难捱的样子,奢望我去救你……”   何逸钧忽然沉声凝色道:“不要再说了,我记得。”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尖锐刺耳。   施清奉缓缓闭上了嘴,如同潮起潮落,起时风波,落时平静,丝毫没有过烈的激情。   仿佛施清奉由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没产生过任何情绪,一切俱归于风轻云淡、尘埃落定。   施清奉说的这些恰好都是何逸钧的童年魇梦。   之前何逸钧一想到这件事,就会感到愁闷不悦,在心里默默将郑竹暮撕了个遍,甚至还跟良霖偷偷在背后疯狂吐槽郑竹暮的不是。   而今何逸钧一想到这件事,就会想起郑竹暮,一想起郑竹暮,就会勾起何逸钧的伤心事。   何逸钧正过身,有些抑郁寡欢,不笑不泣。   带着几缕怨恨,眺望池面,像是想把浑身的戾气都投到这片黑幕中。   何逸钧穿的衣服还是白日时穿的那件薄衣,却浑然不觉得冷,定定坐着,宛若一尊石像。   施清奉仿佛也没感到冷,披在背后的墨发随风晃晃,时不时遮住施清奉望过去的视线。   以前,施清奉见何逸钧可怜兮兮的样子,还真把何逸钧救下来了。   本以为救下来后,何逸钧就会乖乖拿起书本回蒙学堂学习,谁知何逸钧马上冲过来摔在施清奉怀里哭,怎么推也推不开,脸一直沾在施清奉的衣襟上。   之后施清奉就牵着何逸钧,悄悄溜出书斋,离郑先生远远的,一起去没有烦恼的地方玩,出城玩。   施清奉只静静坐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了。   在施清奉的回忆里,何逸钧跟熟悉的人说话,话就很多,跟不熟悉的人说话,话就很少,甚至不想说话。   长大后的何逸钧亦是如此。   小时候的何逸钧跟施清奉说的话还挺多的,而且每次都是何逸钧主动去找施清奉。   何逸钧长大后就相反了,是施清奉主动去找何逸钧,就是为了跟何逸钧的关系再熟回来。   施清奉也不知回望过去多少次,当最后一次望过去时,却看到何逸钧早已在望着自己,定定地望着。   而自己的目光此刻却忽然有些闭躲,但忍住了回头面朝池面的冲动。   于是两两相望,只听何逸钧低声唤了一声“三巾”。   闻言,施清奉的脑袋呼呼地热,愣了愣,刚想起来要说话时,却吐不出一个字。   何逸钧神情自若,又道:“三巾,以后我们能常来这个地方吗?”   施清奉又一愣,之后便道:“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白天也不太热闹,行人各忙各的去了,来了,整个池塘可能就只有我们。”   “还有一件事,就是,你留下来吧,当我贴身侍从护卫,一个月有稳定的工钱,我去哪你都要跟着我,怎么样?”   何逸钧满脸疑惑。   施清奉便重复道:“听不明白?我说,你留下来吧,当我身边的明卫。”   何逸钧转念思忖,这样也好,施清奉都说不怕他杀他了,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跟着施清奉。   跟着他,不仅可以不忧衣食不虑温饱,还可以了解到朝里朝外更多信息,找到暗杀施怀笙的有效途径,为郑竹暮报仇雪恨。   但前提是先装腔作势瞒住施清奉,不让施清奉怀疑自己别有企图。   可何逸钧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方才跟施清奉拉勾勾的场景……   心里有些凉凉的,算了算了,拉勾勾又不能保自己的命,又不能当饭吃,骗骗施清奉就行了。   可又好像施清奉也是拿这招来骗自己哄自己的?这到底谁骗谁的?假如施清奉真当真了,那么自己不就背信弃义了?   到底还是希望施清奉不要太信任他。   他想欺骗施清奉,但不想让施清奉被骗得那样深。   想到这里,何逸钧起身,坐在了施清奉旁边,质问的语气道:“三巾,假如我哪天背叛你了呢?”   施清奉轻笑一声,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   要留下来,肯定要先找个住处。   睿文王府南面恰有一圈矮房屋,众多房屋当中只有四处房屋是被院墙环起来的。   这四处分别是与睿文王府深交往来的琴棋书画。   其中画乃柏羽初,琴乃……何逸钧?   就是何逸钧,何逸钧的秘密很多,比如跟余久择暗中勾结之类的秘密,这些都是不能让施清奉知道的。   院墙刚好能挡住施清奉的耳目,这样何逸钧跟余久择暗中勾结起来就顺畅多了。   所以琴的住宅,何逸钧无论如何哪怕破了头皮都要把这处住宅弄到手。   于是何逸钧便兴致勃勃自诩自己弹琴很好的,京师独一无二的好,好得无俦,余音绕梁六马仰秣,江湖再觅不见敌手。   又爱琴如命惜弦似宝,天下再寻不着同路,仙鹤听了都要歇憩人间三日,伯牙闻了都要把琴挖出来再砸一遍。   施清奉喜欢看到这样的何逸钧,瞬间被这句话给幽默到了,心里也随之晴朗了许多。   也不管何逸钧弹琴是否技术倒退,二话不说便安排何逸钧在这间宅子坐下。 第27章   何逸钧这边计划也已经想好了。   刺杀圣上嘛, 肯定要先靠近圣上。   靠近圣上嘛,肯定要先参加殿试。   于是何逸钧便说自己两年多后打算参加乡试,三年后参加会试和殿试。   骗施清奉说自己将来要为朝廷做事,并说要借施清奉上次会试时的书本, 供自己复习。   施清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何逸钧暗中邪邪一笑, 然后二人便一起拉书拉到何逸钧宅子上。   之后二人又上富商街用膳,购了需要的物品, 其中包括何逸钧的新衣服。   也就是何逸钧今晚要换的衣服, 换去身上这件泥迹斑驳的布衣。   这件新衣服呢, 并不是华丽奇艳的,而是与何逸钧身上这件同款,都是白衣灰衫。   有种休闲简单朴素儒雅的四大美感,令人看着舒服, 即何逸钧的特质审美。   何逸钧背着箧笥, 跟施清奉走在回宅子的路上。   路上人影寥寥,二人前方徐徐开来一驾马车。   马车前头亮幽幽的, 是马匹头上悬着的一盏纸灯。   何逸钧本以为马车上的人是个赶夜路归家的路人, 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悠闲地继续走着。   可施清奉却忽然拉住何逸钧的手臂,让何逸钧跟他一起止步了。   何逸钧一脸茫然,只见施清奉朝马车招招手,示意马车停下。   马车绕道徐徐停在了他们的身侧, 何逸钧凭借灯光,这才发现车夫竟是个青褂婢女,估计是施清奉面识的。   施清奉道:“下来,是我。”   车上人静了一会儿, 随后舆内悦耳女音道:“殿下真是好眼力,一眼就能认出我画宅上的婢女,子芊这才认出是殿下来了。”   话毕,车上人掀帘踩着马凳子现身了。   这是个身穿浅蓝色绣花褙子、米白色渐变齐腰襦裙的少女。   大概只有十七岁,生得玲珑灵秀,娉婷袅娜。   少女刚下来便对着施清奉作揖,完美地避开了一旁傻站的何逸钧:“柏子芊见过睿文王殿下,殿下让子芊下车说话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柏羽初,字子芊,就是之前在画台上卖画的原创画师。   何逸钧看着柏羽初,有些哀伤,心头一阵酸涩涌来。   但也成功地把即将喷贱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   他曾想象过他在郑竹暮去市场时找到柏羽初。   也曾想象过他在郑竹暮忙着阅书时找到柏羽初,更曾想过自己从邺阳回来时顺路找到柏羽初。   然而郑竹暮在世时,他却从未见过柏羽初。   郑竹暮逝世时,他却见到了柏羽初。   如今送给郑竹暮的墨竹图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默默撇过头去,一点也不想看到柏羽初。   一看到柏羽初,他便立刻想起郑竹暮,昨日的火楼场景再一次跃然在他脑海中。   施清奉是能依照表情辨人心情的,他也不想让施清奉瞧见他此刻的表情。   何逸钧只希望柏羽初能走远点。   虽然柏羽初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   但何逸钧就是这样的性格,戒不掉的毛病,看不惯就要离远点,厌透了可以别提及   我不能影响你,但你影响了我。   施清奉道:“你还有其他事要做吗?”   柏羽初道:“子芊目前没有事要做,闲暇有余,殿下尽管吩咐。”   施清奉向何逸钧抛了个眼色,向柏羽初示意他在讲何逸钧这号人:“这位是我今天新聘来的侍卫,职业明卫,秉文兼武,琴艺绝伦。”   施清奉又介绍他了一下。   柏羽初道:“明白。”   施清奉道: “好,劳烦你替我带他去‘琴’院住下,顺便跟他讲讲各项严禁事项,我现在还得赶去交奏疏,再晚一些就误了交奏疏时间了。”   何逸钧:……   何逸钧不由得想起在监狱时施清奉口口声声说不叫别人来管何逸钧,不放心这些人对何逸钧做出什么。   现在反倒叫柏羽初送何逸钧回去,看来这柏羽初是受施清奉信任的。   柏羽初道:“子芊能照殿下的吩咐去完成,现在夜已深了,殿下怎么还没有上交奏疏?”   施清奉淡淡地瞥了眼何逸钧,何逸钧了然施清奉在自己身上花了太多时间,以至于没时间去交奏疏。   但施清奉面上却道:“今日山水村出其不意出了点岔子,我这边又人力亏欠,我们便多干了一些活儿,多耗了一些时间,所以很晚才回到京师,我就没时间给他引路了,实在麻烦你。”   柏羽柏闻言,这才朝何逸钧淡淡瞟去一眼,仿佛现在才发现还有何逸钧这号人物的存在,逐眸光微动,面无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话说回来,何逸钧的存在感确实是过于低了。   自从柏羽初下车后,何逸钧便开始默不作声,如同无形云烟。   柏羽初道:“子芊无事可做,正愁着找不着事儿做呢,现在有了事儿做怎还会嫌麻烦?殿下可以放心去交奏疏了,时辰不早了,已临近圣上就寝时辰,不要等圣上就寝时才入皇城,不然翌日清晨才有人翻阅奏疏,延了赈灾速度。”   “那就好,”施清奉最后向何逸钧抛去一道坚定的目光,像在做念念不舍的告别,“你听好她讲给你的严禁事项,能记多少记多少,不能违反任何一条,如果对严禁事项有不解或者不满的,明天早上再来跟我说,明天一整天我都在府上,不去哪儿,能找到我的,找我我一定第一时间出来,不拖拉,不久等。”   何逸钧不悦道:“知道了。”   柏羽初眯起眼睛,目光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何逸钧,仿佛想在何逸钧身上看到答案,心想这新来的穿得邋里邋遢,极为不起眼,到底又是何方神圣,怎从未听施清奉提及过,素日严谨的施清奉居然还会对人说出这般话。   施清奉又道:“你回去也赶紧睡了,不要老想这两天发生的事辗转反侧瞎忙自己,实在睡不着就把心事写在纸上,写完就没事了,明天别让我见到你黑眼圈的样子,明白了?”   何逸钧十分不悦道:“明白了。”   何逸钧听这句话时,隐约觉得有一缕绵绵暖意从自己体内散发开来,随后自己又有一丁丁愧疚。   倘若哪天施清奉知道他动机不纯,他又还不起施清奉,施清奉大概会有些小失望罢?   最后,施清奉沉声道:“有事一定要跟我说,不要被我发现你瞒着我。”   何逸钧道:“我没有什么事,你快去交奏疏吧。”   施清奉犹豫了一会儿,也没再说什么,解下车头纸灯交给柏羽初,再在车头结上自己的纸灯,之后上车,道一声“我走了”,柏羽初回一声“殿下慢走”,施清奉隔帘道一声“好”。   施清奉与婢女交代抵达地点,马车调头,匆匆离去。   何逸钧望着离去的马车,其实自己事真的很多,又不想让人知道。   柏羽初在前面领着何逸钧往宅子而去,边走边不苟言笑道:   “先讲第一条,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所有事项中唯一一列禁忌,乃‘明卫暗卫皆做不到与其来往者必须只能是所护卫之人’,此列禁忌的意思是,往后与你有过来往的人必须只能是睿文王本人,如果做不到,你便触犯了禁忌,一经发现,立逐出睿文王府,刻不容缓,拘入天牢重审苛刑。”   何逸钧一惊,硬声困解道:“怎么不能与外人交往?”   柏羽初听出了何逸钧语气中的不屈,慢条斯理道:“不单单是睿文王府,整个京师都定有这样的禁忌,禁忌在圣上建国第一天就决定下来了,任何人都不可以擅自窜改禁忌,违者死刑。”   柏羽初瞅见何逸钧这副瞬间挂不住的脸色,仿佛何逸钧即将要跟她斗嘴似的,便接着道:   “因为你们跟你们的主子走在一起,或多或少都会比旁人更了解你们主子的性子和行踪,与外人交往极为容易将你们主子的信息暴露出去,倘若你们主子出了什么事,无论你们是否有意而为之,结局,不用我说,你们是懂的。”   柏羽初瞅见何逸钧仍一脸不甚认同的意思,隐隐感觉何逸钧以后真有可能触犯禁忌,又补充到:   “并且,你们的主子还会不信任你们,你们本该明白自己的官职是明卫或者暗卫,以保护主子作为你们的使命,可你们却偏要与外人来往,就似乎不来往就活不下去一般,打什么心思谁都清楚,就算你们主子一直安然无恙,忽然有一天你们主子薄待你们,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逸钧闻言,蹙着秀眉,总算是认了,心想有了这条该死的破禁忌,跟余久择在暗中勾结更是难上加难,干什么小事情都要谨手慎足,声线平和道:“原来如此,我记住了,继续讲罢。”   接下来柏羽初所讲的严禁事项,条条皆能令何逸钧感到烦琐。   什么落日熔金之后严禁畅叫扬疾,离府归府时候严禁翻壁跨垣,因为宅子是租的所以严禁损坏里边原有的物什……   柏羽初早已将各条严禁事项烂熟于心,跟个晨时读书的文士一般,念得朗朗上口。 第28章   一条严禁事项念完后便马上接着念下一条严禁事项, 一刻也肯不停息。   何逸钧听得头都快变大了,压根数不清柏羽初一共念了多少条严禁事项,越听越烦,一点也不想听, 一路走来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方才那唯一一条禁忌, 心想着这坨严禁来严禁去的都什么鬼东西, 鸡毛蒜皮的小严禁,跟坨废话差不多, 也配得上柏羽初费那么多的口舌。   但他又见柏羽初讲得那么认真, 又不好意思打扰她, 只好闷声跟在后面,装作听不见。   ……   二人来到了琴宅。   清夜无尘,春来碧阶。   何逸钧与柏羽初作别,徐步入院。   何逸钧知晓自己今夜注定睡意全无, 不如拿这些失眠时间去打扫卫生, 说不准今夜干累了想休息了,明天早上就能睡得着觉了, 屋子整洁, 眠则长安。   于是何逸钧便在宅中另点了只明晃晃的纸灯, 之后在院内摸索一圈,才发现院中没有水井,不像书斋一样打水那么方便了。   于是连忙扛上水桶,小跑出院子, 赶着打水去了。   一路上还在暗暗咒骂着世上竟有这种破鬼宅,小就算了,本来还想原谅的 ,结果整个连半个水井都没有的。   宅里一室有块地窑, 何逸钧用打来的水将地窑填满,填满后又找来张抹布和木舀,用舀子勺水洒到抹布上,开始提着灯打扫室内。   待何逸钧依次擦完桌、椅、榻、牖之后已经是夜深了,何逸钧仍马不停疾,迅速拿起笤帚打扫起地板,忙得不可开交,腰都快弯得成肌肉记忆了。   一切都打扫干净后,何逸钧依然睡意全无,反而更加精神了,如同白日时一般的精神,不活动一下心里都不舒服,肯定是不能更衣上榻入睡的。   但又不知晓接下来应该找什么事儿做,遂悠悠步出屋子,缓缓坐在屋檐底下呆着,静待困意来时。   可这困意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呢,兴许一等就得等到海枯石烂罢。   只有在更阑人喑时,地上人才能听清地下冤灵的哀嚎。   何逸钧看着这黢黑的院子,只见一道围墙底下隐约点缀着零星小黑片。   小黑片不像是土生土长的,更像是……遗落下的?   风一刮来,小黑片迎风波荡了荡,仿佛在向新来的邻居何逸钧盛情打招呼。   何逸钧双目一烁,原来这宅里不只他一个孤孑的人儿呢。   何逸钧提灯凑过去一看,将柔婉光圈一照,才发现地上疏懒躺着的小黑片竟然是一卷憔花。   憔花身姿宛如正晒着温煦阳光酣睡入梦的闲士,又好似战争胜利后抛戈弃甲凯旋归田的兵丁,力尽筋疲,给人一种一触即碎的泡沫感。   你好,我的邻居,日后多多关照。   何逸钧拾花,残花羞羞地缩在手心处,花瓣薄如蝉翼。   光圈再一照,可见花色外层浅紫内层白,再观花瓣型,何逸钧便认出这是二乔玉兰树遗落下来的花。   然而有这么一瞬,何逸钧觉得这朵小花像极了自己。   院里空落落的,没有一棵树来装点,那么二乔玉兰应该在……   何逸钧仰首,一股凉风正好挟杂着玉兰香扑面而来,洗去何逸钧满身的污泥气,令何逸钧产生种自身正徜徉在花海中的错觉。   然后他下一刻便看清了院墙上的朦胧景色,在深邃浩渺的夜空映衬下显出一派静谧馨宁。   不知墙头玉兰花共有几重,似锦,如星,仿婳,相争胭脂妆,抹得白紫交华,绣团簇拥醉压墙头,如同赶宴欢欢的贵宾,怡然自乐,熙熙攘攘,轻盈俏丽,娇媚摄人。   花无眠。   何逸钧无眠。   何逸钧想出院摘些花来,但又想起宵禁的暮鼓早在他刚打扫屋子时就鸣声了,现在出去若被巡兵发现就要挨笞刑。   何逸钧匆匆回屋拿出方才打扫时使用的笤帚,回到玉兰花墙下,将笤帚高高举起。   笤帚尾端朝上,自己则踮起脚尖跳呀跳,像只顽皮的小兔。   帚尾不停地掸着抵在墙头的玉兰花,玉兰花一朵一朵接连被掸了下来,洒在地上。   直到帚尾够得着的花球悉数被掸下后,何逸钧才将笤帚信手一丢,欠身拾花,盈掬满怀,准备制香。   何逸钧本想今晚随便换件干净的衣裳就直接躺下睡了,可现在忽然来了一道新制的香料,又十分想试用这道香气,起了殷切兴致,不试今晚又更睡不着了,遂决定今晚先更衣泡香沐浴,毕后再躺下入睡。   何逸钧从小就懂得如何制香,用各种花球制过各种香料,纵然来到京师,也不失制香的业余爱好。   在何逸钧的室里,香料一瓶瓶堆沉在柜子中,空气糅合着各种花香,都快盖过书香味儿了。   郑竹暮也时常嗔何逸钧因为制香搁下功课,何逸钧亦觉得郑竹暮很是絮聒,巴不得郑竹暮出京游历几个月,自己好生清闲无人搅扰独制自己的香。   何逸钧回屋,将花球拆出来,一片片磨成粉后放入碗里,用木片将碗中花粉盖住,最后将碗放入火中燔练。   地窖的水还剩好多,待时辰到时,何逸钧便把滚烫的花粉投入水中,水的温度随之升了起来,花馥芬芳。   这一宿,满堂温馨。   翌日清晨,何逸钧醒转,淘米起灶煮粥,踩着一双布鞋,负着背筐,过门,出院。   院墙外确乎倚了一棵二乔玉兰,但这二乔玉兰枝头的花十分稀疏,仿如铁树开花,一朝一夕间便纷纷凋零。   何逸钧才撷了几串花球,玉兰根根枝条便清晰可见了。   何逸钧也不想再撷更多的花儿了,再撷玉兰就真的像只掉毛鸡一样秃完了,路人走来仅凭一眼便能看出树上挂着的花被人撷过。   于是何逸钧踌躇了一会儿,随后回屋将方才刚撷的花制完,沉柜集香,再后负着背筐出院,去别处找有没有其他的玉兰了。   临走前,何逸钧还不忘与院墙外的玉兰眼波相送。   何逸钧怡然行走在两排青墙黛瓦间,长街上众客嬉笑,赶车的赶车,吆喝的吆喝,拣鲈鱼的拣鲈鱼,弄辘轳的弄辘轳。   大人们忙着交易,闲摇羽扇,孩子们忙着打闹,撞拐子的撞拐子,跳山羊的跳山羊,井市喧味儿浓郁十足。   苍穹泄下日光,璀璨生辉,晴空万里,又是全新的一天。   琴宅外的路,何逸钧是从未走过的,对一草一木都十分陌生,记住琴宅坐标位置的情况下,将这片地方兜兜转转逛了几回圈儿。   好消息是何逸钧熟悉了琴宅外的地形,再走远点大概率不会迷路。   而坏消息是何逸钧硬是找不到第二棵玉兰,左看右望却不知该在何地落足。   何逸钧最后找了个卖白菜的老婆婆,向老婆婆问路,老婆婆告诉了玉兰园的路线。   何逸钧据老婆婆给的路线走,果真来到了玉兰园。   来到玉兰园,何逸钧先是满脸震撼,不禁驻足朝园间眺望。   没成想京师竟还有这一处既阒无人声,又关不住满园春色的景区。   此处的玉兰分布不齐,却棵棵浓荫蔽日,如同铁树银枝。   重重花团压在人的上方,馥郁袭人,好似花锦雕镂成的顶棚。   阳光只好从缝隙之中倾泻下来,形成清晰分明的一束束光柱。   蛱蝶成双萦戏,蜿蜒瑶池穿两岸,生机盎然。   那么多花,足够囤一屋子香了。   可何逸钧越观赏,便越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这难不成就是昨晚施清奉带他来的地方?   不用问了,这正是昨晚施清奉带他来的地方。   何逸钧:……   何逸钧缓缓朝深处走了进去,花香更是浓郁,好像何逸钧此刻正徜徉在花海中。   上方的玉兰花团摇摇欲坠,却都啮得枝丫严严的,迟迟不肯松开下坠。   何逸钧也不知自己走了多深,只见尽头的白光愈发耀亮刺眼。   快到出口了。   这时,一截枝丫上倏然飞下一杖花球。   花球凭空打了几个滚,蹁跹而落。   落花恰在何逸钧身前两步之外,何逸钧下意识上前一步,抬手欲接落花,想让落花沾在自己掌心里,好让自己好端详它。   落花即将穿过何逸钧身前时,这一刹,何逸钧身后兀然飙来一道撕裂之声,如闪电般由远及近,令人猝不及防。   下一刹,落花被一支利箭牢牢钉在了树杆上,原来的位置只留下一片柔弱的花瓣。   花瓣宛若鹅毛般轻轻沾在何逸钧掌心里,此时何逸钧却毫无触觉,只有视觉。   何逸钧抬起眼帘,看着前方利箭的箭尾。   然后顺着箭尾对准的方向回望,见了他身后那人,他面上依旧看不出一分表情。   不用动脑筋也能猜到,那人来了,还是悄悄咪咪跟在他身后来的。   他回过身,身后是一片白紫纵横的天幕。   既然是昨晚施清奉带他来的地方,在此处见到施清奉也不足为奇。   施清奉隔着三千光柱,与何逸钧四目相望,尽管驻在离何逸钧好远而可望的位置上,宛若一朵于光明深处盛开灿烂的晴天之花,颀长的身段,衣裾轻猎猎。 第29章   背上负着棕皮箭囊, 手中持着把弯弓,那支射花的箭正是这把弓发出来的。   何逸钧换了副脸色,怡悦道:“三巾百步穿花,挽弓满月, 叫人望尘莫及, 瞠乎其后, 不想直接上前告诉我你跟在后面走,又想让我注意到你就在我身后, 懂得找准机会朝我这边射来一箭, 我才发现你的存在。”   施清奉朝他走来,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肩后的背筐,朗声道:“阿四太会说话了,我确实一路跟着你,可我存在感那么低的吗, 昨晚还口口声声讲得好好的, 以后我们能常来这个地方,以后我们, 我们, 结果第二天, 自己到这儿来也不唤我一声,要不是我一路跟着你,怕要以为你出去买买东西就回来了。”   何逸钧道:“三巾,我不识路, 为了找棵玉兰我就找人问个路,问好路后就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地方,也懒得回去拉你出来了,谁知你又突然冒了出来。”   施清奉疑惑道:“找玉兰?”   何逸钧道:“对, 我撷些玉兰花来,回去储柜沉香,撷完便回去,不在这儿逗留,你人来都来了,不如帮我撷花?”   施清奉道:“难怪平时靠近你时都能闻到一缕淡淡的香味,我一猜便能猜到香味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旁人若是也闻到了,可能会以为你是做制香生意的,帮你撷花我倒觉得没必要撷得那么早,你既然来对地方了,就先留下来陪我训练罢。”   何逸钧一怔,又看了看施清奉手上华丽高雅的雕弓,隐隐明白施清奉准备要干什么大事情,总之不是什么往好方面发展的大事情,于是道:“训什么练,我没时间。”   施清奉大概率是刚才训练时忽然看到了他,才跟了过来的,弓都没来得及回府放下。   施清奉却道:“不想陪我,不行,你不要忘了,你是我身边的明卫,明卫的责则就是青天白日之下守在我身边,时时刻刻护我周全,无论我到哪儿去,哪怕去吃个饭,明卫都不可随意乱跑离开我视线,明卫这等职位可不是尸位素餐。”   何逸钧唇畔一扯:“好罢,我坐在一旁看你训练,好好练啊。”   施清奉满脸语塞:“我练着,你坐着,我那么辛苦你就这么闲闲的?未免太舒服了些,我单单想着都要羡慕死了,怎么有心思练得下去。”   何逸钧压住内心的纳闷,佯作平淡道:“那你想怎么样?”   “要不这样,你撷一些花,去那边百步之外的地方站着,”施清奉朝自己侧身的方向指了指,“然后朝上空抛出一朵花,抛完退后几步,我怕我箭射偏了伤到你。”   何逸钧应了声。   施清奉言罢便趴在一旁茂密的草丛上,袒露两边半臂,歪着箭囊,弓斜着撂在面前,双目锁定在前方的某个点上,视线又似乎在不停扫动,宛若一条正在觅食的蟒蛇。   何逸钧问道:“你要练什么?”   施清奉认真道:“埋伏。”   何逸钧走到一棵玉兰下,刚要撷下一串玉兰花,脑袋上方倏忽掠来一支箭。   箭将一串花射了下来,花团不偏不倚撞在何逸钧头顶,箭铛铛掉在屐旁。   芳香袭腔,何逸钧往自己头顶上一抓,抓下一串落着花瓣的花团,赞扬道:“三巾好箭术。”   施清奉看着粘在何逸钧衣衫上的花瓣,有一瞬感觉这些花瓣像一个个小精灵,装点玉兰树下的人:“射箭,还需要一个好眼力,好眼力即是天赋,没了好眼力,也就什么都没了,在好眼力面前注定一文不值,练得再多也等于白练,徒劳无功,谋不得任何回报。”   何逸钧掸了掸身上的花瓣,来到百步之处折下一枚花球,准备抛花,施清奉却忽然道:“太近了,远一些。”   何逸钧闻言,往远处走了走,准备抛花,施清奉又道:“还是太近了,再远点。”   何逸钧终于硬下气,又往远处走了走,刚抛花出去,还没来得及退后,一支箭便提前破空而来,牵着花插在更远处的树杆上,随后遥遥传来施清奉的声音:“太简单了,看到我放的那支箭没,到那支箭插在的树杆那儿去。”   何逸钧默默咽了一口唾沫——那,那么远啊,这施清奉不会是逗他的罢?   可施清奉语气又这般肯定,听起来信心满满的,再瞧瞧方才射得如此准,到底还是铁杵成针。   何逸钧细思起来,估计是自己低估了施清奉的箭术。   何逸钧到了树杆那儿,正要往上抛花,又听见施清奉的声音道:   “我没箭了,拔那支箭过来,还有我之前射的那两支,找出来给我。”   何逸钧嘶了一声,是不耐烦的声音。   这声音不小心被施清奉听见了。   施清奉道:“你捡回来就可以坐着了,我继续趴着。”   何逸钧有声没气道:“这还差不多。”   何逸钧将找回来的三支箭放回箭囊里,坐在施清奉旁边。   施清奉仍不移视线,道:“监督我,我要在这儿趴上一个时辰,只有嘴能动,其他都不能动,如果动了,你就毫不客气踹我的腿,像我前天我踹你一样,有多用力踹多用力,把前天的疼还给我。”   话是这么说,但何逸钧哪敢。   施清奉看出何逸钧的迟疑,便道:“我欠你的,我该受的。”   何逸钧假装答应了,眯着眼睛,仰头迎光望了下日芒发散的位置:“一个时辰过后正好到日中时,等太阳到天空的中央我再叫你起来。”   施清奉道:“好,开始。”   何逸钧道:“平时你能一动不动地趴多久?”   施清奉道:“三个时辰。”   何逸钧震惊道:“什么?这么玩的吗?”   施清奉说开始就开始了,随即整个人便像个雕塑一般岿然不动。   施清奉后半身筋骨看上去又硬朗朗的,好像可以当垫靠。   周围绿草因临近立夏,生得又尖又利又长又硬,一窝蜂卖劲地扎着施清奉皮肉,企图弄得施清奉浑身痒痒的。   然而施清奉训练已久,早就习惯伏在草茵上的煎熬,仿佛感觉不到一样,置身于事外,似无关己事,不挠也不晃。   何逸钧单单在一旁看着,也能隐隐感觉到痒,单单坐着屁股都生疼,忍不住换了几个坐势。   但看施清奉这张皮肉,说粗也不粗,说肥也不肥,竟能忍得下去,这该是何种毅力。   施清奉穿得一身绿茸茸的,衣裳色泽虽比绿草自然本色更为深浓。   但也难防眼力差的人将施清奉与屐下草垛混为一体,然后眼力差的人一脚踩过去……   何逸钧想到这儿,忽然有些想笑,因为何逸钧天生眼力差。   何逸钧渐渐兴味索然——话说,这施清奉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叫他监督他动没动,不就等同于叫他看着他。   他看着他有没有人把他当成草坪一脚踩过去……   要是真有人快要一脚踩下去了,何逸钧就当着施清奉的面从速阻拦,并对这位路人点指划足数落一番,使施清奉有惊无险地度过训练时辰,同时默默为何逸钧站在他这边帮他说话而感动。   这样何逸钧不仅做好了明卫保护主子的任务,还能增加主子对明卫的信任与依赖。   运气好的福星当头的说不准在月底那天,主子忽然念及此事一时高兴,信手给明卫多加些月薪。   施清奉两眼始终在凝视前方,鬼知道何逸钧有没有在认真监督。   何逸钧着着施清奉的背都快要栽头睡过去了,不如利用监督的时间去干点自己的事儿。   不然就感觉时间流速得太快太清晰,秃废大好光阴。   等等,施清奉现在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何逸钧偏过脑袋偷窥一眼,啊,没有,原来是自己年少轻狂想象丰富,施清奉眼睛睁得比自己眼睛还要大呢。   何逸钧百无聊赖地扯出一条草根,接着扯出第二条,第三条……直到手握满一撮颇长的草根,才停下手中动作。   然后何逸钧有目的似的玩弄着扯出来的草根,将草根们串成一个环型的物样,还时不时看下天空日芒位置……   “三巾,一时辰到了。”   日中时已至。   话音甫落,施清奉立即翻了个身,浑身力气被抽空一般 ,面朝天花,如释重负,无意中瞥到何逸钧手中躺着的精致草圈,顿时双目一亮,道:   “不好好监督,竟闲得织起了草圈,不过织得很不错,能看出编制者的用心,已经织完了?”   何逸钧不明所以:“织完了。” 第30章   施清奉出乎意料地道:“织完了你应该没事做了罢, 接下来轮到你趴着,趴上一个时辰,我监督你,手把手教你怎么做好埋伏。”   何逸钧道:“练这个干嘛, 累不累, 无不无聊啊。”   施清奉道:“练来好玩。”   “……”何逸钧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像灌了开水一般。   草圈明明可以继续织下去的,自己怎么就傻乎乎地说织完了?   但终究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何逸钧口上推辞道:“算了吧, 我受不了这样的训练, 我会疯的。”   施清奉撑身坐起,却道:“没关系,我教你,慢慢来, 不累的, 要是累了你叫我一声,马上给你休息。”   何逸钧道:“但……这天色不早了罢, 我回去先吃个午饭, 改日再来?”   施清奉故意道:“你饿了?我去街上帮你买几个包子吃, 吃完继续练。”   果不其然,何逸钧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施清奉早已料到,道:“跟你说,想着练剑、习武, 就要学会埋伏,跟人对线练剑习武输了会受伤的。   埋伏还能舒舒服服趴着,不用斗不用动,甚至不用带脑子, 这多好,趴下来吧,加油加油,阿四最棒。”   练剑。   习武。   好,干了。   何逸钧趴在原来施清奉趴过的位置,甫一趴下身,小肚就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何逸钧咬着牙忍往了,很快便适应了这种刺痛感,回忆着方才施清奉持弓的姿势,效仿将弓挡在面前。   弓上卓绝的纹案近在眉睫,以至于纹案清晰可辨。   弓壁上刻了许多纹案,一排过去比比皆是,不愧于巧夺天工之物。   所刻纹案由近至远,先有以国破家亡为背景的潦倒庶民图,再有以硝烟四起为背景的无畏壮士图,后有以山河锦绣为背景的璀璨伦安图。   与其说刻的是纹案,不如说刻的是国史。   何逸钧可欣赏这样的纹案了。好弓,真是把好弓。   可惜只可惜在,它属于施清奉,不属于他。   施清奉俯下身子:“你这么持弓……是想拿弓来当挡箭牌?要是在紧急时刻你必须踩准时间放箭,你该怎么快速放箭出来?   况且,这样持弓敌人极容易一眼发现,就不叫埋伏了,叫投降了,投降等着被敌人擒去当人质了,我刚才是怎么持弓的,不明白怎么不好好看呢。”   何逸钧目不转睛,生怕施清奉嗔他做不到心无旁骛,便只能用余光观察着施清奉下一步举动。   施清奉道:“应该要这么持,把野草顶到前边去,遮住弓身子,记好,这只手应该握在这里,那只手应该反过来握在那里,坚持住。   欸,这只手刚刚怎么握的,小指紧闭贴紧无名指,不要展开,松松弛弛的,成何体统。”   何逸钧浑身僵住了,思绪短路了,压根忘却了自己持弓的动作了,持弓的动作一不小心歪了也毫无感觉了。   因为,言语间,施清奉竟也趴了下来,两边手对应地覆在了何逸钧的两边手背上,算是反着的十指相扣。   然后两边指绕后扣住何逸钧的手掌,缓缓将何逸钧的手从弓身上拉开,移到弓身的另一处位置。   每节手指对应地压着何逸钧的手指,挪动何逸钧的手指,使何逸钧的每节手指都调整好姿势。   最后还用手捆紧了何逸钧的手背,示意何逸钧照这样的握法握紧弓身。   指尖贴指尖,何逸钧清晰地感受到两边手背上滚烫的温度。   何逸钧正想扭头去看看,无奈脖颈也跟着被僵住了。   甚至,何逸钧的半边侧背也被施清奉的肱膊给搂住了,施清奉这张面孔就在他的侧脸旁,很近。   何逸钧全然不敢挤出任一表情,尽管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尽管指尖仍残留八度余温。   但很快,施清奉松开了手,起身,从地上拾起一支箭插在何逸钧手心上,接着又像方才那样握着何逸钧的手,教何逸钧怎么搭箭,怎么拉弓,谆谆善诱一番。   可何逸钧似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昏头昏脑地熬过了搭箭拉弓的练习。   然而施清奉并没打算放过他,兀自坐在一旁草垛上,曲着一边腿,一只胳膊搁在这条腿上,又开始喋喋不休道:   “双腿敞开点,便于活动,头不要攒动,抬高点,不是让你睡觉,只动视线,视线巡查敌人行动。”   施清奉瞅了一眼何逸钧的脸色,这脸色竟比这箭锋更要发着铁青,于是质问道:“怎么了?不高兴?我太凶了?太严了?”   施清奉的声音很柔软很低沉……   何逸钧绷着脸回道:“当然不高兴,又凶又严又狠又毒话又特别多还调这调那的有完没完,经你这么一调整,我感觉更累了,快不行了。”   施清奉隐隐有些满意道:“嗯,没事的,没事没事……阿四能坚持下来,阿四最坚强了,累是正常的,正所谓,‘严师出高徒’,‘教不严,师之惰’,看你第一次练习,不如我对你的要求放宽一些,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跟我说,我去准备。”   何逸钧道:“累不累是否正常我不知道,但你人不正常这是我知道的。”眼珠狡黠地转了几个圈儿,沉声又道:“三巾,我有些渴了,可否给我带杯水来?”   施清奉睫上两行长眉不禁一挑,试问的语气道:“现在?很渴?”   何逸钧佯作干涩的声音肯定道:“现在,很渴。”   施清奉声线粗粗地道:“真的?——”   何逸钧后脖颈一凉,低声道:“真的。”   施清奉转念道:“你说真的就是真的,我回府给你带水来,很快,别偷懒。”   何逸钧道:“可以慢点回来吗?”   施清奉道:“不可以,我回来你才可以休息,所以我会尽量快些,加油,阿四。”   何逸钧不语。   施清奉言罢便快步往玉兰园出口方向走去。   何逸钧看着施清奉匆匆离开的背影,默默松了口气,心道一声“终于走了”。   等到这道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才重重地翻了个身,四肢敞开,面朝天空,如释重负,闲情逸致。   现在玉兰园中就只剩何逸钧一个人了。   何逸钧臂膊枕在后脑勺,信手捏来一支箭,端详起箭起来。   这支箭看似普通,竟如此厉害?   先是箭尾的羽毛,简直锋芒逼人,又轻又硬,不知是哪种鸟的羽毛制成的。   次是箭头,也是又轻又硬,镞壁磨得很尖。   连接箭头和箭尾的木杆比较重,射出去时能为箭头带力。   弓上的弦张度很大,施清奉说过他的弦都是定期换的,弦容易旧,旧了就要换,不然会影响射程。   何逸钧放下箭,刚躺了没一会儿,便看见施清奉小小的身影浮现在他视野之中。   于是他连忙恢复方才练习时的姿势,趴在草地上持着弓,一动不动。   何逸钧趴在的这个位置的草长很高,坏处是十分扎人。   但好处是能躲避施清奉从远处投来的目光,让施清奉看不见他偷懒了。   施清奉手中捧着个复古瓷碗,碗里飘着个勺子。   施清奉来到何逸钧跟前时却忽然顿住脚步怔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但最终又若无其事坐在何逸钧身侧,道:   “趴了一盏茶时间,累不累?”   施清奉来回赶了一盏茶时间的路,语气中有些掩饰不住的累,实则比何逸钧还要累,这让何逸钧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累得要休息,却眼睁睁看着旁人赶来赶去,累得还要帮自己带可有可无的水来。   何逸钧一口否定:“不累。”   不料施清奉顿了顿,下一句却道:“第一天练就能练得那么认真,你已经很不错了,起来休息一会儿,奖励你好吃的。”   何逸钧又重重地翻了个身,入眼而来的先是施清奉指缝间夹着的一串夺目的糖葫芦。   然后再是施清奉这一只手手上盛一半水的碗,原来是施清奉在回府带水过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串糖葫芦。   何逸钧看着这串糖葫芦双眼一烁。   水是刚烧不久的,碗上冒着缕缕温气。   身下的草儿瞬间变得柔软起来了。   何逸钧并没立即起来,本想躺在草上再享受一会儿,施清奉就先支起何逸钧的背,缓缓扶着何逸钧坐了起来。   之后何逸钧背上那只手便顺着搭在了他肩上,此时施清奉恰好曲膝坐在他身侧,拿碗和糖葫芦的手往他那边靠了靠,道:   “刚烧的,有些烫,小心点。”   施清奉想让何逸钧先喝水,可何逸钧却先接过施清奉手中的糖葫芦,道:   “谢谢你,累计请我的第一串,等你月底发月薪我再请你。”   施清奉怔了怔,捏了一下何逸钧的下颚,莞尔道:“你喜欢就好,不用请我了,到底是我的钱,如果你以后去哪都带上我,我就会经常给你买。”   施清奉放下手,拔动勺子,给水散热。   何逸钧吃完喝完后,继续趴草上训练埋伏时应有的忍耐性。   才趴了没一会儿,何逸钧便道:“三巾,我又饿了,能不能带碗饭来?”   施清奉问道:“又带,不如一起回府?”   何逸钧道:“太远了,我懒,你带碗饭来。”   施清奉道:“带碗饭会很久,如果你坚持不下去就自己休息吧,不用等待我下指令,好好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我很快回来。”   何逸钧应了声,看着施清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前方,最后淡化,消失。   何逸钧缓缓翻了个身,像方才一样的姿势躺着。   但他这一次却叹了口气。   他是一个不称职的明卫,什么事情都让他的主子施清奉帮他干,施清奉竟然也愿意帮他干。   身下的草儿真是越来越舒服了,软绵绵的,香香的。 第31章   并不似前先那般扎人。   一个人, 没有嘈杂声,静悄悄的,足矣。   不行了,越来越困了。   本来昨晚就没睡好。   何逸钧眯了下眼睛, 又眯了下眼睛, 发现自己越来越贪恋这种眯眼睛的感觉, 仿佛眯久了便能沉浸在其中,进入与现实相对的另一个世界之中。   不知这轮动作重复了多少次, 当何逸钧最后一次眯上眼睛后, 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但仍保留着一半意识,能意识到自己的四肢尚有活动性。   ……没一会儿,何逸钧的额头忽然被什么东西点了一下,下一秒何逸钧便睁开了眼睛, 意识清醒, 十分谨慎。   只见施清奉坐在他旁边,手里提着个饭篮, 正低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原来是施清奉的袖子不小心碰到他额头了。   何逸钧缓缓坐了起来。   施清奉问道:“我把你弄醒了?”   何逸钧道:“与你无关, 我本身就没睡着。”   施清奉又道:“你睡着了, 我坐在你旁边你却不知道,本来还想着等你醒来,结果不小心把你弄醒了,我想知道你昨晚干什么了?没睡好?不适应?”   何逸钧一本正经道:“前天发生那样的事, 你觉得我有睡得好的可能吗?就算有,我又有什么心情睡?前天我义父逝去,这才过了两天我还能好好睡?我还是个人?我知道你在关心我,但我不想吼你, 希望你明白。”   何逸钧语气转变迅速,施清奉不禁一怔,之后又道:“那么,郑先生希望将来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何逸钧想了想,一词一词地道:“才高八斗,砥节励行,福慧双修……”   施清奉道:“第二个词,砥节励行,郑先生希望将来的你能振作有为,而你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做他想让你成为的样子,不要让他失望,这是给他最好的回报。”   何逸钧豁然开朗:“你说得对,我要振作起来,让郑爷看到我的变化,而不是只会爆脾气,只有成了他想成为的样子,我才有资格去思念他,谢谢你让我想起了这些。”   施清奉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也希望将来的你成为我想要的样子。”   何逸钧问道:“什么?”   施清奉贴在何逸钧耳旁,低声道:“我想要的样子是,阿四天天开心。”   最后六个字是一字一顿说的。   ……   吃过饭,何逸钧主动趴下来训练,对施清奉吩咐道:“三巾,我这次或许会趴得很久,待会起来又要摘玉兰,摘玉兰时天就快黑了,回府还要制香沉柜,生火做饭,用膳时已经夜深了。”   施清奉问道:“然后?”   何逸钧道:“然后麻烦三巾去帮我摘些玉兰吧!”   施清奉道:“好啊。”   施清奉捡起地上的弓和箭,正要往树枝上射去。   何逸钧大声拦截道:“等等,住手。”   施清奉垂下弓和箭,问道:“怎么了?”   何逸钧道:“射花花会烂,留不住香,要用手摘,摘满筐的花。”   施清奉放下弓和箭,道:“行,我用手摘。”   何逸钧又道:“对了,摘的时候一定要摘整朵,最后要摘出它的一点根来,这样它不会枯得那么快,香气也不会散得那么快。”   施清奉道:“这么说来我可要摘慢些了。”   何逸钧又道:“还有,二乔玉兰是喜光植物,晒的太阳越多,香气越浓。”   施清奉道:“我摘得更慢了,好好等。”   施清奉提着箩筐,来到一棵玉兰树下,将枝头上这些花团环顾一圈后,才将花一朵朵扣下来。   接着往下一棵玉兰走去 ,越走越远,直至身影消失在何逸钧视线之中。   何逸钧依旧在趴着,尽管浑身又酸又累。   坚持住。   施清奉坚持得住,他也要坚持得住。   这比他小时候被郑竹暮又打又罚的香了不知多少倍。   何逸钧想起那个坐在龙椅上、从未谋面的顺明帝施怀笙,心里登时一阵干哕。   何逸钧想着施怀笙以前是个将军,那么施怀笙肯定武艺超群,称帝后身边肯定跟着很多个保镖,肯定极度重视防守和军政,绝对很难对付。   所以只有一个办法:以文应武。   意思是,精武者,一般不通文,行事皆以武以对,缺点是经常一意孤行,鲁莽灭裂,容易被精文者的花言巧语打动,乏了思考,不破阴谋阳谋,愿者上钩。   但万一施怀笙文韬武略,那就更难对付了,说不定到时候还能整出个大的来。   具体怎么办,还要看余久择那边的人力了。   科举参加殿试混进殿中是个不错的法子,前提是蛰伏在殿中和宫中都要有一定的时间。   想到这里。   不知不觉中,何逸钧的脑袋埋得越来越低,快跟泥土贴在一起了。   握弓的姿势也不再是施清奉刚开始教他的那样,何逸钧却丝毫意识不到。   何逸钧心想着先眯一下眼睛,蓄存一些精力。   眯一会儿再张开,不碍事的。   然而事与愿违,何逸钧没料到自己这一眯,再怎么张开也张不开了,眼皮被针线缝住了一般。   竟是这暮春的芳草夹杂着花香穿过细碎光柱寄来的绵绵暖意融化了何逸钧的执念。   除此之外,一刹那,泥土也软了。   最终,何逸钧趴在草地上睡了过去。   渐渐地,四肢失去了意识,已是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何逸钧隐约听见了一道空灵般的琴声。   琴声似在梦中,又似在现实,不见鼓琴者,先闻悠琴音。   何逸钧四肢的意识渐渐回来了。   琴声似乎也随之清晰起来了。   萦绕耳畔,动人心魂,旋律缠绵。   渐渐地,琴声暴露了它的真面目——   何逸钧这才发现琴声其实很乱,很难听,不堪入耳。   犹如鬼哭狼嚎,像是一个琴艺不精的人小心翼翼地弹奏着,生怕自己错了调,又虚心学琴的样子。   刚开始何逸钧想伴着琴声继续睡下去,可这琴声实在难听。   越听越难听,与其说是琴声,不如说是噪音。   受不了了。   已是忍无可忍。   根本就不是人能弹出来的。   比早晨公鸡的叫声还难听上十倍。   这弹奏者简直是在班门弄斧不知敌手。   何逸钧越听越气,真想起来训这人一顿。   可到了此时的关键时刻,自己眼皮却死活睁不开,身子也动弹不得。   仿佛自己眼睛没有睡够,只有意识睡够了。   何逸钧又在意识中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猛然坐起身。   何逸钧刚坐起来,额头就重重地撞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额头麻麻地作痛,坐直后所有知觉之中只感受到脑袋的天旋地转。   撞到的那东西被撞开了。   琴声终于戛然而止了。   何逸钧捂着额头回头一看,才知道刚才撞到的是施清奉的侧脸。   施清奉坐在原来坐的位置上,腿上搭着一张的木琴,捂着侧脸。   施清奉身后树下放着箩筐,何逸钧看不见里面的花,却能感受到箩筐里装着满满的花。   何逸钧看到施清奉这副模样,额头忽然没那么疼了,放下手。   施清奉就坐在刚才何逸钧手臂位置的旁边,算是有些距离的,不知怎么还会撞上。   难不成施清奉还扭着腰低着头偷偷看他……   施清奉放下手,恢复面色,手背轻轻地贴了贴何逸钧方才捂住的额头。   施清奉的手背凉凉的,使何逸钧额头上紧绷的皮肉舒了几分。   何逸钧轻轻地推开了施清奉的手。   何逸钧道:“你要不要听听刚才你弹的什么鬼东东。”   施清奉道:“听了。”   何逸钧道:“弹的真的好难听,还在一直弹,弹个不停,真的不觉得难听吗?我在睡觉,好像就睡在恶梦中,折磨了好久,才好不容易醒了过来,改日我教教你怎么弹吧。”   施清奉道:“好好好,我不会弹,阿四说得对,所以我奖励了阿四一串糖葫芦。”   何逸钧望见施清奉又带了一串糖葫芦过来,顿时闷气全无,接过糖葫芦道:“谢谢三巾。”   施清奉并没告诉何逸钧,他给何逸钧带水过来时就看见了何逸钧身旁草地上有一道人形压过的痕迹。   痕迹很明显,所以他怔了一下,了然何逸钧在他带水过来时偷懒了,还偷了不少的懒。   不一会儿,施清奉忽然低声道:“这可是你说的,你教我弹琴。”   何逸钧道:“嗯嗯嗯。”   施清奉道:“真的?”   何逸钧道:“假的,你学琴笨不笨?”   施清奉道:“我很笨。”   何逸钧道:“那你就真的笨,不教了,我懒。” 第32章   施清奉道:“好吧。”顿了顿, 指了指天色,又道:“我弹琴是想叫你起来,因为你已经睡了有足足两个时辰,你看, 已到黄昏, 睡了很久。”   黄昏……   何逸钧这一觉居然睡了两个时辰了……   何逸钧抬头一看, 只见树缝透下来的光柱早已不见踪影。   树缝上方的天空也是橙红橙红的,霞光四溢。   看来太阳已临西山, 玉兰园一派安详温馨。   何逸钧也为自己所惊叹道:“原来我睡了那么久了, 喝完又吃吃完又睡, 我是不是很像一头猪。”   施清奉莞尔道:“像,以前我第一次训练的时候还练不过你,还是你厉害。”   ……   与施清奉作别,何逸钧回到宅上, 置好琴, 制完香时已是夜深,距离宵禁仅剩一个时辰, 路上人已稀稀, 鸡狗不啼。   何逸钧独立院中, 心想施清奉这个时候大概率在睿文王府上,无人奸视他,他也是时候私下把他的情报汇报给余久择了。   今夜同昨夜一般无星子无皓月,同样适合夜行, 便于暗中勾结。   甚至……今夜比昨夜更加阴森凄凄。   何逸钧准备了一张浸墨的皱纸,踩着两只布鞋,出门。   随后何逸钧的这道苍茫的背影迅速遁入夜深,与黑暗融为一体。   路上, 纸被何逸钧紧紧地攥在手中,藏在手心。   纸上写的是情报,情报是何逸钧昨夜挑灯续昼时写完的,上面满满都是字。   字字流露出何逸钧满腔的怨恨,令何逸钧的心头直吐血,握笔的手上的指甲都快将手心给割出血了。   倘若那晚何逸钧懂得揽镜自照,则会发现自己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或是因为眼睛看纸太久,或是因为哭得太久。   那晚,写完情报后,何逸钧的执念顷刻间消散了,力量也被抽得一干二净,颓然栽倒在桌案上晕了过去,同时还做了一个恶梦。   何逸钧梦中看见自己因为熬夜写字,已经猝死在桌案上,真实的自己则是灵魂出窍,并且看见施清奉站在自己尸体旁边,之后又抱着自己的尸体走出门去,来到悬崖边上,把自己的尸体从悬崖上扔了下去。   何逸钧的鬼魂连忙上前跪在悬崖边上,往下方眺望,就听见身后的施清奉对着悬崖下方说话:“背地里写情报,我对你是极度的失望,昨夜本不该留你下来。”   兴许是施清奉的声音太过清冽的缘故,恶梦刚做到这儿,何逸钧就醒过来了。   醒来后何逸钧还觉得很惊奇,自己居然没有猝死,意识迷迷糊糊,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其实这只是个梦。   恶梦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了,何逸钧自从来书斋后就从没做过美梦。   那天晚上是一个漫长而又难熬的夜晚。   而现在这份写完了的情报,是关于何逸钧与余久择分头行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   就连自己怎样当上明卫怎样住在“琴”宅的起因经过都写下了,还顺便在纸的底下画了张小地图,示意余久择看完情报去找他。   何逸钧打算到余久择的家旁边,把写满情报的纸从窗口缝中扔进去,然后自己再回家。   余久择的家住在平民区,从这走到那儿还需好远的距离。   为了在宵禁之前刚回来,何逸钧不由得加快脚步,渐渐地,步履匆匆,错肩生风。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连一只动物也见不到,冻结着粘稠的空气,阒然无声。   仿佛城中就只有何逸钧一个活物。   直到何逸钧刚进入平民区时。   何逸钧身后才兀然刺来的一道尖锐刺耳的男子喊声。   “站住!——”   声音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原来这片区域居然还存在着第二个人。   何逸钧心里一惊,隐隐感觉这人就是对着自己叫的,下意识开腿就跑。   只为了将身后这人甩掉,不让身后这人认出自己是谁。   身后这人也在追着何逸钧,穷追不舍,果真是冲着他来的。   何逸钧思忖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声音原来是昨天晚上在睿文王府监仓审问他的那个狱卒发出来的!   狱卒因为每天都要审问这群鬼话连篇的犯人,为了案情能顺利进行能做到一整天都在跟犯人斗口舌,所以每天都是临近宵禁时才能回家。   这一天回家的狱卒恰好碰上了传递秘纸的何逸钧,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何逸钧的背影,心想何逸钧都成了明卫了,怎么还……   狱卒咬咬牙。   这何逸钧一定腹有鳞甲,孤身来到平民区。   身边却没见到他的主子施清奉,说明何逸钧已经触犯了“明卫暗卫皆做不到与其来往者必须只能是所护卫之人”的一例禁忌。   狱卒边追边破喉道:“站住,跑什么跑!你想干什么!莫不是心怀鬼胎!我命令你现在立马停下回头伏罪!”   何逸钧道:“那你追我干什么,你一个小小狱卒也配命令我?”   何逸钧仍念及昨晚狱卒惩罚他、欺凌他、诟谇他的那一切。   狱卒仍念及昨晚何逸钧调侃他、施清奉护着何逸钧呵斥他的那一切。   发生这些事的源头都指向施清奉一人。   但二人终究还是迁怒了,不约而同地燃上心头火。   狱卒道:“跑这么快难道不是做贼心虚,你是明卫,去哪都要跟着你们主子,主子不在就哪也别去,去了就算触犯禁忌,柏姑娘难道没跟你提到过。”   何逸钧道:“触不触犯关你屁事,子芊姑娘说过又奈我何?哪来那么多禁忌,难不成当个明卫还能限制我自由?追我,拦我,跟我讲道理,你就是找死。”   狱卒又道:“你是明卫!”   何逸钧道:“我是可有可无的明卫,施清奉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主子。”   狱卒道:“放肆!”   何逸钧道:“多谢夸奖。”   何逸钧放慢脚步,与狱卒的距离越来越近。   狱卒了然,何逸钧这是想跟他打起来了。   狱卒道:“好小子,好心提醒你你不听 ,你真是想反了,现在给我停下,明知禁忌却故意触犯则是死罪。”   何逸钧道:“既然你都发现了,我为什么还要停下呢,既然犯了禁忌,难道不应该一直犯下去,谁教你半途而废的。”   “半途而废的人,只会一事无成万事空,不如将错就错,既然我踏出了这一步路,就绝不回头。”   二人此时已经离得很近了。   何逸钧忽然顿住脚步,回首便跟狱卒打在了一起,展开交战。   狱卒还是会些武功的,何逸钧也不甘示弱。   何逸钧经过一天的刻苦训练,自身的忍耐能力强化了不少,能受得住狱卒对自己的出招。   要是施清奉知道何逸钧拿他今早教他的忍耐技能去对付狱卒,真不知道会怎么想。   狱卒道:“昨晚在监仓便宜你了啊,今晚鼻子直往天上翘。”   何逸钧道:“打过我再说吧,真的,不要把自己的脸丢得爹娘都不敢认了。”   狱卒没回话,腾出一只手,压着何逸钧的头颅往民宅墙上狠狠擦去。   何逸钧脑袋一偏,侧额上顿时绽开几道血痕,血痕触目惊心,洇出艳红淋漓的颗颗血珠,整个人面目尽显狰狞,犹如一只从地狱逃上来的恶魔。   何逸钧反手一搡,与狱卒的另一边手斗舞,另一只手则灵活地点击狱卒的喉咙。   狱卒喘不上气,浑身僵硬的一刹那,何逸钧便反手将狱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狱卒吃痛,面部皮肉痉挛般颤抖。   何逸钧按着狱卒的头颅,像按着一只小兔,使狱卒的侧脸紧贴泥土,然后徐徐下蹲,一只脚踩在狱卒背上,使狱卒挣扎而站不起身。   狱卒瞪大眼睛望着何逸钧近在咫尺的面孔。   何逸钧额上的血点似乎干涸了,凝固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沉默片刻,何逸钧先道:“说话,怎么?没话说了?那么——我教你说,你说,夕沉大人您饶了我吧,我愿意为夕沉大人当牛做马一生效劳。”   狱卒的嘴依旧的硬:“我呸,去你大爷,宁死不说。”   何逸钧按着狱卒的头颅在地上摩擦,道:“听说我很恶毒,但我也有善良的一面,倘若你不将这件事传出去,我可以饶你一命,否则,你全尸难保。”   狱卒侧脸溢出黑墨颜色的血迹,染了一地的殷红,道:“有本事杀了我,你触犯了禁忌,现在又威胁我,你迟早要下地狱,倘若我活着出去,不把这件事外传,我就不姓卜。”   话音甫落,何逸钧就拍了一把狱卒。   狱卒晕死过去,已无意识。   何逸钧移开手,用开脚,站起身。   这一过程,何逸钧的目光始终锁定在狱卒的脸上。   该如何处理狱卒?   何逸钧想想还是不杀他了,杀了自己也难逃一劫,届时还会先暴露行动,贪小失大。   况且他一个睿文王府的狱卒说的话没什么可信度,他的可信度只保留在监仓审问犯人当中,出了监仓说的话,最终都是由施清奉说的算。   而施清奉现在又不在场,没人给狱卒留证据。   狱卒跟施清奉的关系并没他们那么好,就算施清奉提起,何逸钧还可以骗施清奉说是狱卒撒的谎。   到底还是等余久择来自己家时再问问余久择该如何处理。 第33章   何逸钧明知他这么做很不好, 但也没办法了,他只想杀了顺明帝为郑爷报仇。   也只能这么做,谁也不能阻止他,就算施清奉阻止他他也不会听的。   细数到现在, 何逸钧也不知骗了施清奉多少回了, 但施清奉似乎没有猜疑过他?   何逸钧叹了口气, 将狱卒拖到一个暗处藏起来。   这个暗处则是苍蝇满天飞、污水遍地流的垃圾堆。   准确来说,是埋起来。   何逸钧想让狱卒醒来后自己回家, 拖着一身臭味回家, 之后自己便继续往余久择的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   何逸钧送完秘纸, 回宅,一路畅通无阻。   何逸钧回房里点上灯,看了看漏刻,发现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宵禁, 足够时间等余久择寻路来他家了。   于是何逸钧坐在屋檐下, 等待余久择翻墙进来。   为什么何逸钧不去余久择家找他,而让余久择来他家找他?   因为何逸钧是明卫, 如果家里突然被人查。   查时发现何逸钧不在家, 就会断定何逸钧触犯了禁忌, 届时施清奉再怎么帮他说话都是无济于事。   所以说何逸钧这次回家后安然无恙已经很幸运了,已经算是有惊无险了。   但如果余久择来找他,那么被查时余久择还可以在他家躲一躲,他也不会被人断定触犯了禁忌, 妙哉妙哉。   这是何逸钧早就料到的。   屋里投射出微弱的光线,黄晕淡淡。   何逸钧坐下来没多久,院墙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刮墙声,随后墙头上翻下来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余久择了。   余久择坐在何逸钧旁边,低声道:“你可以啊,一下子就把净棠弄到手了,净棠对你真是一点都不提防?还让你留下来当明卫。”   何逸钧听出了余久择内心掩不住的惊喜,回道:“提防我?你看他那性子,把他弄到手还不容易,这王位他坐了有半年了。”   “但他如今却分毫没有亲王该有的高傲,他习武从小习到大,但他如今却分毫没有武者该有的威风,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平凡热忱的人,我很喜欢他的性情。”   余久择皱了皱眉,最后狂笑几声道:“不愧是你,好好干,我看好你,能在施清奉这边熬过几日是几日,三年后能平安到达皇城参加殿试就行。”   “届时你跟鹿从顾当卧底蛰伏在皇城,以后皇城发生什么事就靠你俩传达了。”   何逸钧道:“鹿从顾,难道她也?”   余久择又爽朗地笑了几声:“不然呢?我们老大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才,互利互赢。”   何逸钧问道:“你们老大是你那天刚认的?上回窜改奏疏这件事也是你们老大安排的?人是你们老大给你的人?”   余久择爽快道:“对啊。”   话华,余久择想起什么似的,语音忽然卡顿,敛了笑容。   何逸钧又问道:“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你那些人的真正目的?”   余久择道:“怎么会不知道,不就是杀施净棠吗,但这是老大他们的目的,不是我们的目的,不好意思,利用你了,怕你不接受,所以才没和你说。”   何逸钧道:“原来如此,不同路,但同归。”   余久择骤然怒道:“净棠这种人揣奸把猾,我们的计划早就被净棠给识破了,你们上路后他手下的人就埋伏在你们去的路上,等我们羊入虎口自投罗网,趁机将我们一网打尽。”   何逸钧眼皮一跳,只见余久择讲完时已是愤不成形,但仍示意余久择继续讲下去。   余久择道:“他们见我们来了,纷纷从草丛中钻出来,围我们一个圈,跟我们横刀相向,众寡悬殊。”   “我们当中有一人被他们砍死在了那儿,其余人负着伤逃了出来,所以没能去支援你们,我还担心你跟净棠对线会不会出事。”   何逸钧道:“结果我一滴血也不流地度过了那天,净棠他可能是冲着我去的,他在上车前支开了他身边的侍卫,大概是让他侍卫回去传达命令唤人来对付你们了,终究还是因为我。”   顿了顿,何逸钧又补充道:“如果净棠没认出是我,净棠就不会考虑书斋门生的报复心,你们也不会另外死去一个人,那么死的就是我,净棠那剑术足够要我命的。”   余久择硬声道:“这不怪你,怪就怪净棠心机重得要命,以后你就好好盯着净棠,千万不要被他的恬言柔语给骗住了,在他面前装乖一点,有事汇报给我,我还会来找你的。”   何逸钧一时语塞:……   余久择说这话时认真地看了眼何逸钧,迎着屋里荡出来的光线。   偶然瞧见何逸钧额头上凝固的一抹黑痕,于是贯注全神去观察这抹黑痕。   由于光线太过昏暗,余久择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何逸钧额头上沾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愣愣地观察了一会儿。   何逸钧淡淡地瞥了眼余久择,随即抬手遮住了自己受伤的额头,正视余久择时。   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原先打算告诉余久择狱卒的事,然而现在竟连嘴巴都张不开。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何逸钧忽然不想说了。   兴许是因为方才余久择嘴了施清奉,何逸钧听着不舒服……   余久择将何逸钧抬起来的手拽下来,问道:“别挡住,我看到了,你出了那么多血,怎么回事,谁打你的,净棠?还是睿文王府上的人?”   何逸钧挣开余久择的手,骗余久择道:“都不是,我习剑时自己弄的。”   余久择吐字道:“你。”   顿了顿,余久择又道:“你自己看着办,准备宵禁,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何逸钧道:“告辞。”   余久择没回话,翻墙出了院。   听余久择提到鹿从顾,何逸钧不由得回想起以前在书斋时跟顾从顾对话的往事。   当时。   何逸钧道:“江湘城,听说过,听说这地方很贫穷。”   鹿从顾道:“我的梦想是落后的江湘城也能像京师一样繁华起来,让更多人感受到到开国以来的美好。”   何逸钧道:“顺明帝只重视有钱有势的人,我们这些无钱无势的人自然得不到顺明帝的青睐,所以顺明帝在有钱有势的人眼中是个好天子,在我们眼中就是一个败国昏君,你还觉得你有可能做得到吗,振兴江湘城?”   鹿从顾道:“做得到,我是江湘城乡试的解元,浮票画押后便马上出发前往京师赶考了,所以我年纪比较小,但我天赋异禀,总有一天能让江湘城富有起来,得到圣上的青睐。”   何逸钧道:“我觉得顺明帝是故意整搞江湘城的,你再有天赋都没用。中举的学子可以免费领取官府给的盘缠和路引,作为进京赶考的必备品。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送学子进京的公车,以及专门供学子住宿的驿站或学馆,学子们都不用交住宿费和坐车费。   但江湘城,得不到这些,城里的官府只能给学子备盘缠,剩下的都由学子自行解决,仿佛江湘城并不属于本国的领土。”   鹿从顾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想试试,不要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就算希望不存在,但也有不存在希望的理由,解开这些理由,万一真的行了呢?”   何逸钧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鹿从顾语气愤慨:“我还知道,朝中大臣在圣上上早朝时交提过‘完善江湘城学子赴京赶考设施’相关的奏疏。   可顺明帝却对这样的奏疏避如蛇蝎,不仅不完善,借口推脱,还对上奏的大臣更是翻了几个白眼,动不动就骂了几句脏话。   弄得大臣们不敢再上奏与江湘城有关的奏疏,就连来自江湘城的大臣说出自己家乡地名时都要羞口羞脚、忸怩作态。”   我们江湘城的人,绝不会见不得人,更没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凭什么要在朝中表现出这样的状态来。”   等我当上大官,一定要改变大家对江湘城本地人的认识,我跟这些人不一样,我能做到大声说出我家乡的地名,我故乡在江湘城。”   鹿从顾性格开期、取作敢当,说出自己家乡地名时说得十分自豪。   “……”   回忆结束,回到现实。   此时宅上就只剩何逸钧一人。   这屋里的油灯光线……还是太亮了。   何逸钧回屋酌水清洗伤口,额头一阵辣辣的痛,之后揽镜自照。   只见额头上的旧血被洗去了,但鲜血又溢了出来,还伴有翘起的烂皮。   何逸钧找了块白布条,放在水桶中洗了洗,拧干后就往额头上缠绕,绕过后脑勺,包扎好伤口。   随后灭了屋里的油灯,抱琴出来坐在屋檐底下。   琴有七根弦,何逸钧识音,试了下每根弦的音调。   音调正确,是张好琴,比何逸钧斫的琴还要好,只是施清奉弹得难听而已了,于是何逸钧暗暗叫喜。   还有两盏茶时间才到宵禁,说明可以弹两盏茶时间的琴。   何逸钧呼出一口气。   纤指搭在弦上。   随后院里院外飘荡着一段空灵的琴声。   琴声还是那样的悲恸怆然,花眠草睡,酣然入梦。   仿佛琴声就是世间的一切,世间的一切皆被琴声所吸附。   除琴声之外的声音俱戛然而止。   郁府,书斋,都消失了。   还有那些长伴自己的人,郁家,施荀,郑爷,也都消失了。   何逸钧心里酸酸的,唯有琴声明白他的肝肠寸断,抚慰心岛的疮痍,怎奈凉夜漫长有多寂寥。   墙头寒枝泠泠,檐下霜阶恓恓。   看着琴,让他想起了他跟施荀的往事。   施荀是皇嫡长子。   有一日,施荀让何逸钧带他去上山斫琴。   他命令何逸钧在马车旁照看马车等他斫琴回来。   结果这一走,施荀就再也没回来过。   天黑时,何逸钧找不到他,以为他自己在路上碰到皇城的人,被皇城的人带回去了,何逸钧也就自己下山回去了。   结果在第二天一早,整个京师都在传施荀失踪了。   何逸钧很慌张,生怕自己弄丢了施荀而遭到死刑,就回到昨晚那山上去找施荀了。   还是找不到他。   地上也没有痕迹,好像没人来过一样。   再过几天,京师都在传,施荀死了,而死不见尸。   何逸钧也没敢把人失踪的事传出去,仍相信施荀还活着。   “弦出长音,有人入戏,音息哀哀,人已离离。”   ……   伦安城,阡陌上。   这次,顺明帝施怀笙准了赈灾圆满完成的最后一份奏疏,山水村一事总算尘埃落定。   施清奉从皇城回来后,一个人挑着纸灯走在回府的路上。   渐渐地,远方拂来一阵琴声,如同空山的回声。   又似乎,这不是远方,而是天地间的恸歌。   施清奉亦认出这是琴声,缓缓驻足。   这么晚了,谁人与夜相奏鸣?   施清奉循声而望,凭感觉想了想,发现这琴声好像是琴宅方向传过来的。   于是施清奉换了方向,往琴声的方向走去,越走越疾,最后变成了小跑。   施清奉心急,想着,他们才刚分别了两个时辰,何逸钧这又是怎么了?   毋庸此态,我始终留在你的身边。   这是一个永恒的概念。   我很快就到了。   等我。   ……   何逸钧的琴声,从头到尾都处于低潮,以使驻立在院门外的施清奉能轻易地听清琴速是快还是慢。   在琴声停歇之时,万籁自然而然地宁静。   不遗余音,不起风波,仿佛琴声从来没有响起过,仿佛黄粱一梦。   何逸钧搁下琴。   琴卧在木阶上。   这是,院门处忽然有一声细碎的吱呀声。   “谁?”何逸钧谨慎问道,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院门。   方才门外的施清奉听琴,一时听得入了迷,陶醉其中。   琴声停息时还没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就倚了一下院门,以至于院门发出了一丝声响。   不过这都被何逸钧给听见了,不如顺应其势。   施清奉灵机一动:“查宅。”   何逸钧怔了怔,不明白施清奉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在府上,而在他家门口?   难道说狱卒醒来了,一醒来就跑回睿文王府去告诉施清奉这件事?   所以施清奉才偷偷躲在他家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   想到这里,何逸钧脊背不禁一凉,迟迟不去开门让这位“查宅”的施清奉进来,犹豫犹豫再犹豫。   要不要从后墙翻出去逃跑?   说翻就翻,何逸钧起身,正要往后墙赶去,施清奉恰好在个时候又道:“阿四,我可以进去吗?查一会儿就出来了,不打扰你,如果打扰到你的话,你就按你的主意去惩罚我,我认错,甘愿受罚,好吗?” 第34章   施清奉现在的语气还是平时那样的语气, 一点都没变过,丝毫没有危险感,大概是因为施清奉还不知道狱卒这件事。   何逸钧于是打消了翻墙逃跑的念头,心想着还是先跟施清奉乐几句, 只有跟施清奉讨好关系, 让施清奉信他信得比信狱卒更加多, 他才更可能地隐瞒触犯禁忌的事实,继续蛰伏在施清奉身边当卧底。   何逸钧坚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果断上前打开了院门。   院门发出一阵摩擦声后被打开了。   门外的施清奉提着个散发蛋黄色淡光的纸灯, 站得好好的, 直直挺挺,如松似石。   何逸钧对施清奉做出了个“请”的手势,视线往下,神色自若, 声线平和道:“殿下, 里边请。”   话音落后,片刻, 施清奉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也没有说话, 像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木头人儿一样,仿佛门外并没有活人站着。   施清奉怔在这是想干什么?   何逸钧怀着忐忑的心,鼓起勇气,悄悄而疑惑地朝施清奉望去。   只见施清奉的脸颊被灯光衬得昏黄温柔、含绪风情, 虽然看不清施清奉的五官,但何逸钧却能肯定施清奉是站着不动地望着他,并且早就在望着他了,从开门到现在一直在望着他了。   所以施清奉一定知道狱卒的事了, 望着何逸钧是因为知道他身上有猫腻。   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何逸钧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施清奉忽然变了语气,沉声道:“不要叫我殿下,叫我三巾。”   何逸钧纵然看不清施清奉的脸色,但仍隐约感觉到施清奉的脸色愈发黑暗,舌头也开始打结:“巾,巾三,三三巾。”   施清奉悠悠道:“你叫我殿下的时候,一般都是有心事的。”   何逸钧这回说话利索了,反驳道:“我没有。”   施清奉缓缓走了进来:“你有,别再狡辩了,叫三巾叫得不流畅,一般心事都与我有关,带你回来那天,你跟我拉勾勾,有秘密告诉三巾,不要欺瞒三巾,忘了?”   事已至此,施清奉已经不相信他了,何逸钧就算反驳也驳不回理来了,所以他只能翻墙逃走,不让施清奉逮到他。   想到这里,何逸钧转身正要住后墙奔去。   施清奉眼疾手快,赶在何逸钧迈出一步路之前扯住了何逸钧的衣服袖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逮到了何逸钧。   何逸钧被勒住,神情有一瞬间的难受。   但很快施清奉就松开了手,两步上前站在何逸钧跟前,帮何逸钧整理皱了的衣服。   何逸钧忽然意识到面前的施清奉有些不太对劲,换作平时,施清奉不可能对自己那么凶,使那么大力气扯他的衣领,也不问一句勒得他难不难受。   所以他有些愠怒。   于是何逸钧抬头看着施清奉,这才发现施清奉虽然在帮他整理打皱的衣领,但目光却在注视他的额头,眸子亮得可怕,好像缀满了星辰银河。   而他的额头……   所以何逸钧现在才想起来——他额头上还缠着包扎伤口的布条。   何逸钧洇了口唾沫,心道,算了吧,还是不跟施清奉讨好关系了,蛰伏在他身边当卧底就是种折磨,不如早日回去跟余久择他们合作。   他转过头,正要奔出院门逃出去。   然而施清奉却在他身后扼住了他的手腕,紧紧的,似乎要将他手腕拧断,最后又将他整个人踉踉跄跄扯回了原地。   何逸钧尚未站稳,就朝施清奉使出武力打去几招。   然而这些招式都被施清奉一一拦住,并且施清奉还是提着灯拦住的,却没有一点趋于弱势的情况。   何逸钧只想让施清奉腾出一条给自己逃跑的路,于是来狠的了,腿也给用了起来,试图将施清奉击退些距离。   施清奉知道何逸钧想跟他拉开距离逃出去,所以他硬是不肯拉开。   将连接灯的木棍夹在指缝间,腿也跟着用上了,跟何逸钧展开了激烈的开战。   很快,这场开战有了尾声,结局自然而然是施清奉赢了。   因为何逸钧的两边胳膊被施清奉死死地固定在他的脊背之上了,以至于身子动也动不了。   更糟糕的是,他的侧脸和侧肢还是贴在院墙之上的。   整个人都被施清奉牢牢地按在墙上了,像按着一只兔子一样轻松。   拼命挣扎都是无济于事。   于是何逸钧生气了,气得脸蛋涨红,抿着一瓣细唇,心里憋着一股气:有人胆敢这么按着他,他可不是懦弱好欺负的。   可当何逸钧用他那双锐利的目光去睨视施清奉时,施清奉却用一双水灵灵的剪水双瞳望着他。   好像要将他吞噬掉,一眼便胜似可怜委屈的小猫。   于是何逸钧的心刹那间软塌了,融化了,挣扎的力气随之被抽干一般,站着不动,任由施清奉按着他。   这这这究竟谁欺负谁。   是何逸钧先动的手,但整个过程都是施清奉压着何逸钧打的,施清奉怎么就离奇地可怜委屈上了。   可能就是因为何逸钧又跟他打在一块了,何逸钧的态度还是认真的,而他又不想跟何逸钧较真儿,所以打着打着心里就不舒服了。   何逸钧:……   看见何逸钧安静下来后,施清奉便抬起一边手,抚了抚方才何逸钧贴在墙上的发梢。   将沾在发梢上的灰尘轻轻掸下来,又抹了抹附在他侧脸上的墙灰。   何逸钧心神为之一颤,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态度怎么转变那么快,全然没了方才开战时的骠悍,就连力气都变得软绵绵的,弄得何逸钧的侧脸痒痒的。   最后,施清奉松开了手,问道:“让我看看,好吗?”   语气明显在征求何逸钧的意见。   “哦。”何逸钧摘下额头上的布带。   布带在何逸钧的手掌上方平放展开着。   施清奉挑起纸灯对着何逸钧的脑袋一照。   迎着光线,何逸钧这才发现,原本干净无渍的布带上已经装点上了僵化的血斑,怪不得施清奉会想看看他这是怎么回事。   而施清奉此时正在观察他额上的伤口。   何逸钧的额头在布带摘下来的那一刹那重新焮痛起来,仿佛皮开肉绽,使何逸钧有种冲回屋里揽镜自照的冲动。   但何逸钧还是理智的,此时施清奉就站在他跟前,估计现在冲回屋拿镜子会被施清奉拦住。   于是他忍着焮痛滞在原地,面色铁青,容颜扭曲,半眯的眼皮似乎能拧出水来。   何逸钧不知道他的额头上就有着一大片又肿又红的干血块,看着格外瘆人。   施清奉问道:“伤得那么严重,宅上还有没有能敷的药?”   何逸钧道:“没有,看完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施清奉道:“可以了,我回府拿药过来,门别关上,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何逸钧没得话说了,施清奉立刻提灯离开了院子,走时虽然只留下一阵脚步声,但何逸钧却能隐约感觉到门槛上还残留着几度施清奉留下的余温。   没了纸灯的照映,院子瞬间黯淡下来。   门口外的那一粒如豆的昏光渐行渐远,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院子重归人去楼空一般的凄凉。   何逸钧来到门口处,向外边一望,默默咽了口心气。   原来离去的那束光是那么的温馨。   原来温馨无法取决于光的亮度和热度。   原来施清奉这个人就是他唯一而仅剩的温馨。   何逸钧心头泛起一缕苦涩,回屋把琴放好,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漏刻。   这个漏刻是小型的,只能记录半个时辰的时间。   何逸钧看着漏刻,漏刻里的水只剩下一点了。   漏刻里的水泄完的时候,就是宵禁的暮鼓敲响的时候了。   所以直到漏刻里的水即将泄完时,何逸钧便站起身来。   然后,冷笑一声。   何逸钧心里狂喜——他终于可以用等得太久、等不到人、怅然若失等理由,将施清奉挡在门外了。   让施清奉恨死他,他本来是个恶霸,不值得被人关心,施清奉也不要学农夫去养一条毒蛇。   等院门关上后,就算施清奉在外面喊他开门,他也不会去开门了,就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或者,在院里对施清奉说出一些难听的话。   按这路程,施清奉只要再次来到他家,就不可能赶在宵禁前回去了。   回不去了,那么施清奉就会遭到笞刑,受着本不该受的苦,忍着本不该忍的痛。   从此之后,施清奉肯定恨死他了,恨得死去活来,想不通为什么好心带药来给他,他却拿自己的一番心意去填茅坑去当草踩。   想到这里,何逸钧心里更是爽快,额头上的焮痛加剧。   是种焮入骨髓的痛,痛得他睁不开眼。   似乎施清奉的恨与绝望正在无形地扒着他的伤口,把伤口扒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长,越来越深,越来越绝艳。   皲裂无声。   额头上仿佛有液体浅浅流下,痒痒的,麻麻的,辣辣的。   何逸钧亦能感受到它流到一半就不流了,心里的潮水像遭人推助一般的狂热涌动。   何逸钧本想拿镜子出来照照,看自己额头的伤势发展成什么样了,但现在他已经不需要镜子了。   他只想感受着这股恨与绝望慢慢撕裂他的伤口的爽快滋味,所以也不需要医治了。   他是个疯子。   他想做的这些坏事,只希望:施清奉不要对他抱那么大的希望。   因为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这样,施清奉就可以跟他拉开距离,直到他在施清奉背后捅刀的那一天,施清奉便不会难过,当个彻彻底底的敌手。   距离殿试还有三年时间,三年之后他们就可以分开了,这三年足够拉远他们的距离了。   至于为什么要拉开距离。   因为施清奉这个人真的太好了,好过头了,物极必反。   所以施清奉不应该遇见他,应该要离开他。   就算不离开,到最后,何逸钧杀了顺明帝,拿施清奉来当挡箭牌,连累了施清奉,他们还是会分道扬镳的。   提前让施清奉对他失望,难过只在片刻间,至少到时候不会难过得要命。   对他好的人都应该离开他,凌虐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何逸钧真的冷漠到仅对施清奉留存的最后一丝良心了,没了施清奉他就可以彻底在罪恶的世界里获得自由了。   自从今晚他跟狱卒打过一架后,他就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阴险狠毒。   与以前在书斋干苦力活的那个乖巧懂事的自己,已经判若两人——他第一次这么蹂躏人,还蹂躏得那么爽快。   不过这也不用怪他,要怪就怪狱卒碍他好事,不知天高地厚跟他作对,还有这例该死的禁忌。   况且,狱卒在睿文王府上当了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了,结果却被何逸钧这个刚刚当上仅有一天的明卫占去了风头。   施清奉闲余时间的精力全都花在何逸钧身上。   狱卒却得不到施清奉的百般关注,跟施清奉产生不了一丝感情,昨晚在监仓时还被施清奉呵诉了一顿。   结果这些原因全是因为何逸钧,何逸钧神里雾里就后来居上了。   所以说施清奉这样做是不对的,应该要静下来好好想想,是不是更应该去信任狱卒? 第35章   瞧瞧何逸钧, 何逸钧当明卫才当了一天,明卫要做的事全是由施清奉来做,这个时候竟然不觉得何逸钧不值得被人信任?   可何逸钧这样想着,不禁有些伤感。   所以他必须做的, 就是把施清奉关在外面, 默默拒绝施清奉疲了一路带来的药。   这些药都是施清奉一腔好意, 可惜这些好意太过浓郁,不如将它们全都堵在门外。   说实话, 他极其害怕这些好意。   他真的不配, 配不上这些好意, 更加还不起,做不到近人情。   终究是他承受不起,不值得被人关心。   何逸钧合上了一扇门,又去合另一扇门。   当这一扇门准备合上时, 何逸钧的视线恰好穿过两扇门之间的缝隙, 瞥见缝隙间夹着的一束光。   何逸钧刚想开门看看是什么东西,可下一秒他却想起了纸灯。   何逸钧浑身一凛。   施清奉就提着纸灯站在门外, 距离院门约有二丈之远, 就这样看着他一点点地把门关上。   于是这道光, 便成了四面八方唯一的一道光明。   这扇门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慢慢地合拢,又仿佛是由夜风自然吹着它合拢的。   等到这束光只剩下一线暗黄的时候,院门忽然原地滞住了, 没再合上,没再打开,仿佛,风停了。   何逸钧没再移动这扇门, 心刹那间软了,在犹豫着。   这扇门,就是隔绝他们关系的一扇门,也是一把斩断他们感情的刀片。   何逸钧实在看不下去,对他那么好的人被他狠心关在门外,他忽然发觉自己受不了失去这种人的痛苦,竟比他额头上的伤口更要痛得多。   何逸钧额头上的伤口是狱卒弄的,狱卒侧脸的伤口是何逸钧弄的,结果施清奉如今却……   何逸钧心想:三巾,你真的不怕将来我把杀顺明帝的祸殃都甩到你头上吗?如果你现在马上跟我拉开距离,说不定将来你还能躲避这个祸殃,你对我太好了,我真的不想连累你。   门外那束光朝他靠近,光芒淡淡的,宛若凉水月华。   何逸钧看得却是十分难受,十分委靡,好像眼里的水都被这束光跟蒸发干了。   这束光亮到一定程度时忽然就不再亮了。   施清奉在门外站着,没敲门,也没推门走进来,也没再问何逸钧能不能让他进来,似乎在等何逸钧的决定,是关他在外面呢?还是放他进来呢?   很尊重他的决定,他没有插入任何的话。   一直在安静等待着他的决定,不慌不忙。   何逸钧觉得这样的感觉越来越难熬了,不能再持续下来了,最终用力把门打开。   随着门面啪的一声巨响,何逸钧已经紧紧拥在了施清奉的怀中,心里的忧愁在此刻,全都消散开去。   似乎在这个时候拉开距离已经晚了。   本来施清奉看见何逸钧快要关上门时,就应该走了。   可施清奉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继续在他门前看着他会不会合上最后的一条缝隙。   因为这是他最后一缕希望,要抓住最后一缕希望。   施清奉就这样乖乖站着让何逸钧拥着。   待何逸钧心态恢复过来,抬头时,施清奉春风之容入眼而来,令何逸钧陶醉在纷红骇绿之中,豁然开态。   何逸钧的心情也一瞬间明朗起来。   由于冲出去太快,何逸钧没来得及看清施清奉的表情,所以这一抬头就把自己给怔了一下,才发现这与意料中施清奉的表情相违,倍感震惊,不知道施清奉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微笑。   微笑至此,尚未收拢,依旧灿烂明媚。   “我来晚了。”施清奉抚了抚何逸钧的后脑勺,语气似乎还有些怡然?   何逸钧仿佛拥住了这束光,整个人都被照亮,融入光芒之中,暖烘烘的,似要融化,讪讪道:“对不起……”   施清奉道:“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就连把我关在外面的点子都想出来了。”   何逸钧念及刚才想的那些事情,恢复音调道:“假如我真的把你关在外面,你会怎么想?”   施清奉道:“你敢关试试?敢关,我也会把你关在屋子里,到时候你可别向我求情。”   何逸钧问道:“屋子就是我刚来时被押的监狱?”   施清奉道:“不是,是现在这个屋子。”   何逸钧道:“可是我现在这个屋子没有锁。”   施清奉道:“没有锁就说明我现在不想关你起来嘛。”   “哦哦。”   说完,施清奉便扶着何逸钧入院,合门,上闩。   这时,宵禁的暮鼓响起来了,遥遥而来,声越八方,破天压地。   何逸钧坐在台阶上,施清奉把纸灯放在一旁。   何逸钧定睛一看,才注意到施清奉带来了两盏纸灯。   其中一盏是灯着耀光的,也就是施清奉来他家跟他打斗时提着的那盏,样貌朴素,全是白色。   另一盏是不亮光的,也就是施清奉新带来的这盏。   不过这盏灯看上去颇为华丽。   通过白灯映过来的光线,隐约能看清华灯是个鸳鸯的形状。   细一瞧,发现鸳鸯的身子和脸蛋胖乎乎的,鼻子小玲玲的,眼睛大汪汪的,神情傻乎乎的……   原来是情鸳灯!   何逸钧暗暗欢喜,已是心潮澎湃。   他太喜欢情鸳灯了,这简直是个惊喜。   上回施清奉提着情鸳灯,何逸钧就时不时偷瞄情鸳灯。   后面施清奉还把情鸳灯藏起来。   何逸钧还问能不能找个店铺帮忙保管,藏在草丛中弄脏了怎么办,虽然这灯脸上破了一个小洞,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好看的。   施清奉看得出来何逸钧喜欢这个小灯,但当时只是敷衍了一句,就跟何逸钧走了。   何逸钧以为施清奉不知道他喜欢这个小灯,忍心把小灯藏在脏兮兮的地方,还以为以后可能很难再见到这种小灯了。   所以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施清奉今晚还会带着同款小灯过来,而这灯八成是送给他的。   何逸钧心里一酸,是一股暖流,想到今晚施清奉跟他打斗的场景。   结果施清奉打完竟然不生气,笑颜依旧。   不仅给他送他最喜欢的礼物,还给他带治疗伤口的药来。   何逸钧盯着白灯看,默默叹息,所以说施清奉这种人还是太好了,无奈天妒良君,命运多舛,遇上他这种不值得的人。   施清奉进屋点上油灯,煎着九节风草药的水。   水煎好后,施清奉端着水出来,坐在何逸钧所坐的同个台阶上,为水散热,热气腾腾,香烟滚滚。   此时的何逸钧抱腿而坐,双脚搭在坐着的同个台阶上,下巴贴在膝盖上,像一只孤苦伶仃的小娃娃。   何逸钧见施清奉出来了,只是淡淡地瞥了眼施清奉,然后继续保持方才的动作,好像施清奉煎的药水与他无关似的,实则是何逸钧不好意思接受。   施清奉见何逸钧闷闷不乐的,以为是因为额头伤口太痛的问题,但是现在水还没凉,也没有什么外在而直接的办法了。   于是施清奉放好碗,挑起放在台阶上的情鸳灯,经过一番操作,不知怎么就将情鸳灯给点亮了。   何逸钧稍一倾脑袋,意外发现情鸳灯散发的光与白灯不同。   白灯的光较亮,蛋黄色的,情鸳灯则较暗,橘黄色的,格外养眼,洒了一阶,如同一副油画,刻画出无限的温馨。   何逸钧单是看着都能生出些许困意,仿佛他的眼皮正在被一股魔力合上。   如果这个时候能睡上一觉该多好,说不定翌日醒来后施清奉就不见了。   之后,施清奉把情鸳灯移到何逸钧跟前悬着,灯光衬着何逸钧的脸颊,衬出他憔悴殃殃的模样来。   何逸钧脑袋不动,片刻后,视线向上微抬,终是近距离看清了情鸳灯的外型。   然而,下一秒何逸钧却忽然扬起脑袋,眼中闪过一缕波光,再配上这一双刻薄无神的丹凤眼,实在是楚楚悦人,又叫人忍不住怜惜。   施清奉看着何逸钧,何逸钧看着情鸳灯。   情鸳灯的灯壁制料,不是油纸,而是油纶。   纶是一种布料,有两种用途。   第一种用途:制作贴身衣裤。   第二种用途:在上面刺刺绣,上油后晒干,制成灯壁。   油纶灯壁的价值比纸灯灯壁更为昂贵,制作过程麻烦,颇费时间和人力。   这盏情鸳灯灯壁上就有很多刺绣,绣的是月下二乔玉兰花落满园的图案,纷纷扬扬,一树繁花,细一瞧,这不是他家吗?这灯是给他家定制的?   何逸钧扫视半圈他家的院子,发现他家院子地上并没有那么多落花,院外的玉兰树也没那么大,与灯上的刺绣图案不符。   施清奉明白何逸钧的疑惑,恰在这时解释道:“将来这个地方,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想要的样子,亦不只一个人。”   闻言,何逸钧瞬间对未来多出了一份憧憬,望穿迢迢暗夜,仿佛能看到像书斋那样花如白雪飘落满园的美景,悠悠道:“三巾,我发现……”   施清奉问道:“发现?”   何逸钧道:“发现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想,只用当个小朋友就可以。”   何逸钧本来还想说这些话:所以产生了一瞬的感觉,好像重新经历了一场幼年时光,纵然,我没有幼年时光,幼年那时已经提前成长了。但这些话终究还是憋了回去。   施清奉莞尔道:“这么说,你可能要当一辈子的小朋友了。”   何逸钧道:“一辈子的明卫,一辈子跟随你。”   施清奉拾起碗,触了触温度。   见施清奉没再接话,何逸钧便问道:“灯哪买的?”   施清奉道:“我做的,不是买的,今晚刚做完,本来打算中秋节那天送给你,现在就提前送了,中秋节那天再另外送罢。”   何逸钧问道:“为什么提前送给我?”   施清奉道:“因为……我感觉你好像生气了……送礼物或许会让你开心些,除了这灯,我也没有什么能送给你的了,希望你喜欢。”   何逸钧沉默一会儿,最后道:“善辨人心,我很喜欢,谢谢三巾。”   施清奉道:“喜欢就好。”   何逸钧道:“我想把它放在柜子里面保存起来。”   施清奉道:“它不是这么个用途,送给你,不是让你当纪念品,你应该在你睡觉前把它放在枕头边,让它亮着,它的光不是刺眼的,我自认为是很暖煦的,可以当作睡灯。”   何逸钧道:“我也想放在床上,但是我怕放在床上把它弄脏了,让它亮着它会旧得很快,不舍得用,我想让它像刚做出来一样,新新的。”   施清奉道:“如果弄脏了,弄旧了,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放在床上吧。”   何逸钧道:“好罢。” 第36章   施清奉道:“我觉得你家没什么东西是讨你喜欢的, 所以我就做了这个灯,晚上睡不着可以看看它,夜长容易让人孤单,它可以陪着你, 驱散梦魇。”   何逸钧道:“你知道我睡不着了。”   施清奉道:“早就猜到了, 而且我还猜到你昨晚一整晚没睡, 半睡半醒状态一直到了天亮。”   何逸钧疑惑道:“怎么猜到的?”   施清奉道:“没有人喊你起床,你却起得很早, 一整晚睡不着, 是因为意识不让你睡, 后半夜才会导致半睡半醒状态,半睡半醒状态是因为困和意识在争斗。”   说得也是,平时晨钟和鸡鸣声都不能把他吵醒。   在书斋生活那些年,都是郑竹暮喊他起床的。   郑竹暮见他起不来还会开门进入他房间, 直接把他从床上拽到地上, 疼得他跪在地上站不起来。   所以每当郑竹暮在院子里喊他,他一听见声音, 都会立即一翻身下了床。   施清奉触了触碗的温度, 发现碗里的水已经凉了, 便问道:“受伤后是不是立即用清水冲洗过伤口?”   何逸钧唇不启:“是的。”   施清奉道:“伤口发炎了,以后受伤不要用清水洗,只会越洗越严重。”   施清奉这句话似乎有魔力,话音刚落, 何逸钧的额头又开始抽痛起来,表情难堪,侧脸狠狠撞了一下膝盖。   施清奉一惊,转头看向何逸钧时, 何逸钧已经冲到屋里去了,弹指间,何逸钧便出来了,是拿着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出来的。   何逸钧迅速将白灯放在自己的腿上,对着镜子照了起来。   来回的整个过程弄出不少声音,噼里叭啦的,不懂的还以为此宅进贼了,吵得施清奉眼皮直跳。   何逸钧看着镜子里面自己,不知是不是镜面和视角的缘故,只见面前这个自己的额头血肉模糊,血淋淋的,虽然隔着一些距离,但还是仿佛能闻到一股腥味。   配合这夜景,镜子里的背景就好像阴曹地府。   下一秒,何逸钧却看不到这个自己了,因为施清奉用手挡住了镜面,面前只有施清奉展得平平的手背。   施清奉道:“不要看了,怕吓着你。”   何逸钧没回话,一手依然持着镜子,持的是镜子的背面,施清奉挡的是正面。   何逸钧偏不听,支着镜子移到另一边,侧过身,背对施清奉,又开始照了起来。   然而这刚一照,还没得看清镜子里的人面,背后的施清奉又伸手过来挡住了镜子,这一次牢牢隔着镜子固定住了何逸钧的手。   何逸钧卖劲甩了两下,愣是没能甩开施清奉的手,施清奉反而越抓越紧,抓得最后连甩都甩不起来了。   施清奉就叹了口气道:“别看了,刚才心态好好的,现在看了镜子,脾气差了很多。”   话音刚落,施清奉就把何逸钧的镜子抢走了。   何逸钧因为伤口剧痛,精力不足以支撑体力,没能把镜子抢回来,膝盖还压了个空。   要不是上肢支撑着,都要摔下台阶了,形象竟比之前打斗时更加狼狈。   之后,何逸钧艰难地坐起来,坐正,面上像堆满了憋屈一般难看。   镜子不知道被施清奉藏哪儿了,施清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何逸钧坐好,之后朝何逸钧靠近。   何逸钧一愣,扭头一看,只见施清奉已经坐在了自己旁边,离得很近,仅留一个脑袋的距离。   施清奉一只手端着一碗水,另一只手捏着一张小小的手帕,神情贯注,观察着他额上的伤口,正要给他擦拭伤口。   这么近的距离,又是这个角度,使何逸钧清晰地闻到了碗里飘来的药味。   想呕……   虽然它是香的,但何逸钧不知怎么就受不了这个味道。   接下来,何逸钧迅速躺下,后脑勺贴着地板,浑身力气被抽干似的,装成奄奄一息的模样,央求道:   “呃……三巾,说不准明天它就自己好了,这水就倒了吧,感觉这水没什么用,擦了它会更加疼。”   施清奉道:“不行,发炎了,明天它好不了,痛也要忍住。”   何逸钧忽然又想到一个妙招,便道:“啊我突然头晕眼花,起不来了,不擦了吧。”   施清奉道:“擦,起不来那就躺着,不过可能会比坐着更疼。”   最后这句话吓得,何逸钧马上没好气地坐了起来道:“擦吧,轻点。”   施清奉用手帕轻轻蘸了一下水,之后往何逸钧额头上擦去。   何逸钧视线向上抬,只见额头前这块手帕欲点欲不点的,于是一颗心一直悬着,生怕不注意的时候会出什么大事。   最终,手帕点了下去。   伤口随之痛了起来,是一种剥肤的痛,百味交杂。   尽管施清奉下手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   何逸钧的脑袋突然往一旁倾斜,硬生生撞到施清奉的肩上,撞上后就沉沉地压着,脑袋抬不起来了。   施清奉感觉这力度还蛮大的,撞得他锁骨都快要塌下来了,但还是忍住了将何逸钧推开的冲动。   随后他拍了拍何逸钧的脊背,让何逸钧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何逸钧彻底冷静下来,依然倚着施清奉的肩膀,哽咽道:“我不想擦,我想回屋睡觉,好困。”   施清奉道:“睡在我肩上,痛了就咬我一口,咬在肩上,你疼,我也疼。”   何逸钧默认了。   施清奉再次蘸了一些水,拧干手帕,小心翼翼往额头上擦去。   何逸钧这次没再去盯着手帕,只感觉额头倏忽传来一阵刷痛。   牙齿不禁咬住唇边的肩膀,越痛,咬得越用力。   这个办法十分管用,何逸钧没方才这么痛了,仿佛施清奉的肩能吸收掉一部分的痛,与他分担这些痛。   施清奉持续地擦着,何逸钧实在痛得不行了,意识里只剩下痛痛痛痛的四个大字成语。   于是他牙齿咬得越来越紧,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全然忘记了他咬的是谁,忘记了他正在做什么。   施清奉咬紧牙关抿紧唇畔,最终还是耐不住这痛,不小心发出了一丝声音。   声音很小,憋也憋不住。   肩上像缺一块肉、少一根筋一样的痛。   此时施清奉已经痛得上半身微微颤抖,仿佛到了绝望的边缘。   二人又熬了一会儿。   “好了。”施清奉的声音有些飘逸。   此时何逸钧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头了,倒在施清奉肩上,收回了牙齿,神情看似安详又似不安详。   施清奉则是显出一副痛苦的面容,再次拍了拍何逸钧的脊背。   最后轻轻按住了何逸钧的脑袋,不想让何逸钧抬头起来,从而看见他这副面容。   又过了一会儿,施清奉彻底恢复了面容,松开手,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何逸钧缓缓抬起头来,坐正,呆呆地看着施清奉,施清奉也在看着他,眸光泛澜。   半晌,何逸钧的牙齿微微生痛,这才回想起来,他刚刚咬了施清奉的肩膀。   于是何逸钧便试图扯开施清奉的衣服领子,看看施清奉的肩膀被他咬得多深多惨,是否发紫流血破皮发肿。   施清奉拦下了何逸钧的动作,何逸钧再怎么偷袭也碰不到对方的衣服领子,对方硬是不让何逸钧碰。   何逸钧道:“让我看看。”   施清奉道:“我没事,真的。”   顿了顿,施清奉忽然坏笑道:“小流氓。”   何逸钧一时语塞。   “……”   施清奉强行挤出一个欣然的微笑,示意何逸钧不要担心他,他还好,无大碍。   经过几招的拦下,何逸钧最终放弃扯对方衣服领子的念头。   身子斜到另一半,斜对施清奉,撑着脸颊,郁郁寡欢。   施清奉又坐了过来,问道:“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何逸钧道:“我自己打的。”   施清奉道:“不可能,一定有人打了你。”   何逸钧道:“我……”   施清奉道:“我猜猜……我觉得,应该是昨晚审问你的狱卒干的。”   何逸钧心里酸了一下:“嗯。”   施清奉问道:“我猜得对不对?”   何逸钧道:“对。”   说完,何逸钧便大略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施清奉知道何逸钧犯了禁忌,并没有去批评他,声线平缓道:“狱卒跟你有矛盾,今后你就绕着狱卒走,离狱卒远点,要么一整天呆在家,太晚别出门,因为狱卒每天的放衙时间都在这个点。”   何逸钧一颗心瞬间沉重了许多,一大堆不同的情绪仿佛正在因为相互混杂而争斗着。   半晌他才弱声回话:“好。”   乍一听,语气中又有些不情愿。   施清奉似乎听不出来,淡定地问道:“话说,那么晚,你出门是去做什么?”   何逸钧道:“我去找我书斋的一位师兄报平安。”   施清奉问道:“然后?” 第37章   何逸钧并没有立即回答, 似乎在与意愿作斗争,一会儿后。   他忽然紧紧拥住了施清奉,跟刚才咬施清奉的那个姿势一样,噎声道:“三巾, 我不想说, 不想骗你。”   施清奉被那么大一股力气拥住, 感觉肩膀隐隐约约更加痛了,轻轻拍了拍何逸钧的背, 道:“好好好, 阿四不说了不说了。”   一会儿后, 何逸钧坐正,施清奉道:“有空带我去拜访你那位师兄好么?”   何逸钧道:“好。”   施清奉轻轻捏了一下何逸钧手腕上的一点点皮肉。   捏得还有些微微的疼。   何逸钧愣愣地望着施清奉,想不通施清奉这是想干什么。   但他心里却莫名安分了许多,知道施清奉在逗他玩儿, 捏他是因为对他感兴趣。   他似乎长得就很好玩, 让人产生一种想捏他的冲动。   而且他还感觉,他在施清奉眼里好像有点傻?   他默默呵呵几句, 他真的不傻, 傻的是觉得他傻的人。   ……   何逸钧浣后回室, 见到那盏情鸳灯已经放在自己床上了。   与床相对的墙上有个小窗户,施清奉在窗户边支起了个小书桌。   书桌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上面还放着那盏白灯,书桌底下还有个干干净净的小矮凳。   矮凳旁边的书?已经被他打开了, 书?前叠了一本本乡试和会试要考的书。   何逸钧单是看着都已经梦回书斋了,想起以前的他从来不会自己收拾。   每次都被郑竹暮拐去收拾书本、整理书桌,十分忙碌,当郑竹暮不在书斋时, 他就继续摆烂。   他偶尔碰见长得像施清奉的人在书斋,于是就悄悄咪咪叫这个人帮他收拾。   这个人也愿意帮他收拾,这也是令他最无忧的一桩往事了。   此时他就生出了些许愤懑,愤懑现在这个间接害死了郑竹暮的当朝圣上施怀笙。   打碎了他们原本平静安谧的生活,他也开始踏上了谋反的不归路。   他随时都有可能想到郑竹暮,但这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与施清奉无关。   施清奉道:“《诗》《书》《礼》《易》《春秋》放在这列,《张丘建算经》《九章律》这类放在这列……容易学的放在最上面,越往下越难。”   何逸钧一眼瞄到了关于古诗的书,眼皮登时一跳,问道:“我写诗写不好怎么办?”   施清奉道:“你可以去找柏子芊,子芊写诗厉害,她可以教你。”   柏羽初……   何逸钧怔了怔,道:“我跟她不熟,只见过一次面,要说找她,她长什么样我也不一定记得了,不如你来教我,会试会元肯定很会教。”   施清奉浅笑道:“多交流不就熟了么,叫她教你写诗也是你们交流的开始,”   “如果你偏要让我教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是我可能教不好你,我也不会教人,上个月会试运气好,超常发挥罢了,我真怕把你教偏了。”   何逸钧道:“我这颜面很薄,不想主动去找柏羽初,如果在哪个地方偶然间碰见柏羽初,我就让她来教我,”   “就因为你运气好,所以我更应该向你学习,沾沾运气。”   “这可以,那我改日再来教你,”施清奉忙完了,缓缓坐在矮凳上,手肘搭在书桌上,样子十分休闲,“荣幸至极。”   何逸钧想想自己出门出了一整天,是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苦读了,道:“好。”   施清奉道:“祝你鱼跃龙门,高步云衢。”   何逸钧道:“金榜题名,不负三巾所望。”   ……   何逸钧到了榻上,敞开双腿坐着,开始整理在床上早就制好了的玉兰花粉,随后又将床上的小桌子收好放在墙角。   施清奉打算坐在矮凳上睡个一整晚,现在侧肩正倚着墙,一边手撑着脑袋,眯着眼睛,纹丝不动,静默无言,却不像在睡觉,更像在闭目养神。   何逸钧也没去理睬他,兀自侧着睡,背对他,浅浅地望着情鸳灯。   虽然他还不起这份情,但也不得不说,这灯不仅外形雅观,而且发出来的光格外养眼,好看而迷人,融融如纱,容易让人感到疲惫,进入睡眠。   到底感觉归感觉,并不是真实的。   因此他就是不困,一点也不困,这灯最大的用途便是不让他胡思乱想。   睡不着,估计是因为今天下午在玉兰林中睡得太久了。   也可能是因为,夜晚,注定是他失眠的时间段。   可这灯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有一瞬的错觉,这灯并不是灯,而是一只呆萌而治愈的小胖鸟。   只是距离太远了。   于是何逸钧将情鸳灯捞了过来,抱它在怀中,距离更近些。   只是太硬了,一点都不软,抱着不舒服,又担心轻轻捻一下它它就破了。   但它看上去又很好捻的样子,捻一点点仿佛能捻出一大块肥肥的肉。   他在意识里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捻。   但很难做到。   何逸钧:……   为了它的灯身安全,何逸钧依依不舍地将它放回原位。   它虽然不能让何逸钧入睡,但至少不让何逸钧在晚上那么煎熬,至少心平气和。   所以何逸钧就能做到心平气和地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即使睡意全无,翻来覆去,辗转被褥,跟多动症似的。   躺着躺着,姿势就歪了方向,枕头也无声无息掉到地板上。   不知施清奉什么时候张开了眼睛,这时忽然悠悠地走了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枕头放回床上,斜着身子坐在他床旁边道:“又睡不着了?”   何逸钧静下来道:“你不也一样。”   施清奉道:“我坐着,你躺着,怎么比得了?”   何逸钧道:“嗯。”   施清奉道:“我过来是有个故事要讲给你。”   何逸钧道:“讲。”   施清奉道:“以前,京师有个孩童,无论学文还是学武,学得都很笨,每天比别家孩童多出两个时辰的时间去学习,成果却比别家孩童落后一大截,终点等于别家孩童的起点。”   “于是这个孩童就给自己立下了座右铭——笨鸟先飞。”   “他认为要想缩小跟别人的差距,就应该笨鸟先飞,春去秋来,但最后呢,他仍然比不上别人,仍然没有一点进步,于是他开始认为自己天生不适合学习,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事实,注定落后于别家孩童。”   “他在伦安书院念书,伴侣只有书,没有人,因为手不释卷却学无所成,经常遭人在背后嗤笑,之后他越来越自怨自艾。”   施清奉讲到这儿,忽然沉默,没再开口,室里回归寂静。   何逸钧反应过来,以为施清奉已经悄悄离开了,于是转过身去,却发现施清奉还坐在床沿上,正淡淡地望着他,似乎有什么事想对他说。   他一惊,疑惑,问道:“怎么突然不讲了?”   施清奉继续道:“后来,他遇见了一个跟他同样笨的人,但是这个人并没有像他一样自怨自艾,而是怡然自乐,再后来,他就想通了,也变得怡然自乐起来。”   何逸钧不屑道:“这种人也能被改变,怎么可能,别吹了,回去快点睡吧。”   施清奉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一直坐在床边,默默无言。   何逸钧有些愠怒:“你是想一直坐在这里还是想跟我睡。”   施清奉声线微微低沉:“都不想,想跟你聊几句。”   何逸钧道:“想聊就赶紧聊,不聊就赶紧走。”   施清奉道:“我想聊。”   何逸钧道:“那就聊。”   施清奉道:“聊你。”   何逸钧道:“嗯。”   施清奉沉默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你性子阴晴不定,尤其是到了晚上,一会儿平静,一会儿烦躁,平静无缘无故,烦躁也无缘无故,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何逸钧一怔,于是稳了稳心态道:“说得没错,我本身就是个多变的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烦躁的时候会把气撒给别人,改也改不了,你也不用管这些,所以建议你发现我烦躁的时候不要过来打扰我,我也不想让你受这个气,因为,你很好。”   施清奉道:“嗯,我不说话了,静静坐在这里,等你心情好了,再跟我说一声吧。”   何逸钧:……   一罗预后,何逸钧忽然开口,打破了死寂:“假如哪天我被你杀了呢?”   刚问完,不知是什么原因,何逸钧忽然有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心里怦怦跳。   紧接着,施清奉先是一怔。   何逸钧僵了容颜,只见这人的表情好像快要绷不住了。   旋即这人开怀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前仰后合,似乎笑着笑着就能滚到地上。   屋里屋外回荡着这爽朗又悦耳的笑声,郁闷的气氛顷刻间变得活跃起来。   何逸钧也不似方才那么抑郁了,心一惊,问道:“很好笑?”   此言一出,施清奉却越笑越大声,笑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居然笑得也很好看。   何逸钧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施清奉。   施清奉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最后他道:“别笑了,宵禁了,我认真的。”   施清奉这才强压着笑音,待这笑声几乎停下来后,便语气含笑道:“你真的好可爱,一不高兴就会说胡话,荒唐至极。”   何逸钧道:“嗯?怎么理解。”   施清奉道:“动动你的脑子,假如我把你杀了,那么我也该把我给杀了,作为惩罚我自己的。”   何逸钧问道:“为何?”   施清奉道:“因为杀你的人都得死。”   何逸钧更是一头雾水:“什么?”   施清奉兴致盎然道:“保密,要么,猜。” 第38章   何逸钧急道:“我不跟你开玩笑, 快说。”   施清奉问道:“那你先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杀你?”   何逸钧心梗了一下,道:“算了,保密。”   施清奉忽然俯首低声道:“傻瓜。”何逸钧唇畔抽了抽。   这两个字轻飘飘,似乎是从齿间发出来的……   何逸钧躺了回去。   这张床小小的, 硬硬的, 何逸钧习惯了这种床, 所以睡得照样很舒服。   施清奉往床头边靠了靠,一条腿半搭在床沿上, 脊背倚在了墙上, 挑起床角的情鸳灯搁在手上, 端详着它。   何逸钧觉得施清奉不走很奇怪,于是翻了个身平躺,偷偷望向施清奉。   施清奉也悄悄瞟了过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回去坐着了?”   何逸钧淡淡道:“确实。”   施清奉道:“我不会回去的,那儿板凳硬桌子硬, 坐着不舒服, 离窗又太近了,有风吹进来, 怕冷, 今晚就让我坐在这儿一整晚吧, 我不吵。”   何逸钧问道:“看我睡觉?”   施清奉道:“陪你睡觉。”   何逸钧问道:“坐着能睡得着么?”   施清奉手背指抵着何逸钧的脑袋挪了半圈,道:“少管我,转回去,侧着睡。”   刚一松手, 何逸钧脑袋又挪了回来,却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个角度看去,总觉得情鸳灯和施清奉很配, 就好像情鸳灯只为施清奉而生,施清奉只为情鸳灯而温柔。   一人一灯如同金风玉露,如同比翼连理,画面还是那样的唯美。   ……   翌日。   何逸钧醒来时没有看见施清奉,只看见床旁边那盏已经灭了的情鸳灯。   他起床想到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己的额头,于是下床揽镜自照。   接下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愈合好多了,一点都不痛了。   于是他不得不感叹:施清奉煎的草药水可真神奇。   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才发现现在已经是中午时分。   接下来他写了封关于面谈的帖子寄到睿文王府,简单吃了午餐,之后带着琴和诗书出了门,悠哉悠哉来到玉兰园。   玉兰园中,逆着枝叶缝隙的斑驳光影洒落在绿茵上,附有流水潺湲,玉蝶欢飞,仿佛岁月静好,时光缱绻。   于是他不由得感叹:今天,好热啊……   幸亏他昨晚换了件轻薄的衣服,要不然都不知道现在会热成什么鸟样。   湛然波纹,临池而坐   何逸钧把琴放在一旁,开始翻阅诗书。   似乎诗书内容味同嚼蜡,何逸钧终于受不了了,厌烦到了极点,故意让双手打滑,诗书就这样直直地掉在地上,自动合了起来。   何逸钧把琴取了过来,打算先奏出一曲放松心情。   之后,池塘岸上琴声悠扬,依旧是那人走茶凉、物是人非的调子,所以琴声在这水木清华的美景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又独树一帜,风格迥异。   过了不知多久,琴声骤然断开了,仿佛水面也跟着平静了,风也跟着停了——何逸钧偶合抬眸时,发现对岸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竟然是柏羽初,而不是昨天那位绿衣服的。   昨晚说什么,今天来什么。   柏羽初抱着一幅画和一个小盒子站在对岸,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也是偶合碰面。   但很快,柏羽初恢复神色,默默转身离去。   何逸钧连忙道:“柏子芊留步,听说你写诗很厉害,要不教教我罢。”一时兴致勃勃,不小心把最后一句话给说完了,他莫名有些后悔。   虽然自己想学,但是要她教?   柏羽初眉梢一跳,回过身道:“教你?”   何逸钧愣了愣,心想不如将错就错:“对,教我。”   柏羽初却问道:“怎么教?”   何逸钧霎时语塞,道:“知道有哪些跟写诗有关的知识就说哪些吧,还有写诗要注意的事项也可以说说,还有你也可以写几句诗让我参考参考。”   柏羽初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可是我还要作画,没那么多时间,要不你找……”   何逸钧知道她即将要念出那个人的名字,于是故意打断道:“就找你了,他现在又不在这儿,不找你找谁,况且他还说你写诗写得特别厉害,让我哪天去找找你。”   柏羽初道:“原来是他叫你来的,不过想想,那倒也是,他一般都很忙,也没时间教你,看在缘分上,那我就答应教你了。”   何逸钧惊诧道:“他很忙?”   柏羽初惊诧道:“对啊,他没跟你说过吗?”   何逸钧复原神色道:“呃……不知道,你画画要在这儿画么?”   柏羽初复原神色道:“你都让我教你写诗了,怎么我还要跑到另一边画?”   何逸钧搁下琴,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本,做好阅读的准备,道:“那就好,辛苦你了,现在可以说说写诗要怎么写,我认真听着。”   柏羽初道:“隔那么远不太方便说吧,你弹琴还挺好听的,要不是这琴声,我都不会过来,不如你到我这边来,你弹琴,让我画画有些灵感,然后一边画一边跟你说。”   何逸钧疑惑:“到你那边?那我游过去?”   柏羽初怔了怔,什么都没说,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何逸钧。   这令何逸钧有些不解,再次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你游过来?”   柏羽初:……   柏羽初指了指池塘东边的方向道:“那边不是有桥吗,桥不能走吗,真不知道净棠怎么受得了你的。”   何逸钧朝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远处挂着一只小小的木桥,便应了声。   之后他拿上琴和书本过了桥,来到对岸。   当他来到柏羽初旁边时,柏羽初正坐在草地上。   她身侧是已经摆好了的画画用的颜料,跟前敞着一幅画。   画中的景物似乎就是眼前这个池塘,不同的是画中池塘有很多荷花和鱼。   实际上池塘中却只有游鱼在闲逛,荷花一朵都没绽出来。   估计是因为现在还没到夏季吧。   见何逸钧过来。   柏羽初便道:“对了,你认识前天晚上审问你的狱卒吗?”   现在的何逸钧一想到这个狱卒,脑子里满是前晚狱卒拿着混有口水的水往他身上泼、以及昨晚跟他纠缠在一起的画面,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恶心之味。   何逸钧找个地方坐,抱着琴放下书,道:“当然认识,不仅认识,还特别熟,熟得昨晚我一失手把他脸给打伤了,现在他的脸怎么样了?”   柏羽初道:“想不到他的脸真是你打的啊,下手那么重,他今早来任职时脸上缠了一圈圈麻布,整张脸都被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你看你下手有多重,有矛盾不能解决吗?”   何逸钧道:“笑死了,脑子里有了他那张狗脸的画面,像个活生生的纸扎人。”   柏羽初道:“你还笑得出来?”   何逸钧道:“他想找死,我也没办法啊,我额头不也被他弄的。”   柏羽初道:“你额头伤得也不严重吧。”   何逸钧道:“因为我好得快,跟那个姓卜的没关系。”   柏羽初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看你这长相,还以为你是一个矜持严谨、不爱惹事不爱欺负人的人,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   何逸钧道:“俗话说,人不可貌相。”   柏羽初道:“听净棠说,你晚上出去只是为了向你师兄报平安?为什么一定要晚上去?去了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   何逸钧道:“因为净棠不理解我。”   所有问题都归根在这一句话中。   柏羽初皱眉,十分不敢相信:“怎么不理解你了?感觉你们关系挺好的。”   “举个例子,如果他理解我,那么在他知道我跟狱卒有矛盾的时候,他就应该跟说要狱卒远离我,而不是跟我说要我远离狱卒,要么就是两个都不说。”   “我凭什么要远离狱卒,我很怕狱卒?狱卒这个东西有什么好怕的?凭什么我的作息时间要根据狱卒的放衙时间而改变。”   “我偏要晚上那个点出门不行?他次次都在考虑他自己怎么想,但他有没有考虑过我是怎么想的?换成是我对他那么说,难道他会高兴吗?”   何逸钧侈侈不休,语气却很自然地平淡,一口气将长甸甸的一串话给道了出来。   拔动琴弦,还是刚才那个音调,道:“我现在跟你说的这些话不要让他听到,估计他也不想听到。”   话音落后,渐渐地,琴声乱了调。   “好,我不告诉他。”柏羽初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回了一句。   声音好似鸿羽落水,让人捉摸不透,却并非平淡无奇,附有神力一般吹散了菡萏岸上盈满的戾气。   之后,池塘岸上就只剩下琴音和弥漫在空气中玉兰花香了。   空林回响,穿叶击枝。   莹花坠下,辗转成泥。   很快,琴声调子恢复正常。   柏羽初神色平静,一边听琴一边作画,尔后忽然道:“你这好争性也太强了,总是把人往坏的方面想,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他是很在意你的,希望你也能理解一下他。”   何逸钧问道:“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柏羽初道:“可能是因为你的相貌吧,你长得比较清纯?然后他觉得你想得比较天真?所以他考虑你是怎么想的时候就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是你也没有跟他说清楚。”   何逸钧道:“嗯,这也好,我不愿和他认识得太熟悉。”   过了一会儿。   柏羽初先道:“我开始教你写诗了?”   何逸钧道:“教吧,我认真听。”   柏羽初道:“首先,同个含义的字不能重复使用,比如诗中出现了‘芙蓉’这个词,那么其他字中就不应该出现‘莲’这个字……”   柏羽初又像上回带何逸钧走在回宅的路上的时候,朗读文章一般把写诗的知识一条条读了出来,读得流畅利索,像个念经和尚似的,好像怎么读也读不到尽头。   当笔画勾勒得差不多时,柏羽初忽然意识到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于是疑惑地转过头,恰好发现何逸钧正在单手撑着腮,手肘垫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她跟前那幅画。   琴已经安然斜置在了一旁,上面还沾了几片浅紫色的玉兰花花团。   何逸钧问道:“画的那么好,怎么还在市场上卖画?圣上没有拔擢你么?”   柏羽初这次来是给画添一些笔画的,黑色的线条将原画勾勒得惊艳到极致。   仿佛池塘中的景物和鱼都跃然于纸上,给人产生一种纸上就是一方池塘的错觉。   虽然这幅画只画了一点点,还有大部分地方没画完。 第39章   柏羽初不卑不亢道:“没有, 我这点水平,圣上怎么可能看得上,还有画得比我更好的呢。”   何逸钧问道:“还有?”   “其实在你刚刚说净棠的那些话时,让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我那个久未见面的姐姐, ”   柏羽初追忆着往昔, 眉眼间带着一份伤怀, 仿佛时光蹉跎,   “我有一个亲姐姐, 她叫柏羽双。姐姐她画技比我好, 当时在皇城官员组织的决赛中一骑绝尘, 被圣上拔擢了,科举也是名列前茅,成了翰林学士,回来再也没跟我见过面, 再也没回过家。”   何逸钧随口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柏羽初道:“姐姐她去翰林院那天, 跟我吵过一次架,或许那次架之后, 我和姐姐可能就不再见面了, 临走前, 姐姐她说的那些话的语气,跟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的语气很相似。”   柏羽初仍然记得那个画面。   当时,柏羽双拧着她的双手,眸光猖狂闪烁, 整个人仿佛已被灼得撕心裂肺:“你们没一个人理解我,每天听着你们一个个在我耳边唠唠叨叨。”   “我已经受够了,日日夜夜都在梦着能进皇城那一天,今天终于实现了这个梦, 我兴奋得想把我眼珠子抠出来。”   柏羽初也紧紧地狞着她的手,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如此反常,心里陡然急躁,连忙问道:“你不喜欢这个家么?不喜欢我们的父母,还是不喜欢我?”   柏羽双道:“我有值得我去追求的人了,行了吧,你不是想知道么,我告诉你了,不要再问我第二句话,我不想再跟你说第二句话。”   柏羽双欲甩开柏羽初的手,柏羽初却握得越来越紧,让她怎么甩也甩不开。   她又道:“我只想去追求我想追求的人,哪怕只能见到他匆匆一面,无论他对我怎么样,我都会过得很好,所以你在往后的日子里都不要来找我,哪怕,我,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去关心一个无恙的人。”   说完,柏羽初握着柏羽双的那两只手松了几分。   柏羽双趁此甩开这双手,撇头径直离去,坚定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这一别就别了三年。   ……   下午已经过去一半。   何逸钧告别柏羽初,抱着琴拿着书回到宅前。   原本想放好东西再去睿文王府,可就当他回到自家门前的不远处时,脚步忽然滞住了。   他双目瞳孔中倒映出来的影像不仅只有他家宅门跟院墙,还有宅门旁倚着的一道格外熟悉而修直执拗的身影。   施清奉浸润在日光中,斜着身子懒洋洋地靠着白墙,眯着眼睛纹丝不动。   几片玉兰花瓣悄无声息粘在他那如绸的乌发上,使他更像是一只在墙边睡着了很长时间的猫咪。   何逸钧朝那绿衣人兴致喊道:“三巾,我回来了。”   施清奉循声望来,搁在发梢上的花瓣蹁跹落下,道:“阿四,你又犯了禁忌,两次了。”   何逸钧似乎不知错地“嗯”了一句。   施清奉问道:“去哪?”   何逸钧道:“去找柏子芊请教写诗。”   施清奉问道:“不带我去?”   何逸钧诧异道:“这也要带你去?柏子芊不也在你地盘上做生意的,这不算触犯禁忌吧?而且我回宅那晚也是柏子芊带我回来的,你可不在场。”   施清奉思忖道:“有道理。”   何逸钧道:“所以这次不怪我吧。”   施清奉道:“不怪你,归根结底还是我错了,那么以后我都会跟着你走,这次就当弥补上次的吧,放你一马。”   方才何逸钧从看到施清奉出现在自家门口时起,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狱卒。   猜想是因为狱卒的事情让施清奉主动上门来找他,而不是等他主动去找他解释了。   但奇怪的是,施清奉只跟他闲聊了几句话,并没有半句提到狱卒的意思。   何逸钧于是问道:“你有没有看到我寄过去的信?”   施清奉唇角稍微上扬,佯作无事一般淡淡道:“看到了。”   何逸钧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在府上等我,而是先来我宅上找我呢?”   施清奉道:“为什么?因为我今天原本就想来找你,谁知你又写了封信过来,时间还约定在未时三刻,我哪有耐心去等那么久,总不能寄信回去说你不用来了。”   “原来如此,看来你急着上门找我也是因为狱卒这件事,这件事好说,我们进去再聊。”何逸钧向院门走去,正准备推门入院,却被施清奉一把拦住。   何逸钧感到莫名其妙,心亦跟着咯噔一下,然后就听见身侧施清奉的声音道:“非也,我是来找你出去玩儿的,不是来聊事情,莫要误会。”   何逸钧忽而纳罕,怔了一会后才敢确定这番话是认真的、俨然出了他的意料,于是舌头都打了结:   “三,三巾,我今天好像没心情去玩,要不我们还是先进去聊事情?”   施清奉并不听自己属下的意见,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这件事情,硬是牵着何逸钧朝来时的方向而去:“去玩就有心情了,走吧。”   何逸钧忙想拒绝:“要不……”   施清奉反话打断道:“要不我给你买吃的。”   何逸钧一口决定:“好。”   何逸钧没办法,心想他是他的主子,是耐不住他的。   所以只好先跟着他走,说不定路上他还会先提出狱卒的事情。   ……   就这样,笑颜如花的臭臭大三巾领着正在咀嚼甜饼的可爱小四巾穿梭在富商区的街头巷尾。   虽然白天的富商区没有晚上的热闹,但街上的小摊小贩却比一天中什么时候都要多得多。   吆喝声此起彼伏,四方八面洋溢着生活的味道。   何逸钧没有哪想去的地方,全凭施清奉牵着他走。   这时,二人前面出现一位老奶奶,老奶奶手里提着刀具,正准备取一只大公鸡的血。   可就当老奶奶掐着公鸡的脖子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手中刀具意外割错了穴位,公鸡忽然疯狂振翅,双爪一蹬,敏捷地从老奶奶手中挣脱出来,如同耗子一般往街道上猛冲过去,咯咯叫着没入人群里,只留音不留影。   鸡铺前站着一位买鸡的客人,客人是个小伙子。   小伙子的目光扫寻着街上人流的鞋履 ,扫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见到那只逃亡之鸡,忙喊道:   “大肥鸡跑了!这是我的鸡!跑哪儿去了!有谁看见了!看见的麻烦帮我抓住它呀!”   老奶奶讪讪道:“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老朽再另外抓一只来,等会儿。”   小伙子朝人群中步去,头也不回地道:“不用麻烦您了,抓那只鸡回来就可以了,如果抓不回来,我也会把银子给您的,就当是我挑的鸡太顽皮,是我的问题。”   老奶奶赶忙道:“哎呀不用了不用了,鸡跑了都是老朽的问题啊,银子你就自己留着罢。”   此时小伙子的身影已经没入人群中,他似乎没听见老奶奶的话,发出的声音回荡在街头巷尾,就连屋上瓦都摇摇欲坠:   “都低头看看你们的脚下,有谁看到我那只鸡啊!”   闻言,很多人都低了头,搜寻一番后,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小伙子的目光忽然锁定了什么似的,挤身几步上前,果断拦住人群中即将离去的绿衣人,用恳求而憨厚的语气道:   “台兄,你能不能帮一点小忙,帮我找回我的鸡呀?我的鸡躲在人群中藏起来不见了。”   何逸钧一偏脑袋,感到十分意外,不明白为什么在周围那么多人的情况下。   小伙子还要叫施清奉帮他找鸡,于是下意识打量了一下施清奉现在的穿着。   只见施清奉腰佩宝剑,身材高挑,衣冠齐楚,面上的喜悦之色丝毫未褪,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像是还停留在去玩时的乐趣中没走出来。   何逸钧:……   难怪小伙子放眼过来就直接找施清奉帮忙,谁叫施清奉出门去玩还披金戴银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有能耐似的,不懂的还以为他要去开什么大会。   不过说真的,何逸钧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这种感觉的——跟着一个雍容华贵的人走在一起,好像自己也走到了青云之端,已然平步青云高人一筹,叫谁不生羡慕?   施清奉道:“这个忙帮不了,我从来没有捉过鸡,也不知如何捉鸡,而且现在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要捉也不好捉,对吧?你另找别人,或者你等到黄昏时人少点后再自己捉。”   小伙子眸中隐约有一闪而逝的无奈,接下来,何逸钧下一句话竟让他的兴致重新燃了起来:   “三巾,你就答应他去帮他捉吧,看他也找不到其他人了,说不定到了黄昏、鸡就被人捡走了,所以这法子不妥。你把你的武力拿出来,我正想看看你抓鸡是怎么个样子。”   施清奉望着何逸钧的目光迟疑了一下,接着小伙子便附和道:   “对对对,台兄看样子就是个资深习武之人,捉鸡一定捉得很轻松,瞧我这种弱不禁风的模样,干什么都不行。”   施清奉拔剑出鞘,准备用剑去砍鸡:   “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了,如果过程中弄出什么笑话,你可别笑话我,毕竟习武是为了揍人的,不是为了捉鸡的。”   “多谢台兄,”小伙子感激道,“绝不笑话,日后鄙人一定好好报答。”   周围人看见施清奉手握剑柄,刃锋铮亮胜雪,纷纷让到了一旁,拼出一个宽敞的空间。   但又听说这位是个拿剑去捉鸡的普通武士,众人才暗暗松下这口气。   施清奉的视线在地面上方仔细地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斜着的一撮鸡的乌黑色尾部羽毛:   原来,鸡正躲在一个接存雨水的水缸后下方。   施清奉的视线开始凝聚起来。   羽毛还在摇摇晃晃,像是在悠闲地向他招手。   于是他挺起剑对准羽毛,如同出弦之矢一般直直朝羽毛刺去。   这时,鸡似乎感觉到了杀气的逼近,红冠忽然从水缸后方探了出来,便见着了杀气腾腾的剑尖和气势汹汹的施清奉,这俩互不相让地朝它扑面而来。   吓得毫发未伤的鸡咯咯直叫,拼命扇动翅膀,跳着从水缸上方一跃而过。   施清奉此刻恰好冲到了水缸旁边。   但半截人高的水缸还是太高了,鸡的两边爪都触到了水面。   冰凉的液体湿透了爪底,慌乱之下在水中蹬了无数次腿,水中卷起点点漩涡。   同时,鸡无意将缸里的水悉数溅到施清奉的外衫之上,外衫各处颜色都深了一小片。 第40章   眨眼间无数次蹬腿终于结束了, 不仅如此,鸡落地时也能顺利避开施清奉劈过来的剑。   落水鸡宛若一头嗷嗷待哺的猛兽,疾风般往何逸钧他们那边飞奔而去。   小伙子尖叫一声,吓得连忙闪身到了路的边沿。   何逸钧定在原地, 正当鸡从他身侧刷过去的时候。   他忽然转过身, 踏步流星两脚上前, 腾出一只腿直直正对鸡的侧身卖劲踹去。   惊得鸡又一阵咯咯锐叫,瞳孔骤然紧缩, 双爪凭空乱抓, 终于刹住步子跳高式斜着身跃了起来。   完美踩着何逸钧的鞋尖优雅落地, 落地后还不忘记冲何逸钧做了个鬼脸。   何逸钧刚发现自己踢不到鸡,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被一抹墨绿色的东西撞了个满眼金星。   脑袋一阵顿痛,竖着踉跄退了几步。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 眼前先一片朦胧, 耳边人声杂乱。   过了一会儿,朦胧逐渐淡去, 映出一个人的轮廓。   又过了一会儿, 他就发现施清奉站在他跟前。   施清奉一只手拎着那只受伤的鸡, 另一只手提着一柄冰冷的剑,正愣愣地望着他。   鸡精疲力竭呻吟着,已然没力气挣扎了。   小小的眼珠子则在死死地盯着何逸钧,似乎跟何逸钧有什么深仇大恨。   施清奉道:“你把鸡拿回去还了, 我去洗洗我的剑。”   何逸钧揉了揉自己的眼皮,接过鸡:“好。”   围观的群众看见鸡被捉住了,何逸钧也没啥大碍,于是聊着天儿各自散去。   小伙子走过来道:“真的太感谢你了, 你就是我眼中的大侠。”   施清奉转身走向水缸准备洗剑,无情感地道:“不用谢我,我本来不想帮你,你要谢应该谢我这个兄弟。”   小伙子怔了怔,转过身正要向何逸钧道谢。   然而,何逸钧方才站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小伙子左顾右盼,也不知人跑到了哪里。   ……   卖鸡铺。   老奶奶双瞳闪烁着豆大光芒,激动地拎着鸡、望着何逸钧道:“小小年纪好事一箩筐啊,年少有为将来必定能成大器,朝廷正是需要像小友这样的栋梁之材啊。”   何逸钧解释道:“呃,这鸡不是我捉的,我是帮捉鸡的那个人把鸡带回来的,那个人刚刚有点事就没跟过来……”   老奶奶忙道:“别说了别说了,只有小友带着鸡回来了,不可能还有别人,不是小友还会是谁?小小年纪做了好事还不留名,难得啊难得。老朽都一把老骨头了,捉鸡可是捉不回来的,要不是小友,老朽可得亏损多大的一只鸡啊。”   何逸钧道:“真不是我捉的,而且我这个小身板,怎么能捉得到,您等等,我去叫捉鸡的那个人过来说说。”   老奶奶继续割鸡的脖子,已经喜上眉梢,头也不回地道:“就是小友捉的,以后小友来老朽这儿买鸡,老朽一定少收小友一半银子。”   何逸钧哑口无言,全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他又见老奶奶正在专心致志割鸡脖子的模样,似乎没时间搭理他。   他想想还是就这么算了吧,一只鸡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于是他转身离去,正要去原来的位置找施清奉他们。   可就在这时,买鸡的小伙子忽然出现在他身侧,下一瞬便与他错肩而过。   何逸钧怔了怔,下意识往小伙子走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距离自己三步之外的墙边倚着一抹夺目的绿影。   施清奉此时的姿势比方才在院门口的姿势醒神了许多,剑已收回鞘中,眉眼间不笑地望着他,似乎正在等着他。   何逸钧鼓着气质问道:“你明明就在旁边,为什么不去解释说鸡是你捉的?让我独自一人去解释这些事情,你在旁边一定听到了刚才我和老人家对话的那些内容吧?”   施清奉弱声道:“听到了,我不过是想让你被夸得快乐一下,所以我又做错了?”   何逸钧心梗了一下,随后道:“你……好好好,是我错了,况且,我自己都不想让我自己快乐,何况是别人,所以不需要你想方设法来让我快乐。”   二人再次并肩而行。   何逸钧也没再喊施清奉给他买什么小食品吃。   施清奉试问道:“捉鸡的时候我不小心撞了你,疼不疼?”   何逸钧想起那会儿施清奉撞了他、却没有马上跟他道歉这件事,怒火瞬间又上来了:“原来你也知道我会疼,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提也无所谓。”   施清奉道:“对不起。”何逸钧道:“那时你不道歉是因为周围人多,担心我们成了场上的焦点,我是能理解的,毕竟你跟我一样,都很好面子,道了歉真的很丢人现眼。”   话音甫落,施清奉忽然靠近他。   他顿住脚步,暗吃一惊,心血澎湃。   施清奉在他被撞的眉骨上轻轻呼出一口气,这口气竟比这天气还要灼热,还伴有润润的湿度。   好一会儿,脚步才退了回来。   施清奉问道:“不好面子了吧?”   何逸钧:……   现在围观他们的人似乎比方才围观他们的人多了好多,议论声声调也明显地翻了一倍。   除了他只看得清施清奉炯炯有神的眼睛之外,但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这是说不出来的,不言而喻的。   ……   天街倏然春风急,吹散行人语客音。   柔风为伦安城添了几许清凉之气,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   施清奉本来是不留额前发的,然而这阵风一来,便轻而易举地将他中分的两侧细碎发丝吹到了他额前,遮住了他的视线,飘飘悠悠宛若堤岸纷飞的柳絮。   暮春之意更浓。   他不由得定住脚步,抬手拂发,敞了视线,冷不防手背不小心碰到了发冠。   发冠就这样掉到了地上,用来固定头发的簪子也从发冠中滑落出来,束了半边的头发瞬间乱了,披散开来,卷卷下垂。   他欠身去捡他的发冠,当指尖即将触到发冠的那一刹,发冠忽然被谁给抢先一步捡了起来,簪子也被这个人给捡了起来。   他一抬头,只见何逸钧拿着他的发冠和簪子,站在他的跟前,正懵懵懂懂地望着他。   何逸钧道:“你这么扎头发太容易掉了,还是我来帮你扎吧,你先蹲着,因为你长得太高了,我够不到。”   施清奉难得见到对他那么主动的何逸钧,小心翼翼地应了声,随后面向何逸钧挺直腰板,军武蹲姿蹲了下来。   施清奉的头发也很长,何逸钧在帮施清奉梳头发时亦感到费力,累得何逸钧把自己下半边袖子给捋了起来。   施清奉看那只修长的手臂近在眼帘,心也莫名地绞了一下——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何逸钧和小时候的自己。   如今,每当他看见何逸钧手臂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小时候何逸钧手臂上那条被刀划破而产生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至今那道血痕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手臂之上,是他肉眼看不见了而已,实际上还在的——刀是施清奉的刀,伤口也是施清奉自愿划的。   当时。   十一岁的施清奉后面跟着八岁的何逸钧。   施清奉走得越快,何逸钧跟得也就越快。   并且他怎么甩也甩不掉他后面跟着的这个小东西。   每当施清奉一回头,就能看到何逸钧那副胖圆小鸭一般身影,身影正在他的后方左摇右晃地跟着他。   这与周围路人的行走姿势形成了明显的对比,非常容易引人瞩目。   但是施清奉觉得这样会很丢人,对何逸钧的厌烦与日俱增。   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了,回过身朝何逸钧走去,气势汹汹:我刚从书斋下学出来,回个家你竟还跟上了?还让不让人安心回家了?   何逸钧一看施清奉朝他走来了,还以为是施清奉回心转意,开始来找他玩儿了、开始理他了,居然笑逐颜开地迎了上去,丝毫没发现眼前人的神情间带着几缕危险和憎怨。   待两个双向而来的小小身影之间的距离近了之后。   施清奉才将他自己闷在胸口的戾气毕露出来,正容亢色道:“你天天跟着我到底要做什么。”   何逸钧委突被这口气吓了一跳,弱声道:“因为只有你会对我好,我想和你一起走。”   施清奉一下子便了然:之所以何逸钧会跟着自己走,是因为何逸钧不想跟郑竹暮生活在一起,他想跟自己生活在一起!   他之前因为自己性格的原因,确实没有对何逸钧提出什么要求严格的任务,郑竹暮对何逸钧提出的任务那才严格。   严得何逸钧完成任务时颇为艰难,身上也弄出了不少伤痕。   但是施清奉一来书斋,何逸钧做这些任务时就不会那么累,因为施清奉会帮他做一部分,会帮他免去这些本应该出现的伤痕。   所以何逸钧不会真以为施清奉会对他很好吧?   施清奉抽出自己的短刀,然后牵起何逸钧的手。   结果何逸钧还在以为施清奉想牵着他的手去玩。   接着,施清奉又掀开何逸钧的袖子,让他露出他手臂上羊脂般的好皮肉,然后举刀在他这块皮肉上划破了一道深口子。   动作极为娴熟,好比庖丁解牛。   殷血瞬间从伤口处淌淌流出,掩住了裂开的皮肉。   长长的一道血痕,从手腕蔓延到手肘。   然而令施清奉没想到的是,何逸钧并没有因为痛而挣脱开他牵着自己的手,也没有去捂住自己的伤口达到止血的目的。   只是面色稍微难看点了而已,眼睛稍微水灵点了而已,没什么大碍似的,仿佛这点伤不算什么。   施清奉硬气道:“看见了么,我把你弄伤了,我对你不好,不要跟着我,回你书斋去,各走各的路。”   言罢,他便放下了牵他的手。   他又见何逸钧似乎没什么话说了,便转身径直离去。   回头时,只见何逸钧依然站在原地望着他。   最后他终于甩开了跟在他后面的这个小东西。   日落时分。   施清奉独自一人在石桌旁阅书,书页在石桌上展开着,四野格外宁静。   忽有一个橙润润的橘子滚到了书页之上,盖住了书页上黄底黑印的字眼。   施清奉:……   这谁家的橘子东扔西扔?不想吃了给我吃不成?   施清奉急匆匆一抬眸,便见到了方才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面孔——   何逸钧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了,正坐在石桌之上敛着脸望着他。   受伤的那只手臂被袖子抹得鲜血淋漓,何逸钧却感觉不到痛似的,望着他的那双眼睛竟然跟之前一样,还是眼巴巴的、小心谨慎的。 第41章   二人此刻明明距离那么近, 之间却好像隔有千山万水一般的遥远。   施清奉:……   这又是在做什么鬼动静?怎么能无聊成这样?   不料何逸钧张口就道:“看了那么久,一定渴了吧,我在书斋看书看久了也是会渴的。”   施清奉一时语塞,将橘子拿开到石桌的另一头, 没好气地道:“我不渴, 拿走。”   何逸钧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又将橘子推到书页之上,道:“先吃个橘子, 能解渴的, 我跑了好长的路才带回来的, 你一定要吃。”   “我都说了我不渴,不吃,”施清奉烦躁,登时将橘子扫开, “不明白,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   橘子灰溜溜地滚着桌面,随后从石桌上坠到地上, 又在地面滚了几圈才能停下。   何逸钧下了石桌, 把橘子捡了回来, 坐在石凳上,双手拢着橘子,望着手中之物,诚实道:“因为我想让你再喜欢我一点。”   闻言, 施清奉怔了怔,之后道:“拿橘子来,给我吃。”   这回施清奉终于愿意吃橘子了,但何逸钧却不想给他橘子吃了, 双手依然捂着橘子道:“橘子烂了,吃了会闹肚子。”   施清奉道:“不会,我把橘子推到地上,就是因为烂的橘子才好吃啊。”   何逸钧兀自思忖了一下,竟发现这句话似乎还是有些道理的,于是将橘子放回在书页之上。   施清奉边剥橘子边道:“你过我这边来。”   何逸钧虽不明所以,但也碎步走了过去。   施清奉忽然将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回桌上,旋即掀起何逸钧受伤的那条胳膀的袖子,开始在伤口上为何逸钧敷药。   这才敷到一半,何逸钧忽然上前,在他侧颊、轻轻地、吻了他一下。   好像有一只蜻蜓落在他的颊上。   施清奉:……   这个孩子对亲亲的概念与其他孩子不同。   其他孩子哭了,需要的是安慰、关怀、鼓励、陪伴。   但是何逸钧不一样:何逸钧只要亲亲,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所以这就是后来施清奉经常亲亲何逸钧的原因,亲亲可爱小四巾都成了他那时的习惯了。   以上都是施清奉对往昔的回忆,辨不清是苦是甜。   而现在,眼前这个长大后的小四巾道:“大三巾,头发扎好了,我们走吧,可别再弄掉了,再弄掉你就自己扎了。”   施清奉站了起来,只觉束完头发后精神多了,路上开始跟何逸钧叙旧。   何逸钧是记得那些事儿的,却道:“对啊,当时我回书斋拿橘子,结果被郑爷看到,郑爷以为是因为我贪玩才把手臂划伤了,我因为不想让郑爷知道而阻止你进书斋,才没有说是你干的,要是换作现在,我肯定会把你的恶行说出来,我跟郑爷不应该有隐瞒的事情。”   ……   二人又并肩走了一段路。   当他们经过一个卖草圈的铺子前时,何逸钧忽然拉着施清奉的袖口停了下来,目光滞留在铺子里的长桌上。   长桌是由几张小方桌合并在一起的,上面摆着的草圈颜色花花绿绿,是同个种类的,数量多得都要霸占整个台面了。   这些草圈比上回他在玉兰园里织的草圈大得要多,他织的只可以戴在手上,现在这个则可以戴在头上。   施清奉了然,笑眯眯地回拉何逸钧的袖口,一起来到铺子前一瞧。   铺子的老板像是好不容易见到客人来了一般,立刻热情道:“二位贵客来买几个罢,昨日刚从城外运来的,全新手工制品,卖完可就没有了。”   何逸钧不语,随意拾起一个草圈兀自端详起来。   草圈是由满天星的草根缠绕而成的。   草根在内,在外则是一粒粒小小的圆型花球。   花球被染上了颜色。   颜色是由紫色、蓝色、粉色、白色四种颜色交汇而成的。   满满实实的,点缀了整个草圈,全然遮盖了与圆球相连的绿色草根。   施清奉发现何逸钧看着这个草圈似乎有些爱不释手,于是微微一笑,唇贴在何逸钧耳边轻声问道:“想买了?”   只有何逸钧听到这三个字,放下草圈,小声回话:“没事,我只是好奇过来看看,我们走吧。”   施清奉忽然转身对着铺主问道:“多少钱?”   铺主道:“一个三文,两个五文。”   施清奉自言自语:“那也不贵啊。”顿了顿又问道:“我一个,你一个,怎样?”   何逸钧羞怯道:“又要花你钱了。”   施清奉道:“没关系。”   何逸钧拥了上去,豁然开朗:“谢谢三巾。”   ……   傍晚,二人并肩从富商区走出来时,已然心旷神怡乐不思蜀。   何逸钧头上戴着一个满天星草圈,施清奉头上也戴着一个满天星草圈。   这使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一起出来玩的兄弟,关系还挺密切的。   可爱小四巾天真地以为临近夜幕、二乔要各回各家了,于是道:“臭臭大三巾,今天我们玩得太累了,明天我们再到今天见面的地方,然后一起过来玩吧,再见了。”   施清奉狡黠一笑,却道:“再什么见。”   何逸钧一怔:?   施清奉道:“我特意来找你,还有一件事要说明,这件事需要你的配合。”   何逸钧旋即想起了狱卒,心里有些忐忑,敛了笑意:“说。”   施清奉笑意未敛:“犹记得,昨夜你答应过我,有空就会带我去拜访你那位师兄,我今天刚好有空呢,不如现在就带我去拜访他,再说了,现在都到黄昏时候了,想必他应该忙完了一日的工作吧。”   闻言,何逸钧登时被闪电劈中一般,劲骨都抽搐了一下。   所谓的“一件事”这么可能只是这个?   何逸钧道:“只有这个事?”   施清奉道:“对。”   不过很快何逸钧又恢复过来,心道:我又没病,怕个啥?   大概是因为刚刚玩得太开心了,以至于他忘记了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是正常的。   他之所以不提防,是因为他已经猜到施清奉第二天肯定会自动去找余久择,然而余久择并不知道施清奉会自己找上门来。   但余久择会看到施清奉旁边的何逸钧,就知道他要配合何逸钧演一出戏给施清奉看了。   最好能让施清奉对他放松警惕,使他成为熟客、得到信任从而光明正大过门进入何逸钧的院子。   何逸钧毫不犹豫道:“他一天天都闲得很,现在肯定在家,我就带你去见见他吧,他可好相处了,有时候说话还会非常幽默,等下你跟他晤面时记得多聊聊天儿,说不定以后你们还能成为兄弟呢。”   ……   就这样,聪明伶俐的可爱小四巾一路给臭臭大三巾介绍自己的师兄余久择,没过多久,二人便来到余久择家门前。   何逸钧高声道:“师兄,开门,我带着我的一个好朋友来拜访你了。”   施清奉轻轻敲了几声门,见没人回应,接着又敲了几声门,愣是没人回应。   平民区寂静一片,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不见。   何逸钧道:“师兄他可能不在家,不如我们先回去吧,明日早点再来找他。”   施清奉又敲了几声门,用冷淡而斩钉截铁的话音道:“不回。”   许久,屋里堪堪传来一阵急促的足音,这才把门打开了。   门刚开,三人却都僵持住了,对视着,谁也没先说出一句话。   余久择睁大眼睛,像金鱼的眸子一样,目光在门外二人头顶上的两个草圈之间不断徘徊。   小四巾不明就里,大三巾面露严峻。   渐渐地,何逸钧脖颈有些发凉。   这似乎跟他之前的想法并不一样……   大看余久择了:余久择居然不会配合,更不会委屈自己去演那一出戏……   果不其然,余久择倏然仰天长笑,破空远传:“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犀利刺耳,就连敲锣打鼓的声音都没这笑声洪亮,使人产生一种捂住耳朵的冲动。   余久择笑得前俯后合,压根直不起腰来,就连鞋都压不稳地面了,直接被来自笑的一股强大力量给镇到了墙上。   然而他倚着墙还在不停地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何逸钧看傻了眼,心道:原来恒殊的本性是这么癫的,不笑则不癫,一笑则比昨晚宵禁时段的净棠还癫上几分。   施清奉紧蹙眉头,心道:原来夕沉带我来拜访的“师兄”是个疯子,客人都到他家门上来了,他不懂讲些客套话也就算了,竟然还会如此失礼,这种人也能勾搭上阿四,算他有缘分。 第42章   不知过了多久, 余久择似乎笑累了,渐渐安静下来,端正站姿,对着何逸钧朗声道:“你知不知道你旁边站着的这个人是个什么东西, 你知不知道你头上戴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是个跟他头上一模一样的破野草。”   “你好歹也提前加冠了, 不嫌自己会因为这个人而丢尽颜面么?戴什么不好,一定要听他的话、他叫你带这种你也遵命跟着戴么?”余久择说到这里, 便睨了眼施清奉, 对着施清奉骂道, “穷鬼!我幼龄之时早已对破野草不感兴趣了,看你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能幼稚成这样?再怎么幼稚,你也不应该喊夕沉跟你一起戴啊, 你以为夕沉会喜欢这种破东西?”   何逸钧一脸黑线:……   施清奉一脸黑线:……   “你们都进来吧, 别老站在外面了,要是有路人经过这儿, 恰好看到你们俩有多不好意思, ”余久择边回屋边兀自道, “尤其是你,以后别再学施净棠戴草圈,他爱戴让他自己一个人戴,他戴个草圈偏要扯上你不可了, 你都多大年纪了,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应该知道。”   何逸钧一脸黑线:……   施清奉一脸黑线:……   余久择竟把话给反过来了——是何逸钧先叫施清奉一起戴的草圈,施清奉刚开始还是不想戴草圈的,但是何逸钧又十分喜欢戴草圈的样子, 还希望施清奉也能像他一样把草圈戴在头上。   于是施清奉思考了一番,最后选择摒弃自己所有的不情愿,戴上了草圈,满足了何逸钧,甚至还问了一句:“你喜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所以施清奉这次是含冤被骂的。   何逸钧本想要解释,可他刚要开口,就被身侧的施清奉扯了扯袖子,暗示他“不要解释”、“解释无用”。   何逸钧反应过来——余久择是故意这么说的,刻意针对施清奉,即使解释了也没用。   所以还是勉强一下吧。   何逸钧戴下头上的草圈,将草圈递给施清奉,配合道:“你拿着,我不想戴了,如果你想戴你就继续戴吧。”   施清奉不动声色地接过草圈,将草圈提在手中,并没有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圈,什么话都没说,沉默着进了门,合上大门。   何逸钧忽然觉得,这么说,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屋子很窄,很暗,很脏。   正中央摆了个小方桌,小方桌一侧的下方有个小凳子。桌子上沾着从碗中掉出来的粒粒饭菜,饭菜俱晕染着几滴油腻。   看来是余久择吃完后还没来得及收拾,或者是懒得收拾。   余久择刚回到餐桌旁,就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的凳子上。   凳子底下发出一道摩擦声,好像快要散架了一般,可见余久择坐得有多用力。   接着,余久择在地上捡起一块灰布,用抹布将这些饭菜和油渍全部扫到桌子的一角,然后指着桌子的这一角,嚣张道:“施净棠,你扛一个凳子来,坐在这个位置。”   说完,他便把抹布扔了回去,斜着身子,双腿闲闲地搭在桌子上,一条腿又搭在另一条腿上方,鞋底正对“施清奉的位置”,还在不停地抖着搭在最上方的脚,像在调侃这个位置。   然后他又指着另一个被抹布擦干净的位置,若无其事道:“夕沉,你也扛个凳子来,坐在这个位置。”   何逸钧一脸黑线:……   施清奉一脸黑线:……   这谁受得了?   但是何逸钧是为了合作的,所以要跟余久择关系好;他又为了在施清奉身边潜伏的这些年过得好一些,所以也要跟施清奉关系好。   可现在他们俩人龙虎晤面,一开局就直接闹上了,这叫何逸钧如何是好?   三人再次默契地僵持了一会儿。   余久择见施清奉仍然站在原地,便摆出一副很欠揍的样子,加大声音又道:“耳聋了?听不见小爷我说话?我是家主你是客人,客人要随家主之意,不随就是擅闯民宅入室扰人,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原来这才是睿文王殿下卑鄙龌龊的真实面目。”   “还有你可别忘了你父亲留下来的阴庇,就因为你父亲死了你才有这王位,不然你这辈子没机会当上睿文王,没机会得到圣上的青睐,有你这种不孝子,你父亲死得也是理所当然。”   施清奉一听余久择提到他父亲,就不自觉地眨了两下眼,随后忽然挺剑而出剑立身前,竟硬生生拦下了余久择偷袭朝他以眨眼之速劈来的剑。   剑与剑发出惊雷般的激鸣声,二人持剑冷眼交锋着,面孔近在咫尺势不相让,剑刃磨着剑刃一直到了剑尖之下。   余久择站在桌子上傲慢道:“有点厉害嘛,原本以为你这些年剑术倒退了,没想到还跟以前一样,到现在还是没一点进步,差一点就能送命了,愿你再接再厉。”   “你都称呼我为‘睿文王殿下’了,那么我就是贵人了,而你还是个小民,”施清奉反倒平淡道,“有见过贵人处理公事造福小民的,没见过小民满口脏言白眼贵人的。   吃了贵人给的福利,就应该尊重贵人,凡事要以贵人为先,以贵人为尊。这点道理你却不知,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对我指指点点。”   余久择大声道:“你这种人真奇怪,本来世上除了你母亲就没有人在意你,你居然还能整出跟个傻子一样疯疯癫癫嘻嘻哈哈,   真以为还有谁会去在意你,无人在意就是孤独,你孤独你却没一点孤独的样子,偏要装成无忧的贵人一样,你真以为你跟这些贵人是一样的么。”   施清奉反而不恼道:“我乐意,怎么了?”   斗争间,两人的面孔不知不觉离得越来越近,执剑的手也开始颤抖,剑随之发出一道鸣声。   这时,剑与剑交叠处之上忽有一朵纯净娇绵的玉兰花,遮住了二人交锋的视线。   二人回过神来,执剑的双手也跟着僵住了,只听何逸钧道:“别吵了,都听我说。”   二人齐刷刷看向何逸钧。   何逸钧又道:“我一日到市场上闲步,发现市场上开始有人在议论这件事,议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据说近日举国赋税稍有增多,百姓问地官,地官答说这些税是拿去换圣上那位青梅的尸骨的。又有侠士传言谁,青梅尸骨不在本国国中,却在那邻国国王手上。”   执剑的二人听到这番话则是满脸震惊,异口同声道:“你怎么知道?!”   余久择猛然推开施清奉的剑,下了桌子,又一屁股坐了回来。   同时余久择桌前掉落了半片玉兰花,而另一半片玉兰花则落在了他对面的桌沿上。   何逸钧找来一个凳子,遂坐在方才余久择指给他的位置上。   施清奉也找来一个凳子,竟毫不犹豫地坐在了余久择旁边的空位上。   余久择的面容马上崩出嫌弃施清奉的模样来,想换个位置坐,却发现已经没位置坐了,剩下的空位便是他方才叫施清奉坐的位置。   他没好气地拾掇情绪,也懒得叫二乔相互换一下位置了。   就这样吧,进入正题。   何逸钧道:“听说圣上要在三年后要离开皇城,去与邻国国王会面,一手交银子,一手交尸骨。情鸳楼传言还在传着圣上一直在守着青梅尸骨,那么近日青梅尸骨怎么就突然跑到陵国国王手上去了?”   余久择道:“因为军中有内鬼。半个月前,本国与邻国突然在两国边际交战,内鬼对敌国泄露本国军中机密导致本国败战。而内鬼至今也不知道是谁,战后还杀了十几个可疑人,也不知道这些可疑人当中有没有内鬼。”   何逸钧故作赞赏道:“内鬼这招用得妙啊,在不露面的情况下,间接地挑动百姓对本国赋税新律的不满。   抓不住内鬼是将军的错,将军的错至此已经酿成了百姓的罪。表层上是这样的,但深层上可能就有些人将这些错全怪在圣上的拔擢新将旧律上了。”   “我倒是很好奇,圣上做的这笔交易是怎么进行得下去的,近日赋税新律已经开始执行了,百姓的抗议声也越来越大,却没有一个人敢将其宣之于口,也不知圣上对此会不会无动于衷。”   话到最后,何逸钧用眼角余光悄悄瞅了几眼施清奉,只想看清楚施清奉此刻的神色是怎么个样子。   无奈施清奉始终能让自己的神色保持平静:“这笔交易当然是能进行得下去的。虽然百姓对这次赋税新律的意见很大,参加反叛的人可能也会随之多起来。” 第43章   但是, 如果依旧坚持赋税旧律,那么本国就会丧失西淮一线下来的一大片领土,同时还会丧失一座城。”   何逸钧问道:“哪座?”   施清奉答道:“江湘。”   何逸钧问道:“那青梅尸骨抵的是什么交易?也是这个交易么?”   施清奉答道:“当然不是,青梅尸骨并不是什么交易, 而是邻国国王威胁圣上多交银两的一种武器。   本来败战后双方决定的银两并没有那么多, 但是邻国国王最后又提出来一种新要求, 即如果圣上不将青梅尸骨交给他,他就将西淮一线下来的百姓和江湘城的百姓断头,   并且这些头颅还会被邻国国人带回去挂在城墙之上, 以庆祝战争胜利, 这对本国国人很有侮辱性。”   “所以圣上只好将青梅尸骨交了出去,又询问邻国国王怎样才能将青梅尸骨还给他,邻国国王就说了一句话:‘银两翻倍’。”   “至于赋税新律,原本它是没有那么多数额的, 圣上为了青梅尸骨, 数额也就翻了一倍,所以这就挑动起了民怨了。”   何逸钧道:“原来如此, 这三年本国将银两交完, 对邻国就有利, 对本国就有损,而不是继续打仗,两败俱伤。”   听到这里,余久择陡然怒道:“想不明白, 换回那具尸骨究竟能有什么用,真当成什么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换了么。尽管如此,用百姓辛苦挣来的钱去换这种破东西就是不对的。圣上这种做法等同于等价交换,难道百姓辛苦挣来的钱只能等于这种破东西么, 圣上也不要太自私了。”   果然余久择还是遏制不住自己对圣上的不忿,不顾旁人的看法,实在憋不住了,结果将这些想说的话一口气给说出来了。   何逸钧眉头一跳,再度用眼角余光悄悄瞅了几眼施清奉,只想知道施清奉听完这番话是怎么想的。   不料施清奉的神情依旧平静,又跟他旁边这位小霸王扛上了:“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朝外之人虽然过得没有之前那样富裕了,但是他们朝里之人的日子过得也开始节衣缩食了。所以没有哪个人能过得好,包括圣上。虽说有了这条赋税律法,往后百姓的生活还是能够过得下去的,所以不用过多的担心。”   “况且, 那具尸骨还是有些纪念性意义的。它不仅是圣上年轻时心悦之人的尸骨,也是二十七年前伦安鏖战胜利的源头。要不是那天他的青梅选择从四楼坠下,战争也不会取得胜利,百姓也不会过上今天的生活。如果没有尸骨,那么当年打伐的胜利应该用什么东西来作为纪念呢。”   余久择陡然瞪了一眼施清奉:“观点不合就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别来我面前碍我的眼,你跟圣上简直都是一个性,都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施清奉道:“因为艳情,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事,做什么都可以吧,毕竟都是曾经心悦过的人了,无论百姓怎么讨论圣上,圣上也不会在意的。”   余久择愤懑道:“艳你个屁情,你成天满脑子除了情情爱爱还能有什么,增税的做法本来就是不对的,凡是对老百姓有一点点不利的做法都是不对的,你懂个屁,不懂就滚。”   他们的对话看来是很难进行得下去了。   施清奉的脾气素来很好,所以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再去跟余久择斤斤计较,干脆起身,随意道:   “今日面谈多有得罪,剩下的时间里我就不继续搅扰你了,最后祝你事业有成,财运亨通,有缘再见。”   余久择:……   这这这就结束了?   顿了顿,施清奉又道:“我们走吧。”   这句话显然是对何逸钧说的,然而余久择听到这句话时整个人好像被触电了一下。   何逸钧起身,跟施清奉走了出屋去。   之后,施清奉帮屋子主人关好门。   门里的气氛静得肃然。   ……   回去的路上。   何逸钧问道:“三巾,看你俩刚才吵得那么厉害,刚进去没多久就被他轰出来了,凳子都没坐热呢,早知道不带你去拜访他了。”   施清奉道:“嗯,我去之前原本是不想跟他吵架的嘛。因为他是你师兄,也是郑先生门下最后一届的学生,承载了许多读书时的回忆。因此我也想跟他打好关系嘛,但是他似乎非常不想跟我关系好,我也只能这样了。”   何逸钧道:“那么三巾,你觉得我师兄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呀?”   施清奉道:“太热情了,满腔都是热血。”   何逸钧道:“仅从你个人的视角认为呢?”   施清奉浅浅一笑:“如果我说了,你可不要讨厌我,也不要在回去之后背后偷偷说我坏话。”   何逸钧道:“肯定不会,你就实话实说吧,方才那些观点,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施清奉道:“好,那我说了。”   何逸钧迫切道:“说啊。”   施清奉双眸璨若星辰灿烂无暇:“他人性太凶了,我不喜欢这么凶的人。”   何逸钧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施清奉没再回话,默不作声,双眸却一直在望着何逸钧,始终不移开视线。   好若春潮暗涌,道是无意却有意。   而他一边又在玩弄着何逸钧进他师兄家门时递给他的草圈。   何逸钧登时眼前一亮,拿过施清奉挂在手腕上的草圈,将草圈戴在头上。   然后又在施清奉跟前、面向施清奉倒退着走,眸子飘荡水纹,却也说不出一句话。   施清奉似乎是觉得他这样的姿势走得太慢了,碍了自己的速度,遂友善地笑道:“转回去,看路,好好走。”   何逸钧道:“哦哦。”   ……   夜幕降临,贵人区千门万户燃起灯火,风华一片。   可爱小四巾告别了臭臭大三巾,回到自家宅中,结束了一天的玩乐。   然而,院门刚一关上,过不了多久,院门便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令人始料未及,似乎门外人有什么焦急的事情要同门里人说明。   何逸钧亦然疑惑,油灯都没来得及点上,以为是施清奉忘了什么事就回来找他了。   于是他放下莫圈,就匆匆过去开门。   门一开,何逸钧差点将“三巾你怎么又回来了?”的话给道出口了。   这句话就这样被堵在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好一会儿才能将这句话缓缓塞回腹中。   何逸钧望向门外的高个子,诧异道:“良霖。”   他又望向门外的矮个子,诧异道:“攸梦。”   最后,他正了正色,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攸梦跟何逸钧一样,都是郑竹暮收养的孩子。   不相同的是,攸梦比何逸钧小好几岁,是被攸家人抛弃的。   起因是攸梦和她的祖君一同去幽陵城看望她祖君的旧识。   在回京的途中经过邺阳城,她祖君在邺阳城中遇害。   回京后,攸梦被家主攸夫人赶了出来。   当天夜里,攸家很快便搬家出了京,跑得一干二净。   一夜过后,攸家除了攸梦的其他人竟成了通缉犯,邺阳那边一些本该调查此事的官员都被弹劾了。   来到书斋后,攸梦一直念叨着他的祖君,时不时自己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流眼泪。   自从那日书斋焚烧之后,何逸钧就没有再见过良霖和攸梦,整天满脑子来来去去想到的人当中,除了郑竹暮,就只剩下施清奉和余久择了。   他这几天都在忙着这事忙着那事,之前也没去过良霖的家,所以并未知道良霖的家在哪,当了明卫之后也从未想过要抽个时间去打听良霖和攸梦的下落。   他根本想不到,如今他俩竟然主动来找他了。   也可以说,他俩明明知道他的下落,却迟迟未来找他。   这一瞬间,好像他们仨的关系很早就已经被拆开了。   他陡然想起了书斋那些年的场景。   中秋时皓月形状的窗棂,窗棂外生着郁郁葱葱的傲竹,细碎日光如同花瓣稀稀洒进来,伴有朗朗的读书声,浓浓的书墨香……   这些事,好像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这都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何逸钧回过神来。   在这个时候遇见他俩。   实在太巧了。   他俩来找他时,他才刚好回到家,只是刚刚好。   这使他很难不怀疑他俩一直躲藏在他家的不远处等着他回来。   更巧的是,刚才施清奉送他到他家门口时,他俩也一直潜伏在暗处不出来。   施清奉才刚一走,他俩便一个劲地急匆匆跑过来敲门。   这使他很难不怀疑他俩为了行动,一直在避开施清奉的耳目。   尽管何逸钧知道他俩这次来的目的并不简单了、他不应该掉以轻心了。   但想是这么想,他却无法对他俩起来警惕的心。 第44章   可能是因为他俩承载了书斋的那些年好多回忆吧。   相见时, 仿佛他回到了年少时。   良霖埋头从何逸钧与门缝之间的空隙钻了进去,道:“我们进去再具体说说,在外面怕隔墙有耳,快快快攸梦快快快进来。”   攸梦闻言, 连忙跟着钻了进去。   待他俩都进来后, 何逸钧马上关好了院门。   ……   室内。   三人围在一张圆桌旁, 圆桌正中央点着一盏起了火苗的油灯。   良霖还像在书斋时那样,稚气未减分毫, 目光盼望得热烈:“这个仪式你一定要去参加啊, 我可怜的小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你可一定要替我过去探探情况啊,不然我回去会很难过的。”   何逸钧问道:“参加什么,先说说看。”   良霖陡然肃色道:“就是明天皇城里举办的立大子典礼啊,我听说你现在是施清奉的明卫, 所以前来拜托你明天去坐施清奉的马车去一趟皇城……”   何逸钧一听到“立太子典礼”这五个连在一起的字时, 险些一口血喷出来,整个人仿如遭遇雷劈, 浑身都被电了一下——这简直是个惊天大雷的消息!   他截然打断道:“明天什么跟什么?再说一遍。”   良霖一字一顿重复道:“立, 太, 子,典,礼。”   何逸钧确认他这两次明明都听得很清了,沉默一会儿便认真道:“什么!怎么可能!那么快、那么突然。我天天见到净棠跟恒殊他们, 为什么他们没一个告诉我,我竟然现在才知道。”   “那么惊动举国的事,他俩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们猜到我得知这个消息, 我肯定会让施清奉带我去,他们一定在瞒着我,要不是你们今晚懂得来找我,我明天可能都还在睡懒觉,幸好我知道得还不算迟。”   立太子,就表明圣上找到继承皇位的人了。   一直不发言的攸梦忽然补充一句道:“新太子非长非嫡,名叫施戎。施戎自从为情鸳楼赋诗之后一直深受圣上的赏识,之后又提意见说要去山水村赈灾,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相关的说法了。所以我们觉得圣上选择施戎当太子的做法真的很无缘无故。”   良霖忙接上话:“对对对,这几天在情鸳楼那边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我们这两天还到说书先生那儿听消息,听到的就只有这些了,我想叫你帮忙去皇城探探里边的情况。”   说到这里,良霖忽然压低声音道:“书斋人人都知道,他这个圣上当得不好,我想将来进了皇城,去称帝,所以请让你帮我看看里面的情况究竟咋样,还有能帮我画张皇城地图,好让我早做打算,咋样?”   何逸钧听到这番话时,更是震惊无比,刹那间忘却了他现在正在跟谁交谈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良霖么?   他直着视线悄悄望了过去,只见眼前这个良霖还似从前那样矮矮的、胖胖的、憨憨的、没有分毫小心眼的样子。   就仿佛良霖还像以前一般,在他面前跟他开玩笑。   仿佛他们还在昔日那栋古韵十足的书斋里。   见何逸钧不答,良霖似乎放不下心来,又道:“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可不要传出去啊,我也相信你不会传出去的。我都跟你同窗这么多年了,你肯定会替我保密的,对吧?”   何逸钧:……   他心道:果然良霖还这么幼稚。   “对,但是如果你坚定要这么想的话,那么,我劝你早日打消这个念头,至于为什么,我就不便多说了,”何逸钧道,“你之所以忽然想起我、来找我,不仅是因为你跟我关系好、我不会出卖你。”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一种原因,你当年来书斋念书的那段时间,刚好也是我跟那位失踪的前太子施荀交往的那段时间,所以你知道我跟前太子有着故友的关系,   而且我还相信前太子还活着,一晃几年过去,这次的太子位换了人,我猜其中可能有什么蹊跷,所以我必须进皇城,查清事情的真相,帮你的同时也是在帮我自己。”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施清奉……就怕施清奉给我的计划添了些许麻烦,所以我还是决定先瞒着他吧,另外,也是因为他先瞒我的、我才瞒回去的。   可笑的是,可能他到现在还在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呢。等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我就让他以惊讶的表情来与我相见——他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吧。”   ……   翌日。   伦安城贵人区的道路上空无一人,人人都没睡醒。   唯独某个宅的宅主睡醒了,于东山头刚吐出鱼肚白的时候就出了门。   何逸钧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有事情就能做到早起,一没事情就能睡到日中。   他为了不让施清奉知道他早已得知这个消息,便特意带上了一个菜篮子,假装自己正走在买菜的路上偶然遇到的施清奉。   当何逸钧路过睿文王府府门外时,果真看到了他家院门外停着一架有皇城标识的马车,遂快步走近。   走近后,他才忽然发现:马车旁边站着的不只是施清奉一人,竟然还有另一个男子。   这个男子身量比施着奉还高那么一点点,正跟施清奉畅聊着什么,丝毫未发现他们身侧忽然多出个小小的身影。   身影正朝他们逼近,正是匆匆而来的何逸钧。   这动静还挺大的,脚步声都弄出来了。   于是他被交谈中的二人注意到了,纷纷朝脚步声的方向看去。   何逸钧一看这男人的面孔,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从男人身上穿的玄黑色武装来看,他隐隐猜到这个男人是正要同施清奉前往皇城参加典礼的,而他们参加典礼却不带上他。   他身边那个高个子恭恭敬敬地问他:“这位是你新收来的明卫么?”   何逸钧直接绕过施清奉,对着高个子不礼貌地道:“你又是谁?”   高个子眉头一挑,仿佛对何逸钧颇有兴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施清奉抢过了话:“他是我府上的暗卫,名叫贺景云,认识你的,我有过介绍。”   好家伙,小四巾那么可爱,怎么舍得瞒小四巾那么多事情?   不告诉小四巾立新太子的消息就算了,竟然还不告诉小四巾他还有个暗卫,不愧是大三巾才能想出来的臭臭法子。   何逸钧上下打量着贺景云。   只见贺景云长着一副闲惬的面容,眉眼间没有半分阴郁,巧鼻小嘴,说话时脸上能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是个雄雌莫辨的美人儿。   贺景云却在定定地看着何逸钧,没有任何表情,尽是审视意味,让人感觉他好像不太喜欢何逸钧找到了他们一样。   很正常,何逸钧也不太喜欢贺景云代替了他的位置,代替了他跟施清奉一起去皇城。   因为这明明是明卫的职责,凭什么暗卫要代替明卫的职责?   暗卫和明卫是有区别的。   暗卫负责在暗中保护主子,通常是在主子做危险任务时在后方跟着主子,不暴露行踪,明卫则相反,随时随地跟着主子,是要暴露行踪的。   所以暗卫的身份是神秘的,明卫则相反。   何逸钧不认识这个大块头也很正常。   施清奉疑惑地问道:“你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   何逸钧故作镇定,一点也没有撒谎的样子,提起菜篮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被饿醒了,就早起去买早点了。”   施清奉问道:“昨晚没吃东西么?”   何逸钧道:“吃了,但是还是很饿。”   施清奉道:“那你到我府上去吃点东西吧,就当一回我府上的客人,招待……”   何逸钧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为了转移话题,打断道:“你们这是准备去哪,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不带上我呢?不会是不想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还是说我快要被除去明卫这个职位了?”   贺景云和施清奉的脸色刷地一下泛白了,一言不发,面面相窥。   谁能想到去皇城之前就被何逸钧恰巧撞见了,现在谁也不懂怎么解释了。   最后,贺景云正色道:“都不是,我来这里刚好也是为了请求殿下带我去的。”   何逸钧道:“嗯,既然我们都来了,那就一起去吧。”   贺景云玩笑道:“喂喂喂,说什么呢,谁要跟你一起去?我们又不缺人。”   何逸钧一怔,不悦道:“你不要以为我一定要跟你们去,我也可以自己去。”   贺景云眉眼也在微笑:“哎哎哎,你自己怎么去啊,有令牌么?没有令牌还请你在家好好休息,你可不要吹牛说——你要翻墙进去。”   施清奉语气平和,劝架道:“别,是这样的,因为这次出席典礼的人有很多,所以圣上传话下来说,我只能带一个人去参加典礼。”   贺景云忙接上话:“正所谓‘先到先得’,去皇城的名额自然而然就是我的了。”   何逸钧道:“胡闹!你这个暗卫什么时候可以代替明卫的职责了,跟着主子走还要抢着跟。”   贺景云不恼:“都是人,谁说暗卫不能做明卫的事儿了?你就先听殿下的安排吧,殿下说带谁去就带谁去,切莫强求,去当一回睿文王府上的客人不也挺好的嘛。” 第45章   何逸钧硬气道:“不好。”   贺景云兀自道:“时候不早, 我跟殿下先出发了,再见啦。”   这时,施清奉却朝贺景云使了一个微妙的眼色,尔后对何逸钧道:“我担心书斋那件事会有后患, 倘若皇城中有人面熟你, 可就危险了, 况且你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晚上应该还会睡不着吧, 所以我才没有通知你, 对不起。”   贺景云眸中掠过一丝惊愕:“你刚刚不是说……”   话到一半, 他就被施清奉悄悄地揪了一下袖子,施清奉示意他不要继续往下说。   贺景云隐约明白,在何逸钧没来之前,施清奉刚刚对他说的那些话可能不是真的, 只是为了安慰他而已。   何逸钧假装看不到揪袖子的这个小举动:“我敢保证, 皇城之中不可能有人面熟我,因为我之前从来不与皇城里面的人有交往, 你就带我去吧。”   没有交往, 是因为郑竹暮不让, 所以何逸钧自从前太子失踪的事之后就再也没有跟这些人交往了。   贺景云道:“都说殿下只能带一个人去了,意思是我去了,你就不能去了,如果下次还有其他典礼, 你再去参加吧。”   施清奉却道:“行了,我决定带夕沉去。”   贺景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道:“不是只能带一个人去么?”   施清奉道:“确实只能带一个人去,但是他都想去了, 我就带他去了。”   贺景云语气中流露中掩不住的急躁:“可是是我先来的,他后面才来的,为什么他能得到我应有的名额?”   施清奉微微一笑:“因为他是我前几天刚聘来的麻,多跟他聊聊才能熟悉快点嘛。我跟你已经是旧识了,认识你比认识夕沉还早,不必再多聊些什么。”   贺景云不服气:“可是,可是刚才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的。你认识我比认识他还久,你应该更加信任我才对。怎么他一来,你就要改变你原本的想法?”   施清奉又微微一笑,表示歉意:“还是刚才那句话,现在换成带他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回吧。”   贺景云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何逸钧拎着菜篮子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辘辘远去,贺景云才转身离开。   走到半路,他忽然生出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于是道:“我去不了了,典礼上的事你另外安排吧。”   暗中有声音道:“其实换成他去也行。”   贺景云眉梢一跳:“唉,你什么意思啊?”   暗中人道:“过来,我与你细细道来。”   ……   在车上,施清奉教了何逸钧很多皇城里的礼仪,何逸钧听得也很认真,也不知道学完会不会忘记。   很快,二乔乘坐的马车到了皇城之中。   皇城里摩肩接踵,人们各准备各的事情,只有几个素衣人路过时顺便向施清奉行礼,施清奉则简单回应几句。   施清奉带着何逸钧走到某一处地方时,二人身后忽然有道苍老的声音叫住了施清奉:“睿文王殿下早啊,多年不见,现在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呀。”   施清奉回过身,熟络道:“中书令大人今天来得那么早,好久不见,又年轻几岁了。”   中书令在典礼上是负责宣读册文的,关系到皇太子受圣上授予的玺与绶,皇太子得到玺与绶之后才能成为真正的皇太子,也就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所以中书令要更早地来到皇城中做好准备。   中书令忙问道:“殿下可知,御医现在都在哪个殿中?我急着去找他们,请他们为我看看我的病情。”   何逸钧问道:“您有哪儿不舒服么?”   施清奉环顾四周,似乎也不太熟悉这里的布局:“我也不知道在哪,典礼快开始了,快一点,应该能来得及,我们帮您找皇城里的人问问吧。”   中书令长叹一口气:“不行了,我现在腰酸得很呢,走不了路了。”   闻言,何逸钧立刻上前,扶着中书令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您先休息一会,我去找御医来。”   何逸钧说出这句话时是有打算的。   去找御医,意味着可以有借口在皇城中多走几段路,回去好画个皇城地图交给良霖,完成自己的任务。   中书令和蔼可亲:“听说这位是你身边的明卫,真懂事,乖乖的。”   施清奉道:“中书令大人夸奖了,能看上这样的明卫,说明我眼光还不错。”   何逸钧:……   闭嘴你个大三巾。   中书令对何逸钧道:“今天天气太干燥,我现在有些口渴了,你能不能去帮我打碗水来?麻烦你跑一趟路了。”   何逸钧一怔:这天也不干燥啊?   他再看看施清奉,发现施清奉的神情也是很诧异的。   中书令看了看二人的表情,弱弱问道:“不干燥吗?”   施清奉道:“干燥干燥,您先坐在这儿休息,我出皇城去给您打碗水来,很快回来。”   中书令道:“噢,多谢殿下。”   施清奉道:“你跟中书令留在这里,不用跟我去了,如果中书令又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那时我还没能赶过来,你就先去找御医来吧。”   何逸钧道:“属下遵命。”   施清奉扬长而去,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中书令忽然痛苦道:“我现在腰疼得直不起来了,你现在就去帮我找找御医吧,我撑不住了。”   三巾这才刚走。   何逸钧:……   何逸钧道:“那我去找御医了,您不要乱走,不然我找不到你。”   中书令道:“走也走不动,就等你回来呢,我先休息了,好像没了力气。”   经朝中之人的指点,何逸钧一路赶时间摸索着,最终寻到了御医。   不用太多解释,他身后便领着手提大袋小包的御医们往回赶。   可当他回到石凳旁边时,已然不知中书令自己跑到哪儿去了。   御医们还以为他不认路,以为他还没来到中书令休息的地方就半路止步了呢。   这令何逸钧十分不解,中书令都站不起身来了,怎么还会自己跑呢?莫非是腰子忽然好了,然后跑去找御医了?   不应该。   因为何逸钧从那边过来,根本没见到中书令从这边过去,说明中书令是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正当他们在原地焦虑万分时,施清奉恰好从南城门那边健步而来,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何逸钧本以为他可以从施清奉身上找出什么答案,总感觉施清奉每次都能给他带来希望,可是直觉却在告诉他:施清奉也没有什么答案能给他。   施清奉手上空无一物,了然御医的来意,道:“人到齐了,士兵不让出城,说澄霄宫准备了饮用水,外来的人可以去那里喝。”   话到这里,施清奉忽然发觉众人看他的神情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下意识朝石凳上望去,这才问道:“中书令大人到哪去了?”   众人:……   人不见了就赶紧找,难道还要等中书令回来不成?   何逸钧道:“殿下和御医去澄霄宫找他,我去北城门那边看看有没有。”   就这么说定了。   何逸钧与众人分散,自己则往皇城深处走去。   皇城很大,道路两旁的房屋鳞次栉比,每走几步就能碰见几列楼阁台榭。   何逸钧记好这里的路形和各个城门的位置,以及城门周边的屋舍,不仅是为了画好地图,更是为了防止迷路。   接着,他一路往皇城深处走去。   他亦不担心中书令跑到哪了,因为他觉得中书令这个时候一定在澄霄宫饮水,所以他尽可以在再往深处走一点点。   在这之后,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这个人有着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容,凛冽似锥,身穿皎洁胜雪的圆领衣裳,好像一只乘云架雾而来的仙鹤,个子不高。   他后身一左一后紧紧跟着两个太监,正朝他风度翩翩地走来。   就连他的目光也在注视着何逸钧,透出一股森寒之气,咄咄逼人。   冲他而来的。   何逸钧并没有停下脚步,不为所动,竟朝这三人迎面走了过去。   走近时,白衣人忽然叫住他,声音渺若浮云:“你来这里做什么?”   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何逸钧道:“皇城那么大,我可不敢乱蹿,不敢招惹是非口舌,如果我执意乱蹿,说明就是有一些急事。”   白衣人问道:“何事?”   何逸钧道:“找人。”   白衣人问道:“找谁?”   何逸钧道:“中书令。”   白衣人却不问找中书令做什么,直接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找人应该先去找卫兵,让卫兵帮找,省些麻烦,回去吧。”   何逸钧道:“好,我先回去了。”   结果,白衣人却道:“你就这么没礼貌吗,来之前,睿文王是没教过你礼仪?”   何逸钧听到“睿文王”这三个字时不禁一怔,随后正色道:“教过,怎么了?”   白衣人似乎懒得搭理他了:“没事。”   何逸钧道:“我本朝外出身,性子野蛮,礼仪学不会那是自然。”   白衣人道:“那是你不想学,不是你学不会,来皇城也是被睿文王拐着来的吧?” 第46章   何逸钧道:“台兄说笑了, 是我自愿来的,因为我要跟我的主子同甘共苦,有钱同享,有城同进。”   白衣人夸奖道:“好志气。”   四人同路, 何逸钧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渐渐地, 距离越来越远。   他仿佛能在白衣人身上看见昔年施荀的影子。   真的很像。   影子背对着他离去, 在这人流纷纷的通道上,在这金碧辉煌的宫阙间, 又添了几分相似。   带着几分温馨, 几分遗憾。   想想他刚刚对他说的那些话, 莫非这位白衣人就是施戎?   他们距离足够远之后,施戎忽然回头朝他望去一眼,然后朝一条通道走了过去,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们开始不是同路人了。   ……   何逸钧徐徐慢步回来时, 竟发现周围有好多的卫兵来来往往, 将他原本轻松的心悬了起来。   他意料不妙,连忙拦下其中一个卫兵, 问道:“你们一团团堵在这里什么, 怎么走来走去的, 看上去也不像在出军?”   卫兵道:“找人呢,人丢了,要是你没有什么线索要提供的话,我等先去寻人了。”   不等何逸钧回应, 卫兵连忙转身离去。   他上前几步拦住卫兵,又问:“睿文王现在在哪?”   卫兵抬手指了指南面方向:“我等经过那边的时候见过他,你去那边看看,他应该还在。   “好。”何逸钧朝所指的地方急步而去。   他果然找到了施清奉。   施清奉道:“我们找不到中书令, 御医已经回去了,你那边怎么样?”   何逸钧道:“也没找到。”   施清奉道:“城门早关了,中书令出不去,现在就只有停车那地方没找过了。”   何逸钧道:“就去那里找,尽快找到。”   马车是皇城里的,所以马车都会停放在南城门门内,等到典礼结束之后,马车还会接朝外人回家,以至于门内马车众多,挨挨挤挤。   画面一转,二乔来到了停放马车的地方。   他们身后的卫兵见到他们来停车位搜人了,也跟着来。   车夫们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交谈起来。   马车都是有车帷的,找个人还要掀开车帷,很是麻烦。   卫兵头儿高声道:“找快些,万一人出什么事,你们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再者,根据太子殿下生辰八字定下的时辰快要结束了,仅剩一盏茶余刻的时间,要是误了吉时,你们可怎么向圣上交代!”   何逸钧道:“大三巾,我们找快点吧,分头行动,这样能更加快。”   施清奉双眸居然泛起涟漪,似含焚心之情:“好,注意安全。”   但他依然在看着他。   何逸钧了然,上前拥住了施清奉:“大三巾请放心,我知道发生的这件事有点离奇,会保护好自己的。”   说话时讲得太快,他都没太注意,只感觉施清奉好像在他讲到一半时,偷偷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不敢问,太怕误会了,只能抬头愣愣地看着他,稍后才鼓起勇气问道:“你刚刚?”   施清奉微笑道:“是你碰到我了。”   “哦,”何逸钧道,“走了。”   就这样,二乔兵分两路。   大三巾从西侧开始找,小四巾从东侧开始找。   何逸钧接连找了好几个车舆,都没能见到中书令,于是觉得事情发展得越来越离奇了,感觉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闹这么大的动静,中书令不可能听不见,不可能不出来,除来是自己出不来了,一定出了什么意外。   继而他往复杂的方面去想,就这样一个一个找下去,肯定不是什么好办法,吉时过了都不一定找得完。   特定的马车,载着特定的人物。   意思是接送二乔来皇城的马车便是专门接送他们的马车,来时坐这辆,回时也坐这辆。   中书令会不会回到自己的车上了?   有可能。   但他并不知道中书令的马车现在在哪,所以他应该先去看看拉他们的马车上有没有中书令。   毕竟,中书令不是不可能在拉他们的车上。   不管有没有,都应该去看一眼。   记忆里,载他们的马车的位置就在西侧,施清奉搜的那个位置。   不过他认为施清奉搜得没那么快,还没搜到那,待会如果先被卫兵发现他们车上有中书令,卫兵便先互相脑补各自的猜测,届时他们就难以解释了。   何逸钧宛若一枚出弦的箭,鹰一般的速度朝西侧跑去,很快便来到了他们下车时的位置。   他面前有辆马车,马上坐着一位车夫。   他再看看这位置上的车夫面容,正是载他们来的那位。   这辆是他们的马车铁定无疑了。   车夫闲来无事,见何逸钧冲他而来,感到不解,识得何逸钧是坐他的车而来的,更是不解了,却一句话也没问。   何逸钧也不理他,兀自绕到车后。   车后落有飘飘的帷子。   正当何逸钧抬手正要掀开帷子时,余光忽然瞥到了帷子底下裸露在外的什么东西。   于是他顺着余光往下看,掀帷子的手猛然停住而悬在空中。   裸露着的是一只老人的手。   中书令果然在他们车上,显然已经晕倒在地了。   而中书令怎么可能偏偏在他们车上,中书令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车在哪,显然是有人指引中书令过来的。   知道他们的车位置的人,要么是车夫,要么是奸视他们的人。   在他思索之际,他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替他掀开帷子。   车舆里的中书令倒在地上。   衣领整齐,没有血迹,像睡着了一般。   皇城有逆子混进来了。   何逸钧扭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在马背上躺着的车夫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旁边来了。   车夫急忙大叫:“来人!快来人!大人在这!大人晕倒了!”   正当何逸钧望着中书令出神时,侧身猛然被谁给推了一下,又见车夫也被谁给推了一下,然后他俩之间便腾出了一个空隙。   施清奉就从这个空隙中一溜烟钻进了车舆,忙将地上的中书令扶了起来,为中书令探了探,最后沉声道:“死了。”   车舆外两人俱是一怔。   一转眼的功夫就死了?!   车夫上车又为中书令探了探,尔后尖声高喝:“中书令遇害已逝世!”   喊完,车夫带着中书令的尸首从车上走了出来,车舆落下帷子,尸首靠着车栏。   卫兵们闻声碎步匆匆而来,不一会便将这辆马车围成一个圈,有几个好奇的还上前蹲在中书令身前探探中书令是否真的死去。   接着,这些卫兵纷纷向帷外的二人质问中书令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凶手在哪里。   车夫抬手指着何逸钧的鼻子,恶声恶气道:“就是他,我一见到他他就往这边走过来,其他车他都没检查过,他怎么可能做到一检查就能找到中书令,说明他肯定知道中书令在这里,中书令就是被他藏在这里的!”   何逸钧心一梗,悔恨自己怎么那么傻,竟然想不到因为自己找人的心切而中了对手的圈套。   他一点也不怕他,回道:“车是你驾驶的,就算是我把中书令藏在这,你也不会看不到。”   车夫道:“我才刚来的!”   车夫又指了指人群中那几位他眼熟的卫兵,又道:“不信你问问他,还有他,还有他,我刚才是不是一直在跟他们吃饭,我在跟他们吃饭我怎么可能还能把中书令装上车!”   卫兵甲道:“对对对,驾驶者跟我们一样,都是卫兵,刚才还跟我们同一桌吃饭呢,要说是谁把中书令藏在车上的,那肯定不是驾驶者。”   卫兵乙道:“他在跟我们吃饭,那你呢你又在干什么。”   卫兵丙道:“就是,我当时去上茅厕,远远就看到你跟中书令在树底下呢,中书令坐看,你站着,就只有你在旁边,周围连一只鬼都没有,除了你还能是谁。”   车夫道:“你就是想把中书令害死后装上车,等典礼结束,你就可以顺着车把人带出去!你杀人了,你杀了中书令,你要受到死刑!”   这四个卫兵你一言我一句地说了个不停,何逸钧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话,语气还很淡定:“你们证据不全。”   车夫对他吼:“证据确凿,有什么不全!”   何逸钧道:“不全的地方不很多吗,我猜你,中书令是怎么死的?”   车夫性子很急:“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杀的,别费话,动手!”   何逸钧道:“即然连怎么死都不知道,又哪来的勇气说是我杀的,所有判案都是先知道死因才能知道凶手,你却是先知道凶手而不知道死因,就不怕冤枉人而惨遭死刑?”   言语间,卫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枪对准何逸钧,前排的卫兵有节奏地上前几步靠近何逸钧,准备听令将何逸钧捉回皇城的监狱里进行画押。   场面肃然而威武,气氛瞬间凝重。   何逸钧这回也是无地方可躲了,后退一步也退不了。   前排的一个卫兵头儿道:“抓住他!”   施清奉连忙道:“谁敢动!”   没有哪个卫兵听施清奉的话,因为施清奉没有兵符,他们只听他们头儿的。 第47章   施清奉拉开帷子, 从里面走了出来,便看见了何逸钧被两个卫兵挟住手臂的样子,却一句话也没说。   车夫道:“你的明卫,为了什么而杀害中书令, 是不是为了以中书令的死来证明太子殿下不配坐上太子位。朝野上下都知道, 吉日死了人则为凶, 凶则有太子选错之兆。”   “并且,无人能代替中书令传递玺与绶, 意味着太子殿下之后接到的玺与绶并非天神的赐予。这件事, 如果殿下也参与其中, 那么殿下将会不免其责,也要入狱。”   话才刚刚说,何逸钧便插口道:“为了陷害我们。”   施清奉道:“本王不参与。”   车夫不理何逸钧,道:“那就行, 请殿下移步到另一处, 我们要将这个逆子带下去。”   施清奉转头对何逸钧道:“先跟他们走,我会找到证据救你出来的。”   卫兵头儿道:“带下去。”   “是!”卫兵齐声。   “住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男音。   当卫兵怔愣的时候, 何逸钧就在此时持脱开卫兵束缚他的手, 朝声音那头遥遥一拜:“见过大子殿下。”   施戎朝何逸钧瞟来一眼, 好像在说:嘿嘿这次终于懂礼仪了,但是怎么这才认出是我。   而且这腰的弓度和手的位置好像有点不太对?   卫兵们这才知道来者是谁,纷纷放下兵器,异口同声地跟施清奉一起行礼。   行礼完后, 施戎的目光竟在施清奉身上徘徊了一下。   何逸钧疑惑,悄悄瞥了一眼施清奉,竟看到施清奉正在注视自己。   紧接着,施戎一袭白衣带着两个太监, 款款走进人群之中,似问非问:“你们抓他做什么。”   车夫似懂非懂,又指着何逸钧道:“回禀太子殿下,这个人杀了……”   “不是他,”施戎打断道,“听说在中书令遇害之前,他就在中书令身边。后面他因为去寻找御医而没看好中书令,回来时中书令已经失踪了。这个,御医可以作证。”   “后面,他一个人去找中书令,是朝北门方向去的,没去过南门。在北门时还遇见了本宫,本宫跟他同路回来,他一直在本宫身边,回来时并没有找到中书令,他才往南门方向走去。所以并不是他,本宫可以作证。”   何逸钧心里暗暗一喜:谢天谢地谢太子,看来遇见太子并不是什么坏事,以后我见到太子肯定会记得行礼,要是等大三巾去找证据回来,可能我都要白首空归了。   车夫刚想反驳什么,又想想“何逸钧一上来就能找到中书令”这件事可能只是个巧合,于颔首回应道:“太子殿下说得对,不是他,是在下愚昧,冤枉了人。”   施戎道:“听说你学过一些医术,虽不会治病,但会看出一些病来,上回攸府命案中,你的表现十分出色,这次就由你来解释一下中书令是怎么死的。”   他指的正是施清奉。   “是。”   施清奉蹲下身子,解开死者腰带。   众人凑上前看,只见死者肚子上有一块地方被什么东西给划伤了,留着长长的一道干涸了的血痕。   施清奉道:“中书令的外伤已经愈合了,伤得很深,但是内伤还在,看位置,伤的是腹,所以会口渴和腰疼。”   “依此来看,中书令是在车上自己死的,在中书令来找我们之前已经遇害了,可能是他伤,因为宫殿外面没有自伤的东西。”   何逸钧道:“嗯,看来有必要去会会那位拉中书令来的车夫了。”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一声道:“中书令的车夫是我,中书令是一个人来皇城的,但是中书令又回到这边时身边却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搀扶他过来,穿得跟你一样,我还以为那是你。”   施戎道:“说到底仍是找不出凶手是谁,明明见到了搀扶中书令的凶手,却没一个人去打探凶手,以后你们卫兵要是见到除了这人以外的白衣灰衫的人,都要抓住。”   “是!”众卫兵齐声。   何逸钧:……我没名字么?   施戎道:“先散了吧,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其中一个太监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道:“回禀太子殿下,奴婢猜想,现在很可能就是卯时了,寅时已经过去。吉时已过。”   施戎转身离开:“吉不吉时无所谓了,我去跟父皇说典礼继续。”   众人渐渐散去。   路上,何逸钧道:“臭三巾,我大概知道凶手是谁了,又或者说这个人是跟凶手一伙的。”   施清奉漫不经心地问道:“是谁?”   何逸钧道:“是施荀,前太子。”   施清奉猛然刹住脚步,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一般,之后又继续往前走:“又是他。”   何逸钧不明白这三个字有什么含义,但还是继续往下说:“因为凶手能成功进入皇城,绝对是因为凶手手上有令牌,施荀失踪时是在皇城外面失踪的,身上刚好带有令牌。”   “而且凶手对皇城的路非常熟悉,知道南门在哪,知道怎么绕开你的视线和我的视线,因此我觉得凶手相关的人可能就是皇城里的人。”   施清奉低声道:“小阿四,说话小声一点,这个名字不要提到,被他们听见就会把我们抓起来。”   何逸钧道:“哦哦哦,提这名字有什么不吉利么?施荀,施荀,施……”   施清奉道:“别念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何逸钧反驳道:“他没死。”   施清奉承认道:“他没死。”   等他们走了一段路,何逸钧忽然问道:“施荀的母亲是皇后,施戎的母亲也是皇后么?”   施清奉道:“不是,施戎是四夫人的孩子,皇后只有一个儿子。”   何逸钧问道:“施戎非长非嫡,嫡子失踪,应该让长子来当太子。”   施清奉道:“施荀既是嫡子,也是长子。没有施荀,太子位只能让给非长非嫡的子嗣。而且我感觉圣上更喜欢让施戎当,因为四夫人是本国人,而皇后是邻国人的公主。”   “施荀有邻国人的血脉,如果让施荀当太子,就进一步证明邻国人在本国是有地位的,将来邻国人可能就会做一些对本国人不利的事。”   何逸钧问道:“为什么皇后是邻国人?”   施清奉道:“建国后,邻国国王认为我国国力薄弱,于是发起了战争,谁知败的是他们。皇后为求和平促进两国之间的友谊,自愿嫁给了圣上,得到了邻国国王的恩准。时隔多年,友谊碎裂。”   “皇后嫁过来之后,有人在后宫发现皇后在教施荀学邻国国语,怀疑皇后并不遵守承诺。”   “那份承诺便是‘做我国的国人,不讲邻国国语,只学我国国语’,大概是这样。”   “直到立太子那一天,圣上还想着立非长非嫡的子嗣,可那天刚好来了一封信。”   “信是由邻国国王亲自撰写的,上面写着,圣上应该要恪守嫡长子继承制。”   “不然他们就会在我国国内到处   说圣上不公不法,又在他们国内到处说我国国人不公不法。”   “圣上这才明白邻国国王的真正目的,为了和平不再打仗,圣上就立施荀为太子了。”   “很快,太子失踪的消息也传到了邻国,邻国人因为这件事开始憎恶我国。”   “圣上就解释说有人想篡夺帝位,不想有指定的人去继承它,太子才会被杀,并说这件事与圣上无关。”   至于前太子失踪的事情与谁有关,在何逸钧心中已经有明确的答案了。   一定与圣上有关。   何逸钧认为圣上为了让自己的人品公正,恪守嫡长子继承制,只能立施荀为太子。   但是施荀又是混血之子,所以不能让施荀当太子。   于是圣上就把施荀弄失踪了。   这样,圣上不仅恪守律法,又能顺利让自己喜欢的儿子当上太子。   何逸钧认为他这个猜想是对的。   但是他并不想跟施清奉说,因为他害怕施清奉发现他认为圣上在自导自演,施清奉就会去告诉圣上从而活擒他。   他还要杀圣上为郁家和郑爷报仇,不能那么快让施清奉知道他当他的明卫是有意近之。   但是何逸钧觉得施荀没有死,可能是因为中书令之死这件事与施荀有关。   甚至他还觉得施荀现在也在皇城,只是不想遇见他。   施清奉看见何逸钧好像在思考什么,就笑着问道:“想他了?”   声音轻飘飘,听得人耳朵毛毛的。   何逸钧反应过来,面色惊诧:“啊?什么?想谁?”   施清奉道:“施荀。”   何逸钧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有些念旧小时候有人找我玩的时光,没有施荀就没人跟我玩了,而且你又不来……”   最后三个字说出口时,声音很低。   施清奉微微笑,话中有话:“就是不来找你,也没见你来找我。”   何逸钧没再说话,瞥头去了,好像还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当然他是知道的,施清奉不来找他可能是因为什么事,但这段日子他确实把施清奉遗忘了很多,连性格都给遗忘掉了。   如今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 第48章   也不知施戎在殿中跟圣上说什么, 总之很久才从殿中出来,这让众人在殿外等了他许久。   他出来时身边的两个太监已经换成了两个重臣,并说,典礼正常举行, 不改期, 不更时。   然而这又是一番漫长枯燥的等待。   等得寅时都过去了、双腿都站麻了, 才等来一声声如雷灌耳的钟鸣,响彻八方。   这就是象征典礼开始的钟声了。   此时, 刚从东山头冒出来的红日却被钟声吓退到了密云中去了。   渐渐地, 天际飘来越来越浓的密云, 将整座京师都压在底下,伴随着的是一阵阵凉风,好像快要下雨了,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会有个“吉日”的说法。   外来的客人要在钟声之后排列成两列长如河流的队伍, 排列在过道两侧, 而这两侧之间的道路就是车队要经过的道路了。   而这个车队呢,就是陪伴太子升辂的车队了。   在大家都站好之后, 远远的人流那头就开始响起了豪迈的奏乐声。   乐声一起, 就证明车队开始从人流的那头, 往人流的另一头走过去了。   人群的另一头是大殿,也就是授予绶与玺的地方,即册命太子的地方,所以整个过程都要保特肃穆庄严。   整座皇城好像一方神圣的天地相连之祭坛。   大巾小巾站在一起, 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车队的到来。   奏乐声朝他们这儿靠近,一点点地靠近,越来越近。   何逸钧已经迫不及待了——想见见车队的样子, 是有多宏伟?   于是他一直听着这奏乐,观察声音离他们还有多远。   渐渐地,他发现有点不太对动,皱起眉头。   因为声音没有再往他们这边过来了,仿佛停在了原地。   可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半路中止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何逸钧左顾右盼,发现周围人的神色还是跟之前一般的,仿佛就只有他一个人发现这个奇怪之点而已。   施清奉还在他前边站着,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何逸钧下定决心,要独自去车队那边看看什么情况了。   这次就不叫上大三巾了吧,因为这只是自己想去,总不能干什么都要叫上别人跟自己去吧。   于是何逸钧就自己悄悄从人流后方走了过去。   排在后面的卫兵看见他溜走了,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当作看不到。   到了响起乐声的地方之后,何逸钧果然看见两道人流之间夹着的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   车队是由十余匹骏马排列而成的,最前排的那匹拉着的轿子是最华丽的,是最大的,远观好像是用金与玉来做成的。   轿子旁边还站着与马车同步而行的十余名卫兵以及官员,队伍最后面的则是乐队。   而他们却在这里停住不前了,众人都往他们那儿看去。   何逸钧只好站在人流最后一排观察情况。   但是他身高有些矮,前面又有那么多人,他要踮起脚尖才能看清情况。   然后他看见在车队前面居然还站着一个穿着华服的女人。   女人面向轿子,身边有几位宫女,想必这位女人就是皇后了。   皇后在阻拦马的去路。   宫女们左一个右一个地扶着皇后,轻轻将皇后往人流方向扯,纷纷劝道:   “娘娘,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这里有好多人,都在看着我们,您身子娇贵,不适合来到现场拦截他们,不如另外想办法取消这次的典礼。”   “是啊娘娘,我们也不是想跟您对着干,我们也是在为您好,您这么站在这也不是办法,这里也没有我们的事儿,如果圣上知道我们在这里闹,肯定会不悦的。”   “您就听一次我们的吧,让他们尽快到正殿,别让他们耽误时间了,圣上……啊,娘娘您怎么了?”   皇后就在这时忽然倒在了地上,双臂撑着身子,一幅颓废了的模样。   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以为皇后是得了什么病才倒下的。   宫女们刚想上前扶皇后起来,却听皇后硬着口气道:“本宫不回去,死也要将他们拦在这儿,谁也别想扶本宫回去,谁敢扶,我就让谁好看。”   原来皇后是自己倒下的。   倒在这个位置,马车也过不去。   于是施戎在车内小声呼唤了一下卫兵,卫兵点点头,把车头方向扭了扭。   皇后知道他们想绕过自己,于是趁众人不注意时连忙爬起来,在车头前面的空位躺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中,卫兵勒住马,才没使马蹄踏在皇后身上。   宫女们又开始劝着皇后,扶皇后起来的宫女都被皇后扇了一掌。   施戎从车舆中下来,问道:“我当太子是圣上的选择,而不是依靠我的花言巧语,您又为什么执意要拦我?”   皇后对着万里乌云的天穹哭喊,心里已经哀痛欲绝,说出的话也变得断断续续:   “一定是你杀了我的儿,你为了当上太子,什么阴事都能做得出来,杀嫡杀长,竟然也能得到圣上的信任,你是个什么东西,就是因为赋了一首破诗,关心了一下山水村的居民,圣上就这样不怀疑你。”   施戎道:“我没有杀他,他是自己死的。”   皇后道:“不可能,就是你杀的!你杀的!”   施戎这时一眼瞥到了人流之中的何逸钧。   何逸钧正伸长脖子看着他。   施戎道:“怎么又是你,出来,拜托你一件事。”   何逸钧知道是什么事了,但还是道:“说。”   施戎:……   没礼貌。   施戎道:“今早我救了你,这次就由你来劝劝皇后娘娘,我已经劝不动了。”   何逸钧一脸语塞:“好。”   施戎回到车上,卫兵驱马,再次绕开皇后,远去。   皇后没再拦截,一直躺在那儿,谁扶都不起。   何逸钧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就定定站在原地。   这时,他身后传来施清奉沉郁不开心的声音:“总算找到你了,自己来这里,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   何逸钧转身:“原来你还知道我不见了,所以你以为我出了什么事?”   施清奉道:“……对。”   何逸钧道:“不用你担心,我知道皇城不安全,但也不会像中书令那样被人骗走,走吧,我们回去。”   施清奉道:“……哦。”   这时,忽然有一位宫女娇声乏气道:“娘娘!我们不要去正殿了,我们回宫吧,正殿是圣上跟四夫人去的!”   何逸钧猛然回头,只见皇后已经站起来了,前后左右却被几位卫兵包围着,拦住了去路。   卫兵甲道:“圣上有令,送皇后殿下回宫,在得到圣上批准之前,不准皇后殿下再踏出宫门一步。”   卫兵乙道:“皇后殿下,现在请让我们带您回宫,我们能在路上保证您的安全。”   沉默了一会儿,皇后咬牙道:“本宫今天一定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知道。”   然而,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   降辂后,乐队停止奏乐。   殿中,太子及其官员坐在先前设置好的空位上站好,三师三少则分别站在太子的左右两边。   施清奉作为亲王,是要跟他们一起在殿里站着的,所站的位置是在前排。   何逸钧则要站在殿外。   他又为了在典礼结束后能够在人堆中找到他的主子施清奉,便站在距离殿门最近的位置。   一切安排好后,所有人都要静静等待圣上和四夫人到来,全场要保持严肃庄重,谁也不能发出一丁点声音,也不能东走西转。   何逸钧站得有些累了,趁卫兵没关注他的时候,想悄悄在原地活动一下小脚。   但又见他旁边的人都站得跟个木头一样,他也不好意思动。   于是又硬着头皮熬了下去。   不在过了多久,何逸钧偶然间垂下眼帘,竟发现他前面这个年轻卫兵的裤子正在微微震动。   原来是卫兵也站麻了,又或者是早上没吃东西的缘故。   何逸钧抱怨,这个狗圣上怎么那么久都不来,不会是凉了吧?   刚想到这,远外便传来一道细碎的鼓声。   这是另一支乐队。   很快,鼓声渐近,人流之间来了一架更为高贵厚实的轿子。   这便是圣上乘坐的轿子了。   何逸钧心道:说狗狗到。   轿子近了,恰好在何逸钧前方。   轿子落下,鼓声停息。   卫兵头儿喊:“圣上驾到——”   顺明帝施怀笙轿子上下来,一起下来的还有几个贴身侍卫。   这些侍卫即是武将,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好像单独一人就能单挑两匹猛虎。   施怀笙被他们围在中心,很难露出半个身影。   在这个时候,殿外的人是不用高呼圣上万岁的,只用平身行礼。   何逸钧最讨厌的事就是行礼了。   平身十五年从来没有对施清奉行过礼,对施戎行礼时也尽不到一点诚心诚意,更何况是对他的仇人施怀笙行礼?   施怀笙要从他面前经过。   忽然,侍卫与侍卫之间的空隙大了。 第49章   何逸钧从这个空隙间看到了施怀笙, 的脸。   他长得十分苍老,又渗出几分冷漠与精明。   何逸钧记住这张脸了,脑海里只剩下这张脸了,这张脸已经嵌刻在他记忆中了, 是他想要得到的效果。   这张脸的主子屠了邺阳郁家, 烧了郑氏书斋, 只为达官贵人着想,无恶不作。   如果可以, 他现在马上就上去把圣上当场杀死了。   实际上, 他跟施怀笙正在对视。   何逸钧怒已成疾, 全然忘记移开视线。   配合这行礼姿势,何逸钧分明是在睥睨施怀笙。   愤慨,不安,焦躁,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侍卫们拐了方向,朝他靠近。   他心跳加快, 有了意识, 连忙低下头去。   圣上注意到他了, 还是认出他了?   如果认出他是郁家逃子,那他必死无疑。   如果认出他是书斋先生,那他必死无疑。   如果认出他有想杀天子的反叛之心,那他也是必死无疑。   到底都是必死无疑。   施怀笙缓缓道:“让他抬头。”   “是。”侍卫猛然推着何逸钧的额头抬了起来。   何逸钧站不住脚, 又因为腿麻了,被这么一推就直接倒退了几步远,好不容易才刹住步子,心想:……好用力, 还是臭三巾温柔。   施怀笙打量着何逸钧,何逸钧却用一种闪躲的目光望着施怀笙。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施怀笙严肃大声道:“看朕。”   何逸钧定了定目光,看后他面前这位龙袍老人。   就在这时,他脊背之上刹那间出来一股痛入骨髓的灼烧感,浑身碎掉了一般,疼得他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双臂撑着身子,面朝地板。   他闭眼,再睁眼,就看到他身边落着一个铁棒,原来是刚才有一个人在他后面用铁棒打了他一下。   他不愿向施怀笙求饶,他没那么弱,他是个宁死不愿认输的强人。   施怀笙在那心高气傲道:“朕的直觉没有错,你不好好行礼,反而还用这种眼神看着朕,是对朕有什么不满?还是对太子位的选中之人有什么不满?”   何逸钧面无表情,从口出挤出两个字:“并无不满。”   施怀笙气得青筋暴起:“再打!”   何逸钧脊背上又是一阵疼痛,似乎比方才还要重上几分,一口殷血直接被呛了出来,沾在灰色的大衫上。   但他仍然保持着跪倒时的动作,叫人好不生佩服。   他现在的意识有些模糊,视线也模糊了起来,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自己好像在原地旋转,五脏六腑好像裂开了。   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是活着很难受。   即使这样,两边耳朵还是灵的。   耳边还能听到声音。   卫兵道:“回禀陛下,臣,已经将睿文王殿下施清奉带过来了。”   施怀笙问道:“睿文王,你的明卫对朕、或者对朕的爱子感到不满,而朕,应该怎样惩罚你最合适?”   施清奉道:“臣觉得,臣,应该代替臣的明卫接受他应该受到的惩罚,而臣的明卫则可以免去本次的惩罚。”   何逸钧:!!!   四面八方,鸦雀俱静。   施怀笙问道:“怎么说?”   施清奉道:“明卫时常陪伴在臣身边,臣时常教导明卫。如果明卫做错了事,也是臣教导的问题,所以明卫的错也是臣的错。而臣的错便是所有错的源头,先除根,才能除枝,不除根,除枝无用。臣,肯请陛下照臣的说法惩罚臣。”   施怀笙道:“睿文王可要想清楚,朕只要说出,按你这说法惩罚你的话了,你别无回头路。”   施清奉道:“臣已想清楚,请陛下降罚。”   何逸钧心道:不要!   无奈叫不出声,没有人听得到。   何逸钧心道:为什么你要替我受罪?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早知道我就不将对施怀笙的憎恨透露出来了,我只想一个人承担这份苦,我很坚强,不需要有人与我共担这份苦,是我对不起你。   施怀笙道:“朕虽然念及你父亲建国的功劳,但面对这件事,朕绝不心软,根据五欣荣六富贵七至善,他挨了两棒,你则挨五棒,共七棒。”   施清奉不说话。   施怀笙问道:“你可愿意?”   施清奉道:“臣可愿意。”   施怀笙道:“打!”   “是!”侍卫道。   然后,何逸钧意识里只剩下撞击声了,那是铁棒撞击骨肉的声音,每一声都能让他进一步清醒。   他也在逼自己清醒,想睁开眼睛看看替他受罪的那个人,无奈他只能通过所以分辨他周围那些人大概站在什么位置。   何逸钧因为在书斋时有郑竹暮监管,习武时间极少,平民区比较穷,吃得也不好,来到新家后更是躺平了。   一心要么想着报仇要么想着跟三巾出去玩,晚睡晚起,这才导致体力有明显的下限。   再加上他现在才十五岁,再挨一棒可能都要晕倒了。   他悔恨,又显得那么无助。   侍卫简直就是个壮汉中的壮汉。   施怀笙沉声道:“何夕沉?”   何逸钧道:“是我。”   施怀笙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朕?”   “因为施戎晦气!施戎杀了我儿,居心不轨心怀鬼胎,连老天都不想放过他!选好的吉日却万里乌云,吉日刚好也是中书令遇害这天!吉时刚好也是中书令送葬这天!此乃天意啊!施戎生来注定祸国殃民,国难难避,庶民无辜,连老天都觉得太子位不配传给施戎!天之意,你们何必要违!”   但这并不是何逸钧的声音,而是皇后的声音,从人流那头隔着长空遥遥传来。   这一串话彻底让何逸钧清醒过来了。   施戎刚从殿中跑出来:“父皇,儿臣无罪,儿臣属实不知皇兄他是怎么死的。”   施怀笙叹了口气:“朕知道你没有杀他。”   施戎道:“承蒙父皇信任。”   施怀笙又叹了口气:“退下吧。”   何逸钧望向方才棒击声终止的位置,一眼便看到了倚靠在墙壁旁的施清奉。   施清奉闭着眼睛,也吐了一口血,现在已经气息奄奄了。   而他旁边蹲着的还有一个人,那人一身华服却不是皇后,如果猜的不错便应该是四夫人了。   四夫人好像在轻声喊着施清奉的名字,有几分柔弱,几分苍老。   可施清奉就是没有醒来的倾向,看来是伤得不轻,比他想象中的伤势严重多了,他本以为他主子的武术那么厉害是能挺得住的。   不知是什么力量让何逸钧顶住疼痛,一瘸一拐来到施清奉跟前蹲下,刚想开口叫出施清奉的名字,却被嘴里那一摊的血水给弄得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倒在墙边的这个人。   看着看着,眼睛的温度渐渐升高,还带着一丝湿润。   四夫人面色疲劳,声音如同深秋的细风:“刚才那名武将最后一棒打歪了,打在了睿文王的腰上……”   何逸钧抢过话:“然后睿文王就成这样了吗,然后就醒不过来了吗。”   四夫人不回话,像是默认了,又感觉何逸钧现在的情绪好像有些失控,于是定定地看着他,似感到抱歉。   何逸钧跪着,让施清奉靠在自己肩上,惋惜道:“净棠,明卫这个职位,换个人来当吧,我不适合呆在你身边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我没告诉过你,我不值得。”   施清奉没有吱声。   何逸钧觉得他是听不见了,自己也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然后便将他放回墙边。   这时,何逸钧的手忽然被谁给抓住了,抓得格外的紧。   何逸钧低头一看,才发现施清奉正在拧着他的手,面上却不见一丝波澜,仿佛在做梦,梦里梦见了他想抓住的东西。   “净棠……”   何逸钧想起施清奉第一次碰他手的时候,当时还是在玉兰园的时候,在教他怎么拿弓、怎么做埋伏的时候。   施清奉忽然说话了,好像在说梦话一样:“不要走……”   何逸钧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又听施清奉重复了这三个字,拧着何逸钧的手也越来越紧了,都把红印给拧出来了。   接下来,施清奉终于克服住痛苦,努力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目光锁定在何逸钧身上,明净迷离,澄澈恍惚。   何逸钧挣脱不开他的手,遂安慰道:“嗯我不走,而且我也没说过我要走啊,应该是你听错了吧,就算我刚刚真说了,也不是真的啊,不必当作一回事,呃……你伤得很严重,先休息一会,睡一会觉,御医就快到了。”   施清奉似乎故意不听他的话,依然抓着他的手,迟迟不松开,非常的固执。   何逸钧天生冷漠无情,瞬间变了态度:“放开我。”   施清奉居然回复他了,声音薄薄的:“不放。”   果然他是故意的!   何逸钧低声道:“人那么多,你也敢。”   施清奉又重复了那句“不要走”,何逸钧问道:“我走了那又如何?”   施清奉道:“不如何,我……现在难受。”   何逸钧道:“那就等御医来,你先好好躺着别动,御医能治好你的。”   施清奉轻咳一下,之后没再说话,方才望着何逸钧的那双眼睛竟是泪汪汪的,眨眼间阴晴难应。   何逸钧语气又转了回来,发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也不再挣脱施清奉的手了,还主动帮他擦眼泪:“三巾乖,别哭了,御医来了就好了啊。”   “而且我也不走嘛,我一直陪着你,如果你还感觉难受的话,我就背着你赶到御医跑来的路上,更快与御医相遇,虽然你太重了我背不动,但是也可以试试,因为……你之前背过我很多次了,我总不能一直让你背吧。” 第50章   兴许是这番话有些幽默, 施清奉的唇角居然微微地勾起了一个摄人的弧度,仿佛他从来没有将烦恼当作一回事。   何逸钧心惊,问道:“怎么了?”   施清奉道:“山雨濯鸟,山鸟寻花, 山花如翡。然山鸟不觉雨花相逢, 谓未见之山雨为忧、所见之山花为乐。然雨花不相诉, 山鸟不相知,日久天长, 山雨淹山花。”   四夫人忽然道:“小友, 御医到了。”   何逸钧的意识被抽了回来, 扭头一看,只见御医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朝他们这边而来,而皇后却被一些卫兵拦住了。   卫兵听从圣上的命令,不让皇后过来添乱。   皇后则在声嘶力竭地咒骂卫兵, 对卫兵既是拳打又是脚踢。   但是卫兵不能伤到皇后, 也不能咒骂皇后,所以只能挨着皇后的踢打, 承受皇后的咒骂,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皇后过去。   四夫人追忆:“我还记得当年净棠来皇城的模样, 那时他还小,性子顽皮,但很听我的话,也很听圣上的话。”   御医们在帮施清奉疗伤, 顺便递给何逸钧两粒药,让何逸钧把药吃了。   这时,皇后的后方跑来了好几个人,原来是宫女们和看守皇后的卫兵们。   准确来说, 是他们追上来了。   宫女和看守卫兵个个都累得喘不过气,唯有皇后的力气是无穷大的,眼看他们追了过来,一脚狠狠踩拦她的卫兵的脚。   卫兵疼得单腿跳,皇后趁此推开卫兵,直朝殿门飞奔而来。   施怀笙道:“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没有跟施怀笙对话,直接绕过所有人,径直来到何逸钧旁边,目光充满期待和奢望,眸子水盈盈的,对何逸钧道:“你也是因为觉得施戎不配当太子,所以才惹圣上生气了,对吧?”   皇后比谁都希望何逸钧说出“对”这个字。   何逸钧心想这可是个大好机会,没有借口跟施怀笙狡辩了,只能这么说了,说不定施怀笙还能饶过自己。   于是何逸钧毫不犹豫道:“对,皇后殿下,我在帮您,您想做的就是我想做的。”   这时,施戎神情微妙地瞥了眼何逸钧,似语万千。   谁知这道眼神之后他们的关系会不会发生变化。   卫兵向施怀笙解释道:“禀报圣上,我等本来还在照看好皇后殿下的,但是皇后殿下骗我们说皇后殿下口渴了,让我们去拿水来给皇后殿下喝,结果皇后殿下就从门的另一侧跑出来了,是我们看守不好的问题,请罪。”   施怀笙没有理卫兵,对皇后郑重道:“在这里,你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说完,典礼依然继续进行,只要不阻止典礼进行,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观看,也可以选择回宫。”   皇后狞笑道:“施怀笙,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施怀笙没有吱声,也没有对卫兵使眼色,正持着一张平日里时刻能见到的威严面孔,淡淡地看着笑容狰狞的皇后,渐渐地,眸中闪出一丝软懦,样子显得无比违和。   皇后笑得嚣张,无拘无束,瘫软斜坐在地上时,笑也笑累了:   “天下人都以为本宫嫁给你是自愿的,可谁知,要不是当年那个谁人,因为得知本宫要在国王的逼迫下外嫁的事,就开始排斥本宫,本宫还会自愿嫁给你么?”   施怀笙慢条斯理地问道:“谁人?”   皇后笑得让嘴巴咧了很长的一条线:“你有你的青梅,但是我也有我的竹马啊!”   皇后顿了顿,继续道:“本宫本以为只要离开了他,嫁来这里之后就可以安心了,直到现在才发现你并没有像本宫想的那么好,   居然无视律法,传太子位给了一个非长非嫡杀害兄长的逆子,岂有此理!本宫的儿子却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相对于本宫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本宫的儿子可是前太子,怎能如此漠视前太子的死因!想让施戎当太子,本宫偏不让。”   施怀笙道:“中书令为恶官,案牍上写得清清楚楚,欠了多少税,冤了多少民,大家都记着,施戎的吉日就是中书令的死期,吉上加吉,再者,施荀不是施戎杀的,至今案件未解,皇后不要轻易下结论。”   何逸钧眼皮跳了一下,不相信中书令为恶官,因为他在朝外压根没听到有关中书令的各种消息,要真为恶官,民间肯定会有人抱怨的,就像抱怨圣上那样。   他低头又看看施清奉,只见施清奉闭到眼睛了,抓他的手力度轻了很多。   何逸钧灵机一动,挣脱开施清奉的手。   施清奉意识到他碰不到何逸钧了,于是伸手往前抓。   这个动作不能配合御医治疗内部伤口,御医就把施清奉的手给按住了。   何逸钧道:“臭三巾,我要去说几句话,你在这里要好好疗伤,没有我还有御医呢,还有我不允许你偷偷哭,要是哭了,我明天就不跟你出去玩,听到没有,没有听到也要听到。”   施清奉的表情好像在憋笑。   何逸钧也没管这么多,站起身来,过去解围:“好了好了,施荀是谁杀的先别议论,施荀死后能不能得到重视也先别议论,现在最值得议论的是——”   何逸钧转身望向跪倒在地上神不守舍的皇后,又望向一旁站势堂堂正正的圣上,继续道:   “臣乃一介平民,本来是不关心这桩失踪案的,也不想再听到有关施荀的各种说法,更不希望有人再议论这位逝世多年的前太子,臣请陛下多多考虑臣的心愿。”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如同出弦之矢一般齐刷刷看向何逸钧,就连施清奉也都直勾勾看了过来。   施清奉在想:小阿四还是很怀念小时候他们玩在一块的时光啊,同样是一起玩一段时间后就分离了,不知道小阿四为什么唯独对我的好感下降了那么多,难道是因为……   施清奉没敢再往下想了,因为他已经连续想了好多天了。   果不其然,何逸钧在帮他的故友施荀说好话:   “施荀是混血人种,生来命运就已经成为定局了,不是谁能改变的,这不是他的选择,他又有什么错呢,人之初性本善,只要教导有方,施荀就不会做错事,同样能得到平等的对待,没什么施戎吉利施荀晦气的论点。”   “好!有道理,”施怀笙道,“这才是朕禁止举国人民提起施荀的原因,但是皇后就不一定听朕的话了。如果你有办法能让皇后放弃拿着施荀的理由在典礼上闹事,朕就不再惦记你跟皇后一起来闹事的事情了。”   皇后听到后半句话时,忽然看向何逸钧,带着哭腔道:“你说过,你是支持我的,对吗?”   何逸钧道:“我一直都支持您,一直都不想让典礼进行下去,而这番话,我只是不想再看见有人拿施荀来当障碍典礼进行的话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施荀存在的意义可不是让太子位断位无人续承,而您存在的意义则是为国为民,忧国爱民,意义高于已故去的施荀。为了施荀,不值得您大费口舌。”   皇后道:“所以你支持我只是在支持施戎下位么,就算我存在的意义高于施荀,施荀也不应该成为举国人民口中的禁词,我儿也是个人啊。”   施怀笙道:“说到底,原来皇后真正的目的是来为前太子报不平的,朕痛惜前子,但还想说一句,请你先回宫休息吧。”   一直沉默的四夫人忽然道:“我有一些话想说,不知当不当说。”   施怀笙道:“爱妃?”   四夫人道:“皇后嫁过来时,两国国人友谊尚存。现在关系决裂,还不是因为两国国人互相排斥,互相歧视才导致的结果么。既然这样,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说我国国人是善良的,仁慈的,又怎么能排斥皇后。”   “她也属于我国国人的一份子,怎么可以因为她有邻国国人的血统,就要排斥她。难道她没有感情么,她不过是想得到她想得到的,至少她不会那么难受。”   施怀笙满意地点点头:“爱妃说得是,朕日后会多多思考爱妃说的话。”   “母亲,儿臣不想当太子了,既然儿臣当上太子会让皇后殿下觉得那么不公平,那么儿臣宁愿不当,也不让长辈恼怒。”   四夫人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施戎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还对她跪着,求她。   四夫人:“谁叫你出来的,回去,别偷听长辈讲话。”   施戎应了一声,又弱弱地退回去了。   何逸钧道:“皇后殿下,您选择嫁来这里,或许是因为邻国没有什么值得您留恋的人和事了,对吧。”   皇后的声音已然扭曲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对啊,我在这里,得不到我想要的,在那边,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后悔当年因为得不到就要选择逃避,可悲啊,   我就像笼子里面鸟儿一样,逃出原本的笼子,却进入了另一个笼子,待人不公平的,其实是苍天啊。” 第51章   何逸钧道:“这些年来, 我得出一个道理,有人如期而至,有人不期而遇,皇后殿下曾经的爱慕之人想必属于前者吧。”   皇后情绪失控:“我那年年纪轻轻, 不谙世俗, 为了忘记那个人, 放弃了前半生的一切,选择背井离乡, 你说, 我过得是不是很狼狈, 分离,比遇见的时间长了好多年,好多年,我便发现了, 分离才是遇见的真正意义, 他不会再记得我了……从来就没记得过我……”   何逸钧面向施怀笙:“邻国国王歹毒心肠,毁了这么一对。陛下三年后去面谈时多加小心。小心风寒。”   施怀笙不语。   皇后道:“有人说, 人和人的和好, 并不是因为其中一个人的主动, 而是因为两个人的念念不忘,我对那人念念不忘,可是我们却没有和好……他对我怎么那么狠啊……”   许久,皇后被人扶了下去。   何逸钧见典礼举行进行后, 便回到施清奉旁边。   此时的施清奉已经好了很多,可以像平时一样坐起来了。   御医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离开前还对施清奉告别了几句。   何逸钧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皇后叫什么名字?”   施清奉道:“皇后的名字, 我们没人会念,也没人会写,邻国人的语言和文字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何逸钧问道:“皇后后面不是学会了我们的语言和文字吗,为什么不给自己取一个?”   施清奉道:“我记得……皇后说,她还有邻国人的血统,如果给自己取一个本国国人的名字,那么她前半生的往事不就彻底成灰了么。”   ……   典礼落幕后,施清奉因为今天发生的各种事情,要被施怀笙留在殿中几个时辰,交流完才可以回府。   何逸钧莫名感觉他自由了,不知是兴奋还是不舍。   今早拉他们来的马车也不在了,因为马车上发生了命案,在道士那边驱驱邪。   所以何逸钧要一个人回家。   就当他经过小巷外边的路上时,忽然听到小巷里有人唤他的名字,就“何夕沉”这样地喊。   声音极小,但他却听得一清二楚,是一个陌生人发出来的。   小四巾很勇敢,又好奇,既然是一个陌生人在唤他,那他更要进去探个究竟了。   于是他走了进去。   奇怪的是,那道唤他名字的声音消失了,几个转角都没见到人。   于是他便往深外走去,他今天硬要把这个装神弄鬼的人揪出来不可了。   小巷很长,很安静,越往里面走,市场上的人声就越模糊。   终于,他在一个拐角处看见了这个装神弄鬼的人。   这个人穿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衣服,相貌算不上平平无奇,也不是特别的出众,头上插了发簪,比他高出半个头。   他笃信他不认识这个人,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认识他的。   何逸钧上下扫视了这个人的衣服,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在皇城之中、穿得跟他一模一样衣服的人假冒他、带着中书令上马车的画面。   凶手不会就是他吧?   之前在书斋念书时,整个学堂只有余久择穿的是自家的衣服,其他人都穿统一的白衣灰衫,就像他和良霖穿得一样。   街上穿白衣灰衫的人也很少,大多穿的是便于跑步干活的衣服。   而眼前的人却不是他熟悉的面孔,说明并没在晚竹书斋念书过。   这个人先开口,语气好像在抱怨:“施净棠身边的明卫怎么会是你,真的是。”   何逸钧冷漠道:“所以你现在才知道吗。”   这个人没好气道:“不然呢,真的是。”   何逸钧心道:这个人似乎对我没有恶意,但是又让中书令死在拉他们来的马车上,让他们受到冤枉,难道……   何逸钧问道:“你对施净棠有怎样的看法?”   这个人道:“长得丑死了,就这样,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何逸钧又问:“你引我进来,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这个人道:“无话可说,我要出去了。”   这个人说完便转身离去,动作干脆得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背对何逸钧时,何逸钧忽然叫住他:“等等。”   这个人止步,回眸。   何逸钧道:“我不认识你,你又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这个人回过身,一会儿后便道:“你能猜出我是谁么?”   何逸钧低头又抬头,笃定道:“孟售。”   孟售的脸僵住了:“好好好,我不是孟售。”   何逸钧邪邪一笑:“你就那么怕我认出你?”   孟售问道:“不,怎么认出我的?”   何逸钧道:“一,看你穿的衣服,大概跟郑爷有联系。二,你刚开始不知道施净棠身边的明卫是我,你却说得好像以前认识过我,但是我以前并不叫何逸钧,你大概知道我另一个真名。三。”   孟售道:“还有三?”   何逸钧道:“三,你引我过来,只为了跟我说几句话就走了,试探我能不能认出是你,说明我小时候认识过你。”   孟售长笑。   出小巷后,何逸钧认为他不应该直接回家,应该要再去找一次余久择。   何逸钧心想:孟售一定跟余久择有联系,上回刺杀施清奉时,余久择手下忽然多出几名刺客,估计跟孟售有一定联系……孟售这几年一直杳无音讯,刺客不会是孟售的人吧?   画面一转,何逸钧来到余久择家中,坐在凳子上跟余久择对谈。   餐桌上还是一如既往地脏乱,剩饭剩菜处处都是,见何逸钧上门了,余久择这才开始急急忙忙收拾。   何逸钧道:“之前我们去窜改奏疏,刺杀施净棠的刺客当中死了两人,但这两个人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因为我不认识他们,可惜了浪费了两个习武人才,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余久择一听这个不堪入耳的名字,立马转喜为愤,大拍桌子,怒目圆睁:“可气!可恨!施净棠注定是我一生之敌,害死了我两个兄弟,不报仇我难以平息,次次碍我好事,假如我哪天有了兵权我第一个撕的就是他。”   何逸钧心想:“果然我猜的没错,余久择告诉孟售去陷害施清奉,认为陪施清奉一起去的是贺景云,而不是我。”   “这样,就不用担心会祸害到我,然而我中途却跟贺景云换了位置,孟售却未得知我的身份,所以才会加害到我身上。”   也就是说,贺景云告别施清奉后,遇见了孟售?   贺景云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有令牌能进皇城的只能有一个人,既然孟售进了,那么余久择和贺景云一定在外面。   而且贺景云是施清奉的暗卫之一,跟明卫一样,都是不能触犯禁忌的。   但是贺景云是他们的人,不可能不跟他们交流今天皇城中发生的事,所以贺景云一定躲藏在余久择家里!只是不让他看到!   幸好他出皇城后第一时间来找余久择,不算晚,贺景云应该没走。   想到此,何逸钧面不改色,转移话题:“师兄息怒,他惹你不关心,你就不用去想他了。”   余久择紧蹙的眉头松了下来:“他比施戎还晦气,我在集市上听说皇后说施戎晦气,结果朝里的人还不信,个个蠢得跟施净棠似的,当官当糊涂了,蠢官。”   何逸钧弱弱道:“呃……师兄,书斋倒后,你有没有……”   余久择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断道:“我听说你被人打了,疼不疼啊?”   何逸钧脑袋一抽,道:“不疼,多谢师兄关心,师兄,你有没有想去过别的地方?”   余久择道:“有,天涯海角,每个地方都想去,我要做一个豪迈的侠客。”   何逸钧道:“我想去一趟邺阳,在我会试之后。”   余久择道:“奥,去看你原来的家啊,它现在已经废掉了,邺阳人还把它称为凶宅,还谣言说里面怨气比阴气还重,每天晚上都有鬼魂来回游荡,不停鸣冤,没人敢进去。”   “哦对了,邺阳最近每隔几个月就有人失踪,官府也查不出什么幺蛾子来,到时候你晚上别出门。”   何逸钧道:“这么说,我更想去看看了,至少能看到我家人的鬼魂。”   余久择道:“那就去吧,去之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算算时间你什么时候到,告诉你准备多少干粮。”   “好,”何逸钧问,“幽陵是什么地方?”   余久择一惊:“我家。”   何逸钧道:“你家?”   余久择道:“我家,想不想来我家坐客啊,幽陵人待人可热情了。”   何逸钧道:“我想在从邺阳回京师后再去。”   余久择爽快地笑道:“就这么说定了,你到时候可不要反悔。”   何逸钧疑惑:“肯定不会,我怎么会是欺骗师兄的那种人呢。”   余久择问道:“对了,幽陵离京师和邺阳都很远,地域就在大海的附近,你怎么忽然想去幽陵了?”   何逸钧道:“去玩,去看海。”   攸梦的祖君死于邺阳,返于伦安,去于幽陵。   何逸钧实则想去幽陵调查幽陵出了什么事,万一能发现其中的秘密呢。 第52章   皇城一事后, 何逸钧猜想施荀很有可能跟余久择孟售他们有联系。   因为伦安是京师,人肯定不在这儿,那肯定在邺阳,如果不在邺阳, 那就在幽陵了。   而且余久择还说, 幽陵是他家。   何逸钧问道:“贺景云现在在你家吧?”   话音刚落, 卧室中就传来一道柜子被打开的吱呀声。   接着,从柜子里爬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贺景云。   贺景云在里面蹲累了, 柜子小得让他难以动弹, 出来时像条鳄鱼一般左扭右斜没有平衡,好不容易才将整个身子露在外面,最后站了起来。   余久择一看他这副模样,便开始前俯后仰嘲笑他。   贺景云道:“喂, 小屁孩, 你都多久没洗衣服了,给我熏得要死, 身上全是臭味, 脏得要死, 终于挺过来了,难得啊。”   余久择傲然道:“半个月而已,不多,哈哈哈。”   何逸钧道:“谁叫你躲到里面去呢。”   贺景云道:“又是你啊, 都怪你,哼。”   何逸钧道:“怎么,不希望是我,更希望来的是我们主子么。”   贺景云道:“说什么呢, 谁希望施净棠来啊,我还以为来的是谁呢,把我吓得躲到里边去了,要是我知道你是自己人的,我才不会躲呢,都怪你,哼。”   余久择又笑了几声。   贺景云道:“笑什么笑,哼,你和夕沉都是小屁孩,要是我以后还躲到里面,我就。我就。我就。”   何逸钧语气带笑意:“你就去跟施净棠睡一张床。”   余久择喷出一声笑。   贺景云实属被吓了一跳:“我就不!坏蛋!哼。”   ……   接下来的日子里,何逸钧进入了学习的状态,只为迎接会试的到来。   空余时间画了张皇城地图寄给良霖,还去玉兰园跟柏羽初讨论写诗的问题。   柏羽初对皇城的事颇感兴趣,尤其对皇后的痛苦感到同情。   同时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她久未见面的姐姐柏羽双,也不知道她的姐姐能不能想起她这个妹妹呢。   柏羽初甚至还说:“你三年后就要参加会试了,不如你将来考去翰林院,去了之后如果看见我姐姐,就跟我姐姐说我想她了,很想让她元日回来看看我,然后顺便替我问问,我给她的信是不是一封都没收到。”   何逸钧道:“我考不上,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帮你这个忙。”   这个人就是鹿从顾,江湘脱颖而出的学子,稳霸总成绩榜首的才女。   三年后,也就是建宁三十年了,何逸钧那年也十八岁了。   时间过得飞快如流,白驹过隙,恍如昨日。   他好像停留在起点,又好像已经踏出了无法返回的一步路。   ……   这天,早晨。   玉兰花堆满墙头,将地面装点上星星浓浓的紫,仿佛它们就长在地上。   院里摆了一张小桌子和一个小矮凳,何逸钧独自静坐矮凳,凭桌看书,研究习题,心无旁骛。   院门忽然被人扣响了,轻轻的,细细的,好像小猫小狗的脚步声,在这暮春的欣柔里显得格外安详温馨。   何逸钧起身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落花满头的施清奉。   何逸钧道:“你又在门外站久了。”   施清奉道:“敲门敲很久了,没见你开门,可你明明在家。”   何逸钧将施清奉头上的落花掸下来:“我学习认真呢,没听见,以后你敲大声点,不用担心影响我学习。”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从皇城回来后,何逸钧对施清奉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是厌恶的,鄙弃的,现在却好像拥有了施清奉,别人好像拥有不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而且他怎么说施清奉,施清奉都不生气,还可以对施清奉指指点点。   反正施清奉都听他的,不听别人的,完全不生气,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怎么做就这么做,纯自由。   何逸钧道:“服了,发冠又歪了,转过来,蹲下,我帮你重新戴上。”   施清奉听命:“我平时不喜欢照镜子。”   何逸钧道:“不照镜子,那么不在意形象,什么人真是,每次我都要帮你把发冠戴正。”   施清奉道:“我把我府上的镜子全摔了。”   何逸钧诧异:“为什么?谁欺负你了?”   施清奉双手捂住下半边脸:“因为我脾气大,没人敢欺负我。”   何逸钧道:“这么可能,一定有人欺负你了,说实话。”   施清奉道:“没人欺负我,那一天,我脾气暴躁,不想看见我的脸,我的脸不是我满意的,就把镜子摔了,用镜片摩在身上,腿上,手腕上,脖颈上。”   何逸钧诧异,张大眼睛,插发簪的动作也随之停止了:“你,出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施清奉抬手把发簪插入发冠的缝隙之间,固定好头发:“那时候我觉得,你并不想见我。”   何逸钧碰到了施清奉的手,马上缩了回去,让施清奉自己弄头发,已哑言:“我……”   施清奉站起来:“走,我们去吃饭。”   何逸钧道:“啊?”   施清奉道:“吃饭回来再看书嘛。”   何逸钧问道:“去哪吃?”   施清奉道:“情鸳楼三楼,那家饭店你好像没去过。”   何逸钧登时眼前一亮:“就是那家,那家做的饭特别好吃,还会做其他地方的招牌菜,走走走。”   何逸钧回到院子里,将书、笔、墨依次从窗户外面丢进卧室的床上,带上荷包?,刚要出门,就见施清奉从门外进来了,倚在门框上看着他。   何逸钧下意识摸了摸荷包?,发现荷包?扁扁的皱皱的,才想起来里面的银子已经所剩不多了,只够他多活一天,便问道:“殿下,都月末了,什么时候把俸禄结了呀?我都没钱吃饭了。”   施清奉莞尔一笑:“可爱小阿四。”   何逸钧“嗯?”了一声。   施清奉又道:“今天结,等下吃饭我再请你一次,还有,我上回不是给你三百文钱么,就算每天花十文钱,也用不了那么快吧。”   何逸钧道:“我还要买香盒装花灰,一个香盒都十文钱了,除此之外还要买香炉香箸香勺。”   施清奉道:“买那么多,天天想着制香,难怪身上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浓,离你有一条胳膊的距离,还能闻到香味,夸张了。”   何逸钧把荷包?往床上一丢:“不爱干净,臭臭大三巾。”   施清奉过来帮他把凳子和桌子扛进屋里:“爱干净的香香小阿四,出门前带把伞,今天云多风大,可能会下雨。”   然后,何逸钧屋里拿出一把棕黄色的复古油纸伞,出来,关上院门,跟施清奉一起去吃饭了。   到了那儿,何逸钧点了几份菜,都是没吃过的。   之前跟余久择来吃饭时点的那几道菜,他还想再吃一遍,可是他又想尝尝其他口味,便把没吃过的菜点了,对于那些吃过的菜,他只能用目光盯着菜名,盯了好久的。   施清奉以为他想吃,就直接向小二报上了菜的编号。   何逸钧忙道:“哎哎,小二,我们不要这道菜,别听他的。”   施清奉顶嘴:“听我的,我要这道菜。”   小二愣在原地,不知要听谁的。   何逸钧想让施清奉选一些自己没吃过的菜,上菜后还能从施清奉碗里挑一点出来给自己尝尝,于是道:“大三巾,我帮你选道菜吧,你那道不好吃。”   小二显然没有眼色:“他选的这道菜是我们铺子最具特色的,保证好吃,客官可以先点这道菜,如果不好吃,下次来再点些别的。”   何逸钧:……   施清奉淡笑:“编号删了吧,不要了。”   何逸钧给施清奉选了生榨粉,随后小二抱着单子离开了。   他们座位的旁边来了两位客人。   客人甲道:“前几天圣上又立太子了。”   客人乙道:“我前几天就听说过了,这件事,风波不平,闹得大了,典礼上死了一人,还有两个被打伤了,据说都与皇后扯不开关系。”   客人甲道:“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在国界上当兵的,他告诉我,皇后心悦的那个公子当初也是不舍得离开皇后的,但是啊,他们国王跟公子提了个条件,只要让公主嫁给圣上,公子就能每一年都能与公主见面,不然他们永世不能相见。”   客人乙道:“皇后啊,也是为了他们国家的安宁才嫁来的,嫁来之后每年都在拒绝与公子见面,于是年年见不到面。”   何逸钧忽然轻拍桌子。   施清奉问道:“怎么了?”   何逸钧问道:“皇后有心悦的人,那你呢,你有没有心悦的人?”   施清奉表情僵硬:…… 第53章   何逸钧追问:“到底有没有?我替你保密, 不用害羞啦。”   施清奉表情骤然严肃:“你想了解什么?或者你最希望我回答出怎样的答案?”   何逸钧突然后悔问出这种问题了,因为他总感觉施清奉想跟他聊天儿,但他们之间似乎又存在某种空气墙一般,障碍施清奉主动找他聊, 望而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   所以他就先主动了, 没想到这番话能把他堵到词穷理屈。   小四巾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没必要这么认真吧!   施清奉又道:“心悦的人,当然有了, 不过那个人并不心悦我, 时常惹我不开心。”   何逸钧惊奇道:“可是你每天都在笑, 长得也像个笑脸。”   施清奉道:“表面在笑,内心就不一样了,上回你带我去拜访你师兄,其实你师兄所说的, 都是真的, ‘孤独却没一点孤独的样子’,外热内冷。”   何逸钧道:“内心在哭。”   施清奉应了一声。   何逸钧心思几乎全放在了前面的话题上:心悦的人。   内心有道不受控制的声音:大三巾, 你心悦的人是我吧, 对吧是我吧, 快说你心悦我,好让我安心。   何逸钧憋住,好像在跟他的心魔作斗争,一场热血沸腾的斗争, 早已波涛汹涌。   绝对不能说出去,要是猜错了,真不知道有多尴尬,他也不想与后半句话对号入座。   回想之前发生的种种, 对施清奉的好感好像又多涨了一点点。   而且施清奉对他是有好感的,就算猜错也不怪他,说不定高兴了会给他多涨工资。   于是何逸钧鼓起勇气,耳边嗡嗡作响,涩涩道:“大三巾,我有一个秘密想跟你说。”   施清奉道:“秘密就是你想买更多的制香道具,想让我多给你一些工钱。”   何逸钧道:“不是这个。”   施清奉的笑也憋不住了,眼眶弯成半月形状:“那是什么呢?”   何逸钧憋了憋气,最后道:“你心悦的人,是不是我?”   最后四个字说得非常小声,他恨不得施清奉听不到。   施清奉却没说什么,定定地看着何逸钧,看得何逸钧火都冒上来了。   接着,施清奉噗嗤一声笑出来。   然后就一直伏在桌子上笑。   方才在聊皇后的两位客人闻声看了过来,疑惑地看着大巾小巾。   越来越多的人看了过来,使他们成了全场焦点。   想起宵禁之后的那天晚上,何逸钧问施清奉会不会杀他,施清奉也是笑得很大声,人站在屋外都能听得到。   只不过笑声就比余久择好听一点而已。   太可怕了。   何逸钧早餐也没心情吃了,起身离开饭店,压根不顾身后的施清奉。   到了情鸳楼楼下时,何逸钧偶然间回头一看,竟发现施清奉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他后面,站在楼梯口处,呆呆地看着他,面上浮现出丝缕忧愁。   何逸钧:……   “干嘛。”   施清奉道:“跟我回去。”   何逸钧道:“你有病啊。”   施清奉面上的忧愁更深了。   何逸钧道:“早知道不跟你聊了,丢人。”   施清奉低声道:“跟我回去。”   何逸钧:……   服了。   大巾小巾回到原位。   他们点的餐已经做好了,餐都摆在他们桌子上。   何逸钧看着自己的碗,清汤寡水的,除了香就没有剩余的食欲点了。   名字那么好听,结果不咋滴。   再看看他帮施清奉点的生榨粉。   豆腐条、猪肉、花生、香菜,样样具全。   何逸钧道:“三巾,我跟你换个碗呗,反正你这碗也是我点的。”   施清奉莞尔,逗他:“不给。”   何逸钧看上去有点生气。   施清奉道:“给你吧。”   何逸钧道:“谢谢三巾。”   碗交换了过来。   吃到一半。   何逸钧道:“你要赔我精神费,月末多给我加工资。”   施清奉一懵:“什么精神费?”   何逸钧道:“我向你坦白了我的心意,我本以为你会心悦我,结果你却一直在笑,我有那么好笑么,我是认真的,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损害了我的感情,所以要赔精神费,不赔就损害你的感情。”   施清奉唇角上扬:“可爱小阿四,大阿三多给你十文。”   何逸钧不语。   施清奉又道:“多给你二十文。”   何逸钧点点头,算答应了:“还有我陪你练箭那么辛苦。”   施清奉道:“三十文。”   何逸钧道:“这才对嘛。”   二人从楼中出来时,外面已下起了毛毛雨。   何逸钧打伞,施清奉低头凑了进来,不小心让何逸钧一边肩淋到雨了。   何逸钧一推,本想把施清奉推出伞外,可就是推不动:“你自己没带伞,怎么能蹭我伞呢。”   施清奉把伞抢了过去:“要不是我提醒你带伞,不然我们两个都挨淋雨。”   施清奉长得高,伞也被抬高了,何逸钧淋到雨的范围更大了。   何逸钧为了不淋到雨,挨在施清奉旁边挨得紧紧的,袖子湿时还拿施清奉的袖子为自己擦干净。   ……   日后,何逸钧每天早上都跟施清奉一起去吃早餐。   一会去这家,一会去那家,几乎将京师里面卖食品的店铺都给过一遍了。   夏日来到,艳阳高照,烁石流金。   何逸钧在自家墙上装了个大镜子。   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   我嘞个去,这这这还是何逸钧么。   何逸钧居然胖了一圈!   不!小四巾是很瘦的!   难怪衣服都变小了,原来是因为自己长胖了。   每天早上都去吃这吃那,吃完回来又坐在凳子上看书写字不运动,所以才长那么胖。   施清奉又来敲门了。   何逸钧去开门:“三巾,以后我不去外面吃饭了,饭我自己做吧,你看,我这段日子都胖了一圈。”   施清奉捏了捏何逸钧的手腕,捏出来一块肉:“好肥,准备像小时候一样肥了。”   何逸钧甩开施清奉的手:“不要再提我小时候了,小时候个个都说我肥,我哪有那么肥,东说西说,打压容貌自信。”   施清奉道:“可是你小时候本来就肥嘛,还不让人说了,肥有肥的可爱,矮有矮的可爱。”   何逸钧道:“你!管你怎么说。”   施清奉眉眼含笑,问道:“等你瘦下来还去外面吃饭吗?”   何逸钧道:“不去了,我还要减肥,在外面见到什么都想吃上一口,又要肥回来了,还不如呆在家专心学习,虽然之后不能一起出去,但是你也可以经常来找我家找我玩。”   “减肥不等于节食,”施清奉道,“好吧,改日再来找你。”   ……   从那天告别之后,何逸钧再也没见过施清奉来找他。   读书生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也未曾听说过有关施清奉的任何消息,施清奉整个人好像在人间灰飞烟灭销声匿迹一样。   清晨,霏霏雨过。   落花时节,琴院芬芳,楚楚凄婉。   玉兰花沾露纷纷,落得满地都是,枝头就快秃完了,布鞋踩上去那叫一个无声。   何逸钧用抹布去擦镜子,总算是把镜子上的水珠和污垢擦干净了,镜面焕然一新,可以鉴玉。   何逸钧又将凳子摆在镜子前,自己则跪在凳子上,看着镜中全然瘦下来的自己。   他的脸很小很俏,下颚轮廓分明,透露出一股清冷纯洁的美感。   书斋有学子说过,他看上去不太爱说话,但是跟他熟后他就有一大堆说不完的话。   他跟施清奉就有一大堆说不完的话,尤其是不见面的这些天,各种各样而又日常的话题无人分享,他也慢慢变得少言寡语了。   也不知道施清奉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好久没见了。   何逸钧每天都在做好迎接他到来的准备,每次看书时都在思考,看到哪段时能听到敲门声,可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始终没听到敲门声,于是便觉得他应该是被圣上叫去做什么任务了,所以才没来找他。   何逸钧依然没忘记,施清奉跟他说的最后那句话仿佛就在昨天响起过,此时的心情不知是失望还是难过。   这时,敲门声骤然响起来了。   声音极轻,居然有些悦耳,何逸钧分辨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施清奉平时敲门的节奏,是施清奉来了。   何逸钧疑惑,心想施清奉怎么现在才来敲门。   施清奉见何逸钧许久不来开门,便道:“超级可爱的小阿四,在不在家?”   何逸钧淡淡道:“不在。”   施清奉道:“我可以进来吗?”   何逸钧觉得施清奉现在才来找他,该找的时候不找,不该找的时候就找,害得他白白想了他那么久,有些气愤,便道:“不可以。”   施清奉道:“我这里有好吃的,真的不开门吗?”   何逸钧想起自己为了减肥、为了腾时间出来学习,已经很久没吃顿饱餐了,听这句话属实忍不住了,便道:“开!”   何逸钧从凳子上下来,开门。   门一开,施清奉便将一簇芍药塞进何逸钧的怀中,暗香浮动。   施清奉道:“送给你,希望你能收下。”   不一会儿,一阵的清香涌进何逸钧的鼻腔之中,使他忍不住又多嗅了一口。   何逸钧道:“肯定收下,你的心意嘛。” 第54章   芍药是浅红色的, 一簇簇花瓣拥聚在一起,单是一朵就足够有手掌这么大,嫩嫩的像是美人的胭脂,令人疼之惜之。   再一想, 施清奉一大早喜气洋洋满面春风跑来他家送花给他做什么?制香用的?   不过这香味确实可以制香, 没准香味比玉兰花还浓郁。   但是这花长得是真好看, 何逸钧不舍得烤它。   更何况还是施清奉给他的呢。   施清奉问道:“你可知花寓?”   何逸钧如实回答:“别看我虽然制香多年,在京师却没见过这样的花, 也没闻过这样的花香, 你觉得我可能会知道么?”   施清奉道:“你就随便猜猜, 看能不能猜得中。”   何逸钧道:“红颜薄命?看破红尘?面红耳赤?”   施清奉莞尔一笑:“花寓是——喜欢你。”   何逸钧一怔,还真面红耳赤了。   在这一刹那,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眼前人变了个人。   变成爱他的了。   他不是不爱他么。   施清奉也跟着面红耳赤了, 甚至不敢直视何逸钧闪闪发光的眼睛, 生怕亮瞎自己似的。   “我也喜欢你,”何逸钧道, “……原来这段时间你在弄这些花, 我误会你了, 抱歉。”   何逸钧往前走了几步,抱住了他。   施清奉没料到他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惊讶与欢喜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一时间脑子抽了空, 忘了接下来自己要干什么,也忘了自己现在在哪里。   何逸钧意识比他清晰,大概是早就做好表达心意准备的缘故,趁施清奉愣神之际, 踮起脚尖在施清奉鼻子旁吻了一下:“上次在皇城停车地方时偷偷亲我,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么光明正大,就不怕被别人看见,然后私底下传出去,如果当时找中书令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我都想当场抽你了。”   施清奉又愣了一会,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何逸钧又道:“我要把芍药养起来,养在水瓶里。”   施清奉这才回过神来:“小小阿四长得好可爱。”   何逸钧回屋里,嗯了几声。   施清奉跟进去,道:“所以当小阿四靠近我的时候,我就不小心亲上去了。”   何逸钧又嗯了几声:“所以你不是故意的。”   施清奉道:“小阿四是故意的。”   何逸钧:……   回到屋里,何逸钧拿平时漱口用的杯子装水,然后把芍药塞了进去,此后漱口就用小碗来漱。   施清奉在一旁检查何逸钧近日学习的情况:“算学科你倒做得不错,诗也写了很多,订正了很多,但是其他科你怎么一科都不看呢。”   何逸钧插完花,连忙回到院子里,一巴掌把打开的书合了起来,不让施清奉检查他的学习情况:“谁说我不看了,我每天都看,只是没做笔记。”   施清奉扶额:“那我更应该提醒你要做笔记了,往年考过的都要在旁边画一个点,因为可能不考了,没考过但是又是一句教育人做人做事大道理的,就要在旁边划一杠下来。”   何逸钧道:“知道了。”   施清奉问道:“有没有哪些不认识,或者不理解意思的字?”   何逸钧道:“都没有,我上过郑爷的课,郑爷强迫我认真听他的课,他讲过的内容我都记得,字都会认了,就连国案方面的文章也会写了。”   施清奉道:“那就好,你找另一个凳子坐下来,我陪你一起读书。”   何逸钧满脸疑惑。   施清奉解释道:“院墙做得高,里边人只有一面小小的天空,一个人坐在这里勤学苦练,一定很无聊吧。”   高哦,高哦,余久择翻墙易如反掌。   但对何逸钧来说确实是高的,高的不得了,开小差都难。   何逸钧搬来另一个凳子,坐在施清奉旁边。   施清奉拿一页书面道他跟前,居然在考他:“我画出来的这些字你念一遍,然后再解释它们的意思,都是些比较难写的。”   何逸钧吞吞吐吐道:“穱,早熟的谷,艴,生气,剉。”   何逸钧读到这里,闷出一声,似是厌烦:“我要学算学,郑爷说算学题很多人都学不会,所以我应该花更多时间去学算学。”   施清奉坐过来,在何逸钧颊上吻了一下:“都说不要靠我那么近了,你看书,我在看你呢。”   何逸钧搬凳子搬到了施清奉对面。   此后,只要不下雨,施清奉就会天天来找他,次次做到按时来。   何逸钧也习惯了早晨一直开着院门,桌子底下多放一个凳子,等施清奉自己进来,自己就不用起身去开院门了。   他懒,一直坐在凳子上别提有多舒服。   ……   又过了一个月。   傍晚,施清奉告别何逸钧,走出院子。   何逸钧收拾书桌,把书本从窗户外丢到卧室的床上,过去准备关上院门。   一扇门合上。   当另一扇门即将合上时,门框忽然被一只手给握住了。   是一名男子的手,从外面握的。   门合不上了,何逸钧便把门打开,想看看外面是谁不让他关门。   这时,外面那人迅速挤了进来,连忙关上院门,下闩。   四周一派寂静。   尔后,何逸钧问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余久择气愤道:“你最近都在干什么,跟施净棠聊上了是不是。”   何逸钧道:“师兄,施净棠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坏,他可能不是跟圣上一伙的,你看上次去皇城,圣上毫不留情打了施净棠五棒……”   余久择打断道:“你不了解他,你那么聪明,对过去的往事多想想,如果圣上不打施净棠,在场又那么多人,这些人就会觉得圣上偏爱亲王不爱子民,   子民替样同地位的人承罪可以,但是亲王替麾下人承罪却不可以,难道你没感觉圣上并不希望施净棠替你承罪么,这么明显,圣上对施净棠有好感啊。”   余久择顿了顿,又道:“他们是一伙的,不要跟那谁离得那么近。”   何逸钧神情微动,并不说话,好像在犹豫。   余久择以为何逸钧对他的话不以为意,便焦急道:“师弟,你清醒一点。”   何逸钧愣是不相信:“在他杀害你两个兄弟之前,你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他呢?”   “我只是提醒你,只要你记得你的一生是在跟施净棠作对就行,无论你讨不讨厌,”余久择并不作答他问的问题,“在你那场刺杀施海棠的行动当中,我知道你放水了,可以看出你对施净棠的恨并不到达深入骨的地步。”   何逸钧道:“我确实不那么恨他,因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也没有伤害过郑爷,自从拜入睿文王府麾下,   施净棠却很照顾我,也很尊重郑爷,有时候,师兄有没有怀疑过自己想法是错的,自己的执念有没有动摇过呢。”   余久择听到笑话一般,登时仰天长笑,道:“你还是太天真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这么想的,郑先生不也反感施净棠么,但是施净棠也没对郑先生做出什么啊,   反感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施净棠是朝廷的人,而不是与朝廷作对的人么,不是因为感情就能够改变的,命运已经成为定局了。”   命运已经成为定局了。   这是何逸钧在大殿前帮施荀说的话的内容。   施荀因为是混血人种,才不被圣上疼爱,一生流离失所,求而不得。   施清奉因为身份是亲王,才会得到圣上青睬,生来必须要为朝廷做事,哪怕放弃了与朝廷作对的何逸钧。   何逸钧假设哪天施清奉放弃了他,他似乎也不会难过,估计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他对施清奉的感情只是施清奉对他的感情的反弹版,回道:   “师兄再多说一些,我会做出我自己的选择。”   余久择脾气恢复正常:“你总有一天会相信我的,总有一天会弃他而去,与我们为伍,我不可能让你这样的人才落入施净棠手中,   毕竟落入施净棠手中的人才,最终的命运不是疲就是残,我重用人才,求贤若渴,等着那一天,命运会让你做出正确的选择,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何逸钧道:“那我也等等吧,我只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只要能完成我想完成的事,其他种种都无所谓。”   余久择道:“这就对了,哈哈哈,郑先生教出来的学生果然非同一般,施净棠面对事业和感情二选一,选的肯定不是你,你没必要在意他,而你面对事业和感情二选一,你选的也不应该是他,选的是事业,你的事业呢,可能会是——杀了他。”   何逸钧道:“我确实没必要在意他,但我还是不想让施净棠因为我受到影响,我,认真的。”   余久择:……   余久择翻墙离去,已成习惯,都忘记走门了。   ……   第二天,清晨,雨落。   何逸钧不能在院子里念书了,只能在屋子里念。   今天却有点例外。   何逸钧打开院门,搬凳子坐在屋檐下,也没在念书,而是在一直注视着院门外的一小片空地。   空地上积了一摊水,晕出绮绮涟漪,跳跃小珍珠,拂动心灵。 第55章   时有路人勿勿经过, 一贬眼间,路人就已经过去了,看不到了。   不在过了多久,门外经过一个衣摆特长的人。   这个人却驻足在门口, 没有过去, 没有不见踪影, 仿佛他是属于这扇门内的客人一样,又仿佛是命中之客。   施清奉道:“城外回来恰巧路过, 不回去看书么。”   何逸钧道:“今天我给自己放假, 花一天时间, 檐下听雨赏景。”   施清奉撑着一柄葱白色油纸伞,雨水顺着伞尖滑下,划过他的眼帘。   烟雨间,他进来了。   “城外万物苏, 不逾春日。”   何逸钧道:“来得是时候, 我正想跟你单独聊几句,去城外。”   何逸钧回屋拿出他的油纸伞, 出门。   现在出去玩, 他们各有一把伞, 谁都淋不到雨。   何逸钧不禁想起上次他们从情鸳楼回来,两个人只有一把伞的场景。   那天。   “给我点位置。”   “我没位置了。”   “我淋到雨了。”   “我也淋到了,移过去一些,别老挤我。”   “我衣服比你难洗。”   “我衣服比你贵。”   “这是我的伞。”   “这是我的钱。”   “……”   “……”   小伞遮两人根本遮不住, 大巾小巾只能在伞中你推我我推你,摇摇晃晃时左时右走在大街上,就为了争夺伞下的位置,让雨水更少地淋到自己。   最后, 施清奉把伞抢了过去。   何逸钧抢不回来,为了惩罚施清奉,只好将施清奉的大袖子扯了过来,挡在自己淋到雨的地方。   回到家时,施清奉为他摭雨的那边袖子已经全湿了。   施清奉拿走他的伞,离开。   这道身影被雨水淡化成橘色与绿色的交映体,远去。   翌日,他来他家时才将伞还回来。   回忆到这里就暂停了。   二人来到城外。   千山霏雨,如烟似雾。   何逸钧道:“我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什么。”   施清奉道:“地位不高,也不低,就像玉兰花的花蕊,不上,也不下,却偏偏在中间。”   顿了顿,他向他走近,又道:“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又是什么。”   何逸钧道:“春风,长大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这么觉得了。”   顿了顿,何逸钧握伞的手忽然松开了,望向路边广袤的草坪:“我们好久没有一起来这里了,看风吹草低见牛羊,将来分开的时候可能也是在这里分开。”   油纸伞滚出半个圆形。   施清奉道:“或许吧。”   不上,也不下,却偏偏在中间。   事业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感情也一样。   但何逸钧的位置偏偏是最稳定的,也是最核心的。   何逸钧道:“我还有一句傻话,未来有一天我负了你,你会为我而死么?”   施清奉道:“我不会为你而死,但我会为你而生。”   ……   一转眼,两年过去。   建宁二十九年春,何逸钧十七岁。   最可怕的不是秋日乡试开始,而是秋日何逸钧忙着复习,没时间去采玉兰花制香了。   于是何逸钧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几天疯狂摘撷玉兰花,囤一屋子香!   说干就干。   何逸钧画了一幅玉兰花的画,贴在门口。   当施清奉看到这幅画时,就知道何逸钧不在家了,就不会一直在敲门一直在担心。   就这样,可爱小四巾背上箩筐,往玉兰园去了。   来到玉兰园,又看见一片绿意,枝条比住年高了许多。   九年前,施清奉寻死,在玉兰园,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当时的玉兰树长得疏,何逸钧远处隔着花,也能看到施清奉,就跑了过去。   到了那,何逸钧捡起树枝,架在自己脖子上。   而他并不是不明白施清奉在寻死,施清奉也一直以为他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实际上,他只是想跟施清奉一起寻死,施清奉到哪他就到哪,哪怕到了阴间。   他很开心,因为他以为死后就可以远离郑竹暮,跟施清奉在一起了。   长大后,他每每想起他小时候的想法,就会觉得小时候的他跟现在的他不是同一个人。   要是换成现在,施清奉寻死,他可能还会在旁边休闲观看。   当时他缠上施清奉后,跟着施清奉去了很多地方,就连睿文王府也去了。   当时睿文王府不叫睿文王府,也不是府。   他去那里时见到了施清奉的父母,施清奉的父母也很欢迎他来做客。   有时候他还会带上施荀来做客,施清奉的父母却不欢迎施荀。   施荀因此跟施清奉闹矛盾了,在伦安书院到处毁施清奉的名声,施清奉因此寻死。   想到这里,何逸钧已经来到了玉兰园深处,开始摘花。   这些香粉是要存到明年春季会试之前的,所以要多摘,能摘多少摘多少。   一日复一日。   直到有一天,何逸钧在摘花时遇到了施清奉。   施清奉道:“每天我经过你家门前,都能闻到一阵阵花香,已经香到外面了,结果你还是摘不够。”   何逸钧道:“今年的花不知道怎么回事,开的特别少,现在下面的都摘完了,上面太高又摘不到,你来刚刚好,抱我,我要摘上面的。”   “今年下雨太多了吧,衣服也晒不干,花也开得少,”施清奉道,“我抱你?”   何逸钧道:“对对,还是我抱你?”   施清奉莞尔:“你抱不动我,我抱你吧。”   施清奉把何逸钧抱了起来。   何逸钧这下够得着顶上的花了,又摘了一箩筐。   何逸钧将花插在施清奉发冠上:“大三巾,今天辛苦你了,奖励你一朵小花花。”   施清奉道:“哇我好高兴啊,谢谢小阿四。”   何逸钧拥去:“送你一个抱抱。”   施清奉拥了回去,这回便把何逸钧抱紧了,好像朋友分别时舍不得的样子:“乡试之前我都不来看你了,怕影响你,祝你学业有成,名列前茅。”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何逸钧学习学不下去时,都会拿出一张纸出来,在上面描绘施清奉的样子。   他的画技并不高超,每次都能把施清奉画得很丑,好在没有人认出来,认出来恐怕要把他的画当成笑话。   施清奉经常歪着发冠、头发凌乱地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他就把他画成这个样子,可自己画出来结果的却像个乞丐一样,没了施清奉本人的那份闲散温馨的风味。   久后,他开始画漫画,画的是他们经过的有趣的事情,自己也被画在其中,记录各种难忘的回忆。   他把他的院门关了起来,因为如果不关的话,就会有一堆路人通过传出院外的花香,怀满好奇,站在他门前注视着他,还有向他微笑的,弄得他忸怩不安。   之后,也不知是咋的,京师有一位诗人开始描述何逸钧,为他的故事提诗,即“旧瓦醉知玉兰,推门怡识君颜”。   意思是诗人站在旧瓦下就能闻到令人沉醉的玉兰花香,将院门推开后便能看到一位外貌冰壶玉衡倾城倾国的少年在院子里读书。   本来经过院外的人没那么多的,这一首诗写出来,便引得京师上下的男女老少纷纷往他家而来,驻足在院门外,只为了窥一窥屋子的主子到底长成什么样。   这让何逸钧感到无语,他只想好好念书,就怕乡试那一天他出门去考场,就会有一堆人跟在他屁股后面来到考场,看他考试。   更有作家为他写了一篇文章,文名叫《夕沉制香》,里面描述的都是关于他一个人的故事,告诫人们在追求功名利禄时,也不要忘记去追求自己兴趣爱好的大道理。   这让何逸钧更加无语,心道:你好歹写个大巾小巾的爱情故事我都不怪你。   此文一出,京师上下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何逸钧是施清奉麾下的明卫,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观在他家院墙之下,堵得路都走不了人,门外嗡声一片。   何逸钧生怕有人像余久择一样翻墙来看他,他便把凳子桌子搬到屋子里,关门闭户,不闻杂音。   古人青史留名是靠为与天子谈话时的聪明才智,而他竟然是靠制香雅事,在让他在千年之后怎么向后人解释他真正的理想志向?   然而躲在屋里并不安全,外面有人敲门道:“公子,睿文王殿下在门外有急事求见!”   何逸钧以为是真的,还真跑出去开门了。   结果门外哪有施清奉,分明是一个骗他开门迎客的谣言。   完!蛋!了!   门外人七嘴八舌,还把两扇门都给劳劳按压住了,不让何逸钧关上。   “公子,你果然如传言那般长得这么好看,今天我总算能见到你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学德兼备,又长得一张好皮肉,甚至还是睿文王麾下的小官,这辈子衣食无忧,安享天伦之乐。”   “公子可以先别关门,我先回去请我认识的一位画师来帮你画张像,这样你的姣容和典故都可以源远流长了。”   何逸钧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想原地消失想到疯了。   制个香怎么就成了雅士的关注点了?   读个书怎么就成了文人的关注点了?   就是如此,长得好看也不是他的错啊,竟然能成为所有人的关注点。   搞不懂这些人,何逸钧不想当万人迷。   …… 第56章   转眼间, 乡试到了。   这天,院外并没有围观的群众,是因为施清奉派人来这边看管,不让人影响何逸钧。   所以影响何逸钧的人数瞬间下降到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施清奉。   施清奉道:“被人围观的日子好不好过?”   何逸钧道:“不好过, 想原地去世。”   施清奉道:“会试完我来娶你, 无人敢围观吾妻。”   何逸钧道:“你们亲王的娶妻方式不是要告诉圣上么,圣上对我反感, 还会同意你娶我么?”   施清奉道:“不知道, 我也没问, 等你会试完我再问吧,如果不能娶的话就等下一位新帝,如果还是不能就谁也不娶了。”   何逸钧想起明年不仅是他会试的日子,也是圣上去跟邻国国王面谈的日子。   万一不是通过参加殿试的方式去刺杀圣上, 就是通过圣上外出去面谈的路上刺杀圣上了。   圣上出皇城时为了保护自己, 会安排一大堆轿子送自己前行,任何人都不知道哪个轿子才是托圣上的, 以至于不能随便找个轿子举行刺杀, 会打草惊蛇。   跟何逸钧关系好的, 又想刺杀圣上的,又最接近圣上的,就只有进士鹿从顾一人了。   鹿从顾现在是翰林学士,晋升后就可以在朝廷参与决策了, 跟柏羽双是一样的。   明年有什么计划,还是有看造化,明年的事明年再做决定。   ……   一个多月过去,乡试放榜。   令何逸钧想不到的是, 他在榜上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的名字,直至目光扫到最后一排最后一位时才看到他名字。   说实在的,他想立刻晕过去了。   他整天闭门不出,看书能把眼睛看花,结果换来的只是他举人当中倒数第一名的成绩。   更何况,这只是乡试。   届时会试参加的人更多,榜上名额更挤。   他中举了,但是一点都不高兴。   看完榜单后,何逸钧萎靡不振回去,途中还遇到了施清奉。   施清奉知道何逸钧这个时候在看榜,于是也去看榜,没想到还没到达放榜地点就见何逸钧回来了,自己也跟着回来。   施清奉看着何逸钧这副神情,猜到何逸钧没考好,如果直接问有没有考上贡士的话,何逸钧就会更加伤心。   所以他酝酿了一下,最后道:“小阿四,听说名字相似的人在一起后会永远幸福。”   何逸钧道:“我们名字不相似。”   “乔四巾,”施清奉莞尔,“小阿四不好听,不好叫,怎么样?可爱小四巾。”   何逸钧驻足:“以后我假名就叫乔四巾了,就算我们以后在一起真会幸福,也改变不了我坎坷的命运,自幼丧失亲人,孤苦伶仃,遇到义父,义父死于火中,颠沛流离,我在谁旁边,谁就会命不久矣,你人很好,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沉默了一会儿,何逸钧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施清奉道:“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能长命百岁。如果没有你,可能我已经活不到现在了。别人命中与你相克,你生则他亡,他生则你亡。嗯可能我跟别人不一样吧,我们同生同死,命中相依。”   何逸钧道:“跟你解释也没用,你不了解我的过往。”   施清奉道:“我知道你另一个真名叫郁纣,家住邺阳,父亲是户部尚书,母亲是大学士,都是进士出身,瞒不了我。”   何逸钧驻足,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京师后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施清奉道:“我认识孟售,我还知道郁府被抄真相,真相是,孟侍郎抢夺民财,为孟售治病,被发现后,郁府受到牵连,所以郁府的人都喊冤,因为郁尚书并不知道这件事,却被人说郁尚书跟孟侍郎关系好,是一起抢夺民财的。”   何逸钧狠狠道:“孟侍郎,难怪孟售和郑爷要救我。”顿了顿,他问道:“那你呢?也是跟他们一伙么?”   施清奉道:“半个是,不完全是,孟售之所以能赶在官兵来之前把你救出来,是因为孟售乘的那匹马不是商人的马,不是皇城的马,是战马,是我的马,二十九年前,上过战场的马,速度比皇城的马快。”   何逸钧语气平息,神奇莫测:“原来我能活到现在也是因为你。”   施清奉道:“这件事我也在隐瞒圣上,如果圣上知道,我也会被杀。”   言语间,何逸钧转身离去,疾步甩开身后人。   施清奉连忙跟了上去。   何逸钧道:“我想保护的人都离我而去,清明的时候也没机会给他们上香,这是我最遗憾的,我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强,但我感觉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之前做的那些事,一点用都没有。”   施清奉本想让何逸钧别那么难过,结果说着说着,何逸钧竟然比看榜回来时更加难过了。   施清奉这回选择什么话都不说,一路跟着何逸钧。   何逸钧又道:“郁家跟孟家关系好,结果却成了人们口中的笑点,难道关系好就代表遇到困难时要承担一样的罪孽,既然这样,那以后人和人都不要交往了,独处一块只有自己一个人活着的地盘吧。”   到小四巾家了。   何逸钧开门而入,关门,把施清奉当作空气,没有理会,施清奉就这样悄无声息被关在门外。   ……   入夜。   何逸钧一整天没学习,也没有吃饭,当肚子叫时才想起他应该出门去外面吃东西了。   于是他打开院门。   院门开后,他却被吓了一跳。   外边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靠着墙,已经睡着了,正是一路跟着他回家的施清奉。   何逸钧轻轻推了他:“大三巾,你怎么还不回去,睡在这里不冷吗。”   施清奉醒了,模糊道:“不冷。”   何逸钧扶他起来:“喝酒了?”   施清奉声音虚得像塘风拂动薄纱:“没有。”   何逸钧道:“对不起三巾,我今早跟谁都不想说话,也不想见到谁,只想安静规划往后的生活,于是就匆匆回屋了,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坐在门口坐这么久。”   施清奉道:“我也不想坐着,深秋太寒,想站起来,回府,但我感觉,我似乎站不起来了,离不开,离不开你。”   何逸钧眸光微动,有一种放松心态就会哭出来的冲动,片刻便抱住施清奉,又立刻松开,才道:“我自幼形影相吊,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没人能陪伴我,每一天,每一年,我都把我的精力聚集在读书上。”   “我一贯以为,读书有成就就能高人一筹,取得名声,就会有人看得起我,来爱我了,从小时候到现在,我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学不会珍惜旁人,于是旁人,都成了我命中的过客。”   施清奉莞尔,抚了抚何逸钧的脸:“好久不见,又嫩一点了。”   何逸钧道:“直到遇见了你,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把自己累得像株干枯的禾苗,伤口涂药怕我会痛就让我咬伤你的肩,后面又被打了五棒打得浑身是伤,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你,如果你一直跟着我的话,我会一直害你,直到把你害死。”   “但是我乐意。”施清奉没有生气,反而很欣慰,看着何逸钧这副好像要气哭的样子又有点想笑,然后在他颊上留了一个淡淡的唇印。   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的何逸钧只要不高兴了,只要亲亲小四巾,何逸钧就会变得高兴,异于其他同龄孩子。   长大后的何逸钧不爱玩亲亲就高兴的小把戏了,又看见施清奉还在跟他玩这种,他又莫名地有些心酸。   他想起了以前,那些年他不能踏出书斋一步,日日夜夜期待施清奉来书斋带他出去玩的日子 。   施清奉不在后,就没有人亲亲他了。   等他长大后,重新踏出书斋,出去干活,也不再需要亲亲了。   画面一转,二人走在去吃饭的路上。   施清奉更喜欢小时候的他一点,还是长大后的他一点呢?   施清奉道:“小四巾,你有没有打算会试完去邺阳?”   何逸钧道:“邺阳,明年肯定要去。”   施清奉道:“明年我跟你一起去,你向我请假去看望故乡,我向圣上请假去游玩。”   何逸钧道:“那你要自己备好干粮了,我的干粮有人帮我算时日备好了。”   施清奉道:“还要备好你的剑,邺阳城经常有人失踪,失踪时间大约在宵禁之前和辰钟敲响之后,这段时间你要把剑放在身边,多留意周围的异常。”   何逸钧道:“我没有剑。”   施清奉道:“自己赚钱去买,月末的钱已经给过你了,或者,我们两人用一把剑也可以,只不过不太方便。”   何逸钧道:“就这么定了,那门婚事?”   施清奉道:“嗯……去邺阳回来再说吧,我怕圣上不同意,就不让我们去了。”   何逸钧道:“现在市场上人人都传谣说我是清冷尔雅的少年,学业事业两不误,还胡乱说我性格温润如玉,会照顾人,万一我被人看上,别人先向圣上求要与我配婚怎么办?” 第57章   施清奉思忖道:“会试完马上去, 去完马上回来,你能不能上榜就让你师兄写封信来告诉你。”   何逸钧道:“我师兄……他届时好像很忙啊,能叫子芊写信么?”   施清奉道:“可以,嗯, 子芊的荷塘图快画完了。”   何逸钧道:“画了三年终于要画完了。”   ……   往后的这些天, 何逸钧比平时更加紧了。   为了不让做饭吃饭占用更多的学习时间, 他开始过上他的喝粥啃包的生活,每天跟自己安排每一天的任务, 任务做完之后才可以睡觉。   外出浪费时间, 所以他出去快步走, 回来时也快步走。   他还有很多古传金句没背得,连他最喜欢的算学题都要想好久才会写,去市场上买习题的书更是困难,有一团人来围观他。   这使他每次出门买书时都要一次性买完, 他实在害怕这团人了。   然而, 这样并不能使他感到满意。   算时间下来,他是学不完。   甚至最后一个月还要复习。   他想到了一个“馊主意”, 就是晚睡早起, 下午犯困的时候, 就用湿手帕敷在自己额头上,使自己保持精神。   长期的学习压力和难以达成的目标使他变得烦躁,他总觉得自己榜上无名,意识扭曲, 看到撕书。   不喜欢的书被撕成碎片漫天飞舞,自己则倒在书桌上睡了过去。   睡觉时,还在想着施清奉上个月末为什么不来看他,他一天只花五文钱, 是上个月的折半,熬到这个月末钱已经快花完了。   施清奉已经两个多月没给他工资了。   谁叫他这几个月天天在家学习,没为施清奉做一丁点事,没工资也是正常的。   可是他们不仅是主子下属的关系,还是情人的关系,施清奉怎么能这么狠心。   果然他喝粥啃包是正确的,不然他现在可能都饿得下不了床了。   不知过了多久。   他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施清奉悄悄来到他家院子。   刚进来,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地上满是废纸,地面坑坑洼洼,仿佛被桌腿狠狠砸了一样。   再看看伏在桌上睡觉的何逸钧,眸光微动。   接着,他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纸,阅读纸上写的字,然后再将重要的字抄到另一本空白的字上。   抄完时,天也暗了下来。   施清奉抄书的那边手将进无知觉了。   他看见何逸钧还是没起来,猜到何逸钧最近肯定没睡好。   他在书的末尾留下一页字:“撕的书已经帮你抄好了,下次不要再撕书了,再撕,我就不帮你抄字了,我把给你的钱放你床上了,这些不是俸禄,   是,我为了报答你陪伴我走过的这些岁月,的钱,送你了,谢谢你,祝榜上提你名,就这些了,今天看到的这些,我决定日后会天天来看你,   至于你想让我看到你是什么样子的,就由你来决定,你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什么样子的,你脾气怎样,我脾气就怎样,我希望你过得好,因为我希望我过得好。”   犹豫了一会儿,他在后面写出最后一句话、一直想说却没说出来的一句话:“我在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着想的起因却是为了你。”   最后他将银子从窗户外扔到何逸钧床上。   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决然离去。   ……   建宁三十年,何逸钧十八岁。   施清奉也是提前成年了,十八岁时及冠,如今已是二十一岁的青年。   会试降临。   会试过去。   两者不过一念之间。   何逸钧走出贡院时一蹶不振,心灰意冷,笃定自己榜上无名了,也没那么多心思去讨论哪题对哪题错。   施清奉刚见何逸钧搬着行李从考棚走出来,便直面迎了上去:“可爱小四巾,今天刚考完,住年这个时候都很热闹,明天就要去邺阳了,不如我们今晚出去逛逛?”   何逸钧原本是不想说话的,但又想到施清奉那么喜欢他,他就勉强说一句:“明天都要去邺阳了,今晚忙着准备,哪有时间去逛。”   施清奉道:“你好久没陪我了。”   何逸钧道:“我没心情去逛。”   “夕沉,我画好了。”柏羽初抱着荷塘画朝他们过来。   何逸钧道:“给我看看,早想看了。”   柏羽初将画展开:“给你一个惊喜。”   何逸钧定睛一看:“这上面画的是、我,和你。”   画的是大景观,里面只有两个小小的人,一个抱着琴,一个抱着画,看衣服颜色和周围环境,可以看得出这是他们。   题跋是一句诗:碧荷触雨,袅袅十里。   印上了柏羽初的名字,即证明这幅画是柏羽初的。   柏羽初道:“因为当时你就在我旁边,我就把你画进去了。”   何逸钧道:“好看好看,妙手丹青一笔千金。”   柏羽初高兴道:“真有眼光,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柏羽初走后,何逸钧问道:“今晚你想带我去哪?”   施清奉道:“去歌楼看戏。”   何逸钧道:“好吧,我对贡士也没有指望了。”   一些文人见何逸钧考完没有一点气质,又开始写文章传了出去,引起风波。   ……   入夜。   何逸钧依照约定与施清奉在指定地点见面,来时还提着他那放在床头的情鸳灯来。   来时何逸钧连打了几个哈欠,显然没睡够,走路时还半眯着眼睛,左摇右摆,都不知撞到施清奉多少次了,像个小肥鸭一样,仿佛一闭上双眼就会栽倒在地。   二人到了情鸳楼楼下,施清奉带他坐在岸边。   何逸钧甚至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也无心关注,只知道打哈欠,声音弱弱的:“好不容易考完,就不能让我先睡一会,这个明卫不好当。”   施清奉道:“现在天还没完全黑,完全黑时湖上会有好景,到时候我再叫你醒来,你先小睡一会。”   何逸钧听这话还真挂不住眼皮了,躺下就睡,速度比眨眼还要快。   施清奉看着这地面不干净,又见何逸钧睡着了,便将何逸钧扶起来坐好,又让何逸钧斜着身子躺在自己怀里,环住他。   何逸钧依然无所察觉,已然睡死了。   他嗅到了久违的、浅浅的玉兰花香,一下子便使他的心灵软化了。   他一点点将沾在何逸钧发丝上的草屑拔出来,好像时光慢长,天空终是完全黑了。   “小四巾,湖神出现了。”   “嗯?什么?我们到了哪里?刚才我在做什么?”   何逸钧惊醒,连忙坐了起来。   施清奉重复道:“我们到了情鸳水岸,刚才你在睡觉,我说,湖神,出现了。”   湖神,是一种建国之后被史书记载下来的故事传闻。   据说,古人尊重文字,文字是神的象征,士兵们为了庆祝战争的胜利。   将祝福国家长治久安的文字写在情鸳灯上,之后在情鸳湖岸同时放出情鸳灯。   奇怪的是,四面八方的情鸳灯全部聚集在湖中央,场面壮观。   好像湖中央住着一个神,神在收集来自四面八方的愿望,第二天才将这些情鸳灯送回岸边。   从此,人们有了寄愿望于情鸳灯的习惯。   很多人都说愿望实现了,以至于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种神话。   何逸钧朝湖面看去,果真有一盏盏情鸳灯往湖中央游去,仿佛湖上生了一颗颗明星。   放这些灯的人大多是参加会试的考生,考生们的愿望大多是希望批卷官给他们评分能评高一些。   何逸钧道:“我也想放一盏,明天早上出城再顺路拿回来。”   施清奉问道:“我可以看看你的愿望么?”   何逸钧道:“可以,我就把你三年前送我的情鸳灯放了,不过这灯看上去很旧,不知道还能不能奈得住水。”   之后,何逸钧借来支笔,在上面写:乔三巾永远喜欢乔四巾,乔四巾永远喜欢乔三巾。   施清奉惊愕道:“你居然……写我。”   何逸钧道:“我对贡士没希望,剩下的就只有写你了,文采也一般,却写了最盼望的那份。”   施清奉道:“我也看到了我最盼望的那份。”   岸对面传来声音。   “小湖名叫情鸳水,情鸳水岸情鸳陌。情鸳陌放情鸳灯,情鸳灯照情鸳楼。情鸳楼上曼歌舞,鸾凤醉问几回春。”   “建宁二十七年春。”   行人挑灯来来往往,一唱一喝,弦谣吹皱水面。   何逸钧道:“鸾凤?世人对情人的美称为鸾凤,情鸳楼像是有点故事,我却从没听说过。”   施清奉道:“你都跟书斋捆绑在一起了,跟葫芦缠藤一样,听说过才怪呢。”   何逸钧:……   施清奉道:“要不要我讲给你听。”   何逸钧道:“你讲。” 第58章   施清奉道:“前朝天子患病久矣, 权力归于摄政王,然而摄政王不恤民力,顺明帝便举麾西征伦安,他的青梅也随他西征去了。   后来有一天, 他的青梅被敌人活擒, 拐到情鸳楼四楼的顶阁, 威胁顺明帝,说如果顺明帝引兵拉弓或领兵上楼, 就把他的青梅推下楼去, 让他的青梅摔死在他面前。   顺明帝听从敌人的话, 不向军队发出指令。   他的青梅知道敌人想拖延时间等待救兵,于是就自己跳了下去,死了。   顺明帝见他的青梅死了,便带兵上楼杀敌, 继续前进, 最终大破皇城,取得胜利。   顺明帝为了纪念那天, 为此楼提名情鸳楼。   顺明帝是当朝国君, 虽说青梅化为白骨后他便娶了妃子, 但仍守着那具白骨。”   顺明帝后来给此楼提诗,鸳鸯赐情,与亡灵白首朝暮,我们先前听的那句对调, ‘鸾凤醉问几回春’这句,其实不是顺明帝写的,其实是他的一个儿子写的。”   水上飘着几盏鸳鸯灯,灯各自散开。   灯很暗很小, 犹如星河周围孤孑的零星,照着水上一层薄薄的霜。   这些是鸳鸯灯,不是情鸳灯。   像施清奉之前跟他一起去画台时提的那盏做工简陋样子傻呆的才是情鸳灯。   情鸳灯象征着对佳人痴迷的多情人,天真无邪,只心悦一人,万事万物皆化作佳人。   鸳鸯灯就不一样了,有无心上人都可以祝福。   据说人们往鸳鸯灯或情鸳灯里塞小心愿纸条,然后让灯在湖里漂游,小心愿就能实现。   因为湖里有湖神。   二人到了情鸳楼旁边的歌楼上。   进入歌楼之前是要登记名字的。   何逸钧登记了他的真名何逸钧。   因为他算上个小名人了,为了防止身后排队签名的人会认识他、从而折穿乔四巾是他的假名。   施清奉理解,也填了自己的真名。   上楼后,施清奉忽然在他耳边轻说:“最近我府上那个狱卒猖狂,记得远离狱卒。”   何逸钧记得。   这是三年前何逸钧刚来到睿文王府时晚上审问他的那个狱卒。   何逸钧不明所以,他与这个狱卒已经三年没见了,怒火一下便上来了:   “远离他做什么,怕我伤到他么,而且他本来就是欠打,我还想能天天见到他,一听到他名字,我手便痒得不得了。”   施清奉道:“不是。”   何逸钧道:“那是什么,你让我远离他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但从来没说过远离狱卒的原因,我有我的想法,哪里需要你的指教,要我远离他,怎么不叫他远离我。”   施清奉唇角扬起,配上愉快又温柔的神色。   仿佛对眼前人颇有兴趣、接下来要对眼前人干啥一般。   这看得何逸钧心里毛毛的,方才的怄气刹那间消散了,眼神懵懵懂懂。   施清奉达成目的,见他不厌烦自己了,便道:“王府的地下监狱是由大理寺的人包管的,虽然看守权在我手上,但我没有权利去批判犯人是对是错。”   “上次能让你活下来,是我厚着脸皮恳求大理寺卿保你一命的,所以在你被押的时间里,我没有上交奏折,也没有留在府中。”   “狱卒他虽然在我府中任职,但我没有管他这个权利,他尊重我,听命于大理寺卿。”   “我只认为,我可以管得了你,管你了,你又不开心,不管你了,你又跟狱卒闹在一起,闹在一起了。”   “我又要去替你求情,圣上又传话下来要我去皇城面谈,问我是不是在包庇罪犯,我不想回答了。”   “归根结底,我,没有权利。”   何逸钧道:“看来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呢。”   施清奉小声道:“我乐意,说了两遍了,我,乐意。”   何逸钧道:“如果你当时觉得我想见你的话,应该会把这些该说的话说出来了,也不至于误会那么久,对不起。”   施清奉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何逸钧道:“记得你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表面就会与心里相反,刚才你在笑,心里不会又在哭了?我可没欺负你,赖哭鬼。”   这番话把施清奉逗笑了:“可爱小四巾不仅长得可爱,说话也可爱。”   何逸钧模仿:“臭臭大三巾不仅长得臭,说话也臭。”   施清奉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你为什么执意考上贡士,参加殿试呢?我觉得,举人也不错。”   何逸钧一怔:“保住你的命,少管闲事。”   施清奉思忖,低声道:“参加殿试,接近圣上,暗杀圣上?还是?”   何逸钧惶惶失措,想抽剑出来把施清奉斩了。   可惜自己没有剑,只好愣在原地眼巴巴看着眼前人,巴望眼前人不把他的秘密传出去。   施清奉轻笑:“不用担心,我也想杀他,他杀了我父亲,我要为我父亲复仇,辅佐太子登基,安定贫穷百姓。”   何逸钧松了口气:“不早说,服了,还有,你父亲不是毒性发作而死么?又怎么肯定施怀笙就是凶手?”   施清奉道:“毒,是前朝朝中所制的,有配方。施怀笙称帝后,配方在朝中一直没流传出来,好像胜战后就销声匿迹了,谁也不知道∥解∥毒∥的配∥方是什么。”   “家君第一次中毒昏迷时,施怀笙会做解毒配方,才让家君多活几年。毒复发时,谁也不知道解毒配方是什么,家君才不幸逝世。”   何逸钧道:“之后施怀笙才愿意将王位授于你,别有用心,说明施怀笙对你有悔,而他却不知道这个王位让你更成功接近他。”   “他对你也是一点也不提防,果然如古人那般说法,谁在天子面前装得好,谁就能得到天子的信任,无论是否为逆臣。”   戏台上,有人在唱戏,戏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却不在听戏。   这时,何逸钧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   喊的不是“夕沉”,是“郁纣”。   有故人!   施清奉见何逸钧往走廊上看,问道:“怎么了?”   何逸钧骗他:“我先去上个茅厕,马上回来。”   “好。”   何逸钧出去。   左看右看却不见熟悉的人,往楼下茅厕走时,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站在茅厕那边。   灯光太暗,楼上嬉笑不止。   他走过去,发现等他来的人是余久择。   余久择道:“看见名册上有你名字,就进来了,听说你和那东西明天一早要去邺阳?”   何逸钧道:“是这样的,因为会试时候很忙,忘记告诉师兄了。”   余久择眉头一凛,随后一拍脑袋:“晚了,邺阳有我的人,失踪案是我的人干的,我本想在你去邺阳之前写信告诉他们不要拐你走,现在写信恐怕来不及了,希望他们聪明点,认出那是你。”   何逸钧道:“早该料到这样,他们看见我跟在施净棠旁边,大概能认出我了。”   余久择道:“今年下半年圣上出城,最近京师被查得严谨,除了你,就剩下我和贺景云在,其他人各去各地方潜伏了,暗卫也都走光了,我们没有明卫,所以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何逸钧道:“如果事情办得不好,我可能要去幽陵避难,以后也是你们的人了,你们选择幽陵当根据地,可真是个好地方,不懂的人,还以为你们选择江湘呢。”   余久择大笑:“幽陵的地江湘的人邺阳的材伦安的兵,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师弟,师弟聪明绝顶一鸣惊人,回去吧,那个东西见你很久不回来,可能都要担心下来找你了。”   何逸钧回到歌楼。   只见施清奉在原位上闭目养神。   过去,坐回原位。   施清奉知道何逸钧回来了,睁开眼睛,道:“好戏上演,你猜,这演的哪一出戏?”   何逸钧道:“看不出来。”   施清奉一字一顿道:“《问鼎中原》。”   何逸钧道:“很好,看完再走。”   施清奉:?   ……   翌日,风和日丽。   大巾小巾前往邺阳,半月之后,在邺阳下车。   十年后,故地重游,何逸钧已经认不出这里的地貌了。   认不出郁府在哪,认不出他们当年跳的崖在哪,认不出以前认识的人的面孔。   他们也认不出郁纣,因为人人都以为郁纣已经死在江里了。   渐渐忘了昔年这件事,只记得邺阳有座闹鬼的阴宅。   大巾小巾在辰时下车,晨钟是在寅时响的,距离晨钟响时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没有拐人犯出没。   二人也都觉得拐人犯不会出现,但施清奉还是照样随身携带着他的剑,入了酒肆,点了早餐,上楼预定两个房间,一个房间住小巾,另一个住大巾。   最后放好行李,下楼去跟何逸钧一起吃早餐。   下楼时,何逸钧已经吃完一半的早餐了,而施清奉的那份还没开始动,早餐都快凉透了。   施清奉认为何逸钧不等他,就开始拿拐人犯的事来吓唬何逸钧,想让何逸钧多说一些话、吃得慢一些。   何逸钧固然不害怕这些拐人犯,毕竟拐人犯是余久择的人,而且这些被拐的人大多是自愿被拐的。   被“拐”去幽陵当兵,去当私家兵。   私家兵是不允许的,是禁止的,就算有兵符也会被当成叛军。   这些被“拐”的人身份低微,自然不会受到朝廷的人的关注,朝廷的人也不懂得压制他们的兵力,反派兵力因此慢慢兴起,以达成他们的目的,他们才会选择假装失踪。   何逸钧肯定他的猜想是对的,因为只要轮到他猜,他都不会猜错,自然不会上施清奉的当。   施清奉越讲,他反而吃得越快,吃得声音都发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那里干嘛。   等到他吃完时,施清奉连一半都没吃到。   何逸钧得意道:“我先出去逛逛了,再见。”   施清奉道:“最好在我视野范围内逛。”   何逸钧应了声,便出去了。   然而他后脚刚踏出酒肆,就有两个神秘的布衣人迎面向他走来。   走近后,右边布衣人忽然递给他一张折叠的宣纸。   何逸钧皱眉,打开宣纸。   宣纸上写了一大串字,字很丑,脚写的一般,很难认,何逸钧埋头细看,愣是看不懂写的究竟是个啥。   这时,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子里,很好闻,像一种草根根部的味道。   左边布衣人道:“我找不到我朋友的家了,我朋友给我留了一封信,上面写的是他家的地址,但是上面的字太难懂了,我不理解字的意思,看你穿得有副书生的样子,能不能帮我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味道越吸越上瘾,何逸钧越闻越想闻。   当他想起他认不出字的意思,要把宣纸还回去时,双手忽然卡住了似的,不听他的使唤,怎么伸都伸不出去,仿佛双手在逼他把这些字看完,才可以还宣纸回去。   不仅是双手动不了,就连双腿也动不了了,脑袋也动不了了。   意识晕乎乎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像他在原地打转,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忘了自己做做什么了。   只知道他一直在闻宣纸上这股味道,仿佛已经跟这味道融为一体,恍恍惚惚,朦朦胧胧,越来越晕。   就在这时,施清奉放下筷子,赶了出来。   两位布衣人眉目锋利,谨慎地望着施清奉。   施清奉意识到宣纸不太对劲,急忙把宣纸扯了过来。   一扯过来,这股熟悉的味道一个劲地蹿入他鼻中。   他瞳孔紧缩,心道:又是这个味,原来是他们。   “行动暴露快撤!”左边布衣人仿佛能读懂施清奉的心声,忙朝右边人喊了一声。 第59章   施清奉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喊道:“拐人犯!休想逃!青天白日造孽,真是活腻了!”   路人听到这一吼,吓得纷纷跑开,不一会儿, 街上就只剩大巾小巾和两位布衣人。   两位布衣人身手敏捷跳到墙上, 之后翻了下去。   看来他们是习武的, 只是穿着布衣,假装自己是平民的样子。   墙壁那边, 嚣张跋扈的声音道:“施净棠!没想到你会来邺阳, 想抓住我们, 等你那天有及格带领百万兵士再来抓我们吧!别那么着急,你还嫩着呢,后会有期!我们还会再相见!到时候我们就冷枪相向棋逢对手了!”   听声音,他们已经逃远了。   施清奉拧紧宣纸, 宣纸皱成一团, 本想去追,却听见身后的何逸钧声音轻轻、令人疼惜地道了一声“三巾”。   施清奉反应过来, 回过身时, 恰巧接住朝他晕倒过来的何逸钧。   他将何逸钧整个人都给抱了起来, 回去。   酒肆里的人早堵在门口,见施清奉进来,纷纷作揖:“见过睿文王殿下。”   施清奉:……   站在后面的人偷偷瞥了施清奉几眼,悄悄嘟囔几句, 认为他这是在拯救小民,抱着的这个人正是受害的小民,于是小民们激动的心情立马就上来了。   小民甲哭哭嗲嗲:“殿下一定是来邺阳拯救我们的,我们, 我们穷得叮当响,没什么能报答殿下的,殿下大恩大德,手有余香,小民将来要是有钱了,一定会去京师报答殿下。”   施清奉:?   “小王只是来游玩的。”   小民乙道:“原来是睿文王殿下啊,邺阳这些年来不太平,您还是早点回京吧,这里不是您该游玩的地方,要是您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没法向圣上交代啊,您就理解一下我们的苦心吧,我们也没办法啊。”   施清奉道:“小王知道了,游玩两三天,会尽快回去。”   小民丙:“殿下,您现在就赶紧回去吧,这些拐人犯越来越猖狂了,无论在哪个时辰都有可能出现了。”   施清奉道:“知道了,能给小王一条路上楼么,小王的……小王的明卫需要休息一会。”   小民们纷纷应声,让出条路。   施清奉上楼,来到何逸钧的房间,将何逸钧放回床上,为他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床沿守着他,也不下楼去吃早餐了。   偶尔,他会忍不住回头看看何逸钧。   何逸钧这张脸生得好看,越长大越好看,他也看不腻。   每次抱着他,他都能闻到京师的花香,仿佛沉浸在千山花海中。   所以他每次见到他,意识中都想抱抱他。   过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   何逸钧醒来,轻轻眨了贬眼,对绿衣背影说:“三巾,我到了哪里。”   施清奉侧对身:“回你卧室了。”   何逸钧环顾四周,声音病殃殃的:“那份宣纸,上面有我以前闻过的味道。”   施清奉道:“我也闻过,跟洒在攸梦祖君身上的酒味是一样的,区别在于攸梦祖君的更浓郁,闻到会马上晕,你的是淡淡的,不是马上晕,但会越闻越想闻。”   何逸钧神志不清,心想那两个是余久择的人,为什么要害他。   然而他压根没想到害他其实是因为他俩不认识施清奉,所以才不认识他,才不小心害了他。   最后他们其中一人认出来后,才发现他是何逸钧,便没有选择与施清奉交手从而把他拐走。   何逸钧道:“他们为什么想带我走。”   施清奉道:“因为……你长得太可爱了?”   何逸钧道:“为什么我长得太可爱了。”   施清奉哑言,知道何逸钧现在还没恢复理智,便道:“我下楼去打碗饭,你吃完后就睡觉了,明天在我叫你之前,谁敲门你都不要开,不要出房门,遇到事情就敲东侧墙壁,东侧墙壁后面是我卧室。”   何逸钧听得似懂非懂。   ……   不知过了多久,何逸钧被一道细碎的划门声吵醒,好像是指甲在门上摩擦的声音。   晨钟还没敲响,窗外黑魆魆一片,说明寅时未到。   何逸钧感觉自己睡了一个漫长的觉,有一种沉醒万年忽然苏醒的感觉,理智也恢复了,可以思考事情了。   划门声是他卧室大门那儿传出来的,在这阴森森的黑暗当中,显得无比诡异,令人发怵。   不会是鬼敲门吧?   可他也没招惹什么脏东西。   想到这,他完全清醒了,睡意全无,从床上坐了起来,摸黑穿鞋,走到门前。   刚想开门,但又想起施清奉昨晚说的话。   酒楼隔音不好,在敲墙壁,墙壁另一头也能听得到,敲门声音这么小,明显是不想让施清奉和其他住客听到,想单独叫何逸钧出去的。   想起攸梦祖君的死,死前就是因为有人单独敲门、单独开门后而导致的。   如果门外是拐人犯,拐人犯也不会伤害他,因为拐人犯已经认出他是谁了。   正当何逸钧犹豫时,门外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间传出来:“是我,开门。”   孟售?!   孟售怎么知道他住这里。   他继而想起余久择那晚说的那些话,京师只剩他和贺景云,也就是说孟售已经出了京师了。   何逸钧洗漱完,便去开门了。   门外果真是孟售。   孟售道:“邺阳不太平,每天晨钟敲响前街上都没有人看敢守,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不要被其他人看到。”   何逸钧问道:“去哪?”   孟售道:“你原来的家,你应该找不到它在哪里,我带你去。”   二人从一楼翻窗出去,孟售一路带他小路。   现在天还没完全亮,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别人在楼里也看不清他们,听不清他们的脚步声。   跑了好长一段路,天亮了一些,雨也大了一些,孟售停下来,道:   “就是这里了,前面,是原来的郁府,门被封死了,进不去,当年那些官兵离开邺阳后,我才将郁家人的尸首埋葬在山上,往前在就是那座山。”   何逸钧道:“门被封死就不进去了,我先去山上看看。”   孟售道:“每年清明我都去山上给他们烧纸,为他们的坟头除草,既便这样,我依然痛恨我自己。”   出城,途经山径的路上,每迈出一步,脚下都很沉重,不逾阴天,春日萧然。   睫上沾了点点水珠,眼眶也被打湿了,何逸钧忽见一处地方没有被树木遮挡,眺望而去时却是烟雨万里,远岫生云。   仿佛这不是人间,而是仙境。   他好奇,走近,俯瞰,才发现他们正站在悬崖之上。   而下面,则是一泻滟滟随波东逝的江水。   一念之间,十年过去了。   如今长大了,才有机会看清这片江、这座山的真实面目。   悬崖距离江面有很长的距离,如果他们再逃命再跳一次,他们宁死都不愿跳下去了,真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敢把跳江当作游戏,落江后居然还能活着的。   犹记得,当年悬崖底下有一位老者,乘着一叶乌篷船,等待他的落江。   而今,江面上什么都没有了,冷冷清清的,物是人非,任光阴荏苒,往事封存,欲语泪先流。   郑竹暮的身影仿佛还在下面,仿佛在三年前,他从书斋那场大火中逃了出来,隐居在此处,只是他的颜色被白雾冲淡了,与白雾沦为一色了。   何逸钧坐在悬崖边上,双腿悬空,吹着冷风,比谁都要安静。   孟售语调悲观:“书斋自那场大火后,被命官平了,不让学子在那儿祭拜,我就自己做了一个郑先生的石碑,将石碑安放在江湘,那才是他的归宿,但愿异乡魂归故乡,碎梦复原。”   “可惜江湘太远,路途难行,我只能每隔三年去祭拜他一次,今年,是我祭拜他的第二次,第一次,是石碑刚做出来的那天,那天,江湘人也肯让郑先生的安放在那,让人祭拜,没有一个江湘人愿意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   何逸钧道:“江湘,等我哪天不受朝廷的人奸视,脱离明卫禁忌的束缚,我就去那里看望郑爷,给郑爷多烧点钱,告诉他,我中举了。”   孟售道:“圣上注意江湘只注意在针对上,幽陵是完全不注意,甚至我还觉得幽陵已经不属于朝廷管辖的范围了,是绝对的安全,绝对你发展下去,只会越发展越强大,至到无人能敌,攻无不克。”   顿了顿,他神情陡然严肃,又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想,加入幽陵么?幽陵最后一个刺客的位置留给你,怎么样?有权,有势,还不缺钱,没有什么满足不了你的。”   “加,”何逸钧答得毫不犹豫,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埃,“施净棠跟将来的新帝,也就是施戎,是一道的,他虽然想杀施怀笙,   但他还有个守卫朝廷抚平天下伤疤的信念,我跟他关系是情人,不想与他作对,也不想利用他,我心向来都是想造反的,却不想伤他一毫。”   孟售听到“情人”这两个字时眉头一挑,眨了贬眼,没有像余久择大发雷霆一般地嘲笑他,思忖一会儿,才道:“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不背叛我们,幽陵随时欢迎你。”   晨钟,敲响了,寅时已至。 第60章   以何逸钧现在的思路, 施戎肯定会在施怀笙死了的这条路上亲自埋下自己的一笔佳作,也就是说,施戎肯定会在施怀笙死亡的道路上推波助澜,凶手包括他。   施戎又为了推脱责任好让自己成功称帝, 就会把自己身上有关杀施怀笙的一切错都推在何逸钧身上, 让何逸钧承担他的罪, 替他去死。   而施清奉因为是亲王,有很多小民高捧他, 施戎便不会怪罪在施清奉身上, 生怕引起小民对施戎的猜疑。   于是何逸钧就会替两个人去死。   与其这样, 还不如加入幽陵去当个刺客,为了自己好,保住自己的小命。   他加入幽陵刺客还有一个目的,即找到施荀。   他有一种灵感, 施荀现在就在幽陵, 还是幽陵刺客之一。   二人往林中深处走,到了郁家人坟头前时, 雨更大了, 似愤怒世间人心惟危, 又似同悲命途多舛的郁家人。   何逸钧为这些坟头拔出野草,拔完之后,他轻轻抚摸墓碑上面所刻的文字,将附在凹痕里的泥土抠出来。   经雨的洗礼, 文字更加清晰了。   他面前这座坟是他母亲的。   再抚摸其他墓碑时,看到的是他父亲的,往后依次是他爷爷的、奶奶的……   泥土都被抠完之后,何逸钧指甲里已经盛满了丰盈的泥土, 掌心掌背也都是泥迹。   他是跪在坟前的,地上蓄水,非常的脏,他却不在意了,只有身后的孟售注意到他腰下的衣服和裤子都脏得不像样了。   也没有提醒他,他也不想提醒自己,他只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何逸钧愤慨道:“都入棺了,合家葬。合家葬,就差我了。不知道你们在黄泉路上是否还在等着我,等着我推翻这方不公不仁的乱世,带着胜利回来与你们同享。我还要活下去,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寿命还有多长。”   孟售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冥钱,又掏出了几根香和一个苹果:“这些月份忙碌奔波,我身上的零钱所剩不多了,所以只买了一个苹果,请原谅我,今年年底我可能会被朝廷的人追杀,所以我要躲起来了。”   孟售蹲下来烧纸,这座坟烧一点,那座坟烧一点:“这次来,是提前给你们过清明的,今年的清明,我没法来了,后几年清明,我也不能来看你们了,自从那天抄家之后,我每天每夜都能做这个梦,我该死。”   何逸钧忽然道:“孟售,十年前的抄家是怎么回事?你当时在京师,一定比我知道。”   孟售怔了下:“十年前抄家是门下省拟的圣旨,事过后,我把门下省长官杀了,大仇得报。”   何逸钧道:“听说你父亲为了治好你的病才会出那样的事,连累了郁府,你心里过不去,才对我和我的家人这么好,那你当年那个病是怎么回事,孟府金财散尽都治不好你。”   孟售道:“我的病,是一种体内有虫子的病,虫名虫灵,我吃药就是为了镇压虫灵的能力,这几年以来,我也没听说过有关虫瘟的消息了,奥,你的情郎来了,告辞。”   情郎?   他哪有情郎?   孟售匆匆离开,朝林子深外奔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他现在脑子一片混乱,只知道郁府、孟府,压根想不起来他的情郎是施清奉,以为孟售是乱说的,就继续跪在坟包前,仿佛坟包能治愈他,使他爱不释手。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雨撞击地面的声音渐渐变大,能淹没荒林。   他已经记不得家人的面容了,只记得家人对他很好,把他养得肥肥的,天天陪他出去玩,不用做家务也不用早起学习,他成了最快乐的小孩。   他怎么能不见得他们的面容呢。   越想越不甘,他开始挖坟,一点也不冷静。   指甲插入土中,开始刨土出来,手上的泥迹又厚了一圈,仿佛这样更能治愈他,他也刨个不停。   他怎么可以记不得他们的面容呢。   他们对他那么好,又是他的亲人,忘记他们不就相当于跟他们一刀两断了。   忽然,他发现了什么。   他发现他刨的泥土没有淋到雨水,而耳边的雨声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环顾一圈,才发现他没有淋到雨,周围雨一直下。   抬头一看,便看到了一把伞挡在他头顶上。   他恍然大悟,原来他刚刚沉浸他的世界里,这把伞将他拉回现实,他的情郎是施清奉,施清奉找到了他。   何逸钧道:“啊啊你怎么来了。”   施清奉道:“找你找了半天,想到你来邺阳的目的是去找以前的家,我就叫几个人去带带路,说这座山埋葬着郁家人,我就过来了,结果你还真在这里。”   何逸钧道:“你有没有怀疑过我被拐人犯抓了?”   施清奉提起衣摆半蹲下来轻轻拧他耳朵:“故意让我担心你的,对吧。”   何逸钧道:“你见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哭?”   施清奉语塞,拧他耳朵的力度重了几分:“没有,但我可以让你现在哭。”   何逸钧假装哭:“三巾不爱四巾,四巾也不爱三巾。”   施清奉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弄成这样,邋里邋遢,有什么想不通的。”   何逸钧陈词愤慨,声音低沉:“其实没什么,我只是感觉,郁府遭到蹂躏,就等于蹂躏了我,实为不甘,郁氏善良淳朴,却因赤手空拳无权无势,才会沦落如此下场,老天也不可怜我。”   施清奉眸光一闪一闪,已经不只一次看见这样的何逸钧了。   往常这样的情况下,他都不想说话,兴许是因为如果说了,何逸钧就会变得更加暴躁。   现在地上都是泥巴,他也不好亲亲小四巾,只能呆呆地看着小四巾愤怒焦躁。   半晌,何逸钧道:“你想等我一起回去么。”   施清奉“嗯”了一声。   何逸钧道:“要是我一直不回去呢,你也一直在这里陪我么。”   施清奉道:“乐趣全放在了你身上,现在才敢将这回事说出口,也是时候了,要我先回去,我也走不动。”   何逸钧道:“谢谢你。”   施清奉手肘抵着伞柄,食指贴在何逸钧手腕上道:“让我看看。”   何逸钧手腕上顿时传来一阵砭骨的寒意,猝不及防。   施清奉的手如故那么冷,好似万年不化的冰川。   他又道:“好吗?”   何逸钧抬手给他看,目光却瞥到另一边。   然后,他将沾在何逸钧手上的泥土一点点撩开。   沉甸甸的泥迹遂渐变薄,露出泥下冻红的皮肉。   他走到何逸钧另一侧,蹲下,继续帮何逸钧撩出沾在另一只手上的泥土。   就连陷在纹路里、指甲里的泥土也被撩出来了。   有多怜香惜玉,敝帚自珍。   撩完后,何逸钧的手也基本干净了,也基本冻红了。   雨里本来就夹杂着寒意的,雨丝从伞外飘进来,这下更红了。   何逸钧缓缓站起来:“谢谢你,乔三巾,从小到大,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人当中,就只有你愿意关心我了,无论在三年前还是现在,你从未改变,除了你,就没有谁了,我是不是很招人嫌很惹人厌很引人弃,沦为人下人。”   施清奉忽然笑了:“愿意,这个词用得好,说得好像……我很喜欢招人嫌惹人厌引人弃的人来当我家男妻,我为了我家男妻,亦可以做到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因为我家男妻貌美,情之所钟,得我心疼,综此三述,是为,人上人。”   何逸钧曈孔紧缩,望向坟茔,声音低沉:“先妣,先考,你们,听到了吗。”   施清奉道:“先堂,先尊?,我和郁纣成亲之后,会照看好郁纣,保密好他的真实身份,不让当年的官员再次找上他了,如果我自食其言,言而无信,我会自愿拆散姻缘,施净棠立之。”   何逸钧听到后面时惶恐地看向他:“三巾。”   “不必担心,”施清奉道,“不会发生。”   何逸钧道:“算了,我们还是去佛前抽一签吧,我记得邺阳这边山上有庙,抽的签只能抽出最近会发生的事,抽得什么就是什么,没那么多耐心去等待,至少还能提前做一些心理准备。”   施清奉道:“那好吧,听你的。”   ……   下山。   入城。   何逸钧身上所备的玉兰香粉在昨晚已经用完了,回酒楼前岔路来到一家制香铺前。   何逸钧衣服上泥迹也不管这么多,反正他穿着灰衫,灰衫跟泥土的颜色也差不多了,样子没那么显目。   何逸钧道:“三巾,别傻站着,来你帮我选选,选那种香留味久的,香味奈闻的。”   施清奉道:“那我就勉强帮你选选,选到的都是我的口味。” 第61章   铺子老板一一介绍香粉给何逸钧, 何逸钧闻了一瓶又一瓶,愣是没一瓶让他满意的。   话说,这老板制香技术还不如他,要好香还得自己做。   老板让他再选选, 绝对能找到满意的。   何逸钧都不好意思选了, 好想叫施清奉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另一家制香铺。   这时, 另一边的施清奉自己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挑到了一瓶香粉,打开盖子闻了闻味道竟是两眼发光, 面上透露出掩不住的愉快, 走过来道:   “这个好闻, 我钟意这个味道。”   何逸钧将手中的瓶子还给老板,接过施清奉手中的瓶子。   然而,老板刚看到这个瓶子时,眸中闪出一丝恐惧, 双目瞪大,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这副表情只是刹那,大巾小巾都没有注意到。   何逸钧倾头闻了闻, 抬头:“这味道, 有种沉醉的感觉, 吸起来慢,呼起来也慢,好像怎么闻都闻不够的感觉,具体也说不上来,   不过确实挺好闻的,比玉兰香好闻多了,我制香多年却从未接触过这种香。铺主,这是什么香?用哪种花制成的?”   老板道:“这是各种味道相近的花混合在一起的, 名叫‘情香’。”   大巾小巾怔了怔,面面相窥。   听这名字可真奇怪。   老板又道:“这香其实是别人送我的,送我的那两个人是我的客人,我也不知道这香怎么做成的。那两个人说,这香之所以叫情香,   是因为只有有情人才会迷上这种香的味道,从而迷上另一位情人;而其他非情人的呢,只会迷上这香的味道,却迷不上情人;自己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时,会迷上味道,而不会迷上自己。”   何逸钧问道:“买了,多少钱?”   施清奉道:“别买了,别人送他的。”   何逸钧脑袋一歪:“那他摆出来不就是为了让别人买吗?”   老板道:“卖卖卖,那两位也说了,我不需要就可以卖出去。”   何逸钧问道:“多少钱?”   老板道:“十文,跟其他香粉一样的价,非常划算。”   买完香粉后,雨停了,大巾小巾回到酒楼。   何逸钧道:“大三巾,我先上去换件衣服,换完马上下来,待会我们一起去买点东西绕给我亲人,我到现在还没祭拜过他们。”   施清奉道:“下来先吃早餐,动作快点。”   何逸钧道:“好的好的。”   说完后,何逸钧便一溜烟回到自己房间,锁好门。   何逸钧将干净的衣服拿出来后,开始掀起自己的衣摆。   掀起来后,这才发现衣摆底下的裤子已经脏了。   他又掀开裤子,还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脏了。   这泥巴的浸透性可真够强的……   他再次掀起两边裤子,露出两条长长的腿。   腿上还是泥巴,除了泥巴就只有泥巴。   沐浴得了……服了……   正好他想尝试新买来的香粉,买的时候已经迫不及待了,不如现在就沐浴。   但是施清奉怎么办?何逸钧本来说是会很快下去的,结果现在又要沐浴,临时改变想法,估计一时半会下不去了。   没事的没事的,施清奉不见他下来,肯定会上来敲他的门。   他在更衣室听到门声后,就告诉施清奉他在沐浴,这不就行了吗,简简单单,根本不用自己跑下去告诉施清奉再回来,跑来跑去不然真要累死。   说干就干。   何逸钧拎起干净衣服来到更衣室放好,烧了水,将水倒进沐浴盆里,最后在盆里撒下“情香”,卸完衣务泡了下去。   水里暖和和的,他的手也没那么冰了,红肿渐渐淡去。   这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味道不对了。   香粉刚放下去时气味没那么浓郁,现在却越来越浓郁了,何逸钧脑袋越来越昏沉沉了,好想在盆里美美睡上一觉。   不好!   他想从盆里起来,可却起不来了,怎么挣扎都起不来了。   挣扎的只是他脑门上的意识,身子压根动也动不了,这种状态跟昨天拿到宣纸时的状态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更衣室弥漫的气味完全变了,变得跟昨天宣纸上的气味相同。   原来邺阳城让人晕倒的迷药是“情香”泡热水后制做出来的,不泡热水就等于废品。   难怪官府怎么查都查不出来,原来是这些迷药鱼龙混杂、潜伏在大街小巷各个铺子的原因。   那两个人大概就是昨天他遇到的那两个了,这两个人根本不知道何逸钧喜欢制香,本想害卖香粉的铺主。   谁知铺主反手将迷药卖给了何逸钧,才导致现在如此活该的“自己人害了自己人”。   “害”别人终究成了“害”自己,反而却“害”不到别人。   该死!   知彼不知己,该死!   就这种,将来怎么还有什么实力去跟朝廷作对!   何逸钧气疯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了,外面传来施清奉的声音。   房间隔音不好,声音明明很清晰,传到何逸钧耳边时却成了模模糊糊的呢喃,仿佛是从遥远的时空中传过来的。   何逸钧的意识已经模糊至极了,根本无法回复他。   他渐渐失去意识,眯上眼睛。   不知道这一觉会睡到多久,也不知道睡觉时会不会潜入水底,窒息而亡。   ……   不在过了多久,何逸钧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他一整天没吃东西,是被饿醒的。   更衣室里的气味淡了许多,盆里的水全冷了,砭骨之寒。   他捂着鼻子,从盆里迈出来,一把拿起干净衣服就往更衣室外冲,冲到了床上。   真的要冷死了,牙齿都在颤栗,上牙与下牙打架。   他连忙穿上衣服,缩在被子里面,为自己取暖。   渐渐地,他的意识彻底回复了。   他下床,看向窗外,天空已经黑了。   因为这个迷药,害得他白天不能活动,已经连续两天了,要是明天还来一次,他直接选择原地去世。   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已经变了个味,既不是泡热水前的味道,也不是泡热水后的味道,似乎是泡完热水后变质的味道。   这变质真的,真的超级超级香。   他都为自己身上的味道迷住了,或许这就是“自己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时,会迷上味道,而不会迷上自己”。   很奇特,很另类。   他肚子又响了,该出去吃晚饭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扣门声,轻轻的,慢慢的,一听就知道是施清奉。   何逸钧穿鞋,直接过去开门。   开门后,门外果然站着施清奉。   施清奉担忧问道:“你怎么了?不对,身上那么香,跟香粉味道有些相似,刚刚沐浴了?”   何逸钧道:“今天我们买的香粉实则是邺阳迷药,我先下去吃饭,吃完再回来跟你细说。”   施清奉却前进几步,堵在门槛上,不留半点让何逸钧钻出去的空子。   何逸钧道:“你让开,我要下去吃饭,快要饿死了,有什么事吃完再说不行么。”   施清奉一脸愉悦,好像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何逸钧觉得有些不对劲,埋头便从施清奉侧身撞过去,却撞不开他,再撞几遍,施清奉依然纹丝不动。   于是他有些生气:“你到底让不让,以为我在跟你玩么,你再不让我去吃饭我就要饿死了,现在手又麻腿又酸,没有一点力气跟你斗,不敢想象我将来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夫君,一点都不懂考虑我的感受。”   施清奉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嘴巴照样不咧开地笑,好像何逸钧很好笑似的,样子明明很好看,映在何逸钧眼里时却化作了毛骨悚然的恐怖。   他脑海中兀地响起铺主说的话:有情人才会迷上这种香的味道,从而迷上另一位情人。   现在他大概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意思是当心悦他的人闻到这股香气时,会迷上香气,同时还会迷上他。   迷上他……   施清奉中毒了,中了迷药变质后的毒,现在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早知道何逸钧就不开门了,现在洗掉味道也来不及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还来不来得及?   算了,还是赶紧跑吧,再不跑真的来不及了!   何逸钧想到这儿,便往身后径直跑去,想躲到更衣室里面,然后再把更衣室的门关起来,将这位中毒之人锁在外面。   施清奉见他跑了,也追了上去。   因为两人之间起跑时的距离太近,眨眼间,施清奉便追上了何逸钧,然后压着何逸钧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墙上,然后又把他两只手锁了起来。   何逸钧脊背疼得要命,被吓了一大跳,当他刚正视施清奉的脸时,施清奉就在何逸钧侧边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牙齿都要伸进去了,跟只吸血鬼似的。 第62章   他感觉他脖子湿湿的痛痛的, 不用想一定是出血了,终于腾出一只手来了,连忙卖劲地扇了施清奉一巴掌,又继续往更衣室那边蹿去。   然而这次逃亡更加不成功了, 何逸钧跨出去的第一步, 鞋底还没落到地上, 右肩又被施清奉给按在墙上了,因此他失去了平稳, 跌倒在地。   他扶着他的膝盖, 膝盖简直比他的脊背还要痛, 他实在没力气站起来了,又痛又饿又晕,爬也爬不动。   更恐怖的是,施清奉竟然斜坐下来了。   何逸钧奔溃了, 见房间的门还开着, 便喊道:“救命啊!有人中毒失去理智!救……”   还没喊完,施清奉直接一口咬到了他唇上, 堵住了他的口。   他嗅到了他唇上一股血腥的味, 竟比他的膝盖还要痛上几分。   这啥东西, 果断杀了他得了。   一看这姿势,他躺在地上,然后施清奉在他上面。   何逸钧:……   他用指甲紧紧捏了施清奉的脖子,施清奉才肯松开他的唇。   他趁这个机会喊道:“救命啊!救我!救……”   这一次, 施清奉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说不了话,喘不了气。   松开时,何逸钧咳了几声, 喊道:“你清醒一点,这是毒,为什么因为这些毒,你就要、就要把我咬伤,你想让我死在你面前吗。”   施清奉怔了一下,似乎听懂了,似乎没听懂,又似乎他在跟他的理智作斗争。   这个时候,门外闻声来了有个人。   这个人站在门口,睁大眼睛,仿佛看见了令他难以置信的画面。   何逸钧如同抓住了希望的稻草一般朝那人疯狂喊:“帮我把他推开!让他别趴我身上!”   那人刚进来又出了门,竟道:“小民失礼,小民这就退出去,打扰殿下了,小民知错,殿下继续。”   何逸钧:……   他快要气死了:“你有病啊你给我回来,他中毒了他失去理智他在咬我!他不是自愿的!”   何逸钧声音本来就不大,这一喊把喉咙给喊哑了。   接下来,施清奉手肘抵着地面,身子往下倾。   何逸钧吓得魂都飞了,挤出最后一口力气沿着墙往更衣室爬去。   没爬得几步,他又被施清奉按住了,他把他按在了墙角,还着一点点就到墙角旁边的更衣室了。   这次何逸钧是坐着的,脑袋靠在墙角。   施清奉上来压住他的腿,他的腿一阵酸痛,彻底爬不过去了。   于是他绝望的声音呼喊:“救命……”   施清奉脸庞贴近他,贴在他的唇旁边,正在闻着唇旁边的气味,发出细细的呼吸声,好像在品味。   何逸钧:……   他的手动不了了,想让胸膛往另一个方向侧过去,却侧不过去。   感受到施清奉的唇慢慢地、沿着他的脸住额头移动,然后又从额头住另一边脸移动,最后移到了他的唇上,吮舔唇上的血。   何逸钧提心吊胆,心想他不会一口咬下去吧,要是咬下去,他就毁容了,以后他还怎么见人。   他的手臂正在发抖,脑袋也麻麻的。   糟糕,这是肚子饿的症状,再这样下去,他会晕倒的。   更衣室,恐怕在他晕倒前是去不了了。   施清奉冰冷的手忽然顺着他的肩滑下,露出他白皙的肩膀,然后一口咬在这块肩膀上。   这次才是最疼的,比唇上还要疼,疼得何逸钧闷哼几声,身上没有力气也推不开施清奉,挣扎老半天,愣是没能把施清奉甩开,反而还把自己这边的衣服抖了下来,全都抖在自己的小腹之上了。   何逸钧倒下,四肢彻底麻木了。   施清奉换个压姿,继续俯在他身上,咬他手臂。   能咬的位置似乎太少了,施清奉又将他另一侧上半身的衣服剥下来,剥完后衣服就自己掉在小腹上了,使他裸露出上半身一张羊脂玉般的好皮内。   疼的感觉越来越浅了,目光所见皆迷离,只隐隐见到方才他被咬的肩上泛着星星红光,血液流淌之处尽是一阵发痒。   他渐渐失去意识。   三年前,何逸钧咬他肩膀,现在他还回来了,对吧?   之后,他做了一个梦,又似乎不是梦,他边哭边说:“你咬的是我啊,别咬了,看看你咬的是谁,是我啊,你怎么能对我,下手那么重,那么恨我,醒醒……你醒醒……”   ……   何逸钧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施清奉的脸,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的画面,血腥又暴力又恐怖的画面。   何逸钧马上在施清奉的颊上重重揍了一个拳头:“滚开!”   施清奉捂着自己被捶的脸,很痛的样子,咬字都不清了:“别动,涂药。”   何逸钧一怔,左顾右盼,现在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衣服已经穿好了。   而施清奉则斜坐在床沿,拿着一团小小的棉花和两根小小的木签,看来是在帮他涂药治愈昨晚的伤口。   等等,他的伤口?   想到这里,何逸钧蓦地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痛,没有一处是不痛的,痛得他低吟了几声,抬起手臂一看,竟发现手臂上印着大大小小的牙印,都是红肿肿的,显然流出来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药也上了。   何逸钧垂下手臂,神情微妙地朝施清奉瞥去一眼。   施清奉齿间传出声音:“对不起。”   何逸钧道:“你!行了,不怪你,也不是你想中毒的。”   施清奉道:“转过来,脖子上还有一点没有涂,涂完这个就涂完了。”   何逸钧转过去,问道:“昨晚你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施清奉涂药的手抖了一下:“记、记得。”   何逸钧又问:“那昨晚又发生了什么?”   施清奉道:“昨晚,我中毒后做的那些事被传出去了,传到了攸家人耳边。”   何逸钧诧异:“攸家?!”   施清奉道:“攸樾,攸花明。”   何逸钧问道:“你认识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   施清奉道:“当年攸府命案,我参与查案时见过通缉令上面他们的画像,我因为参与那次调查,就随身备了他们的画像,记得他们的面孔。”   何逸钧道:“然后呢然后呢,攸家人接下来干了什么。”   施清奉道:“昨晚,他们听到消息后,拿解药从窗外扔进来,我一闻解药气味就恢复正常了,但是他们还在扔,以为我没恢复,   我就往窗外看,就看到了他们,他们见到我就跑了,我也没去追他们,独自在想,这种香很神奇,很好用,可以试探人情。”   何逸钧心中暗骂:两个废物!   施清奉又道:“但是这种香也很危险,如果昨晚他们没有及时扔解药进来,我会一直咬你,直到咬死你为止,咬的过程中能保持着意识,却不能保持清晰的理智,这是中毒后的症状,多亏他们了。”   何逸钧道:“以后再也不想用这种香了,昨日在浴盆里睡了一整天,睡醒后又被你弄得差一点点就哭出来了。”   施清奉问道:“还有——昨晚这香粉被你藏在哪儿了?我找不到。”   何逸钧心跳加快,生怕他找到了:“怎么了?你想用?还翻我东西,经过我同意没?”   施清奉道:“我想用,在哪?”   何逸钧冷声道:“你想试探我喜不喜欢你,闻到香味会不会中毒。”   施清奉道:“确实如此,在哪?”   何逸钧狡黠道:“在哪?不给!”   怎么能给他呢?   要是何逸钧没中毒,施清奉就会不开心。   要是何逸钧中毒了,就会像昨晚的施清奉一样失去理智,重演血腥又暴力又恐怖的画面。   施清奉道:“担心什么呢,你都不用了,还不如让我用,我都把解药都收起来了,如果你中毒,也有解药治,就算解药没有过时,就凭你这点武力也斗不过我,没等你咬到我身上,我已经溜之大吉了。”   何逸钧气大:“我武力比你差?”   施清奉道:“没有没有,小四巾飞檐走壁攻无不克。”   何逸钧道:“你比我大三岁,比我多学三年武功,再加上你八岁之前开始习武,已经不只三年了,再说了,我前段时间一直在读书,没有动过武,要是动起武来,你根本不是对手。”   施清奉道:“那我先把你捆起来,让你咬不到我,然后我用完香到你面前来,看你什么反应,等试探完我就回去洗,回来再把你放下。”   何逸钧道:“想!得!美!”   ……   二人到楼下吃早餐。   施清奉一直心心念念着那瓶香粉,用各种花言巧语迷惑何逸钧,企图得到香粉。   何逸钧才不被他迷惑,装作听不见,继续吃自己的早餐。   施清奉道:“不会就藏在枕头下面吧,就你睡的位置没找过了,其他都找过了。” 第63章   话音刚落, 何逸钧“噼”一声放下筷子,里面往楼上跑去。   下来时,何逸钧手中多了一份东西,这东西便是那香粉瓶子。   施清奉欣然道:“就知道你爱听我说的话。”   何逸钧道:“你想多了, 我只是见你猜到了香粉位置, 趁我不在偷偷去拿而已了, 香粉还是随身携带比较安全。”   施清奉:……   何逸钧回来便继续吃他的早餐,施清奉讲的话比方才更加多了, 讲什么“你拿着瓶子很累吧我帮你拿”、“瓶子放回去吧待会去庙里不方便”之类的。   何逸钧自然不会上他的当, 他越讲, 他吃得越快,不一会儿便将碗里的食物吃得一滴不剩,而施清奉那碗却只吃到一半。   何逸钧懒得等他,便道:“我先出去了, 先去买点庙里要用的香和水果, 买完回来找你,可能比较久, 你可以慢慢吃。”   然而他刚站起来就被施清奉按回原位, 施清奉道:“昨日从早到晚都没吃过东西, 食量居然一点没增,好奇怪。”   何逸钧道:“不奇怪,吃完了,没吃饱。”   “吃我这碗吧。”施清奉把自己的碗移到何逸钧桌前。   何逸钧道:“你不饿么?”   施清奉道:“不饿。”   “谢谢你, 假如哪天你饿了,我也会把我的食物让给你吃。”何逸钧把施清奉的筷子拿出来,插入自己的筷子,开始吃。   施清奉憋不住地笑了:“真的好可爱。”   施清奉用手帕擦嘴巴, 又道:“杀害攸梦祖君的人大概跟攸家人有联系,被拆穿后攸家人逃到了邺阳,我们来后,他们在邺阳作的乱少了不少,甚至隐藏了身份,没有人失踪了,也没有人说谁见到了歹徒。”   何逸钧道:“这两天受害者都是我,够倒霉了,我就是邺阳的福星,邺阳不出事我就出事,今晚退房,回伦安,呆不下去了,如果我今天还会被迷药整晕,你就扛着我回去。”   施清奉问道:“这就回去了?香粉案不查了?”   何逸钧道:“攸家人都躲起来了,我们不回去他们也不出来,知道失踪案是他们干的就行了,至少能知道他们的外貌身高。   知道他们的手段是用香粉泡热水后制成迷药、再拿此迷药洒在各个物品饮品食品上就行了,把这些写在纸上,邺阳小民都会注意的,日后提高警惕,他们也不会得逞。”   话是这么说,何逸钧心里却道:失踪的人开始变少,说明愿意加入幽陵反派组织的人已经接近饱和了,希望攸家人懂得尽快赶在今夜天黑之前前往幽陵,再迟一点,就来不及了。   施清奉道:“我们等下把这些写到纸上,然后去庙里,回来吃晚饭备好干粮就回去了。”   何逸钧道:“我想先去祭拜郁家人,再去庙里,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亲自祭拜过他们,好不容易来到邺阳,应该要去祭拜一次。”   ……   何逸钧吃完早餐,跟施清奉一起写了张帖子,然后再将寄给当地官员,让官员誊写,再将这些帖子贴在墙上告诉小民。   二乔去买了一些水果、冥钱、香之后,便到山上祭拜郁家人。   路上,施清奉道:“小四巾~”   “嗯?”   施清奉道:“有没有感觉我很喜欢你不是谎言?”   何逸钧料到施清奉所言的意图,冷声道:“经过昨晚的表现,确实。”   施清奉道:“我都那么喜欢你了,香粉能不能给我?”   何逸钧道:“可以给你,给你后,至于你能不能拿得到它,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施清奉:?   何逸钧来到悬崖边沿,拿起瓶子,抬手,松手。   施清奉眼睁睁看着瓶子划破长空直往下坠,最后陷入江中无影无踪。   何逸钧道:“走吧,别看了,扔了它,为我好也是在为你好。”   施清奉低声道:“我只是想试探你现在还喜不喜欢我,仅此而已,又没有什么不对的,你怎么就……把它扔了,对我一点都不好,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没有像以前那种感觉了。”   何逸钧此时有千言万语要对施清奉说,仿佛因为要说的太多了太乱了,所以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施清奉道:“你是不是在害怕你不中毒。”   何逸钧道:“不、不是。”   施清奉道:“那你在怕什么,解药也有了,就算没有,你也咬不到我,闻不到香味后再过一会儿就好,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   何逸钧道:“我……”   施清奉回了身:“不纠结了,走吧。”   何逸钧道:“哦……”   到了坟茔前,何逸钧祭拜完后,二人又翻墙去郁家住宅看了一下。   住宅里面空无一物,该烧的已经烧了,该抢的已经抢了,只剩下庭内的树叶和墙角浓厚的蜘蛛网。   何逸钧还记得这里的一切,记得自己的房间,记得妈妈的房间,记得从前睡不着就摸黑跑到妈妈房间睡。   自从他扔掉那瓶香粉之后,施清奉一路走来都不发一言,逛郁府时也是魂不守舍的。   何逸钧本来就冷漠了,见施清奉不说话,他更加不说话了,离开郁府时也是自顾自地离开,只是偶尔回头看看施清奉跟上自己没有,跟上了他就继续走自己的,不懂的人还以为他们不认识呢。   二人来到寺庙,交费后便进去了。   庙里人却是很多,估计都是来求与失踪案相关的。   取香,在佛前放上贡品,插香,拜佛,磕头,祈福。   何逸钧心中默念:“将来我去幽陵,发展会怎么样?”   念完后,何逸钧往旁边一瞥,只见施清奉还在闭眼默念,不知在念什么,念得特别久。   何逸钧也不等他了,兀自去一旁摇签。   摇啊摇,签筒中掉出来一杖签。   何逸钧捡起签,只见签上面写着:苦中逢贵人何必求佛。   苦?   贵人?   不该求佛?   他放下签筒,将签插回去,知道这签什么意思,也不去找人做解释了。   施清奉这时默念完了,过来抽签,也不跟何逸钧寒叙几句,看也不看何逸钧一眼,直接拿起签筒开始摇了。   他认为这样的施清奉安静好多,不吵也不闹,沉默不语,挺好的,没什么不好的,希望以后都能保持这样,就没那么多事了。   施清奉摇到一杖签,捡起来看了几眼,接着便放下签筒,找个解签人解签。   何逸钧隐约听到解签人跟施清奉讲了一大串话,是签的意思,便疑惑地走了过去。   近后,他听见解签人道:“这是下下签啊,扔火里烧了吧。”   何逸钧急步过去,过去时,施清奉已经将签扔火里了,来不及阻止了。   他只好问:“三巾,刚才你求的是什么?”   施清奉声音冷若冰霜:“不知道。”   何逸钧试探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刚才求的是什么?”   施清奉往门外而去:“不想。”   何逸钧跟上他:“那……你想不想让我找你说话?”   施清奉不语。   ……   二人回到酒楼。   施清奉在自己房间规划图纸准备干粮。   何逸钧也在自己房间规划图纸准备干粮。   他算学学得好,会试所有科当中最拿手的就是算学了,来到邺阳后也不赖,很快便规划完要准备的干粮了。   出门去,发现隔壁施清奉还没有出门,可能是还没规划完。   他也不愿敲门打扰他,便自己离开酒楼,去准备自己都那份干粮去了。   走在街上,从他身边经过的路人几乎都用异样的目光审视他,令他不由地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双颊逐渐发红了,微微低下头去。   如果何逸钧不是明卫,何逸钧手下还有个明卫,他就可以叫这个明卫去帮他买东西,他就可以不用出门了,也能免去被人审视的尴尬。   现在大家都知道他们自己误会了大巾小巾,大巾昨晚做的那些事不是自愿的,但唯一确认的一点是大巾中毒了,说明大巾喜欢小巾。   仅是这样,大家已经对何逸钧产生点意思了。   都在想:长得那么好看,难怪会被睿文王看上。   经过熟悉的街时,他忽然想到卖香的老板,于是拐弯来到前天卖香的铺子前。   铺子老板认出是他,见他来了很是意外,连忙掏出裤子里的钱递给何逸钧,道:   “我今天才明白你是睿文王身边的明卫,昨天卖给你们的香粉是迷药,我也是现在才发现,不是故意的,希望你家主子不要怪罪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迷药,现在还你们钱,给。”   何逸钧不接:“我想借你的制香道具用用。”   铺子老板疑惑:“这钱?” 第64章   何逸钧道:“这钱不用还我了, 就当作我买了你的瓶子,正好我缺方便随身携带都瓶子,家中的瓶子都是带不出来的。”   瓶子是用树叶和枝条织成的,因为这样比较廉价, 容易制作, 又能完好地保住香粉不会漏, 方便随身携带。   缺点是容易破损,不能挤压它, 要时刻注意它会不会坏, 在制香铺里常见, 制香人都会做。   铺子老板将钱放好,道:“好好好,这些钱可以买十个瓶子,我去打包好给你, 稍等。”   打包好后, 何逸钧带上瓶子和制香道具,走了。   他去买了要备的干粮, 回酒楼放好干粮。   听说京师的信按送达的时间寄到了邺阳酒楼, 他一展信。   心道, 他果然落榜了。   没关系,他早料到这样,既然参加不了殿试,还有另一条途经复仇。   然后, 出城。   ……   天快黑了,施清奉这才买完干粮回到酒楼,退了房,看了楼上, 却没见何逸钧下来,房门也关了。   施清奉问道:“七号房的住客有没有下来过?”   掌柜道:“七号房客已经退房离开了,他还留下来一张纸条,说是留给殿下的。”   施清奉道:“给我看看。”   掌柜递给他纸条:“密封完好的,没有人打开过。”   施清奉展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大三巾,我们好几个时辰没见面了,如果你很想念我,请帮我买一份蛋蒸饭,我回来要吃,走了一天的路干了一天的活,快要饿死了,谢谢你。   他看完这些字,莫名有些想笑。   ……   何逸钧回来时,看见施清奉正在心不在焉地吃饭。   施清奉道:“你又犯了禁忌。”   何逸钧道:“对啊我又犯了怎么了又能拿我怎么样。”   施清奉道:“不管了,在京师以外的地方,我都懒得管。”   何逸钧看见施清奉对面桌沿上有碗蛋蒸饭,明白这是买给他的,便过去坐了下来。   一看施清奉碗里,发现施清奉准备吃完了,也没等他回来一起吃,见他来后也没看他一眼。   何逸钧将几个香粉瓶子放在桌上:“你不是想要香粉嘛,城里又没有制香特别厉害的人,我就给你做了几瓶,弥补今早扔了的那瓶,能接受吧?做了一整天的,我一番心意。”   施清奉道:“随便,先放好。”   何逸钧转动眼珠子,心想施清奉还是不开心,平时总是爱笑,嘴巴不笑眼睛笑,眼睛不笑说话笑,现在啥笑都不笑了,又怎么逗他开心呢?   施清奉经常说他可爱,给他取外号的五个字中总带有可爱两个字,那他应该……   何逸钧朝施清奉做了一个鬼脸,用手指来协调外形。   施清奉漠然。   何逸钧又做了几个鬼脸。   施清奉仍然漠然。   何逸钧做都做累了,施清奉居然一点笑意也没有,装也不带装一下,饭都吃得光秃秃的,碗底都露出来了,气得他一拍桌子,侧过身,斜对着施清奉,抱臂,假装生气,蛋蒸饭也不吃了。   这时,施清奉忽然及时地来了几声笑。   何逸钧斜眼,只见施清奉此时这副表情已经没有像先前那份的阴郁了。   施清奉道:“你退房之后行囊丢哪去了?”   何逸钧道:“丢车上了。”   施清奉道:“回京的车预定好了对吧,辛苦你了,看你两手空空,待会我们过去时麻烦你帮我拿一半行囊,另一半我拿。”   何逸钧吃饭,筷子顿住了,似乎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咬着声音道:“好。”   ……   二人吃完饭,往城外走去,天空已经全然黑了。   施清奉加快脚步道:“我们要加快时间回去了,估计要比算出来的时间还要早五六天抵达京师。”   何逸钧加快脚步,问道:“为什么?京师有什么急事么?”   施清奉道:“有没有急事不知道,只是今天帮我解签的那位大师跟我说,我抽到了下下签,化解签意只有尽快回到京师,结局才不会那么恶劣。”   何逸钧道:“那你为什么不中午回去,而要等到晚上?”   施清奉道:“因为你不在,出去找你也找不到,回来后又听说你刚刚回来拿了封信又出去了,我又不想自己回去,想跟你一起回去,又出去找你一遍,回来后本想自己走了,结果看到你留的一封信,又说你要吃碗蛋蒸饭,让我买给你,不给你买又证明我不想你。”   “……”何逸钧问道,“你求的到底是什么?”   “求你,”施清奉道,“佛说,我求你,求而不得。但我宁愿信你,也不愿信佛。”   何逸钧问道:“结局恶劣是指什么结局?”   施清奉神色凝重:“会不会是指那门婚事?”   何逸钧道:“不会啊,我是你麾下的明卫,有人向我提亲也是向你请求的,你提亲才是向圣上请求的,你还能想到什么恶劣结局么?”   施清奉肯定道:“就是那门婚事了,我所求都与你有关,无你不求,所以抽到的恶劣结局也与你有关。”   何逸钧道:“可爱小四巾,臭臭大三巾,求而不得,恶劣结局,难道……”   难道佛知道他因为要去幽陵,必去无疑,路途无阻,到那之后身份不同,划清界限,从此注定要跟施清奉天涯各一方了?   再一想。   路途无阻。   意味着。   吾皇必死。   ……   行路日期确实比预期要早五六天。   到达京师时,何逸钧的干粮都没吃完,还剩下一大堆干粮,这些干粮只能等到下半年他逃往幽陵时再吃了。   二人入城,时间寅时正刻。   施清奉刚回府放好东西洗了把脸,写了封折子,就到他明卫家来,叫他明卫跟他一起去皇城,向圣上说明这门婚事。   明卫的职责对何逸钧来说很无聊,所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哪一天会尽心尽意去当一个明卫,他确实不适合干这类行业。   他觉得他适合当军师,尤其是幽陵军师,他自认为他有当军师的天赋,而且他能当上军队里最优秀的军师,帮助吾军绝地翻盘,取得胜利。   原因是,军师只用凭超高的智商和精准的算学就可以了,负责为军队出谋划策,他刚好智商高算学又好。   军师也不用像将军一样上战场杀敌,完美符合他这种又矮又瘦的可爱软萌型身材。   其次,他的好朋友们基本上都在幽陵发展,基本上地位都很高,能给他提供良好条件。   甚至他的好朋友们还能帮他升位,让他地位更加高,直到高达“军师”这个地位,他就已经满足了。   他很想当上军师,期待幽陵此行的日子快点到来。   佛说的话是,他此行必苦。   但是他并不怕苦,还很期待。   而那位贵人,究竟是谁呢?   如果没有贵人,他会怎么样,他会死么?   目前对他好的只有施清奉,贵人不会就是施清奉吧?   他很难想象,天涯各一方后,冰火两难融后,施清奉还会选择帮助他,而不是将他当成自己的敌人去针对他。   回归话题,他觉得明卫当得无聊。   而现在,更无聊的来了。   他被镇守大殿外的侍兵拦住,侍兵让他在大殿之外站着,不能东跑西跑,不能说话不能笑也不能哭,只能原地等待施清奉从大殿中出来。   何逸钧:……   无聊绝顶。   也不知道施清奉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出来。   然后何逸钧等啊等啊等,等到半个时辰回去了,还是没见到施清奉出来,他们到底在里面聊些什么能聊那么久。   婚事跟圣上谈不成就别谈了,也不懂出来救救你情人的腿,你情人的腿都快要站麻了都快要断了。   又等了半个小时,施清奉终于从大殿中走出来了。   何逸钧欣喜若狂,丝毫没有察觉到施清奉面上被一股阴沉之气笼罩着,只知道他终于不用一直站在这里了,终于可以离开皇城了。   施清奉一句话也不说,看也不看何逸钧,直接从他旁边跨过。   何逸钧察觉不到异样,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皇城城门之外,施清奉忽然停止脚步,回过身:“你先自己回去,注意不要触犯禁忌,我还要回去跟圣上谈一谈。”   何逸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施清奉道:“幸好我们寅时正刻就到达京师了,恰巧在最晚的时候回来,刚刚有人比我先一步抢了这门姻事,我进殿里时就看见他在跟圣上讲他想娶你的原因,   圣上还在听,还没批准,然后我中途及时阻止,跟他争辩,圣上让我先出去考虑一下,考虑完再回去跟圣上说我的决定。” 第65章   何逸钧心想这门婚事肯定不成了, 如果圣上尊重施清奉的决定,是不会让施清奉出去考虑的,一定是觉得施清奉想娶他的想法不好,才让他出去重新考虑, 道:   “求圣上赐婚的人应该是一个地位比你高的人吧, 不然他不会跨过你, 直接去求圣上。”   施清奉道:“我不认识他,但敢肯定的是他跟圣上的关系一定很好, 应该是什么大人物, 但我却有自信把这门姻事抢回来, 不信佛,不信签。”   何逸钧道:“好吧,我在家等你好消息。如果你真有好消息的话,就来我家找我。如果你有坏消息的话, 就不用来找我了。还有, 如果圣上不同意你娶我,你就不要跟圣上计较了, 这样会让圣上更加讨厌你。”   施清奉顿了一下:“好。”   反正, 今天之内施清奉是不可能来找他了, 因为不可能有好消息。   ……   画面一转,何逸钧回到家中。   他不是在裁花制香,却是在整理东西,整理去幽陵的东西, 到时候出事了,他直接提起行李直接跑路。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应该要为“军师”这个职位做准备。   于是他偷偷出门借了一些军事书, 什么《兵法二十四篇》《便宜十六策》之类的。   他看这些书时,居然很感兴趣,不知是不是因为对幽陵军师的渴望度太高了。   当然,他还要把这些书藏起来,藏在床板下,以免被人发现,猜到他图谋不轨,那他就真的完蛋了,佛祖现身都救不了他。   转眼到了下午,忽然有人来敲他院门。   声音节奏很快,不用想,肯定不是施清奉。   他也放了个大心去开门。   门外竟然是良霖和攸梦,而不是迷上他外貌的小民。   良霖只长高了一点点,长得还是往日那样憨憨模样,身材还是往日那般的肥。   攸梦也是长高了一点点而已,发型也不是小时候的垂桂髻了,挽了少女的披肩长发,长得水灵灵的,皮肉吹弹可破,玉骨冰肌。   良霖急冲冲进门,攸梦缓缓进门,关门。   何逸钧道:“外面有怪兽要吃你么,进个门跑那么快,真要吓死我。”   良霖慌张道:“有天大的事,进去再说。”   何逸钧拦住良霖:“别一惊一乍的,我还地大的事,在外面说。”   良霖道:“出大事了!有人要娶你!”   何逸钧道:“我知道然后呢,然后那个人娶不到我是么,你能不能说重点,以为我听到消息会像你一样惊讶么。”   良霖讲得绘声绘色:“施净棠也说要娶你,但是你只能跟一个人成亲,我打听了一下那个人的身份,那个人竟然比施净棠还要恐怖,我觉得,你跟那个人成亲,还不如跟施净棠成亲!”   何逸钧听这话,忽然想跟施清奉成亲了,特别特别的想,好像施清奉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问道:“为什么要这么说?那个人是什么大人物?我身上有哪些被他看上的点?”   良霖道:“我也不知道啊。”   攸梦道:“他是闭国公巫复苍,跟圣上的关系可好了,他之所以会看上你,是因为你在朝外总是被小民夸赞,他对夸赞的内容很感兴趣,虽然没见过你的面貌,但仅凭这些夸赞,他已经想娶你为男妻了,圣上也恩准了。”   何逸钧道:“我就个低等地位的小官,为主子做事的,他也能看得上我,还跟净棠抢我,他肯定是贪上了我身上别的什么东西,不行,我现在必须要去找净棠,一定要把我夫君的归属者抢回来,国公这种爵位的人太障碍我发展了,干啥都要被圣上看到,真烦。”   说完,何逸钧连忙开门出去。   良霖道:“你要去哪,等等我啊。”   何逸钧气冲冲道:“我要去找净棠,必须要让净棠当我夫君,你也要一起去吗。”   良霖道:“那我不去了,先走了,告辞。”   ……   睿文王府,府门门外。   何逸钧道:“不让我进去,自己也不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小厮道:“殿下就是这么吩咐的,我只能言听计从。”   何逸钧道:“他肯定不敢伤我是吧,那好,你们也不敢伤我,我偏要进去,能奈我何。”   说着,何逸钧跑过去推开府门,继续往里面跑。   小厮没反应过来,从没见过那么胆大的人,里面在后面追着,劝着他:“不要再住里面跑了,吵到殿下了,出来啊,我们好好说。”   何逸钧不知道施清奉在哪个房间,于是在正房里跟小厮兜圈子。   正房正中央刚好有个大长桌,桌上摆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二人都不愿让这些东西弄掉到地上,所以只能在旁边转圈儿,不能从桌上跨过去,惹出了不少声音。   何逸钧觉得这小厮还挺傻乎乎的,于是开始学孙悟空“大闹天空”,拿起桌上的小型瓷碗放在地上,推碗,让碗在地上快速滚着。   眼看瓷碗就快碰到墙上了,小厮尖叫一声,疯了似的朝瓷碗跑去:“你太过分了,太欺负人了。”   何逸钧觉得好笑,往正房门外而去:“你欺负我还差不多,净棠都找过我多少次了,还不让我去找净棠一次,小气鬼。”   来不及了,瓷碗撞到墙壁,“啪”的一声碎了,洒了一地的碎片。   小厮瘫坐在墙边,企图将碎片拼起来拼成方才那个完整的碗,拼不成,手掌反而被划破了几道血痕,抽泣道:“殿下不让你来找他,我只是负责传达命令的,这不关我的事啊。”   何逸钧跨过门槛,回头讽刺道:“但是让不让我进来就把握在你手上,净棠只是在命令,不让我进来还是因为你,就关你的事,今天碗拼不回来你就等着被罚,是你自己没有把碗拿起来,与我无关。”   何逸钧回过头,忽然发现他面前站着一位夫人,也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来的,走路时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貌似施清奉的母亲。   夫人用微妙的目光打量着何逸钧:“睿文王在西厢房二楼,在他卧室里,你过去找他吧,不要在这里闹了。”   何逸钧道了声谢,往施清奉卧室而去。   他到了施清奉卧室门外,只见施清奉正坐在书桌前面发呆,背对着他。   何逸钧皮了,悄悄进去,想在他背后打他一下,吓吓他,谁叫他不让何逸钧进来,小四巾难道不可爱吗,怎么能不让小四巾进来。   刚走到施清奉背后,抬起手。   施清奉好像意识到什么,忽然侧过身,双目无神看着他。   这下,反过来了。   何逸钧被他给吓到了,手悬在半空中,拍不下去,一直保持这个动作,让人看着挺累的。   施清奉看都看累了,握着他手腕帮他把手垂下来,然后又拉着他,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   何逸钧问道:“婚日定期了?”   施清奉道:“还没定。”   何逸钧坐在施清奉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上:“那我们还有时间,我要进皇城跟圣上说明情况,圣上知道我不喜欢他,就会取消这门婚事。”   施清奉道:“没用的,圣上跟我说,他很欣赏你的未婚夫,哪怕你不想跟他成亲,他也会逼你去跟他成亲,我以后就在台下给你们的婚事捧场好了,情鸳水许愿,就应该不许两情相悦,应该许……”   何逸钧道:“巫复苍没见过我长什么样,可以叫子芊把我画丑,然后把我的画像给巫复苍看,巫复苍就不会娶我了。还有一种办法,婚日不是没定好吗,你就替我去跟圣上说,我还有一年半才满二十岁,等他一年半之后再来娶我,他那时肯定也娶不成了,可能还后悔当年想娶我呢。”   大三巾,你也娶不成了。   幽陵此去,风险颇多,势不两立,冰火难融。   施清奉道:“前者确实是个好主意,那后者怎么解释?”   何逸钧脑袋倚在施清奉肩上:“你就用不着管这么多了,按我的说法去做,他肯定娶不成。”   施清奉脸颊倚在何逸钧脑袋上:“好,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自从听说你的夫君是巫复苍之后,感觉每当听到你声音时,我都很开心,无论你是在骂我还是,在排拒我。”   ……   翌日。   玉兰园。   何逸钧在石块上坐好:“把我画丑,越丑越好。”   柏羽初道:“再画丑就不像了,京师有那么多人说你好看,巫复苍看了也会怀疑的,宁愿相信这些人也不宁愿信我,所以我必须把你画出在别人眼里好看,在巫复苍眼里丑的效果。” 第66章   “又美又丑的效果?前美后丑的效果?我大概知道怎么画了, ”何逸钧思忖道,“你先把我的原型画出来,然后在我脸上画痤疮,痤疮画得越多越好, 画好后跟巫复苍撒谎说我这痤疮是后来才长的, 如果要除掉, 脸上就会留下痤疮残留的痕迹,样貌丑陋, 伴随一生。”   柏羽初领首道:“好主意, 我画了。”   “多谢你了。”何逸钧坐正, 不动。   一上午过去。   柏羽初把画从画板上取下来:“终于画好了,过来看看,效果怎么样。”   “画得很好,在世王昭君了, ”何逸钧走过去一看, 满意道,“巫复苍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都不了解, 希望他不要对这幅画存疑, 这幅画可谓天衣无缝。”   柏羽初道:“那我就拿这幅画去交了?”   何逸钧道:“对,现在马上去交,今天净棠苦口婆心劝巫复苍放弃娶我,巫复苍不答应, 但是心里可能有些动摇了,等下你让他看看这副画,他心里动摇可能就更大了,可能就不会娶我了。”   柏羽初道:“好, 我去找净棠一起去,你在家里等我们消息,成不成功我都会上你家来告诉你一声。”   ……   何逸钧回家继续研究他的军事书。   转眼来到了黄昏时候,院中响起了敲门声。   听节奏,很慢,听声音,很轻,分明是施清奉在敲他的门,而不是柏羽初。   他心里瞬间浮现出一丝不安和惶恐,急忙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只有施清奉,施清奉面色凛然,四周气氛紧张。   何逸钧问道:“子芊呢?子芊去哪了?”   施清奉道:“快跟我进皇城,子芊因为疑是画像造假被抓了,闭国公说要亲眼见到你。”   何逸钧瞳孔紧缩,掌心都在冒汗,出来关上院门。   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那么快就被人识破了,现在又要拖柏羽初下水,以此来引何逸钧进皇城见他,看来巫复苍是一个很难对付、诡计多端的人。   他问道:“是谁先提出来子芊画像造假的?”   施清奉道:“也是闭国公。”   何逸钧狠声,一字一顿道:“巫复苍。”   顿了顿,他又道:“真会碍人好事,很不错。”   二乔上了马车,赶到皇城。   皇城还似往日那般的庄严肃穆,今日却莫名地添上了几分紧张感。   何逸钧照常被侍卫拦下。   侍卫道:“喂,你留在外面,不能进去。”   何逸钧道:“我是闭国公的男妻何夕沉,闭国公急着见我,我也不能进去么?”   侍卫道:“原来是你啊,进去吧,还有你,不能进去。”   施清奉问道:“我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侍卫道:“圣上有命,睿文王殿下不能进去,殿下请回吧。”   大巾小巾对视一眼,都猜到这是巫复苍请求圣上下的命令。   出一招是一招,防不胜防,他们好像巫复苍棋盘上的棋子,只能任人操控,跟在人的计划中走,却没有法子去应对从而扭转棋局。   施清奉道:“我不进去了,在皇城门口等你。”   何逸钧道:“如果你等不见我,你就自己回去吧,我要把子芊救出来,不然子芊因为我而受累,会很冤。”   施清奉道:“好,多多保重,小心他。”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   何逸钧径直往大殿方向而去。   半路,他碰见了一个奇怪的男子。   这个男子比施清奉矮一些,又比何逸钧高一些,长得比较黝黑、比较沉稳,正站着原地,注视着他,若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   当何逸钧走近后,男子问道:“你就是何夕沉?”   何逸钧止步,语气生硬:“不错,是我,你就是闭国公吧,正要找你说事,结果你先到半路来等我了,能看得出你对这件事的讨论也是迫不及待啊。”   巫复苍道:“婚事?”   何逸钧道:“子芊在哪,把她交出来。”   巫复苍似乎并不讨厌他,还跟他玩笑道:“哈哈哈,没想到我未来的男妻有着一股好大的口气,长得更是眉清目秀,脸上一点痤疮的影子都见不着,以后住我家里,方便我天天看你,怎么样,小男妻。”   何逸钧道:“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子芊在哪,让我带她回去。”   巫复苍道:“带她回去?她画像造假,污蔑你的容貌,不正蹲在监狱里面反省吗,监狱不就是她应该呆的地方吗,她还能回哪去?”   何逸钧道:“痤疮是我叫她画的。”   巫复苍道:“我就说怎么一个画技如此糟蹋的画师敢来戏弄我,胆子倒不小,原来她是受你指使的,难怪,这么说来,我更应该让她在监狱里多呆几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何逸钧转动脑筋:“闭国公英明,能认出画上画的是痤疮,说明子芊的画技还算得上是惟妙惟肖的,在京师所有画师当中,仅凭画技就可以名列前茅了。”   巫复苍道:“呵呵也是,不对,这句话怎么听得那么古怪,你是在夸她啊。”   何逸钧道:“连小小的痤疮都能画得那么逼真了,这分明是在闭国公面前大显神威?,闭国公居然要把她押入监狱,还要再多关几个时辰,实在太浪费人才了,想不通闭国公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巫复苍道:“哦……有道理,我这就放她出来,终究是我考虑不完全,才做出不正确的决定。”   巫复苍走后,何逸钧在原地等着,半天才等到柏羽初过来,此时天已经全黑了。   离开皇城后,何逸钧左顾右盼,却没见到施清奉,估计施清奉已经回去了。   二人找了驾拉客的马车,回家。   车上,柏羽初道:“我刚才在狱中思索了一些问题,觉得这些问题的解答对你很有帮助。”   何逸钧问道:“什么解答?你在大殿里面还跟巫复苍聊到其他事情了?”   柏羽初道:“巫复苍提出押我入狱的建议之后,我趁机问了巫复苍一个问题,巫复苍不小心透露出他执意娶你目的了,他透露出去后自己却不自知,是一个有勇无谋的人,这种人在朝廷中注定活不长久,很好对付他,他很好被击败。”   柏羽初抿了抿唇,又道:“我问,你那么想娶夕沉为男妻,不只是因为你迷上了夕沉现在优良的品质和精致的美貌,而且还迷上了夕沉小时候各种什么的方面吧。”   何逸钧听到“小时候”这三个字时,眸中掠过一丝寒意森森的微光。   柏羽初道:“他说,你小时候喜欢制香,喜欢弹琴,不爱读书,长得丰腴。”   何逸钧脑门上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惊道:“是他!他恐怕还在怀疑我的身份,不敢证据不足就擅自断定,又见我和净棠神神秘秘地去了邺阳,觉得我与邺阳有关联,又猜到净棠在帮我隐瞒我的身世,与我一道。”   “所以他刚好在我和净棠不在京师的时间段里,向圣上提出要娶我的决定,就算市场上没人传谣说我的品性和外貌怎么样怎么样,他照样会娶我,他的目的是为了让我脱离净棠的控制,无人与我一道,从而在我身上找到更多证据证明。”   柏羽初道:“我想到这一套法子,就是为了试探他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世,结果他所答的全都中了,无一错误,我也一直对你的身世存在好奇,你小时候究竟是谁?”   何逸钧觉得柏羽初次次都在帮他,就将他的身世简单概括了一遍。   柏羽初沉声缓慢道:“你的情况,又往危险的那块区域跨近一步了。”   车夫忽然道:“小姐,到‘画’宅了。”   柏羽初下车,与何逸钧道别。   马车又驱动了,往他家的方向而去。   何逸钧道:“车夫,调头,去睿文王府。”   声音平静得仿佛是那晚风拂过池水的波纹。   ……   睿文王府,府门门外。   小厮:“我的个祖宗啊您大晚上的能不能不要来了啊,殿下都口口声声说不想见你了。”   何逸钧道:“我今晚偏要见他,不然我就把你的傻脑袋拧断!”   小厮可怜巴巴:“我只是个负责传话的,不是有意阻拦您的啊。”   何逸钧向前走了几步:“你再不敢开试试,净棠不想见我,就让他出来跟我打一场,刀剑相向,赢了就让我进去,输了我自愿滚。”   话音刚落,门内便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让他进来吧,他是我最心疼的小四巾,莫要惹他不开心了。”   小厮应了声,放何逸钧进来了。   施清奉就站在院内。   来到正房里谈事。   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之后,施清奉又悠闲地道:“他娶不到你。” 第67章   何逸钧道:“大三巾, 我跟你说正事呢,扯到哪里去,我被他盯上了,他猜到我是邺阳郁家人正在想方设法调查我, 怎么办。”   施清奉这时竟朝他微微一笑, 修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眼眸比这天上的皎月更为明亮,仿若水中镜, 足以摄人心魂、抚平疮疤。   何逸钧道:“我跟你说话呢, 笑什么笑, 认真点。”   施清奉笑意未减:“你不还有另一个法子么,以未到弱冠之龄为借口,拖延婚期,直至婚期到时, 他自然而然就娶不到你了。”   何逸钧道:“重要的不是娶不娶的问题, 现在他怀疑我是当年从郁家逃亡出来的那个人,要是我能早一点知道当年抄家事后还有余孽活着, 我都不会去邺阳。”   施清奉长呼一口气, 语气有些伤感:“去不去都一样, 可能在书斋的时候你就被他盯上了,往后最好离他远一些,避免和他接触,如果他约你去哪个地方谈话, 你就找各种理由拒绝,他知道我跟你是一伙的,肯定也会把我奸视得很紧。”   “所以,为了你的安全, 从今夜子时正刻开始,你都不要来找我了,我也不会过去找你了,今后断了明卫主子的关系,你只用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民,只有这样,才可以使他放松警惕,降低你的身世被他发现的可能性,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你弱冠之龄那天,一切都会没事,我们可以重新恢复交往。”   何逸钧难以置信,不甘道:“怎么能这样,断了关系的决定,我接受不了,还不能互相找,这怎么能行,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子芊也说了,巫复苍有勇无谋,在朝中不能活得太久,对付他很容易,他也很容易被打败。”   施清奉道:“你和子芊,都很聪明,只是太小瞧他了,如果他真是有勇无谋,又怎么能被圣上选中当上国公的,你们以为巫复苍中了你们的计,实际上是你们中了他的计,你们顺着他的计划执行着,而且,你们有没有一种预感,从子芊拿着画出现在巫复苍眼前开始,巫复苍已经将你、我、还有子芊,三个人,打成一伙人了。”   何逸钧道:“那怎么办?我总不能跟你断了联系,以后不跟你说话,我跟谁说话,我会变得不爱说话的。”   施清奉道:“不能怎么办,只能按我说的办,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你觉得不当明卫之后没有生活的能力,不知道怎么办,那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多一点。”   何逸钧道:“不用你的钱,我自己出去卖香粉做生意,我还有这一门本事,不是没了你我就什么都不会,除了卖香粉,我还会教书,还会弹琴,还会一点点武功。”   施清奉道:“这也好,巫复苍对你更加放松警惕了,因为他知道我没有给你钱,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但是,你会的这些,跟你小时候的爱好撞上了,巫复苍会更加怀疑小时候那个逃出去的郁家人是你。”   何逸钧道:“或许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他只是不想说,因为他觉得他可以利用我做出什么事情,不应该让我知道他拆穿我拆穿得那么快,在我的所有本事当中,我觉得,我更应该凭传授武功做生意,不为了什么,只为了知道他想利用我为他做的事,会不会跟武功有关。”   施清奉道:“武功,就你这小身板,还武功。”   何逸钧道:“武功靠的是技术,跟长得高长得矮没关系。”   施清奉道:“随便你,习武的时候注意别把自己弄伤了,伤了我可不能到你家去帮你疗伤。”   何逸钧道:“肯定不会,你也别小瞧我,还有,你刚才为什么跟小厮说不想见我,我脾气大了的时候忽然就放我进来了,傍晚在皇城的时候我不久就出来了,也没见你等我一起回去。”   施清奉道:“我一直都不想见你,但又不想惹你发脾气,所以就让你进来了,皇城那时候,我其实不是不想等你,只是我不想见到巫复苍,见他烦,又怕他跟你和子芊一起出来,所以我就先走了,等也没等过你。”   何逸钧道:“理解你,但是你为什么一直不想见我,我旁边也没有巫复苍。”   施清奉道:“如果我告诉你为什么了,你可不要总是说,‘三巾,我想见到你是为了你好,只是我没想到我会惹你不开心,都怪我,以后不跟三巾玩’。”   何逸钧道:“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不告诉我,我就让你天天见到我。”   施清奉道:“因为每次见到你,我都不能从阴影中走出来,尤其是你走之后。”   何逸钧道:“你见到我,我可以给你带来阴影?”   施清奉道:“阴影就是,求而不得,不只是佛觉得了,就连我也觉得。”   何逸钧坐的凳子是在施清奉旁边的,施清奉正对桌沿坐,桌沿上摆着一盏油灯,何逸钧正对施清奉侧身坐。   施清奉时常看过来,都能看到何逸钧那副干巴巴的表情,好像很难过一般。   于是他便朝何逸钧微微笑了好几次,每次笑的目的都是让何逸钧别那么难过,看见他治愈又温馨的笑,他应该开朗起来。   可是今晚的何逸钧与平时不一样,心情不会因为他的笑而受感染,反而看上去越来越难过了,缓缓埋下头去,嘴巴皱成一团,以施清奉为视角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又比平时多了几分可爱。   施清奉靠他近一点,抚了抚他的卷发:“不哭了,小四巾,我又不是不想你,我也很想你。”   何逸钧抬起头:“没哭,我装的……你怎么哭了?”   施清奉的眼眶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淋淋水痕,映出莹莹的波光来,哭时从来都是无声,兀然微微一笑,笑时眼眶还在蓄水,在油灯的烘衬下,下眼皮肿肿的粉粉的皮肉更加显目了。   何逸钧从府中出来,路上一驾马车的都见不到,所以他只能走夜路摸黑回家了。   路上,他想着,他为什么会舍不得离开施清奉?   明明离开了才是他最想要的,明明离开了两方才能获利。   犹记当年,他初到府中,成了施清奉麾下的明卫时,不还想着远离施清奉么,现在怎么离不开他了。   回想起当时的想法,他当时想远离施清奉是因为施清奉对他太好了,但他最后又要背叛施清奉,怕对他那么好的人会因为他的背叛而感到遗憾。   因此他也想让施清奉别对他那么好,在他背叛他的那一天,施清奉就不会那么遗憾了。   以上这些都是他万恶本心之中所剩的唯一一点善了,然而他却将这些善全用在施清奉身上了。   施清奉活着,就证明他不是完全的万恶之人。   施清奉死了,他最后仅存的那份善也破碎了。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怕,本以为有没有施清奉都一样,可这些年来,每当施清奉站在他旁边时,他也什么都不怕,可他的感觉却与先前的感觉不一样了。   都是不怕,为什么感觉却不一样呢。   有时候何逸钧真的很疯,所及恶心过他的人,他都想在他们身上扎上十万八千刀,只是现在这点实力限制了他,他才会表现出有谋无勇的样子。   所以在将来,他若坐拥千军万马,就是谋勇兼备?的人了,他定是一个屠天灭地的恶霸。   手下不留情,心里也不痛,反而还觉得爽。   往后见不到施清奉也好,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不知随着时间的流逝,施清奉还会不会想他,忘了欢悲。   最好不想他,让他心里的最后一份善彻底消散,万恶全为自己做事。   他到幽陵生活之后,施清奉确实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他也不需要施清奉为他做什么。   他只需要搞好他的事业就行了,只有搞好事业,他才有机会活下去。   但他时不时还是会忍不住想到施清奉,想起发生过的种种。   每当想到时心里都会变得很柔弱,这不是他的本性,估计是那份善还没消散的原因。   ……   翌日一大早,何逸钧就起床了。   为的不就是教武赚钱,为的更是活命。   如果现在他在幽陵,像之前一样睡到中午,他是不能成功活下来的。   当然,他是不可能去市场的,因为市场上有很多流言蜚语,大家都在议论他,还有施清奉和巫复苍。   个个都说他跟巫复苍绝配,因为施清奉这些年来都没有帮京师小民做事,只有京师附近的山水村小民觉得他跟施清奉绝配。   巫复苍帮京师小民做事,是为了得到小民对他的爱戴而得到声望,另一边,圣上又尤其信任他,圣上自然不会怀疑巫复苍得到小民的爱戴是为了篡权,对巫复苍放宽了心。   施清奉就更不用说了,圣上对他并不信任,他不敢做那些事,而且他本人也不爱多管闲事。   何逸钧害怕听到这些议论,害怕引来一堆人围着他看,影响他的生意,便躲着巫复苍的耳目,偷偷来到山水村,开始在路边摆摊。 第68章   何逸钧在一张横联上面写着“武剑传授”, 两张竖联上面分别写着“君莫认为这是坑”、“其实大师下凡来”。   点点头,满意了。   然后他便搬块石头过来,坐着等学生主动上门来找他。   石头,联, 他, 三项足矣。   这幅模样, 身侧衬着野草鲜花,旁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 都感觉他像极了无家可归的乞丐, 还是那种不愁吃穿乐悠悠的乞丐。   路过的村民无一不注意到他的。   第一眼, 发现他面生,肯定他不是村里人,还真以为他是来村里乞讨的。   第二眼,注意到地上摆着的联, 联上写着清秀的字迹, 牛逼的描写,文采奕奕, 令人眼前一亮, 这才知道他是来村里摆摊收学生的。   农民们不解了, 觉得村里忽然蹦出来一个传授武剑的人很不对劲。   既然是来传授武剑的,为什么不到隔壁京师收那些有钱买剑的学生,而是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困地方收没钱买剑的学生呢?   于是大家都在议论:这个“大师”绝对是来骗钱的,就爱骗他们这些穷人的钱, 自己身上绝对没有一点武剑本事,千万别相信他,也别去招惹他。   转眼来到中午。   路过的村民变得对他避如蛇蝎,就连他跟前这条路上都见不到一个人经过了, 好像这里没人住一样。   何逸钧好奇,站起来一看,只见不远处有几个村民,这些村民从外面进入林中,原来是村民们宁愿走林中坑坑洼洼的路,也宁不愿走他摆摊收学生的这条平直好走的路。   他又坐了回来,心想这些村民可能因为怀疑他是骗子,所以才躲着他。   于是他捡来一根木棍,咬了咬牙,为了赚钱,这个逼也要装出去了。   他开始在原地武棍,棍臂劈断了长得高的野草鲜花,划破了泥土,地面起风,卷起地上零零碎碎的小物。   直到棍臂断时,他才停下来。   他虽然好久没练习了,但之前练习过的他都不会忘记。   抬头一看,环顾一周。   有几个村民们正在不远处看着他,见他停下来后,纷纷吓得连滚带爬往回跑,就连林子里的路都不敢走了,直接回家闭门不出了。   何逸钧:……   应该说他不会摆摊收徒呢,还是应该说他来的地方不对呢,这里的村民对武剑不感兴趣,见到有人武棍只会害怕。   这时,他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小男孩,以为小男孩没被吓到,还很欣赏他的棍术,所以才没有跑。   何逸钧心中暗喜,朝小男孩摇手打招呼。   小男孩大叫,哭道:“啊啊啊你不要来杀我!爹!娘!我害怕呜呜呜!”   叫到一半时,小男孩撒腿就跑。   原来小男孩是因为过度紧张,忘记要跑了。   何逸钧:……   收个学生怎么那么难,大半天,一杖铜钱都没赚到,果然他只适合当军师,不适合干这行。   或许跟村民们介绍武剑,让村民了解武剑,村民说不定就愿意当他的学生了。   何逸钧将联收起来,往村里深外走去。   只有脸皮够厚,钱才够赚。   村民的宅门都是关得死死的,窗也是关得死死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只好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敲门,每敲一扇门都会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可以介绍一下武剑吗,最终学不学都行。”   “不可以不可以,您找别人去吧。”   “我家里已经没粮了,看我那么可怜,你不要过来啊。”   “家里没人,不要再问有没有人在家了,真的没人在家啊。”   何逸钧:……   没有一个村民敢出门,也没有一个村民敢回家,在家则向他求饶,在外则躲在草丛之中。   躲他做什么,他现在又不是幽陵刺客,又不是门一开他就要他们的命,勉强装一下好人都装不成么?   转眼来到下午。   何逸钧肚子都饿扁了,口也干了。   就连介绍武剑都介绍不出去,何谈招收学生?   他心想他明天不来山水村了,去远一点地方,就是远一点的镇上,镇上的人应该比村里人更加了解武剑,说不定就愿意当他的学生了。   想到这里,他转身刚想离开村子,他身后都一条长路上忽然跑来一个人。   这个人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身高较矮,身材较瘦。   少年不是没有看到他,明显是看到他了,却朝他屁颠屁颠跑过来,一点也不畏惧他。   他觉得很奇怪,在原地等着少年过来。   少年像一驾马车一样,跑过来时体力很丰盈,没有在半路停歇,不一会儿便从远处跑到了何逸钧跟前,开始大口大口喘气,累得满头大汗,直不起腰。   何逸钧问道:“你不怕我么?”   少年累得声音扭曲了,动作却不扭曲,弯腰对着何逸钧郑重一拜:“当然不怕,我是来拜你为师的!幸好你还在,只要我能当上你的徒弟,我就很高兴了,请你收我为徒!我名叫洛满天,山水村村里人,满天诚心拜师!”   何逸钧道:“请起吧,让你失望了,我只收学生,不收徒弟,我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哪还有精力去养徒弟。”   洛满天道:“满天无父无母无兄无友无妻无子,从小孑然一身,喜欢武术,尤其是武剑,如今难得见到有人亲自来到村里收徒,真是天赐良缘。”   就这年龄,无妻无子……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何逸钧道:“我都说我只收学生,不收徒弟……”   洛满天道:“没关系,我也穷得叮当响,将来我成了你的徒弟,我们师徒俩还可以一起表演武剑蹭饭吃。”   何逸钧道:“好,收你为徒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洛满天道:“师父尽管问,徒弟只要能答的,都会答上来。”   “……”何逸钧问道,“这里的人为什么会那么畏惧武剑呢?”   洛满天道:“因为一个月前村里发生了一起屠杀案。”   一个月前?!   刚好是大巾小巾去邺阳的时候。   何逸钧道:“你很例外,你不会就是那起屠杀案的屠杀者?”   洛满天道:“肯定不是,我是那晚屠杀案里的受害者,不会欺骗师父的,说的话保真。”   何逸钧又问:“然后呢?是不是有朝廷的人过来捉拿嫌犯?”   洛满天道:“师父聪明,确实有朝廷的人过来了,但因为是晚上,嫌犯都跑光了,一个都没捉到。”   何逸钧再问:“朝廷来的人当中是不是有闭国公?”   洛满天一五一十答道:“师父是怎么猜到的?闭国公确实来了,他是来组织朝廷命官捉拿嫌犯的,村里人都认为闭国公是个英雄。”   何逸钧心里一紧,觉得嫌犯可能就是巫复苍手下的人,自导自演就是为了得到山水村村民对他的信任,便问道:“你们村的人觉得睿文王怎么样?”   洛满天道:“几年前睿文王赈灾也是一片苦心,我们村的人也很爱戴他。”   何逸钧问个不停:“他跟闭国公比呢?”   洛满天眉心一皱:“他们俩怎么比得了啊,一个赈灾,一个除恶,比不了,但是村里有人就爱比,有的站在睿文王这边,有的站在闭国公这边,我就偏站在中间。”   何逸钧还问:“你为什么想学武?”   洛满天道:“因为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友无妻无子,前三无都是因为我不会武功,打不过仇人,才导致这样的结果,从此我决心要习武,不让后三无发生。”   何逸钧道:“回答得好,为师喜欢听到这样的回答,今时收你为徒。”   洛满天高兴得跳了起来:“好耶!师父,我终于可以学武剑了!”   何逸钧道:“兔兔,为师先教你武棍。”   洛满天道:“师父教的我都学!”   何逸钧道:“为师家住在京师,所以你要离开村子,从此跟为师一起在京师谋生。”   洛满天道:“当然行,跟师父一起谋生,谁不爱呢。”   回京的路上,何逸钧心想,这样的兔兔,说不定以后到幽陵可以为他做一点事情,不是完全没有用,先打好关系,再问清身世。   ……   第二天,师徒俩来到市场上的表演场。   他们通过表演,被主持人选上了,成功加入表演团队,准备表演武棍。   一日一场可得二十文,他们平均一日可得十分,值了。   洛满天因为还没开始学习武剑,所以上场后只能站在一旁为何逸钧打辅助。   何逸钧为了防止有人认出是他,上场前,他特意戴上了他的白色面纱。   洛满天道:“哇!师父长得好帅啊,带上这玩意儿更加帅了,眼睛可以杀人!”   何逸钧道:“不帅,台下那么多观众,为师恐怕表演不好。”   洛满天道:“师父你一定能表演好的,我相信你,你是所有表演的人当中表演最好的,一定能抢其他演者的风头!”   何逸钧道:“借你吉言。”   洛满天问道:“还有,师父,昨天你总是不告诉我,今天能不能告诉我了?”   何逸钧道:“为师真名名叫乔四巾,告诉你了。” 第69章   何逸钧在台上表演一阵子, 从头到尾观众们都在唤呼尖叫,都在议论京师什么时候来了一位武剑超绝的大师,要是穿的衣服是纯白色就更好了,跟住在云间的神仙别无二致。   很快, 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很快, 京师上下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位大师的消息了。   有钱的人家都往表演场跑来, 没钱的人家则在表演场外面等待表演的结束,光听里面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已经使他们感到美滋滋了。   何逸钧表演结束后, 从台上下来。   主持人迎了过去:“好消息, 我们有个观众压了重金, 说是只要你答应跟他比武剑,无论输赢,他都会给你一百文钱!同时他还会另压一百文钱给我!如果你比赢了,他还会多给你一千文钱!”   何逸钧疑惑, 心想他赢了还要多给他一千文钱, 这个人对自己是有多自信,就不怕输了亏本一千文钱吗, 看来这个人肯定武剑很厉害, 肯定不是一般的对手。   他不可轻敌, 又想着一千文钱可不是小数目,赢了他们师徒俩过后就不用那么辛苦地赚钱了,就算输了不仅不亏,还能多得一百文钱, 不答应白不答应。   这个人跟他这么堵,是有什么目的呢?对他是益是恶?   洛满天也过来了:“师父,你那么厉害,就接了这条宣战贴吧, 你一定能打倒他的,让他见识见识你的厉害,别让他小瞧你了,接受宣战啊师父。”   何逸钧为了有足够的钱生存,便道:“听我兔兔的吧,我接受他的宣战。”   主持人递给他帖子:“好嘞,请在这条帖子上签上你的名字,我去跟观众说你迎战了,让观众们多等待两盏茶时间,顺便压压观众的观赛费。”   何逸钧接过宣战帖,首先看的是找他宣战的人是谁。   在对手名字上,他看见了令他意想不到的名字:巫复苍。   他保持冷静,按捺住内心的澎湃,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洛满天凑过来一看,睁大眼睛:“师父,你怎么签何逸钧的名字啊,难道师父就是……”   何逸钧让他嘘声。   他真是碰到对手了。   更恐怖的是,台下那么多观众,都认为他跟巫复苍天生一对,看见他们打在一起就开始欢喜雀跃,说什么相爱相杀。   何逸钧真的要吐。   他这个小徒徒怪会鼓励人的,两盏茶时间到了,小徒徒还在鼓励他,他都要开始上台了,还鼓励个不停,喋喋不休,舌头一点都不干。   巫复苍从他对面的台沿上来,手中提了一柄寒光逼人的剑。   他则提了表演场用来表演的剑,已经摘下了面纱:“无论台下关系如何,只要站在台上,绝不手下留情,请闭国公尊重对手。”   巫复苍笑道:“就知道小男妻这这里赚钱哈,不让我知道行踪?好啊,给你一点教训,放马过来!让你先手!”   台下有一声音紧接道:“师父举世无双!势不可当所向披靡!”   何逸钧:……   巫复苍道:“原来你还背着我收了个徒弟,有你的两下子,但是,骄兵必败。”   “少废话。”言语间,何逸钧朝他使去一剑。   众人惊呼一声,因为这出剑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如蜂之振翅,天石坠海,明明没闭上眼睛,却有一种闭过眼睛的错觉。   巫复苍速度不逾何逸钧,轻松拦下这一剑。   何逸钧牢记所有出剑招式,真正上战场时,要根据情况灵活应变,在所有上百套招式中,打出下一步最应该出其中的一套招,还要预判到敌人的预判。   最后,还有一点,不能眨眼。   一旦眨眼,胜负就已经尘埃落定了,无论自己眨眼前是否顺风逆风。   他不了解巫复苍的出剑习惯,动作一慢下来,又被巫复苍骤然飞快的速度打压。   他只好按照自己的习惯一套一套打出去,打得速度极快,这是他出剑的特点。   他还有另一个优点,就是身子小,动作灵活,高大的对手不容易打到他。   巫复苍出剑没能有他那么快,很快便被他打压了下去,逼巫复苍处于逆风状态无法翻身。   他的出剑风格还有一个弱点,就是前期过于强势、后期过于弱势,只有速战速决,在体力耗尽之前结束战斗,才不会留给对手逆风翻盘的机会。   结果不知怎地,巫复苍忽然挺出一条腿出来,将腿重重踹在了何逸钧的侧腰之上。   何逸钧只练剑不练腿,主要是练腿也不知道怎么练,没有教他练腿的书,所以这次他就猝不及防被踹了一脚。   他的速度慢下来了,忍着痛拦下巫复苍打来的一招又一招,完全在捻着自己打,自己则毫无还手之力。   巫复苍的速度来了,一剑劈在何逸钧肩上。   何逸钧拦下这一剑,却推不开这一剑。   因为巫复苍此时的站姿和握剑姿势能让他将更多的力气都聚集在剑柄上面,而何逸钧的站姿和握剑姿势都不能让他的力气都聚集在剑柄上面。   因此何逸钧手无缚鸡之力,完全反抗不了巫复苍,只感觉肩头的痛意越来越深了,不要看也知道流的血越来越多。   强大的力量压得他弯下腰来,最后还是撑不住了,膝盖跌在了地上,以膝盖来撑住尚未倒下的身子。   剑锋好像已经陷入他的肩膀当中了,又似乎剑锋是从他的肩膀长出来的。   耳边人声嗡嗡,他听不清一个字。   却只听到有人喊:“闭国公去死,休想欺负我师父,再不住手,我就上去跟你拼了!”   何逸钧抬头想看看他兔兔喊完这句话之后怎么样了,可他却抬不起来,全身的力气都灌到剑柄上面,稍松一点力,他的肩膀就可以不用要了。   巫复苍道:“小男妻,我们的宣战贴上面的有一条说,只要有一方投降,另一方就不能再继续打,况且,你投降了,不仅不会受到更多的伤,还得领到一百文钱,何乐不为?为什么执迷不悟?”   何逸钧道:“哼……向你这种人投降,不就是在侮辱我自己么,不是钱能弥补得了的,我还有我的尊严。”   巫复苍道:“瞧这,在净棠旁边呆久了就呆成这副痴样子,等你到弱冠之龄,婚后跟随我,我教你怎么变聪明。”   何逸钧声音模糊:“闭国公有勇无谋,有口无凭,如果我今日向你这种人投降,我下辈子就当狗。”   巫复苍的握剑的力度压大了,何逸钧肩膀上的痛意更深了,好像他的骨头已经脱离他的肤肉之中一样,意识也变得恍恍惚惚,越来越没有力气去反抗。   巫复苍道:“好大的口气啊,谁给你的胆子,敢对你的夫君这么说话,是不是跟净棠学的,在净棠身边呆得三年有余,净棠却不教你一点武剑,对你那么放任,对你毫不关心,害得你今日被我按着打,都是净棠的原因,与你无关,不是吗。”   何逸钧的上半只腿已经麻木了,快要倒下来了。   倒下来后,他就算不投降,他也输了,所以他必须想个办法反击。   三年前,何逸钧在刺杀施清奉时,跟施清奉交过锋。   施清奉一直让着他,所以只把他打疼了,并没有把他打伤,再让他一直以为,没打伤他是因为他出剑快,施清奉才不能反击。   后面才发现,施清奉没有反击是因为不想反击,也不想跟他打,只是他一直在打,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所以施清奉才一直在拦着剑。   他仍记得当年施清奉跟他说的那句话:单凭机械动作没用,要想取胜,你必须学会预判我下一步出招。   他有机械动作?   预判,怎么预判?   两者联系起来……   巫复苍道:“你今天败于我,被我打成这幅模样,信不信净棠会对这件事不闻不问,还以为他会关心你,这么可能会关心你,你又有什么值得被他关心的,敢对我这么说话,学他,看你以后还学不学……呃,你!”   话说到一半,何逸钧骤然挺出一只脚踢在巫复苍膝盖上:“学。”   观众高呼一声,紧接着,巫复苍转圈挥舞着剑劈向何逸钧。   何逸钧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所以在巫复苍挥剑的时候在地上打了几个弯,扯开距离,站起身来,重新开战。   回想方才巫复苍出剑的风格,风格是喜欢偷袭,本来打的是上面,后面突然下面,本来打的是下面,后面突然上面。   何逸钧学会预判了,可以先假装陪他打上面,注意下面,等他打到下面时就不会猝不及防了,甚至拦住下面时他还可以多打出一招。   虽然刚才的体力用尽了,但是他现在还能战斗,说明他体力并不是完全用尽。   这次打,他既不顺风也不逆风,至少没有刚才打得那么惨。   过程中,他被踢了好几脚,也被劈了好几剑,浑身痛得厉害,依然没有倒下,凭意念保持清醒。   好像他已经死了,只有意念活着了。   最后,他将巫复苍打倒。   巫复苍手中的剑被何逸钧击飞到了台下,因此失去了作战的能力,声喧投降,一千一百文钱归何逸钧。 第70章   终于宣败了。   何逸钧的意念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开始消散。   抵不过重伤和晕眩,前眼一黑,安心地晕倒了。   一千一文钱啊,四位数, 他从来没有一天内赚得那么多钱。   之前在睿文王府当明卫时一个月也就三百文起步, 干得好也就五六百, 平均每天赚得十文,个位数。   更值得庆祝的是, 他打败了巫复苍, 说明连巫复苍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无人能敌,将来他到幽陵之后也没有必要提防巫复苍。   ……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念开始回来,使他能够听到周围细细碎碎的声音了, 声音是两个人发出来的, 听不出是谁,貌似在对话。   何逸钧的眼睛张不开, 动也动不了, 只有意识在脑海里疯狂活动, 好像被鬼压床一般。   不行,一定要醒来,看看他旁边的那两个人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做什么对他不利的小举动。   四肢的意识赶紧恢复过来, 快点快点。   终于,他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脸,这张脸俯视着他,距离还有些近。   他看也看清这张脸是谁的脸, 只感觉这张脸理他那么近有些吓人,估计是来害他的,俗话说先下手为强,他就先扇出一巴掌拍到这张脸上。   这张脸被他打得留下一块浅红的巴掌印,之后何逸钧才发现这是施清奉的脸,还还疑惑施清奉为什么会在这里。   准确来说,他应该疑惑他现在在哪里。   他躺在床上。   什么?!他居然躺在床上,还是他自己家的床上。   他现在不应该躺在地上,然后等医师过来为他疗伤吗,就算躺在床上,也是躺在医馆的床上,怎么会在自己家里。   记得,巫复苍在他身上插了几剑,没有一剑插中要害,就连最接近要害的那位置也没插对,所以他才活了下来,比赛结束后,他只知道有很多血顺着他的手臂滴到地上。   施清奉此时正侧坐在床沿上,手背贴在自己被打的脸上,另一只手的手指背贴在何逸钧上半边额头上,然后帮何逸钧把碎发撩开。   何逸钧却觉得额头又冰又痒,自己揉了揉额头一下。   洛满天趴到床头边,哭得稀里哗啦:“师父你终于醒了,我担心死你了,你晕倒了三天三夜,一直没有醒过来,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何逸钧问道:“今早我不刚跟巫复苍比赛武剑么?”   洛满天哭得声音都扭曲了:“巫复苍这该死的,卑鄙小人,为了赢得比赛,想让师父晕倒在台上,就在剑上下毒,违反规矩,不讲诚信,害得师父中毒了,中毒后一直没有醒过来。”   “医师们都说救不好师父了,说师父再过几天就会死,还让我给师父准好一口棺材,我不相信师父会死,所以就,没有听医师的话。”   “而且,巫复苍还在洗白自己没有作弊,大家在巫复苍的剑上已经找不到证据了,所以大家都不得说巫复苍作弊,巫复苍也就逍遥自得了,只有我和乔神医猜到又肯定巫复苍的剑上一定有毒。”   何逸钧震惊:“什么毒。”   施清奉忽然道:“当年我父亲中的毒,不过毒已经全取出来了,没有后患。”   何逸钧问道:“你不是说没有解药配方吗,怎么治好我的?怎么能保证我几年后不会像你父亲一样毒性发作?”   洛满天插嘴道:“因为他是个神医啊,名字叫乔三巾,跟师父的假名撞上了,都好像啊,他说他肯定能治好师父,如果师父醒不过来他也不会离你而去,直到把师父身上的毒祛完为止,这几天他跟我跑到悬崖边上采草药,采草药回来后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研究自己酿制出来的,可厉害了。”   何逸钧道:“所以这解药配方是刚问世的?”   施清奉道:“算是吧,我怀疑原来的解药配方已经失传了,想到毒药只在京师有,配方也只在京师有,所以我们就在京师附近没人路过的地方寻找草药,找到后回来我就结合这些草药的特点,制出了一种配方,能祛毒,所以我很喜欢这种配方,给它取名为,榆实。”   洛满天道:“嘿嘿,我就说这位神医很厉害吧,不会对所有接近死亡边线的病人见死不救,比起京师那群没用的医师厉害多了。”   施清奉一笑:“配制榆实的草药很稀有,除了给家里人用,外人的话,我只会给你师父用,其他人就别怪我见死不救了。”   何逸钧扯了扯施清奉的袖子:“三巾,你别这样。”   施清奉忙道:“剩下的榆实已经很少了,如果中毒中得深,就只能用它最后一次,所以最后一次就留给我的梦想,梦想,只当属于你一个人的神医。”   何逸钧瞳孔迷离,扯袖子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洛满天乐道:“恭喜师父!师父有一个……”   何逸钧打断道:“闭嘴,出去。”   “是,师父。”洛满天一蹦一跳出了屋子。   何逸钧坐了起来,小腿垫在大腿下面,脑袋忽然侧靠在施清奉肩头。   施清奉一怔,感觉何逸钧好像受到委屈一样,便抚了抚他的背,问道:“怎么了?”   何逸钧道:“我还以为后面这几个月都见不到你了,下一次见面还要在很久之后。”   施清奉道:“然后呢,怕我忘了你?怕这段时间有人把你代替了?”   何逸钧道:“都不是,没有然后。”   施清奉道:“今天之后,我们确实要很久才能再次见面。闭国公在这两天都来看过你,今天应该还会来,他见到你醒后我还不走,又要怀疑你的身世了。为了你的安全,我也只好赶快离开了。”   何逸钧抬起头:“他来看我死没有,真是太关心我了。”   施清奉道:“小四巾本事大着,不怕。”   何逸钧道:“我当然不怕他,谁怕他,狗才怕他。”   施清奉道:“嗯,小四巾勇敢,小四巾,你小时候喜欢做那种嘴巴里鼓着一口气,然后把一侧脸皮弄得鼓鼓的,再做给我看看。”   何逸钧左脸皮鼓起。   施清奉将他的左脸皮压了下去。   左脸皮的气流向右脸皮,右脸皮鼓起。   施清奉又压了一下他刚鼓起来的脸皮。   轮翻几次,都是这个动作。   何逸钧把嘴巴里的气吐了出去:“原来你在玩我。”   施清奉道:“好可爱,好了,我走了。”   施清奉刚一起身准备离开,何逸钧就急忙扯住了施清奉的袖子,不让他离开得这么快。   结果施清奉居然毫不犹豫地回过身,朝他大胆俯下身去。   何逸钧没反应过来,扯他袖子的力度随之变小了,他则趁机挣脱开何逸钧的手,径直离开房间,走了。   随后,洛满天不听何逸钧命令,以为可以进来了,就匆匆忙忙进来了:“师父师父,乔神医跟师父的关系很好啊,师父之前是不是教过乔神医武剑,所以乔神医这次来救师父是为了报答师父。”   何逸钧道:“那倒不是,兔兔说反了,是他教为师武剑,当年他留给为师一句武剑秘诀,为师才击败了巫复苍。”   洛满天道:“哇,乔神医原来还会武剑啊,好厉害,那句武剑秘诀是什么啊,教教我,下次我对付巫复苍,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何逸钧道:“那你先告诉为师,以巫复苍的小心眼,是因为什么才同意乔神医进为师家来帮为师祛毒的?”   洛满天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我只记得乔神医说了一句话,巫复苍就放他进来了。”   何逸钧道:“说了哪句?”   洛满天道:“他说,‘如果不让我进去为他祛毒,我就跟你打一场,你我之间至少要死一个人’,我还以为乔神医不会武剑,一句话就把巫复苍吓到了。”   何逸钧道:“原来如此,巫复苍不敢跟他的,因为他现在这身份,算了,后面为师再告诉你他是谁,乔神医将榆实制出来不容易,三天三夜短时间内制出来就更不容易了。”   洛满天道:“对啊对啊,乔神医和我当天早上就把可以采的草药采回来了。然后我就一直趴在师父床旁边唤师父醒来,可是师父就是醒不过来。乔神医就更加辛苦了,自己在一旁查阅草药的书,从采回来的草药中折了一点出来试着配制,一整晚都没合过眼,第二天早上才开始睡,睡一会又起来配制了。”   何逸钧道:“等等。”   洛满天道:“怎么了师父。”   何逸钧道:“没事,为师只是觉得,乔神医为了为师这么辛苦,为师有点对不起他。”   洛满天问道:“怎么对不起他了?”   何逸钧道:“可能是因为为师从来没有为他这么辛苦过吧。”   洛满天道:“对了师父,师父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我这就去给师父做点好吃的。”   何逸钧道:“好,待会为师告诉你武剑秘诀。”   洛满天道:“太棒了!”   ……   过后的几个月里,巫复苍就约过何逸钧三四次。   何逸钧为了活下去,在巫复苍面前装听话,顺着他的意来,让他不那么针对自己。   巫复苍的心情也好了,不再因为那天的事情发何逸钧的脾气。   转眼来到了“圣上出京与邻国国王面谈日子”的前一个月。 第71章   余久择有一天晚上又悄悄翻墙进来了, 就是为了递给何逸钧一张京师通往幽陵的地图,和一瓶邺阳的迷药,迷药是没泡过热水的。   何逸钧道:“我原本还在期待着,你能带给我什么有用的东西, 结果有用的东西就只有一瓶迷药, 怎么杀圣上, 还要我自己盯着小小的迷药开动脑筋另想办法。”   余久择:“哈哈哈,师弟别建议, 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身上最有用的东西就只有这瓶迷药, 相信师弟那么聪明,对付圣上不在话下。”   何逸钧道:“也对,师兄可以回去了,剩下的, 迷药上还差一点点配料, 这段时间我自己给它把配料加上去,就完美无瑕了。”   余久择问道:“你还有更好的配料?”   何逸钧道:“有。我在想, 净棠因为在距离京师不远, 没有人路过的地方找到了解药配方, 治好了我。那么这∥毒∥的配∥方,肯定也藏在距离京师不远,没有人路过的地方。”   “届时以迷药迷晕了圣上,再给圣上下毒, 也不会有人认出来这是邺阳的毒。但是净棠和巫复苍都能认得出来,然而解药配方又藏在净棠那里,巫复苍大概率不会救,圣上也是在劫难逃了。”   余久择道:“醍醐灌顶, 师弟这法妙啊。”   何逸钧道:“过奖,成不成功还得看我那枚棋子,太子施戎,会不会配合我了,有很大的几率是会配合我的。”   ……   一个月过去。   何逸钧也是心急如焚,憋气终于憋到了圣上出城的前一天。   这一天,他要亲自去找巫复苍。   洛满天也是闹着要去,不让洛满天去,洛满天就一路跟在他屁股后面走。   他上车他也上车,他下车他也下车。   直到他来到闭国公府府门门前,洛满天还在跟着他。   见他回过头,洛满天就往墙后一躲,心中默念“师父看不到我”。   何逸钧道:“别躲了,你竟然跟了上来,为师就让你跟为师进去,但是进去之后在我们说话时,你别插口,别把不该说的说出来。”   洛满天兴奋道:“是,师父!我只是担心巫复苍会对师父不利,所以才偷偷跟着师父过来,希望师父不要责怪我,我在嘴里塞了棕子,进去后一定不会讲话的,也讲不出话。”   说完,他便往自己嘴里塞下一个棕子。   何逸钧道:“随为师来吧。”   “唔。”   何逸钧敲了敲门。   门开了,门内出来一个小厮。   小厮先道:“原来是夕沉来了,来找我家大人是做什么的?”   何逸钧道:“做什么是你这个小厮能听到的?还不让我们进去。”   巫复苍的声音道:“让他们进来吧。”   小厮应了声,开门。   三人进了正房,找凳子坐下。   巫复苍道:“洛满天,我有很久都没能跟你聊天了,这次难得来我府上,能否多聊聊?”   洛满天的嘴巴被棕子挤得大大的:“唔唔。”   何逸钧道:“闭国公,明天圣上出城去跟邻国国王谈交易,我想跟你坐同一驾马车去。”   巫复苍眉头一挑,试探的语气道:“怎么,你留在京师不成?”   何逸钧道:“圣上要与邻国国王谈交易,怎么能少得了我,如果我在这笔交易上帮不上忙,我便心甘情愿伏法受诛,不遗冤屈,到时候,如果我的立誓与我的意愿不合,万人尽情唾弃死去的我。”   “唔!”洛满天使劲将嘴里的的棕子吞下去,可棕子的体积太大了,吞下去十分艰难,就连咬也难咬,使他不停得颤抖脖颈、揉着自己的脸。   巫复苍道:“有勇气,你刚刚说的那番话,我一定会原原本本转告圣上,小男妻这是在为国着想,很好,我支持。”   洛满天这时把嘴里的棕子吞得差不多了,勉强可以说话了,咬字不清道:“师父!不要这么赌的啊,如果事与愿违,那师父不就。”   何逸钧道:“兔兔放心,如果真会事与愿违,那么为师就更加要赌了。”   洛满天呜咽道:“不要,如果师父受诛,那我以后怎么办,还有谁教我武剑,谁跟我一块去表演赚钱,没有师父,我应该怎么演得出来。”   何逸钧道:“都说为师不可能受诛,怎么说个不停呢,你越说,为师死得越快,被你烦死的。”   洛满天道:“我不说了,师父长生不老。”   何逸钧:……   巫复苍道:“小男妻还有什么事要说?”   何逸钧道:“我们那架马车车舆不用选那么挤的,我要放东西。”   巫复苍感到莫名其妙,但也没多问,以为何逸钧只是东西多一点而已。   ……   到了圣上出城那一天,卯时正刻。   京师的小民们按照规定,与这件事无关的闲人都不能出家门,等到车队彻底走后才可以出家门去干自己的活儿。   所以出家门的都是要随车队去参加面谈“观众”的人。   何逸钧上车时扛了一大袋东西,而巫复苍只扛了一小袋。   他问:“我们大概多少天到那?”   巫复苍道:“一个月。”   何逸钧道:“我准备得够齐全。”   这时,何逸钧忽然瞥到几架马车的后方一瞬间掠过的一抹熟悉的深绿色衣影。   他因为最近都在提防巫复苍,天天都在思考巫复苍会打什么坏他好事的主意,所以才没有想到施清奉。   所以他到现在才发现施清奉也是跟他们一块去的。   何逸钧放下行李,提着衣摆,急急忙忙往施清奉消失的方向赶去。   巫复苍一句话也没问,朝何逸钧离去的背影,袒露出一丝阴森森的、无声的冷笑。   另一边。   施清奉将该搬的物资搬上车后,自己就坐了进去,将自己的行礼也装了上去,此时车舆内空余的位置也不多了。   舆外一声道:“大三巾,想不到吧,我来了。”   施清奉一怔,回头,道:“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何逸钧也是一怔:“因为我说我要在交易上帮上忙,所以就来了。”   施清奉:?   何逸钧又道:“我以为你没有来,我就说跟巫复苍坐在同一个车舆上,又怕巫复苍盯我盯得太紧,结果你来了,就来跟你坐在同一个车舆上了。”   施清奉道:“……我这边好像没位置了,我是来分配物资的。”   何逸钧道:“巫复苍的车舆很宽,可以去跟巫复苍换个车舆,我们就有位置坐了,而且也不影响你到达目的地后分配物资。”   施清奉道:“这怎么行,他们安排我坐这个车舆的,跟他换,估计他又要跟我闹矛盾了,说,好的位置给我,烂的位置给他,我不听他们的安排。”   何逸钧道:“管他跟你闹什么矛盾,能换位置就行了,我去跟他说。”   施清奉道:“哎哎。”   无奈何逸钧走远了。   两盏茶时间过去,巫复苍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换位置成功。   师徒俩跟施清奉坐在没有摆放物资的车舆里。   车舆小,洛满天的东西比较少,三人都有活动双腿的位置。   说实话,车舆之所以多,是因为车舆多可以防止别人更容易猜到圣上坐在哪里从而刺杀圣上。   车队浩浩荡荡离开京师。   洛满天道:“原来乔神医是睿文王啊,我在山水村大老远就听说你跟过巫复苍抢着娶我师父,结果我师父怎么没落到你手上,赶紧落到你手上啊,别让巫复苍娶到我师父,你赶紧去娶我师父,听到没,说话。”   施清奉一边手撑着脑袋,另一边手拧着鼻梁,侧身而坐,完全没把洛满天当成个活人看,理也不理他,看也不看他,急得他青筋都暴起来了。   何逸钧悠悠道:“兔兔,别说了,他害羞。”   洛满天恢复神色:“原来你这个人也会害羞啊,谁叫你不娶我师父,害羞了没,哈哈,如果你知道错,回京就立刻娶我师父。”   何逸钧道:……   施清奉缓缓转过头:“没有,不要聊这个了好不好。”   洛满天道:“好好好,我们聊另一个话题,我想想,就聊……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师父之前体内的毒被祛出来后,我去给师父做饭吃,无意中发现柜子里面有你的画像,我竟然能认出来那是你,是我师父画的,画了好几张,我师父真的好喜欢……唔”   洛满天的嘴被何逸钧捂住了。   何逸钧想起那是他一年前画的画像,因为他觉得乡试的学习无聊又枯燥,才以画画来放松自己的心情。   如今想起那些画,他就觉得不好意思,这件事他也从来没有让施清奉知道。   因为如果施清奉知道后,可能会觉得以前的何逸钧喜欢偷偷想他,想他的方法也很幼稚,不愿出去找他,竟然在家偷偷画他的画像。   如今何逸钧不会再做这么幼稚的事情了,想就见,见不到就见不到,根本不会画什么画像来充实自己。   洛满天挣脱开何逸钧的手:“师父你干嘛,我都还没说完呢。”   何逸钧道:“看来为师应该要抽个时间来教教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第72章   施清奉挠挠头, 唇线拉长,像在憋笑:“不行,你要把他带偏了。”   洛满天道:“对对,师父要把我带偏了。”   何逸钧道:“你们两个, 能不能不要笑话我, 谁小时候没做过这样的事。”   施清奉道:“没笑话你, 我只是刚发现,原来你想我居然能想我到这个地步, 这惹得我开心了。”   何逸钧道:“都是一年前关门闭户专心乡试那时的事了, 没必要把这件事翻了个遍重新提起, 要是知道的人多了,那我多不好意思,都不敢见人了。”   洛满天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所谓心悦,就是见到心悦的人会感到不适应, 所以才不愿见到。所谓思念, 就是见不到,所以才画画, 让别人见不到自己的情况下, 自己还能见到别人。根据我的分析, 师父这么做很正常……唔。”   何逸钧早料到洛满天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所以在自己背包里备了一些专门堵嘴巴的棕子,此刻及时地堵住了他兔兔的嘴巴。   洛满天:“唔唔,唔唔唔。”   师父, 我错了。   何逸钧道:“一点都不正常,见到净棠不适应才不愿见到这没错,主要是,那时候我因为要乡试温书才没空去找净棠, 结果净棠又因为什么原因才没来找我,相当于我不愿见到他,他也不愿见到我,结果我又在私下画他的画像,一会想见他,一会又不想见他的样子,好像我就是一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因为是别人帮塞的棕子,没有塞得很紧,洛满天很快就将棕子吞完了,不停地打嗝,道:“师父说得对,但这也不怪师父,是乔神医的问题。”   “……”何逸钧看向坐在车舆最里面的那个人,“你次次都是这样,前面好好的,后面忽然不来了,再后面就忽然来了,不来的这些时日也是因为你忽然不想见到我了对吧。”   施清奉苦笑:“对。”   其他二人怔了怔。   施清奉道:“小时候那一次不是,你乡试前这一次就是了,不想见你的同时也不想见我自己,我连我自己都不想见,又怎么会想见你呢。”   何逸钧道:“我知道了。”   洛满天道:“为什么?”   施清奉道:“因为,你师父太完美了,白璧无瑕,我追捧一生,自身并不出众,因此不是我信手就能拈来的,但是后面嘛,我又发现,你师父身边的人好像就只有我了。”   何逸钧道:“也对,我之前有点漠视旁人,之后应该不会像之前这样了。”   毕竟我都快去幽陵了。   ……   半年之后,车队到达了与邻国国王面谈的地点。   此地在北面,临近年底,已经落雪了。   邻国的车队和军队早已经在这里严阵以待了,见对面国家的车队和军队刚刚到时,邻国国王已经迫不及待出来等着施怀笙出来了。   何逸钧借口说准备借助圣上谈交易,就下了马车,悄悄来到车队中间的位置,找到了他的棋子施戎。   找到得不迟,施戎也刚好下马车,正准备去向施怀笙和四夫人请安。   何逸钧悄悄跟在施戎身后,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半截拇指大的瓶子。   瓶子里面装着水,是热过的水,水里混着迷药。   迷药是少量的,在室外如果不贴近闻,就闻不到这个味道。   但是如果在通气不足的室内闻,不贴近也能闻到这个味道,通气足够的则闻不到。   圣上坐的车舆刚好是通气不足的,正符合他意。   他走近施戎,打开他的瓶盖,将瓶子里的水全洒在施戎后背的衣服上。   由于天气太冷,施戎感受不到他身后有一块地方湿湿的,以为是谁碰了他一下。   他疑惑地回头,惊奇地发现他身后居然跟着一个人,这个人还是何逸钧。   何逸钧收起瓶子,假装看别处,见施戎回头看他时他才转过来,作揖道:“太子殿下早安。”   施戎道:“现在才刚到卯时,圣上都没准备好,你又醒来这么早做什么?”   何逸钧道:“回殿下,我昨晚天没黑就睡了。”   施戎道:“行吧,既然醒来了,就去准备准备。”   “好。”   施戎离开。   何逸钧顺着车头,往车队前方走,本想在那边做准备。   却在半路碰见了施清奉。   何逸钧道:“你怎么醒来那么早?”   施清奉道:“都到这边了,我要提前下来清点物资。”   “哦哦。”   施清奉道:“外面冷,你先回车舆上休息,交易开始进行的时候会有人叫你出来。”   何逸钧回头望望:“好……这边的车那么多,刚刚拐了好几个弯了,好像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们的车在哪里?”   施清奉无奈:“我带你回去吧。”   二乔原路返回。   何逸钧道:“三巾,你说话时吐出来的白雾比我的多。”   冷天时,由于人的体内温度高,外面气温低,所以说话时嘴巴都会吐出白气。   施清奉道:“你吹口气给我看看。”   何逸钧吹气,嘴巴里飘出薄薄的小小团的白雾。   施清奉弯下脖子,故意在何逸钧耳边哈出一口气,耳边的白雾浓浓的,他直起脖子:“说明我穿得比你多,身子比你暖,回车舆要多添件衣裳了。”   何逸钧被哈气的耳朵变得暖暖的:“哪里,明明是你比我肥,不怕冷。”   施清奉把手伸到何逸钧领子里面,贴在何逸钧脖子上。   何逸钧后面的脖子一阵发寒,叫了一声,急忙往前跑几步,为了甩开施清奉的手,道:“冰冰冰冰!你干嘛,你的手冰死了,冰块做的吧,冰死我得了。”   施清奉缩回了手:“谁叫你说我肥,惹我不开心了,先道歉。”   何逸钧道:“大三巾不关爱小四巾,要把我冰死了,行为比我恶劣,应该是你先道歉,如果想让我先道歉,可以啊,追上我我就先道歉,如果我跑到了我们车舆旁边,你还没追到我,就是你先道歉,游戏开始。”   说完,何逸钧撒腿就跑,过程中不忘记回头看看施清奉追上来没有。   施清奉果然追上来了,这让他跑得更加快了。   他脑袋一颤,忽然想到:他不知道他们车舆的位置在哪里,这局他肯定要先道歉了,早知道他就不跟施清奉玩这种游戏了。   他跑了半天,无方向地东跑西跑,硬是没找到熟悉的车夫面孔,也没找到他兔兔的身影。   雪地上留下他们长长的一条脚印,大脚印衬着小脚印,嵌刻在半尺厚的雪地之中。   千山皓雪之下,就这条脚印最耀眼,仿佛是岁月留下的印迹,恍惚间已逢春。   四周回荡着他们奔跑的声音,堆满雪的枯枝坠下,覆在他们的鞋印之上,却没能将他们的鞋印完全淹没。   何逸钧无意中跑出了车队,本想拐个弯回去,却被施清奉给逮到了。   是逮着他的脖子逮到的。   何逸钧后边的脖子上又传来一阵冰寒,忍住,转过身,敌视施清奉。   从施清奉这个角度看过去,何逸钧长得还怪清纯可爱的。   他松开手,捏了一下何逸钧的脸,道:“我们都赢了。”   何逸钧道:“快给我带路,我要会车舆睡觉。”   这时,他们身后跑来了几位小兵。   其中一位小兵道:“你们在这里跑什么呢,吓我们一跳,我们还以为有奸细混进来了。”   “……”二乔不理他们,离去。   送他到了车舆旁边后,施清奉往车头那边回去了。   何逸钧回到车舆里休息。   洛满天还没睡醒,听到他师父噼噼啪啪的声音时,他才被吵醒,迷迷糊糊道:“师父,你今天怎么醒来那么早。”   何逸钧道:“睡不着了,也不能睡下去了。”   洛满天跳了起来,来到何逸钧面前,陡然难过地道:“师父,今天就是你谈交易的日子了,如果你谈不成功,那我该怎么办。”   何逸钧道:“就因为要谈交易,所以为师才会安心坐在这里,为了等下更有精力。”   洛满天一拍脑袋:“对哦,如果师父在交易上要我帮什么忙,记得一定要跟我说。”   何逸钧道:“如果你想让为师死快点,你就可以去帮忙。”   洛满天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师父不需要我帮忙,那我今天就一直呆在车舆里面不出去,直到师父下命令。”   何逸钧道:“这样才好,没了你,为师谈交易可以谈得更好,而且你还可以多睡一会,在车舆里多多取暖。”   洛满天道:“遵命。”   过了好一会儿,辰时过去,巳时到了。   这是谈交易的时间段,有小兵来喊何逸钧出去。   路上,小兵道:“圣上在卯时晕倒了,起初我们以为是圣上睡着了,就没有调查,除了太子就没人能进去了,后面太子第二次进去时,才发现圣上已经晕倒了,太子叫我们过来,而圣上到现在还没醒,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晕的。”   他心想,迷药果然在圣上坐的车舆里起作用了。   等到圣上晕倒被人发现时,迷药的气味也都消散了,谁也不知道卯时的车舆里弥漫着什么味道。 第73章   何逸钧明知故问:“圣上在卯时开始晕的, 这段时间只有太子接触过圣上么?”   小兵道:“是的,现在这个案子是由闭国公来调查的,闭国公咬定太子就是导致圣上晕倒的罪魁祸首。太子愣是不承认,硬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们现在还在争辩这件事, 恐怕他们的争辩要等到圣上醒来才能结束了。”   他心想, 太子施戎后背衣服上的味道应该已经完全消散了, 所以闭国公才会认为迷药是施戎带进去的,而不是施戎身上的。   原本他是想通过最接近圣上的鹿从顾, 从而去刺杀圣上的。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只能利用施戎来为他做事了。   可是施戎是无辜被冤枉的, 何逸钧的心一点都不愧疚,可能这就是他作为恶煞反派的一个开端吧。   何逸钧问道:“那交易怎么办?只由鸿胪寺卿和我处理么?”   小兵道:“不然呢,本来就是由你们来处理,除了你们, 你还想让谁跟你们一起处理。”   何逸钧来到边界线旁。   边界线就是一条无形的划清两国面谈范围的一条线, 线的一边是一国,另一边又是另一国。   施清奉在远处跟邻国人谈论物资, 何逸钧在这边看不到他, 也没想过要去看他。   圣上不在, 就由鸿胪寺卿来跟邻国国王谈话,开始念关于和平的信。   信是圣上亲自写的,上面写了很多字,鸿胪寺卿念完后已经回去一盏茶时间了, 念完后便将简牍交到邻国国王手上。   简牍是合同文书,只要邻国国王在上面签名,签完名后就代表两国关系和好了。   邻国国王会讲汉语:“施怀笙不出来,缩头乌龟, 真没诚意,这合同,我就不签了。”   何逸钧虽然想着这评价评得真好,但也没忘记他是来帮忙的,便道:“国王的意思,看起来是只要见到我们圣上就同意签合同,要是国王敢去见见圣上,我也是可以带你去圣上车舆里见见他的,圣上也是会同意你进来,等你见到圣上后,你可要按你的刚才说的那句话在合同上签字。”   鸿胪寺的人听完这番话都是一怔,刚开始不了解何逸钧本人,现在才发现何逸钧性子原来是那么大胆,什么话都敢说。   带着国王去看圣上“睡觉”,这不是偷窥圣上的隐私吗?   现在是国际交流,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   鸿胪寺的人慌慌张张,都在议论有什么办法。   结果这个何逸钧反倒不慌,镇定得不能再镇定了。   就连国王也都惊得双目睁大,不敢轻易答应,询问旁边的人:何逸钧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如果去见见圣上,会不会中什么花招。   旁边的人纷纷摇头,表示他们也不知道。   最后,国王道:“带我去,如果不是鸿门宴,我就签字。”   没有办法了,知道圣上车舆位置的人只好带着国王前去,何逸钧被国王身边的武将锁在一旁,跟在国王旁边。   如果真是鸿门宴,武将还可以把何逸钧弄死。   到了在车舆旁时,施戎和巫复苍都在。   他俩还在吵架,见国王来时才开始停止吵架。   国王自己上了车舆,施戎连忙跟着上去,何逸钧让武将放开他,自己也上去了。   国王道:“施怀笙果然真的晕了,看来不是装的。”   何逸钧道:“眼见为实,现在你可以签合同了。”   国王走出车舆:“好,回去这就签。”   何逸钧躲在国王身后,让施戎不能完全地看到他。   然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   这个瓶子里装的是几滴毒水。   何逸钧果然把这种∥毒∥的配∥方找到了,是从一种死去的毒蛇的毒牙上取来的。   这种蛇很奇特,死后,生前体内产生的毒液都会聚集在牙尖。   又为了防止后面还会有人拿到它,他便把所有这条蛇身上的毒牙都拔完了。   趁国王检查圣上是否真的昏迷时,何逸钧便将这些毒水都倒到圣上小腿上。   没有解药,圣上就会一直昏迷。   何逸钧跟国王一起离开,施戎留在里面,巫复苍进去。   回到边界线旁后,国王在合同上签了字,将合同还给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又接了一份邻国的合同,商量好,把那些不平等的条件划掉,最后在上面签字,递了回去。   何逸钧完成了他的任务,帮上忙了,回去也不会被诛杀。   邻国车队收工,准备回去。   何逸钧这边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这时,远远看见施戎和巫复苍朝他们这边走来了,身后还带了一批兵。   鸿胪寺的人一下子懵了,开始议论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扑面而来一股即将打仗的阵仗。   当他们走近后,施戎用一种阴冷恐怖的目光盯着何逸钧看。   何逸钧了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施戎淡定道:“圣上驾崩了。”   何逸钧装作不知道:“真的?”   施戎道:“真的,医师鉴定结果出来了。”   何逸钧假装悲伤:“听到消息,真让人疼惜,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今早圣上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驾崩了,一定有人作孽,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虐死。”   施戎道:“对,圣上是被人杀害的,今天接近圣上的就只有三个人,你,我,国王。这三个人当中,肯定有一个人对圣上动过手。如果是国王杀害了圣上,肯定怀着激起两国之间的矛盾的心思,不可能还会在合同上签字。所以杀害圣上的人,不是我,就是你。”   何逸钧狡辩道:“太子殿下怀疑圣上驾崩与我有关,但是事实上与我无关呢,今早圣上晕倒时,接近圣上的人就只有你,现在怎么就来找我,赖到我身上了,妄口巴舌,空口无凭。”   施戎怒目圆睁:“贼子,你敢骂我,好,好好好。”   何逸钧道:“你杀害了圣上,现在又来将自己做的贱事赖在我身上,让我替你受死,手段狠毒,还不让我骂你呢,玻璃心。”   施戎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旋即抽出自己腰上的剑,剑锋对着何逸钧,道:“圣上昏迷之前,我只见过一个人,跟这个人打过交道,这个人就是你,你肯定背着我偷偷对我做了什么,圣上见到我之后才会晕倒。”   “晕倒时没有性命危险,自从你离开车舆之后,我又叫了一遍医师来鉴定,结果医师的鉴定结果变了,不再是昏迷了,而是圣上,中毒而亡。”   何逸钧那会儿瓶子里的毒浓度很大,浓度和量都比上回巫复苍沾在剑身上的毒大了不知多少倍,是可以一触即致命的。   何逸钧抱着手臂,满脸不屑:“唉啊太子殿下,你在我眼里一直是心地善良平易近人的人,现在怎么忽然对我刻薄起来了,亏我以前那么看你,太令我失望了。”   施戎是娇生贵子,从小在皇城中长大,从来没有见过对他这样说话的人,这番话直接把他逼疯了,举剑就要劈向何逸钧。   何逸钧本来是来不及躲开的,结果这一剑被巫复苍的剑给拦下了。   施戎道:“闭国公!”   何逸钧心道:巫复苍帮他拦剑,是因为这件罪孽之事当中只能死一个人,不是我死,就是施戎死,与其要我死,巫复苍还不如要施戎死,因为施戎是太子,而我什么都不是,很好。   巫复苍道:“先冷静。”   施戎道:“圣上驾崩了,我还怎么冷静!难得冷静圣上就可以活过来!”   巫复苍道:“不瞒我说,先发现圣上昏迷,圣上驾崩的都是你,你说夕沉对你做了什么,你才让圣上昏迷,但是又能对你做了什么呢,如果你找不出证据,凶手就是你了。”   施戎口气生硬:“闭国公,圣上驾崩后胆子肥了不少,看清楚你现在再跟谁说话,哪有国公可以无凭无据随意指责太子的道理,我无缘无故被你按头肯定是杀害圣上的凶手,我没有权利吗,我没有一点可以值得信任的地方吗,而真正的凶手,何夕沉,逍遥法外无人束缚,这就是你满意的。”   巫复苍不跟他计较,抬手一挥,向周围的士兵下令。   士兵们听令,一齐举枪对准施戎,一步步向前。   施戎指着巫复苍道:“你们这些叛兵,你们枪锋对准的应该是他,他一直在跟我作对,一定是他杀害了圣上。”   巫复苍道:“太子殿下,现在,你是杀圣上的恶徒,还没登基坐上龙椅,所以我俩的地位是平等的,而圣上则高于我们,他们这些兵是听圣上的命的,枪锋不对准你,难得要对准我这个忠臣?”   何逸钧道:“太子殿下,你一会说是我杀害了圣上,一会又说是闭国公杀害了圣上,论点不明确,到底是谁杀害了圣上,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你。”   施戎道:“何夕沉,你给我闭嘴,等着瞧,我一定会把你的恶证扒出来,你再敢说一句话,小心我削了你的皮拔了你的筋。”   何逸钧道:“杀害圣上,嘴还那么硬,说得我都怕了,劝你还是安心回去蹲你大牢吧。”   说完,何逸钧踹了施戎一脚,这一脚使他心里舒服多了。 第74章   巫复苍道:“给你时间找证据, 回皇城之前必须把证据找出来,倘若找不出来,回皇城那天就是你的死期。”   施戎道:“如果我还能活下来,你就完蛋了, 我一定会把你置于死地。”   “太子殿下, 原来你也有今天, 很痛恨吧,痛恨你杀害圣上的计划被我识破了, ”巫复苍道, “士兵听令, 给他老实点,带下去,把他用麻绳捆紧一点,免得他逃了。”   士兵应了声, 押着施戎回去。   施戎一步一回头, 咬牙切齿:“闭国公,等我把证据找出来, 你给我等着!”   巫复苍道:“等着什么, 等着看你被拉上断头台?”   施戎道:“你!清白的人是不会输给你的, 你们的。”   何逸钧道:“给你一点提示,算是上回在皇城举办典礼时你帮我解围的报答之恩了,提示就是,希望你找证据能动作快点, 有惊喜。”   施戎被押着走远了,也说不出一句话,脑海中无数遍回荡“有惊喜”这三个字,仿佛诅咒一般伴随着他。   他想不明白, 他觉得他做得已经很好了,如今换来的为什么却是这种结果。   那年,他第一次见到他父皇重视权贵、轻视子民时,他心里反对却又不敢说,却从此立了一个信念,将信念扎根在心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渐渐萌生,弱小的信念化成了强大的信念。   这个信念就是,将来在他坐上龙椅之后,要跟他父皇走相反的路,做相反的事,说相反的话,权贵与子民平等。   现在,凭什么。   他觉得他可以一直这么做下去,他觉得他做的都是对的。   事情解决后,大家纷纷收拾东西,散了。   何逸钧回到车舆里。   洛满天哭道:“师父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了好久,想死你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何逸钧道:“为师那么快赶回来,就是为了在物资还没清点完前给你煮几个棕子吃,物资请点完后净棠就回来了,回来后车队就要回去了,没时间煮棕子,要煮现在就要煮多点。”   洛满天无助道:“师父,我不说话不就行了吗,再往我嘴巴里塞棕子我会吐的。”   何逸钧从包袱里搬出煮棕子的道具,来到车舆外面的空地上,扫雪,露出一块光秃秃的空地,将木材放在这上面,用火折子生火。   木材燃烧,融化周围的雪,散发暖意,只是有些干眼睛,火势还挺大的。   何逸钧开始煮起棕子,顺便烤火,给自己暖暖身子。   ……   粽子快要熟了,木材也快烧完了。   何逸钧道:“就因为你会吐所以才要塞更多的棕子啊,如果塞的少你就会把棕子吐出来,但是棕子又是必塞不可。”   洛满天提起耳朵,接下来便一溜烟爬到车顶上:   “以后我就坐在这里了,你想往我嘴巴里塞棕子也塞不了,能我怎么办,我想说什么话我都说,不让我说我也说,再也不会因为师父的棕子受说话限制了,真自由,自由自在,悠闲自得。”   何逸钧起身,站在车舆边沿,扶着车舆边框,趁洛满天没反应过来,一把索住他的脚腕,使劲拽他,就为了把他拽下来,道:   “兔兔,你越来越不听话了,再不下来,为师就上去揍你。”   洛满天被这烫呼呼的手灼了一下,吓得原地跳动,“啊”了长长的一声:   “就不下,就不下,下面有总爱欺负老实人的师父,我好害怕师父,就要躲在上面,偏不下来,师父就是抓不到我,略略略。”   洛满天跳来跳去,终于把何逸钧固定在他脚腕的手甩开了。   他惊喜,眼不眨地就往车顶里头跃去,离他师父远远的,还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然在上面躲着了,洋洋得意不知天南地北,一个劲地嘲笑他师父,笑声大大的,腰都弓成了龙虾似的。   何逸钧抓不到他,便沿着木杆爬上去,道:   “什么,为师抓不到你,等着,别跳下来,抓到你你就好好听话了。”   洛满天敛了笑,眸子一抬,就见到何逸钧像只饿肚子的野狼一般,已经朝他冲飕飕扑面而来了。   “接为师一招!”   “啊!”   洛满天尖叫一声,心跳加快,登时朝顶角闪身而去。   因为太过冲忙,闪身时腿绊到了另一条腿,跌倒了,从车盖上掉了下去。   何逸钧也是一样,当他徒弟闪开后,他才发现他前面是车顶边沿,再前面就是空气了,他快要掉下去了。   因为速度太快,已经刹不住鞋底,何逸钧就这样从车盖上掉了下去。   掉下去后,何逸钧并没有砸到地上,而是被突如其来的施清奉给接住了。   接的时候,施清奉始料未及,所以没有准备好,以至于接到之后没有接稳,还被何逸钧撞了一下,往后倒退几步,差点摔倒。   何逸钧站稳,只见洛满天没人接住,摔了个狗吃屎,单是看看都疼得不得了。   洛满天咬字不清,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再也不敢不听师父的话了,饶了我吧。”   何逸钧笑他:“为师好心煮棕子给你吃,你应该感谢为师,明白吗,给你煮东西吃就很不错了,不然回头为师让你饿着肚子,让你知道挑三拣四的苦。”   洛满天道:“明白了,师父能煮多少个棕子,我就能吃多少个棕子,师父煮的棕子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我要吃个够。”   何逸钧道:“原谅你了,起来吧。”   洛满天伸只手起来:“我浑身都在疼,起不来了,师父扶我起来。”   何逸钧道:“滚,再不起来你就继续趴在这里吧,别被雪冷坏了。”   “什么。”洛满天才想起来他现在正在趴在雪地上,里面跳了起来,跑到方才煮棕子的地方取暖,又道,“乔神医那么关心我师父,懂得接住我师父,不接住我,呸。”   何逸钧想起施清奉,回过头,发现施清奉正在看着他,看上去不在笑,却给人一种在笑的错觉。   施清奉道:“听说你煮了棕子。”   何逸钧道:“不是听说,本来就是,我把剩下的棕子都煮了,煮了五个。”   施清奉道:“给我一个棕子尝尝,走了那么多天路了,还没尝过你煮的棕子呢,只会给你徒弟尝,也不问问我想不想尝。”   何逸钧朝洛满天喊道:“兔兔,你看乔神医那么爱吃棕子,再看看你,挑三拣四,一点都不会享受。”   洛满天道:“你把棕子塞我嘴里,害得我打了好几个响嗝,吞难吞,吐难吐,难受得要命,谁受得了啊,要是你塞乔神医嘴里,乔神医也受不了啊。”   何逸钧身子转回来又道:“乔神医,我往你嘴里塞棕子,你能不能受得了。”   施清奉莞尔:“应该能吧。”   洛满天听到这四个字,气得回到车舆里去了。   施清奉道:“你的棕子煮得多久了?”   何逸钧一惊:“糟了。”   接着,他连忙往篝火那边跑起,把锅拿下来了,开盖,道:   “幸好你提醒我,煮得好久了,锅里的水也被煮没了,棕子会不会发焦。”   施清奉走过来:“开一个看看。”   何逸钧将其中一个棕子打开。   棕子果然发焦了,外层的那圈米饭黑得像块炭。   何逸钧心烦:“焦成这样了,这还怎么吃,浪费我五个棕子。”   施清奉道:“怎么吃,你说要塞我嘴里吃的。”   何逸钧:“嗯?”   施清奉道:“喂我吃。”   何逸钧道:“那你可不要吐,帮我试试它的味道,如果还可以我就留着,如果太难吃我就扔了。”   施清奉:“好。”   何逸钧喂施清奉吃了一小口,问道:“怎么样,还能不能吃?”   施清奉道:“只吃了一口,不好评价。”   何逸钧继续喂施清奉,一路喂,一路散步。   直到把棕子喂完,他的手也累了,心里感叹喂人吃东西可真难。   施清奉非常奇怪,边吃边微笑,就连吃东西时也不忘记微笑,仿佛微笑已成了他的一种常态。   何逸钧打量着他,只见他全程一直把手缩在袖子里面,一点都不累,一点都不冷,怪会享受的。   施清奉道:“好吃,棕子可以留下来。”   何逸钧道:“你确定你的口味没问题么?”   施清奉道:“没问题。”   何逸钧道:“假如喂你的人不是我,你还会吃么?”   施清奉道:“……不会。”   何逸钧道:“所以说我煮的棕子很难吃,你只是想让我喂你,难吃又难闻,味道跟屎似的,还不如扔了。”   施清奉劝道:“别扔。”   何逸钧道:“不扔留来做什么,如果留来给我兔兔吃,就好像我在欺负我兔兔,留来给你吃,你又觉得难吃,扔了吧,我又不是很在意这些棕子,做得好不好吃也无所谓,反正没人爱吃。”   施清奉道:“如果你不想留的话,那你就留给我吧,扔了多可惜。”   何逸钧道:“如果不是我做的棕子,你还会留着么?”   施清奉道:“……不会。”   何逸钧盯着施清奉,施清奉也盯着他,目光隐约有些闪躲。   最后,何逸钧叹了口气:“你想留着你就留着吧,自己去收拾,我懒得收拾了。” 第75章   回去的路上。   施清奉居然拿他的棕子来当早餐吃, 细嚼慢咽,似乎棕子一点都不难吃,这一幕惊呆了洛满天。   洛满天巴巴道:“乔神医,你学过医, 医术高明, 是会养生的, 对吧?”   施清奉道:“对,又怎么了, 会折寿?”   洛满天道:“难道不会么?”   施清奉道:“不会, 只是外面一圈的米饭被煮焦了而已, 外面不好吃,但是里面还是很好吃的。”   何逸钧道:“兔兔,听到没,你要向乔神医多学习, 学习他不挑三拣四的良好习惯。”   洛满天翘着一张嘴:“没听到, 就不听。”   施清奉道:“还有一件事,刚才你们谈和约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声音很大, 我在清点物资那里都听到了, 还以为和约谈不成,你们就出兵打杖。”   何逸钧道:“圣上驾崩了,很多人都认为圣上的死与人有关,是太子杀了圣上。”   施清奉道:“我知道, 我说是另一件事。”   何逸钧道:“太子过来闹事,不闹一下他都不愿被士兵带着下去关押。估计他最近都出不了车舆了,要出去找证据也只能在半夜偷偷出去。还有巫复苍也是,他也过来了。不过是来针对太子的, 没有轮到针对我的时候,所以我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洛满天一惊:“师父,你又见到巫复苍这个东西了,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他真没伤着你什么吗,要是伤着了,我跟他没完。”   何逸钧道:“没伤到我,他还跟我合作,配合很好。”   洛满天道:“那我就放心了,身边没有我的时候,你可要保护好自己。”   施清奉道:“圣上真是太子杀的?他怎么敢?”   何逸钧道:“千真万确就是他杀的。”   “我不信,”施清奉道,“如果真是他杀的,那么他不可能杀得那么光明磊落,不会在青天白日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进入圣上的车舆,肯定会找个替罪羊替他进去。”   何逸钧暗中慌了神:“所以你觉得圣上驾崩与我有关。”   洛满天又一惊:“师父,是不是你……”   施清奉道:“闭嘴,无论你知道你师父做了什么,你都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你嘴巴是透风的。”   洛满天闭上了嘴,双手捂住嘴,不再吱声。   施清奉道:“小四巾,谢谢你,我父亲的大仇终得以报了。”   洛满天:?   何逸钧一笑。   ……   当晚入夜,丑时三刻。   这个时间段里,天很黑,士兵们很困,看守都不是很严。   只要不发出声音,不亮灯,不亮火把,就没人发现他们,是逃出去的必乘之机。   逃生者是何逸钧和他的徒弟。   洛满天本来是不想逃的,毕竟睡都睡不够,又哪来的精力去做这种危机巨大的行动。   但他又特别想跟他师父在一起,一起闯天涯海角相依为命,就只好跟着他师父一起逃了。   二人潜伏,目前安全。   洛满天小声道:“师父,我们真要去圣上的车舆里一趟吗,这也太危险了吧,就不能直接逃出去吗。”   何逸钧道:“当然不能,为师对圣上恨之入骨,不捅他几刀,为师今后难安。能捅他几刀,就算为师被抓住了拖上断头台也无怨无悔。如果你害怕你被为师连累受刑,你就在我们约定的地方等为师过去,为师成功后自然会过去找你的,莫急。”   洛满天道:“不可能,我不可能离开师父,要刑一起刑要死一起死,师父不要抛弃我。”   何逸钧道:“很好,你的任务就是帮为师把风,见到人来了就跟为师说一声。”   洛满天跟他师父趴在雪堆后方,指着圣上车舆周围的人影道:“可是师父,你看他们有很多人在那守着,还有很多没睡着的,个个精神抖擞,我们进不去,过去肯定会被他们逮个正着,要不我们不进去捅圣上刀子了,原路返回吧,直接去幽陵,行不行啊师父?”   何逸钧道:“那你就引他们离开,如果不愿意,你就自己回去,胆小鬼。”   洛满天道:“师父不要生气,这怎么可以,我引他们走不就是了。”   何逸钧道:“那就好,你去生火把闭国公那边方块的车都烧了,并谎称闭国公遭人袭击,引他们过去。”   洛满天道:“闭国公!这法子不太行啊,闭国公见我东喊西喊是会要我命的,没等我逃出来我就被闭国公逮着了,那么危险的任务,我可不敢干,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不危险的任务我都干。”   何逸钧道:“不危险的任务,肯定是有的。”   洛满天道:“耶!太好了,就知道师父有很多法子,那么这个不危险的任务是什么?”   何逸钧道:“任务只有个六字之短,别跟着为师,滚。”   洛满天道:“师父不要生气,我这就去烧车子,越危险的任务越划算,等我。”   说完,洛满天弯着腰离开了。   等了不一会儿,巫复苍车舆那方块的位置开始通亮。   虽然看不见火光,也能感受到那边已经着火了。   洛满天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来人啊!有纵火犯潜入偷袭营地!快来人啊!他们想杀害闭国公!”   何逸钧撑着脑袋,心道:……兔兔啊,你就不懂得放完火后过一会儿再喊吗,放完马上喊,第一时间喊,傻子都知道火是你放的,就你发现火灾最快。   守在圣上车舆旁的士兵们纷纷站起身来,方才睡得死如猪的士兵也都站起来了。   不知是谁道了一声:“何夕沉的徒弟洛满天胆敢拿着一根燃着火的木棒往闭国公身上扑!闭国公衣服上起了火,附近的水源结了冰了,再这么下去闭国公会被火烧伤的!”   众人惊呼。   何逸钧脑袋一垂,心道:……你这个兔兔倒好,烧完火立刻喊人过去就算了,烧个火居然不烧车舆,结果、结果你居然还拿火往人家身上扔,天底下就你最无敌了,什么都不怕,毛手毛脚,闭国公还不气死你。   这声音又道:“大伙快跟我去,留几个在这里守着就行了,快去灭火!快去把何夕沉和洛满天抓起来,别让他们逃了!”   随着一阵由近渐远的脚步声过去,直至消失,何逸钧才从雪堆中探出头来。   此时,圣上车舆旁只有几个人在守了。   看轮廓,是三个人在守,围着守,中间还有一丛为了照明驱赶动物的火篝。   何逸钧走了出去。   其中一个士兵道:“不是叫你去灭火吗,你怎么回来了?”   何逸钧易容了,把自己的脸弄得黑黑的,假装自己是个晒太阳晒得多的士兵,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   何逸钧欺骗道:“闭国公身上的火被我们扑灭了,剩下的同胞去找何夕沉跟洛满天,闭国公另外派我来检查圣上的龙躯,说上面有何夕沉和太子殿下共同做的痕迹,我要把它找出来。”   士兵道:“原来是他俩合伙一起干坏事,干完坏事相互推脱责任。”   何逸钧道:“大哥,我现在要进去,尽快向闭国公汇报情况。”   士兵道:“你进去。”   何逸钧进去。   打开车帷,帷子落下,舆内一片漆黑。   何逸钧从袖子里面抽出一把匕首,手指触到圣上的尸体时,匕首扎了下去。   黏糊糊的血迹淌了出来,血腥味也飘了出来。   这一刀,是替郁府偿还的。   他又扎了一刀。   这一刀,是替郑爷偿还的。   他扎了最后一刀。   这一刀,是替穷困平民偿还的。   他恨的人就躺在他跟前,这么多年了,终于能把所有恨都全部释法出来了,恨也有了绝期。   等了许多年,只为等到这一天。   车舆外面。   士兵意识到不对劲:“哎,不对啊,他说是进去检查圣上龙躯的,怎么在里面都不打灯的,摸黑检查啊这真的是?”   其他士兵这才意识到检查者的古怪。   “我去看看。”   一位士兵掀开车帷。   结果暗中寒光乍起,直刺士兵的眼睛。   “我的眼睛啊!”   士兵瞎了一只眼,捂着眼睛痛叫。   何逸钧出去,另一个卫兵上前,二人打在了一起。   卫兵拿着枪,何逸钧只拿匕首,却势均力敌。   另一个卫兵在发信号。   这时,忽然跑过来一个人,这个人竟是施荀。   因为士兵们都跑去灭火和抓人了,看管施戎的人只有一个,施戎就趁机跑出来了。   施戎道:“何夕沉,你不得好死!”   怎么认出他的?   难得是背影熟悉?   信号现在才发得出去。   信号刚发出去,何逸钧就已经一溜烟跑了。   施戎追不上去,想起圣上的尸体还在车舆里面,便上了车舆,落下帷子。   许多卫兵见到天空中有信号,纷纷赶了过去。   其中一位卫兵看了眼捂着自己眼睛在地上疯狂打滚的人,问道:“刚才是谁来了?”   “不知道,不认识,听太子殿下说这个人好像是何夕沉,何夕沉进了车舆又跑出来了。”   扇了一巴掌:“混蛋,圣上的龙躯是否还好?”   “不知道,没看过,他跑出来后就跟我们打在一起了。”   踢了他一脚:“把车帷打开,亮把火。” 第76章   车帷打开后。   映入众人眼里的先是圣上血肉斑驳的身驱, 再是施戎定如磐石的侧影。   另一边。   今晚必须逃跑,不能再呆了,再呆下去会死的。   何逸钧拐来匹马,策马回到了约定的地点, 却见不到洛满天。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洛满天笨手笨脚, 该用上的已经用上了, 以后估计也用不到了,也不会碍我什么事, 没有实力就生存不下去, 我还不如自己走了。   他将敷在自己脸上的一层易容的皮撕下来, 从行李中掏出余久择给他的地图,点着灯看了一下地图上的方向。   还没看完,他忽然将地图收了回去。   又认为马蹄声太大了,怕打草惊蛇, 就把马和行李藏在枯树后面, 自己原路返回。   去救洛满天。   没等他跑到营地,就见洛满天浑身是伤从营地疯了一遍跑了出来。   而他身后, 跟着的是一大群执着火把的卫兵。   “站住!”   “别跑!”   洛满天被追杀了。   何逸钧握着洛满天的手, 往回跑:“跟为师来, 为师带你离开这里。”   师徒俩逃跑的速度快了。   后面的一些士兵见他们速度快了,纷纷朝他们放箭,箭如雨而下。   何逸钧耳边的箭声哗哔的,却没有一箭是射得中他的, 他想可能是天黑的原因。   很快,师徒俩来到了马旁边。   何逸钧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扛在肩上,这些东西就是他的行李,行李已经减去大半体积了。   回头一看, 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   洛满天后背被几支箭贯穿了,血都把前面的衣裳染红了,表情也是难受得不得了,眸子空洞无神。   “师父……”他勉强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何逸钧没时间再仔细观察,自己上了马,将他的徒弟也拉到了马上,丢掉手中的纸灯,策马远后。   身后的马蹄声不止,穷追不舍,箭也放个不停。   幸好这里的树多,没有一箭射中他们。   何逸钧手中的鞭子抽马抽的力气更加大了,马越痛跑得越快,已经达到了最快速度,不能再快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上。   而山侧,就是一道长长的斜坡,人可以从山顶路上沿着斜坡滚到山下的。   何逸钧下定决心,忽然紧紧抱住洛满天,双脚一蹬,从马上跳了出来,瞬间沿着斜坡滚了下去。   二人滚下陡坡了。   而他们的马,还在路上跑着,在雪地上留下马蹄印子,将士兵引开。   因此,没有士兵注意到马上的那两个人已经不在马上了。   坡上的石子非常多,路也是坑坑洼洼的,雪铺得一点都不整齐,冷气却是足够。   何逸钧滚下去的时候浑身都在痛,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五脏六腑仿佛都在颤抖。   肩上扛的包袱似乎也没多大用处,他依然觉得痛,就连被包袱掩盖的皮肉也在痛。   脑袋快要晕死了,沉死了,痛死了,但是也要忍住,撑过今晚就好了,坚持住。   洛满天就更加痛了,但也知道此时不能像平时一样喊出声,所以也只能一边咬着唇一边哭。   唇被咬破时,他也痛得晕过去了,后背已经需要模糊,滚的过程中,后背的箭都还在,一直在玩弄他的后背。   箭锋在他后背的血肉里转圈,却迟迟不肯掉在半坡上。   忍了许久,他们终于滚到了山下。   何逸钧没有晕倒,他们现在也不是绝对的安全。   士兵们晚上找不到他们,早上肯定还会来找他们的。   所以他们要再个绝对安全的位置躲起来,躲过这一劫,他们就可以安心去幽陵了。   马丢了,他们逃不了,也不知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应该怎么渡过。   别干粮都吃完了,他们在路上还找不到一户人家,直接饿死在路上。   想想都恐怖。   四周很黑,白雪映的光也不足矣为他们照亮。   何逸钧凭触觉,帮洛满天把背上的箭都拔了。   血液黏糊糊的,沾了何逸钧一手。   何逸钧心道:我的好兔兔,你人那么好,运气怎么能那么差,跟了我这么一个师父,为师本来就生性冷漠狠毒,一心想反违抗朝纲,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为了隐藏痕迹,何逸钧在地上挖了一个雪坑,把这些箭丢在雪坑里面埋起来。   然后他又将洛满天背了起来,踢雪,将雪踢到原来洛满天躺着的位置上,为了覆盖血迹和血腥味。   他赶路,赶路去找个山洞躲起来。   等士兵走后,他们出去就安全了。   既然有斜坡,有山顶,就一定有山洞。   这时,天上落下飘飘扬扬的雪,覆盖何逸钧的足印。   万里千山一派苍茫,冬风徘徊在上空。   果不其然,何逸钧找到了一个山洞,进去。   安定好休息位置后,放下洛满天,让洛满天趴着躺,不让受伤的皮肉碰到冰冷砭骨的地面。   何逸钧心道:现在洛满天对我的印象还好,救他,说不定将来他还能为我做一点事,就算没有用,也能为我扛几个刀子,就算扛不了几个刀子,也不会碍我好事。   山洞里面的气温比外面好多了,至少不会有冻得双脚没知觉或者冻伤的风险。   这里没有木材,何逸钧不懂怎么生火取暖。   行李中也没有木材跟火折子,因为何逸钧觉得这些东西太碍事了,带的东西太多太重会影响逃跑速度,所以他就没带这两样东西。   山洞外面,枯技斑驳,不水则冰,钻木也取不了火,山顶洞人当得也难。   外面比方才亮了一圈,已经到了黎明时分,雪也不再下了。   今日估计会出太阳,不会像昨晚那么难熬。   何逸钧凭着洞外这一点点亮度,给洛满天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何逸钧穿在里面的灰色外衫包扎好洛满天受伤的后背。   不让血流得那么多,这样就处理完了。   没了灰色外衫,何逸钧此时就穿着一身白衣,然后披上他的毛毛斗篷就完事了。   一看他徒弟。   流了那么多血。   要不是昨晚洛满天命大,小命都要交差在那里了。   何逸钧用地上雪给自己的手擦干净,把血擦干净。   然后起身,站在洞口,眺望远方。   其实看不看都一样,反正洞外已经白皑皑一片了。   没有一点色彩,与白茫茫的天空融为一色,更别说找什么绿油油的野草为洛满天治疗伤口了。   洞外刺骨的冷风是直往洞里灌来的,风凛冽,发出阵阵嗖嗖声。   长风一吹过来,何逸钧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成冰块了。   然后,他出去。   找了一些木棍和木材,回到洞里。   洛满天已经醒了,坐在冰冰的地上,表情也没昨晚那样的难受了,问道:“师父,我们现在已经到幽陵了?”   何逸钧彻夜无眠,却一点也不困,因为昨天早上已经睡很久了,道:“你是觉得你睡了好多天吗,一下子就能到幽陵,为师什么时候学会御剑术了。”   洛满天挠挠脑袋:“这样啊,那我们就赶紧出洞继续赶路啊。”   何逸钧在木材前暖暖身子,道:“如果为师没猜错的话,昨晚追杀我们的那些士兵还没走光,还会留一部分士兵在这里找我们。”   洛满天清理自己蔓延到前面衣裳上的殷血凝块,气道:“他们怎么阴魂不散,老子还以为老子再也醒不过来了,老子还真第一次被人追杀。”   何逸钧坐下来,开始钻木起火,道:“现在洞外不安全,没过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里了,所以我们应该尽快往洞的深处走,从另一条洞口出去。”   洛满天道:“如果洞里都是死路怎么办?我们死后尸体不就一直腐烂在洞里么?”   何逸钧道:“什么坏结果都被你想到了,死脑筋,自古侠士都是往好结果想的,我们一定不会死在这里,要死也是死在幽陵,而且洞里也不可能全是死路,有风流动的地方就有另一个洞口。”   洛满天道:“还是师父英明想得周到,师父捡木材来是为了生火烧东西吃,填饱肚子后我们再往洞深处去探索路程么?”   何逸钧竟然平淡地把这番话说完了:“对啊,正所谓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赶路,因为为师觉得我们的命不够短死得不够快,所以我们还要在洞口磨蹭一下、多吃几口食物多饮几口水,才能更快地被他们杀死。”   洛满天道:“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饿了,所以才……师父其实是想进洞之后,手中有东西照明吧。”   何逸钧道:“既然知道了,那就在旁边给这些木头吹气,木头温度高了生火才容易,动作快点,慢一步可能就来不及了。”   洛满天在何逸钧对面的位置趴下,开始大口大口朝木头哈气。   冒烟了,起火了,火很小。   何逸钧道:“别吹了,你脱件衣服下来,薄的那种。”   洛满天道:“薄的都穿在里面,都被血染红一半了。”   何逸钧道:“那也要拖,只要衣服是布做的,够干、够旧就可以。”   洛满天脱下。   何逸钧将火烧到衣服上面。   衣服起火了,火势很大。   何逸钧拿两根木棒在上面烧着,直到两根木棒都起了火后,他便把其中一个木棒递给洛满天。 第77章   然后自己扑灭火, 收拾东西,消除有人来过的痕迹。   接下来,他们便进洞中探索另一个出口去了。   走了许久,前方迎来两条岔路口, 其中一个岔路口顶上有密密麻麻抱团的冬眠的蝙蝠。   洛满天看向何逸钧征求意见。   何逸钧道:“根据常识, 有蝙蝠的这条路一定是死路, 是蝙蝠窝,所以要走另一条。”   不一会儿, 前方又迎来两条岔路口。   到底有完没完了。   何逸钧道:“这两条路看着长得都一样, 没有风也没有其他异物, 分头行动,谁找到出口就回头叫谁过去。”   洛满天道:“可是师父,我一个人……”   何逸钧道:“怕就回去。”   “遵命。”洛满天随便朝一条岔路口走去。   何逸钧朝另一条路走去。   这条路特别直,一路上, 何逸钧都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异常, 却一点异常都没发现。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蹲下, 火光一照, 又用手指去抚摸地面。   地面竟然一点碎石都没有, 光滑细腻。   何逸钧心道:话说,如果是天然的山洞,洞里滴水不漏草木不生,地面不可能那么光滑, 也不可能没有碎石没有障碍,除非,之前有人来过了。   起身,来到石壁旁, 火光一照,又用手在上面抚了一遍。   石壁比地面更加光滑细腻,很明显,这里之前不仅有人来创建过,还打磨过了。   何逸钧心道:这个山洞跟邻国靠得那么近,离京师那么远,又那么荒僻,又有谁会花钱请人力来这里开造一番?开造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藏东西?训私兵?   何逸钧又往前走。   前面是死路,走不通了。   地上呢,居然躺着一把剑。   莫名其妙的,却又惊喜。   莫名其妙就不用多解释了,惊喜是因为何逸钧买不起剑,现在却能免费捡到剑,剑没有主人,以后这剑就是自己的了,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侥幸。   何逸钧捡起剑。   没有剑囊放剑,剑只能拿在手上。   这时,从原路传来洛满天的一声凄烈的惨叫声。   惨叫声在石壁间回荡,回音也是老长一阵了。   兔兔!   何逸钧急忙往回赶。   回到刚才他们分开的地点时,何逸钧隐约听到洞口那边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在这回声当中是那么清晰,还有枪与枪相碰的声音。   那些士兵找到这来了,速度快得出人意料。   他们的时间更加紧迫了,再慢一点他们就要上西天了。   趁士兵还没发现他们,何逸钧赶忙往洛满天那条岔路而去。   跑了一会儿儿,他见到洛满天的背影,正在背对着他。   何逸钧道:“士兵没有来,刚才你在喊什么,有陷阱?”   洛满天道:“师父,你看我们周围!”   何逸钧环顾四周,这个场景直接令他惊呆了。   他们似乎站在一个空旷场地的中心,旁边都是挨挨挤挤的人型骷髅。   骷髅都是站着的,大小不一,老少皆有,脑袋朝向都是面向他们所站的这个位置的,仿佛他们师徒俩是受瞩目的明星。   放眼望去,尽如一片白森森的海洋,绵延向黑洞洞的远方,阴暗又悚然,也不知这个场地是有多大的面积。   何逸钧试着喊了一声:“喂。”   回声传过来时,何逸钧也明白了这地方有多大了:“至少一里之外才有石壁,但这只是至少,最远的石壁,声音到那边已经传不回来了,无法估量的。”   洛满天道:“那我们怎么跑?”   何逸钧道:“想要逃出去,还要跑好远的路,往声音传不回来的那个方向跑,才可能见到出口,要抓紧时间了,为师进来时看见那些追杀我们的士兵已经找到洞穴了,估计不用多长时间就能找到这里。”   洛满天道:“还要跑那么远的路,肯定逃不过他们,要不我们不跑了,直接躲起来吧,这里那么黑,白骨又多,躲在骷髅后面,他们一定找不到我们。”   何逸钧道:“不必躲,逃过他们,这有何难,我们跑,他们追,我们在前,他们在后,我们不如直接放火把骷髅烧了,让火拦住他们追上来的路,他们不就追不上来了。”   洛满天道:“不是,烧了骷髅的做法行不通,刚才我没来得及跟师父解释清楚,其实,这些站立的三千九百九十九具白骨都是人们为了让法阵成型而建立的!”   何逸钧一怔,张大眼睛,先问的问题却是:“法阵被为师破坏掉又如何?”   洛满天道:“不如何,我只是觉得法阵还在的话会对师父有利,师父也是叛兵,所以才不想让师父破坏掉它。”   “但是如果师父必须要破坏它们也是可以的,因为打破法阵的途径并不是破坏它们后就能完全打破的,我记得做这个法阵时还需要一把剑,剑只要多杀一人,就可以彻底破坏掉法阵了。”   何逸钧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洛满天道:“因为我之前经常在京师听书,故事听他们说的,我对这个法阵很感兴趣满怀好奇,所以就把这些记下来了,没想到这个故事是真的,真实存在,有朝一日我也能亲眼见到。”   何逸钧道:“继续说,法阵的事情,形成、用途。”   洛满天道:“形成嘛,就是叛军死后骨头之间会被涂上泥巴,固定住骨架,防止骨头散架,做满三千九百九十九具站立的骨架。”   “用途嘛,就是能保佑其他活着的叛军能成功攻克皇城,从而取得胜利,这些死去的三千九百九十九个士兵可能因为战斗力不足或是中毒之类的必死无疑了,才会选择被做成这个法阵而牺牲自己。”   何逸钧道:“意思是那把剑目前总共杀了三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如果多杀一个人,总共就杀了整整四千个人,四千这个数字并不是形成法阵的数字,法阵才会被破坏。”   洛满天道:“对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剑不多杀一人,对于法阵还在的希望就会很大。”   何逸钧:“看来这里是个秘密之地,因为跟京师离得很远,所以战争胜利后就没有人跑来这里销毁法阵,如今来了,倒是要进来一番,难怪士兵那么快就能找到这里,来这里恐怕不只是为了找我们,更是为了销毁法阵。”   洛满天道:“师父说的都是对的,我要多听师父的话。”   何逸钧道:“看你讲得一本正经。”   洛满天道:“但是我讲的都是真的,我从来都没有产生过欺骗师父的想法。”   何逸钧将手中的剑抬起来,暴露在火光之下:“也就是说,为师手上的剑已经杀满三千九百九十九个人了,杀生者布完了这个法阵,就把剑丢弃在这里,刚好被为师捡到。”   洛满天高兴道:“原来剑就在师父身上,这回不怕剑沦落到士兵手里了。”   何逸钧道:“为师大概能猜到当年布法阵的人与谁有关,也可以说,是谁布的法阵,正好,剑在为师手里,他们的剑他们却拿不到。”   就在这时,二人都听到了这条岔路外面传来的阵阵足音。   话也不再说了,直接穿过骷髅,往回声传不回来的方向跑去。   因为要烧骷髅,所以二人手上都拿着火把的。   士兵们进来后,一眼便看到了远处的两豆渐行渐远的明火。   明火摇曳,一想就知道那两个逃犯逃跑时很艰难,还要看好路才走。   一道声音道:“小心,勿要妄动,这里是当年法阵的布局地点,把骷髅弄倒了就容易绊倒后面的人了,影响后面的人追上去的速度。”   士兵应了一声。   二人身后传来轰轰隆隆的脚步声,还有一些骷髅散架的声音。   那声音又道:“不要放箭,能移动的空间本来就少,还要拿箭添油加醋,多此一举。”   何逸钧认出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小声道:“乔神医。”   洛满天道:“不用担心,乔神医只是在士兵面前装,不会伤害我们的。”   何逸钧被这番话呛得沉默了:“……为师不是这个意思,为师的意思是,乔神医说的这句话是跟我们说的,不是跟士兵说的。”   洛满天诧异:“啊?这么可能?要是真跟我们说,士兵还不把乔神医当场弄死?”   何逸钧道:“傻兔兔,乔神医说,弄倒骷髅就会影响跑在后面士兵追杀我们的速度,所以我们要把骷髅弄倒,他们跑在我们后面,他们就追不上我们了。”   洛满天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师父聪明绝顶一鸣惊人。”   何逸钧道:“废话。”   二人一路跑一路推倒骷髅。   何逸钧用剑来推,推得又快又多。   这个方法果然有效,后面有一大部分士兵都追不上他们了,还有一小部分士兵依然穷追不舍。   无论他们再怎么推到骷髅,这一小部分士兵的速度都不会慢下来,反而越追越快,像一个个伪人似的。   二人跑累了,也推累了,干脆不推了,推骷髅的力气全部用在大腿上。   没过多久,何逸钧的腿也累了。 第78章   他转头一看他的徒弟, 只见他的徒弟比他更累,正大口大口地喘气,喘气的声音跟打鼓似的。   洛满天道:“再这么下去,他们就会追到我们的, 我们现在就把后面的路烧了吧。”   何逸钧道:“不行, 要是烧了, 前面的路这么黑,我们怎么能看得到。”   洛满天道:“也是哦, 等我们感受到有风的时候我们再烧吧, 刚好我们也能跟着风吹来的方向出去了, 有没有火光照明都无所谓。”   何逸钧道:“别说了,快跑。”   二人又跑了一会儿。   洛满天坚持不住了,此时的跑比平时的走还慢,心里抱怨路怎么那么长, 像往地狱里面跑一样, 转头看看旁边的何逸钧在干什么。   结果何逸钧并不在他旁边。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看。   竟见到何逸钧正在一路烧着骷髅,一路往左右方向跑, 然后又往他这边靠近。   熏烟弥漫, 两块地面之间仿佛生了一道烟墙, 仿佛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洛满天道:“师父!现在还不是烧的时候!”   何逸钧道:“现在再不烧,再过一些时间,连烧的机会都没有了!”   洛满天连忙跑过去,正要跟何逸钧一起烧, 冷不防何逸钧夺过了他手中的火棒。   “兔兔你去找出口,找到出口立刻回来告诉为师,这里由为师来烧,由为师来拖住他们。”   洛满天含泪道:“师父可不要弄伤自己了, 我这就去探路,很快回来,回来救师父。”   说完,他体力登时回复了,腿一点都不酸似的,以风一般的速度离开了。   何逸钧烧骷髅,是懂技巧的。   这里烧一点,那里烧一点,总之要把这里弄成一个大型火墙迷宫,熏死所有人的眼,谁也不能知道他在哪个位置。   人声越来越大,有的讨论,有的大骂,有的尖叫,各种各样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吵吵囔囔,已经覆盖了他们的脚步声了。   士兵们全都追了过来。   何逸钧不理他们,自己干自己的事。   火,烧了好远,绕个好多个圈子。   山洞高,不见天,以至于顶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浓烟。   浓烟往下蔓延,下面的空气也变得浑浊起来。   四周亮堂堂的,全是火的颜色。   他们正在寻找何逸钧。   何逸钧放完火后丢掉火棒,往洛满天那方向跑去。   结果。   “囚徒在这边,别让他跑了!”   “大伙快追,囚徒哪跑!”   何逸钧转身,拐弯,跟他们兜圈子。   剑不能杀人,所以他只能跑,见人就跑。   火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   人站在火墙的一侧,已经看不到另一侧的样子了,就连掠过人影都看不到。   士兵们追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四面八方的咳嗽声此起彼落,眼睛也快干得张不开了。   何逸钧心想这就是逃出去的机会,可在原地转圈子时,才发现火已经蔓延了一个圈了。   他被火墙包围在了这个圈中间。   没有出口,出不去了。   他干脆就不出去了,在地上闲闲地坐着,竟是如愿以偿,心道:我放的火把我围起来了,也好,会玩,只有这样,那些士兵就不会找进来,见不到我就会去别的地方找我,于是我就能出去了。   他打算要静坐等待。   这焚骨的味道十分难闻。   四周的声音依然此起彼伏密密麻麻,不知等声音彻底消散时要等到什么时候。   何逸钧心道:洛满天,你怎么还不来救我,自己在那边干什么吃的,一直都感受不到风的流动吗,要是我还能活着出去,出去第一件事马上去揍死你。   又过了一会儿,他竟发现他面前的一面火墙忽然破了一个小口子。   然后这个小口子慢慢裂开,火墙外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   是有人在外面带水来灭火了,他谨慎地盯着这个口子,直到外面进来一个人。   何逸钧依然不起身,不动,坐以待毙。   毕竟他都被人发现了,还跑什么跑,还不如坐在原地束手就擒。   待这个人走近后,何逸钧才看清这个人是施清奉,于是站了起来,四目相望。   施清奉提着一个水桶,看上去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像昨晚也没睡好。   明明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却好像隔了好远。   一时半会,二人都没有说话。   何逸钧陡然笑了。   昨天夜里,他和他徒弟干了那样的事,是他们自己私下打的主意,没有告诉施清奉。   因为何逸钧觉得,施清奉肯定不会让他们做出这样的事,太危险了,甚至还有可能会来阻止他们。   他瞒着施清奉也无悔。   施清奉道:“闹了一团糟,七零八落,最后还是被士兵堵在了这个地方,为了不被抓到,跑了那么久,跑不过时,烧得整个场地都是火,晕的晕,咳的咳,不如跟我回皇城,没那么多麻烦岂不是更好,问你一下,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何逸钧道:“只要你答应把我杀了,我便答应你可以带着我的尸首回皇城,你以为我干了这样的事还活着干什么,仇也报了人也杀了,我心愿达成直接死了不更好,我活着不就是为了躲起来完成我下半生的愿望么,而不是像一匹懦夫一样跟谁回皇城自首认罪,我宁死不认罪,所以我还要活下去。”   施清奉道:“躲起来……他们想杀你,你就诓骗他们,就说,圣上身上的刀子不是你捅的,是太子看错了,将火烧在巫复苍身上的事,火从车舆烧到旁边车舆的事,全程都是你和你的徒弟洛满天一起干的,但是这是不小心干的,并非有意,我站在你这边帮你说话,活着跟我回去,好吗?”   何逸钧看不惯有人这么说他,便道:“还是那句话,只有死人才会跟你回去,跟你回去的都是死人,圣上身上的刀子是我捅的,用火来烧巫复苍又烧车舆的也是我干的,我是罪魁祸首,所有对你们不利的计划都是我出的,杀了我,才能除根,杀了其他人,只能除草。”   施清奉道:“你是觉得,很多人都想杀你。”   何逸钧道:“可能吧,毕竟我就想杀很多人,跟圣上,朝廷,站在一块的人,我都想杀,当然这群人想杀我也很正常,非常非常的正常,还有,我上面说的这些,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都是我干的,因为我觉得这样,就显得我很伟大,很了不起。”   施清奉道:“随便你,活着就行,别死就好,你说你要躲起来,躲到哪?”   何逸钧道:“你知道我要躲起来了,可是我就要躲起来了,至于躲到哪里去,还得靠你们自己找出来,注意,是你们,不是你一个人,你们总会找出来的,今日之后,我们可能算是半个对手了。”   施清奉道:“了解了,我将来……”   何逸钧道:“两方总是要选择一方出来。如果你想装给你们看,还是装给我们看,全由你自己的决定了。如果装给你们看,你就可以不被士兵们抓起来杀死,但会被我们杀死。但是如果装给我们看,你虽然不被我们杀死,但是你会被士兵们杀死。我不想强求你,希望你不要表面帮我们,同时又在帮你们。”   施清奉苦苦地淡笑:“弹指之间,稍纵即逝,小四巾,有时候我感觉你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他们反派的人,有时候又感觉你是我的人,是不与他们为伍的那种人,所以我会选择站在我们这边了,跟朝廷作对的往往没有好下场。”   “不要叫我小四巾,你把我当成你的人你会后悔一生。”何逸钧彻底怒了,觉得这个施清奉说话怎么没完没了的,猛然抬剑在施清奉锁骨下方划了一道长长的裂缝。   没错,他真的划下去了。   施清奉也看见了,却感觉皴裂泄血的皮肉一点都不疼。   划完后,何逸钧才想起来他的剑不能杀人,所以他不能杀施清奉。   他便垂下了剑,不然他还会在施清奉脖子上的气管处补上一刀。   何逸钧被自己的行为惊恐到了,低头端详自己的双手。   他这是怎么了?   难道自从他报了仇以后,他就开始变成了一个恶人?   无论是谁,只要说了一些他不想听的话,他第一念及的就是把说这些话的人都砍了。   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反派了,对自己的行为可以放任不管了。   更何况他接下来的身份还是幽陵刺客。   所谓刺客就是要心不痛手不软,见到令自己快乐的事时也要不屑一顾,才可以当上一名合格的刺客。   可是这是施清奉,施清奉曾经帮过他很多忙,却没有一次伤过他的。   只因为这个,所以何逸钧存的最后一份善只在施清奉身上起作用,让他理智清晰,他也不会伤到施清奉。   而如今……   何逸钧颤了颤脑袋,他不应该这么想,他应该往剑的方面想。   应该想:幸好他的剑没有杀施清奉,不然法阵就要被打破了。   可是施清奉这么说话也是不想让他离开,或许表达不对,但也没有别的恶意。 第79章   抬起头来, 看见施清奉正在盯着他的剑。   何逸钧道:“你家族传下的剑,杀了三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可真厉害的。”   施清奉道:“对,还给我。”   何逸钧道:“我捡到就是我的了, 正好我身上缺一把剑, 这剑刚好合适我, 但我也想还给你,以证明我物归原主不抢不劫, 可是给你你又容易把法阵破坏掉, 所以这剑就留给我了, 帮你保管,我死后剑再还给你,怎么样。”   施清奉道:“这也行,这把剑送给你了, 我不要了, 破坏法阵还要多杀一人,哪有人给我杀。”   何逸钧道:“谢谢你了, 下次我有宝贝也会送给你。”   施清奉放下水桶, 道:“小四巾, 呸,不对,夕沉,离我近一点, 他们来了,我帮你挡住他们。”   何逸钧也听到外面有一些士兵的脚步声朝这边传来了。   士兵们就驻足在方才施清奉进来的口子的外面,其中一人道:“说的就是这个火圈,这个圈子我们没检查过, 大伙跟我一起进去看看。”   施清奉小声道:“快点过来,靠近我,他们会看到你的,有两道人影。”   何逸钧上前,跟施清奉离得很近,伪装成只有一道人影的样子。   施清奉提高声音道:“这里我检查过了,那两个囚徒不在这里,你们去另一边找吧,多留意石壁上能站人的台面,他们可能就躲在上面。”   士兵甲不听他的话,带头进了圈里,道:“石壁上都找过了,囚徒不在那,就剩下这块地方没找过,我们还要亲自找一下,才可以确认。”   施清奉道:“我都说了,他们不在这里,你们偏不信,偏要进来再找一番,多此一举,是觉得我在隐瞒你们?”   士兵甲道:“可别说,还真是,你说你没见到他们,结果你又不出来一直呆在里面做什么,在烤火么,现在见我们进来了,一直在背对着我们,我们长得很不堪入目么。”   施清奉道:“想进来找就进来找吧,最好大家都进来,谁也别堵在出口附近。”   士兵甲道:“大伙都进来,别一窝人堵在那里,缩头缩尾,快进来。”   其他士兵乐了,纷纷进来,跟士兵甲打趣。   就当何逸钧思考着怎么应对士兵时,袖子忽然被施清奉扯住了。   何逸钧一怔,一时不明白施清奉想干什么。   只见施清奉用力一拉,将他拉到了施清奉跟前。   施清奉小声道:“抱紧我,他们过来了,骗他们走近点,我好杀他们。”   何逸钧心想自己是个刺客,为了骗士兵走近点而去抱施清奉,多少都有些不合适,太没面子了,还不如当面直接打,便道:“不用,我们一起杀他们。”   施清奉道:“你的剑不是不能杀人么。”   何逸钧道:“也是,差点忘了,这剑真没用,烂剑破剑,怪不得剑的主人会把它丢弃在这里,好好的一把剑失去了它能杀人的价值了。”   士兵甲听不出何逸钧的声音,道:“你自己在那叽叽咕咕说什么呢,说什么话不转过来再说,不对!大伙快看,睿文王前面是不是还站着一个人!”   施清奉道:“算了,我抱你。”   下一刻,何逸钧就被施清奉抱住了。   被固定在怀里,贴近久违的气息。   这一刻,周围的吵杂声归于宁静。   何逸钧整个人好像都软了下来,不像方才那样固执倔强了。   他有一瞬间的错觉,好像他们现在还没有天各一方,又好像回到了施清奉向他表达心意之后的那段时光里。   好像他不是刺客,而是个勤奋好学的书生。   两道影子开始重合在一起了。   施清奉比他高出一个头,人从施清奉背后看过去,是看不到何逸钧脑袋的。   士兵乙道:“没有啊,我怎么没看到。”   士兵丙道:“我也没看到,是不是你的眼睛因为被火熏昏了,所以才看错了。”   士兵甲揉揉眼睛:“不可能,你们都跟我过来,一定还有个人躲在里面。”   几个人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越来越近,步步震魂。   何逸钧动了一下,想凑个缝隙去看看士兵们还要走几步路才走到施清奉后面。   施清奉抚了抚何逸钧的背,按住何逸钧,不让何逸钧再动了,暗示:我知道他们还要走几步来到我后面,会保护好你的,这些士兵,我都会杀完。   士兵甲道:“睿文王,你可真奇怪,是在面壁思过么,头也不转过来给我们看看。”   当施清奉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身侧冒出的一道衣影时,便从另一侧方向转了个身。   一手拔剑出鞘,一手抱着何逸钧,在士兵甲后背偷袭了一剑。   然后松开何逸钧,去袭击其他士兵。   何逸钧配合得很好,捡起地上的骨头往士兵嘴里塞,防止士兵喊出声引起圈外士兵的注意。   他以为这样就完美了,然而周围其他士兵的撕吼声却比这位倒地受伤的士兵还要大。   何逸钧回过头,只见施清奉浑身都是血迹,正在使用剑拦着这些朝他刺过来的枪锋。   枪太多,有些枪是拦不住了,在施清奉身上扎了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其实施清奉的剑上沾的都是自己的血。   一定要把这些知道施清奉护着何逸钧的士兵全都杀了。   “睿文王谋反!包庇纵容缉拿犯!声援!声援!”   “缉拿犯也在这里!别让他趁乱跑了!声援声援!”   “……”   有一个卫兵刚跑出去火圈,正要去通知其他卫兵,结果刚跑出去一步,就被施清奉一剑插中后背,凉了。   也因此,施清奉背后又被刺了一枪,这一枪便使他瘫倒在地了。   幸好没倒在火里,不幸的是倒着的状态很难反抗,身上又被刺了好几枪。   何逸钧看着这一切,刚想出剑去帮施清奉的忙,接着又想到他的剑只能挡攻击而不能杀人。   他忍了,不能上去帮施清奉。   心道:你为了我这么做,有些不值得。   所以他的视线看向另一边,不忍再看下去。   施清奉浑身是血的一幕若隐若现浮现在他的眼前,无论他怎么转移视线,这一幕依然摆脱不掉。   当视线慢悠悠转回来时,眼前便有一个士兵举着凛寒的枪朝他扑来。   何逸钧一惊,举剑去拦,跟这个士兵打在一起。   这个士兵道:“你们继续跟睿文王打,我先把这个缉拿犯弄死再回去帮你们。”   施清奉道:“你们谁敢动他,谁死得最惨。”   何逸钧是位以武剑表演来谋生的剑客,武剑只会越练越好,自从跟巫复苍比武后剑术涨进不少,现在剑术甚至比施清奉强很多了。   所以士兵每出一招,何逸钧都能简单拦下,同时也有反击的机会。   只是何逸钧不能反击,他的剑不能杀人。   他心道:早知道跟净棠换把剑了,我可以做到一打几,至少净棠不会被打成现在这幅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士兵打何逸钧打得都打累了,枪都举不起来,定在原地吐血。   何逸钧倒还好,身上一点都没伤着,体力还在,原地休息。   刚开始这个士兵就被施清奉打伤过。   何逸钧刚休息两下。   士兵刚吐两下,背后就被施清奉偷袭一剑,倒地呻吟。   “一群狗。”施清奉一剑把这个士兵的脑袋砍下,又掏了这个士兵的心脏,真的是死得最惨的。   施清奉的剑身上全被鲜血给染红了,神情变得恐怖令人发怵。   何逸钧回头看看,只见方才跟施清奉打在一起的士兵们都凉了,跟何逸钧打在一起的士兵是最后一个凉的士兵。   施清奉提起水桶。   何逸钧道:“把这些士兵的尸体往火里扔,我们再走。”   声音哑了。   施清奉不说话,连忙拉着何逸钧的手直往圈外面跑。   二人出了火圈。   外面,浓烟滚滚,处处生烟,已经看不清路了。   不对,应该是,原本能走的路已经被火封死了。   幸好施清奉手里水桶的水只用了一点,可以扑灭路上的火。   何逸钧用袖子沾水敷在自己鼻子上,施清奉有手帕,是用手帕沾的水。   虽然这场地很高很宽,但时间长了,火多了,浓烟就由上往下弥漫了。   骨头里可燃烧的有机物不同于外面可燃烧的有机物,燃烧出来的气体是有毒的,即会产生一氧化碳。   何逸钧心道:刚才我们跟士兵闹腾了那么久,却没有一个人来支援,原来是因为已经来不了了。   其他士兵的声音移向了远处,看方向,是方才他们刚进来时的那个方向的。   二人周围的浓烟淡了很多。   而施清奉就拉着他往这个方向而去。   何逸钧:……   何逸钧停下脚步,另一手正在扒开施清奉抓他的那只手:“我都说了,我不跟你回去,宁愿死在火中。”   施清奉停下脚步,回头,抓他手的力度更紧了,说话陡然变得那么不讲理:“我不让,偏要带你回去,你又能拿我怎么办,总不能拿你那把不能杀人的剑来杀我吧。”   听这话说得,好像在嘲讽何逸钧没有一把能杀人的剑一样,好像施清奉就算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何逸钧也拿他没办法一样。   何逸钧彻底怒了,抿了抿唇。   他确实拿施清奉没办法,只好埋下头,在施清奉抓他的那只手上咬了一大口。   施清奉手背的骨头很硬,疼得何逸钧的牙要断了一般,他便扬起头来,缓和一下。   何逸钧舌尖舔舔自己的内牙,使牙上的疼意消退。   施清奉的手依然抓着他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唯一不同的是,这只型状比较大的手背上面多出了一个血红的深深的牙印。   何逸钧注视施清奉,发现施清奉的双眸似乎比刚开始要明亮一些,仿佛水中之镜,甚至何逸钧还能看清这双瞳孔中自己的倒映。   不过这施清奉怎么无动于衷的,不应该把他的脑袋推开才对么。   难得是因为施清奉的手背还不够疼?   何逸钧道:“疼不疼?”   施清奉道:“不疼,感受不到哪点疼的。”   何逸钧埋头,又在方才咬的口子上补了一口,这回可把施清奉疼出声来了。   施清奉松开手:“你就像只刺猬一样,靠近你,你身上的刺只会扎人,扎得我千疮百孔。”   何逸钧连忙往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我只想让你放   弃我,没有别的意思,见不到我的这些年,祝你一路风光,荣华晚生,我还有我的事要做,等我把所有事做完后,回来第一个找的就是你,等我。”   说完,何逸钧就立刻往回跑了。   隔着火墙,他听见施清奉的声音传过来:“我等你,小刺猬,你身上的刺扎了我那么深,我还没向你报过仇。”   去幽陵之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何逸钧身后的火墙越来越厚。   回到原地时,才发现原来他们过来的路已经被火封死了。   而水桶还在施清奉那边。   何逸钧灵机一动,沿着石壁上人工刻的阶梯向上爬。   爬到尽头时,他就踩着人工未刻、天然的石块爬上去。   谁料得,这些石块把他往地面的方向送去。   他不愿下去,去抓另一块石头,想利用这块石头往上爬。   结果这块石头没有抓稳石墙,掉了下来。   他也跟着掉了下来,重重摔到地上。   一看,发现他掉在被火包围的圈子中,困在里面了。   他掉下来后就爬不上去了,仰天大喊:“兔兔!为师在石壁下面这里!”   喊完,他被呛得够严重的。   这些气体有毒,他不闻,湿了水的袖子捂住鼻子,所以他闻不到。   现在,空气少了,有毒气体多了,他捂着鼻子闻到的正常空气便少了。   他喘不上气。   晕倒。   …… 第80章   再次睁开眼睛时, 何逸钧眼前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地面摇摇晃晃的,再一看,原来他正在一驾马车的车舆上。   马正在慢悠悠行驰着,给人一种小桥流水人家的悠闲感, 仿佛他此时是一个隐居田园的雅士。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他终于可以闻到新鲜空气了。   开始大口大口吸气, 以此表达他此时对空气的眷恋与热爱。   以前不好好珍惜空气,这回可算是懂得珍惜空气的重要性, 能吸到空气时就要尽量吸。   空气真的好闻, 闻着闻着, 却嗅到了一缕头发的味道。   下一眼,一个倒着的脑袋便探了出来,遮住了他大半个视线。   何逸钧一手将这个脑袋推开,坐了起来, 将剑竖着放在一旁, 侧过身面向洛满天:“为师的地图在你手上?”   洛满天道:“对的,那时候师父睡着了, 我又想赶紧带师父逃出去, 就迫不得已翻了翻师父的袖子拿地图出来, 没有拿其他任何东西,下次我保证不敢未经师父允许就拿师父东西了,这次只是个例外,师父饶命。”   何逸钧竖起大拇指:“乖兔兔, 为师也没有其他东西给你拿的了,夸奖一句,干得漂亮。”   洛满天道:“哈哈,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值得被师父夸奖的, 要不是乔神医及时来灭火,师父的命可能就搭在那里了,师父应该夸奖乔神医。”   何逸钧语调低沉:“为师对不起乔神医,以后别在为师面前提到乔神医了,想到他,为师心里就不好受。”   洛满天道:“为什么啊师父,我们议论他,他又听不到,就算听到他也不会责怪我们,因为我们都在说他的好话。”   何逸钧:“管他好话坏话,如果为师说,刚开始为师被人指便想杀乔神医,但是乔神医人很好,对为师也很好,所以为师放弃了杀他的念头,你会不会信?”   洛满天道:“肯定信啊,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哪怕是假的我也要信。”   何逸钧道:“乔神医,救了为师很多次,为师却没有救过他一次,这是最令为师感到遗憾的,还是说,为师本来就该死。”   洛满天道:“如果说师父本来就该死,那乔神医本来就该救啊,那不是吗。”   何逸钧道:“是是是,反正为师能活到现在就活到现在了,别人救为师也算是为师能让别人救为师的一种本事了,再感叹一声,我们终于逃离危险,幽陵此行畅通无阻。”   洛满天道:“耶!太棒了!对了师父,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躲到幽陵,去别的地方躲不行吗?”   何逸钧道:“当然不行,幽陵有为师的兄弟,只要在幽陵发展好组织好,以后为师就是幽陵的大王了,有兵有势有钱,相当于位高无兵无势无钱的乔神医一筹了。”   洛满天道:“师父好厉害!作为师父唯一的徒弟我感到很荣幸!”   何逸钧道:“为师去幽陵之前还要做一件必要的事,就是,传谣。”   洛满天道:“可是我们不能回京师啊,怎么传啊,传什么啊。”   何逸钧道:“回不去就叫京师外面的人传,山水村的人都可以传,施戎当天子又当不了那么快,没有人管山水村村民,让村民传,传就传为师自从在山洞放火之后就毁容了,脸裂成两半,好像两张人皮重叠在一起一样,其貌不扬,能逃出生天也是靠勇敢扑入火海才做到的。”   洛满天皱着眉头:“师父,我们费那么大力气就为了传这种可有可无的谣言?这种谣言有什么用?”   何逸钧换了个坐势,认真道:“你有没有发现为师的相貌与内心相反?”   洛满天道:“没有啊,长得很帅内心也很帅。”   何逸钧道:“行吧,一方面是为师长得清纯可爱,内心冷漠不近人意,应该要戴上一副符合为师内心的丑陋面具,隐藏这张清纯可爱的面孔。”   “另一方面是为师不希望有为师的追求者,谣言一传出去,追求者以为为师真的变丑了,就会弃为师而去,为师也就获得自由了,无人管无人爱,当一个合格的刺客。”   洛满天道:“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师父的心愿了,一定会帮师父完成这个心愿的,我们这就出发!”   何逸钧问道:“我们的马是昨天那匹?车舆内有些地方都烧成黑碳破了,是那晚你烧的?然后士兵用不着就把它丢在原地?”   洛满天道:“对的师父都猜对了,士兵追到马后就把马放一旁不管了,结果马聪明绝顶趁士兵进山洞后就自己跑了,后面就被我捡到啦,为了让马听我的话自己走路,我就把干草绑在了马的脖子上,马为了吃到干草就会自己走的,我是不是很聪明。”   何逸钧起身,凑到车舆前一看。   只见马为了吃到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干草,前蹄子一蹬,马车抖了一下,同时马弯下脖子,往干草一啄。   结果蹄子落地,马车一抖,前进几步。   马脖子直起,干草一丁点都没啄到,气得它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洛满天一眼。   洛满天竟得意道:“怎么样师父我是不是很聪明。”   何逸钧道:“聪明过头了,为师就说这马走路怎么那么颠簸,还异常的慢,原来是这样,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聪明一点,你不会骑马不会叫为师起来骑吗。”   洛满天委屈道:“师父我错了,下次一定记得叫醒师父。”   “无妨,反正为师现在起来了。”何逸钧下车,来到马的旁边,将挂在马脖子上的干草取下,喂完,之后跳上马背,准备策马。   “师父骑马的样子一定很帅!”洛满天道,“懒马,马大爷,看到没有,我师父好心喂你吃草,你可要好好赶路,别老偷懒。”   马侧过身,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洛满天,这吧洛满天给堵语塞了。   何逸钧调整好马头朝向,道:“兔兔,地图给为师。”   洛满天狂翻布包,将地图递给何逸钧,道:“地图是谁画的,画得那么丑,看也看不懂,不用想就知道地图不是出自于师父的笔锋。”   何逸钧道:“你说的这句话要是被画地图的人听到,小命可保不住,他人可正义凛然了。”   洛满天道:“那我不说了,吓人,救命。”   何逸钧展开地图,思忖一番,缓缓开口:“不能跟车队同条路,我们就要绕远一点,从这条路过去刚好合适,就这么定了,出发。”   洛满天一抬脑袋时,就被突然启动的马车震到了车舆后方,差点滚到地上,道:“哎呀,我们能不能开慢点,摔到我了。”   何逸钧道:“这么大个人了,准备开车时扶紧把手还要为师提醒?”   洛满天坐好,身子晃来晃去:“师父说的都对,但是车舆都烧得这么烂了,再这么开下去车舆会散架的。”   何逸钧:“散架关为师什么事,为师又不坐在车舆里面,怕散架你就下车吧。”   洛满天道:“我不说了,安静行了没。”   何逸钧道:“欺负为师没带棕子。”   洛满天道:“师父就好欺负,但是我更好欺负。”   马车穿越在枯木之间,蹄声响彻整片天地。   ……   三个月后。   京师开始传着一个消息:出尘绝艳的公子何夕沉在那场大火中毁容了,现在变成了一个裂了脸的妖怪,长得可骇人了。   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   信的有信的理由,不信有不信的理由。   施清奉就是不信的那一类人之一,因为他在何逸钧走后就跟了上去,见何逸钧困在了火圈中就把火墙灭了一道口子,灭完后就见到洛满天来救何逸钧了,所以何逸钧这一路都没烧伤。   不过他也不能完全保证,晕倒的何逸钧交在洛满天手上不一定完全无恙。   信的那类人也有他们信的道理,道理即是大火过后谁也没见过何逸钧,怀疑是因为何逸钧毁容了不敢见人,或是毁容后谁也没认出这是何逸钧。   过几天,又有人说他那天见到何逸钧了,那天何逸钧到了山水村,脸像两张人皮重叠在一起,嘴巴像被割开一样,鼻子裂开的缝隙间还能见到另一个鼻子,长得非常恐怖。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信了。   但是施清奉还是不信,毕竟他就是当事之人。   施清奉也没有去澄清,因为他总感觉人人认为何逸钧变丑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想娶何逸钧了。   院内。   他母亲问他:“都说夕沉毁容了,你考虑你将来需不需要换另一个人作为你的男妻?”   施清奉道:“不需要,毁容之事就算是真的,我也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讨厌他,反而还很喜欢他,但是如果毁容的人是我,我觉得我可以考虑谁也不娶了,毕竟他现在本来就很讨厌我。”   只有何逸钧知道,这只是他为了传播谣言而戴上的面具,并不是他真实的面容。   国中无君主,事务都是由三省六部来处理,乱成一锅粥。   车队回来后,巫复苍摄政。   曾经琼枝玉叶的皇太子施戎在巫复苍的指导下沦为阶下囚,在狱中等死,就差巫复苍批出来的死刑日期了。 第81章   一天清晨, 柏羽初在家整理画卷。   要卖的画卷放在一旁,要留来作纪念的画卷放在一旁,弄得地上、桌上、墙上都是画卷。   柏羽初整理地好好的,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道清脆跺脚声, 实属把她吓了一小跳。   回过头, 竟然见到她多年不见的姐姐柏羽双站在房子大门门内的位置上。   柏羽初又惊喜又意外, 奇怪柏羽双怎么突然主动来找她了,在翰林院不是很忙么?   换作别人, 柏羽初肯定会说:这么没礼貌, 米饭白吃了, 不敲门就直接溜入别人屋子里,是想偷东西还是想抢劫?   但是这是她姐姐柏羽双,不是别人,所以柏羽初要好好说话:“姐姐, 你终于来见我了。”   柏羽双不说话, 面脸皆是藐视不屑,目光直往脚底下投去。   柏羽初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 只见柏羽双脚下正踩着她的那幅荷塘画。   荷塘画是她留来做纪念的, 因为这幅画很久才画完, 费了她不少心思,也是所有画当中画得最好、最大的一幅画了。   现在却被柏羽双一脚踩脏了。   柏羽双踩了还不够,还用鞋跟在画上辗转摩擦,把画弄得皱出一条条缝隙。   柏羽初冷冷地看她:“我们有话好好说, 在别人屋子里损坏别人的物品可是小人之作风。”   柏羽双也看她:“刚才不还口口声声喊我姐姐吗,怎么下一句我就变成小人了,你会把垃圾当成你的物品?”   柏羽初道:“请你现在立刻出去,我是房子的主人, 没经过我的允许,进来的人都是私闯民宅。”   柏羽双将自己踩的画捡了起来,仔细一看画的内容,道:“看了半天,才看出来你还把你自己画在画上了,不过也是垃圾中的垃圾,旁边这个鼓琴的人又是谁,不管了,放在垃圾中的垃圾也是垃圾。”   说完,柏羽双就把画撕成了两半。   柏羽初道:“既然是垃圾,你还来捡垃圾做什么,你是苍蝇么?”   柏羽双不理她,继续将画撕成四半、八半……然后挥袖走了。   只留下屋子里愣在原地不明所以的柏羽初。   柏羽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撕画?这么简单?然后撕完画什么都不说就直接走了?   柏羽初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心想柏羽双多年没来找她,今天忽然来找她,绝对不是冲着她而来的,或许只是为了看她最近过得怎么样而已。   再加上车队昨夜才回到皇城,众人才知道圣上遇害亡身,太子成了嫌疑人。   或许柏羽双就是冲着这件事而出翰林院的,现在估计就走在去皇城的路上了。   所以她现在必须去皇城看看,看那柏羽双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   巫复苍让柏羽双进了正殿。   柏羽双道:“太子没有杀害圣上,我这边有证据。”   巫复苍认为她在开玩笑,并没有什么证据,心情依然很放松:“说说看。”   柏羽双道:“我说了,你可要答应为太子洗雪冤屈。”   巫复苍道:“只要证据齐全,我就答应,说吧。”   柏羽双将手上的本子丢到巫复苍跟前:“圣上偶然晕倒的这个病在去跟邻国国王面谈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病历薄上就是这么写的,后面圣上中的毒是何夕沉下的毒,这种毒一入体便难以医愈,所以圣上驾崩与太子无关,太子是被冤枉的。”   巫复苍捡起本子呼医师过来,递本子给医师,道:“检查一下病历薄上的内容是否造假。”   几名医师也围了过来,翻开病历簿,小声地讨论起来。   巫复苍坐在凳子上,手撑着脑袋,望向不远处的龙椅。   他心道:下一个坐在龙椅上的会是谁,是太子,是亲王,还是我?   良久,医师将本子递了回来,道:“病历簿上写的都是真的,有我们几位医师的签名。”   巫复苍接过本子,手垫在本子上,食指轻扣本子,一声声都显得巫复苍此时心里十分烦躁。   巫复苍道:“看病历上这时间,你们记不记得在这个时间里你们给圣上治过病?”   医师甲道:“不记得。”   医师乙道:“记得。”   巫复苍严厉:“到底记不记得。”   “不记得。”   “记得。”   巫复苍一巴掌拍在本子上面:“无论你们记不记得,反正这病历薄就是造假,柏羽双是翰林院学士,写的字能模仿,造假有得一手,再者,病历簿是放在圣上龙室里的,怎么可能在柏羽双手上。”   说完,他瞥了一眼柏羽双。   柏羽双道:“宫里的太监听四夫人下的命令,拿病历薄给我帮看的,你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叫宫里的所有宫女去搜搜圣上就寝的所有间龙室,就看能不能找出你口中所谓的那本‘真’的病历簿。”   巫复苍道:“四夫人……你们几位医师都去通知一下宫女,让宫女通知所有宫女一起去找病历簿,找没找得到都回来说一声,但是必须找完所有可藏的位置才能回来说。”   医师们应了声,离去。   柏羽双道:“闭国公,大殿是一个庄严的地方,圣上驾崩在前,你却能做到毫不悲恸地坐在凳子上,坐得怪舒服的,怎么?还早着呢就想篡位了你?”   巫复苍气得站了起来,受不了“篡位”这两个字光明正大地打在他身上。   周围还有很多人听着,令他浑身都不自在。   巫复苍道:“你可不要乱说,我一代臣民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怎么能容你一个黄口之人这么随意乱说我。”   柏羽双邪邪一笑,来到柱子前站着,等待宫女们过来。   她心想巫复苍可真是有勇无谋,一步步中了她的计,好像一只在纸上受笔尖折磨的蚂蚱。   病历薄不用想肯定是假的。   四夫人的儿子是太子,为了太子能免去死刑并且能坐上天子之位,愿意跟柏羽双合作。   合作的内容就是把圣上的病历薄偷来烧了,不让宫女们找到真的病历薄。   没了真的病历薄,柏羽双手上假的病历薄自然就变成真的了。   说“不记得”的医师是实话实说,说“记得”的医师是为了救太子。   巫复苍不想还施戎的清白,因为如果施戎清白了,龙椅的主人也就确定了,他也就完蛋了。   所以巫复苍必须想方设法说病历薄是假的,只要病历薄确认是假的后,就能保证圣上晕倒是太子的原因而不是圣上自身的原因了。   然而他再怎么说,病历薄都假不了了。   所有人都在骗巫复苍,不就是因为巫复苍又自傲又好骗么?   两个时辰后,十几位宫女来到大殿汇报。   宫女甲道:“我们已经找了三遍有余了,没有一个人说发现了病历薄。”   巫复苍道:“这么可能,你们会不会找,是不是有人把病历薄藏起来了。”   宫女甲道:“没有人藏起来,柏学士也没有进入宫中。”   宫女乙道:“不只是龙室,就连草里,树上都找了,还是没找到。”   巫复苍急忙翻了翻病历薄,打算要自己证明这本病历薄假的:“不可能,不可能……”   柏羽双道:“闭国公,证据就摆在眼前,沉迷幻想走不出来可不是一件好事,认清事实脚踏实地才是你所需要的。”   巫复苍疯了:“不需要你来指教我!不可能不可能……”   柏羽双道:“不用管他了,你们来大殿听政的都去监狱跟狱卒说明一下,把太子放出来吧。”   巫复苍道:“谁也不准去,我摄政!就由我来下令!她算个什么地位的人敢来下令!”   一位大臣走过来道:“闭国公,你这样冤枉太子可是不对的,我们就先听柏学士的话了,见谅。”   柏羽双道:“翰林院学士,国公,不都是圣上之下百官之上的人物么,地位不都平等么,等太子登基之后,你这条地底下的狗就叫不出声了。”   一位守皇城城门的卫兵忽然进来:“报——画师柏子芊在城门门口等待许久,声言要进来见柏羽双,据说是他的姐姐。”   柏羽双道:“我都要出去了,她这无用的东西又要进来做什么,让她滚。”   巫复苍道:“让她进来。”   “是。”卫兵退出去。   卫兵并不知道巫复苍已经下不了令了,所以这次就遵了巫复苍下的令,也没有人去跟卫兵说明情况。   柏羽双得意道:“闭国公,你让她进来做什么,你以为子芊是来帮你欺骗众人病历薄造假的?你可别忘了,子芊虽然生性喜爱造假,上回画何夕沉这位贼子的画像就是造假的,但是呢,她的造假技术很差,任她再怎么造假,这本病历薄也是真的!”   巫复苍道:“病历薄是真的就真的,我也就是担心圣上才抓太子起来的,现在误会解除了,大家都各自安好。”   柏羽双道:“哎呀,我耳朵不灵了?我记忆力衰退了?怎么记得你刚开始不是这么说的?哈哈哈,闭国公,你以为你装模作样不小心冤枉太子你就能好过,你以为太子清白后你过得就能像之前那样了,没关系,太子殿下会针对你的,直到把你针对到死,甚至你还有机会死在何夕沉这个贱货手里呢。” 第82章   二人一直在争吵, 直到柏羽初来时才停止吵架,纷纷看向柏羽初,好像柏羽初要宣布什么重要的通知一样。   这弄得柏羽初很不自在,看了一眼巫复苍, 感觉巫复苍此时对她的敌意消了不少。   她又看向柏羽双, 道:“你把太子救出来了?”   柏羽双觉得在大殿聊这种事情太丢人了, 便走出了大殿,道:“没错, 太子出来了, 准备可以把你关进去了, 巫复苍也要关进去,何夕沉更要关进去。”   柏羽初跟上,道:“巫复苍跟夕沉是因为跟太子作对,架祸在太子身上, 所以你才对他们怀恨在心, 而我又因为什么?我也做了一些对太子不利的事么?”   柏羽双道:“你觉得你会因为什么?”   柏羽初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 小时候, 还是我亲自告诉你施戎的事情的, 我是在帮你,没有在害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柏羽双道:“我今早不过就是把你辛苦画的画撕碎了,还能怎么对你, 一幅破画而已,用得着跟在我屁股后面说个没完没了吗。”   柏羽初道:“可我等你回来等了那么久。”   柏羽双道:“我知道,家里面的一切都没有值得我留念的,我们的父母偏心你, 我对他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这导致我对其他留念的人加倍留念,谁犯了太子,我就犯谁,我心真大,哈哈哈。”   柏羽初道:“不是这样的。”   柏羽双没理会她,道:“父母偏心你就算了,就连你的心悦之人也在偏心你,你明明什么都不在意,凭什么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偏心,而我,付出一切,却什么都得不到。”   柏羽初不再说话,步伐渐渐落下柏羽双。   二人距离越来越远。   出城时,柏羽双已经不见了途影。   她慢慢走,也没有找驾马车打车回去,就一直在街上走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   这几天,施怀笙的葬礼一切顺利。   葬礼之后,太子登基也是一切顺利。   巫复苍篡位失败,其余人更加不敢打篡位的主意了。   别看施戎年纪轻轻,本事可比年纪大了不少。   再加上施戎身边那位本事更大的柏羽双,这让朝里窥视皇位的人全都放弃原先的打算,生怕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就这样,举国迎来新一任国君。   施戎是惠武帝,年号改为元光,国号不变。   该年正值新春,元光元年,何逸钧十九岁,施清奉二十二岁。   京师半年无君王管制,这天施戎一上早朝,铺天盖地的大臣之汇报便不绝于耳,一直忙活到下午才开始批阅折子。   结果这一批,就直接批到了深夜,还没批完。   施戎打算明天再批了,先去吃点晚餐,吃完回来再看点圣训,然后睡觉。   第二天。   施戎无精打采地上朝。   见这位新帝听汇报时眯着眼睛、撑着脑袋,昏昏欲睡,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大臣们都不敢问,也不敢汇报太多,只简单概括几句就完事了。   折子都是分类来批阅的。   今天的折子批到最后一份时,施戎忽然皱起眉头,检查折子的两边封面。   这踏马根本就没标分类出来。   施戎道:“这份折子是讲什么的?”   满堂朝官无人回答,个个愣得跟桩木柱似的。   施戎感到疑惑,打开折子,凝神沉声道了一声“何夕沉”。   满堂朝官心神惶惶,更加不愿发话了,谁也不知道圣上此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万一说一句话惹到圣上就不好了。   施戎扫了一遍折子上的字,眉眼凛冽,抬头面向朝官们,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邓爱卿,这份折子是谁书写的?”   一位朝官道:“禀报圣上,就是因为臣不知道是谁书写的,所以才没有分类,臣刚见到这份折子时,就只见到这份折子丢在其他折子上面了。”   “……”施戎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对这件事十分头疼,“拿笔和纸来给朕,朕要写封召书,召睿文王到殿里来与朕面谈,日落之前朕必须要见到睿文王,现在,立刻。”   侍书应了声,递笔和纸给施戎。   施戎边在纸上以飞檐走壁般的速度挥洒自如地落笔,边道:“除此之外,朕还要通知各地刺史,将各地的政事民事财富粮食都写在折子上统统汇报到朝廷来,朕要一一检查,尤其是幽陵刺吏笔下的折子,必须重查,严查,狠查。”   ……   一个时辰后。   大殿中。   太监喊完后。   施清奉进去道:“臣施净棠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施戎道:“起来吧,朕一个新任天子,一天要处理那么多公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没有重大的事不会召殿下进来。”   施清奉隐隐不安,故作淡定,来个直接的:“陛下召臣进来是有何事?”   施戎凛眉一挑,将写着何逸钧罪孽的那份折子抛下去,抛到施清奉跟前,无表情道:“自己看。”   施清奉捡起折子,展开,扫了几眼。   施戎道:“折子上写的内容是否属实?”   施清奉毫不犹豫道:“回圣上,属实。”   能说出这两个字,是因为施清奉是这样想的:惠武帝百忙之中能记得召我来与他面谈,无非是想知道我是否怀有造反之心,依据惠武帝的人格,再加上小四巾冒犯了惠武帝。   二者叠加,不出意外,惠武帝现在肯定会对小四巾耿耿于怀,已经认为小四巾怀有造反之心了,跟我说话时却明知故问,明显是想试探我会不会说出“不属实”三个字。   如果说了,就证明我与小四巾为伍,我不可能活过今晚,所以我只好说“属实”了,希望小四巾不要听到,不要厌我,我忍不了。   结果施戎的这句话却让施清奉的世界里天打雷劈:   “好,朕要将殿下这句话告知天下,以抚天下人心安,让天下人知道我们的睿文王殿下不与幽陵叛徒为伍,堵住京师那些口传‘睿文王为了心悦之人,会与心悦之人为伍’的谣言之人的嘴巴,还殿下的清白,怎样?”   施清奉沉默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稳住声线道:“陛下的想法贤明,臣钦佩不已,陛下请放心,臣已经跟何夕沉没关系了。”   施戎听不出来施清奉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听不出施清奉已经快要装不下去了,破绽在面前却不知晓,继续道:   “很好,朕很满意殿下的回答,朕也不用太过担心闭国公到幽陵娶何夕沉的事了,因为殿下也不再心悦何夕沉,联让闭国公去娶,闭国公也可以放心去娶他了。”   施清奉想说话,却不懂怎么开口。   应该问,是非娶不可吗?   不行,不能这么问,惠武帝会质疑的。   还是应该问,闭国公想娶何夕沉是因为想知道何夕沉的身世,但是现在估计不能知道了,所以陛下可以不逼着闭国公去娶吗?   不行,更不能这么问,惠武帝更会质疑的。   小四巾不是说一年半后到了幽陵,巫复苍不能娶他么?   这句话八成是废了。   还不是因为惠武帝记仇,为了报复巫复苍,才逼迫巫复苍千里迢迢跑到幽陵去娶小四巾。   巫复苍如今也就这样了,计划不如所愿,只有知道何逸钧的身世是邺阳郁家人,巫复苍才有可能躲过这一劫。   但是如果惠武帝心再毒一点,就算巫复苍知道并证实了何逸钧的身世,惠武帝还是会让巫复苍跑大老远去娶小四巾的。   幽陵的人跟朝廷的人作对,巫复苍去那边必然九死一生。   巫复苍当初说想娶何逸钧时根本没料到何逸钧会做出这样的事,更没料到何逸钧如今会成为跟朝廷作对的一员,现在恐怕是后悔莫及,想不娶都难了。   施怀笙跟施戎相反,施怀笙想让郁府灭门,但施戎未必,毕竟施怀笙并没有立下郁府必诛的祖令。   无论成不成功,先拼一拼。   施清奉道:“何夕沉在臣身边当明卫当了三年,又一起去过邺阳,臣猜,何夕沉就是邺阳那户早该被满门抄斩的郁府逃子,郁纣。”   施戎道:“殿下为什么不早说。”   施清奉道:“因为臣只是猜的,不敢保证,但是臣肯定有一人敢保证。”   “谁?”   “闭国公。”   ……   又一个时辰后。   大殿中。   太监喊完。   巫复苍进去道:“臣巫复苍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施戎道:“起来吧,朕召国公来,是想问国公一件事,据说何夕沉是当年邺阳郁府的逃子,国公觉得这个说法是否属实?”   巫复苍一怔,心里疑惑圣上为什么突然问这种奇葩的问题。   为了不娶何逸钧,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最后巫复苍道:“回圣上,臣觉得这是属实的。”   施戎道:“原来如此,退下吧。”   巫复苍道:“臣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陛下……”   “说。”   巫复苍道:“臣实则心悦住在京师的另一个男妻,想娶这个男妻,并不想到幽陵去娶……”   施清奉眼皮一跳。   施戎猛然用手砸向案桌,发出巨大的响声,怒了:“朕让你娶他你就娶他,他不来,你便去,无论你是否心悦另一个男妻,总之你必须娶他,无论你去幽陵是生是死,必须娶就是必须娶,如果对朕的安排不满意,你直说便是。”   施清奉:……   巫复苍冷汗直流,大气不敢出,口是心非:“陛下息怒,陛下的安排简直是臣此生最大的荣幸,臣能娶到夕沉也是臣此生最大的荣幸,多谢陛下厚恩,臣不会忘记陛下的厚恩。”   施戎息怒:“闭国公,睿文王,你们都退下吧。” 第83章   回去的路上, 施清奉依然跟巫复苍的距离保持远远的。   回想起折子上写的内容。   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描述的是伦安攸府的人逃到幽陵去了,所以朝廷才会找不到他们,而何逸钧刚好也逃到了那里。   意思是何逸钧与攸家人为伍了,攸家人杀害了攸梦祖君, 相当于何逸钧支持攸家人杀害攸梦祖君。   他心想这是什么逻辑。   因为逮不到攸家人报不了仇, 就把祸架到何逸钧身上, 把所有因为各种原因逃到幽陵组成一伙的人都看成有罪同担的人了。   甚至还在评价何逸钧惨无人道丧尽天良,杀人比眨眼快比魔头狠, 毕竟以貌取人, 何逸钧值得毁容, 毁容后的模样才是何逸钧的真实面目。   所以这封折子的书写者无疑是——   攸梦。   施清奉回到家,在楼下整理了一下就回到自己房间,上锁房门。   坐在书桌前,点灯。   找出一张信笺出来, 在上面写字, 是写给攸梦的。   那份折子是攸梦写的,所以收回折子上的话也是由攸梦收回。   信上写, 何逸钧以前帮助过攸梦, 希望攸梦能记点恩, 收回折子上对何逸钧的那些评价。   只能说何逸钧到那边只是为了生活,不能说何逸钧为了与他们称兄道弟。   但写完后,施清奉又将信笺撕碎扔了。   因为攸梦不可能会收回这些话,甚至很有可能把施清奉告上去。   施清奉扣了扣脑袋, 他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为了保住何逸钧的名声是没错的,为了何逸钧回来后能在惠武帝眼皮底下活着也是没错的。   但是,也要看看求助的人是谁啊。   是攸梦,那就不可能会有结果, 火上浇油。   宵禁的暮鼓响了。   灯前人焦躁。   要娶何逸钧,这句话早在四年前就已经说过了,后面因为各种原因一拖再拖,拖到现在还没娶成。   施戎针对巫复苍,巫复苍不死,施戎必然不肯罢休。   巫复苍越说想娶谁,施戎越不让巫复苍娶谁。   巫复苍越说不想娶谁,施戎越逼着巫复苍娶谁。   倘若巫复苍死了,施戎在朝中便没有可针对的人了,其他人就不会去娶何逸钧了。   所以施清奉还要再等,等巫复苍死。   也不知道这一等还要等多久。   “四年过去了,为什么我还娶不到你?”   佛让施清奉抽到的签是真的,求而不得。   但是施清奉还是在想着抽到的都是最近都事,说不准以后签就可以不灵了。   回想过去。   那年是建宁二十一年,何逸钧九岁,施清奉十二岁。   这年,京师情鸳楼四楼还是开放的。   顺明帝闲来无事,打算在情鸳楼四楼开展一场书法比赛,以四楼的雅屋作为考点。   这场比赛的目的其实是让京师的气氛活跃起来,顺明帝自己也能从中取乐。   因为这只是娱乐,不是选拔人才的重要比赛,所以十里八乡的小民都可以报名参加。   不限人数性别年龄,也不需要超高的文凭。   但笔墨纸砚都是小民自带的,考场不具备。   书法比赛,如果字好看,还有机会被圣上钦点到皇城中去当史官。   就是可以不用参加科举,直接参加史考。   工作稳定,收入也不是很低。   施清奉基本将僻字都认完了,基本都会写,字也写得不错,便报名了这次比赛。   童年时的何逸钧喜欢跟在施清奉屁股后面走,有一次偷偷听到郑竹暮与施清奉的对话,从对话中得知施清奉报名了这次比赛。   就算施清奉去参加比赛了,也不障碍何逸钧跟在施清奉身后走。   何逸钧打算在考点上原创的书法是首诗,便悄悄去报名,报名回来告诉郑竹暮自己报名了。   他不打算告诉施清奉,因为他到时候还要给施清奉一个惊喜,想看到施清奉见他也报名后的惊讶。   郑竹暮作为教书先生,固然支持何逸钧参加这次比赛,为何逸钧准备笔墨纸砚。   此后何逸钧开始好好读书,认真练字。   坚信只有把书读好,把字练好,在比赛中才能写出一首好诗。   何逸钧当时的想法很天真,就是希望自己在比赛上写的诗能流传千古,成为千古绝唱,哪怕世人都不知道诗人是谁。   哪怕只是娱乐的比赛,也不能错过能使自己的诗得到曝光的机会。   为了写首好诗,何逸钧开始斟酌,思考应该写什么诗,怎么写。   记得郑竹暮讲学时说过一句话:“诗需要根据真情实意来写,反过来,有了真情实意,才能写好诗。”   那么何逸钧的真情实意应该是……   何逸钧双目放亮,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写什么了。   很快,比赛的日子到了。   街道拥堵,书斋离富商区又比较远,赶到考点时比较费时。   何逸钧也没料到今天路上会来了那么多人,不然他早就提前出门了。   等他赶到比赛考点时,比赛就快要开始了。   考点上的考生都到齐了,坐在自己位置上,显然何逸钧是最后一个到的。   何逸钧掏掏自己的布袋,才发现自己将笔墨纸砚都给遗忘在家了。   现在赶回家肯定没时间了,只能在附近买。   可是在附近买,自己长得小小个的,有哪次出门想过要带钱的?   所以只能借别人了。   何逸钧找到施清奉坐着的位置,却发现施清奉见到他来了并不惊讶,看了他几眼后便不动声色地磨自己的墨了。   何逸钧走到施清奉桌旁,用布灵布灵的大眼睛看着施清奉。   施清奉本想无视,结果却遭来周围其他参赛者的注视,于是施清奉受不了了:“这里是考点,你能不能出去?”   何逸钧道:“不能,我也是来参加比赛的。”   施清奉道:“两手空空来参加比赛?”   何逸钧道:“我把用具遗忘在书斋了,希望你能借我一点,我用完再还给你。”   施清奉道:“你在书斋时一点都不用心学习,书不会念,写的字也看不懂,就算我借给你了,你又能写出什么字来,浪费墨浪费纸浪费精力,又弄出一场笑话,何必呢。”   何逸钧道:“就借给我一点点。”   施清奉道:“建议你弃权,缺考就行了。”   何逸钧道:“如果我写诗能写好呢?”   施清奉道:“好不好跟我有关系吗,不给就是不给,去找别人借,别来找我。”   何逸钧道:“帮我找。”   施清奉道:“快开考了,希望你能在开考前找到,快去找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看到案桌上那个漏刻没,距离开考只剩一罗预时间了,尽快。”   何逸钧纳闷,只好去找其他参赛者借用具。   找到前排又找到后排,到处借墨,就是借不到,急得他抓耳挠腮。   然而何逸钧越急,施清奉就越兴奋,越来越想逗他玩了。   直到监考官走进考点,何逸钧还是借不到,这把何逸钧给气哭了。   唇线拉直,睁着大眼睛,仿佛一滴滴眼泪落下来也浑然不知。   施清奉向监考官解释道:“先生先别管他,开考前他会回到座位上的,他正在向我们借笔墨纸砚,因为他来考点前忘带来了。”   监考官道:“连自己的东西都忘记带,看来是没把比赛放在眼里,这样的学子,还能取得什么好成绩。”   监考官一一检查参赛者自备的宣纸,看他们是否在宣纸上作弊。   何逸钧依然没有回到原位,四目张望,只盼有人能主动伸手将用具递给他。   只听监考官道:“咦,你的笔墨纸砚不是放在你的桌子上么,你还借什么,这些不够用?”   何逸钧一怔,往自己座位方向看去,居然见到桌上居然凭空多出了一份笔墨纸砚。   施清奉道:“看什么看,还不回你位置上准备好,是觉得我突然换了张脸让你适应不过来对吧,我感觉你挺可怜的,就借一些给你了,不用感谢我,我刚开始是不想借给你的。”   何逸钧回到座位上。   悄悄回头往施清奉桌上望去,隐约感觉施清奉在看着他,他便转头回来。   下一刻,比赛开始了。   钟声响起时候,何逸钧回头看了眼施清奉的桌上。   只见施清奉桌上的墨只剩一点点了,都可以看见砚底了,相当于施清奉把三分之二的墨都借给了何逸钧。   这一回,何逸钧彻底看到施清奉正在看他。   比赛开始了,施清奉居然不在写字,居然在看他。   何逸钧转回来,开始写字,还怕等比赛结束后自己还没写完。   写到一半后,何逸钧又回头看了一下施清奉。   施清奉这个时候已经在写字了。   他又转回来,继续写。   很快,比赛便结束了。   等宣纸交齐,监考官开始评名次。   评完,点评道:“施清奉的书法是最好的,用的墨也是最少的,最少的墨作出了最好的书法,值得鼓励,在比赛中荣获榜首。”   许久,监考官将宣纸发了回来。   何逸钧拿到自己的宣纸,只见宣纸上批了一个显目的数字:六十三。   毫无疑问,这个数字是他的排名。   他是倒数第一名,因为参加比赛的就只有六十三个人。   何逸钧悄悄看了看周围参赛者的书法,发现自己的书法确实不如他们。 第84章   主要是自己没发挥好, 把字都给写错了。   监考官看不懂写的什么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把倒数第一名的名额给了他。   许多参赛者将施清奉包围起来,都在夸施清奉。   何逸钧看不见施清奉,只能听见那边夸他的声音。   “小小年纪看不出来, 通过比赛才能看得出来, 实在令我意想不到, 你的书法水平原来如此高超,敬佩了。”   “再看看何逸钧, 何逸钧跟你的交往次数是最多的, 结果呢, 交往那么多,相差还那么大,一个天一个地。”   “你那么有天赋,何逸钧怎么一点天赋都没有。”   何逸钧听到有人念了自己的名字, 就往人堆中挤进去。   可算是看见施清奉了。   施清奉没看见他, 背对着他,径直走出考点, 身影消失在门口。   参赛者却没有追在施清奉后面一起出去, 都将关注点转移到何逸钧身上。   一下子堵了很多人。   何逸钧出不去了, 只好低下头,有些闪躲,害怕。   手上的宣纸被其中一名参赛者夺了过去。   参赛者扫了一眼宣纸,将宣纸丢还给何逸钧, 道:“你这不叫借,叫抢,心不虚地抢,你抢到了, 书法作品却比不过施清奉,得了倒数第一,最差的就是你,小偷,窃贼。”   这道声音之后,何逸钧耳边出现越来越多喊着“小偷”、“窃贼”的声音。   这些声音依次从他前方、左方、右方、后方传来。   何逸钧更加抬不起头了:“虽然我写的字很丑,但是我也是尽心尽力去写的,这也是我所有书法作品当中最好的一部了,你们不喜欢,但是我喜欢,你们凭什么这么说我,难道评价优劣一定要从你们的角度去评。”   参赛者道:“不只是你写的字难看,你写的诗同样也很难看。”   言语间,何逸钧头也不回地跑了出门去,压根不理这位参赛者在他背后嘲讽他什么。   到了走廊上,依然低着头跑,眼眶渐渐湿了。   抬起头来,本想看路。   无奈视线模糊,看不清路。   何逸钧跑得太快,撞到了一个人。   破了围栏。   手臂被这个人拉住。   何逸钧差点从四楼掉下去。   周围的声音刹那间停止了,出奇的安静。   没有人敢出声,因为这个救何逸钧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施清奉。   施清奉把何逸钧拉了上来,道:“怎么了,刚才……他们欺负你?”   何逸钧推开施清奉:“你欺负我。”   施清奉有点想笑,但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笑,就把笑憋住了,道:“我借给你笔墨纸砚,不应该感谢我?怎么变成欺负你了?”   何逸钧一看施清奉后面站着的人。   有一大波人,人多得仿佛能把走廊压垮。   正悄悄议论他们。   何逸钧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这个情况肯定是在说何逸钧坏话。   也有可能在说施清奉的坏话,因为如果施清奉听到他们说施清奉的坏话时,施清奉是会骂他们的,能骂的。   何逸钧觉得自己不能骂,心道:得了最后一名,所以我没有资格,被人笑话,丢尽颜面,也只好离这些人远一点了,结果这个人却救了我,我感觉我有点坏这个人的名声。   施清奉以为自己后面有什么,就回头看了一下。   却没见到什么,疑惑地转回来时,发现旁边的何逸钧已经不见了。   施清奉忙往楼梯缝隙之间看去。   透过一环又一环围栏,能看见何逸钧的衣影。   原来是何逸钧跑下楼了。   方才施清奉拉何逸钧时,手上的几张宣纸都掉到了地上。   施清奉收拾这些宣纸,回家。   回到家后。   施清奉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整理宣纸,想着宣纸的顺序弄好后就拿这些去给父母看看。   父母见到施清奉得了第一名,会夸施清奉的。   宣纸共有五张,施清奉将它们一一被展开。   一张被黑墨涂得乱七八糟的宣纸显露在眼前。   施清奉一惊,拿这张宣纸过来看看,心道:我怎么可能创作出那么不堪入目的作品,不对,这字不是我的字迹,不是我的作品,这是……六十三。   回想起何逸钧冲破围栏掉下去的瞬间,宣纸好像跟自己的宣纸掉在了一起。   后面何逸钧就匆匆忙忙走了,也没有在地上寻找自己的宣纸。   施清奉想知道借给了何逸钧这么多墨,宣纸也借给他好几张,毛笔也是全新的,何逸钧怎么就取了这么差的成绩?   忽然,施清奉发现了什么。   发现他看了宣纸看了好久,到现在还不知道何逸钧写的是关于什么内容的。   于是他细细观察。   发现何逸钧写的字他根本不认识,也从来没见过。   施清奉:……   叹了口气,开始研究起来。   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完后,他便发现何逸钧写的每一个字,只要少了一道笔划或者两道笔划后,他就能看得懂这些文字。   施清奉抽出一张没用过的宣纸,把看得懂的字写在纸上。   写完后,他开始在心里默念纸上的字:君生春风,穿心成瘾,惘时可憬,触之难矣。   施清奉心道:何逸钧写诗写得好,要是字能练好一点,不至于取得这么差的成绩,至少能进前三名,练好字,将来肯定能成才。   深夜到了。   施清奉躺在床上,睡不着时,心里忽然产生一种灵感——何逸钧写的诗似乎跟我有关系,莫非是在写我?   施清奉被这个诡异的灵感惊得睡意全无,干脆从床上下来,点灯,坐在书桌前。   找出何逸钧的宣纸,重新读了几遍。   最后叹了口气,又回床上睡了。   第二天。   施清奉去书斋找到何逸钧。   何逸钧见到施清奉来了,就往东厢房楼上跑去,想躲开施清奉。   施清奉比他年纪大,很快便抓到了何逸钧。   何逸钧低头绞着手,两边脸蛋又鼓又圆,很难过的样子。   施清奉问道:“昨天在考点上,你把我写到了你的诗里?”   何逸钧唇角稍稍下垂,眼睛睁大的同时眼眶打滚着水珠。   施清奉道:“还是我误入了你的诗,你本来不想写我?”   何逸钧点点头。   施清奉道:“原来如此,我很荣幸,第一次见到有人写我。”   何逸钧站麻了,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板上。   施清奉也坐在地板上:“你的书法作品还在我那边,没带来,昨天见你不找自己的作品就直接离开了,是不是不要了?”   何逸钧点点头。   施清奉问道:“为什么不要了?”   何逸钧道:“因为郑爷看到我的成绩会批评我,我不想让郑爷看到。”   施清奉道:“也对,郑先生平时对你那么严格,有一点做得不好的就要罚你一整天,我也说不过他,不如你就偷偷藏在你卧室,不让郑先生看到不就好了。”   何逸钧道:“算了,我已经不想要了。”   施清奉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吧,他们对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没必要放在心上,他们影响了你,你为了这个而冲出围栏,差点掉下去,不值得,他们品诗的能力还不如我呢。”   何逸钧道:“所以说昨天监考官评我成绩最后一名是评错了的,我没有那么差。”   施清奉道:“对,你写的诗写得好,只有我看得出来,你写的字也只有我能看得懂,如果监考官是我,我会给你评第一名,我得第二名,要是你的作品不自己收好,作品被人抄袭了怎么办,或者被我抄袭了怎么办。”   何逸钧道:“抄不抄都随便,以后我再也不写诗了,如果诗真的写得好,你就来抄我的,署名是你的,别写我的名字,我嫌丢人。”   施清奉忍住了笑:“不想要也好,我正想把你的作品收藏起来,就当你给我的礼物了,谢谢你,你以后不写诗了也好,证明你的诗很稀有,写关于我的诗很稀有,你此生写的唯一一首诗是写我的。”   “……”何逸钧道,“你不嫌丢人。”   施清奉道:“有什么丢人的?”   何逸钧道:“其他参赛者都是在写美景,美酒,贤民,贤君,只有我写你,结果你却不写我,幸好只有你看得懂我在写什么。”   施清奉道:“你知不知道我在写什么?”   何逸钧道:“只知道你不在写我。”   施清奉道:“我在写,人老后辞职如何过得安逸和过得有价值,毕竟监考官这个年纪就很喜欢看这种。”   何逸钧:……   施清奉道:“还有一件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虐待你了,我要把你当成我的正常朋友。”   何逸钧哭出声了:“意思是我之前在你眼里都不是个正常人。”   施清奉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哎,我的意思是什么来着?”   回家之后。   施清奉把这张宣纸放在宝箱里面保管好,避免宣纸接触到空气而破旧。   长大后,施清奉每当想起何逸钧时,就会拿宝箱出来看看宣纸上的字。   估摸着,长大后的何逸钧很可能会以此为耻,所以施清奉没在何逸钧面前提过这件事。   自己珍藏好宣纸就可以了,生怕何逸钧对着这首诗骂出一些脏话。   施清奉为了不让自己不开心,不提这件事是正确的。 第85章   小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令施清奉记得最清晰的事, 就是与施清奉寻死的事有关的。   当时,施清奉的父母都不欢迎施荀来家里做客,甚至在做客过程中,施荀说要回皇城时, 施清奉的父母便去找来一把扫把, 将施荀扫出院门, 侮辱性极强。   之后施荀每当见一次何逸钧去做客时,施荀都会自己跑回皇城去。   书院大多数是朝外学子, 因此学子们都不爱在意施荀的身份, 没有忌惮, 施荀也得已在学子们面前嘴直心快。   再加上他本人的性格,传播施清奉家里的坏话也是顺口如流。   施荀是这样说的:“以后谁也别去施清奉家,谁也别跟施清奉说话,他家里人接待外人可尖酸刻薄了, 上次我去他家坐客, 发现施清奉其实是一个不被他爹他娘关心的孩子,性格从小古怪。”   学子道:“可是施清奉在学堂的时候很正常啊, 在家里这么可能性格就变得古怪了, 上次我不小心把纸折的蜻蜓弄坏了, 施清奉还来帮我修呢,人可好了。”   其他学子附和。   施荀道:“我去过施清奉家呢,难道你们也去过?难道你们比我还清楚?更何况,我还是位皇子, 施清奉他是么?我不比施清奉更值得被人信任?”   学子们沉默,面面相窥,心想这番话好像也有道理。   施荀道:“来来来,你们凑近一点, 我告诉你们施清奉的父亲和母亲有多凶,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   “……”   学子道:“可怜施清奉这个孩子了,在这么一个家庭里生活,他爹娘凶成这样应该不爱他吧。”   施荀道:“所以我们都要离施清奉远点,他父母都那样了,他迟早要变成像他父母一样,尖酸刻薄,正所谓怎样的教导就有怎样的孩子,我们不应该与施清奉交往,施清奉性子可怪了。”   这时,人群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又小又圆又可爱的身影,是何逸钧来了。   何逸钧道:“是不是没人会去关心那个人。”   众学子一愣。   那个人是谁?   何逸钧记名字的记性比较差,不记得施清奉的名字,所以每次说到施清奉时都会用“那个人”来代替施清奉的名字。   何逸钧竟然很高兴,一点都不害怕跟施清奉相处那么久,天真无邪,笑了几声,又道:“没有人关心我,也没有人关心那个人,说明以后那个人就能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谁也抢不走他,以后他就只能跟我交往了,谁也不能跟他交往。”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那个人究竟是谁啊?   学子们刚想问,就听到正房的门发出一声巨响。   学子们看过去,只见郑竹暮高大的身躯立在门口,遮挡住下午明媚的阳光。   郑竹暮严厉道:“叽叽喳喳吵什么呢,不是吩咐过你们自己安静温书下学再走吗。”   学子纷纷不敢吱声,回到自己座位上,安静自习,等待放学。   何逸钧回到蒙学堂,坐在自己座位上。   书本展着,眼睛看着,嘴巴闭着,心思却不在学习上。   何逸钧道:“以后那个人就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我将来要保护好他,希望他将来也能保护好我,我只有他了,希望他也只有我了……”   转眼来到第二天早晨。   施清奉来到书斋,一听郑竹暮说何逸钧还没睡醒,便轻松地进了正房,坐在没有学子坐的空的座位上看书。   学子们陆续进了正房,却没有一个像平时一样主动去跟施清奉搭话。   施清奉觉得奇怪,以为是昨天郑竹暮布置给学子们的功课太多了,才致使学子们没能做完功课。   今天来到学堂便没时间闲聊,个个都在抓紧时间做昨天没做完的功课。   施清奉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去找他们搭话,于是起身,过去。   学子们见到施清奉过来了,方才聊的话题便戛然而止了。   施清奉更是觉得奇怪:“我怎么了,都这样看着我。”   一整天过去,施清奉发现整个书斋除了何逸钧,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搭话。   而今天的何逸钧也特别奇怪,一觉醒来刚洗漱完就来到施清奉面前对着施清奉笑眯眯。   是上牙贴着下唇地笑,比平时可爱多了,这把施清奉整无语了。   施清奉问道:“你肯定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间不理我了?”   何逸钧将施荀这件事一五一十告诉施清奉,以为施清奉听完会因为以后可以只跟何逸钧一起玩而感到高兴。   结果施清奉却转身离开书斋。   何逸钧追上去:“怎么了?”   施清奉道:“我爹和我娘确实到别的地方去了,说好一个月后回来的,这都过去了两个月了,还没回来。”   何逸钧道:“那和这个人说的话有什么关系,你爹和你娘又不是不要你了。”   施清奉道:“你懂什么,如果他们还记得我,会给我写信的,毕竟京师和我爹娘那边地方距离不算太远。”   何逸钧道:“不要难过,还有我陪着你。”   施清奉道:“我没难过,不要跟着我了,回你书斋跟郑先生一起念书去。”   何逸钧停下脚步。   施清奉只回头看他一眼就匆匆走了。   似乎何逸钧没有追上来。   施清奉不知不觉来到了玉兰园,却在玉兰园中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他爬上树,望向天空。   是阴天,见不到太阳,分不清东南西北。   施清奉下了树,想起施荀那些话,再加上父母不在身旁……   没有资格跟施荀斗嘴,因为施荀说的话几乎都成真的了。   施清奉抽出自己身侧的剑,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是何逸钧来了。   何逸钧捡起地上一根枯木,学着施清奉的样子,将枯木架在自己脖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施清奉。   施清奉想起何逸钧给自己写的那首诗,又想起何逸钧认为自己可以只跟他在一起玩而高兴的样子,于是松了口气,放下了剑,收好。   何逸钧也放下了枯木。   这就是后来施清奉说何逸钧救了他的往事。   施清奉道:“你不怕死吗?”   何逸钧道:“我只怕你不在我身边。”   施清奉道:“好吧,我想好了,你不是想跟我一起玩么,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找我爹和我娘,现在去找,去不去?”   何逸钧高兴道:“我终于可以出去玩了,但是我不想跟郑爷说,因为郑爷不让我去。”   施清奉道:“那就不跟郑先生说嘛,你回来后郑爷罚你抄书,我就瞒着郑先生帮你抄书,你一个字不用动,如果郑先生罚你手撑地面身子倚墙,我就帮你求情,就说,你是被我拐到那边去的,你本人也是不想去的,相当于我拐卖了你。”   何逸钧道:“好主意,我们这就出发。”   施清奉回家收拾东西,带着何逸钧出城。   走了一会儿,何逸钧忽然停下脚步。   施清奉拉拉何逸钧的手,何逸钧不走,便道:“怎么了?还让我抱你?”   何逸钧点点头。   施清奉无奈,却道:“好吧,待会我累了,记得允许我把你放下来。”   何逸钧点点头。   施清奉把他抱起来。   何逸钧抚了抚施清奉的头发,觉得施清奉很乖。   他们长途跋涉,日日夜夜,终是到了一个小镇上。   通过问路,最后找到了施清奉父母工作的地方。   施清奉的父母惊讶施清奉来了,施清奉也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并没将施荀的事说出来,怕父母担心了。   母亲道说他们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回去,因为他们这边太忙了,他们也回不去,他们很担心施清奉那边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聊了几个时辰,施清奉忽然发现何逸钧不见了,于是出去找。   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   施清奉急了,何逸钧年纪比自己小,不可能自己跑回去的。   所以施清奉还要找,继续找。   找了很多地方,店铺,屋顶,地摊,小花园,都找不到。   施清奉跑出了镇子,最后在山泉旁找到了何逸钧。   施清奉道:“还以为你真被拐卖了,你一个人跑来这里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何逸钧道:“你的爹娘都在关心你,让我羡慕你,我已经没有爹娘了。”   施清奉沉默一会儿道:“没关系,还有我,没有人关心你,以后就由我来关心你。”   后来,施清奉没有去找过何逸钧。   是因为施清奉想到了一个怪主意:我想测验一下,我不去找何逸钧,我能想他多久,他又能想我多久。   所以这个测验就先不告诉何逸钧了,告诉了测验就不成功了,不告诉才能测验出真情实意。   这个测验很成功,施清奉想何逸钧想到现在。   而何逸钧却没能做到想施清奉想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   施清奉也没有后悔他做了这一个测试。   通过这个测试,施清奉能更多地了解到何逸钧,得已偿失。   了解到何逸钧是这样一个人。   是一个外表话多活泼内心冷漠孤独的人,甚至还有一些绝情,不被世俗干扰的人。   …… 第86章   “师父, 你确定我们走的这个方向是对的吗,不如我们回去吧,这荒山野岭的,杂草丛生妖风大作, 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人经过这里。”   何逸钧一巴掌拍到洛满天额角上:“笨蛋, 要是被人发现有人经过这里那还得了, 不然幽陵组织还成立来干什么,成立就为了被人发现被人抓回京自首?我们直接自己回京自首不得一了百了?”   洛满天揉揉自己被拍到的额角, 无奈额角已经发红了, 肿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道:“哦,那我们休息够就继续赶路吧,入夜之前如果我们还走不出这个森林,我们就要成为野兽的晚餐了, 希望前方能出现一个村子, 没有村子就出现一座茅房,一座没有屋顶的茅房也好啊, 能过夜就行。”   何逸钧又一巴掌拍到洛满天另一侧额角上:“说你笨你也是真笨。”   “我才不笨呢, 要是没有我, 你早就被火烧死在山洞里了。”洛满天气闷,双手分别揉揉两侧发红的额角。   洛满天这幅模样,看上去仿佛是额前长了两个小牛角包。   何逸钧道:“得了吧,今晚我们必须呆在森林里, 哪里有村子哪里有茅房,我们就离哪里远点。”   洛满天道:“师父你也太笨了,呆在森林?!夜晚的森林有多恐怖你知道吗,森林一旦入夜, 那便是鬼火狐鸣,云迷雾锁,哭风孤坟……”   何逸钧一巴掌拍在洛满天额头中心,打断道:“说为师什么?再说一遍?”   洛满天额头中心红了,是一个巴掌的印子,与两侧的“牛角包”链接在一起,道:“师父神清骨秀金相玉映爱欺负人兔兔哭哭!”   何逸钧道:“怎么说呢,为师跟你说话比跟乔神医说话还累,乔神医这叫不知陌路殊途人心难料,你这叫不知天高地厚志大命薄。”   洛满天挠挠头:“什么意思?天高地厚?志大命薄?啊?”   何逸钧道:“知道为什么为师要故意走错方向远离村子茅屋吗,因为这个时候,朝廷可能要发动兵力南征幽陵了,而他们的住宿就是村子茅屋,为师如今命不好,容易死在他们手中,就只能逃了。”   洛满天吃惊:“南征?!打仗了?!”   何逸钧道:“怎么?你想参加?”   洛满天道:“不不不,我怕死。”   何逸钧坐在车舆边沿,将自己的剑横着搭在自己膝盖上。   这柄剑,与其他剑长得有些不太一样。   其他剑的铸剑师为了不影响剑的出剑速度和攻击强度,就把剑铸成规范的长度和厚度。   而何逸钧这柄剑,又长又细,不用分辨就能知道这是柄劣品,不实用,只能当作布法阵的工具。   何逸钧道:“它虽然百无一用,但也是为师的第一把剑了,就给它取一个名字吧,就叫,‘长剑’。”   洛满天道:“真难听,还不如叫‘细剑’。”   何逸钧道:“总比你名字好听,不过为师还想到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叫‘晦尽’,毕竟剑下死了那么多人,总不能取个听起来没实力的名字。”   洛满天道:“这个好听!听起来好有杀气!”   何逸钧道:“这都快天黑了,说好的轮流烤兔子肉吃,昨天是为师烤的,今天该轮到你烤了。”   洛满天诧异道:“师父你是不是饿了,今天那么早就烤兔子肉了?”   何逸钧道:“车上今早打的那几只兔子都拿来烤了,明早我们不用把时间花费在抓兔子上了,直接出发。”   洛满天道:“为什么啊师父?”   何逸钧道:“南征。”   南征……   深夜。   何逸钧的石头枕头忽然晃动,醒了。   一睁眼,便看见远处另一座山头缀满了火光,显然是南征的朝廷军追过来了。   幸好师徒俩睡觉时没有点灯,与那座山头的距离还有一大段路,他们还有时间逃跑。   何逸钧起身,晃了晃睡在一旁的洛满天:“兔兔醒醒,兔兔,醒醒。”   洛满天推开何逸钧的手,继续睡。   何逸钧一巴掌拍在洛满天脸上:“再不醒来为师就找另一个兔兔。”   洛满天立刻坐了起来,醒了。   何逸钧忙道:“南征的军来了,你在车舆里面观察他们的行动,他们追上来了就告诉为师,为师去开车,到幽陵之前最好不要再停下来休息了。”   洛满天刚睡醒,听得一脸懵逼。   何逸钧下了车舆。   下一刻,马车就急速开动了。   洛满天跌倒,反应过来:“明白了,我一定会好好奸视南征军的。”   ……   为了躲避南征军,师徒俩只赶了半个月的路就到达幽陵了。   到达幽陵时是黎明时分。   城门的士卫甲拦下他们:“出示令牌。”   何逸钧道:“进个城还要我们出示令牌,第一次见过呢,朝廷发动南征的军队正在后面追着我们,他们都准备攻打到幽陵城了,你们还不回去准备准备,呆呆地愣在这里要看我们的令牌,不想活了?”   众士卫道:“南征军?!”   士卫甲提防道:“你是什么人?!”   何逸钧将自己手中的地图在士卫面前展开:“我是幽陵城孟城主的旧识,恒殊大人的寒门师弟,睿文王府暗卫贺大人的同僚,鹿从顾的友人,攸樾和攸花明曾经的对手,也是你的大人。”   洛满天仰慕得目瞪口呆:“哇师父好厉害,师父人缘好,结交了这么多位大人。”   士卫甲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夕沉大人啊,这位就是你的徒弟洛满天吧,原来是误会一场,我们本以为大人会晚点到的,才没有做好接待大人的准备,请大人原谅,大人请进。”   士卫乙道:“你们几位士卫,快回去向几位大人汇报朝廷出军南征的事,快!”   众士兵应了声,往城里跑去。   何逸钧道:“之所以本大人能提前来到,还不是因为惠武帝已经起兵南征幽陵了,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来到幽陵,希望我们今夜都能熬过去,这是幽陵军首次迎来的战争,一定要好好发挥。”   士兵乙道:“大人留步,请问南征军是怎么回事?”   何逸钧道:“我们逃往幽陵的行动泄露,有人告我们到惠武帝那儿了……”   “预计今晚他们就能攻打到城墙之下,你们这段时间训练也练得差不多了吧,在战场上倾尽全力就行,击败南征军是你们这辈子的使命。”   士兵乙道:“天啊,我们苦苦训练那么多年,从没上过战场,今晚终于有机会上战场了。”   士兵甲道:“对啊,我好激动啊,今晚我们一定能势如破竹,让南征军全军覆没,让朝廷的昏官和昏君见识到我们的厉害,我们的领土虽然看着小,但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   众士兵欢呼雀跃。   ……   傍晚。   洛满天因为不会武不懂文,被安排到部队里面去做杂役。   何逸钧成了幽陵刺客当中的一员,别号“癸”。   别号有十个,分别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议事堂中。   何逸钧了解到这些别号的所属人。   孟售是第一个来的,所以是甲。   乙不认识,是个长得比较高大的男人。   丙是贺景云。   丁和戊是兄弟,都在上次刺杀施清奉的行动中死了。   己是攸樾,也就是攸梦的父亲。   庚是攸花明,也就是攸樾的儿子,攸梦的哥哥。   辛是余久择。   壬是鹿从顾。   癸就是可爱小四巾了。   现在鹿从顾和贺景云都在京师,其他六个人都到齐了。   何逸钧道:“‘癸’这个别号不好听,听着有点像‘鬼’,我会炼毒,毒性剧强,万千草药中只有榆实才能治得好,所以我给自己取了另一个别号,叫‘毒牙’。”   余久择道:“行,都可以。”   孟售道:“开会开会。”   顿了顿,孟售又道:“今日,我们组织的人员已满,从此组织只出不进,刺客人数只减不增,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死了,那么这个死者的位置就一直空着,无活人能代替。”   何逸钧道:“如果人没死,但逃了呢?”   孟售道:“问得好,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故友,这位故友就是攸梦的祖君,我那么信任他,结果他却背叛我。”   “当年,我请他到幽陵来,就为了向他说清楚我想反的计划,他表明上答应加入我们组织了,私底下却写了一封从邺阳寄往伦安的信。”   “信上写着我们组织的秘密,想让顺明帝出兵歼灭我们的组织,我就把他弄死了,从此我不再过度信任任何人。”   “所以,不死但逃者,最终都必死。”   乙道:“你可以过度信任我么?只过度信任我就可以了。”   孟售道:“你觉得你在这个场合问这个问题合适吗?”   攸樾道:“我爹跟顺明帝站在一起,我女儿又跟我爹站在一起,我也只好跟我女儿断绝父女关系了,从此我不再有她这个女儿。”   攸花明反驳道:“我们只是跟朝廷作对罢了,立场不同罢了,没有针对任何人,怎么能因为这个原因而断绝亲情关系。”   “难道亲情只是一种容易破碎说没就没的东西吗,难道亲情只是一种为我们对立的身份而服务的道具吗,攸梦不是父亲的女儿,但攸梦还是我的妹妹。” 第87章   攸樾拍案怒道:“胡闹!你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攸花明道:“我越大我越有自己的主见。”   何逸钧插话道:“我建议你听你父亲的, 至少你不会被自己虚假的信念给打动了。”   攸花明看向何逸钧,怄气而认真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虚假的?”   何逸钧答道:“水火两势,本就不平等,融合则乱, 分离则对立, 我们的立场已经跟他们不一样了, 信念再怎么强大,都是改变不了的, 就像水火两势再怎么想混合也混合不了一样。”   攸樾忙接上话:“我从小就得不到我父亲的疼爱, 亦从小就跟我父亲作对, 直到后来,我间接地害死了我的父亲,我才发现我做的这一切都始终未悔,原来我早已误入歧途。”   顿了顿, 攸樾又道:“花明, 我既然当上了你的父亲,我就不会像我父亲一样对我那般对你, 我所说的、所做的, 都是为了你好, 你应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攸花明道:“你因为你的自私,搞得攸家支离破碎断亲人亡,不让攸家过上远离朝廷平平静静的生活,难道这些都是为了我好吗。”   何逸钧道:“随便你怎么想, 但是你要明白,幽陵组织,有出无进。”   余久择兀然道:“哈哈哈,你们的对话真的好搞笑, 我不行了,先让我笑一下,失礼了,哈哈哈——”   何逸钧:……   没等余久择笑完,会议室门处就响起了敲门声。   余久择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继续笑了,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孟售道:“进。”   门开了。   门外进来一个小兵。   小兵道:“禀报城主,南征军已经抵达幽陵城,各部将军指挥若定,目前战况良好。”   孟售道:“知道了,回去吧。”   “是。”小兵出去,关上门,离开。   孟售道:“没想到南征军来得那么急,我们也是时候去城墙那边看一下战况了,顺便加强一下我们在战场上的意识,吸取教训,涨涨经验,散会。”   众人纷纷起身,开门,出门,离开。   孟售出了门,却站在门外,等着何逸钧出来。   见何逸钧出来后便叫住他:“毒牙,你是今天刚来的,就不用跟我们去城墙那边了,你就先回你宅子休息,熟悉一下环境,要适应下来,明早辰时正式训练。”   何逸钧疑惑道:“我宅子?”   孟售道:“哦,你宅子在西边,一直往西走,哦,对了,我还没给你地图。”   说着,孟售便将袖子里的一张皱纸递给何逸钧。   何逸钧接过皱纸,展开一看。   心道:我的这位师兄,画的是个什么鬼东西,地图画多了不会画了是吧,不过我这位师兄考虑得还挺周到的,知道我要来了,会记得画“地图”给我。   单看拙劣的画技,何逸钧就知道这是余久择画给他的。   何逸钧道:“多谢城主,城主先去忙吧,路上小心,我自己按着路线回宅子就行。”   孟售道:“好的,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明天再问我。”   “好。”   孟售离开。   孟售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是等孟售说完话后一起走的。   这个人是乙。   乙经过何逸钧身边时,竟淡淡地瞥了何逸钧一眼,好像有话说。   结果乙并没有说话,然后就径直离开了,紧紧跟在孟售屁股后面。   何逸钧不愿理会,按着地图上的路线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宅子院外。   一路走来,何逸钧发现幽陵城还挺萧条的,路上除了兵就没有其他人了。   不知是不是打仗的原因,本地人没有一个出门的,个个都把自己锁在家里,安静得不得了。   要不是屋子里亮着灯,何逸钧都怀疑起幽陵城没有普通居民。   何逸钧的宅子门处有两个小兵守着。   见何逸钧来了,左边小兵便道:“毒牙大人,我们已经将您的宅子打扫干净了,您进入宅子后就可以马上休息了。”   右边小兵将自己手中点燃的油灯递给何逸钧,道:“大人进入宅子后用这个照明,如果没有哪些需要我们帮忙的事,我们就先告退了。”   “你们去忙吧。”何逸钧接过油灯,简单说了一句,便进入院子里。   合上院门,下闩。   四周归于寂静。   何逸钧听见门外两小兵的对话。   “大人今天怎么了,怎么什么都不说就进去了,难道大人已经习惯这里的环境了?”   “可能是大人性情比较清冷,最近赶路又太累了。走吧走吧,我们别在这里搅扰大人休息了。守城的任务需要我们共同的努力,一份努力都不能少。”   门外的两道脚步声渐行渐远。   何逸钧回屋。   洗漱完后便上床了。   窗户外传来打仗的声音。   何逸钧有一瞬间的错觉。   仿佛自己还在京师。   仿佛外面还是记忆中那条熟悉而喧囔欢乐的街道。   仿佛自己刚跟施清奉从富商区玩回来,疲惫地坐在床上。   仿佛自己身上还残留着施清奉抱他时留下的余温,脸上还残留着施清奉灼热的一吻,眼前还浮现出施清奉治愈地一笑,还有那温柔的一些话。   这些都是曾经。   何逸钧原本是想不跟施清奉打交道,然后自己默默离开的。   结果后面施清奉却主动与他打交道,他为了钱,为了他这份普普通通的明卫职业能多一些月薪,就开始接受施清奉的打交道。   再后来,他不知怎么又喜欢上施清奉第二次了。   如今他离开了,后面就会慢慢地对施清奉无感。   也不知道再后来,他会不会再次喜欢上施清奉第三次。   如今,以眨眼睛的速度,四年过去了。   他又是怎么一步步地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明明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而计划中的一切却都显得那么突然,仿佛从没计划过。   或许是因为接受不了,但何逸钧会慢慢适应新生活。   这段时间,何逸钧会很难熬。   比如,何逸钧会空对明月望,独守相思苦。   魂牵梦萦,后会难期。   何逸钧每天晚上都会不自觉地想到施清奉,却见不到施清奉一面。   而唯一解脱的方式,就是不再喜欢施清奉。   忘记人,是何逸钧最擅长的本领。   施清奉也知道他有这个本领。   ……   元光元年,夏。   京师。   皇城。   殿中。   惠武帝施戎又召施清奉来面谈了一次。   施清奉来时忧心如焚,还没开始谈话就知道施戎要谈小四巾的事了。   果不其然,施清奉刚到殿中与施戎面谈,施戎开口就是一句:“还是那句话,朕希望你能放弃娶何夕沉。”   施清奉心里不甘,心道:你问都不问我现在还想不想娶小四巾,直接默认我现在还想娶小四巾,一口就劝我放弃娶小四巾,不愧是你,虽然你猜对了,但也掩不住你自傲的一面。   施清奉道:“陛下,如果臣仍然不放弃娶他,臣会怎么样?”   施戎道:“他当了你三年的明卫,三年,不是小数目,所以朕就知道你放不下他,既然你仍然放不下,那你就回府闭关反思反思,朕今后每隔几天就会召你来面谈,看你反思得如何了,朕相信你总有一天能放下他的。”   施清奉问道:“陛下为什么执意让臣放下他呢?”   施戎道:“因为朕看人很准,朕觉得你是个忠臣良将,那你就是个忠臣良将,朕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为国家效力的忠臣良将,所以你不该放不下像何夕沉这种的叛臣贼子,我们跟他们始终对立,何夕沉不可能成为你的将来。”   施清奉道:“陛下循循善诱,臣受教了,回府后臣定会好好反思。”   面谈结束。   画面一转。   施清奉从皇城回来后,脾气变得十分古怪,与之前在家时的脾气完全不一样。   施清奉不仅把开门关门的声音弄得大大的,就连吃完午餐后放筷子时还用筷子砸碗,然后筷子砸在碗上就放好了。   施清奉的母亲看见施清奉这类前所未有都古怪动作,便猜到施清奉烦恼的原因是今天面谈时圣上劝他不要娶何逸钧。   母亲最后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让施清奉自己发泄自己的脾气,发泄完说不定就恢复正常了。   施清奉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在自己房间呆就直接呆了几个时辰,从没走出过自己房间。   母亲以为施清奉是在反思,所以就没上楼去打扰他。   傍晚,母亲做好了晚饭,喊道:“下楼吃饭啦。”   施清奉没动静。   母亲又喊道:“先下楼吃饭,其他的事,别想那么多了。”   施清奉依然没动静。   母亲只好上楼,敲响施清奉的房门。   施清奉这才道:“今晚我不吃了,您吃我那份吧。”   母亲道:“你怎么那么不听劝呢,何夕沉已经毁容了,现在这长相估计也不合你心意。”   施清奉道:“你们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反思好了,就算夕沉长得再丑,我也会娶他。”   母亲道:“你应该要放弃他,接受失去,放下过去,现实中比何夕沉完美的男妻一抓一大把,所以你的选择很多,你要娶,就应该要娶适合自己的男妻,更完美的男妻,只有这样,你将来才会过得更加幸福,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施清奉道:“没有夕沉,我过得一点都不幸福,难过得要死。”   母亲道:“这就是你反思的结果?这几个时辰你都在里面做什么?那么久了,先出来吃饭,别饿坏了。”   施清奉道:“我不吃,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在里面准备了一块红布盖头,还有我挑盖头用的秤杆,还有我自己制的玉兰花花粉,还有我自己画的夕沉的画像,还有……”   房门砰地一声被母亲推开了。 第88章   声音很大, 格外渗人,震得连房子都在颤抖。   显然母亲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脾气动了起来。   施清奉甚至还在心平气和地问道:“怎么了?”   母亲走进来,心平气和道:“何夕沉现在不是你的男妻, 将来也不是, 你准备这些有什么用, 你理智一点。”   施清奉道:“我已经很理智了。”   母亲在书桌前的凳子上坐下,道:“何夕沉现在是闭国公的男妻, 你这样做就成了偷眼觑姣, 偷窥别人的男妻, 打着别人男妻的主意,不守夫道。”   施清奉道:“闭国公才是不守夫道,自己私下有别的男妻,又为了在顺明帝面前秀出自己能插穿夕沉身世的才华, 就说要娶夕沉为妻, 一人就占了两个男妻。”   “后面顺明帝驾崩,闭国公也后悔了, 想撤回想娶夕沉的这番话话却撤不回来, 这让闭国公的第一个男娶怎么想, 他的第一个男娶知道他撤不回来一定很难受吧。”   “并且,闭国公是在后面才开始说要娶夕沉的,早在这之前的前三年,我已经说过要娶夕沉了, 夕沉也知道我要娶他了。”   “结果就在三年后,我被后来者居上,是闭国公抢了我的男妻,而不是我抢了他的男妻, 我只不过是太弱了,抢不过他而已,他这种做法才叫偷眼觑姣,我这种做法叫仗义执言?。”   母亲忏悔道:“早知道如此,我就应该早一点告诉你,你跟何夕沉最终不可能走在一起,如今你就不会把自己骗了那么久,都是我的错。”   施清奉道:“一定能走在一起,我虽然抢不过别人,却能做到等过别人。”   母亲道:“我不是在反对你,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并没有考虑好,今天跟你说了那么多,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剩下的时间你再继续考虑,如果后面你考虑的结果跟现在考虑的结果一样,我就会支持你。”   施清奉道:“谢谢妈妈愿意支持我。”   “……你后面考虑的结果还没定好呢,”母亲道,“先下楼吃饭吧,晚上还有很多时间考虑。”   ……   元光元年,秋。   幽陵城。   “皇城”区。   小四巾屋内。   何逸钧训练有半年时间了,每天训练都是累死累活的。   像平时一样,今晚训练结束后,何逸钧便趴在自己床上卧床不起了。   洛满天像平时一样,杂役做完就来到何逸钧房间找何逸钧聊天。   何逸钧道:“幽陵近几个月来每次打仗都很顺利,朝廷对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也能稳步发展了,发展只会越来越好。”   洛满天道:“我不想听这个,我想听师父近几个月来训练的事情,师父人美心善,就讲给兔兔听嘛。”   “就想听为师的黑历史,”何逸钧道,“孟售对我们的要求太严苛,比如考听觉时让我们蒙着眼睛避开马蜂、考速度时让我们拐角抓天花板、考耐力时让我们趴在草地上持弓埋伏一整天。”   洛满天道:“那训练得怎么样了,师父熬下来了没?”   何逸钧道:“结果马蜂窝被恒殊踢走了,天花板上的木头也被恒殊砸破了。”   洛满天道:“哈哈哈,恒珠怎么就那么搞笑呢,天生就是个笑柄。”   何逸钧继续道:“考耐力时恒殊竟然帮倒忙了,他把草地上的草都给拔完了,害得我们趴在硬邦邦的土地上趴了一整天。”   洛满天抱腹大笑,道:“哈哈哈,等我有时间了,我就要去找恒殊聊聊天。”   何逸钧开始回忆,道:“以前为师刚来到睿文王府的时候,乔神医也教为师做过埋伏,当时乔神医还是手把手教为师的,乔神医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可以坚持三个时辰。”   “乔神医在为师累的时候让为师休息,渴的时候带水来给为师喝,饿的时候带饭来给为师吃,还帮为师摘制香用的玉兰花,当时为师不懂得珍惜,现在才发现什么叫作苦,好想回到那个时候。”   洛满天道:“师父不要再想他了,都过去了,以后你们见面也是相见不相识了,师父应该要开心一点,没有乔神医,还有兔兔呢,兔兔不会像乔神医一样与师父无缘的。”   何逸钧道:“没关系,为师已经在慢慢忘记他了,小时候为师忘记过他一次,已经知道怎么忘记他忘得快了。”   这时洛满天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还有一件事,城主知道我天天来看师父,就让我帮忙传话,城主说,惠武帝已经决定提前让闭国公来幽陵城成亲了,根据日期,送亲队伍再过几天就出发了。”   何逸钧道:“我不是说等我二十岁之后再成亲吗,提前成亲,施戎连我二十岁可以成亲那年都熬不到了吗,原来巫复苍在施戎眼里已经呆不下最后这半年时间了吗,施戎这性子急得屁股都坐不住龙椅了,对巫复苍的恶意真是越来越大,我十九岁就成亲,还当什么良妻。”   洛满天道:“师父不要生气,施戎逼走巫复苍,巫复苍以后也是我们的人了,这不挺好的。”   何逸钧道:“有道理。”   洛满天道:“可是师父为什么你还是不开心,是不是因为……”   何逸钧道:“是,实话说,只有乔神医一个人会意愿对为师好,为师也只想嫁给乔神医一个人,为师只想过得好,其他的,为师什么都不想要。”   洛满天道:“师父,其实还有一件事,但是师父听这件事之前要做好心理准备。”   何逸钧道:“乔神医要来看我成亲?”   洛满天道:“对对对,圣上让乔神医去看你,乔神医也说想去看你,乔神医就加入到送亲队伍当中了。”   何逸钧:……   洛满天道:“怎么了师父。”   何逸钧道:“没事,不知道为什么,为师如今知道自己要见到乔神医,就特别慌张。”   洛满天道:“师父不用担心,如果师父真在婚礼上慌张了,就让巫复苍把你抱在怀里,你不用去看乔神医在哪里,只需要感受巫复苍怀里的味道就可以了。”   何逸钧道:“你恶不恶心,要不是为师现在还饿肚子,不然为师早就吐了。”   洛满天不说话,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想让何逸钧放下过去接受现实,不要那么难过,自己到底又是哪里说错话了?   顿了顿,何逸钧恢复语气,又道:“兔兔,你之前不是希望我跟乔神医成亲吗?”   洛满天道:“那也是之前啊,人不可能总是在原地徘徊不前,也要重新确定目标重新开始才行啊。”   何逸钧道:“那为师也不应该跟巫复苍做这种恶心的动作才对吧。”   洛满天道:“可是以后你们都是连理夫妻了,不这么做,那还得了。”   何逸钧道:“为师不管,婚礼上乔神医在哪,为师就往哪看,进洞房也要把乔神医绑架进来,掀盖头也要把乔神医绑架过来掀。”   “等为师哪天强大了,施戎成了为师脚下的狗,为师也要把巫复苍跟狗屁施戎捆绑在一起,不想在一起也要逼他们在一起,让施戎体验一下为师的感受。”   “那好吧,只要师父不难过就行,”洛满天道,“我先回去了,不打扰师父了,再见。”   何逸钧:?   那么快就走了,怕为师骂你呢。   ……   元光元年,秋。   京师。   小四巾以前住的宅子门外。   施清奉站在那,周围还有几个来收拾宅子的朝廷命官。   回想起今早的事情。   施戎第二次找他面谈。   施清奉问道:“陛下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收拾夕沉的宅子?”   施戎道:“这个叛臣贼子不会再回来了,好端端的宅子,又不是茅房,不能空着,把宅子里何夕沉的东西全扔了,宅子就可以有活人住进去了。”   施清奉道:“可是臣的府上没有缺房子的人,就算我们把这宅子里面的东西全扔了,到头来也是空着,陛下何必如此费心呢?”   施戎道:“至少宅子里面的东西不是死人的东西,死人的东西在宅里里面呆久了,阳宅,容易变成阴宅。”   施清奉道:“那……夕沉的东西放在我家里,我家里的东西放在宅子里?”   瓷杯兀然落地。   碎了,声音悦耳。   施戎怒道:“惹是生非,无理取闹!”   回忆在这里就停止了。   回到现实。   朝廷命官从宅子里依次搬出来床垫、木桶、饭锅……   总之把能搬的都搬出来了。   还有那些何逸钧因为很久没弹而让自己失去爱好的琴。   何逸钧亲手画的施清奉的画像。   何逸钧亲手制的玉兰花香粉。   何逸钧用自己的工钱买回来的制香道具。   何逸钧跟施清奉一起买下来的同款的满天星草圈。   还有那些何逸钧参加乡试会试时用的课本资料练习题。   其中还有施清奉给何逸钧做的笔记和施清奉抄好的书、以及书里面施清奉给何逸钧的留言。   施清奉把这些一一收好,打算藏这些东西在自己家里。   不让施戎看到,不让朝廷命官看到,不让任何人看到。   何逸钧曾经用过的东西,如今都成了施清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一切切,都是怀念。 第89章   施清奉问道:“东西都搬完了没?”   其中一位朝廷命官道:“都搬完了, 殿下是有什么吩咐?”   施清奉道:“搬完了,就在屋子的大门外面装上外锁,要外面的人上锁了、里面的人就出不来的那种锁。”   命官道:“我们可以装锁,但是我还是好奇屋子都没人住了, 殿下还装锁来做什么?”   施清奉道:“万一以后有人住呢, 不锁起来吗。”   命官问道:“殿下是想锁谁?”   施清奉道:“锁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锁不锁都没人住了,我只是产生了这一念头, 只有装上锁了才能把念头的结线祛掉。”   命官道:“原来如此, 好奇怪的念头啊。”   上午过去。   下午到了。   施清奉路过宅子前, 发现里边屋子的大门外果然多出了一把锁。   眼前的场景,施清奉不由得想起曾经的自己路过宅子前时,站在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角度, 就能看见里边连在屋檐下温书备考的何逸钧。   如今已经人走茶凉了, 屋檐下空落落的,连台阶上的玉兰花瓣都见不到。   见不到何逸钧, 也见不到昔日的影子。   ……   元光元年, 冬。   幽陵城地理位置偏于南方, 冬日不见雪,只见雨。   雨多,比京师的雨要冷。   今天的幽陵下起了毛毛细雨,满城寒风, 今天刚好也是何逸钧与巫复苍成亲的日子。   寅时,何逸钧醒来,从床上下来,吃了几个包子就去妆室梳妆打扮了。   直到卯时, 何逸钧才打扮完。   最后一步,何逸钧坐在凳子上,对着梳妆镜,为自己加冠。   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扎头发。   所以他扎头发扎了有一盏茶时间,才将头发扎好。   发冠是小的,方便戴红盖头。   发冠是正的。   何逸钧想起施清奉脑袋上那个歪着的发冠……   施清奉平日的打扮,让人看上去总是春风得意年少风华。   而何逸钧现在的打扮,却不像是喜庆日子的鲜衣欢畅,更像是上战场打败仗时沉沉的压抑迷茫。   何逸钧身上穿的是一套华丽的喜服,深红色的,珠光宝气,配上这双冰冷的双眸。   整个人宛如一只从棺材里崩出来的厌恶世间的厉鬼。   何逸钧从柜子里把自己的面具拿出来。   他决定上轿时要戴上这个面具。   面具下的他才是他想成为的人,而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施清奉。   何逸钧站了起来,向前微微俯身,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自己长得也是一点没变,薄薄的唇,瘦瘦的脸,明显的下颚轮廓,还有一双锋利明亮而令人感到可怕的眼神。   装可爱时能装得特别可爱,但在恢复正常时就会恢复成一个合格的刺客。   不知道这张脸最终为什么不能跟施清奉走在一起。   何逸钧这时脑海中忽然萌生了一种念头。   念头就是杀了巫复苍,增加一份能跟施清奉在一起的机会。   可是他的剑上担当的是他未来的事业、幽陵城的发展走向。   所以不能用他的剑去杀巫复苍。   如果他向他的同僚借其他的刀器。   他的同僚肯定会猜到他在好好的婚礼上携带刀器,是因为想杀巫复苍,就不会借给他。   只要巫复苍过来了,巫复苍就能成为幽陵城有用的人才,他的同僚不会放过这一人才。   归根到底,何逸钧只能偷偷带上自己那柄不能杀人的剑去杀巫复苍。   也只能这样了,没有其他办法了。   何逸钧很焦虑。   他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没有人来教他,他也不懂现在最应该让谁来教他。   他自己教自己选择出来的结果,才是他的本性。   纯粹的本性,无他人的本性混杂在其中。   而他自己的本性又是什么?   他是为了那个让他一次又一次心动过的人而破坏法阵,还是为了法阵而破坏那个让他一次又一次心动过的人。   何逸钧从来没有这么焦虑过。   或许上轿之后就能想明白了。   先把这晦尽剑藏在外衫里面。   万一他还想杀巫复苍,就不会白带上晦尽。   想到这里,何逸钧戴上面具,把晦尽藏好,走出梳妆室。   ……   很快,辰时到了,奏乐声四起。   辰时,就是看卦的人根据何逸钧跟巫复苍的生辰八字选下的婚礼正式开始的吉时,也就是何逸钧开始上轿的时间。   何逸钧为自己戴上了红盖头,双手交叠,平放于小腹前,装模作样,上轿。   因为何逸钧身边没有一个贴身小厮,所以上轿时只有何逸钧一个人上,没有人要陪着上轿。   这样也能使何逸钧安全些了,在到达指定的地点前,何逸钧可以自由地拿晦尽出来放着。   把晦尽藏在身上太难受了。   外面道:“抬轿——”   轿子被轿夫缓缓抬了起来。   外面道:“前行——”   轿子在前进,一晃又一晃,慢慢的。   外面道:“今乃成婚大喜之日,真情不惧万水千山之苦,只念琴瑟和鸣之甘,苍天不负真情人,祝福结发夫妻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生生相依,世世相恋……”   “……”何逸钧将自己的红盖头摘下来,又掏出自己背上的晦尽。   轻抚晦尽。   何逸钧还是很纠结啊。   这巫复苍到底该杀,还是不该杀呢?   何逸钧闭上双眼,尔后又张开双眼,心道:   “我要绝情,事业和钱比什么都重要,事业是我的全部,钱也是我的全部,只有把事业和钱搞好了,我才能过得幸福,所以这巫复苍,就留下来当我夫君吧。”   “乱世中谁过得都艰难,事实中的跟想象中的往往都是背道而行,可望不可及,可思不可触,这命也认了,希望三巾以后不要再看上我这样的人了,各自珍重。”   深呼出一口气,何逸钧心又道:   “净棠,我不想以后再对你心动一次了,希望你在外面能猜到我在想什么,我现在说从现在开始,我不想你了,就是不想你了。”   “何夕沉,十里红妆,无人怜悯。”   花轿快到结拜堂了。   何逸钧将晦尽藏了回去,戴回红盖头,摆好原先的手势,装成方才什么都没干过的样子。   外面道:“止轿——”   花轿缓缓停下来了。   外面道:“落轿——”   花轿被轿夫缓缓落了起来。   何逸钧静坐轿中,等待。   一会儿后,绸红帷子被巫复苍打开了。   巫复苍牵着何逸钧的手下了轿子。   轿子外的毛毛雨还在飘着,似在悲诉,似在哀怨。   总之这场雨对何逸钧来说就是没点正能量存在的。   负能量拉得满满的。   以至于何逸钧再次不自觉地想起了施清奉。   明明说好不再想施清奉的……   不忍心大巾和小巾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缘生,又缘灭,这速度还是太快了些。   红盖头只是一张薄纱。   何逸钧隔着红盖头,能看清周围依稀的人影。   周围有好多人,却看不清他们的身形和面孔。   只知道有好多人,好多人都在看着他。   他却看不见好多人,看不见施清奉在哪里。   或许施清奉也在看着他,只是一言不发,不想让他知道他在哪里。   巫复苍在这个时候本来是要对何逸钧说一些爱何逸钧的话的,可巫复苍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何逸钧也说不出一个字。   开始有旁人小声地催他们了。   “闭国公,你随便说说几句话也行啊,几个字词拼拼凑凑在一起也行啊,别愣在这里大半天,都快要进堂结拜了。”   “夕沉大人,闭国公不会说话,那您就先说嘛,平时您话挺多的,您就先说几句嘛,两个人之间,总得至少有一个人主动才行啊。”   巫复苍不说话。   何逸钧不说话。   二人并肩朝结拜堂走去。   路上,何逸钧还在想着施清奉。   每次都感觉自己身后有一道尤其灼热的目光在盯着自己的后背。   这道目光比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要有感觉,何逸钧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于是何逸钧回头张望。   可惜与那道目光的距离隔得太远了,连那边的人影都见不着一个。   何逸钧想把自己的红盖头掀开看看了。   可惜现在不能掀开。   也不能看到施清奉是不是在那个位置看着自己了。   巫复苍小声道:“每当你和净棠走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很羡慕你们,羡慕得我想把我眼珠子挖出来,但是却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现在,跟你说了。”   何逸钧固然疑惑巫复苍为什么突然跟他说这种话,小声道:“但是我以后不会再跟他走在一起了,劝你早点把你羡慕的心放下。”   巫复苍道:“你的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大,你这么认为,也不考虑一下他听到后会怎么想。”   何逸钧道:“什么意思,我都跟你成亲了,你说的这句话又是在打着什么心思,逃婚?还是?”   巫复苍道:“心思是打着了,但我的心思没你想的那么幼稚,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会不顾一切代价中途截止这场婚事。”   何逸钧道:“我这个人,就是太怕后悔了,太怕全心全力付出一切,最后却得不到回报,我很难忍受这样的打击。”   巫复苍道:“不,你只是不敢去做,并不是不想去做,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教教你,让你明白,做这一切并不难,一点都不难,等你做完这一切之后,你才会发现你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唯有勇气可嘉,一切都才会变好。”   何逸钧听得云里雾里,问道:“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什么?”   巫复苍道:“现在不能告诉你,你那么聪明,不用我告诉也是会明白的。”   何逸钧道:“行吧,期待你的表现。”   巫复苍冷哼一声。   宣读者念起了进堂词:“朝暮相随两心同,吉祥如意穿堂来,眷属诚恳良缘满,相敬如宾永情悦,吉时已到,新婚夫妻,进堂——”   言毕,何逸钧跟巫复苍并肩踏入结拜堂。   结拜堂里面有好多人。   有两排人,都堆积在他们的左右两侧。   距离近了。   能勉强看清这群人的身形了。   何逸钧左看右看,依然看不到这群人当中有跟施清奉相似的身形。   可他明明知道施清奉就在他们的后面,没有进堂来。   “祝新婚夫妻琴瑟和鸣。”   “祝新婚夫妻佳偶天成。”   “祝毒牙大人跟闭国公和乐鱼水,花开并蒂,深情不负,月老牵线。”   “……”   巫复苍像方才在花轿那边时一样,再次隔着袖子牵着何逸钧的手,带着何逸钧从门口处走到结拜堂的正中央。   这一幕被众人看到了。   “闭国公,你怎么隔着袖子牵你的男妻,隔着袖子牵就不算牵了,赶紧把袖子撩上来啊。”   “不用管那么多了,闭国公不过是惠武帝遗弃过来的庸子而已,地位低平得还不如一条狗,牵不牵都一样,成婚了就是了,管他们恩爱不恩爱。”   “喂,你怎么能在结拜堂中这么说话。”   “……”   二人假装听不见他们的悄悄话,走到了结拜堂正中央。   何逸钧耳边响起宣读者若实若虚的声音:“庚辰年戊子月乙酉日,男妻何逸钧与其夫君巫复苍结为夫妻,该夫妻八字配对,相生相助,无犯、冲、刑、害、破,是为良夫贤妻,此时即可进行拜礼。”   话音落尾,四周归于安静。   何逸钧脑海中满满都是施清奉。   甚至还感觉周围的人都跟他一起“施清奉”地不停叫着。   在四年前,施清奉说要娶他的时候,他就没把这些话当成一回事。   四年后的今天,何逸钧脑海中想的都是施清奉这四年来说的那些话:   “会试完我来娶你,无人敢围观吾妻。”   “嗯……去邺阳回来再说吧,我怕圣上不同意,就不让我们去了。”   “我以后就在台下给你们的婚事捧场好了。”   “我不让,偏要带你回去。”   “……”   何逸钧在原地回忆了半盏茶时间,早已将自己置身事外。   仿佛这场婚礼不是为他而准备的,也不是与他相关的。   宣读者的声音将何逸钧远在天边的思绪拉回现实。   “拜堂——”   顿了顿,宣读者又道:“一拜天地——”   何逸钧弓身一拜,心想:进堂前巫复苍说的那番话究竟什么意思。   “二拜高堂——”   何逸钧弓身一拜,心想:难不成巫复苍真会那么想,若真如此,巫复苍这样想,最终得来的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夫妻对拜——”   巫复苍侧过身。   何逸钧也侧过身,面对巫复苍。   透过红盖头,能看清巫复苍的视线是往巫复苍自己的脚底下看的。   而不是看着何逸钧的脸。   这让何逸钧感到疑惑,他们脚底下有什么东西吗?   于是何逸钧学着巫复苍,视线往自己脚底下转移而去。   何逸钧:!   这一看就直接把何逸钧吓到了,心里咯噔一下。   他没想到巫复苍会那么大胆。   此时,巫复苍手里正握着一把剑。   何逸钧眸光闪动。   果然巫复苍为了不让婚礼进行下去,决定跟何逸钧决一死战了。   两个人之间只要死了一个人,两个人都能挣脱束缚重获自由,都不用再被迫成亲了。   这也是何逸钧不敢做的事。   巫复苍敢做了。   这把剑的剑身都藏在巫复苍的喜服里面了,只露出剑的握柄。   很明显是故意露给何逸钧看的,代表要与何逸钧来一战的意思。   不搞偷袭,只想等何逸钧准备好后再开战。   间不容发之际,何逸钧抖落红盖头,将晦尽从背后抽了出来。   刚好拦住了巫复苍刺来的一剑。   剑与剑发出激越的相击声,格外渗人。   众人惊呼,以为原本喜庆的婚礼会一直喜庆下去,没想到那么快就被打破了。   变成了破碎、凋零的一幕。   何逸钧又跟巫复苍打在一起了,就像一年前京师的武剑台上打在一起一样,过去的一幕幕重演上来。   众人手无兵器,又看他们打得那么激烈,结拜堂又那么小,生怕他们一不小心打到自己,便纷纷往结拜堂外跑了出去。   出去叫手持兵器的人过来阻止他们继续打架。 第90章   结拜堂里的桌子什么的都被打架的二人给弄坏了, 杂音打得很,攻势汹汹的,看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孟售和余久择都在结拜堂里面,没有出去。   孟售怒道:“早知道施戎不是个好东西, 小心眼鬼点子多的是, 狡猾奸诈!送一个废物夫君过来也不能做到真诚实意, 竟想以一命换一命,快快快, 拿兵器过来把闭国公捅死!”   余久择道:“谁去参加别人的婚礼还带着兵器出门, 我兵器都在家里放好了了, 要拿兵器还要回家拿。”   孟售旋即往堂外而去,道:“那快回去啊!”   余久择道:“哦哦哦。师弟,你再坚持一会,我们马上回来救你了!”   堂外, 孟售气得声音扭曲:“死闭国公, 没想到胆子比豹子还大,自己地位有多卑微自己心里没点数, 敢对我们的人动刀, 是我们小瞧你了, 你等着,给你点颜色看看……”   “……”   余久择跟在孟售身后跑出了结拜堂。   此时堂里只剩下何逸钧跟巫复苍两个人。   打个不停。   巫复苍道:“好久没跟你比过武剑了,今日一比,发现你剑术涨进不少, 我打得都有些吃力了,看来这段时间你训练得很辛苦嘛。”   何逸钧道:“肯定了,哪像你一样,为了掩盖自己的剑术菜, 偷偷拿毒液渗在剑刃之上,我输了全是因为你厉害而不是因为你耍诈。”   巫复苍道:“剑之道,只论赢家败家,而不是论谁耍诈谁真诚,过程无用,有用的只有结果,我要的只有结果。”   何逸钧道:“知道了,提醒一下,你的剑,剑刃上的毒液似乎涂得不够多,划我身上几道伤口了,我却一点都感受不到毒液的发作。”   巫复苍道:“这次我可没渗毒液,毒液的配方都被你拿完了,我还拿什么,我拿个屁。”   何逸钧道:“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假如我中毒了我可没药救活自己呢。”   巫复苍一字一顿道:“你别忘了你的夫君。”   何逸钧持剑的手颤了一下。   巫复苍又道:“你的夫君倒和你相反,你是制毒的,他是解毒的,你中毒了,他还可以救活你,不会见死不救,你们多好,我多羡慕你们。”   何逸钧道:“我能不能跟净棠成亲都跟你没关系,这些都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图什么呢,这些,对你一点用都没有。”   巫复苍不解答何逸钧的问题,兀自道:   “我就知道你这种人很容易产生放弃你的夫君的想法,所以你不想杀我,不过也不要紧,只要我想杀你了,你就不可能不想杀我。”   何逸钧道:“我的剑不能杀人,我只想熬到我的同僚来救我的时候。”   巫复苍道:“想象很美好,只不过,你熬不到了!”   巫复苍的手腕忽然加力,出剑速度快了一些。   何逸钧防不胜防,话都来不及说了,只顾着拦下巫复苍的招式。   无奈巫复苍的剑术涨进得也好快。   何逸钧也是难逢对手了,但还是因为没有时间去思考巫复苍现在出剑的弱点,所以一套招下来都被巫复苍压着打。   巫复苍得意道:“你的那群同僚带人来了,他们就快到达结拜堂的下面了,结拜堂距离下面的台阶还是有些高的,万一我失手把你推下去,你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结拜堂是建在小山顶上的,今日之前还是一个普通的幽陵军的议事堂。   幽陵附近只有这个议事堂比较适合拿来当作结拜堂,因为幽陵军现在都已经不在这个议事堂里议事了。   上山还要走长长的一段阶梯,才到结拜堂。   如果何逸钧从结拜堂堂外的平台上摔下去,就会摔在下面的阶梯上,九死一生。   何逸钧道:“我不在意我会不会死,我只在意,你羡慕我和净棠做什么,我和净棠现在已经不再联系了。”   巫复苍语气陡然愤慨,道:“净棠对你那么好,是我这辈子得不到的……现在我的男妻不爱我了,我忽然又不懂我该怎么去爱我的男妻了,就好像我和我曾经的男妻从没认识过一样,从没彼此许诺过一样。”   “我既然得不到我曾经男妻的爱,都是也是我是个恶人的原因,如今,我为什么还要当一回恶人,让你和净棠也拥有像我和我的男妻一样的结局,我不愿意,我希望将来幽陵逆反之事过后,你和净棠能走在一起,永远走在一起,恶事做多了,死后下地狱,我就当最后一次的善人吧,最后一次了。”   “目前来看,你和净棠不能走在一起是因为我,那好,我去死行了。你不想让我死,那好,我让你死,你就能让我死了。”   何逸钧道:“但是你的做法不对……”   巫复苍叫道:“我对!”   何逸钧的腰部被巫复苍踢了重重一脚,之后便栽倒在地。   地上都是些硬木头的残块,有尖的,有锐的,撞上去特别疼。   何逸钧疼得发出声音,感觉自己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在溢血。   他从来没有忍受过这么大的疼。   哪怕是这半年以来的魔鬼训练,都没有。   上次跟巫复苍打的时候,也没有。   何逸钧身上被巫复苍的剑划了无数遍。   腥红的殷血与喜服的殷红色融合在一起,变得更加深艳了。   好像一朵被人遗弃的红玫瑰。   孤零零,却触目惊心。   喜服绽开无数道口子。   好像何逸钧的恨。   恨身不由己。   疼、疼、疼……   巫复苍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脚步声清脆。   然后蹲下,把何逸钧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轻轻被放在了一旁。   何逸钧的脸长得好看,此时又添了一份凄惨。   凄惨中夹杂着坚毅、厌恶、不忿。   何逸钧抬眼,直视巫复苍的眸子,指甲陷入掌中,呼吸在颤抖。   只听巫复苍道:“你是邺阳郁尚书的嫡长子郁纣,郁府的人早就死了,你却能活到现在,多活了十一年,你本来就该死!不如我现在就解决了你!”   何逸钧道:“原来你是在说,你死了,你就是善人了,而我死不死都可以。”   巫复苍道:“你死不死跟你夫君有关系,跟我没关系,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没有要说的我就一剑断了你的命,别浪费我的时间。”   何逸钧问道:“你希望我用我的剑来杀你么?”   巫复苍道:“希望,我知道你的剑背后承担的是对你们反派来说是很重要的法阵,但是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都是一个将死之人了,最终是朝廷赢还是你们赢都与我这个土下之人无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何逸钧道:“你说过,剑之道,只论结果,谁是赢家,而我名为毒牙,懂得制毒,这次却没把毒渗在剑上,我死后不甘心,我要活下去。”   “还敢还嘴!”巫复苍发怒,随即一把握住何逸钧散落披肩的长发。   然后猛然暴力地拉扯头发,强行把何逸钧的脑袋抬了起来,面向自己。   何逸钧的头皮传来一阵疼感。   浑身都在疼,疼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也不知道这一扯要掉多少根头发。   巫复苍继续拉扯何逸钧的头发。   “废物还敢还嘴。”   力气很大,何逸钧扛不下来,膝盖在地板上摩擦。   一直摩啊摩,膝盖便传来一份疼感,似乎膝盖上的皮肉是被摩裂了。   疼、疼、疼……   这个姿势,何逸钧反抗不了,心道:巫复苍去死,我要去见净棠,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这是何逸钧最困难的时候,刚好也是见不到施清奉的时候。   巫复苍停下手中拉扯头发的动作,在何逸钧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还敢还嘴,敢跟我顶嘴,看你这种废物下次还敢。”   何逸钧一偏头。   然后又扇了一巴掌。   一直在打着何逸钧。   打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把何逸钧打倒在地,看似气息奄奄,巫复苍才停下来,站起身。   巫复苍道:“你还想把毒渗在剑上,你敢!”   何逸钧颤颤地抬起一只手,往结拜堂门口处伸去,做出一幅在地上爬着的姿势,声音比方才虚了几分,道:   “我敢,我想出去见净棠,净棠也想见我,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他一定还在路上,快到堂里来了,会来帮我的。”   巫复苍在何逸钧后背狠狠踢了一脚,道:   “痴心妄想,死到临头胡话最多,你现在是我踩在脚下的仆人,一切都由我来控制,净棠进不来,你也出不去,我全程的对手只有你一个人,你要么投降,死早点,要么,就被我一直打,死晚点。”   何逸钧闷哼一声,意识瞬间从施清奉那边转移回来了,道:   “那还要看你有没有把我打到尽头的能耐了。”   巫复苍再次发怒,在何逸钧的脊背上用力踢了一脚。   何逸钧又闷哼一声,身子滚动。   张眼,发现自己的身子是朝拜堂门口处滚去的。   何逸钧心道:快到了,再踢几脚,就到了。   巫复苍继续踢,一直踢。   何逸钧身上的伤口裂得更加大了。   淌出来的血更加多了。   何逸钧耐心忍受。   最后,何逸钧被巫复苍踢出了结拜堂,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结拜堂外的台子上积满了雨水。   何逸钧嗅到了雨水的味道。   不苦也不甜。   听到了雨水的声音,连续而不曾断绝。   仿佛这声音就是他内心的呐喊。   雨水在台子上弹起水珠,水珠溅在何逸钧的额头上,凉丝丝的。   何逸钧感受到自己身上被好大的一场雨灌溉着。 第91章   抬眸一看, 原来方才在他们打架的时候,毛毛雨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   天空黑云密布,好像在悲天悯地。   何逸钧的长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发冠也戴歪了。   看着巫复苍的鞋子一步步从堂里出来, 朝他靠近。   巫复苍又踢了一脚何逸钧, 道:“你说什么。”   何逸钧不回话。   巫复苍以为何逸钧真的不回话了, 松了口气,忽然转过身, 踱步走到围栏前, 往下眺望, 道:   “你的同僚最快的那批已经到达下面了,看来我不应该继续跟你玩下去了,应该现在就直接解决了你,你还有几弹指活着的时间。”   话音刚落, 何逸钧忽然握紧晦尽, 手背骨骼分明,忍着痛缓缓站了起来, 道:   “我说, 现在还不是尽头的时候, 因为,我还没认输。”   巫复苍回过身。   何逸钧提起剑,直往巫复苍刺去。   巫复苍拦下这一剑,继续跟何逸钧打了起来。   何逸钧这回出剑出得快, 因为心里的执念已经遏不住了。   执念全灌在剑上,与剑同心相连。   巫复苍边打边道:“你太执着了,也太没意义了,认不认输你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不如直接认输得了,浪费时间。”   何逸钧道:“我只想变成我想成为的样子。”   巫复苍道:“然后呢,净棠会更加爱你?会因为你这样的行为而去尊重你?而不是把你当成愚人一样去看待你?”   何逸钧道:“他已经很尊重我了,我做什么都不反对,唯独反对我离开。”   巫复苍道:“然后呢?你不认输不是因为净棠,又是因为什么?”   何逸钧道:“因为,我想当幽陵未来高高在上的军师啊,这可是我的梦想啊,总不能被过往的东西绊了我未来的路。”   巫复苍难以置信道:“就凭你?”   何逸钧道:“我的梦想是当上军师,这件事我只告诉你,我连净棠和洛满天都没告诉,只有你知道我有这个梦想,因为,提前知道我有这个梦想的人,基本上都是将死之人了。”   巫复苍道:“不告诉活着的人,是因为怕他们嘲笑你?”   何逸钧道:“当然不是,军师跟其他职位可不一样,一个暗,一个明。”   “你。”巫复苍手腕被何逸钧的晦尽划到了,流了一堆血。   何逸钧已经不在意自己身上有多疼了,所以才打得那么好,是他的真实成绩。   巫复苍了然自己不能再轻敌了,道:“净棠可不会去爱你这种倔强的人。”   “与我无关,这场打斗,始终是由我一个人来完成,我要习惯没有净棠、只有我一个人去承担这份痛苦,”何逸钧道,“你以为你这句话能打动我,我劝你还是多把心思放在出招上吧,仆人。”   巫复苍道:“你敢这么骂我!”   何逸钧道:“难道你还不觉得你天生是个仆人命吗?”   “你!”巫复苍忽然不再骂了,专心出招。   何逸钧身上被插了好几剑,失血越来越严重,几次都在挣揣腾开巫复苍的剑。   巫复苍的战势也不好,手腕上的血流得越来越多。   最后何逸钧被巫复苍打压在了栏杆边沿。   栏杆之下传来好多人的声音,脚步声也有。   挺大的,此时何逸钧却听得那么渺小。   下一刻,何逸钧耳边便传来箭矢的声音。   是下面的人想射巫复苍。   可何逸钧跟巫复苍都穿着红衣,再加上下了这么大的雨,隔着千根雨柱,下面的人根本分辨不清上面探出头来的是谁。   所以他们就是群龙无首,随便乱射。   何逸钧担心他们会把自己认成巫复苍,所以在打斗过程中都会注意自己不要靠近栏杆。   而现在,巫复苍却把他逼到了栏杆边沿。   何逸钧心想自己虽然到了栏杆边沿,只要自己不掉下去就行。   可惜事与愿违。   何逸钧找到机会,挥动晦尽,最后在巫复苍手心脏前插下一剑。   这回终于成功地命中巫复苍的要害了。   剑拔出来。   溅了何逸钧满脸的血。   同时,巫复苍竟然找到机会,把栏杆劈断了。   发出一道刺耳的响声。   何逸钧心里一惊,身子没有栏杆的支撑,开始往后倾斜。   他要掉下去了。   从上面掉下去了。   而栏杆之下,是千箭万箭。   掉下去的过程中,何逸钧听见巫复苍平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毒牙,你真没用。”   何逸钧看不见巫复苍的表情。   但他总感觉巫复苍在冲他微笑。   身子继续往后倾斜。   耳边风雨声不止。   何逸钧的脑海中来回回荡着这几个字。   “毒牙,你真没用。”   何逸钧的眼前,巫复苍的脸离他越来越远。   他的身子一直在往后倾斜,直到双脚脱离台面。   整个人悬在空中,往下坠。   他从高处坠了下来。   他不想坠楼。   他不想死。   何逸钧身子重心下坠,耳边的箭矢声猖獗。   这些箭都是小兵们在何逸钧掉下来之前就射出去的。   现在小兵们都后悔,却已经收不回这些箭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亲手射出的箭射穿了他们的大人。   万箭之上,一点红衣飘摇。   何逸钧闭上眼睛,感受着箭矢贯穿身体的滋味。   一支紧接着一支,贯穿他的身体,他清晰地感受到箭的温度。   不是冷的,是热的。   是辣的,苦的。   他的意识里也就只剩下这种滋味了。   疼成这样,却在某种意义上,化成了一种享受。   晦尽杀人了。   又一个最恨的人没了。   何逸钧因此不再奢望要继续活下去。   就慢慢地坠下,沉陷,化灰便好。   这是他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   箭是漫山遍野的烟花。   他便是被烟花淹没的一人。   到地面了。   可是这不是地面,而是一方河流。   何逸钧掉到了河流之中。   河流腾起圈圈涟漪。   涟漪中央瞬间被染成腥红色,妖艳零零。   腥红色蔓延。   天空安静了,只剩雨。   仿佛尘埃落定。   何逸钧身上负着几柄箭,从水中浮了上来,慢慢飘着。   所过之处俱是腥红,宛如一朵绽放的玫瑰。   士兵们纷纷赶过来,围在河流岸上,议论纷纷。   都在议论何逸钧现在还在河的中心,没有船就过不去,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能把何逸钧捞到岸上。   人声一大片,覆盖整条河。   不一会儿,河岸边便堆满了士兵。   密密麻麻,一窝蚂蚁。   余久择等人也在岸边焦头躁额。   孟售远远望着何逸钧,问道:“看他奄奄一息的,还能救回来吗?”   乙道:“身上中了那么多箭,又被水淹着,不用想,他八成是死了,就算不死,命大,凭我们幽陵现在落后的医术去救他这个重伤者,也救不回来了。”   孟售遗憾道:“也是,现在幽陵没有一个医师救过重伤者,因为根本救不了,幽陵距离京师太远了,什么都比京师落后。”   余久择愤慨道:“施戎眼里的废物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我们轻敌,不然我师弟也不会遭此谋害,都怪我们,绝对不会再有下次,施戎你等着瞧。”   话音刚落,士兵们的说话声忽然就大了几分。   大得很明显。   甚至还伴随着尖叫声。   此起彼伏。   刺客们疑惑,命令士兵们让路,好让他们挤身到前排来。   只见河面上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从岸边,一点点地朝何逸钧游了过去。   身子慢慢被河水淹没,距离岸边越来越远。   默默无声。   仿佛河上的一切都静止了。   河岸的喧哗声都影响不到河上。   就好像两者不在同一个世界。   这时,天空劈了一道鸣雷。   攸花明看傻眼了,道:“这个人游河哦,怎么敢的啊,河水那么深,雷雨天游河可是很危险的,容易溺水,容易被雷劈。”   余久择道:“不好,这不是幽陵的兵,是京师的人,我也要游,这个人一定想害我师弟,不能让这个人得逞。”   余久择刚要下水,就被攸花明拉住手臂,阻拦下了。   攸花明道:“不行啊,你冷静一点,你看这个人都快游到一半路了,你现在才开始下水,怎么追得上他,又不是比赛游泳谁游得快。”   余久择冷静下来,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对了,不如我们拿箭把这个人弄死?”   孟售走过来道:“不行,朝廷会以这个为借口来找我们宣战的,届时我们难以应对。”   余久择道:“这不行那不行,那我直接去跟他抢,把我师弟抢回来,我师弟生是我们人死也是我们人。”   孟售道:“行,等他把毒牙带上岸再说吧,我们先离远一点躲雷。”   “好。”   孟售高喊:“各部将军,组织撤退!”   天空又劈下一道惊雷。   “……”   河面上。   没一会儿,施清奉便融入血水中。   深入。   绵绵。   血水荡漾。   画面绝伦。   施清奉游到何逸钧身边,先检查了一下何逸钧的伤势。   发现这些伤似乎都没伤到要害,脖子两侧都没有受伤,伤得最重的是前脖左下角的部位。   于是施清奉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带着何逸钧回到岸上,只要不伤到要害就可以带回去。   因为如果伤到要害,越游,要害上的伤越大。   想到这里,施清奉便扶着何逸钧往来时的方向游了回去。   而晦尽,无人问津,仍然沉在河底。   到了岸上,施清奉把何逸钧抱了起来。   一手撑着何逸钧的背,一手撑着何逸钧的腿,正要离开。   这时,余久择一个人从不远处匆匆跑了过来,厉声道:“你要对他做什么!”   施清奉停下脚步,抬眸,淡淡地看了眼余久择,并不作答,转移话题,轻声问道:   “他掉下来之后,你们都在旁边,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捡他回来?”   余久择双目定神,怔住了。 第92章   施清奉不理余久择, 绕开余久择,走自己的路。   余久择反应过来,往后几步,再次拦住施清奉的去路, 道:   “这次是我们鲁莽, 但是毒牙还是我们幽陵城的人, 请你心存善良,不图利益, 把他放下, 交给我们, 他只能由我们来照顾,请你立即离开幽陵。”   施清奉止步,道:“刚刚你们没有一个人去捡他回来,只有我一个人意愿去捡他回来, 我为什么还要把他交给你们, 交给你们,你们只会让他过得更加累。”   施清奉又想绕开余久择, 又被余久择拦住了。   余久择呵斥道:“我们幽陵人, 过得比谁都累, 能吃苦耐劳,将来定过得比谁都好,天道酬勤,铁杵成针, 不就是这个道理,不像你们伦安人一样,只会养尊处优,毒牙在你手上你只会把毒牙宠惯。”   施清奉眉头一跳, 不想回答,选择直接绕开余久择。   余久择再次拦住。   又一绕开。   又一拦住。   余久择道:“不要躲,回答我的话!”   施清奉道:“他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人,我让他留在我手上又何尝不可,你们是他后面才认识的,我认识他比你们认识他还要早,所以他应该是我的人才对,怎么你们个个都在抢我的人,我好不容易把他从巫复苍手上抢到手了,结果还有你们在跟我抢人。”   余久择眸光微动,意识到是施清奉的语气过激了。   施清奉绕开余久择,离开。   本以为余久择不会再追上来了。   直到施清奉从山上走下来时,余久择忽然又追上来了,再一次拦住施清奉的去路。   施清奉:……   余久择道:“你到底想对他做什么!”   施清奉道:“我是医师,医术高超,在京师闻所其名,幽陵这等落后的医术治不好他,我便亲自来治好他,所以我想先带他回幽陵为他诊疗,怎么了?”   余久择道:“把他放下!不然我杀了你!”   施清奉道:“等他伤好了,再杀我,好吗?”   余久择道:“我怎么相信你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趁机弄死他,你有什么让我们相信你的理由吗。”   施清奉道:“明日一早,如果他被我弄死了,我愿意被你们斩杀,反正我也逃不出去,反悔不了,够你们信了吧。”   余久择问道:“你这种理由你也敢说出来,如果他在刚刚跳河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呢?那这样就不关你的事,你也敢说出你这种理由?”   施清奉道:“他没死,还活着,不要乱说,别诅咒人。”   余久择道:“万一呢?”   施清奉道:“不可能。”   余久择道:“我说万一呢,你看他伤成这样,怎么知道他现在还没死。”   施清奉道:“我说不可能,你在担心什么,我说不说出这个理由又跟你有什么关系,最后死的都是我。”   余久择道:“好好好,我就是问问你,君子之道总不能狼狈为奸,你的理由,就先这么定下了。”   施清奉道:“看来你对我还是有些信任的。”   余久择道:“我没有在对你信任,我只是在信任你对毒牙的情愫,不然你也不会奋不顾身冒着危险冲到河中央去把毒牙救回来,今日先谢谢你了,日后我们依然是敌人。”   施清奉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别拦我的路,时间再被你拖长一点,夕沉可能就真没得救了。”   余久择立刻让了条路。   施清奉离去,远去。   一路上都没有士兵,也不知道士兵们为什么全都撤退完了。   不过士兵们还是懂得施清奉方才说的理由的,见施清奉要进城,都是一声不吭就放施清奉进城了。   刚进城,施清奉就听到了洛满天的声音。   洛满天边哭边道:“乔神医!呜呜呜……”   施清奉边走边道:“我知道你是当杂役的,平日里出不了城,不能保护你师父,这也不怪你。”   洛满天道:“多谢乔神医救命之恩,如果乔神医有什么需要的,我都可以帮忙,只要能救活我师父,我什么忙都可以帮。”   施清奉道:“带路,带我去医馆那边,因为我要用到的器械都在医馆那边。”   洛满天也不再多废话什么,直接带着施清奉来到停车位,找了架马车,就直接往距离他们最近的医馆开去。   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医馆。   刚下车,施清奉就一眼看到了医馆里站着的几道熟悉的背影。   原来刺客们都在,都在这里等他。   施清奉选择无视他们,直接走进医馆里。   结果医馆里的医师都不在。   施清奉依然选择无视这个情况。   医馆里没有凳子,没有桌子,只有几排放药物和器械的架子。   施清奉兀自把何逸钧放在地上,帮助何逸钧侧过身,自己则来到架子前,找出一些能用得上的器械。   刺客们:……   余久择最讨厌被人无视,刚想开口骂施清奉,但又想想施清奉这是在为何逸钧好,便咽下了骂施清奉的这些话,最后问道:   “你觉得你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治好他?”   施清奉不回话,自己干自己的事。   余久择道:“你倒是回句话啊,不然明天他醒不过来,我们就先把你拖出去斩了。”   施清奉道:“这个问题应该要问他,他说他被治好了才能算是被治好了,我说的不算。”   余久择想怼回去,但又想想何逸钧现在的情况危在旦夕,便不再与施清奉计较,跟其他刺客聊了几句,之后就跟刺客们一起离开了医馆。   此时医馆里只剩下施清奉跟洛满天、何逸钧三个人。   洛满天跪在何逸钧身前哭着,食指在何逸钧的伤口之上徘徊不定,一幅想检查何逸钧的伤势却又生怕自己不小心让何逸钧的伤变得更严重的模样。   施清奉找好了器械,回来坐在何逸钧旁边,准备动手术,吩咐道:   “一般医馆附近都会有个水井,你去打碗水来。”   洛满天道:“好的,但是,我师父会不会疼啊?”   施清奉道:“他晕倒了,不会好得快,我这段时间应该会留在幽陵照顾他。”   洛满天道:“那我师父……”   施清奉打断道:“快去打水,如果你真要帮我忙,你就帮我劝劝小四巾的那些同僚,不要那么快就急着赶我离开,时辰到了我自己会默默离开的。”   ……   不知过了多久。   何逸钧恢复一些意识了。   却没立即睁开眼睛。   他想再睡一会。   身子一点也不想动。   因为这样倚着睡真的很舒服。   舒服到他产生一种他自己已经死了的错觉。   然而,何逸钧睡得并不安稳。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甚至越睡越清醒。   越想睡就越睡不着。   某种感觉太浓烈了。   他忽然惊奇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   脑子可以想事情。   他居然还活着。   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施清奉。   因为何逸钧感觉现在施清奉就在他的旁边。   还在抱着他。   而他就倚在施清奉的肩前。   这个姿势,还挺舒服的。   何逸钧抬起一只手,抵到了施清奉的下巴,问道:“你为什么不来帮我?”   问完,何逸钧张开眼睛,又道:“你知道当时我有多盼望你能来吗?”   此时是凌晨。   雨后寒风猎猎。   四野静悄悄的。   施清奉正抱着他,坐在幽陵城里家喻户晓的闲观楼上乘凉,跟前是一盏燃着的油灯。   仿佛举国的领土已经与幽陵合二为一、恢复以往的安宁了。   何逸钧亦不烦躁,见施清奉不说话,便懒得管了,把手放了回来,继续躺着。   不过他的身子怎么一点都不冷呢?   何逸钧的视线往下移去,这才发现他身上的喜服已经被换掉了,换成了一件新的大毛外袄。   再看看施清奉。   只见施清奉眼睛红彤彤的,也在看着他。   何逸钧道:“我说三二一,如果你还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以后就不会再嫁给你了,三,二,一。”   刚在念到“一”的时候,施清奉就道:“我很想去帮你,非常想,但是我来迟了,刚来就看见你掉在河里面了,帮不了你,对不起。”   何逸钧追问道:“为什么你会来迟?你又不是回去带兵过来的,又怎么会来迟呢,而且在我下轿进入结拜堂的时候,你不也在旁边看着我么。”   “其他人跑了是因为他们都是幽陵城的平民百姓,不会武术,身上也没带兵器,你跑了,也是因为你不会武术?也是因为你身上没有带剑?还需要跑回去另外带兵器回来?”   施清奉道:“我在我看不见你之后就跑下山了,到了半路上才听说你跟巫复苍打起来了,我才赶了回去。”   “……”何逸钧道,“你真棒,一点都不关心我,马马虎虎的,还想让我嫁给你呢,你这个样子还让我怎么放心去嫁给你。”   施清奉道:“除了我,你现在应该找不到另一个比我更合适的夫君。”   何逸钧道:“这么说,好像也是。”   施清奉道:“那就行,所以说你最后还是会嫁给我。” 第93章   何逸钧道:“不一定, 我命运的走向未必由我来控制,下次我也可能会像这次一样,被迫嫁给别的夫君。”   施清奉道:“没关系,我能等。”   何逸钧问道:“等什么?”   施清奉道:“我是个弱者, 跟别人抢着要你, 我总是抢不过别人, 跟别人争着要留你在身边,我也总是争不过别人, 但我偏偏就是坚持得最久的那个, 我能等, 能等到你身边的人都离开了、最后只剩下我的时候。”   “弱者是我,我看见你被别人伤害时,我做不到因为你的原因而去伤害别人、为你报仇,但这不代表我不想做, 我只是做不到, 我只能帮你承担伤害、分担伤害,让你不受伤, 受伤的是我。”   何逸钧问道:“好吧, 你的这个特点我并不讨厌, 那你觉得你这等大概要等多久才能等到?”   施清奉道:“等到你那群让你被迫嫁给他们的夫君都拥有像巫复苍一样的结局之后。”   何逸钧道:“恐怖,吓人,我不想再被迫嫁人了。”   施清奉道:“那你就跟我回京师。”   何逸钧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施戎想让我死, 我回京师就是回去找死,你保护不了我,你还是自己回去吧。”   施清奉道:“那好,过后等施戎对你的怨恨消散一些了, 我再到幽陵来带你回去。”   “……”何逸钧道,“又等,等到地老天荒你都等不到,你就不能留在幽陵吗,这样你就可以永远跟我在一起了。”   施清奉道:“不能,我在京师还有我的责任,我不能离开京师,况且,你们幽陵这么小,将来注定会灭亡,我如果留在幽陵,就是你们幽陵的人了,等到后来幽陵灭亡的时候我就没有理由保住你的性命了,但是我是京师人的话,我还可以向施戎求情,保住你的性命。”   何逸钧道:“你考虑得倒精细,可惜你考虑的没一个是有用的。”   顿了顿,何逸钧陡然转变口气,继续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幽陵最终的发展走向是灭亡,还注定,你真牛,不想留在幽陵陪我,你直说便好,没必要装出这副模样出来。”   “就算幽陵最终真的灭亡了,我也没有活着的意义了,你也没必要去那狗天子面前说要保我的性命,而且,我嫁给你只是限于你留在幽陵的情况下,不然你在京师我在幽陵我怎么嫁给你,你说对不对,不如你再考虑考虑你要不要留下来。”   施清奉道:“我已经考虑好了,就我上面说的,我跟你解释多了也没用,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满脑子都是幽陵,接受不了幽陵灭亡的事实。”   何逸钧道:“既然如此,你不肯入幽陵,我便不与你走在同一条路上,你也不用抱着我了,放我下来。”   施清奉道:“你的伤还没好。”   何逸钧不理施清奉,直接翻了个身,差点掉在地上。   施清奉早就做好了准备,及时扶住了他,才不让他滚到地上。   何逸钧身上原本正在恢复的伤口忽然就裂开了,重新溢出血来,疼得何逸钧低声叫了几声,之后身子再没动过。   施清奉把何逸钧扶了回来,让何逸钧重新靠在自己的肩前。   何逸钧也没再说话,因为根本说不了话。   施清奉也没再说话,静静观察何逸钧的面色,看何逸钧是否恢复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何逸钧面上的皮肉松下来了,恢复成刚开始那个样子。   施清奉道:“让我再抱你最后一次,以后我来幽陵,就不会再抱你了,如果幽陵将来不会灭亡,我也不会再抱你了。”   何逸钧攥紧施清奉的手腕。   施清奉道:“就最后一次。”   何逸钧垂下手,道:“可以,最后一次,对了,我跳楼之前砍断了巫复苍的手臂,巫复苍后面怎么死的,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施清奉道:“他是失血过多死去的,死前没有一个人来到结拜堂前,个个都在围着河水,等有人上去后,发现巫复苍已经死了。”   何逸钧道:“我掉下去之前他说我没用,我在想我到底哪里没用了,他使诈断栏杆,我光明正大砍他,他才没用,难道只是因为我掉了下去所以我才没用了。”   施清奉道:“我比你没用多了,他就是嘴巴厉害,实际上他实力有限,我跟他比剑术时他能比过我,你跟他比的时候他就比不过你。”   何逸钧道:“不管他了,反正人都死了,话也死了,我感觉我脖子上这道划痕划得很深,我每说一句话就会很疼,这道划痕愈合后还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吗?”   施清奉道:“不能,愈合后会留疤。”   何逸钧道:“可是这样就很影响我外观,你真没有其他办法吗?”   施清奉道:“没有,我尽力了,伤疤位置在锁骨上面,伤好后你就找件斗篷披上,斗篷可以把伤疤盖住。”   何逸钧道:“好吧,唉,那你什么时候回京师?明天吗?”   施清奉道:“没那么快,下个月吧。”   何逸钧道:“那么晚,你这个月打算留在幽陵做什么?”   施清奉道:“我想留下来照顾你,我放不下,觉得你的同僚没一个是会照顾人的,就怕我回京的路上忽然听说你又发生什么事,我又要赶回来,就像你跟巫复苍打起来一样,我又要赶回来,赶回来却做不到及时。”   何逸钧疑惑道:“我这种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能发生什么事,还需要人来照顾?”   施清奉道:“你不需要人来照顾,可你重伤在身,怎么自己行走?如果日后你身上的伤口逆向变化,就凭当前幽陵落后的医术,怎么为你疗伤?”   何逸钧道:“你以为我不想让你留下来吗,我也想让你留下来,但是我的同僚看你一眼烦你十天,只要你还在幽陵,他们就都会觉得你在侮辱幽陵的环境,你还不如明日一早就回京师,我呆在家里不出门就行了,然后我让我兔兔来我家照顾我。”   施清奉道:“我知道,还有,你刚刚不是说不想让我抱你?”   何逸钧道:“你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让你照顾我,就代表我让你抱我?”   施清奉反问道:“难道不是吗?不抱你出来逛逛怎么可以,难道你想一直呆在床上?呆到你能下床的时候?”   何逸钧道:“躺在床上挺舒服的,干嘛要下床出去逛,扶我下床的任务都由我兔兔来完成也可以啊呵呵呵,我兔兔准备有我高了,能抱起我的。”   施清奉道:“洛满天,我更加不放心了,而且他不是天天忙着在厨房里干活吗,一忙活就忙活一整天,连城门都不能出去,还要被人叫回厨房里继续干活,哪还有时间去照顾你。”   何逸钧问道:“我是他们的大人,我帮我兔兔批一个月的假,他们就得给我兔兔批一个月的假,这样我兔兔不就有时间在我家里照顾我了。”   施清奉道:“我也不放心,你徒弟笨手笨脚,还不如由我来照顾。”   何逸钧道:“我卧在床上,你照顾我,所以你要出门帮我们买吃的喝的用的回来,如果你在路上碰见我的同僚,我的同僚要打你,把你打完才能放你回来怎么办?”   施清奉道:“不难办,你让你徒弟出门给我们买必要的东西回来,我就一直呆在你家不出去了,如果我照顾不好你,我就自愿离开。”   何逸钧道:“嗯,这也行,但是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听到没有?”   施清奉道:“听到了,在小四巾家就听小四巾的话。”   何逸钧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说,在我落水之后被救上来之前,你们送亲队伍当中都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不是真的毁容,当然你也是不知道的,而你却不远万里来看我,后面还选择来救我,我毁容这个消息怎么都不能障碍你的路呢。”   施清奉拐了话题,忽然正对何逸钧的脸,莞尔道:“小四巾,半年不见,想不到你长得越来越好看了,戴着面具,其实是在背着我偷偷往好看的方向长,是为了什么呢,这回彻底把我迷得神魂颠倒的。”   何逸钧心里一惊,小心翼翼地道:“那、那我们长大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候呢?你对我的感觉是什么?”   施清奉道:“那个时候,我对你的感觉没现在那么强烈,现在这份强烈已经逾越你的容貌了,换成是以前的我,对此也很惊讶。”   何逸钧沉默一会儿,仿佛在为施清奉所说的话而感到惊讶,最后道:“有病。”   ……   二人又在闲观楼上小歇一会,之后便从楼上下来了,下来时时间已经来到黎明时分了。   何逸钧性格高傲,走不了路,也懒得走,让施清奉抱着,施清奉也愿意抱。 第94章   就这样, 施清奉一路抱着何逸钧回到了何逸钧的家。   回到家后,何逸钧便躺在床上休息。   施清奉收拾物品,问道:“你给洛满天批的请假条打算怎么批?”   何逸钧道:“待会洛满天会自己过来,然后我叫他在我家里写张请假条出来, 我在上面注我名字, 他再拿请假条去交给他的上司就可以了。”   施清奉方才烧了开水, 等水开后他便勺了半碗开水,在碗里再加入半碗冷水, 使其变成温水。   碗是瓷碗, 小型的。   然后他端着碗来到何逸钧的房间, 在何逸钧的床边坐下,把碗在桌子上放好,道:   “脑袋侧过去,摆正一些, 别看着我, 我要看看你脖子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何逸钧道:“又看,昨晚你才刚看。”   施清奉道:“我是医师, 听我的。”   何逸钧问道:“你一天要复查几次?”   施清奉道:“白天每一个时辰复查一次, 晚上睡觉前固定复查一次, 睡醒前的这段时间就不用再复查了。”   何逸钧正了正脑袋,看向天花板,又将身上的被子往下挪了一点点,道:“真麻烦, 给你看吧。”   施清奉侧过身,低下头,开始在何逸钧脖子上的伤口处端详起来,手指轻轻地抚在伤口附近。   四周安静了。   何逸钧闭上眼睛, 开始睡觉。   结果就在下一刻,何逸钧猛然睁开眼睛,看向施清奉,疑惑道:“你在干什么?不是说要复查吗?”   施清奉道:“我正在复查。”   何逸钧道:“那你复查为什么不把我脖子上的裹伤布撕开呢,隔着裹伤布能看出什么?”   施清奉道:“伤口没能恢复那么快,所以裹伤布现在不能被拆开,拆开会障碍伤口恢复的速度。”   何逸钧道:“所以你在复查什么?”   施清奉道:“我只是想凭这个借口来看看你,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不来了。”   何逸钧道:“我不介意,你慢慢看,我先睡觉了。”   施清奉道:“先起来喝水,喝完再睡。”   何逸钧缓缓坐了起来,接过施清奉递来的碗,正准备喝,就听见自家院门处传来一阵急紧的敲门声。   施清奉起身,离开,道:“你先喝,我去开门。”   何逸钧不焦急,一点点喝完了水,提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   院门开后。   余久择道:“你现在还没走,你留下来要经过家主同意才可以,毒牙同意你留下来没有?”   施清奉道:“同意了,你有事?”   余久择道:“我有事,就是来告诉你,毒牙现在不能下床行走,他也不喜欢让你抱着他行走,你留下来唯一的意义就是负责传达毒牙想跟我们说的话,给毒牙检查伤势,执行下人的责则,仅此而已,劝你不要逾越我们给你定下的界限,否则我们就会把你赶出幽陵。”   施清奉问道:“但是下人也是用下厨的,你的意思是我不用下厨了?”   余久择道:“不用,毒牙每天要吃的饭都由我们来送,如果你是真想帮上忙的话,那你的任务单里就加上一条负责洗碗的吧。”   施清奉又问:“为什么我不能下厨?”   余久择道:“毒牙会吃你这种下人做的饭?”   施清奉道:“洛满天不能来下厨吗?”   余久择道:“你刚好问对了,能是能,但是虽然洛满天是在东厨工作的,但是他从没下过厨,你可能会想让他去买米买菜回来给你下厨,但是,我们不允许,洛满天只能呆在东厨工作,哪也不能去,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施清奉道:“那没事了,我先回去了。”   接着便传来一道闭门门声。   院门外的余久择气道:“你就这个态度?!”   施清奉回到房间。   何逸钧喝完了水,把碗放回桌上,躺了回去,道:“我们幽陵的厨艺还行,只不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只准备我的那份。”   施清奉道:“他们都想把我逼出幽陵,只有你和洛满天希望我留下来,我为了你们也会留下来的。”   何逸钧道:“你昨晚应该也没睡好,来跟我一起睡。”   施清奉道:“什么?”   何逸钧道:“我说,来跟我一起睡觉觉。”   施清奉道:“哦,我先去找个席子。”   何逸钧道:“你是想睡地板吗,那么冷的天,睡地板会着凉的,不用去找席子了,直接跟我睡床上吧。”   施清奉道:“好吧。”   只见施清奉到房间外面找个小凳子进来。   又将凳子摆在床旁边。   他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双臂伏在床沿,闭上眼睛,正要睡觉。   “……”何逸钧道,“我要你横着睡,不是让你竖着睡,来,睡我旁边。”   施清奉睁开眼睛,抬起头,质疑道:“你……认真的?”   何逸钧有气无力、声音虚虚的:“认真的,你上来,一起睡。”   施清奉怔了怔,随后一声“啊?”字从口中顺了出来。   何逸钧不再解释,一只手从被窝里探了出来,抓住施清奉的手腕。   然后再往后拉,似乎是想把施清奉拉上床。   施清奉道:“你的上肢有伤,不要这么拉,会疼。”   何逸钧仍在拉着他的手腕,昏昏沉沉地道:“我的上肢没有伤,不要乱说,你究竟是谁手上的,竟敢不听我下的命令,小心我到上司那边去告你的状……”   施清奉只好上了床,躺在边边上,不盖被子。   何逸钧眼前顿时一片金光闪闪,原来是何逸钧已经将施清奉当成一大块金光闪闪的宝藏了。   松开抓住施清奉手腕的手,把施清奉压在身下的被子一点点地扯了出来,再帮施清奉盖上被子,然后睡了过去。   立刻进入梦乡。   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   不知过了多久,何逸钧被一声声敲门声吵醒,悄然睁开眼睛。   第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凳子上、伏在床沿边趴着睡觉的施清奉。   何逸钧的一只手伸出被窝,推了推施清奉的脑袋。   施清奉迷迷糊糊醒来,听见院门处的敲门声,便道:“你继续睡,我出去开门。”   何逸钧彻底睡不着了,也没继续睡觉。   看见施清奉出了房间,自己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在刚开始施清奉睡的这个位置探啊探,心道:   “奇怪,我睡觉时没有翻过身,旁边这块位置怎么暖烘烘的,似乎刚刚有人睡过?”   何逸钧又看了看这个位置的上方,这床单的上方明显有个脑袋般大小的圆圆的凹印。   于是他瞬间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何逸钧就看见施清奉端着一盒饭和一对筷子进来了。   施清奉不看何逸钧,好像在有意避开何逸钧的目光,过来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在凳子上坐下,道:   “他们给你带饭来了,你先起来吃了吧。”   何逸钧视线不移,旋即冷声道:“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睡我床了,既然你是留在我家照顾我的,没经过我的允许,你就不能跟我一起睡,除了我,谁允许都不行。”   施清奉道:“……我就是你允许的,而且你这还不该称上叫允许,应该称上叫逼迫,我就是在你的逼迫下才跟你一起睡的。”   何逸钧听不懂施清奉在说什么,兀自道:“我家跟你家不一样,你心里要守些规矩,我也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会这么亵渎我,而我现在又不是你的男妻,之前我们互相表达心意已经是之前的,之前我们成为伴侣也是之前的,现在我已经不是你的伴侣了,我们现在只是普通对手。”   施清奉怔了怔,最后小心翼翼地“啊?”了一声。   何逸钧又道:“啊什么啊,啊你这叫胆大包天、以下犯上,看在你救了我命的份上,只要你肯向我道歉,我就可以原谅你,并不把这回事外传出去,就当这回事没发生过,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怎么样,可还划算。”   施清奉犹豫了一下,最后道:“你再好好回忆,在你睡着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你都说过了哪些话,做过了哪些事。”   “我……哎?”何逸钧细细回忆,最后悠悠道,“原来是你啊,对不起哈,我一直以为刚才我做的是一场白日梦,现在才发现原来是我产生幻觉了,我以为你是金子成精了,就让你睡我床上,想让你给我吐出更多的金子来……嘿嘿嘿。”   施清奉闭眼晃晃头,道:“想钱想疯了,不过你怎么会产生幻觉,用不用我重新给你诊断一下?”   何逸钧道:“不用,我好着呢,坠楼前我也经常这样,习惯就好了。”   施清奉道:“好吧,离我近点,让我观察一下你的呼吸。”   何逸钧配合。   检查完后,似乎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施清奉便道:“好了,你吃饭吧,我先小躺一会,困昏了,昨日一整天都没睡好。”   何逸钧道:“但是你昨天也没吃好饭,我想让你先吃完饭再睡。” 第95章   施清奉道:“不了, 饭只有一碗,再加上只有一对筷子,没有我的份,我能吃什么, 他们只想把我逼走, 而我偏偏不走, 气死他们。”   何逸钧道:“哎,三巾笑颜常在, 不爱与人计较, 怎么还会生他们的气, 他们留一份饭给我,然后我再把我这份饭分给你一半,不就好了。”   施清奉坐回凳子上,伏在床边, 闭上眼睛, 准备睡觉,道:“我不饿, 不需要你哄, 你也快把饭吃了吧, 不必让着我。”   何逸钧脾气瞬间大变:“你敢这么对我说话,要不是看在你是我救命恩人的份上,谁愿意哄你,起来, 给我把饭吃掉,你救了我我还不给你饭吃显得我太不值得被人救了。”   施清奉张开眼睛,脑袋依然贴在臂上,道:“哦?原来你让我吃饭是因为我救了你啊, 看来你不是在关心我,我就更不想吃了。”   何逸钧一拍被子,道:“你怎么能这样,越长大越不听我话了。”   施清奉道:“我救你,不是我为了让我能在这里混口饭吃,我救你只是我想,我想而已,我决定做什么事决定救不救你,只与我有关,而你的死活始终与我无关。”   何逸钧道:“可是,你救我不就是为了让我活着吗。”   施清奉道:“是,但这是我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所以你那碗饭,也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吃了。”   何逸钧沉默一会儿,道:“我想跟我的同僚说,每次他们给我送饭过来的时候,都要多带一碗饭来,要带两碗饭,多要的这一碗是给你的,但是我又有些不敢说,说了他们也不会同意,甚至还会更加压制你。”   施清奉道:“所以今天下午我还是要离开了,在这里,我过不下这一天,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饿死。”   何逸钧道:“你少跟他们说话,他们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简答几句,让他们没有继续其他话题的欲望,然后你就日常接碗送碗就可以了,而且他们又不进我屋子里来看我们,怎么可能知道我有没有分饭给你吃。”   施清奉道:“凭我对你以前食量的了解,这一大碗饭刚好够你吃的,我来了就是在分担你的饭量,是我影响到你了,我就不该继续呆在这里。”   何逸钧道:“那你有没有发现我比以前瘦了许多?”   施清奉道:“发现了,还发现你的身高一点没长,这段时间一定没吃好。”   何逸钧道:“所以我的食量变少了,跟以前不一样,这些饭我一个人吃不完,看你长这么大个,你不吃肯定会饿肚子,我也不希望你饿肚子,你就答应我,我分你一半,你只用吃一半。”   施清奉道:“我吃了你的东西就是在跟你抢东西了,你吃不饱怎么长高。”   何逸钧道:“我只会长胖不会长高,看在我那么关心你的份上,你就吃一点吧。”   施清奉道:“你也会关心我?”   何逸钧道:“我只是想让你留下来,因为我觉得你也是很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的。”   施清奉抬起头,道:“好吧,我就浅尝一点点。”   说完,施清奉便起身开了碗盖,端着碗坐在床沿,侧过身,再把碗跟筷子递给何逸钧,道:“你来分。”   何逸钧接过碗和筷子,把碗放在自己跟前的被子上,毫不犹豫地用筷子将一整块饭给切了下来,切成了一样大小的两份。   然后又将菜分成了一样大小的两份。   结果还没分完,何逸钧的筷子就悬住了。   因为他面临了一个难题。   碗里只有一个煎蛋。   而何逸钧又特别爱吃煎蛋,不想将煎蛋分给施清奉,这该怎么办?   何逸钧盯着煎蛋,愁眉苦脸,纠结不已,挤出一幅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上去很可爱。   施清奉了然,把筷子拿了过来,用筷子将煎蛋移到何逸钧那份饭上面。   何逸钧拿回筷子,正要把煎蛋移回原来的中央位置,就被施清奉拦下了,只听施清奉道:“大的要让小的。”   何逸钧不再移开煎蛋,道:“你真好,等我哪天长得比你高了我再让你的。”   施清奉松开手,道:“这点饭你够不够吃?”   何逸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那份饭,尔后眨了眨眼睛,又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喷泪而出了。   施清奉拿筷子过来,正要分自己的一点菜给何逸钧,却被何逸钧拦住了。   何逸钧拿回筷子,把筷子摔在床上,道:“不行,无论成功与否,我都要去叫他们多带一碗饭来。”   筷子滚到了地上。   何逸钧因为身上的伤口很大,努力下床却下不了。   施清奉道:“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跟他们说。”   何逸钧定定坐好,道:“对了,我师兄说你是负责传话的,那我就麻烦你帮我传话过去呗。”   施清奉道:“传话,不可能,你也说过我要少跟他们说话,否则我会被他们暴打一顿,更何况传的话是多送一碗饭,多送的这碗饭还是给我的,我哪敢这么说,你同僚的脾气都不太行。”   何逸钧道:“可是我吃不饱。”   施清奉道:“我都说过我只吃一点点了,你还把一半的量分给我,我分回去了又不让。”   何逸钧道:“可是我又担心你吃不饱。”   “哎,我先出去洗洗筷子。”   施清奉起身,捡起筷子,拿筷子出去清洗。   何逸钧仍在盯着跟前的这碗饭。   何逸钧一直在盯着,直到施清奉回来后才向施清奉看去,眼巴巴道:“大巾,有一件事我想经过你的同意,就是,我想多吃一点点……”   施清奉道:“想吃就把我的那份分一半出来给你,我又不是不给。”   何逸钧道:“可是这点饭够你吃吗?”   施清奉道:“放心,我胃口没你大。”   何逸钧接过施清奉递来的筷子,在施清奉那份食物上撩一些食物出来给自己。   施清奉坐回床上。   何逸钧斜眼一看,才发现施清奉手中多了一对筷子,原来是方才施清奉去东厨找出他家的筷子来了。   所以他们可以同时用餐,不是只有一对筷子。   何逸钧便开始专心吃自己的那份了。   施清奉随后也开始吃了。   何逸钧啃完鸭肉,问道:“你拿装骨头的盘子进来没有?”   施清奉道:“忘记拿了,现在出去拿?”   “啊,那不用了。”何逸钧把鸭骨头放在两份食物的中间位置,打算等吃完后再去把骨头倒掉。   施清奉忽然将这块骨头夹了起来,然后让骨头停滞在自己的唇边。   咬了咬,最后把骨头放了回去。   何逸钧看呆了,道:“你在干什么。”   施清奉一瞥眼,道:“你没吃干净,残留在骨头上的有那么多肉,我在帮你吃,怎么了?”   何逸钧偏过头去,道:“没、没什么。”   ……   饭后。   施清奉洗完碗和筷子,将碗和筷子送了回去。   之后便开始帮何逸钧打扫宅子的卫生。   拖地板、擦台面等粗活全由施清奉包了。   施清奉忙不过来,停下来,道:“你平时在家都没搞过卫生吗?”   何逸钧道:“你平时在家都那么爱干净吗?”   “……”施清奉无言以对,继续拖地,“正好,我来了帮你搞卫生,我走后你就不用搞了。”   何逸钧道:“啊那谢谢我臭臭的大三巾,你要好好干,我先小睡一会,虽然我家有多脏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毕竟我经常不回家。”   施清奉问道:“为什么你总是不回家呢?”   何逸钧道:“因为太忙了,我总感觉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完。”   施清奉道:“原来如此,希望你能珍惜我在的这一个月,好好躺着,什么事情都不用做。”   何逸钧心想着自己现在这个状态真的很舒服,又跟施清奉聊了几句,就继续睡觉了。   施清奉干活时也能听话地保持安静,让何逸钧静静地睡觉。   何逸钧这一睡就睡得很深沉。   一点梦都没做,舒舒服服的。   不知过了多久。   何逸钧再次被屋外的动静吵醒。   听声辨位,似乎是屋外有人在吵架。   总之,这人吵架的声音很大声,吵得他很难继续睡下去。   何逸钧将被子往上扯了扯,让被子埋住自己的脑袋,只为了让这些噪音不能过多地影响到自己。   然而这些举动都是无效的,屋外的声音还是很大。   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何逸钧终是忍无可忍了,不耐烦地对着窗外喊道:“吵什么,不知道我在睡觉吗,没事干就去给你大人我倒杯水来。”   话音刚落,屋外便归于安静。   何逸钧侧过身继续睡。   这大冷天的,卧床不起就是一种享受。   又享受了一会儿,就听见施清奉的声音道:“水来了。”   何逸钧张开眼睛:?   施清奉道:“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我也明白,今晚是我离开幽陵的时候了。”   何逸钧道:“刚刚我没仔细听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我仍然有那种感觉,是他们送晚餐来的时候顺手霸凌你了?”   施清奉道:“对,因为他们看见我到现在还有力气接碗送碗,就知道我吃了他们给你准备的早餐了,他们便把我打了一顿,直到后面你吩咐我回去端水给你,他们才肯放过我,谢谢你。”   何逸钧道:“啊?我叫个谁帮忙端水只是我随口的一句话,没想到居然……也难怪你脸上和手上全都是伤,看得出他们下手挺重的,幸好我没有选择继续呆在京师,要是我也遭到这样的对待,我可受不了,所以我理解你呆在幽陵的苦。” 第96章   施清奉道:“和甜。”   何逸钧问道:“对了, 现在不是在聊刚才院外的事情吗,他们刚刚有没有跟你说了什么?”   施清奉一怔,道:“没说什么,你不用担心我。”   何逸钧坐起来, 道:“我问他们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而且, 你又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在担心你了?”   施清奉道:“好吧,他们说, 如果今晚我还继续呆在幽陵, 明天早上他们来送饭时就必须要看见我饿得走不动路的样子, 如果明天早上我的状态还像现在一样,他们就会继续打我,我会被他们打死,而你, 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成功地帮我摆脱困难, 他们只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思考今晚要不要离开。”   何逸钧道:“这样啊,那我就不得不担心你了, 我既不想让你被他们打, 又不想让你离开, 所以,以后接碗送碗的任务就由我来做,我不会让他们看见你的身影,你就躲在屋子里面好好的, 不出去就行了。”   施清奉道:“可是你现在还下不了床,不能下床行走,这任务还是由我来做吧。”   何逸钧道:“谁说我下不了床,你不信就扶我, 我下给你看。”   施清奉道:“不扶,我害怕你的旧伤口又绽开了。”   何逸钧道:“没关系,疼的又不是你,你必须扶,或者你可以不扶,我自己走,我要是摔了,摔成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   施清奉道:“但是我就是不想扶,疼的是谁不重要,你真要自己走的话,就别怪我把你绑在床上,让你动也动不了,不能离开床半步,而且,我今晚就要离开了,就算你能行走自然了也没有用。”   何逸钧道:“不行,我是大人,不允许你离开。既然你敢违抗指令,敢跟我顶嘴,不防我们先来打个赌。如果我走路能走得稳,你就要听我的,以后都要躲在屋子里不能出去。如果我走着走着就摔倒了,我就要听你的,放你离开。”   施清奉道:“这赌是非赌不可的?”   何逸钧道:“不然呢,你扶着我走,我摔的时候也不会摔出什么大碍,对吧,只要我摔了一次,我就直接认输,不再纠缠你了,你值我也值。”   施清奉不说话,看着他。   仿佛在看着一个令他出乎意料的人一般。   毕竟何逸钧现在的想法跟以前对比,有很多都不一样了。   何逸钧眯着一双凛眼,靠近施清奉,道:“你现在不是也很喜欢我么,有机会陪我的时候,你怎么就选择逃避了。”   施清奉听话,膝盖抵着床,扶着何逸钧下床。   何逸钧配合,道:“这就对了,三巾真乖,以后你都要听我的话,我定不会亏待你,等等——我不是让你扶我么,你抱我做什么,放我下来。”   施清奉抱何逸钧抱了起来,姿势跟今早抱何逸钧回家时的姿势一样,然后站好。   何逸钧重复道:“我说,放我下来,你怎么还在抱我。”   施清奉道:“我说过,我不想扶,我只想让你的伤口好快一些。”   何逸钧眼珠子转了转,随后开始当起演员,装可怜,道:“臭臭大三巾不能欺负可爱小四巾,大的不能欺负小的。”   “……”施清奉道,“出门放你下来。”   何逸钧松了口气,态度恢复正常。   施清奉走出屋子,关上门。   寒风袭来,何逸钧冷得要命。   低头一看,才记起来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正是一件薄薄的衣服。   睡觉之前脱掉的毛衣都没有穿上。   所以他现在只穿着一件衣服,而且这件衣服还是外衫。   外衫的特点就是遮得不严实,把他的两条大长腿都给露出来了,一条细缝大小的胸膛也露了出来。   “……”何逸钧的脸僵硬了,不好意思地道,“放、放我下来。”   施清奉放他下来,扶好他,道:“你先走一步给我看看。”   何逸钧重新束好挂在自己腰上的腰绳,不让身子暴露太多,然后稳稳地走出一步,道:“你看,我可以,我再走几步试试。”   施清奉道:“别——”   何逸钧不听,一说完就兀自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行步速度跟平时一样。   以至于走着走着就跌倒了,好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   还好施清奉能及时赶过来接住何逸钧,才没让何逸钧直接摔在地上。   何逸钧憋着嘴,咬着牙,疼也疼不出声音,手指在颤抖。   施清奉把何逸钧轻轻抱了起来,回屋,问道:“我留下来的意义在何处?被打,还是?”   何逸钧道:“你留下来,我就可以天天看见你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想见到你,梦里想,醒来想,跟巫复苍比武时也想,就连坠楼时都还在想,或许想你就是我的爱好吧,可惜这把我赌输了,你可以走了。”   施清奉微笑道:“既然你宁愿打这个赌,无论自己摔不摔也要把我留下来,拼出那么大的劲,就为了上演这一幕,我便决定为了你,不走了。”   “不走了?”   “不走了,忽然不打算走了。”   何逸钧低声道:“那就好,明天开始由我来,替你接碗送碗。”   施清奉道:“那就拜托你了,保护好我。”   何逸钧道:“好,晚上睡觉时你都要睡在床上,盖好被子,别再趴在床沿边上睡了,着凉了可不好。”   施清奉一怔:“我不是钱,是人,你又产生幻觉了。”   何逸钧道:“我这次没产生幻觉,我知道是你,乔三巾。”   ……   过后的这段时间里,施清奉都呆在屋子里不出去。   何逸钧的同僚们也没在何逸钧面前霸凌施清奉,偶尔在院里对着屋里骂几句施清奉是下九流,骂完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们的日子也变得十分清闲,有说有笑。   光阴悠悠,一个月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之中悄悄逝去了。   何逸钧身上的伤基本好完了,施清奉也到了临走的时候。   今年,是元光二年。   孟春。   这天,何逸钧一大早就张开双眼醒来了。   并且面色看上去是一幅很有精神的样子,不同于往日那般的黯然无神。   起床起得早,就为了帮起来施清奉收拾今天回京的行李、在城外目送施清奉远去。   除此之外,更是为了多看施清奉一眼。   毕竟施清奉今天都要走了,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何逸钧一翻滚,下了床,穿好鞋子,兴致冲冲推门出了房间,道:“三巾!临走之前,我先上街买一些好吃的点心回来给你,你路上就不会饿肚子了。”   院中传来施清奉的声音:“不用,我吃不惯幽陵的点心,而且我的干粮已经准备够了。”   何逸钧疑惑施清奉怎么跑院里去了,不是应该在房间外整理东西吗。   他便往屋子大门外走去,道:“别那么快就拒绝我,幽陵的点心保证是好吃的,因为我平时都很爱吃,刚来幽陵时也爱吃,所以我觉得你也爱吃……”   何逸钧的话刚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停下脚步。   院门是开着的。   施清奉就站在门槛之外,回望他。   院外的地上还摆有两个绑好了的布袋。   看来施清奉已经把行李全部收拾完了,即将要默默地离开。   何逸钧眨眨眼睛,明白自己醒来得真是及时,差一点就错过了。   甚至还不需要自己买来的点心?   施清奉却道:“幽陵城的点心,人能吃就已经很不错了,你去买吧,我在城门口等你。”   何逸钧道:“好,但是我要去几家卖点心的铺子里买,可能你需要等久一点,你会不会介意?”   施清奉道:“会介意,等久了,我是会自行离开的。”   何逸钧道:“那我动作快一些,决不会让你久等。”   施清奉道:“幽陵城各间卖点心的铺子相距都比较远,你来到这间,又去到那间,怎么个快法,说说看。”   何逸钧道:“相距远我就跑啊,如果还是让你等久了,你就先走吧,不用等我了。”   施清奉道:“你跑不了,按你平时出门买点心的速度来就行,我嘱咐过你的,由于巫复苍下手太重,你的伤处伤得很深,有反复皲裂的可能,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意外的发生,你从今往后,只能走,不能跳,更不能跑。”   何逸钧道:“哦对,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一次,那时我还答应你来着。”   施清奉道:“何止一次,除了这次,我跟你说过整整有十次了。”   何逸钧道:“呵呵,不说了,我先上街买好吃的点心去了,买回来,你只要吃上一口点心,保证你瞬间能回味无穷垂涎三尺。”   施清奉道:“只要点心里不放什么迷惑人心志的药,我就浅尝一口,看看实际上有没有像你吹的那样好吃。”   何逸钧道:“好,等着瞧。”   施清奉又道:“说真的,比起吃幽陵里面卖的点心,我还不如吃你亲手做的焦棕子。”   “……”闻言,何逸钧朝施清奉瞪了一眼。   施清奉俏皮地“哼”了一声,抱着臂,笑眼盈盈地看着何逸钧,两道淡淡粉的卧蚕颜色又深了几分。   ……   何逸钧独自打车来到街上,然后进了一间铺子,开始在这间铺子里挑选新鲜的点心。   这时,何逸钧的肩忽然被人用力地拍了一下,这人是在他身后偷偷拍他的。   何逸钧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挑选点心的动作没有停下,也不回头看看是谁来了,随口道:   “兔兔,你现在不是应该在东厨劳作吗,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的,怎么偷偷溜到这边来找为师了,东厨的碗和碟子、还有筷条都洗完了吧。”   洛满天从何逸钧身后迈步出来,站在何逸钧身侧,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何逸钧,问道:“师父好厉害,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啊?”   何逸钧道:“因为在认识为师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你才会做出这种幼稚的动作。”   洛满天道:“但是师父,你刚刚真的不会被我吓了一跳吗?”   何逸钧挑好了点心,带着点心去到柜台那边,准备结账,道:“对对对,为师真的被你给——笑、了、一、跳,小小年纪还想吓唬为师,等你哪天长得有为师高了,学聪明点了,再来吓吓为师吧,你现在皮毛还嫩着呢。”   洛满天道:“那师父,我们有一个月时间没见面了,你有没有发现我这段时间又长高好多了,现在都高到你的额头了,师父你这段时间可是一点都没有长高啊。”   “……”何逸钧道,“既然你知道了,能不能不要说出来,这也太打击为师了,为师都不想理你了。”   洛满天道:“别啊师父,我知道了我嘴歪了错了还不行吗,师父既然长不高,为什么不早睡早起多多运动呀?”   “……”何逸钧道,“闭嘴,别惹为师生气。”   洛满天道:“好的好的,对了师父,我刚刚听到好几个路人都说,乔神医是今天走的,现在乔神医已经走到北城城门外去了,师父怎么不去送送他呀?还是说师父不知道这件事呢?”   “……”何逸钧道,“傻兔兔,乔神医这段时间就一直呆在为师身边,乔神医要回去了为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而且,为师当然要去送送他啊,先给他买一些只有幽陵才有的点心,买完再去城门口送送他,怎么,你也想去送送他?”   洛满天道:“对啊师父,师父太聪明了,一开口就直接猜到了。” 第97章   何逸钧无言以对, 挥袖走出铺子。   洛满天蹦蹦跳跳紧跟其后。   何逸钧道:“你一个做杂役的,不是不能出城吗?”   洛满天道:“但是今天比较特殊,一大早就有个大人亲自来到东厨给我批一天的假,终于啊,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能休息的一天。”   何逸钧眉头陡然紧锁, 认真地问道:“谁?”   洛满天道:“就是乙大人呀, 每时每刻跟在甲大人身边的那位。”   何逸钧道:“甲大人就是城主孟售,这个乙大人给你批假有没有经过城主的同意?”   洛满天道:“不知道啊, 乙大人来给我批假时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身边没有甲大人, 师父这么说那就更奇怪了,为什么平时乙大人对甲大人寸步不离,今天过来给我批假的时候反而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如此反常?”   “原来如此, 为师应该明白了”何逸钧道, “恭喜你啊,难怪你今天那么开心, 原来是有个大人亲自来给你批假。”   洛满天道:“对啊对啊, 终于又可以跟师父还有乔神医聚在一起了, 我们三个人总是分分合合的。”   在洛满天说话之际,何逸钧心道:施荀为什么总是躲着我,莫非我当年真是亏欠了他什么,他帮洛满天请假出来, 给我们三个再聚一聚,或许他也明白这分分合合之苦罢。   ……   画面一转。   何逸钧跟洛满天坐在马车车舆之中。   马车正往北城门方向行去。   何逸钧垂腰,手肘抵着大腿,手背骨抵着下颚, 道:“兔兔,你说我们忙活了那么长时间了,再加上我们这驾马车还开得特慢,乔神医等不到我们,会不会已经走了。”   洛满天道:“不会的,师父你要相信,在这个情况下,虽然乔神医不会等所有人,但是乔神医眼里的师父除外。”   何逸钧道:“万一呢。”   洛满天道:“如果师父还在担心,那就留这些点心下来自己吃呗,反正是乔神医自己走了的,又不是师父喊走的。”   何逸钧道:“算了,跟你说话没头没尾的。”   洛满天道:“我说话怎么就没头没尾了,我说的难道不对吗,难道……难道师父其实是希望乔神医无论等多久都要等到师父。”   何逸钧小声地批评道:“你既然知道了,能不能不要叫那么大声,这让幽陵城的人知道为师还放不下乔神医,那为师有多丢人啊。”   洛满天音量未减:“知道了师父,师父只是想默默思念乔神医……唔!”   “……”何逸钧立刻动身捂住了洛满天的嘴,道,“再说一遍,信不信出城门后,为师就叫乔神医把你拎回伦安。”   不一会儿,马车便出了城,来到城外的草坪上停了下来。   师徒俩人带好装点心木盒,下了车。   马车拉完客,便开回去了。   距离二人较远的树下倚着一个穿着绿衣的人。   何逸钧眯着眼睛,一看,便发现此人正是施清奉。   洛满天道:“师父你看我变聪明了吧,我就说乔神医还在的。”   何逸钧道:“等等,乔神医不对劲,你看,乔神医身边有很多人站着。”   洛满天道:“这不是很正常么,哪里不对劲了,乔神医又不是那种在人多的地方就呆不下去的人。”   何逸钧道:“你在幽陵没出过城,当然不知道,幽陵跟京师不一样,幽陵是不允许无事之人随意进出城门的,因为我们城主怕有叛徒趁能出城的机会偷偷给京师传报机密之信。”   洛满天道:“对哦,这么说来,确实古怪,哎哎,师父你等等我啊,我要跟你一起去看看乔神医怎么了。”   洛满天刚一说完,何逸钧就已经跑出洛满天几步之远了,洛满天只好急步跟上。   何逸钧由于身上的伤口尚未痊愈,“跑步”起来,速度也是慢悠悠的,还不如身侧的洛满天走路走得快。   不用想也能知道,何逸钧这是在跟自己身上的伤口作斗争,为了赶到施清奉那边而砥砺前行呢。   这让洛满天看得心慌死了,连忙劝道:   “师父请听我说话,我看你现在这个状态也不好走路啊,重伤在身本就应该卧在榻上,能站在地上就已经是极限了,不应该折腾自己嘛,要不我背你过去吧。”   何逸钧停下脚步,道:“不必了,少教育为师,再教育为师,为师就把你的脑门子砍下来。”   洛满天跟着停下脚步,小声抱怨道:   “一个月不见,师父脾气怎么变得那么大。”   何逸钧道:“为师嗓子不大,你嗓子大,就劳烦你帮为师喊一下乔神医过来,你喊他,他能听得见的。”   洛满天道:“哦哦,遵命。”   接着,洛满天便将两只手分别竖着立在唇角两侧,拢成一口井的形状,开始破喉高唤:   “乔神医!我师父他走不动路了,他就让你过来!我师父他可喜欢你了,如果你也喜欢我师父,那你就主动过来吧!”   何逸钧眉心一皱,猛然扭头就走,把他徒弟甩在后面。   洛满天连忙跟上,慌张道:“怎么了师父,莫要生我的气啊,还有,我说的不对吗?”   何逸钧道:“对是对,但,为师有一个疑惑,你跟在为师身边有两年了,这两年以来,你说的明明什么都是对的,为什么偏偏没有人认同你的说法呢。”   洛满天犹豫一番,最后决然道:   “先请师父原谅我,其实我想说,因为现在有好多的人都是自己欺骗自己的,为了某些东西,逼原本的自己变成另一个自己,但是我不一样,我觉得坚守原本的自己才是最好的,师父喜欢乔神医就喜欢呗,为什么师父硬是不承认呢……”   “……”何逸钧行步速度加快,不想再跟洛满天说话了。   又看了看远外的施清奉。   发现施清奉仍然没有扭头过来看向他们,似乎是没听见方才洛满天呼唤他的声音。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是何逸钧自己想去看看施清奉怎么了的。   洛满天了解他师父的性格,也没再说话,受委屈似的默默跟在何逸钧身后。   何逸钧回想洛满天说的这些话,真是越想越气,走路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过了一会儿,洛满天便跑起步来,超越何逸钧。   又过了一会儿,洛满天的距离跟施清奉近了,便再次喊道:“乔神医!我师父来了!”   这次,施清奉听见了。   施清奉这才朝他们小跑过来。   而施清奉身边的这群人,全都在死静地注视着施清奉,目光微妙,严之生畏。   仿佛是在注视着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异类一样。   师徒俩停下脚步。   何逸钧看着这群人,总感觉自己和洛满天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了。   很快,施清奉来到他们旁边,先是看了看何逸钧,又看了看洛满天,冷着脸道:   “你不知道你师父的伤还没完全好,走路时不能走得过快么。”   洛满天道:“我提醒我师父了,可是我师父就是固执己见不听我的,甚至还跟我对着干,我越劝,他走得就越快,请师父、请乔神医原谅我,我只是为了师父好……”   施清奉问何逸钧:“你还好吗?”   何逸钧道:“啊?我还好啊,伤口不疼。”   施清奉又对着洛满天,认真地道:“先说,你到底能不能看好你师父。”   洛满天低声道:“我当然能啊,只是我师父性子太倔了,不听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希望乔神医不要生我的气,我会尽力纠正错误变得更好的。”   施清奉道:“所以这不是你的问题吗。”   “不是。”洛满天摇摇头,没敢再直视施清奉。   施清奉又道:“既然你觉得这不是你的问题,那好,你就站在一旁,当个观众看着,看我是怎么让你师父听话的,你就知道这是不是你的问题了。”   洛满天:!   师父居然还会听话!   何逸钧:……   无不无聊没话说了……   施清奉面向何逸钧,忽然微微一笑,变了神色,道:“你不是一直都不希望我走吗,现在我要走了,你会不会还像之前一样,舍不得我走。”   何逸钧脸都僵了:……   施清奉又道:“我留下来的这段时间,提醒过你很多次,在你伤好之前,走路慢一些,好吗?”   何逸钧点头如捣葱。   施清奉扭头看了看洛满天。   此时的洛满天目瞪口呆,歪着脑袋,下一刻,便开始装可怜,道:   “师父,你怎么能这么欺负兔兔,兔兔哭哭,原来乔神医在跟兔兔抢师父,呜咽咽。” 第98章   施清奉问何逸钧:“你教他的?”   何逸钧道:“我没教, 正所谓,有什么样的师父,就会有什么样的徒弟,所以洛满天就自然而然像我一样喜欢装哭了。”   施清奉对洛满天道:“你现在还觉得, 这不是你的问题吗。”   洛满天道:“哼, 师父, 乔神医欺负我,你要为我作主。”   施清奉道:“想得美, 他不会为你作主, 我说的话他都听, 他说的话我都听,所以这次,他是会帮我说话的。”   洛满天道:“你别以为你救了我师父的命就能随意误导人,先听听我师父帮谁说话吧, 等等——我师父绝对会帮我说话啊, 对吧师父。”   就在这时,何逸钧忽然瞥见方才在施清奉旁边围着看的那群人已经散开了。   零零散散的, 都往城门方向走去, 显然是要各回各家了。   何逸钧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没问施清奉, 方才因为走路快慢的问题而耽误了。   想到这里,他便转身望向施清奉,竟刚好迎上施清奉望来的目光。   洛满天挠头问道:“师父怎么了?”   何逸钧问施清奉:“你刚刚跟他们提到有关巫复苍的事情了?”   洛满天插嘴道:“没有啊,怎么可能, 乔神医哪里是怀恨记仇的人,而且巫复苍早就死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何逸钧道:“闭嘴,没问你。”   施清奉道:“提到了, 我说,我要带巫复苍的尸首回京,结果他们不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京师的人死后怎么就不能葬在京师了。”   洛满天气忿道:“乔神医!你到底有多无聊啊,有没有点良心,我师父从此旧疾在身,活动受到限制,只能走不能跑不能跳,这些,全因为巫复苍,你居然还想为巫复苍埋葬,怎么想的。”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施清奉道,“但不同的是,巫复苍在我手上,不在惠武帝手上,因此,我可以给巫复苍一个最好的处理。”   洛满天问道:“什么意思?”   施清奉道:“巫复苍活着的时候是在幽陵死透的,死透的时候又有何不能在京师受辱呢,况且,巫复苍死了甚至还死得心满意足,毕竟他死而不受辱,丢了颜面才是给他的致命一击,不然我还要带巫复苍的尸首回去干什么。”   何逸钧道:“大可不必,他害的人是我,不是你,就连我都觉得这样就这样了,无人在意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施清奉低声道:“我救你的那天,我有跟你说过,‘这只是我想,我想而已。这是我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   何逸钧道:“好吧,算是我忘记了。”   洛满天挠挠头,急忙问道:“你什么时候说过的?”   施清奉道:“问你师父,你师父明白。”   洛满天道:“师父……”   何逸钧道:“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有告诉你的必要吗。”   洛满天道:“你们都合伙欺负我是吧。”   何逸钧道:“乔神医,你现在就马上回京吧,我回去还有一些事要办,时间挺紧的,就此告别了。”   “好,告辞。”   洛满天:?   ……   二人送别施清奉,步行往城门方向回去。   路上。   洛满天道:“师父,你究竟有什么事要办,刚能出门活动就要赶回去办事,你还真不让自己休息了。”   何逸钧道:“其实为师要办的这件事也是一种休息。”   洛满天道:“什么意思啊?”   何逸钧指了指不远处城门下的那一道白色衣影,道:“看见了吗,为师要办的事,就是与那个人有关。”   洛满天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道:“看见了,然后呢,那个人有问题?”   何逸钧道:“当然有问题,我们刚才乘马车出城时,这个人就一直在那,为师还特意撩开帷子看了一下他,他似乎被守城门的卫兵拦着了,而现在,那么长时间了,他还在那,跟卫兵拗着。”   洛满天道:“也对哦,我记得幽陵城有个规定,若有城外的普通百姓要进城,那便是只准进不准出,这个人被拦在外面,一定是因为这个人是城外人。”   何逸钧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洛满天道:“好嘞,一切都听师父的。”   不一会儿,师徒二人便来到城门外。   边走边听他们的对话声。   卫兵道:“走开走开,你怎么跟你们伦安城街上的乞丐一样天天堵在城门外,没发觉自己这张脸长得有多碍眼吗,限你在我数到三之前滚出我的视野,不然你就别怪我给你什么好果子吃,一、二、三,还不快滚!”   白衣人跪在卫兵跟前,抑首看着卫兵,道:“求求你们,放我进城,只要我能进城见到他,你们让我做什么事都可以,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若食言,必愿当牛做马。”   卫兵道:“我们城主不杀你,已经是你余生的福气了,结果你竟不识好歹,三番五次跪求我们放你进城,真是瞧不起谁了。”   白衣人道:“城主不杀我,就说明我对你们来说还是有用的,求求你们放我进去,我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我活着是有用的。”   卫兵道:“来来去去就只会这句话,你还会说点别的吗。”   白衣人道:“我还会,我、我要见城主。”   卫兵陡然在白衣人脸上重重打了一拳,发怒道:“牲口,滚!城主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听到这里,何逸钧忽然唇角上扬,邪邪一笑。   随后,表情便复原成刚才的模样。   洛满天无意间看到了何逸钧的表情,不明所以,刚想开口询问何逸钧怎么了。   正巧下一刻又看见何逸钧已经开始跟卫兵对话了,洛满天不愿打扰,就只好把自己本想问的问题咽回腹中。   何逸钧走到卫兵旁边,问道:“卫兵大哥,他在城门外站着有多少天了?”   卫兵道:“回禀大人,他在门口堵了足足有一个余月了。”   何逸钧道:“我从没见过他。”   卫兵道:“大人重伤倒下那天,也是他堵在这里的第一天,所以大人自然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大人。”   何逸钧道:“了解了,你放他进城吧,我让他一路跟着我,有些事想跟他聊,同时也会看好他的。”   白衣人身子一僵。   卫兵吃惊到:“大人,你认真的吗,你知道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大不得了的话吗?”   何逸钧平淡道:“知道,城主不让他进城,我却让他进城,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不是在违抗城主的指令。”   卫兵道:“哎,那我就放心了,但我还是很好奇,大人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何逸钧道:“城主之所以不让他进城,是因为我们刺客这个月里都在忙,没一个人是有空闲时间去看好他的,怕他进城后自己乱来,不过现在我来了,有了能看好他的人,他能不能进城也不再是城主的指令。”   洛满天在一旁感叹道:“看到没,我师父好聪明。”   卫兵不理洛满天,道:“原来如此,刚才在下出言不逊,请大人见谅,现在大人可以带着这个黄毛小子进城了。”   何逸钧对白衣人道:“走吧,跟着我。”   白衣人连忙向何逸钧鞠躬,以此表示感谢,道:“好,多谢大侠相助。”   洛满天道:“嘿嘿,你可要多感谢我师父,我师父人美心善,见到谁需要帮忙的,都会伸出援手。”   何逸钧:……   白衣人的身量较何逸钧略高一点,年龄看上去跟何逸钧相差不大,也是一幅将近二十岁的模样。   只是白衣人长得特别青涩,面部尤为扁平,站在何逸钧旁边时就像个平凡小辈。   三人进城。   路上。   何逸钧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地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白衣人怔了怔,道:“我吗?我没有名字,自称‘无名氏’,大侠就直接称呼我‘无名氏’就好了。”   何逸钧道:“好吧,那我就先暂时这么称呼你,等你告诉我你的另一个名字了,我再重新称呼你。”   顿了顿,何逸钧又道:“还有,你别再叫我大侠了,在城外演演就行,进了城,你要么敬称我大人,要么直接称呼我的名,称呼我的字,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么,你不恨我么?”   无名氏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何逸钧道:“我在说,我杀了巫复苍,你不恨我么?”   无名氏道:“……你杀了巫复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会恨你?”   何逸钧道:“你喜欢演,演个没完没了。”   无名氏不耐烦道:“我演什么?”   洛满天劝架道:“好啦好啦别吵啦,我师父平时都这么严肃,说话也是挺硬气的,其实人还是蛮好的,你就别跟我师父杠上了。” 第99章   何逸钧声音盖过洛满天的声音, 同时道:“你还真当我不知道呢,难免有点瞧不起我了,巫复苍口中的男妻是你,你进城其实是为了给巫复苍埋葬, 并且你还想重拾你心中的遗憾, 跟巫复苍的遗憾。”   无名氏瞳孔骤然缩小, 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巫复苍口中的那个男妻?”   洛满天插嘴道:“因为我师父聪明啊,我师父什么都知道。”   何逸钧道:“对, 因为我聪明, 什么都瞒不了我。”   无名氏:……   何逸钧重复问道:“你不恨我么?”   无名氏道:“不恨, 那是巫复苍自找的,自食其果,甚至我还支持你杀了他呢,你若不杀他, 你也会死, 迫不得已罢了,我恨的只有他。”   何逸钧道:“不恨我, 你的平生是会留下遗憾的, 将来你会遗憾你的牵挂之人被我杀了, 而你对我却无能为力、只能逃避,遗憾你明明可以变成另一个不一样的自己,而你却选择了保持现在懦弱的样子。”   无名氏道:“少管我,谁要像你一样, 到处招惹仇恨,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好吗,身不由己就是懦弱吗。”   何逸钧回头看他,道:“无力抵抗宿命的, 都是懦弱。”   无名氏道:“听你鬼话的才是懦弱,你又怎么敢肯定只要我把你当成我的仇人,就是我能够抵抗宿命的表现了,这一切已经挽回不了了,你又跟我计较什么呢。”   何逸钧道:“敢不听我的话呢,可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你还记不记得,刚刚是谁帮了你,才让你有了能进城的机会?”   “而且,你不是还想找着巫复苍的尸首,没有我,你就算进了城,也拿不回他的尸首,你就不能再忍一忍、多些耐心讨好我?”   无名氏道:“何夕沉,想不到你从睿文王府辞职出来之后,在不受朝廷管辖的地方上过得真是格外逍遥,就连性情都变化了不少。”   何逸钧道:“当然了,毕竟这才是我的本性,当明卫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压抑,我的本性便展现不出来,在你的印象里,或许我是一个听话懂事可爱单纯的人,你如今来到幽陵,我便可以让你认识另一个我。”   无名氏道:“随便,我没有心眼子。”   何逸钧道:“牵挂的人死了,自由就有了。”   洛满天忽然道:“对了师父,我们这要去哪啊,不是要去领巫复苍的尸首回来到山上去埋葬吗。”   何逸钧道:“巫复苍的尸首被挂在南城城门上了,我们这是要从北城门,前往南城门。”   洛满天道:“啊?尸首挂在城门上有多不吉利啊。”   何逸钧道:“你懂什么,当敌国人的尸首挂在本国城门上时,就说明本国人在耀武扬威,表示本国人对敌国人鄙视与羞辱。”   洛满天道:“哦哦,那巫复苍如此可恶,害得师父陷些丢了性命,取他的尸首下来为他埋葬是不是有些太便宜他了,我觉得,应该要等巫复苍的尸首被风风雨雨腐蚀干净,完全变成一具毫无皮肉的零零白骨,我们再让无名氏为他埋葬。”   何逸钧道:“兔兔,这回你变聪明了,知道的东西比为师还多。”   洛满天揉揉耳朵,不好意思地道:“师、师父,我做梦也想不到师父你居然还会夸我,我没听错吧,嘿嘿嘿……请师父放心,我会变得越来越聪明,总有一天能够保护好师父。”   何逸钧道:“巫复苍受到的这些罪已经足够了,所以兔兔,虽然你的想法很新颖,但为师仍然不打算采用你的想法,待会我们就直接把巫复苍的尸首取下来吧,早埋葬早完事。”   洛满天道:“可是师父,巫复苍是一个恶人,不能这么便宜他了。”   何逸钧道:“为师也是恶人,每一个人都是恶人,世间只有佛是绝对善的,因为苍生皆恶,善恶才可平衡。”   洛满天道:“那我们把巫复苍的尸首劈了,劈成碎尸万段,然后再让无名氏埋了怎么样?”   何逸钧微微瞥了一眼无名氏,嘴上道:“也行。”   无名氏面色变得阴沉,十分古怪,声音似乎带有啜泣:“不行,巫复苍对我很好,他人很好,长得也好,什么都好,比谁都好,我也要对他好才对,碎尸万段对他来说太残忍了,这次我必须要反对你们。”   何逸钧笑笑道:“可是他对我不好啊,对我好残忍的。”   无名氏快步走了上来,接着便走在了何逸钧前面,埋头直走,沉声道:“闭嘴,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他。”   何逸钧道:“随便,提醒你一句,你别被你自己的话感动了。”   无名氏不回话。   何逸钧淡淡地看着无名氏的背影离他们越来越远。   洛满天道:“师父,他走远了,我们要不要追上他?”   何逸钧道:“追什么,为师不能跑,怎么追,你背为师跑吗,真的是,我们不如慢慢过去,先让他在那边等等我们,让他多被南城门的卫兵欺负一下。”   洛满天道:“嗯,一切都听师父的,现在他不在我们旁边了,我可以问师父一个问题吗?”   何逸钧道:“啰嗦,为师只允许你问一个。”   洛满天道:“好的师父,我刚好只有一个想问,师父平时对待与己无关之事都是爱搭不理的,为什么这回师父却要帮助无名氏完成心愿,给巫复苍一个好的结局呢?”   何逸钧道:“不为什么,为师纯粹是为了看好戏,看他,如何地悲伤,他悲伤了,为师就想笑,想想就很好玩,且当娱乐吧。”   ……   画面一转。   师徒二人来到南城城门处。   当经过城门下方位置时,何逸钧陡然仰头向上看了一眼。   映入眼帘的,是高峻的城门最顶上的那块位置牢牢吊着的巫复苍尸首。   尸首周围的苍蝇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几乎已经将尸首全都掩盖住了,黑压压一团。   这看上去格外恶心,令人感到头皮发麻与身心不适。   巫复苍的脑袋朝下,鞋底朝上,与正常行走的人的朝向彻底颠倒过来了,象征着巫复苍根本就不是个人,侮辱性极强。   何逸钧回过头来注视前方,恰好见到无名氏被卫兵们拉扯头发的场面。   无名氏背对着何逸钧,跪坐在地上,衣服上的泥迹斑驳,头发凌乱,好像个叫花子,与方才跟在何逸钧旁边走时的模样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这令何逸钧感到惊奇,他们走散才散了多久,无名氏就成这样了。   无名氏周围还站着几位卫兵。   卫兵甲道:“你这个月不是天天在北城门那边拗着吗,怎么现在跑到南城门这边来搅扰我们了,是谁告诉你尸首在这边的?说出来,我定饶不了他。”   卫兵乙道:“说啊,你跑那么远的路不累吗你,就为了一具发烂腐臭的尸体值得吗你。”   卫兵丙登时一脚踢在无名氏肚子上,道:“你想干嘛啊你,你来是想让我们把你也吊在上面是吧。”   众卫兵发出一阵讽笑声。   无名氏依然不说话。   卫兵甲道:“说啊,怎么哑巴了,到底是城里哪个小民告诉你的,告诉你的人还不跟你一起来,让你独自一人被我们欺负,瞧这,多没心没肺。”   何逸钧心想着无名氏一直不说话,耗了这么久,况且这戏也一点都不好看,还不如直接结束了。   想到这里,何逸钧便走上前,对着众士兵道:“我告诉他的,我没心没肺?”   这句话登时把众士兵吓得一激灵。   士兵们回过神来,连忙转过身,对着何逸钧作揖,态度端正,异口同声喊道:“士卒见过毒牙大人。”   刚喊完,士兵甲的心态便绷不住了,仿佛即将要哭出来,道:   “士卒刚才并不知道告诉他尸首位置的人是大人,实在想不到竟是大人啊,所以刚才才说出辱骂大人的话来,请大人责罚,士卒言非所意,实在知错。”   何逸钧道:“你们把尸首放下来吧,至于他,已经成为我们幽陵的兵器了,算是刀枪剑戟?的一部分。”   ……   傍晚。   幽陵城城外的一个荒废的山上。   鸦声绵延,大风穿过枝梢,土包旁枯叶瑟瑟纷纷。   巫复苍的尸首已经埋好了。   无名氏正蹲在土包前为巫复苍烧纸钱。   何逸钧嫌烧出来的气味难闻,就带着洛满天到距离较远的矮树上坐着。   烧纸声啧啧。   过了一会儿,何逸钧问道:“巫复苍生前是怎么称呼你的?”   无名氏道:“他唤我山枕。”   何逸钧道:“那么我们以后也称呼你叫山枕吧,每一件兵器都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洛满天插口道:“啥?!原来你有名字啊,你不是无名无姓吗,骗我和我师父是吧。” 第100章   山枕道:“我没有骗你们, 其实,只有巫复苍眼里的我才是有名字的,其他人眼里的我都是无名氏,而我本来就是无名氏。”   洛满天道:“啥?!那巫复苍给你取名又是在做什么啊, 给你取的名你又不用, 老说自己没名字, 是不喜欢山枕这个名字吗?”   山枕道:“我喜欢,但这名字是巫复苍给我取的, 所以就只有巫复苍能叫。”   洛满天:……   何逸钧道:“那天, 巫复苍跟我说你不爱他了, 他就不想活了,还想让我陪他一起死,结果你现在又来找他,貌似还爱他, 好像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我想听听。”   山枕道:“巫复苍只是不想等我罢了,才会提前给自己一个结果, 他希望我不爱他, 他便说我不爱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不算是一个人吧,我只是一个通过巫复苍意念塑造出来的实体,所以我生来无名无姓,不会老, 不用吃饭,不用睡觉。”   何逸钧道:“原来你是由巫复苍意念产生的情人,这有点颠覆我对巫复苍的看法了,不过能将意念化成人的人非同一般, 世间极少人拥有这样的能力,巫复苍却是其中之一。”   洛满天满脸疑惑,问道:“对了师父,我有些听不明白,为什么意念还会产生人出来?”   何逸钧道:“这种人不算人,实则是意念的产物,是由于意念之主的意念过于深沉,从而凝聚成了一股能量,时间一长,这股能量便化成了人的模样,这种像人的产物就是山枕。”   洛满天道:“师父的意思是,巫复苍的意念过于深沉,所以才产生了山枕,那巫复苍到底有着怎样的意念呀?”   何逸钧道:“你看那山枕怎么样。”   洛满天道:“喂,你怎么样啊?”   山枕:……   何逸钧道:“山枕很爱巫复苍,说明巫复苍的意念是希望能有一个长得跟自己心悦之人很像的人会爱自己,结果山枕就出来了,而山枕长得就跟巫复苍的心悦之人一模一样,因心悦之人的意念而诞生,相当于仿制体。”   “但不同的是,山枕爱巫复苍,巫复苍的心悦之人不爱巫复苍,巫复苍又觉得既然山枕跟自己的人悦之人长得一模一样,不如直接把山枕当成自己的心悦之人得了。”   洛满天道:“哦哦,那我知道了,原来巫复苍也懂得爱啊。”   山枕道:“他心悦的人,名叫枕山,是我名字的倒序,当时,巫复苍是主动离开枕山的,因为枕山对巫复苍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要知道巫复苍很重视自己的功绩,枕山却告诉巫复苍说,想取得功绩之前,应该先想想别人是怎么取的,多向别人学习,学好后自己再实践。”   “巫复苍就有些郁闷了,他觉得自己有着实践的天赋,为什么还要向别人学习呢,难道他比别人差吗,并且,枕山也不知道他的实践是怎么样的,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最重要的是,枕山还说了巫复苍除了这项功绩,后面的功绩也都会取不到,自己对巫复苍的功绩不会抱有希望。”   “巫复苍就在想,未来是不可预测的,什么都有可能,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有信心,为什么枕山却对他却没有信心,为什么又偏偏是枕山,再后来,巫复苍想开了,就主动跟枕山分开了,往后他们再没见过面,但是巫复苍仍然时不时想起以前跟枕山在一起时的往事。”   “他们的往事是快乐的,初见那天,巫复苍为了功绩而借助自然的力量引发山洪驱赶敌人,不料山洪来后却将巫复苍给冲走了,幸在巫复苍命大,居然没有死,被枕山捡回家中疗伤,巫复苍恢复后便询问枕山一些问题,都是关于枕山身世的。”   “枕山说自己孤独一人,无亲无友,在山中过着平凡的生活,巫复苍便要求枕山跟自己一起回京生活,因为在山中太苦,资源不够,生活很难,枕山就说自己先去试一试新生活,如果京中的生活不合适自己,自己就回到山中继续生活,最后,巫复苍便带着枕山回了京,有了唯一能跟他闲聊的人。”   “他们一起在京中生活的前半日子过得挺安分,一起上山捉过山鸡,一起造船出门流浪,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比如互相送礼物,一起饮酒,一起画画,画的是他们的生活,巫复苍离开枕山之后,回忆的都是这些,这些很快乐,很美好,虽然已经完结了。”   “巫复苍希望枕山不再抨击他得不到他最在意的功绩,可是这些都是枕山的风格,怎么能不抨击他,受不了只能离开了,没有别的办法,巫复苍最喜欢枕山最好的那一面,同时也最恶心枕山最差的那一面。”   “如果枕山没有最差的那一面,枕山在巫复苍眼里就是其他人无可代替的一个人,可偏偏最喜欢的人也是最恶心的人,好痛苦,不停地在喜欢与恶心之间来回转换,这种感觉,如果枕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那该多好,我不能诞生那该多好,巫复苍还活着那该多好。”   “枕山是一个活生生的真人,我是山枕,是一个仿制出来的假人,拥有巫复苍的记忆,所以我跟枕山也是有很大区别的,我因巫复苍的意念而生,如今巫复苍死了,我却不能跟他一起死,能做到的只有为巫复苍埋葬了,我的生命归你们管也好,明白吗,毒牙大人。”   何逸钧道:“物极必反。”   ……   一个月过去。   清晨,何逸钧洗漱后照常窥镜。   镜中虚像暗淡,唯独显眼的是何逸钧锁骨上方这道长长的疤痕。   疤痕还在,这段时间以来,形状大小一点变化都没有。   看来疤痕是不会自己消淡下去了,会永远定格在何逸钧的锁骨之上。   正如施清奉所言,划痕愈合后会留下疤痕,遮盖疤痕最好的方式就是披上斗篷,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何逸钧觉得这道疤痕很丑,极大程度毁了自己的外观,看得自己身心不自在。   无能为力,也只好批上斗篷了。   斗篷是洞黑色的,模仿黑夜的颜色。   因为城主孟售曾在他们刺客训练时说过,现在的幽陵力量稀薄,不足以筑成一个国家。   幽陵只具备防御南征军进攻的能力,却不具备主动朝南征军发起进攻的能力。   画地为牢,不越雷池。   而这些刺客们,目前也只能是刺客。   在幽陵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之前,幽陵城是没有军师、没有将军的,只有刺客。   他们觉得累,不想当刺客,唯一的方法就只有让幽陵强大起来。   何逸钧身为一个刺客,就是需要让自己模仿黑夜,尽量不要在黑夜中穿着明显的衣服。   以免在黑夜中做任务时出了差错,提起被人发现。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昨日,何逸钧就被施荀强行安排了一项任务。   该任务,便是今日前往京师,调查城主派出的棋子山枕在京师遇到的麻烦事儿。   就这样,何逸钧系好斗篷,提上行囊,带着洛满天朝京师出发了。   ……   路上。   林间。   车舆内。   洛满天问道:“师父,我天天在厨房忙这忙那的,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道,山枕到底是去京师做的什么任务啊,居然还会被神秘人针对,是看穿城主的计划了吗?”   何逸钧道:“山枕任务的目标是施清奉,至于行动为什么被神秘人发……”   “现”字还未说出口。   洛满天便暴跳如雷,打断道:“师父你在说什么!施清奉好端端的,还救了你几次命,怎么就成枕山任务的目标了!难道城主就是这样的人吗,为了达成目的,不论人情世故,什么手段都下得起。”   何逸钧道:“兔兔!为师还没讲完,为师要慢慢讲。简的来说,京师的军队,分有归顺军和反叛军,归顺军的意思是听从朝廷命令并与幽陵为敌的军队,反叛军的意思是假装听从朝廷命令、狼披羊皮、并与幽陵为友的军队,如今,归顺军和反叛军都在京师之中。”   “城主的最终目的,便是协助反派军从京师逃往幽陵,给幽陵增加兵力,早日成为一个完好的国家,不再是原来那个只能防御敌人的凋敝之地了,不过以京师现在的情况来看,想要协助反叛军逃出去是非常难的。”   “唯一的办法,便是在京师里头弄个大事件出来,以此吸引圣上以及那群当官人的注意力,分散归顺军的势力,然后反叛军逃出来时再跟他们小打一仗,打完就可以直接跑出京师了,也不会两败俱伤。”   “而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大事件,就是让圣上面对小民,在众目睽睽之下处死施清奉,因为一个亲王死了,部分归顺军肯定是会在现场的,势力分散嘛,而且,施清奉还是最好杀的,怎能不杀,兔兔,你说对吧。”   洛满天道:“对对对,非常对,这些都是城主告诉你的?”   何逸钧道:“当然不是,为师只是自己分析了一下城主的想法。”   洛满天道:“问题多多的我还想再问师父一个问题,山枕回京后都干了什么事?”   何逸钧忽然靠近洛满天,在洛满天耳边低声道:   “施清奉不是在幽陵照顾为师一个多月了吗,挺久的,是吧,回京后肯定是要被圣上请去问话啊,就问为师有没有在背后跟施清奉说施戎坏话,告诉施清奉怎么做,幽陵城主的计划是什么之类的。” 第101章   “要知道施戎这种彘   犬不如的东西疑心最重了, 不问话都要怕施清奉像我们一样搞逆反了,不过话说回来,施戎这样的做法很让为师无言以对,为师是瘟神吗, 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吗, 施清奉跟为师打一下交道都不行, 真无语。”   “至于山枕嘛,山枕就是负责污蔑施清奉与我们为伍的, 就比如前些日子, 山枕在施清奉写的奏疏中偷偷添了几句辱骂圣上的话, 还修改了一些奏疏中原有的话,这份动过手脚的奏疏让圣上看到后,圣上便大发怒火,后面施清奉解释说是有人污蔑他, 肯求圣上调查清楚, 圣上疑是幽陵人溜进了京师,便开始命人去调查是谁暗中修改奏疏了。”   “这件事在京师议论得沸沸扬扬, 后面也不知道山枕做任务时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小心被一位神秘人发现真是幽陵人溜进了京师、而不是施清奉为了保命而撒出来的谎言, 施戎对此也是半信半疑的,对施清奉的戒备也不像施清奉刚回京时那么深了,再后来,施荀……呸, 乙大人就派为师来调查山枕遇到的麻烦事,也就是调查那个神秘人,帮助山枕完成任务。”   洛满天道:“哇,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不过以我的脑子来思考问题,似乎此番入京挺危险的,九死一生,到时候反叛军出来又要打仗,更危险了,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们要不要提前逃呢师父?”   何逸钧道:“废话,你的问题怎么那么多,届时要是足够危险,我们连逃都逃不掉。”   洛满天可怜巴巴地道:“哎呀,我不就是在担心师父嘛,师父不要生气啦,我不问了就行了嘛。”   ……   数日之后。   师徒二人来到京师,下了马车,接着便在富商区找了一家酒楼进去吃饭。   正所谓,只有填饱肚子才能有力气去调查。   何逸钧为了防止京师中有熟人认出自己,从而被施戎知晓,下车前便戴好了一块白纱,白纱是用来遮面的,遮住了下半张脸。   酒楼就跟之前一样,灯红酒绿,璀璨繁荣。   楼里的人多得将过道挤成水泄不通的模样来,欢笑声一重连着一重朝他们压来。   酒香浓郁,乐声四起。   这让何逸钧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京师的欢乐是永恒的、已经时光定格了的。   毕竟,战乱前的征兆是丝毫不见一分的。   洛满天道:“师父你先在这边等我,前面人太多了,不方便一起走过去,所以我就想我先去那边找找看有哪些好吃的,见到好吃的我再回来叫上师父一起去那边吃。”   闻言,何逸钧便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休息,道:“好,那就麻烦你了,为师也懒得走路。”   洛满天道:“师父好好休息,我先过去了,告辞。”   洛满天说完,转身就走,身影渐渐被人群淹没。   他们目前所属状态暂时是安全的,潜入京师非常顺利,没有一点风吹草动,所以他们今晚可以安心地休息,第二天再去找山枕。   何逸钧行那么多天的路是真的累,刚坐下,就开始弯着腰,手撑着下颚,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洛满天带着好消息回来。   没一会儿,何逸钧就听见自己旁边有道声音念了一个人的名字。   “乔四巾。”   何逸钧紧皱眉头,心想这个人名怎么那么耳熟,但又想不起来?   听这人又念了一遍。   “可爱的,小四巾。”   何逸钧心想这六个字也太耳熟了吧,仿佛自己在哪个时候也经常能听到?   小时候?   哪时候?   这人的语气明显变得硬了一些,继续说话。   “不理我,那边的人把你教坏了,对吗?”   这人一直在说话,而且还是自己一个人说的,貌似是在跟他说的?   居然会有人找他搭话,是因为认出他是幽陵人了?!   何逸钧心跳加快,意识瞬间清醒大半,挺直腰板,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说话。   他身侧忽然多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正坐在他旁边,似面生,又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何逸钧眨眨眼睛。   实在想不到施清奉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而且他也没想过要见到施清奉啊。   更何况,他还戴着面纱,施清奉究竟是怎么认出来的啊?   施清奉道:“你居然能想到要来京师找我,我很开心啊,看来关于我的消息已经传到你们幽陵了,所以这消息,也不是完全的不好,有利也有弊。”   何逸钧双眼依然瞪得大大的,心道:等等,我来京师是为了找你?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施清奉瞧见何逸钧始终未说一句话,好不对劲,便正了正色,问道:“怎么了?”   何逸钧道:“没怎么,我只是好奇,我脸上戴着面纱,肩上还披了件斗篷,打扮与往不同,又刚进京,没暴露过自己的身份,没跟任何人说话。”   何逸钧凝眉,接着道:“所以,你是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施清奉道:“……如果我连你都认不出来,我也没资格说我了解你了。”   说完,施清奉就没再正视何逸钧了,扭头看向一旁,睫毛低垂,映下阴影。   何逸钧想了想,最后道:“是不是那次,在我当上你的明卫之前,我跟你交过一次手,当时我就是这么个打扮,后面你还把我的面纱掀下来看过。”   施清奉笑了笑,道:“猜对了,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何逸钧道:“那么久远的事了,你居然还能记住。”   施清奉道:“就这点,有什么记不住的,记不住的话,我当你三年的主子不就是白当了,连你是怎么被我捡回府的我都不知道。”   何逸钧陡然认真道:“差点忘了,你一路尾随我们进入酒楼,还一声不吭的,直到后面看见我兔兔离开我时才开始出来跟我搭话,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或者神秘的事要做吗?”   施清奉道:“都没有,暂时闲来无事,但也不是不可以说一定无事,我只是暂时无事而已,说不一定再过一个时辰,我的事就来了。”   何逸钧心里明白施清奉确实是有事,只是暂时不想跟他说,便道:“这件事很重要吗?”   施清奉道:“完全不重要,这件事与朝廷的人毫不相关,与幽陵也一样,你也可以不用在意,就当作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何逸钧松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是我潜入京师的事被人发现,吓我一跳。”   施清奉道:“话说回来,你徒弟干什么去了,去得挺久了吧,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何逸钧道:“我在这边等他,因为那边人太多,我懒得跟他一起挤过去,他就自己到那边摆摊的地方找好吃的去了,待会找到好吃的时候就会回来叫上我一起过去。”   施清奉道:“可是,那边的摊子不就在我们旁边吗,我们走几步路就到了,就算你徒弟要挑选食材,也没必要去得那么久吧……”   “哈?!”   何逸钧站起身来,踮起脚尖,又跳了跳。   视线水平式穿过前方几位行人的头顶,果然看见距离他们几步之外的方块区正是用来摆摊卖正餐的。   何逸钧感觉自己像极了被人耍了的傻子小丑,怄气道:“好一个臭兔兔,简直跟大三巾一样臭,正餐摊子就在旁边都不告诉我,敢利用食物的诱惑力来隐瞒我,现在还敢跟我玩失踪,越大越爱叛逆是吗,等我抓到他,一定要把他暴揍一顿。”   施清奉道:“别生气了,他不回来找你,我们就过去找他吧,你饿肚子在这里等着也不好,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何逸钧道:“也行,我倒要看看他能跑到哪边去。”   施清奉站起身,道:“我们找到他后,让他少吃一半的饭量,就当是给他的惩罚,他也抗制不住食物的诱惑力,一报还一报,足够了。”   何逸钧道:“好主意,我气消了,但是我还是感觉我在生气。”   二人并肩朝摆摊区里边走去。   施清奉问道:“你徒弟身上带的钱够他一个人吃吗?”   何逸钧怄气道:“就只有十几文钱,只够他吃一碗粉,而且这些钱还是我给他的,真的服了,自己没钱不会自己去赚,对自己的师父不好,还妄想着能赚到师父给的钱,下次不给他那么多钱了,我自己都不够用,真要气死我。”   施清奉笑笑道:“还在生气,我身上带了一百文钱,请你去吃好吃的,吃得比他香,吃得比他多,让他自己用自己的钱去吃他的粉,羡慕不过来,用不着气。”   何逸钧的视线一摊一摊地转移,就为了查看哪个摊子会有洛满天的身影。   奇怪的是哪摊都没有洛满天的身影。 第102章   何逸钧道:“我感觉我兔兔是在某个地方自己偷偷吃粉去了, 但是我们找了这么多个摊子,这么没见到我兔兔呢,摊子都快找完了,他到底跑哪去了。”   施清奉道:“说不定他已经不在这栋酒楼里了。”   何逸钧扭头看施清奉, 刚好对上施清奉的眼睛, 道:“不可能, 我兔兔从来不会一声不吭主动离我远去。”   施清奉道:“这里人那么多,找起一个人来很难, 说不定他是躲到哪个偏僻的角落吃东西去了, 或者你喊一下他, 他听到你的声音会出来的。”   何逸钧道:“我声音小,喊他他听不见,要不你喊?”   施清奉道:“我不喊,不想喊。”   何逸钧道:“为什么?”   施清奉道:“丢人, 喊他回来做什么。”   何逸钧道:“行吧, 不过,你看上去好像没有一点想要找到我兔兔的样子, 刚才我每个摊子都看过去一遍了, 你却什么都没看, 总是看着我,看着我做什么。”   施清奉平淡道:“我本来就不想找他,找他来做什么,他爱跑哪跑哪, 跟我有什么关系,忙里忙外也没见他回来,如果你也不想找的话,那就更好了。”   何逸钧怄气道:“那你就走啊, 如果你嫌跟着我找半天找不到人很累,那你就先去忙你的,我继续找我的,我也不想麻烦你。”   施清奉道:“我现在暂时不想走,还有事没跟你说。”   何逸钧道:“那你就别抱怨,如果累了,你就在旁边找个位置坐着等我,我这样感觉很折腾你啊。”   施清奉道:“……我不累。”   何逸钧又找了一会儿,肩膀忽然被施清奉拍了一下,只听施清奉道:“你看,皇后殿下从皇城里出来了,好像是来这里游玩的,恰巧跟我们同栋酒楼,还是同一层楼。”   闻言,何逸钧心里登时一惊,连忙谨慎地张望四周。   只见方才他跟洛满天上楼的楼梯口处立着几位士兵,附近的小民早已散开了,楼中安静了不少。   接着,楼梯口便冒出来一位披金戴银的女性,这就是皇后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皇后出皇城的次数较四夫人频繁。   所以皇后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比较正常的。   但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   何逸钧道:“前几年我们去皇城参加立太子典礼时见过皇后,当时皇后还帮我说话,所以皇后也可能是面熟我的,过了几年时间也未必忘记,以防万一,我就先跑了,后会有期。”   没等施清奉回话,何逸钧就自己先一个劲地往人堆里钻,直往另一个楼梯口装作无事人一般匆匆下楼去了。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皇后等人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有人认出是他。   何逸钧来到酒楼外面,再次张望了一下,依然没见到洛满天的身影。   身后传来施清奉的声音:“皇后殿下来了,这栋酒楼我们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应该先换个地方吃饭。”   何逸钧道:“烦死我了,我兔兔到底跑哪儿去了。”   施清奉道:“别等他了,他早跑了,我们先去别的酒楼里吃饭,他找不到你会去别的酒楼里找你的。”   何逸钧陡然一怔,目光微妙,道:“不对。”   施清奉道:“什么不对,是我说的不对吗?”   何逸钧道:“你今晚吃个饭怎么比我还急,我记得你以前跟我出去吃饭时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因为我饿得快,所以以前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时都是我主动去找你,你才跟我一起去的,现在反而是你主动说要跟我去吃饭,我觉得好奇怪。”   施清奉莞尔道:“既然你都猜到了,不如直接跟随我的决定,一起去另一栋酒楼里吃饭,看我有什么事想说。”   何逸钧道:“我找不到我兔兔,现在没心情吃饭,可以不去吗?”   施清奉道:“不可以。”   何逸钧道:“必须要去吗?”   施清奉道:“必须要去。”   何逸钧道:“可是我懒得走路怎么办?”   施清奉道:“打车去,找你徒弟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懒得找。”   何逸钧道:“那好吧,我跟你一起去,看你这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我也去不了哪里,也不花我的钱。”   施清奉道:“走,带你去吃我认为你觉得好吃的。”   何逸钧道:“你怎么敢肯定你觉得我爱吃的,就一定是我爱吃的?”   施清奉道:“我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想到你爱吃什么的这个问题。”   说完,施清奉便轻轻推着何逸钧的后肩,何逸钧因此走起步来。   二人上了马车。   报了地址。   马车开动。   二人再次从马车上下来时,眼前便换成了另一栋酒楼。   进入酒楼。   楼里的人比方才那栋楼里的人只是少一些而已,声音却少了一大半,安静了不少。   因为这栋楼里来的大多是三十岁往上的人,所以不会有太多的吵闹。   何逸钧也喜欢这样的环境,心情好了大半,也不急着去找洛满天,仿佛已经将洛满天遗忘了,随便找了个座位就坐好了,开始闭目养神。   实在太困了。   施清奉则在一旁点菜。   没过多久,几碟菜就上桌了。   桌面上暖锅里的菜也煮好了。   何逸钧刚闻到味儿,便立马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五花八门丰盛不同的菜,仿佛自己已经被包裹在美食当中了。   这些菜都是由不同的食材和配料组合而成的,外形可爱,色香味俱全,令何逸钧仅一眼便心动了,双眼顿时亮得像两颗闪闪发光的玻璃球一样。   何逸钧摘下面纱,拿起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夹起一大块食物就往自己嘴里塞,紧接着又是一块一块地塞,十分入神,就连在对桌坐着的施清奉对他的注视也懒得理会了。   施清奉知道何逸钧平时吃东西都会停不下来,便道:“慢点吃,吃太饱对身体不好。”   何逸钧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施清奉:……   过了一会儿,饭也上桌了。   施清奉看着何逸钧吃得正入迷,便问道:“你自己盛饭还是我帮你盛?”   何逸钧这才抬起头,嘴巴里含满食物,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嗯?”了一声,意思是不知道饭来了。   施清奉道:“算了,还是我帮你盛饭吧。”   何逸钧道:“嗯嗯嗯!”   当二人把桌上的食物都干得一干二净时,何逸钧便开始懒洋洋地倚在背板上,肚子撑得直不起腰来,还打了一个小饱嗝。   又见小二端了一小壶酒来,道:“二位,酒来啦!”   这壶酒直直放在了他们的桌上,浓郁的酒香蹿入鼻中。   何逸钧一闻这酒的气味那么重,惊奇道:“三巾,你点酒来做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喝酒了?”   施清奉道:“吃饱了喝酒,能驱寒,我这一年来饭后经常喝,也成了习惯。”   何逸钧道:“能驱寒?听起来好离谱,不过你喜欢喝你就慢慢喝吧,我先睡一会,走的时候记得叫醒我。”   施清奉道:“不,我要你陪我一起喝,喝完再睡也不迟。”   何逸钧拍拍肚子,道:“我饱了,喝不下。”   施清奉道:“早跟你说过不要吃那么饱,偏要吃,不过也没关系,我在你杯子里倒点酒,你就喝了。”   说完,何逸钧杯子里便盛了半杯酒。   何逸钧道:“别这样,这样子不好吧,我真的饱了,况且我平生从没喝过酒,对酒的味道有反感,不该这么对待我的。”   施清奉道:“好喝的,没喝过就更加要喝了,你先尝一尝,尝一点点,如果真不好喝,剩下的就都给我喝。”   话至一半,施清奉便站起身来,走到何逸钧旁边空着的凳子上坐好,然后两指支起何逸钧的杯子,摆出一副要喂何逸钧喝酒的姿势。   酒就在嘴边。   何逸钧感觉到压力,接过杯子,道:“好了好了,我自己喝。”   施清奉缩回手,道:“好。”   何逸钧手抖,浅浅尝了一口。   结果入口后的感觉根本不像自己印象中那样的呛、那样的反胃,有一种越喝越亢奋的感觉,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饱了,更不在乎自己身处何地身负何事身旁何人。   总的来说,这酒是真好喝。   何逸钧接着又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施清奉看见何逸钧喝得上瘾了,便道:“我就说是好喝的,不骗你,多喝一点,喝完我再给你倒,毕竟你回幽陵后就喝不到这么美味的酒了。”   何逸钧忽然问道:“是你点的酒,现在你却在看着我喝,是因为你想不喝么,还是因为酒里被人下了毒?”   施清奉道:“都不是,我想等酒冷了再喝,热的酒喝起来味道不大。”   何逸钧道:“可是我们这壶酒本来就是冷的,你是不是在骗我。” 第103章   施清奉一怔, 随后恢复神色,道:“没有,我说反了,我是说酒现在还不够冷。”   何逸钧应了一声, 接着又一口一口将杯中酒喝完了。   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施清奉又给他倒了一杯。   这一杯是满的。   何逸钧又喝完了。   后面不知是脑子昏了、感受不到刺激的缘故还是什么, 何逸钧喝酒的动作一直没停下, 仿佛是有魔力让他循环着喝酒的动作一样。   杯中的酒更是无底洞,怎么喝都喝不完, 似乎施清奉也没有倒酒给他?   施清奉问道:“还喝得下吗?”   何逸钧道:“喝得下。”   施清奉道:“刚才你吃得那么饱, 喝多了就会吐, 剩下的可以给我喝完吗?”   何逸钧醉呼呼地道:“垃圾兔兔,敢跟为师抢酒喝,小心为师揍你。”   施清奉一怔,道:“你叫我什么?”   何逸钧道:“我叫错了, 你好像是小树巾, 兔兔刚刚跑去蹲茅厕了。”   施清奉道:“你又是谁?”   何逸钧道:“我好像是大山巾。”   施清奉道:“谁都分不清,叫你别喝那么多, 好点了没?”   何逸钧道:“去哪?”   施清奉道:“什么, 去哪, 去找你徒弟?”   何逸钧声音虚虚的,仿若天外浮云,牛头不对马嘴,道:“没事啊, 谁关心他啊,他又不关心我,去找他,他就真以为我当师父的有多关心他这个当兔兔的呢, 我不想当一个称职的师父,才不要关心他呢。”   施清奉道:“什么……万一你的兔兔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身份,被朝廷的人抓回去当人质,询问你的下落呢,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何逸钧道:“他不会被抓的,我也不担心,他自己会过来找我的,我们不用去找他,他会保护好自己的,况且,京师没有多少人认识他,我也不会被发现的……嗯呢,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施清奉叹了口气,道:“你就这么对你的徒弟放任不管,也好,在这里多多陪我。”   何逸钧道:“你真是一个好兔兔,虽然你问的问题很多,但是为师还是很喜欢跟你说话。”   过了一会儿,施清奉的声音变小,何逸钧听得又特别清楚,仿佛施清奉此时嘴巴是贴在何逸钧耳边说话的。   见何逸钧真的喝醉了,施清奉便继续将自己装成洛满天的样子,道:“师父,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来京师是为了做什么啊?”   何逸钧道:“笨兔兔,这你都不知道,乙大人派为师来京师是为了找出神秘人,并击败神秘人,然后协助山枕陷害施清奉,以施清奉的死来引发京师所有人的关注,分散军队的势力,我们趁机引叛兵出城,逃往幽陵。”   施清奉道:“你真是为了害死施清奉吗?”   何逸钧道:“当然不是,这次为师破例,不听乙大人的吩咐,来了京师就是为了救施清奉,不让施清奉死,但是叛兵肯定是要带出去的,也就是说我们要换个法子去吸引他们注意力,但是为师现在还想不出是什么法子呢,总之不是原来这个让施清奉死了的法子就对了。”   施清奉的语气恍惚带笑,道:“师父你觉得,我跟施清奉作对比,哪个人对你来说更重要一些?”   何逸钧道:“当然是施清奉更重要一些,你一点用都没有,要不是施清奉,为师现在早就死了。”   刚说完,何逸钧猛然歪过头,弯着腰,呕了一声,差点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因为说了太多话,身体承受不了。   施清奉扶着何逸钧起来,拍了拍何逸钧的背,道:“我不问了,不问了,你好好睡觉,睡醒后我再问你其他的。”   何逸钧脑袋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便睡了上去,眯上了眼睛。   昏昏沉沉的,不知东南西北。   周围也安静了不少,没有人跟他说话,好像是为了让他睡觉而安静的。   意识渐渐散去。   ……   等何逸钧的意识再次聚集起来的时候,脑子已经不晕了,酒意已经全散去。   先是感觉自己的锁骨上方有一股刺骨的寒意。   好像冰块贴在这块肤肉上一样。   反正是冰冰的就是了。   何逸钧看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看床旁边简陋窄小的布局,才明白自己是睡在酒楼里了。   只记得昨晚自己喝得太多睡得太舒服,就睡在桌子上还是哪里上了,然后现在却睡在酒楼的客房里。   施清奉正坐在床沿上,斜着身子看他,神情挺震惊的。   又仿佛是惶恐。   而施清奉旁边的椅子上挂着的是自己的斗篷。   他的斗篷除了洗澡和睡觉的时候,就从未摘下来过。   未曾想施清奉居然趁他睡觉的时候把他的斗篷摘下来了。   何逸钧感觉自己锁骨上方这块皮肉还是很冷,就用手摸了一下这块皮肉。   只是单纯地想暖和一下。   结果却摸到了凹陷的皮肉。   何逸钧脑子一荡,才想起来他的这块皮肉是被巫复苍的剑划到而留下的丑陋的疤。   施清奉的手是冷的。   原来是刚刚施清奉触碰了一下何逸钧锁骨上的疤,才把何逸钧给冷醒了。   见何逸钧醒了,施清奉才把手拿开,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就只是坐在旁边而已。   配上这惶恐的神情就显得很正常。   二人对视,暂时沉默。   半响,何逸钧道:“非礼啊。”   施清奉:……   何逸钧道:“让你触碰了吗,我是不是可以把你当成变态。”   施清奉面上看上去尴尬,故意转移话题道:“我昨晚想跟你说的事,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何逸钧从床上坐起来,跟施清奉坐在一起,道:“那你就赶紧跟我讲啊,讲完我还要去找我的兔兔呢。”   施清奉道:“他不找你,你还找他做什么。”   何逸钧道:“当然是揍他啊,你怎么老是爱问这个问题,还有,你要跟我说的这件事是什么难言之隐吗,到现在依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非要引起我好奇心。”   施清奉怔了怔,道:“我要说的这件事,其实是,我最近忽然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隐居,当一个悠闲、平静的隐士……”   何逸钧道:“嗯,然后呢,继续说。”   施清奉道:“……众人眼里的隐士是了无牵挂的,但在我的眼里,隐士往往的牵挂都是最纯净的。”   何逸钧道:“没了?说重点可以吗?”   施清奉道:“所以我想带你一起去。”   何逸钧道:“我要去哪里?”   施清奉道:“你要去隐居。”   何逸钧道:“为什么我要去隐居?”   施清奉道:“因为我想带你去。”   何逸钧道:“为什么你想带我去,我就要去?”   施清奉道:“因为我无论去到哪里,都必须带上你。”   何逸钧道:“为什么你一定要带上我?”   施清奉道:“说到底,是因为你在京师不安全,我在幽陵不安全,在哪里都不安全,我们不可能可以一起在同一座城里活着,还不如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活着,过后也没有后患。”   何逸钧道:“反过来,我不想去隐居,所以我想带着你一起留下来,我在哪里都必须有你,是因为京师需要你,幽陵需要我,我们还不如分别留在各自适合的城里活着。”   施清奉道:“留下来,你是有什么执念吗?”   何逸钧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施清奉道:“我留下来已经没有执念了,只想去一个有我执念的地方。”   何逸钧道:“要不,你先自己去你那个有你执念的地方,然后再回京。”   施清奉道:“不用,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何逸钧道:“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你那个有你执念的地方的路线怎么走吗?”   施清奉道:“嗯,确实不知道,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南在北,还是在东在西,或是在天在地,更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得见它。”   何逸钧道:“好奇怪,为什么?”   施清奉道:“你哪也不去,我也哪都不去。”   何逸钧蓦地邪邪一笑,道:“那好,我告诉你有个好地方,那里不仅有你的执念,也不需要你,却是你最应该呆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就是幽陵,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施清奉沉默,定定地看着何逸钧。   何逸钧弯腰穿好鞋,道:“就知道不合你的心意,也无所谓了,走吧,没有其他事了,我们就去找我的兔兔。”   ……   昨晚何逸钧与洛满天失联的酒楼上。   何逸钧严肃道:“有病,你说你昨晚迷路了,所以才找不到为师,这么小块地方你居然会迷路,越听越离谱,你不会又在戏弄为师吧。”   洛满天低着头绞着手,懦懦道:“哪有啊,我就从没戏弄过师父,说的都是真的,昨晚酒楼人那么多,根本看不到师父,相信师父一定会相信我说的。” 第104章   何逸钧道:“为师再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 你真的没有瞒着为师去做什么事情吗。”   洛满天连忙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千真万确的没有,师父如果还是不相信我,可以问问乔神医。”   施清奉道:“问我, 你当真没叫错人?”   洛满天道:“看我是小四巾兔兔的份上, 乔神医就帮我说说话吧。”   施清奉道:“滚。”   下一刻, 洛满天的耳朵就被何逸钧揪起来了,疼得洛满天哇哇直叫。   不一会儿, 洛满天两边脸颊就被何逸钧的手掌打得红彤彤, 肿起来了, 咬字不清,一边哭一边求救道:“乔神医,你确定你要冷眼旁观,不过来劝劝我师父饶了我吗, 我都被我师父揍成什么样了。”   施清奉道:“不是个人样。”   洛满天道:“原来你还知道我被揍成什么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不来劝劝我师父啊, 真那么爱袖手旁观吗, 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看我那么可怜就帮帮我吧,求求你了乔神医,哎啊,师父别这么用力啊, 痛死了,哎喂,呜呜呜。”   施清奉道:“我是说你的人品,不是个人, 纯属是人品有问题。”   何逸钧道:“叫什么叫,行你个头,只有让你痛错皆知,你才能改掉你的坏毛病。”   施清奉笑笑道:“忍忍吧,待会你师父还会让你体会一下人间的疾苦,你会明白什么才叫作疾苦。”   洛满天吓我一跳,道:“什么?!”   ……   画面一转。   三人行走在大街上。   洛满天羞羞道:“师父,你有没有发现,你忘记了什么?”   何逸钧道:“什么?”   洛满天道:“我身上只剩下三文钱了,早上只能买一个肉包子吃,根本吃不饱,不如,师父行行好,就再给我几文钱呗,我要吃粉,不想吃肉包子了,好不好嘛师父。”   施清奉道:“不好。”   洛满天转变语气道:“歪,没跟你说话啊,你插什么嘴啊,别误导我师父,我师父一定是最疼我的,一定会给我钱的,对吧师父。”   施清奉道:“我就算不插口,你师父也不会给你钱的,不然你怎么能体会到人间的疾苦。”   洛满天见何逸钧没动静,便道:“你们,师父,我都知道错了,就不要这么对待我吧。”   何逸钧道:“烦死了,吵什么吵,你再多说一句话,为师以后就不给你钱了。”   洛满天道:“不要嘛师父,那我不说话了,但是师父,给不给我跟你们去吃饭呀,乔神医请客,这样,既不花我的钱,也不花师父的钱。”   施清奉上前,站在洛满天跟前,挡住洛满天与何逸钧对望的视线,微微低头弯腰,食指推了推洛满天的额头,道:“我请客只请你师父,而你,自己去别处买肉包子吃去。”   何逸钧道:“真当乔神医是什么爱请客的人吗,敢演为师?”   洛满天道:“这、这,人间太疾苦了,不要啊。”   施清奉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卖早餐的铺子,道:“我们在那边吃早餐,你买完肉包子就到那边去找我们,明白吗。”   洛满天道:“明白了,买完一定回来,不让师父久等,这次我肯定不会再乱跑了。”   大巾小巾一起到铺子里去吃早餐了,只留洛满天在后面。   等何逸钧找到位置坐下来后,已经不见洛满天的身影了。   ……   大巾小巾吃完早餐,走出铺子。   施清奉道:“你徒弟怎么还不回来。”   何逸钧懒洋洋地道:“懒得管他了,他大概率跑到皇城里去了。”   施清奉脚步猛然一顿,凝神正色道:“你说什么。”   何逸钧道:“我猜的,不算迟,刚刚我见我兔兔没回来,我才笃定我的猜想没错。他瞒着我又瞒着你,心机倒是不小。如果他不去皇城,去其他地方,他也没必要瞒着我们,所以他最有可能就是去皇城了。至于皇城他是怎么能进去的,你也不用考虑那么多,毕竟你不应该知道。”   何逸钧心道:我兔兔能进皇城应该是因为施清奉那份奏疏的原因了,奏疏这件事比较大,谁只要有了点线索,都可以进皇城说明该线索,哪怕是再平凡的小民也可以,我兔兔也不例外。   施清奉道:“这就是你不急着找他的原因。”   何逸钧明知洛满天去皇城做什么,却道:“没错,我也不知道他去皇城要做什么,我们就先装成什么都猜不到的样子,然后让他继续进行他的计划,进一步揭晓他的计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值了。”   施清奉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何逸钧道:“我们一起去皇城,看戏,我兔兔演的,还有,届时我们进皇城后,我为了保住性命,会隐藏我的声音,不能说话,防止那些熟悉我声音的人能通过我的声音认出是我。”   “在圣上面前,我想说什么都会在底下悄悄跟你说,只让你听见,然后你再替我说话,意思就是,你把我在底下跟你说的都说出来,让在场所有人听见,并假装这些话都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解释说我是个哑巴。”   施清奉淡淡道:“好。”   何逸钧道:“我说了那么多,结果你就回一个好字。”   施清奉不说话。   何逸钧眼睛眯成一条缝,道:“感觉你好像不太愿意啊,不过你也没反驳我,那就先这么定下了,届时你可要听我的话,我是死是活就靠你来决定了。”   施清奉:……   何逸钧心道:除了我兔兔这件事,我同样必须要进皇城,先看看皇城的情况,再找机会把叛兵带出来,假如在这之前我自身难保,还可以扮演叛兵跟归顺军打一仗,还有活着出京的机会。   ……   正午。   何逸钧易容后,凭施清奉的令牌进了皇城。   最讨厌的就是进殿去跟施戎说话,气氛是无与伦比的压抑,无趣又危险,但为了施清奉和幽陵,何逸钧无论如何也必须要进去了。   施清奉与殿外的卫兵争辩了许久,卫兵都不肯放他们进去。   问卫兵这是为何,卫兵便说是圣上明确下令不能让施清奉进去,直到圣上再次下令时,才能让施清奉进去。   现在殿里在议事,不适合中途被打断,而不适合被反驳。   何逸钧瞬间明白洛满天跟施戎说了什么。   说了不能让施清奉听到的东西。   施清奉道:“说再多也没有用,看来我们只能在外面等了。”   何逸钧:……   最讨厌的就是浪费耐心。   二人坐在石板上,不知等了多久。   卫兵忽然走过来,道:“殿下,议事结束,圣上现在召你去殿中见他。”   何逸钧心里开始紧张。   又要见到施戎了。   二人起身。   卫兵却在这时候补充了一句话。   “你不能进去,圣上说只让睿文王进去,你在外面等睿文王就行了。”   何逸钧一怔,说的就是自己,于是扯了扯施清奉的衣袖。   施清奉了然,问道:“圣上有没有说他不能进去的原因?”   卫兵道:“我是负责传达命令的,圣上并没有让我告诉你原因,还有其他要问的么。”   施清奉道:“没了。”   换作在幽陵,何逸钧早就骂死这样的卫兵了。   可如今他需要装成施清奉的哑巴士卫,也只能忍了,免得露了馅。   何逸钧依然想进去,抓着施清奉的手不放。   施清奉只好道:“没办法,你先在外面等我,好吗?”   何逸钧点点头。   随后,施清奉朝大殿走去。   何逸钧一个人在外面闲着无聊,坐在石板上拔着草儿玩。   心里依然很慌。   晒着暖和和的太阳。   好悠闲的味儿。   大概是叛军们也很慌吧。   毕竟人多则会产生磁石引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   梦里有卫兵的声音:“睿文王请求圣上让你进去陪他听讲,圣上批准了,你现在就可以进去了。”   无奈,何逸钧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压根不知道梦里卫兵的说话声在现实中也有。   卫兵很急,发怒,上前给何逸钧扇了一个大耳刮子,道:“别睡了,没听见我说话么。”   何逸钧睁开眼睛,立刻站了起来。   不是因为疼。   而是因为易容的妆容易被抹掉,肤色不同就会被发现。   刚刚卫兵拍了他,手上无论如何都会沾上一些妆灰。   好在卫兵智商低,没有发现这一蹊跷之处。   卫兵道:“圣上让你现在立刻进殿,听不明白么,还是想让我拎你进去。”   何逸钧拧眉,眼睛眯成一条缝,很不爽地看着卫兵。   真想开口骂人。 第105章   为了幽陵, 还是忍了。   怪就怪在施戎,一会不让他进去,一会又让他进去。   何逸钧散了视线,闷头往殿里走去。   殿中。   洛满天果然在, 是在正对施戎的前边位置站着的, 旁边都无其他人, 十分显眼。   更重要的是,洛满天也易容了, 没有人认出来这是何逸钧的徒弟。   何逸钧心道:“我跟洛满天一起来了, 施清奉应该不会透露出洛满天是我徒弟的这件事, 防止我被人认出来,顶多只是透露洛满天是幽陵人而已。这样的话,圣上会提防洛满天,洛满天完了, 但我还活着。”   不过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左右两排站着的不是大臣, 而是禁军。   何逸钧虽不了解皇城,不明白这个情况正不正常, 但也能感觉到后面也是会出事的。   施清奉正站在大殿门处等他进来, 不苟言笑, 与方才在殿外时的样子判若两人,见他进来后便带着他来到前边一处柱子前站好,悄悄道:“你的徒弟。”   何逸钧躲在施清奉后面,防止有人拆穿他不是哑巴, 道:“我知道,也知道怎么救你,跟我毒牙大人抢人判生否死否,从来没有人能抢得过我。”   施清奉怔了怔, 随后面色舒了几分,道:“好。”   听不出这个字中是否含有无奈之绪。   兴许只是随便说的,没对何逸钧抱有希望。   这事难办。   施戎道:“睿文王,你的侍从进来了,朕满足了你的需求,现在可以好好听朕说话了。”   施清奉道:“臣诚心洗耳恭听。”   洛满天回头朝施清奉所站的位置看了过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位披着他熟悉的斗篷的何逸钧,随后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安静地转回头去。   施戎道:“朕问你一些问题,京师是否真有幽陵城的人混进来了?”   何逸钧私底下小声地跟施清奉说:“否。”   施清奉却回答道:“是。”   施戎道:“你之前说有人污蔑你,后面朕又听说污蔑你的人是幽陵的人,而后者这个消息,最开始传出去的人是不是你?”   何逸钧道:“并非臣。”   施清奉道:“正是臣。”   神秘人是施清奉。   也是有这种可能的。   施戎语气加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导自演的戏有什么意义?”   何逸钧道:“陛下息怒,因为臣只是想让大家都帮臣评理。”   施清奉道:“因为无人为臣评理,臣只能为自己评理,臣的这个说法是正确的,传出去并不算宣扬流言。”   施戎道:“你又怎能肯定你的说法一定是正确的?”   何逸钧道:“臣有一次出城,发现一处有幽陵人遗漏的线索,推断下来是幽陵人进城了。”   下一刻,施清奉的目光落在洛满天身上,找借口欺骗道:“站在臣前面的、到这里来告臣的这个人,正是想要污蔑臣的幽陵人,臣虽不认识他,但也是面熟他的,当时他混进来时,臣记得是只他一人混进来,没有同伙。”   指的就是洛满天。   施戎一拍案桌,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第一次对施清奉发怒。   施清奉知道自己的话让施戎不高兴了,立马想拉着何逸钧一起跪下。   结果何逸钧不肯跪,腿竟比钢铁坚硬,还想拉着施清奉直起腰来,心道:幽陵人进皇城怎可能给施戎跪下,更何况是我至高无上的毒牙大人,施戎配吗。   施清奉的腰只是弯了一点点。   何逸钧不肯跪下,目光冰冷,神情令人畏惧,有着杀手的影子。   施清奉便不能跪,为了不让施戎看出他的这个举动,也只好直起腰板了,道:“臣知错,他是刚才才进的皇城,一个月前臣就早已见过他了,并肯定他是从幽陵过来的,因为臣在幽陵时呆了许久,偶尔能见到他,之后便面熟他,所以才会传出这个消息。”   洛满天回头,仿佛是想反驳施清奉的谎言,但又立即想到了什么似的,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静静地转回头去。   何逸钧心道:“这可能是洛满天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拖我下水,所以才不得不被施清奉这么说他。之所以洛满天会瞒着我,估计是猜到我想让施清奉活着,而他想让施清奉死,我会阻碍他的计划,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幽陵好,我却能因为他这一举动有了一个新的更好的办法,很好。”   这今日之前,洛满天跟施清奉的关系比较好,都帮了何逸钧很多忙,对话也比较幽默。   如今却是一个希望另一个去死,仿佛他们一开始就互为敌人。   这时,施戎正和议事者低声对话。   何逸钧视线转到施清奉身上。   重要的是,施清奉这回敢不听何逸钧的话。   先前他们就约定好,何逸钧装成哑巴,私底下跟他说什么,他就要跟施戎说什么的,相当于传话筒。   结果他竟然反悔了,只说他想说的,完全不跟何逸钧的思路走。   何逸钧真是越想越气,最后忍不住,气愤地悄悄踩了施清奉一脚。   施清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理他,也不躲开。   何逸钧接着又连踩了好几脚。   又用鞋底擦着施清奉的鞋。   都把鞋子给擦脏了,颜色变成了灰土色。   施清奉仍然不理他,不躲开。   不解释。   也不知道在装高冷什么。   何逸钧真的生气了,直接用手捏了一下施清奉的侧腰。   就看疼不疼。   施清奉憋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目光仍然注视施戎,表面上看上去认真严肃,而私底下,竟趁何逸钧不注意时,就偷偷伸手过去,扶了一下何逸钧的腰。   没等何逸钧反应过来,施清奉的手便顺着何逸钧的腰往下,一直往下。碰到屁股,便捏了一下屁股,随后缩回手,假装什么举动都没做。   这一捏就把何逸钧给捏害羞了,再也不敢对着施清奉又捏又踩,乖乖站好,被真实了,已老实。   过了一会儿,何逸钧又向自己身后扫了一眼,发现身后没有人,确保没有人注意到施清奉这个举动,才松了一口气。   很快,议事员退下。   施戎道:“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幽陵人?”   洛满天不说话,不懂怎么回答。   施清奉竟帮洛满天说话,道:“他只是一个乡野人,无法证明。”   殿中的沉默再次触发。   议事员等人继续跟施戎议事。   议事结束,施戎写完了手头的东西,盖了印,便道:“该问的问题也都问完了,猜的也都猜完了,现在就把睿文王带下去伏法处死吧。”   施戎念完旨后,交代了几句话,几位禁军很快朝他们围了上来,接着便拐着施清奉往殿外走去,留何逸钧站在原地。   施戎没跟施清奉说话,估计是在施清奉身上已经见不到任何希望了。   所以才会放弃。   施戎曾经对施清奉的劝告不只一次,结果施清奉每次都是表面上听了,心里却听不进去,对何逸钧的态度也是一点转变都没有。   很快,何逸钧被他们拐到了施戎跟前。   施戎道:“让他跟我跪下。”   禁军踢着他的腿。   何逸钧腿疼,依然不肯跪。   于是拉扯了许久。   施戎终于看不下去了,道:“你的腿是有毛病吗?”   何逸钧点点头。   施戎道:“你真的是哑巴吗,或者说,你真的是睿文王的侍卫吗,朕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你的事?”   何逸钧摆出手势。   施戎看不明白,兀自道:“可是,睿文王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没有侍卫了,手下只有一个会说话的暗卫。”   何逸钧的手势摆了十几遍,施戎才看明白。   意思是先把何逸钧抓起来,后面再慢慢询问。   施戎道:“不可能,你不可能就这样简单地答应朕押你入狱,睿文王之所以应该死,死得突然,这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你,你真的对这件事一点都不急。”   何逸钧镇定地点点头。   也明白他的身份被暴露了。   但何逸钧依然不说话,纯属只是为了惹施戎生气。   生气的样子很好笑,就好像何逸钧自己完成了某种值得高兴的事,并从中获得了荣耀。   施戎果然生气了,道:“把他脸上的妆卸下,然后把他拖进监狱,睿文王死了之后,朕有了空余的时间,就要开始试探幽陵人还敢不敢戏弄朕。”   一名禁卫端来一大盆水,直往何逸钧脸上灌。   施戎道:“从近月的打仗情况来看,幽陵的势力与京师的势力足矣与之抗衡,而你作为幽陵的大人,你有足够的能耐被称为我们的对手,很不错,因此朕暂时不想动你,就怕幽陵后面会搞出什么名堂。”   妆水染了衣襟,衣襟的颜色深了些许。   何逸钧的脸也是原来的脸了,现出了原型。   在场所有人都认识这张脸。   以前京师遍地的通缉犯。   在他们的眼中是多么的可憎可恶。   却没有一个人露出惊奇的神色,仿佛早已料到他是谁。   施戎问道:“你为什么要跟你的徒弟一起进皇城,是不是你们有什么条件要跟朕谈?” 第106章   何逸钧依旧镇定, 摇了摇头。   施戎道:“毒牙大人,你就说句话吧,好歹幽陵城主没派其他人来,偏偏派你来此, 绝对是因为你能完成别人完成不了的事, 是不会派错人的。”   何逸钧道:“陛下明知幽陵人进入京师, 却没将自己的发现表达出来,原来是因为想以此作为诱饵, 引出幽陵人进入皇城自投罗网, 也没有什么条件可谈了。”   施戎知道自己从何逸钧嘴巴里是问不出有用东西的, 就开始命令禁军现在先将何逸钧抓进监狱放搁几个时辰,等睿文王死后再好好追问。   何逸钧半字不提监狱的事,为的就是不让施戎猜疑他为什么急着想进监狱,对监狱的情况也不会加以看管。   ……   何逸钧被关起来了, 也不慌。   监狱很安静, 周围就他一个人,还有在门口看管的另外的禁军们, 估计是因为其他监狱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刚才抓他进来的禁军都出去了。   所以外面一定很热闹。   而这些看管何逸钧的禁军也再不是禁军了。   从今天起, 他们一部分人已经死了, 是鬼,另一部分人已经走了,是叛军。   过了许久,几位叛军偷到钥匙, 进了监狱。   他们给何逸钧穿上禁军的衣服,把何逸钧放出了牢子,又往牢子里塞进一具穿着何逸钧相似衣服的尸体,假装成何逸钧本人。   大家都没时间说话, 一起逃了出去。   何逸钧扮演尸体,人数也对得上。   路上,皇城的人很少,几乎都出去了。   几人出了皇城,何逸钧才道:“贺景云没出事吧?”   叛军道:“没出事,他听说你已经进皇城了,就提前在城里走走,随便看看有没有出奇的情况了,因为他是暗卫,城里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他暂时是安全的。”   何逸钧又问:“洛满天去哪里了?”   叛军道:“他被当成人质抓起来了,跟你的情况是一样的,我们也没有去救他,因为他没有用,就个洗碗扫地的,免得打草惊蛇,脱我们后腿,大人也不用时时挂念他,徒弟没了,可以再找另一个,找一个对我们来说作用大点的。”   当年,懒得找事做的何逸钧收了洛满天为徒,就是为了让洛满天为他干些事。   事到如今,洛满天的用途已经到了尽头。   何逸钧脸黑了,道:“我担心他真会因为我而被施戎杀害,假如他能逃出来,知道我们故意不救他,我也不懂怎么面对他了。”   叛军道:“也都过去了,大人可以跟他断了师徒关系,免得后患。”   何逸钧酝酿了一下说辞,最后鼓起勇气,道:“施清奉怎么样了?”   叛军没有开门见山地指点何逸钧还在关心施清奉,道:“暂时没有人来向我们汇报,就说明一切顺利,施清奉是能如愿被杀的,就算不会被杀,对我们也没有威胁力。”   路上的小民很少,有很多正在巡逻的禁军。   小民们都没有出门,出门的都去看施清奉了。   何逸钧道:“施清奉现在在哪里?”   叛军道:“他们现在在城南,大人请放心,我们逃出去的路线是分别从城东城西逃出去的,兵分两路,分两批兵,再一直直走,甩掉他们后我们再往南,只是这样路程比较远,风险比较大。”   何逸钧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带其中一批兵去城南一趟。”   叛军忙道:“城南绝对不行,从城南出城之后虽然风险比较小,但问题是我们出不去,还没见到城门我们就被团灭了,总之去城南绝对不行,大人应该再三考虑。”   何逸钧没有理会。   总不能说自己想救施清奉所以要带兵去城南。   说了,他们肯定不会支持,反而还会苦口婆心地教导何逸钧这样不行。   几人分别走到约定地点,开始分头行动。   一半叛军去城东准备指挥,另一部分去城西。   何逸钧去的是城东。   在城东呆得没一会儿,就听到皇城那边叛军已经出皇城了,马蹄声很小,但又很多。   这些叛军刚开始是伪旨借口出去看施清奉的,后面才被禁军发现的。   叛军后面追着的就是禁军。   禁军们正在逮捕他们,千钧一发。   途经路上死了人,小民都慌慌张张往家里跑,场面一下子变得很乱。   何逸钧也假装往家里跑,直到叛军经过他身边时才停下脚步。   领头的叛军没时间对话,直接拽着何逸钧的袖子,要把何逸钧拉上马,跟他坐在一起逃跑。   不料何逸钧却道:“我坐前面,你坐后面,我来驾马。”   军领觉得奇怪,但现在也不是议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时间争辨,只能按何逸钧说的来做,于是快速腾出个空位,让何逸钧坐在前面,自己坐后面。   坐好后,何逸钧驱马,居然改了个方向,直往城南方向赶去了。   叛军们都觉得奇怪,尽管如此,但还是能及时反应过来,纷纷跟上何逸钧的步伐。   军领一惊,连忙握住僵绳,想让马转变方向,道:“大人这是想做什么,我们去的是南城门,东城门在我们的左边,不是在前边,拐弯,再晚就来不及了!”   何逸钧紧紧握好绳,没让马改变方向,道:“相信我,我们不会功亏一篑,届时照样能出城。”   军领心念幽陵的未来,道:“大人要是想去送死就自己去吧,你下车,我自己带兵去城东,再迟一点就真的来不及了,城东的人接到皇城发出的信号就会关上城门,我们到时候一个都别想出去。”   何逸钧闻言,也没下马,没拐弯,道:“早就没时间了。”   军领沉默一会儿,道:“说到底,大人究竟是要带我们去哪里,届时我们被他们拦截,能将我们一网打尽的,大人你也会死在其中,我不是在胡说八道,求大人做事之前先考虑一下后果。”   何逸钧道:“我做事之前都是先考虑好的,也担心过我们会亏损,但是,我们也不是完全的亏……”   军领怄气道:“大人别再说了,我们怎么可能不完全亏,分明就是完全亏,损失的可是几百的兵,全军覆没,我猜你就是自私自利,只想去见见那狗东西。”   何逸钧有些惭愧,只好道:“没事没事,能回幽陵就行了,回多少个是多少个。”   军领道:“能有一个活人能回去吗,我们现在就等于在送人头,你究竟是什么死脑筋才让我们团灭。”   何逸钧道:“我的错,但也能保证你们能活着出去的,也不是完全的没办法,这点时间,城南的人没做好准备,我们还可以打个出其不意。”   军领道:“我们能活着出去?能出去?城南的门估计已经关了,我们还能怎么出去,从天上飞还是从地上钻,就算死了也出不去。而且,那个狗东西现在已经死了,就你这点智力,怎么当上大人的。”   何逸钧不说话了,不管怎么说,军领也不会相信他。   军领眼里对活着的希望一点都没有,懒得再与何逸钧争执,转头便道:“准备武器,我们一直往城南门冲出去,他们攻击我们,我们就直接拦下,没时间跟他们打,哪怕多打一击也不行。”   说着,军领便强行控制僵绳,不让何逸钧主持了,生怕何逸钧又会搞出什么名堂。   何逸钧跟军领抢着僵绳。   后面队伍中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何逸钧往后看去,只见其中一名叛兵的脑袋已经没了,都是血,而这名叛兵骑的马还在行驰着。   军领也往后看了一瞬。   大家都看到了。   也没人吱声。   巧的是死者就在何逸钧这匹马的旁边。   显然是有人想害死何逸钧或者军领,但是手中的暗器不小心袭击到了其他人,就先暴露了这些人的行踪。   何逸钧没心思管那么多,哪怕暗器正是冲着他而来的,继续专心地跟军领抢握僵绳。   毕竟这里有聚在一起的叛军,数量不少,想杀他们的刺客怎么可能有把握让手中的暗器射得很准。   何逸钧眯着眼睛向前望去,只见远处的城门早已合上了。   估计现在那边的禁军早已做好了埋伏,守株待兔,就等着他们上勾。   再加上有刺客正在追杀他们,去城南那边简直就是个错误。   无论往哪个方向逃都是死路一条,只是早死晚死的问题。   军领也意识到这一点,忙让马拐了个方向,带头往东面飞奔而去。   何逸钧坐在前面,比较好控制马的方向,立刻又将马头拐了回来,继续往南面飞奔而去。   军领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逸钧道:“四面城门都关了,我们去哪都一样,还不如一直往前。”   下一瞬,何逸钧卒然感觉自己脖子上悬着一阵寒意。   视线往下,看见自己脖子前多出了一柄闪着光的匕首。   匕首很稳,尽管马跌宕,也没戳破皮肉。   军领道:“再往城南走,我可是会要了你的命的。”   何逸钧勒马,马停下,道:“可是,我们已经到城南了,你还想杀我么。”   军领抬头张望。   “不会真以为我还会往前走吧。”   众兵勒马。   前方正是一片片大楼。   这是平民区人流最多的地方,没有之一。   何逸钧下马,道:“一部分人随我到楼里躲一躲,楼里人多,他们不敢大动兵戈,上楼后再跟他们打,另一部分人自己找屋子躲一躲,如果担心屋主人会向禁军暴露你们的藏身之处,你们就把屋里的人全杀了。” 第107章   这番话很符合幽陵人对待伦安人的态度。   叛军们纷纷下马。   军领吩咐道:“照他说的做。”   经过刺客一路追杀, 叛军大概死了十分之一,剩下的大多是有伤的,就连军领身上也有被飞镖划过的痕迹,貌似所有人当中就只有何逸钧等几个人是完全没事的。   何逸钧带头进了楼中。   外面开始落下箭雨, 禁军未到剑先到。   好在叛军们动作快, 已经藏好了。   楼共有两层, 不高,但长。   人多, 可以躲。   关且每栋楼挨得都是比较紧的, 如果所在的这栋楼非常不安全, 还可以从窗子跳出去,跳到下面的屋子里,然后再从所在的屋子里跳到另一个屋子里,依此逃亡。   楼里的小民们没得到有叛军的消息, 见他们上楼之后才知道他们是叛军, 都开始害怕,叫成一团, 纷纷跑下楼了。   军领道:“我看谁敢跑, 跑一个我砍下一个脑袋。”   有几个小民被这句话吓得惊慌失措, 动作比脑子反应慢,跑了出去,当场就被军领一刀砍了脑袋。   很符合幽陵军领对付伦安小民的手段。   军领道:“听着,你们呆在楼里别出去, 我就不会砍死你们,你们掩护我们,我们放你们一条生路,十分讲人义。”   楼里的惊吓声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下来。   何逸钧道:“军领, 现在你有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军领一怔,道:“有,上楼来杀我们的禁军很少,越来越少,本来他们蜂拥而上是能将我们一网打尽的,结果……所以这些禁军都去哪里了。”   何逸钧道:“军领看看外面,是谁来了。”   外面,传来了打仗的声音。   原来是另一批前往城西的叛军到城南来了。   何逸钧道:“禁军将关注点放在他们身上了,我们跟他们玩捉迷藏,他们自然不会一间间屋子地慢慢去找我们,有时候,兔子的生存能力比狼强。”   军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道:“这……”   何逸钧解释道:“军领应该是好奇为什么他们现在还没逃出去,我猜想,应该是因为城西的门被关上了,他们逃不出去,只能来到城南,结果城南的门也被关上了,他们哪都逃不了,屋子和楼也来不及进来,只能原地防守。”   军领感激道:“大人英明,原来大人带我们来城南是正确的,是在下见识短浅,胆大包天误会大人了,请大人原谅,日后我等将会为大人鞠躬尽瘁。”   说着,军领便俯首向何逸钧道歉。   换作以前,何逸钧会扶军领起来,不接受道歉。   但是现在,何逸钧习惯了自己当大人,就应该受人尊重,不会扶军领起来。   随后,军领起来,道:“大人,我们外面的人快不行了,死的越来越多,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何逸钧道:“军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还有机会活着,而非无一生还?”   军领一怔,瞳孔放大,道:“那他们……”   何逸钧道:“来时的路上我说过,我能让你们活着出去,没有我,你们,还有他们,都不能活着出去,这才叫全军覆没,成了青史笑柄,我救了你们,就当作他们为了让你们能活着出去而牺牲了,你们和他们都能一起活着出去是不可能的,他们没一个是有机会活下去的。”   军领道:“在下明白,万谢大人赐恩,危机迫在眉睫,我们既然救不了他们,我们便自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何逸钧道:“让我想想,重门很重,需要一些人在里面推才能重新让城门打开,在里面开比在外面开容易多了,但是城门有那么多的兵守着,我们人少打不过他们,怎么出去呢?”   军领皱眉,思考着。   何逸钧道:“你说,贺景云现在在哪里?”   军领道:“不知。”   何逸钧道:“好吧,你去转告其他在屋子里躲着的人出来,从屋顶来到这栋楼里,然后先来到楼里的人就往城门那边去,找个离城门最近的屋子先躲着,人多力量大,逃出去时也比较快,保重,我有事,暂时不跟你们一起了。”   军领道:“大人有什么事,需要我派人帮助大人吗?”   何逸钧道:“不需要,我要做的与你们无关,也不会影响你们逃出去,至于是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了。”   军领道:“在下明白,现在立刻行动。”   说完,军领就跳窗出去了。   何逸钧随后从窗户跳出去。   ……   听说靠近城墙的地方是可以用来关押犯人。   施清奉也许就被放在了这个地方。   要救他回幽陵。   作为刺客,翻窗进屋出屋是最拿手的,只是光天化日之下救人比较棘手而已。   何逸钧一间一间屋子翻着,引起不少小民的注意。   小民们都不敢吱声,更不敢透露何逸钧的位置,生怕何逸钧像军领一样一刀劈了他们的脑袋。   何逸钧也懒得关注这些小民,直到在一间房子窗前准备开窗翻出去时却愣住了。   窗外有两个小民,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少女。   特别面熟,在看着他。   这两人不像其他小民一样躲在他,而是完全不怕他的样子。   何逸钧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少女似乎知道何逸钧心中所想,主动上前打开窗户,注视何逸钧的眼睛,道:“我是攸梦。”   何逸钧这才恍然大悟。   是攸梦和良霖,往昔书斋的故友。   良霖问道:“你竟然还想着要逃出去?”   何逸钧转头看向良霖。   心道:这良霖傻头傻脑的,说起话来比洛满天认真,做起事来却比洛满天糊涂多了,不适合。   再看看攸梦。   心道:感觉攸梦做事比较靠谱,比良霖聪明多了,说不定她可以利用自己小民身份来救出施清奉,适合。   见何逸钧许久未回话,良霖以为是他们许久没见面的缘故,便道:“我们其实是恰巧路过,刚好碰见你,你想逃出去,那就正常了,主要是你根本逃不出去,你不如随便找间屋子躲着吧。”   何逸钧道:“我以前帮你那么多次了,上次立太子典礼时我还精疲力尽冒着生命危险帮你画皇城地图,虽然这份地图对你来说没有用,但我也是帮了你的,只是不适合你用,所以这次,你是不是应该帮我一些忙,对我来说有没有帮助全在于我。”   良霖道:“什么鬼,我还要帮你?!”   何逸钧道:“肯定啊。”   良霖道:“要不改日吧,我们今天有点忙,先走一步了。”   何逸钧道:“不行,留步。”   攸梦道:“怎么帮,帮什么?”   何逸钧道:“我后面再跟你们说,就这样吧,因为攸梦是跟你走在一起的,就由攸梦来帮我,相当于你帮我了,而你呢,你只需要不透露我的位置就行。”   良霖道:“听不懂,还是不理解我怎么就要帮你了。”   何逸钧道:“那我这么说你就能理解了,你站在原地别动,等攸梦回来你再动。攸梦,走,跟我一起去城门那边。”   良霖道:“为什么?”   何逸钧没理,跟攸梦一起跑走了。   良霖落在后面,道:“怎么回事,攸梦你怎么莫名其妙就答应帮他了,是不是因为你自己也有事要做,我还没答应要帮他呢,等等我。”   ……   不一会儿,何逸钧跟攸梦便来到接近城门且可躲的屋子里藏好。   何逸钧正在思考施清奉被放在哪里。   一眼望去,发现有一块地方的禁军特别多,守得特别严。   这大概是守着施清奉的。   何逸钧道:“攸梦,你去那边看一下,施清奉在不在那边。”   攸梦道:“就只有这个忙吗。”   何逸钧道:“当然不是,后面看情况,可能还需要你再去一次。”   话音刚落,后方过道上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音。   地面在颤抖。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后,听远处禁军们的议论声。   “火箭原本是对准叛军发射的,谁知火箭发射时瞬间变成对准我们的人,自己杀了自己人,烧了一群人,后面有人看见火烧到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就立刻爆炸了,太离奇了。”   “……”   攸梦居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何逸钧不回答,心里已经知道是山枕干的了。   因为山枕不是人,拥有力量的时候可以变成空气,人是看不见他的,山枕因此能潜入敌人当中干出离奇的事情。   攸梦见何逸钧不回话,便往方才何逸钧所指的那个区域走去。   结果刚过去看了几眼,就被禁军喝斥回来了。   何逸钧问道:“施清奉在那里吗?”   攸梦道:“在。”   何逸钧问道:“他还活着吗?”   攸梦道:“活着。”   话音刚落,城门居然被禁军打开了,露出一小条细缝,可看见城外的景物。   何逸钧觉得奇怪,门外会进来谁人。   只见一位浓妆艳抹的大姑娘慢慢地从两扇城门的缝隙中走了进来。   大姑娘的个子很高,穿着粉红的衣裳,发髻缀花,裙摆是凸出来的,好像在倔着膝盖走路。   定睛一看,原来大姑娘是女装贺景云扮演的。   负责开门的其中一名禁军呼呵道:“城里埋藏不少叛军,要不是你们这些小民被关在城外没得去处,我们都不想让你们进城、走路能不能快点。”   贺景云的步子极小,袖子掩口,道:“小女子体力不好,走路慢,会尽快进城的。”   禁军道:“别磨磨唧唧的,当城中的叛军不存在吗。”   贺景云好不容易才进了城门。 第108章   当禁军们准备一起关上城门时, 城门处便突兀地升起浓浓的一团雾。   雾很快扩散,顷刻间便覆盖了城门、城墙和城头,绵延至天空。   远处的何逸钧完全看不见雾中的景物了。   禁军们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他们放进来的大姑娘其实是幽陵人。   开始议论纷纷。   都在问放雾的幽陵人逃哪去了,有谁看到了。   可是却没一个禁军看到贺景云。   何逸钧也没看到。   雾中跑出来几位禁军, 以为贺景云已经跑出雾中了。   又有附近的一部分禁军跑进雾中, 以为贺景云还在雾中, 只是雾里的禁军对付不了幽陵人,需要他们的支援。   这将禁军们的秩序搅得一团乱, 叫喊声更是杂乱无章。   正当城头上的禁军开始维持秩序时, 在屋子里躲着的叛军们就开始行动了。   有一些叛军手中是有弓箭的。   他们躲在窗子里, 同时向雾中射箭而去。   雾太浓,禁军们看不到箭,只能听见声音,来不及防备, 下一刻, 自己的身体就被箭给贯穿了,一瞬间惨叫连天, 伤了一大片人。   何逸钧心想, 本来在楼那边交仗的禁军是可以赶过来支援的, 但是后面又出乎意料地遇到爆炸,就没能来得及赶过来。   因为突发情况,南征军知道敌方暗藏高手,不可轻敌, 估计现在才刚出皇城,没那么快就赶到城南。   所以叛军这时候应该趁南征军赶来之前出城,才有机会活着抵达幽陵。   叛军将箭都放完了,刚好惨叫声也低了, 便一起蜂拥而上,往城门那边奔去。   攸梦发现何逸钧无动于衷,问道:“你不跟他们一起逃出去吗?”   何逸钧道:“刚才看守施清奉的禁军应该都到雾里去了吧,趁他们回来之前,你去把施清奉带过来,带过来后我再带着施清奉逃出去。”   反正施清奉现在已经不是睿文王了,而是被视为与幽陵人同伙的叛徒,与其呆在伦安等死,还不如逃到幽陵避难,施清奉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攸梦应了声,往施清奉那位置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城头上的禁军支援过来了,箭拔弩张,向这些已经冲出城门、成功逃出城门的叛军们袭击而去。   城外是一片箭矢落下的声音。   好在逃出去的叛军比较多,好多人都跑远了,受袭击的只是后面一部分人。   正在找马准备逃出去的叛军见到这一变化,立刻转身回去,继续在原来的屋子里躲好。   其中有一个叛军在翻窗进屋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在屋外篱笆边蹲着的何逸钧,便问道:“大人,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没跟军领出去吗?!”   何逸钧道:“我因为有些事要做,所以就先留下了,后面我自有办法出去,不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出不去。”   其实何逸钧目前为止是没有办法出去的,只是答应了施清奉要救他,所以才会选择留下来。   叛军走前还不忘提醒一句:“大人快另找地方藏起来,现在大人藏的这个位置不安全,很容易被他们发现。”   何逸钧道:“我知道,你先走吧,对了,你们要躲在哪里,后面我想与你们汇合。”   叛军道:“东南。”   何逸钧道:“好。”   叛军翻窗,走了。   过了一会儿,何逸钧就听见了南征军赶过来的马蹄声。   可是攸梦却一直没回来,没有一点消息。   再拖延时间,就真没时间了。   所以何逸钧只能自己亲自过去找他们。   想干就干,何逸钧就起身,水灵灵地过去了。   经过何逸钧身边的禁军比较少,又起了雾,很多禁军都看不清经过自己身边的人是谁。   何逸钧也看不清周围有人,也没去看,走着走着就直接跟一个禁军对视上了,不禁止步。   相距比较近,隔着雾气,禁军看清了眼前人,立刻睁大眼睛。   刚想喊出来,禁军就被何逸钧捂着了嘴巴。   下一刻,禁军倒在了地上,停止了呼吸,嘴里还憋着没喊出来的一口气。   雾气现在开始慢慢地散了。   何逸钧也看见了仅几步外的攸梦跟施清奉。   他们目睹了禁军倒地的全过程。   何逸钧觉得自己做得对,走过去,才发现施清奉原来是被铁链给锁住了,全身都动不了,只能坐在地上。   攸梦蹲在地上,正在想办法解开铁链,所以才会去了那么久都没回来。   何逸钧跑到施清奉旁边,掏出袖子里的匕首,将链子翘矩形了,施清奉才得以脱身,不过身体还在被铁链束缚着。   仔细一看,铁链是由一圈一圈铁环组成的,第一个环断开了,其他环也就断开了,就是一圈一圈摘下来麻烦,而且现在也没时间摘下来。   何逸钧问道:“你还能跑吗?”   施清奉站起来,道:“走吧。”   何逸钧看着施清奉,感觉施清奉有些不对劲。   见自己辛辛苦苦来救走他,他真的不应该说些什么吗,或者问些什么吗。   但何逸钧最后也没说什么,道:“攸梦谢谢你,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他们回来发现你就不太好。”   攸梦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何逸钧道:“你跟紧我,不要乱跑。”   施清奉也嗯了一声,眼里没一点感谢。   何逸钧越发觉得奇怪,没时间多想,便带着施清奉离开了。   二人依靠翻窗,一路到了城东南附近。   进了好多间屋子,都没有看见叛军们。   施清奉更是一言不发,好像自己不是为了躲藏,而是为了当卧底。   因为何逸钧以前当卧底明卫的时候,刚开始也是这种状态。   屋外走动的禁军越来越多,时不时来查屋子。   大多数屋里的人都不在家,查也查不出一点头绪,亲自进屋找也找不出什么来。   他们翻窗也是越来越困难。   最后进退两难,只好躲在所在的屋子里了。   屋子里有个水缸,水缸盖子缓缓抬起,原来是躲藏在水缸里的一位叛军先发现了他们。   虚惊一场,还以为水缸闹鬼了。   叛军看见何逸钧身后跟着蓬头垢面的施清奉,立即睁大眼睛,连忙从缸里爬出去,理直气壮道:“大人,你带他过来做什么,他就是个恩将仇报的伦安人,你救了他,他仍然会透露我们的位置。”   何逸钧道:“怎么会呢,他就算透露了我们的位置,也会透露出他自己的位置吧,怎么可能。”   叛军道:“怎么不可能,他,他……麻烦。”   叛军指着施清奉,掏出匕首,上前,道:“大人别靠近他,我先把他给除了。”   何逸钧把施清奉护在身后,道:“不要,先听我说。”   叛军道:“虽然他现在处境跟我们一样,但是也不代表他一定是跟我们站在一边的,他只要透露出我们的位置,我们就真的完蛋了,但是他不一样,他还可以凭‘透露我们位置’为功勋,圣上甚至还有可能免了他先前的罪行,他还有机会活着,他又凭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为了他自己能活着,让你、还有让我们死了都无所谓,大人要深思熟虑,我现在先把他给除了,免得他给我们带来后患。”   何逸钧道:“看来你们考虑过的我都考虑过了,我也没什么担心的,熟悉他,他不会这么做,就算会这么做,我们人又多,他跟我们呆在一起,走不到哪里,怎么能透露。”   施清奉一点也不慌,平静得出人意料,道:“门外有人查到了我们这间屋子,怎么办。”   何逸钧一听声音,果然屋子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门外:“有人在家吗,我们是普通士兵,经上级指令,需查贵府,不开门我们会强行破门而入,请家主自知。”   何逸钧道:“我们躲哪?”   叛军道:“柜子下面有个地窖,我们兄弟寻找可躲的地方时无意间发现的,保证安全,你们可以躲在里面。”   何逸钧去推开柜子,道:“你就一直躲在水缸里?”   叛军道:“对,我是负责观察外面情况的。”   施清奉道:“水缸里只够躲一个人是吗,那你出来,让你们大人躲在水缸里。”   何逸钧觉得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躲在水缸里。”   施清奉道:“为了你的安全,你必须躲。”   何逸钧道:“更应该躲水缸的人是你,不对,你身上有铁链所以躲水缸不方便,但是,你身上的铁链呢?”   施清奉身上的铁链不知什么时候全部都不见了,道:“他说的没错。”   施清奉在路上时将身上的铁链一个一个地取下来扔掉,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禁军发现施清奉不见时,就会跟踪地上的铁链路线去找人。   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是迟早的事。   说他说的都是对的。   施清奉的目的是想让藏起来都叛军们全死光,抓住这个机会,让自己活着,而不是不得不依顺何逸钧,哪怕死到临头也不会依顺的。   源头来自何逸钧,忙着逃跑,忘了扔铁链作路线的可能性。   何逸钧闻言,一刹那,如同灵魂出窍一般,思绪卡顿了,耳畔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空灵的回声,眼前所见都不为现实。   屋外的禁军发现这屋也没人开门,便习惯性地用工具翘着窗户,想翻进来。   隐约听见外面一道声音。   “别翘了,直接砸,这间屋子里没有小民,施清奉就在这里面,估计他们的人也在。”   追踪铁链的禁军找上门来了。   外面传来重物砸窗的声音。   好在方才何逸钧知道自己已经出不去了,这是最后一间能呆的屋子,所以就把窗都锁好并封死了。 第109章   屋子里的光线也变得暗暗的, 以此延迟他们进来并发现他们的速度。   唯独清晰的意识只有躲。   躲起来,不能被禁军发现,销毁自己的存在,一如既往地活下去。   躲在水缸里?然后等叛军们全死了就只有自己活着?   可自己分明就是罪魁祸首, 害死了本来就能躲过禁军追杀的一群叛军, 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活着呢。   何逸钧想是这么想, 躯体却不听使唤,以最快的速度钻进了水缸之中。   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毕生最严重最不能重来最不能被人原谅的错误, 不敢相信也不敢面对吧。   忘了盖上盖子, 视野一片漆黑, 只有头顶的一丝微亮,仍不敢抬头去看。   想发声,却发现遗忘了怎么说话。   缸里没有水,湿气很足。   通往地窖的通道已经被打开了。   施清奉也没有死, 所以能透露在地窖里藏着的叛军位置。   何逸钧心想自己真该死, 但是施清奉更加该死啊,如果他们早一点被叛军抓到, 如果、如果……   听到水缸外的声音。   施清奉口中来来回回间断又重复地说着对不起这三个字, 就是对他说的, 字字道尽了忏悔。   对不起是没有作用的。   叛军在跟施清奉打斗,骂人。   骂的是施清奉,却不是何逸钧,就算被碾成败类也不会怪友方太蠢, 只会怪敌方太强,这是一种信念。   “腌臜?!老贼!小人!禽兽!”   接着就没有任何声音了,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何逸钧抬头了,刚好对上施清奉朝缸里望来的目光。   下一刻, 迎面便是冰冷的水,灌彻面容,模糊了视线。   施清奉小声道:“不能死,想死也不行,你这次如果敢死,轮回后我同样让你不得好死。”   很快,何逸钧整个人被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如坠冰窟,是砭骨的冷。   水缸盖子盖上了。   禁军们听到动静,便急匆匆往水缸所在的房间赶。   水并不是很满。   何逸钧从水中冒出来,仰头呼吸空气,感觉鼻腔进了不少水,差点一声咳出来。   耳朵进的水最多,朦朦的,已经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   正在把水抖出来。   隐约听见外面有交谈声。   直到耳朵能听见声音之后,耳边紧接的就是一阵阵悲痛的叫喊声,从地窖中传上来。   好像地狱里的场景,哀怨凄恻,仿佛所有未了的憎恨都倾述在其中了。   他们在呐喊。   呐喊着幽陵人总有一天能占领伦安,他们的死没有白费,都是值得的,死在伦安,魂就在伦安,将来的成就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了,他们的毒牙大人那么有能力,将来一定有大作为……   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   京师里的所有叛军在呐喊中死光了。   施清奉深知自己对不起何逸钧,何逸钧也深知自己对不起叛军,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悲剧局面显得如此无力。   甚至他还未来得及问清楚地窖里还有一共有多少人。   连死了多少人都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不配当他们的大人。   甚至他还未来得及看他们最后一眼。   连他们死前的外貌都不知道。   他时而觉得自己很歹毒,时而觉得自己蠢到无可救药。   有脚步声停在何逸钧所在的水缸前。   何逸钧连忙将脑袋泡在水里,憋气。   盖子被人打开了。   却没有立即合上。   何逸钧气得一肚子火,快喘不上气。   终于盖子重新合上了。   何逸钧脑袋冒出水面,吸气呼气。   外面声音道:“禀报,水缸里面没人,房里共有三个水缸,其中两个装有小民喝的水,另外一个是空的,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屋子里绝对没有存活的叛军。”   “那就把我们严查过的屋子包围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没严查过的屋子继续。”   “哥们,听说何逸钧逃出去了?谁说的?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南征军已经出城去追了,哪个小民能协助南征军抓到何逸钧,朝廷悬赏十贯白银。”   “哇塞,那么多,抓到贺景云不是也能得十贯悬赏吗。”   “不能啊,现在不能,刚开始是能的,后面才改了的,改成了只能得五贯白银,一刀砍了半价,听说砍半是因为贺景云背叛了他的主子施清奉,一开始就打算在施清奉府上当卧底的,不为同一路子,所以圣上就觉得贺景云的价值没何逸钧高,就降了悬赏呗。”   “啥鬼东西,降那么大啊,那可是五贯白银的差距,贺景云当卧底这件事是怎么被人查出来的?”   “记得施清奉从幽陵回京的那段时间吗,施清奉被人冤枉,奏疏中有辱骂圣上的字句,结果后面被圣上亲自扒皮出来是贺景云模仿施清奉的字,从而写下的字句,真的,看过贺景云写的字后再看看那份奏疏里辱骂圣上的字句,就会发现这些辱骂圣上的字句太明显是贺景云写的了,这分明就是想加害在施清奉头上。”   “原来如此,五贯白银也不少了。”   “悬赏只限于伦安的小民吗?”   “不限于,城外的小民只要发现了这两个人,也能得悬赏啊,不一定非得是伦安的小民。”   “……”   没听到施清奉的声音。   施清奉这个时候应该早就被抓到皇城去了。   何逸钧在心里默默诅咒施清奉的功劳不会得到施戎的认可,照样能死。   以数名叛军的死来换取施清奉一人的生。   施清奉怎么能恶毒成这样,就应该死,比他的手段阴险多了,他真的比不上他,什么都比不上。   不死,何逸钧只能恨自己。   现在就很恨自己。   但是自己不能死。   流下了一滴泪。   方才地狱般的喊声就好像真是从地狱中传上来的一样。   屋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直到只剩下最后一道脚步声。   这是负责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按时巡逻禁军的脚步声。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应该怎么逃出去!   呆在水缸里,浑身被冰水冻得发僵,还必须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好像在地狱不断受痛苦的苦命人。   直到晚上。   禁军仍在巡逻,没给他逃出去的机会。   到了半夜。   禁军依然在巡逻,轮流巡逻,通宵达旦,孜孜不倦。   他们认为晚上更应该严查,必须比白天时更努力。   何逸钧的眼泪在流。   心里很痛,好像心被掏空一般。   他想把自己的心亲自掏出来。   好久没有回味这样的痛苦了。   命运在戏耍他。   他想得到什么,现实就得不到什么。   他不想得到什么,现实就会得到什么。   什么都是相反的,他活着明明很费力。   没有力气再活下去,又是什么东西能支撑他到现在还没有选择离开水缸?   他间接害死了好多,好多人。   一夜未眠,黎明到了,居然能活着熬到黎明。   黎明时,禁军的巡逻开始变得怠慢,态度开始有些动摇,不能做到按时巡逻。   他们认为天黑时没事,天亮时就更加没事。   再加上昨晚换班巡逻太累,负责巡逻的几位禁军都没睡好,巡逻就是在屋子里走几步就完成任务了,看也懒得看一下。   何逸钧在水里泡了一夜,已经习惯了冰水的温度,精力饱满,心想现在就是他逃出去的最好的时候。   正当巡逻人的脚步声消失,何逸钧就向上方伸手,刚要抬起盖子。   结果盖子居然自己打开了。   可他的手还没有碰到盖子!   何逸钧的心凉了半截,害怕得忘了现在自己应该干什么。   他没想到水缸外面有人,自己也没把脑袋缩回水里!   盖子一打开,站在水缸外的陌生人就对何逸钧做了一个“嘘”的手式,示意何逸钧不要发出声音,他跟禁军不是一伙的,是来救他出去的。   何逸钧反应过来,心想原来是幽陵人来救他出去了,仿佛看到了希望,一副刚从地狱中跑出来、看到了青天白日下的花朵一样的激动,轻轻地从水缸里爬出来,拖着湿漉漉且还在滴水的衣裳,无声无息地跟着这个人翻窗逃出了屋子,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何逸钧成功翻出窗户那一刻,视野明朗许多,心情也跟着明朗,身后的一切成了某种念旧。   低头看看,只见脚下地面湿漉漉的,嗅到一股尘埃的气息。   原来是下雨了,地面不只是被衣服滴下来的水柱淋湿的。   下了好小的雨,及时雨,幸在能掩盖何逸钧逃出去的路线,衣服湿了也有理由解释说这是被雨淋湿的,降低被人怀疑的几率。   何逸钧已然逃之夭夭,谢天谢地,仿佛这场雨就是为他而准备的,上天在眷顾着他,他其实也没有那么落魄,没有那么刀俎鱼肉。   屋里的地上也有水。   好在屋里光线昏暗,禁军查得不严,看难看清地上一道深深的颜色。   二人假装成小民,男人打着伞,何逸钧戴了男人给的面纱,跟在男人身后走,混入人堆中。   小民有不敢回家的,也有不能回家的,这导致大街小巷上都是人,摩肩接踵,他们更是难以被人发现。 第110章   何逸钧忽然问道:“你是从哪位大人口中得知消息过来的?”   男人回过头, 面上涂了厚厚的妆品,跟易容的样子别无二致,声音十分轻柔,像个女子, 耳熟, 道:“想什么呢, 我不是幽陵人。”   何逸钧听到这句话时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   她不是幽陵人。   这打击有多大。   可怕的是,她不是幽陵人, 就意味着她随时有可能透露何逸钧的位置。   更可怕的是, 除了幽陵人知道他的藏身之处, 就只有施清奉知道了。   这个人十有八九是施清奉告诉她位置的,说明她跟施清奉比较熟悉,施清奉知道她真会带何逸钧出来。   何逸钧:……   女子见何逸钧面露惊恐,便道:“我不是为了悬赏, 也不是为了杀你, 而是为了救你,总之你听我的便是了, 懂了吗。”   何逸钧不想与她对话了:……   女子道:“我先带你到府中躲几天, 附近看守的禁军很少, 因为都那块地方都检查完了,被划为安全区,因为是安全区,街上有很多小民呆着, 能掩护你进府,等他们排查结束后,你再回幽陵吧。”   何逸钧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谁?”   男人瞬间语气变了,变得生气, 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在幽陵吃大肥大肉吃多了吧,亏我当初还好心教你写诗。”   何逸钧明知故问,道:“我有记得过吗,以前又不认识你。”   柏羽初道:“你敢说你不认识我,好啊,回头我就把你的情况报到圣上那。”   何逸钧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施清奉府上的门卫?”   柏羽初道:“我这乔装打扮看起来那么像门卫吗,我是柏羽初,再不向我道歉,信不信我骂死你。”   何逸钧一脸震惊地看着柏羽初。   表现出不敢相信这是女扮男装后的样子,妆容简直天衣无缝。   何逸钧挠挠后脑勺,眯着眼睛,不好意思道:“我认不出来不就是因为你的易容妆画得好嘛,也是在反面夸你,改天教教我怎么画。”   柏羽初道:“这次我答应施清奉帮你一次,换成我的话,我真以为你已经逃出去了,你不用感谢我,你更应该感谢的是施清奉。”   这番话差点把何逸钧气死。   可柏羽初并不了解现在他俩之间的关系,没人告诉她,她以为他俩还跟以前一样,说这番话并没有错。   何逸钧皱着眉,刚想把施清奉骂死,但是想想现在面对的是柏羽初,骂了也只会让自己更生气,于是压下了心头的气,默不作声。   这时,雨停了。   二人一路来到了府外。   出了太阳。   雨后的太阳很干净,被雨洗礼过一般。   柏羽初引导何逸钧翻墙进院,自己却站在院墙外面。   何逸钧看这院子并不眼熟,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来过这,细一想,似乎自己真没来过?隔着墙,觉得奇怪,问道:“你不进来吗?”   柏羽初再三叮嘱:“不进。记住,你呆在里面别出去,别出声,现在里面是没有人的,等京师巡查完后再出去,辰时出去。”   刚说完,柏羽初就立刻离开了。   何逸钧心想,柏羽初应该是因为有其他事要做所以就离开了,回头开始打量起这个小院。   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家,可能是柏羽初的,也可能是施清奉的,总之是记不清了。   想想之前施清奉家院子的模样,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也不知道跟他现在呆的院子是不是一模一样。   何逸钧叹了口气,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听着外面的声音。   鸟叫声和说话声,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解压。   感觉鞋子湿湿的,穿起来不舒服。   何逸钧把鞋子脱了,把鞋子放在台阶上,让鞋子晒晒太阳,暖和暖和。   无意中嗅到了自己脚的气味。   穿着湿的鞋子走来走去就会有脚气。   何逸钧便赤着脚来到院墙角接雨水的水缸旁打了几罐水,洗了洗自己的脚,把脚洗干净。   他的那双鞋现在还湿,没有其他鞋子可让他更换。   所以他只能踮着脚尖一蹦一跳来到台阶上坐下来,踢开脚尖的灰尘,继续晒太阳。   一边想着这是谁的家。   最有可能是谁的家。   ……   太阳从东边垂到了西头。   何逸钧的肚子饿坏了,好想进屋找东西吃。   拘于礼貌,他不是私闯民宅的劫犯,努力忍进屋的想法。   摸了摸自己的鞋。   鞋子因为布料薄,容易干,已经完全干了。   死呆在里面也不是办法,家主一直不回来。   何逸钧穿上鞋,正要开门一条缝,悄悄听外面的动静。   然而他刚走到大门门前时,大门就突然被人从外面开了,这把何逸钧吓得一个激灵,内心狂跳。   门外站的是施清奉,不是禁军。   何逸钧松了口气,皮笑肉不笑,颤颤巍巍道:“回、回来了。”   施清奉心情看上去很好,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回的见面就像当初的见面那样,道:“回来了。”   何逸钧立刻调头往屋子里跑,道:“你去了一整天挺辛苦吧,我去屋子给你倒杯水来,你在外面慢慢等我哈。”   身后传来关门声,随后是施清奉追上来的脚步声。   何逸钧一个劲地跑着,头也不敢回。   看来施清奉是猜到何逸钧想干什么了,就穷追不舍。   何逸钧一溜烟跑上二楼,才想起来二楼能躲的就只有施清奉的房间。   因为只有这个房间里面有锁,可以把施清奉锁在外面。   何逸钧进了施清奉的房间,在施清奉脚步踏进房门的前一刻,及时关上了门并反锁。   施清奉在外面拍门,拍得大声,噼噼作响,仿佛在发泄自己的愤怒。   惊怒他的人明明就距离他很近。   何逸钧松了口气,自己总算安全了。   施清奉停止拍门的动作,喝斥道:“开门!”   何逸钧道:“谁叫你让我活着,活着还不让我关门,行,你去把人叫来,说我在里面,门不就被你们打开了吗。”   施清奉道:“只要你不呆在我的房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何逸钧道:“我要你的命呢。”   施清奉犹豫一会儿,声音不再激昂,恢复平静,道:“好,你出来取。”   何逸钧道:“你害死了我那么多人,你觉得你应该怎么赔我?”   施清奉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何逸钧道:“有什么不一样,他们想变强,难道我就不想吗。”   施清奉道:“出来。”   何逸钧道:“你有本事把门打开。”   施清奉道:“好,我赔你。”   何逸钧道:“你的命不值钱,你觉得你还可以用什么东西赔我?”   施清奉沉默不言。   何逸钧道:“你好好想想,不急,想好后再来告诉我,我认为可以后,会自己出来的。”   施清奉道:“你可以不翻我东西吗?”   何逸钧道:“虽说,外人进屋子,没有在家主的允许下是不可以翻你东西的,但是,你我之间不讲究这种,我偏要翻。”   施清奉道:“不要翻。”   何逸钧道:“可以啊,但是你需要在我破坏你东西之前,及时告诉我你要拿什么东西赔我,如果不及时,也不怪我先手把你房间里的东西破坏了,无论是玉,还是瓷,我都会摔,摔得让你倾家荡产,一贫如洗,就当作谁也不需要赔给谁了。”   施清奉道:“贵的东西你可以摔,不值钱的东西能不能留下?”   何逸钧道:“不能,因为不值钱的东西,你是不会放在房间里的,放在房间里的,都是值钱的。”   施清奉道:“楼下的东西可以摔吗,不要摔房间里的,不要摔。”   何逸钧轻笑几声,道:“跟你相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求过我,可笑,刚才爬楼梯那么累,我已经在房间里了,这么可能还要费这个力气下楼梯,再说了,无论在哪里砸东西,都是你家的地盘,不都一样吗。”   施清奉不再说话,外面也没有传来下楼梯离开的脚步声。   何逸钧明白,表面上是施清奉被关在外面了,实际上却是自己把自己关在里面了。   施清奉完全是自由的,而他,无路可去。   他亦无事可做,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   房间里陈设简单,没有多少显眼的宝贝,木制品俱老旧,地面墙面却是很整洁,就连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方方正正。   唯一能吸引何逸钧目光的,就只有摆放在床头边沿桌子上喝水用几个的瓷杯。   何逸钧过去,一把将桌子推倒。   瓷杯坠地的那一瞬间全碎了。   地上散布着碎片,露出尖锐的一角,哪怕碰一下也会划伤皮肤。   声音清脆悦耳,身体仿佛也跟着碎了一般。   脾气就此喷发,声音过后脾气竟消了一些,但还是很气。   这些瓷杯不值钱,远远比不上死去叛军的性命值钱。   窗台边摆放着一个花几。   也给它砸了。   它很容易碎,跟瓷杯一样,碎成小小残片。   何逸钧依次翻找着柜子和抽屉,随后是床底和枕头底下,都没见到有玉石等值钱的物件。   只见到了几串钱。 第111章   这些钱大概是施清奉家里存下来的一部分钱了。   失去这些钱, 再加上施清奉现在不是睿文王,圣上不会再要求施清奉做这事那事,不会给施清奉银子,断了他们家里的收入来源。   施清奉家里也会很快跌落, 从富有变成平凡, 居住在这区里就是个另类。   要是施清奉不想变得那么穷, 日后就只能凭本事做生意开店铺了。   何逸钧不明白怎么破坏这些钱。   于是就把钱接成一串,挂在自己腰上, 打算要带回幽陵。   是光明正大地带走。   并不是暗里私下偷钱。   他觉得这些钱是施清奉应该赔给他的。   所以他这不叫偷, 叫光明正大地拿。   人是杀不回去的, 但钱是必须要盗的。   赔不起命,总得赔些买命钱吧。   何逸钧脾气不好,很难稳定,继续砸桌子椅子柜子, 年旧木头散架的声音一片片, 墙壁也被砸破好多个口子,不再平整了, 坑坑洼洼的。   桌子椅子柜子烂了, 不能用。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为此发脾气时会那么暴力。   好像所有人都在欺骗他最重要的东西。   接下来要砸衣柜。   打开衣柜, 里面挂着施清奉的衣服,众堆衣服下方有块木头。   何逸钧拿出来一看,原来木头是一张琴。   这张琴他熟悉,刚开始当明卫时, 施清奉就送了这张琴给他,说是住在琴府就应该有张琴。   后面,他去了幽陵,因为行李太多就没带上这张琴, 也就没再见过这张琴了。   衣服下方的空位置还摆放着其他东西。   一一掏出来看。   这些东西不只有何逸钧以前家里放着的,还有施清奉送给他的、他自己的,甚至他参加乡试会试时复习的书也在其中。   何逸钧忽而发现自己砸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已经很累了,浑身没有精力和力气,便没再继续砸了,想先休息一下。   也可能是因为他觉得他在白费力气。   内心平静下来。   四周格外死寂。   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个活人。   再看看周围一地的狼藉。   他刚刚在做什么?   只是为了发泄情绪?   他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为了后悔要救施清奉而已。   就算他把施清奉的家全烧了,烧了施清奉,也赔不起地窖里的人命。   很累,四肢快要失去知觉一般,想休息,非常想。   环顾房间,寻找可以休息的地方。   他这才意识到现在只有施清奉床可以休息。   其他能休息的桌子椅子全被他破坏了。   地上都是尖尖利利的碎片,地上不能坐。   除了床,其他的都不能坐了。   也不知道施清奉现在还在不在门外。   何逸钧提着琴,悠悠来到施清奉床边坐下。   把琴架在腿上,准备弹琴,想像从前一样,心情不好时就弹琴调节情绪。   好久没弹,也不知从哪里下手。   食指刚碰到弦上,刚拨动弦。   下一刻,弦就“叮”地一声断了。   食指被弦划破,溢出鲜红的血来。   何逸钧眸光微动,低头注视琴。   以前他经常弹的,弹过这么多遍,都没有出现过断弦的情况。   可现在,还没开始弹就断了一根弦。   琴不再认他为主人,宁愿自损也不想让何钧使用它。   何逸钧没有成全琴的心意摔琴在地上让琴体无完肤,而是把琴放在床头边。   自己则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周围太过安静,床太舒服,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   当他再次醒来时,是被自己的肚子饿醒的。   看看窗外的天色,才刚到了傍晚。   眼睛眯成一条缝,没睡够,也睡不了。   迷迷糊糊下床,把房间的门打开了。   他以为自己现在仍在幽陵。   走出的是他自己的房间。   来到楼梯口时,腿一麻,瘫坐在了台阶上。   何逸钧睁开眼睛,环顾周围的环境,才想起来他现在还在施清奉家里。   意识到了什么。   他刚才自己开门出去了:……   何逸钧索性下楼,走到院子里,发现每一个房间都是关着灯的,门和窗也都是关着的,鸦雀无声。   东转转西看看。   难道施清奉又被施戎叫进皇城面谈了?   家里没人啊。   正当他疑惑之际,忽然听见施清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我在你的后面。”   何逸钧被吓了一跳,僵直地回过身,摸摸后脑勺,眯着眼睛尴尬地笑了笑,假装什么事都没干。   心想自己方才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要让房间恢复原状也只能叫装修师傅来装修了。   施清奉的性格再怎么好也不可能原谅自己,自己也不能逃出府中,要想在这段时间混得好,就只能不让施清奉生气,不然自己有可能会被虐得很惨。   所以应该和平交流。   无论以任何借口来应付。   何逸钧道:“对不起,当时我脑子一烫,就那么对待你的房间,后面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就想向你道歉——”   后脑勺摸出几滴冷汗,本想继续编织谎言下去的,结果嘴巴像被封住一般,说不出话来,脑袋真如所言这般发烫了。   换作以前,当施清奉不在意何逸钧做了什么事时,听何逸钧用这种语气说话,都会一边笑着一边看着他,一边听,他则会心神颤颤的。   而眼前的施清奉却始终冷着脸,显然是不打算要放过他。   施清奉的身影出现在一楼门口处,正慢慢朝他靠近,道:“待会你帮我收拾一下就好了,除了这个,我没有其他事是让你非做不可的,收拾完后,无另外强求。”   声音也是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何逸钧道:“你不问我我的想法是什么……”   施清奉道:“你把我锁在外面时的语气不是这样的。”   何逸钧道:“我的想法是,我们幽陵不是没有机会变强,如今你害死了我们的人,并说我跟我的人不一样,所以日后我也可以害死你们的人,也可以说你跟你们的人不一样,你我之间不为敌人,这也是你的想法……”   现在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让人产生一种联想,下一刻就要上来跟何逸钧打一场架。   施清奉道:“我的想法?开玩笑。”   何逸钧道:“那?”   施清奉道:“你是我们的人,从来没变过。”   声线极度低深,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如同砸在心口的大石。   何逸钧眼线弯成弯月形状:“……好好好,我们这段时间先和平相处,怎么样。”   施清奉道:“你知道我不会透露你的位置,你就把我的房间整成这幅模样,你以为我就会这么放过你么。”   施清奉离他越来越近,身上隐约带点酒味,冷着一张脸,何逸钧无处可去,笑了笑,不语。   接着,施清奉便拉着何逸钧进屋。   点上灯,屋子亮了起来。   只见屋里有一张方桌,桌上很干净。   他让何逸钧坐在桌子前,然后去拿了一碗饭和一杯水来,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在何逸钧的对桌坐下,道:“你吃吧。”   何逸钧道:“你做的?”   施清奉道:“不是。”   何逸钧道:“你的饭?”   施清奉:“不是。”   何逸钧道:“味不佳本来是想倒掉的?”   施清奉道:“不是。”   何逸钧开始动筷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刚夹起一团饭,正要塞进嘴里,拿筷子的手就陡然顿住了。   能吃饭时很开心,但是想起来这是施清奉给他准备的饭,能吃吗,他记得他还是个幽陵人。   “……”   施清奉道:“入乡随俗。”   何逸钧道:“此非吾乡。”   施清奉道:“你长这么大了,还想让我哄你么。”   何逸钧道:“我只是不想吃伦安人做的饭,谁说要你哄了。”   施清奉道:“爱吃不吃,但是我的房间你是必须要整理的。”   何逸钧道:“……你今晚,没笑过。”   施清奉:“不笑就好,表明上不笑就说明我暗里很开心,你不信也可以。”   何逸钧开始吃饭,当准备吃完的时候。   施清奉道:“有一句话,差点忘说了,你我之间不为亲人,所以,我这碗饭是需要付钱的。”   都准备吃完了……   何逸钧一惊,道:“付什么钱?”   施清奉指了指挂在何逸钧腰上的铜钱。   何逸钧了然,解下二十文钱递在对桌桌上。   施清奉没接过钱,道:“这点,不够,我还没说这顿饭的价格。”   何逸钧道:“你还想要多少,在外面不都是卖二十文钱吗?!”   施清奉道:“你身上的钱是我赔给你的,在你手上,但是不代表你无法将这些钱花出去,也不代表你无法将这些钱重新回到我手上。”   何逸钧道:“你到底要卖多少?”   施清奉道:“很巧,我卖的价格,刚好完美地等于你挂在腰上的全部银子,既然你已经基本吃完了我卖给你的饭,你就应该好好付钱,这是常识。”   何逸钧将筷子一把扔在桌上,怼道:“这哪算数,你这破买卖就是歪门邪道。”   施清奉道:“是你自己不问我这碗饭是我请你的还是我卖给你的,也不问我卖多少钱,再说了,你吃饭是你自己吃的,我没有喂你,相当于我没有强迫你买我的饭,也活该你被骗了,付钱吧,你可不要不讲买卖诚意。”   何逸钧气得眼冒金星,将挂在自己腰上的银子全部取下,往对桌桌上随手一扔。   施清奉这回可算是接过钱了,耐心把钱串好,挂在自己腰上,全程不看何逸钧一眼。   何逸钧要被气死了,就因为他是幽陵人,施清奉就要这么对待他,也太过分了。   今晚就被骗走了身上全部的财产,成功过完了今天,但是还有明天,说不定还有后天、大后天都要度过。   明天早上的饭怎么付,明天的饭又怎么付,这还不把他给活活饿死。   他还不如直接出府让禁军抓走他算了,死得干脆明了,总比在这里受尽琢磨慢慢死去要好。   想到这里,何逸钧径直出门,快步往院门而去。   走到院门前时,何逸钧一只手落在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即打开门走出去。   就差一点点开门了。   站在这个位置,隔着一扇门,能听见门外有一些杂乱交谈声,交谈声不是禁军的,偏偏是小民的。   虽然听不清他们交谈什么内容,但能听清他们的语气很悲愤,像背后辱骂着一个激怒民恨的恶人,他们对这个人无能为力,只好在私底下抱怨,发泄情绪。   何逸钧生怕这些小民骂的是自己,只要他一开门走出去,小民们就会一锅端朝他围上来辱骂他,甚至还会侮辱他,毕竟他的所作所为很符合小民们交谈的对象。 第112章   要不是自己带着叛军们鸠占鹊巢, 占领他们的家,并对不听他们指令的小民赶尽杀绝,小民们也不会无家可归哀痛欲绝。   与其出去被小民唾骂青史留名,还不如先呆在施清奉家里与世隔绝躲一阵子。   想起以前他当明卫的那些日子, 他的美貌以及喜好都很受小民们的爱戴, 可惜今非昔比, 小民们对他的态度从失望转成了仇恨。   何逸钧不动声色地回了屋里。   施清奉仍坐在凳子上,铜钱已经收拾完了, 仿佛在定定地等着他回来, 道:“我的房间还没收拾好, 你就想走了,哪这么容易让你走。”   何逸钧道:“我凭什么要帮你收拾,你房间本来就应该成现在这个样子,又不是什么错事, 我做的事也从没后悔事。”   施清奉道:“随便你, 等我再次回到房间,如果见你还没收拾好, 房间还是现在这幅模样, 后果是什么, 你自己懂的。”   “懂就懂,谁在意。”何逸钧果断转身离开,径直上了楼,来到施清奉房间, 脑袋一垂就直接躺在了床上。   吃饱饭,忙着跟施清奉争吵,竟连“吃饱喝足就睡觉”的如此重要的任务都给忘记做了。   幸好何逸钧聪明,记性好, 没有中圈套继续跟施清奉斗嘴,不然自己现在都没到床上,睡觉可比斗嘴有趣多了。   不一会儿,施清奉也上楼了,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何逸钧便从床上坐起来,与从门外走进来的人四目相对,仍无动于衷。   施清奉道:“无礼,放肆,你赶紧下来,别睡我的床,我床上都是你的味道,这让我晚上怎么睡。”   何逸钧满脸毫不在意的样子,躺下来继续睡,道:“我没嫌弃你身上难闻的酒味就已经很不错了,好心不锁门放你进来欣赏我的睡姿,结果你不仅不领情,还来说三道四指导我,你也配。”   施清奉道:“你不想收拾,我也不想收拾,但今晚必须要有一个人来收拾。不如我们先来玩一个游戏,你输了,就由你来收拾,我输了,就由我来收拾,公平较量。”   何逸钧道:“那好,我们玩谁先睡着谁就赢,游戏开始。”   施清奉道:“不,我们玩投壶,谁的壶里装的箭最多,谁就赢。”   何逸钧立刻坐起来,邪邪一笑,小心思已经打好了,道:“来啊,比投壶目前还是没有谁能比过我的。”   施清奉道:“那还要看看你的精彩表演,才能证明你是不是心有余力不足。你去东厨找两个大小一致、开口等大的壶来,我去找二十支箭来,你十支我十支,找好后到院里集合,在院里比赛。”   投壶游戏,指的是,参赛者与壶有着一定的距离。   参赛者需要手握箭身,然后将箭朝壶的开口处投出去。   投中开口则中,投不中开口则不中,类似拿石子扔进松鼠洞里的游戏。   何逸钧在东厨拿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壶,来到院中,将它们分别放在它们指定的位置上。   两个壶与他们两人的距离都是45寸。   施清奉站在何逸钧的左侧,距离是10寸,两个壶之间的距离也是如此。   施清奉准备好了箭,早已来到院中等候,见何逸钧摆好了壶,便递给他十支箭,自己手上也是十支箭,道:   “你的壶有点远,需要不要离你近一些,我怕你一支箭都进不去。”   何逸钧道:“你在这瞧不起谁,一支箭都进不去?离谱,我堂堂一个刺客有那么丢人吗,我还怕你还没敢投出去一支箭,我就已经把十支箭都投完了。”   施清奉道:“不是瞧不起你,只是你没玩过这个游戏,我应该让让你,这样才公平。”   何逸钧道:“不用,说好的真实较量,从没听说过参赛者比赛还需要考虑参赛者的能力从而调整比赛规则。”   施清奉道:“好吧,输了可别后悔,比赛开始。”   说完,施清奉便开始专心朝壶里投箭。   何逸钧也开始专心投箭,慢悠悠小心翼翼投出去两支。   结果这两支全是与开口擦边而过,落在地上,没一支能投进壶里的。   瞥眼观察,只见施清奉所投的壶中已经有三根箭了,地上一根箭都没有,很明显施清奉只投了三根箭,命中率百分百,比自己速度快,命中率也比自己高。   施清奉也看了何逸钧所投的壶,道:“真不需要调整一下壶与你的距离吗?”   何逸钧歪着脑袋,道:“还、还是需要吧。”   施清奉帮他把他的壶往他这边挪近了一些,壶现在大概离他的距离约有30寸而已。   施清奉问道:“这个距离可以吗?”   何逸钧道:“可以的,接下来给你看看我的拿手绝活,绝对让你目瞪口呆。”   施清奉道:“好。”   何逸钧继续投箭。   结果距离近了也没有用,第三支箭还是空了。   施清奉的第四支箭还是中了,道:“认输吧,我赢了。”   何逸钧道:“谁要认输,我还有七支箭没投,这次失误了而已,又不是不能赢,也太瞧不起我了。”   施清奉陡然笑了笑。   何逸钧的眉头陡然疏了几分,依次将手中剩下的六支箭投完。   此过程中没再看施清奉命中率的情况,生怕影响到自己,让自己没发挥好。   六支箭都投完了。   照样一支都没中。   施清奉则是百发百中,十支箭都全投完了,没一支箭是掉落在地上的,道:“我赢了,根据规则,你应该去收拾我的房间。”   何逸钧邪邪一笑,道:“应该是我赢了,你输了。”   施清奉觉得奇怪,问道:“此话怎讲?”   何逸钧道:“你的规则中说,谁的壶里装的箭最多,谁就赢,却没有说谁投中的箭最多谁就赢。你投的是我的壶,我投的是你的壶。因此我的壶里有十支箭,你的壶里有零支箭,我赢了。”   施清奉道:“你怎么证明这是谁的壶?”   何逸钧道:“投壶游戏都有一个固定的规则,因为是比赛游戏,参赛者很多,所以参赛者都会在自己的壶底下标记自己的名字,以证明这是自己的壶,防止别人拿错。不信的话,你可以拿起来看看这两个壶底下是不是分别写有我们的名字。”   施清奉将两个壶拿起来查看底面,只见自己方才投的壶底下贴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竟写着何逸钧的名字。   而何逸钧方才投的壶底下写着施清奉的名字。   原来是何逸钧去东厨拿壶的时候偷偷给壶做了这样的标记,引他上当,早已胜券在握。   何逸钧哈哈笑出了声,道:“看到了吧,还不快快回你房间收拾。”   施清奉道:“不公平,你动了手脚,重新比。”   何逸钧道:“呀,跟我又没关系,赖我什么,要赖就赖你啊,我被你给传染了,吃饭那会骗我钱的时候,你就是用这种方法骗我的,我这次也用这种方法来骗你,没毛病。”   施清奉看着何逸钧笑容满面的模样,竟也跟着笑了笑,道:“我认输。”   何逸钧道:“那好,等我再次来到你的房间,如果见你还没收拾好,房间还是现在这幅模样,后果是什么,你自己懂的。”   这句话是施清奉先前对何逸钧说的话,现在被反弹回来了。   一边笑着一边将何逸钧搂在怀里,觉得这样的何逸钧好可爱,受不了了必须要抱一下。   何逸钧这时却笑不出来了,面无表情,声音冷冷的:“你还不快回去收拾,我弄得一团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收拾完的,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真心觉得跟施清奉一起玩时很快乐。   如果他跟施清奉一起玩的这件事被幽陵人知道,可是饶不了他的。   虽在幽陵时他不快乐,但总感觉浑身的能量满满,事业上有成就,有名誉。   他本应该尽可能地避开施清奉,最终却莫名其妙地跟施清奉玩在一起,完全无架势。   哪怕刚开始意识十分清晰地警诫自己千万不要跟施清奉玩在一起,但是最后依然莫名其妙地玩在一起了,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跟施清奉的生活以及在幽陵的生活,区别在于为了事业以及为了施清奉,到底哪个才是他真正需要的生活。   施清奉松开了何逸钧,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我房间?”   何逸钧道:“我洗完澡之后马上去,毫不拖延。”   施清奉道:“那么快。”   何逸钧道:“知道快,现在还不快回你房间收拾,在这跟我辨嘴什么。”   “了解,我回去了。”施清奉转身离开。   何逸钧道:“对了,我的衣服还没拿。”   施清奉止步道:“你以前住的那个房子空闲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没人敢住,时间久后,小民便没了禁忌,住进了这个房子,你家里的东西无处可放,也不旧,扔了可惜,我就只好把你房间的东西搬到我房间放着了,怎么,你以为我搬你的箱子过来是为了方便我偷看你箱子里装着的小衣服?” 第113章   何逸钧道:“哪有, 衣服放在你这你肯定没拿出来看过,你又不是流氓,我就是说一下,待会我去你房间拿衣服, 等我第二次去你房间, 就要看到你收拾好的样子。”   施清奉道:“行吧, 你洗慢点,我叫你了你再出来。”   何逸钧道:“万一你很长时间都不叫呢。”   施清奉道:“那你就很长时间都别出来啊。”   何逸钧道:“你要冷死我, 热水都要被我泡光了。”   施清奉道:“这样也不乐意, 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我收拾完后帮你洗,你想什么时候洗完我就什么时候洗完。”   何逸钧道:“那还是算了。”   何逸钧抱着待会有换的衣服下了楼,来到浴室烧水准备洗澡,忽然想到了一个不对劲的点。   过了那么久, 施清奉怎么还记得他的衣服放在他的房间, 而且还装在箱子里?   ……   洗完澡后,穿好衣服, 吹灭烛灯, 走出浴室。   院里没见到施清奉, 窗子里都很黑,唯独施清奉房间的窗户里边还是亮着烛灯的,可能现在还在收拾房间,乱七八糟, 很难才收拾完。   何逸钧现在忽然感觉自己不想去他房间看他收拾的进度怎么样。   因为不管他收拾好没好,都跟他没关系,这本就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他现在还在迷茫,当前有两条路要走。   是选择施清奉的路好一点, 还是选幽陵的路好一点。   看不见未来的去向,不知道选这两条路的后果分别是什么,又很想知道,越想知道就越不知道。   院里院外都好安静,小民的交谈声消失了,天上也没有星星的说话声,灰云稀薄,映出一轮皎洁的弯月。   何逸钧在院里徘徊,低着头转圈圈,正在思考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是应该先去房间查看卫生状况,还是先避免见到施清奉而在院中等着,等到辰时再翻墙逃出去。   转着转着,不知不觉就转到院门的正前方了,幸好反应及时,差点与院门撞个正着。   结果回过身,不知自己身后近在咫尺之处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施清奉,似乎站得老久了,就一直站在这里看着他在原地转来转去。   何逸钧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人,手足无措。   施清奉挽着他的脊背推着他走:“刚收拾完,你还没开始检查,又想走了。”   何逸钧道:“谁说我想走了,我就是在散散步。”   施清奉道:“也对,你身上没有钱,走不了,如果你身上一直没有钱,就会一直走不了,对吗。”   何逸钧两边脸颊唰地乏红了一圈:……   施清奉又道:“想要回我的钱吗,晚饭时骗你的那些。”   何逸钧感觉这个时候的施清奉好恐怖,骗走他的钱原来就是为了让他留下来,这时趁施清奉放松警惕,便一把推开施清奉,连忙提着衣摆冲上楼,往房间里过去。   进了房间,本想把施清奉关在门外,却因为刚开始跑时跟施清奉的距离就很近,施清奉紧跟在他身后,在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那,门外被什么东西抵住了,门静止,不再继续合上。   何逸钧后背抵着门,鞋底推着地板,想把门给合上,关施清奉在外面。   可惜施清奉已经进来了,门自然被何逸钧轻松地合上。   何逸钧又要打开门,想让自己出去,把施清奉关在房间里,然后在夜下的一个角落静一静,思考自己应该怎么选择往后要走的路。   不料门才刚打开一条缝,就被施清奉给压了一下 ,门再次合上。   施清奉还特地反锁了门,把他们两个锁这房间里面。   何逸钧眼看逃不出去了,靠着门回过身面向施清奉,瞳孔比平时都要明亮,仿佛随时能落下泪水。   施清奉道:“你到底想去哪里?”   何逸钧道:“我想一个人想一些事情。”   施清奉道:“我也想一个人想一些事情。”   何逸钧道:“既然如此,就别跟着我。”   见施清奉好像不拦他了,何逸钧便开门出去,下了楼。   找来一个凳子摆在院里,自己则坐在凳子上乘凉。   施清奉从楼上下来了,来时手中也多出了一张凳子,在距离何逸钧较远的院墙角落坐下。   光线比较暗,隐约感觉施清奉是面向何逸钧而坐的。   何逸钧连忙改了凳子朝向,背对施清奉而坐。   这下清静了。   接下来要思考的问题。   他应该要回幽陵还是继续在这里呆着,感觉哪个选择都很不错,两者对他来说有利也有弊。   按心的话,留下来比较好,因为跟施清奉一起玩时很快乐,他也不会遭到欺负以及遇到必然的冒险,就这么安然无恙地度过,轻松舒服才是值得珍惜的。   按志的话,回幽陵比较好,因为他被通缉,与其留下来躲躲闪闪地生活一辈子,还不如在幽陵光明正大地生活一辈子,活出自己的精彩,发挥自己的价值。   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   半个时辰左右,何逸钧仍然想不通,打了个哈欠,起身,拿起凳子,回去,吞下一口唾沫,道:“你也在思考,留我下来比较好,还是不留我下来比较好的问题。”   施清奉道:“嗯,我已经想好了,你看,今晚的月亮很好看。”   何逸钧抑头看向月亮,道:“想得怎么样了,我想参考你的答案。”   月亮很圆,很干净。   施清奉道:“我清净一生,想不到一生已是浑浊,不止是因为你。”   何逸钧道:“我困了。”   施清奉起身拿好凳子,道:“我们就回去睡觉吧。”   何逸钧差异道:“我睡觉回哪?”   施清奉道:“回我房间。”   何逸钧道:“我把你房间弄得那么乱,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   施清奉道:“都收拾完了,生什么气,也就相当于把坏心情收拾完,过去的事情都收拾完。”   来到房间。   一进门,一眼就瞥见施清奉的床上多了一个枕头和一张被子,地上的残渣全收拾完,干干净净,光滑剔透,没了桌子椅子的占位,房间空出来不少位置。   想到桌子椅子,何逸钧又开始为死去的叛军抱不平。   但又想回来,他是否值得为这些叛军抱不平。   他如今可以选择两种截然相反的生活,如果他选择了施清奉,那么这些死去的叛军不足他怜惜。   何逸钧上了床,盖好被子,也没啥不自然。   毕竟他不止一次跟施清奉睡了,之前在幽陵自己重伤的那一个月里,施清奉就是天天跟他睡一张床的。   施清奉灭了烛灯,也上了床。   何逸钧道:“施戎留你在皇城那么久,过夜甚至还在皇城过,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施清奉道:“不要问这个。”   何逸钧道:“施戎肯定提到我了,跟你说我什么?”   施清奉道:“就因为圣上提到了你,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   何逸钧道:“我猜,你向施戎许诺说,再接近我一次,你就宁愿斩首,无论后面立了多大的功,是这样吗。”   施清奉不说话。   何逸钧道:“我猜对了,是这样的。”   施清奉道:“差不多,但我说的是,我在三年内如果不能让你变成我们的人,我就斩首。”   听声音传来的方向,明显施清奉现在还在床上坐着。   何逸钧确认自己没听错,道:“你有病啊。”   施清奉道:“对,我有病。”   何逸钧道:“你为什么这么许诺,施戎是不是还对你说了什么?”   施清奉道:“他说我不可能跟你断联系,他也不会再逼我了,让我作出选择,第一个选择是我现在必须是你们的人,也就是我必须死,第二个选择是,现在你必须是我们的人,谁都不死,我做出了第二个选择,只不过我需要三年的时间,而不是现在。”   何逸钧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逼我三年内必须成为你们的人,而且,你知道吗,就算我成为你们的人,我也会成为施戎的阶下囚,再也无法过上像平凡小民一样的日子,我已经是废人了,但我不想当废人,施戎给你的第二个选择明显是在引蛇出洞。”   施清奉道:“总会有办法的,至少我还能多活三年。”   何逸钧哑口无言,把脑袋缩进被子里,明明很困,却很久都无法入睡,时不时听见旁边被子翻动的声音,如此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早餐不收钱,中餐不收钱,晚餐也不收钱,并说只要何逸钧不离开,就能一直不收钱。   何逸钧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施清奉道:“现在我的名声不好,等再过几个月,我就开始在外面摆摊看病赚钱,这段时间我还要多看点关于人体疾病的书,虽然手中没有草药,不能为他们熬药,但也能告诉小民平日怎么自己保养,告诉小民他们得了什么病,尽我所能,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何逸钧道:“我啊,假如哪天我真的是你们的人了,我就继续在你家当明卫,任务就是守护你,把你守护得好好的。” 第114章   施清奉道:“我不再需要侍卫,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也不喜欢当侍卫的,告诉我,你最喜欢当什么?”   何逸钧道:“啊?我还会当小厮, 可以帮你敲背按摩, 要求的月薪不高, 一贯白银就够了,虽然你赚的钱一年也不一定赚到一贯白银。”   说完, 何逸钧就开始绕到后面帮施清奉捶背。   刚捶得没两下, 施清奉就转过身面向他, 不让他捶了,道:“不是明卫小厮这些,能不能告诉我?”   何逸钧道:“不是这些,那就只能嫁给你了, 当个家妻, 天天在家睡觉等你回家。”   施清奉一怔。   何逸钧道:“如果能的话,我就当个军师, 然后再成为异性王, 可以为圣上做事的那种, 只可惜当前的圣上是施戎,而不是幽陵的人,人生如此短暂,就应该执着一个爱好, 没必要变来变去的。”   ……   当天夜晚,施清奉睡得比昨晚离何逸钧近了些,见何逸钧睡不着时还给他讲狼和羊的故事,是个能给他带来快乐的伙伴, 他也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何逸钧没有在意,只觉得是近了一点点而已。   第三天夜晚,施清奉又离他近了,可以说是直接跟他贴在一起了,影响到了他,他连翻个身都难。   何逸钧只好顶着腰把施清奉挤了回去。   结果半夜时,施清奉又自己靠过来了。   何逸钧扭头一看,总感觉施清奉已经睡着了,靠过来也不是故意的,就这么算了得了。   结果在第四天晚上。   施清奉就直接有意识地睡在了他身上,说他长得好可爱,香香的,软软的,受不了了,必须要抱着睡觉,还要亲一下。   何逸钧也让他抱了,反正他又不睡那么快。   想起之前跟施清奉一起睡的时候,施清奉也没这么奇怪。   何逸钧不敢面对幽陵人了。   要是被幽陵人知道他跟施清奉关系那么好,他命不久矣。   他不仅想对得起在幽陵那些跟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又想能跟施清奉一起玩,他就迟早要做出一个选择。   但他这个人又不能一分为二,不能脚踏两只船,该怎么办呢。   他最后就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那就是先回幽陵收拾一下,顺其自然。   如果幽陵其他大人所作所为被他所反感,他就背叛,如果他不反感,他就继续呆下去,幽陵胜败皆可,反正他还活着。   之后他会以留下来接受观察的方式让施戎不杀自己,最后再回伦安度过余生。   先帝中毒这件事当年是被柏羽双扒出来的,但是施戎并不在意,因为这件事与自己无关,其次是施戎也希望施怀笙死,次次提到何逸钧时都只说何逸钧是个逆臣,并没说何逸钧杀了施怀笙。   幽陵是他用来避难的场所,那么就让幽陵就一直是他用来避难的场所。   里面的荣誉与事业应放下,他并不需要,当初去幽陵的初心也不是为了荣誉和事业,只是为了逃命。   施清奉的到来,把他心里硬的地方都磨软了。   ……   第五天一早,施清奉照常上街买菜回府,道:“刚刚我路上突然碰见你以前的一个同窗来找我。”   何逸钧吃惊,一下子严肃起来,道:“是谁,他跟你说什么。”   施清奉道:“我不认识,他问我有没有见过攸梦,因为当时攸梦跟你一起来救我,救我出来之后他就没再见过攸梦,问我后面有没有见过她,我说没有,他就走了。”   何逸钧拧眉思考,攸梦不见了,怎么可能自己跑了呢。   又会跑去哪里呢。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施清奉显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照常去东厨准备早餐。   何逸钧兀自在院子里晕头转向,来回踱步。   直到早餐做好,何逸钧才回到屋子里,坐下来吃饭。   施清奉正在跟他母亲快乐地搭话,很日常,很温馨,很日常,很清闲。   何逸钧一句话没说,闷头吃饭。   施清奉最后发现了何逸钧的不对劲,叫道:“小四巾。”   何逸钧猛然抬头,道:“谁叫我?”   施清奉道:“我叫你,你在想什么,今天没见你说多少话。”   何逸钧刚好吃完,放下筷子,道:“我今天必须要回幽陵了,你还我路费,回来我一定嫁给你。”   施清奉:?   何逸钧道:“攸梦不可能不在京师,出京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偷偷到幽陵告我的状。”   施清奉:?   何逸钧道:“干什么,我这么说你还听不明白吗。”   施清奉道:“的确。”   何逸钧道:“……听不明白你很光荣?那你先把路费还我,没时间了,要是再慢一点,诶。”   施清奉一点也不慌,道:“你先把攸梦怎么告你的状说清楚,我先好好分析。”   何逸钧道:“你!我们幽陵有一个叫攸樾的大人,也就是是攸梦的父亲,当年杀害攸梦祖君的凶手当中有他一份,攸梦肯定是心存复仇之心,想报复幽陵,想害死我,告我瞒着所有人救了你,知道我救你的人除了良霖和我和你,就只剩攸梦,要是幽陵人知道这件事,我肯定死当其惨。”   施清奉道:“为什么攸樾要杀养他的父亲?”   何逸钧道:“因为攸樾是个白眼狼,一直以为他父亲总是障碍他想做的事,在孟售的引导下障碍我们验尸,隐瞒幽陵渐渐浮出水面的真相,结果先帝并不在意这件事,就把幽陵这件事全指在了邺阳上。”   施清奉道:“你都知道了。”   何逸钧道:“所以你到底还不还我路费?”   施清奉道:“我都说了,你都知道了所以我不用还,知道攸梦去告你状,你回去那么危险,还不如继续呆在我府上。”   何逸钧道:“我不做些什么,迟早我的存在要被发现的,总不能说有危险所以我不应该去冒险应该选择不面对,我去冒险不就是为了消除危险换来安全吗。”   施清奉道:“你觉得你们幽陵的未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再决定还不还你。”   何逸钧道:“我当初去幽陵是为了保命,所以说我不是真心想让幽陵强大,既然不是真心为什么还要在意它的未来如何,不过是随波逐流了。”   施清奉摇摇头。   何逸钧道:“你还不还?”   施清奉道:“还。”   何逸钧眼睛一亮。   ……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   何逸钧心想自己必须赶在攸梦前面抵达幽陵。   不然就来不及了。   所以他载了一匹速度较快的马,和一个较有经验的车夫。   车里有一盏油灯,车外还有一个为了照路的灯笼。   这时,何逸钧透过光线瞥眼看了一下车门外的地面。   地面是静止的。   何逸钧道:“喂,车夫,叫你开车呢,你怎不开了,这都停多久了。”   “车夫?”   帷外无人回应。   何逸钧掀开车帷一看,近在咫尺兀然出现一张面孔,散发一股寒冷的气息,七窍流血,脖子扭了半圈,分明已经死了,刚死的。   车夫只是一个普通人。   何逸钧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绝非巧合。   只可惜了车夫。   凶手怎么知道这车上乘着何逸钧?   能干出这种事的,就只有幽陵人干得出来了。   他第一次这么反感幽陵人。   他原先还以为他本身就是个恶人呢。   原来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就是什么样的人,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由自己来改变的,而不是天生赐予的。   附近应该有幽陵人。   这里离幽陵还是挺远的,幽陵人怎么会来此?   难道他还是来晚了?   难道攸梦已经来到幽陵并告了何逸钧的状了?   这条路虽然离幽陵比较远,但也是京师通往幽陵的快捷之路,是攸梦的必经之路,也是何逸钧的必经之路,恐怕幽陵人已经在此处埋伏好了,正等他上勾呢。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出去看看是谁。   何逸钧从包袱里掏剑出来,提着剑掀开帷子出了车舆。   刚出去,就有一柄隐藏在夜色间的剑冲他而来。   何逸钧早料到如此,做好了准备,翻身出去抵住了这柄剑,开始跟这柄剑斗在一起,激起剑与剑的击鸣声。   武力基本平衡,对比下,何逸钧更胜一筹。   半盏茶时间后,对方被何逸钧打倒在地。   何逸钧道:“攸梦,周围除了你,还有谁?”   多年不见,攸梦还会剑术了,这是令何逸钧想不到的。   但这次何逸钧却猜到是谁在跟他打了。   攸梦道:“没有谁了,你要杀就杀我吧。”   何逸钧道:“有,你一定把我跟他的事告诉谁了,然后让谁去幽陵把这件事告知出去,所以你才会让我杀你,以放松我的警惕,不然你心愿未成是不会让我杀你的。”   攸梦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何逸钧看了一眼死去车夫的位置,又看了回来,道:“不说是吧,好啊。”   说完,何逸钧就把剑指向攸梦,然后架在脖子上,道:“三,二,一……”   树林中突兀地传来一道男声:“等等!” 第115章   何逸钧道:“你再晚一点, 我就真动手了。”   攸花明由远及近跑过来,扶自己的妹妹起来。   何逸钧明白攸花明也是被迫去的幽陵,跟攸梦的关系很好,跟攸樾也一样, 只是攸樾不认攸梦是自己的女儿。   何逸钧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攸花明道:“攸梦只告诉我你救他的事, 只要你不杀攸梦, 我就不会把你跟他的事告诉给第二个人。”   何逸钧重复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攸花明一怔, 道:“城主派我在这里监察, 传达情况, 接引新军回来,需要多呆一些日子,监察后面会不会有来一批南征军跟上来。”   何逸钧道:“也对,你是负责在外面监察的, 所以我在城里没多少次见过你。”   攸花明道:“问完了吗, 你不是想杀攸梦吗,来啊, 杀了我啊, 我替她死, 保证她不会把你们的事传出去。”   何逸钧道:“你的父亲不希望你这么做的,希望你不要背叛你的父亲。”   攸花明道:“那又怎么样,就算攸樾在场,我也敢当着他的面保护我的妹妹, 他这么对我们的祖君,他算个屁,无论我和攸梦表面上是否分开,只要心里不想分开, 那我们就不可能分开。”   攸梦道:“哥哥,你刚刚为什么不走,回幽陵去报信啊,毒牙大人要反了。”   攸花明道:“那你呢,我就这样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让你一个人跟毒牙作对,让你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让你一个人饱经风雨面对自己承受不起的一切?!”   攸梦喊道:“本来你还可以活着的,不像我一样栽在毒牙手里,可你明知救不了我,对我没有帮助,你为什么偏偏要出来,要我们一起命丧黄泉你才好受吗,别把自己当英雄了,没人会记得我们。”   攸花道:“我不需要有人记住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不想让什么坏事全让你担着。”   何逸钧表情冷静,再次举起剑,朝攸梦的脖子挥去。   倒地的却是攸花明。   攸花明脖子上的鲜血直流,凝固在细草上。   又死了一个大人。   攸梦陡然失控,扑到攸花明旁边失声痛哭:“你明明说过,等幽陵和京师太平之后,你会回来的……”   何逸钧道:“不小心杀错人了,他为了拦住我这一剑而死,你还想把我救他的事传出去吗,有必要吗,如果你不传,我还能留你一命,要不是你有此想法,不然你哥就不会白白为你而死,不值得。”   攸梦当何逸钧不存在,声音跟何逸钧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尸体说话:“为什么坏事全让我遇上了,为什么坏事全让我担着,为什么,所谓的坏事不是祖君死了,不是我会死在毒牙手上,而是独留我一人活着啊,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离开我……”   何逸钧道:“我只是看你哥的面子才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不把我救他的事情说出去,想走多远就走多远,京师那个良霖还在一直等你,一直在等你回来,你走的时候记得把他带上,如果你敢把我救他的事说出去,我要你不得好死,你哥也不会安息。”   说完,何逸钧便转身离开,往马车方向走去。   身后的场景似乎回到了曾经,何逸钧还是个小先生,攸梦还是他的学生,攸梦读书啥也不会字也不会写,成天坐在蒙学堂里盯着窗子发呆假装听课,不上课时比谁都努力,却经常流着眼泪向他请教问题……   何逸钧将车夫的尸体放在车舆里,自己则乘上马车,打马朝幽陵赶去。   ……   两个月过后的清晨。   何逸钧来到幽陵,熟悉的城门映入眼帘。   与以往不同的是,城门外整整齐齐威严屹立着几十名幽陵军,似在战场上严阵以待。   何逸钧一下马,就听这些幽陵军对着他异口同声道:“我等日日夜夜在此恭候毒牙大人凯旋回归,今日诚万谢毒牙大人救命之恩,往后诚万愿为毒牙大人效劳做事,告诉大人近日一个好消息,幽陵军第一次击败南征军!”   音量震天撼地。   何逸钧压根没反应过来,这发生啥情况?   这些是上次成功逃出京师的叛军们。   从话中来看,其实幽陵和伦安哪方胜哪方败都无所谓了,他最盼望的是和平,而不是为了颠覆一个国都让另一个国都上位而打来打去,这样只会给人带来痛苦。   但何逸钧还是道:“兄弟们好样的!”   尽力就好,那方成功都一样,都尽力就行。   ……   一年过去,何逸钧已成功上位军师,孟售仍不是天子,但是一个与天子权利相同的统治者,幽陵已成了一个小“国都”,地域不断扩大,虽远远比不上京师的地域,但军力也是能与之抗衡的。   这天,野外的监察员报情报过来,说是南延军又来了。   何逸钧算了一下路程,猜到敌方十日后到,并做出了决策。   就是幽陵军先埋伏在敌军必经的山上。   此山就是敌军觉得幽陵军最不可能埋伏的山。   并且敌军原路突发泥水,走不了,一走,战斗力就差,是一条给幽陵军上门送餐的路。   再加上幽陵长直高的山形,等敌军知道山上有埋伏,想撤退也撤不掉了,只能原地防守,顺则扩大阵容,逆则全军覆没。   不过何逸钧猜这次可能是平手起步,胜败仅在一念之间。   因为以上击下的模式容易分散人手,这是弊综。   目前来看,他们也只能这样了。   九日过后,何逸钧带着幽陵军先来到山上先做好埋伏。   一日过后,南征军果然来了。   大家都惊奇地发现南征军前排有施清奉。   何逸钧问道:“他怎么来了?”   余久择道:“可能是被施戎逼来当前排的?”   施荀道:“你引来的。”   何逸钧道:“我又怎么了?”   施荀道:“施戎见你喜欢他,逼他来相当于征服了你,你对这帮兵没有威胁力,降低他们的战斗难度。”   何逸钧道:“我哪喜欢他了。”   施荀道:“好,待会我就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他了。”   何逸钧:?   战斗开始,何逸钧坐在空地上边听情报边出谋划策。   这时,施荀拿着弓箭过来道:“施清奉就站在那里,我们嫌他没用都不想打他,你打他试试。”   何逸钧接过弓和箭,发现箭头有一点黑,道:“这箭有毒吗?”   施荀道:“有的,入体无药则亡,就看你敢不敢射,我了解你的箭术,这么近的距离,你可别故意射不准了。”   何逸钧道:“他既然都没用了,我还射他干嘛。”   施荀道:“我主要是看你是不是跟他彻底断了联系。”   何逸钧道:“非射不可吗?”   施荀道:“不舍得射他,对他动心了?”   何逸钧道:“哪有。”   说完,何逸钧就把箭头偷偷在自己手臂上擦了一下,把毒擦干净。   好在袖子挡住了施戎的视线,没让他看到何逸钧的这个小动作。   何逸钧起身来到接近施清奉的山坡上,把箭架在弦上,箭头对准施清奉,放箭。   施清奉的箭术也不错,熟悉箭的声音,在箭射中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直接看到了山坡上持弓对准他的何逸钧,然后肩膀被箭击中,箭头插入了肉中。   何逸钧连连后退,不想让施清奉看到自己,或者说是不想让他看清自己。   手臂上的剧痛越来越强烈,快持不住弓了。   不能让施荀发现端倪。   何逸钧强装镇定,道:“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去躺一躺。”   施荀道:“回去吧。”   没有下文了。   何逸钧生怕自己熬不过下一刻,下一刻就要晕倒,就把弓还给施荀,自己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匆匆往自己的帐篷里跑回去。   回到帐篷里,何逸钧中毒的那只手手抖得不行。   这毒性真的很强烈,毒涂在肤外影响都那么大,要是毒在肤内肯定熬不到现在了。   找来清水,洗了洗伤口。   大多毒都被洗掉了,但手臂上还是有一块黑晕。   洗也没洗掉。   看来毒已经进到体内了。   何逸钧开始去翻布袋,想找刀出来在自己手上割一下,然后再把毒挤出来。   翻着翻着硬是没翻到,一地狼藉,噼噼啪啪一阵响,布袋里的物品只剩下一部分了。   中毒的那只手动不了了。   何逸钧完全想不到会找不到刀,明明记得自己走前就把刀放在这布袋里的,怎么会找不见呢。   见情况恶劣,他就没再继续找刀,想先找块布把自己的手臂绑起来,不让毒扩散。   结果他又记起他没带布条。   所以他只能继续找刀。   他心里暗骂一句。   他真该死。   怎么会这样。   他前所未有的狼狈。   可他真的没力气翻了。   手臂疼得厉害,越来越疼,疼的地方渐渐扩大。   所以他只能冒着个险。   咬破自己的皮肤,让毒流出来。   这样的话,他嘴里有毒的风险很大,死得更快。   那也没办法了。   活该他沦落到如此地步,该死。   正当何逸钧做好心理准备要咬破自己的手臂时,帐篷门处来了脚步声。 第116章   施荀冷声道:“就知道你不对劲。”   何逸钧怔住了, 瞳孔缩小,眸光微动,没敢直视施荀的眼睛。   施荀走过来,用刀在何逸钧中毒的手臂上划下长长一刀。   泛黑的血液瞬间奔泄出来, 一大滴接连一大滴顺着手臂坠下, 与地面融合, 撸起来的衣袂上暗红了一大片。   施荀用布条紧紧地绑住他上部分手臂,不让毒液扩散, 随后起身离开, 道:“你别动, 我出去打水。”   帐篷里归回安静。   何逸钧浑身颤抖,连躺下来的力气都没有,如同一具被抽干血液的干尸,咬着沾血的下唇, 时刻让自己保持理智清晰, 控制住想开口谩骂施荀的冲动。   努力张开眼观察自己的伤口。   伤口很深,给他一直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当年那种芒箭穿体坠入河中的痛苦。   很难不怀疑施荀不是故意的。   狗施荀。   他真想控制不住自己大叫一声, 把所有的怒气充泄其中, 然后吸掉自己流下来的毒血而死。   很崩溃。   这样的环境真的一点都呆不下去了,与其受尽琢磨,不如死了算了。   但他还想活到幽陵跟伦安太平的那一天,施清奉还在等着他。   出现了幻觉。   幻觉偏偏是他此时此到最想得到的一份礼物。   仿佛施清奉就站在他的眼前, 温柔地为他处理伤口,说着安抚他的话,忽临春风细雨急,万物复生, 欣欣向荣。   何逸钧眼中的施清奉摸不着,迷迷糊糊,已经塑了一颗明亮的珍珠。   就像,哪天误入雨中,深藏在雾里。   他觉得这是他应该的。   在当他的意志快坚持不住时,余久择兀然抬着一大桶水匆匆进来急促道:“水来了水来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可以了……怎么哭了,别哭啊,不疼的。”   声音明明很大,传到何逸钧耳畔时却化成了一道虚幻空灵的回音。   余久择蹲在他的旁边,用一块湿布帮他擦洗伤口,又帮他把毒血挤出来,最后用嘴还为他吸   毒,吸了大半天,似乎一点都吸不出来。   过程很疼,何逸钧紧闭的双眼从未睁开,忘却自己还活着。   最后,余久择无奈而气愤道:“师弟,我救不了你了,尽力了。”   随后改变口气道:“施清奉就是个害人精,日后我一定要把他的千年老皮削下来烧给你,为你报仇。”   何逸钧心道:错在天道,恶在人道,敕在地道,罪在我自己,何必为难他人,我喜欢他这件事,终于可以襟怀坦白地让所有人知道了,也不会怕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疼痛的感觉让他知道他现在还没死,清醒全凭此保持,从没想过闭上的眼睛要睁开看看。   余久择让他躺在地上,道:“不行,我不能再放弃第二次,之前你跳河那次,我已经放弃过一次了,所以这次绝不放弃,你要坚持住,我一定能救你的,介意,我砍你的一只手吗,把毒砍掉?”   痛苦是无尽,是永恒的,砍不砍都无所谓了,反正他也没有醒来的打算。   没有回复。   接着,他手臂上的布条松开了。   做好了准备。   手臂再次疼起来,脑袋像被掏出来一般,什么事情都想不了,想失去知觉也做不到,总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正往中毒的手臂涓涓流淌,似热非热,似冷非冷。   他感到越来越麻木,知道自己浑身所剩的血不多了。   太好了,他马上就可以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痛苦慢慢减退。   何逸钧依然没有失去知觉,感受到了这些痛苦的流逝。   他真的没死吗。   可他也没有说自己不想死啊。   都这个样子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时他听到有个声音。   “我走了。”   模糊的意识居然能让他听出来是施清奉的声音 。   何逸钧连忙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却没见到施清奉的身影,仿佛刚才听到的是梦一般,又真实,又空无。   帐篷里有余久择,孟售,施荀,他们三个站在一起,正目光微妙地看着他,距离咫尺之近,像是看着一个经历了死而复生产生奇迹的人一样。   他现在躺在自己的竹席上,浑身冰凉凉的。   地上有一摊凝固了的黑血,像石头,而他的手臂正被裹伤布包扎得严严实实,没有被砍掉。   余久择乐开了花:“他醒了,这什么药,好神奇,天啊,我的天。”   孟售道:“这种药没见过,没名字吧,他醒来主要是把血溜出来还挺流畅的,很管用,再看看我们三个的,谁都不会,有时间还需要练一练。”   余久择道:“真的超管用啊,小爷我真的——天啊,剩下不是还有一点点药吗,我倒要研究研究。”   施荀道:“桌上还有几粒,没有用,丢了行了。”   余久择:?   何逸钧看向竹席旁边的桌子,只见桌子上确实只有几粒剩余的药。   不过只有他知道药的名称。   药名榆实,答应过他的。   施清奉说过这些药很珍贵,只想给他珍惜的人用。   看来刚才的不是梦。   何逸钧道:“施清奉来过这里。”   三人面色俱是一沉,听到“施清奉”三个字时就没了前一刻的喜悦。   何逸钧道:“他怎么不留下来,我还没见到他,他就走了,再多留一会我就醒来了,就可以见到他了。”   三人面色不约而同地又是一沉。   施荀道:“以后我们见施清奉要来,你就呆在屋里,别出城。”   余久择道:“都说施清奉该死了,你一定是被他下的什么迷魂药迷住了,为了你的安全,这次你就不应该出城。”   孟售道:“你本来就是个天才,遇见施清奉,实力竟被削弱到蝼蚁的地步了,是什么力量会那么强大,总之避开弱点皆为上策。”   “……”   不一会儿,有个小兵前来回报:“禀报,攸樾已战死,抢救无效。”   孟售遗憾道:“退下吧,路途难测,又走了三个。”   何逸钧惊道:“什么?一下子走了三个,那么多?!”   孟售道:“首先是鹿从顾走了。施戎为了削弱幽陵势力,说给鹿从顾资源回江湘城兴业,鹿从顾就向施戎承诺说她只要能安心兴业,就不会再掺合进来,施戎就说他在鹿从顾离开后也不会再找鹿从顾的麻烦。”   何逸钧心道:在书斋的时候,她就一直说要学成名来归乡兴业江湘,无论处在何时何地,她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而不是为了逃避来到在幽陵改变自己的初心。   孟售道:“其次是贺景云走了。贺景云因为之前在施清奉府上当过一段时间的卧底暗卫,施清奉很厌恶这样的行为,认为这是在欺骗他,对贺景云怀恨在心,你的手臂中毒之后,施清奉就故意让贺景云来拿药给你,拿回去后他就发现自己手上有异常,发现是毒,就死了,施清奉走后我们才发现贺景云死了的,只可惜我们发现得太晚了。”   何逸钧心道:那我……   孟售道:“最可惜的是攸樾,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正派,无论别人怎么评价他,他也能发挥出自己的价值,自己的价值不会受其影响,也可惜攸花明,这么好一个人,怎么会自刎了呢。”   何逸钧道:“现在只剩我们四个了。”   孟售道:“对啊,我们可要好好活着啊。”   半个月后,战争胜利。   ……   一年过后。   何逸钧的手臂跟之前一样,啥都没变。   这天,一个消息传来,说是要开始大战了。   不过这次南征军的人似乎非常多,九日后到达幽陵。   四个大人商量了一下对策,决定这次还是出城开战,全军出动,现在就出发。   听说,这次施清奉也会来,特意看了一下。   其他三个大人都不想让何逸钧出城,但这次情况特殊,只能让何逸钧出城了。   路上。   何逸钧私底下跟他之前从伦安救出来的幽陵军们说话:“你们想和平吗?”   回:“我们说过我们会为大人效劳,大人想则想,大人不想则不想。”   何逸钧道:“因为我是军师,我算出来这场仗幽陵必败,但我没说出去,如果为了和平必须要不参与这场战争,当个中立者,两方我们谁也不帮,你们会愿意吗。”   回:“大人是想反吗,我们当然愿意。”   何逸钧道:“那好,我们就这么做……”   ……   来到了埋伏之地。   南征军还没来,估计凌晨时会来。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四个大人聚在一起讨论事情。   实际上,孟售跟施荀在讨论其他莫名其妙的事情。   何逸钧跟余久择不明所以,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讨论。   孟售道:“这个行动中我要是死了,你说你不会继续干你的事,你要来救我,你凭什么来救我,我有什么需要你救的,你注重的应该是幽陵的未来。”   施荀道:“可是你当年救了我,我是为了你才加入幽陵的,没有你,我还加入幽陵做什么,我又何尝不去干自己喜欢的事。”   孟售笑道:“我救你?我救你?我会救你?哈哈哈,我当年救的根本不是你,我救错了人本来是想把你抛弃在荒郊野外结果你却执迷不悟尾随其后!” 第117章   施荀道:“你想法上不想救我, 行动上却救了我一命,我肯定也要像对待真心要救我的救命恩人一样对待你。”   孟售道:“你想知道真相吗,那我告诉你。我当年以为施戎出了皇城,到山上来了, 我就跟踪了上去, 本想绑架施戎, 以此来造成圣上爱子的失踪案,达到我干预内政制造混乱的目的。   甚至我见你掉下来时我还特别兴奋, 以为你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我真是捡了个宝, 想要什么就来什么,真到你醒来后我才发现,我其实是不认脸,以为你是施戎, 是我救错人了, 并且你还是被圣上亲自推下的斜坡。   而你,你一个不受人重视存在毫无意义的混血人族谁想救你, 结果你居然跟了我, 我不好赶你走, 见你个子比较大,再加上当时幽陵人少,我才让你当的大人。”   施荀道:“我对你始终忠心耿耿,对幽陵并不如此。”   孟售道:“你再敢说这句话, 是我开创的幽陵,幽陵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与幽陵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施荀一瞬间哑口无言。   何逸钧终于找到了自己能插话的空隙, 起勿连忙道:“既然不是议论战场上的决策,你们的事也跟我没关系,我就先走了吧,后面需要议论时我再回来,你俩好好聊。”   孟售点点头。   余久择起身道:“我也出去了。”   孟售道:“你俩出去吧。”   二人出了帐篷。   何逸钧道:“师兄,南征军准备到了,你先去查看各域的状况如何。”   余久择道:“那你呢?”   何逸钧道:“我另有事要做。”   余久择道:“好吧,就这样,我走了。”   二人分开。   何逸钧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孟售的帐篷前。   士兵叫住他:“大人,这是城主的帐篷。”   何逸钧撒谎道:“我当然知道,城主让我帮他拿一些东西。”   士兵道:“拿什么?”   何逸钧道:“拿药,抑制虫母苏醒、预防虫瘟寻缘的药。”   士兵道:“你有什么证据,城主的秘密不是谁都能接触的,为什么会叫其他人来拿?”   何逸钧道:“你是想让一个体内虫母已经苏醒的城主亲自回来拿药吗?还想有人接触城主而被虫瘟定缘认主吗?被虫瘟选中的缘分是能一刀两断的吗?”   士兵道:“什么,城主今早没吃药吗,他这些年以来都是按时吃的。”   何逸钧道:“城主的秘密不是谁都能接触的,他吃不吃还要提前告诉你吗。”   士兵道:“原来如此,大人进去拿吧,别耽误时间了。”   何逸钧进了帐篷。   装药的盒子就明摆着放在枕头旁边。   确认药拿完后,何逸钧便出了帐篷。   ……   凌晨。   此仗必败的原因,是他们都为了自己避难而一起,并不是为了幽陵。   南征军来了。   这次施清奉依然当前排。   对面抵达指定位置时,就开始慢悠悠地走。   何逸钧猜到了是什么原因,便道:“大家躲好,他们预判到了我们的位置,要开始发炮了。”   幽陵军纷纷躲好。   何逸钧又道:“你们,不要躲在树下,有火,退后。”   果不其然,南征军一齐发炮。   无一幽陵军受伤,两军之间隔着一道火墙。   何逸钧道:“别动,他们见我们不动,接下来肯定会绕着周边围上来,我们继续往后退即可。”   幽陵军们往后撤退。   何逸钧趁此混杂,带着他的亲兵们跑路。   剩下的就交给幽陵军自己对付了,他也只能帮他们到这里。   亲军军领道:“大人,你不如直接投降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不投降最后也会死南征军手上,施清奉是没有指挥权的,救不了你,而我们投降,只会害了你让你落得与我们同个地步,我们没有回头路了,但你有。”   何逸钧道:“不用,我不想掺合他们其中的任何一方,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能自己救自己。”   军领道:“你打算怎么自救?”   何逸钧道:“沿着悬崖边沿一直走,会走到尽头。”   军领道:“我们想留下来,掩护大人走,要不是大人,我们早死了。”   何逸钧道:“确定吗?”   军领道:“我们已经想好了,肯定,必定。”   何逸钧道:“既然想好了,就这么决定。”   军领道:“大人快走吧。”   何逸钧道:“你们保重。”   离去。   何逸钧来到停放马车的地方,想骑马离开。   施荀的声音人背后传来:“叛徒,城主最恶心你这种人。”   何逸钧心平气和道:“我不是叛徒,我没有加入任何一方,我只是退出,也不是缩头,因为我没曾想过加入任何方,何来缩头一评,我本独行,与你一样。”   施荀道:“找死。”   说着,施荀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   何逸钧也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开始打起来。   按剑术来看,何逸钧是能赢的,只是站位大错特错,被施荀堵在了悬崖边上。   无路可踩,手中的剑被施荀击入悬崖之下。   何逸钧往脚边看,只见悬崖之下是一片大海,在黑夜之下显得无比波涛汹涌,似妖物能吞噬所有。   何逸钧反抗无力,施荀则收好剑,把何逸钧拎着又打又踢,道:“从你前几年踏入幽陵那一刻开始,我就看你不顺眼了,结果城主却一直护着你,还有你身边的那几个护着,不然你早活不到现在。”   何逸钧感觉自己浑身都要碎了。   施荀把何逸钧拽起来。   何逸钧浑身疼得站不是很稳,突然暗中突然飞来一个飞镖,直直击中何逸钧的肩膀。   只有余久择才爱玩的飞镖。   击中之前,施荀忽然松手了。   何逸钧身子往后倒,熟悉的失重感再次回来。   悬崖边沿离他越来越远,施荀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被黑暗抹杀。   落入了海中。   继续往下沉。   砭骨冰冷覆盖全身,隔绝空气,咸咸的海水涌入口中。   何逸钧想游上去。   无奈浑身剧痛无力,只能一边憋气,一边往下沉。   可他还不想死。   施清奉离他那么远,会知道他的处境吗?   无数次与死亡擦边。   他只想见见施清奉。   想回到从前。   原来以前的生活是多么完美,如果能永远停留在以前那该多好,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小生生,生活自在快乐。   不用面对那么多事,越大,面对的事越多。   只想永远快乐。   有一瞬间的错觉,他好像回到了从前。   他还是那个小先生,来到约定的地点,灯火通明的伦安,施清奉正在等他。   “别叫我名字那么大声,周围人都听到了。”   “好吧,以后在外面,你只能称呼我的假名,乔三巾,乔,三,巾。”   “……”   感觉有人拉他的手,然后把他往海面上游。   他知道是施清奉,睁开眼睛,就见施清奉背着受伤的他在海面上游。   天与海一色,接连在一起,好像一幅画面。   一大片天,一大片海,两个微小的人。   也不知游到多久才能结束,也可能是永久。   安安静静的,感受时光的流逝。   过去的战争似在曾经某个时空里。   当前的时空似是静止了。   他们一直游到了天亮。   施清奉也没有沉入海中。   黎明的一轮红日挂在水天连接处。   之后,一束光洒在他们脸上。   画卷变了模样,美轮美奂。   何逸钧抬头,只见不远处有一艘船。   施清奉向船游去,船也向他们驶来。   到了船下,船上放下绳索下来。   施清奉似乎看到了希望,忽然沉入水中。   何逸钧反应及时,拉住了施清奉。   自己身上还在酸疼,又被施清奉拖入水中,拉紧的手没有松开。   船上下来了人,拉住了何逸钧的手,把他们两个拉了上来。   这艘船是朝廷派来当水军的,结果在航海过程中遇见了他们。   苍天有眼,很巧。   南征军瞧这何逸钧没有威胁力,便道:“施清奉昏迷了,你们游了多长时间。”   何逸钧到:“一个夜晚。”   士兵道:“具体时间是多少?”   何逸钧道:“详细的我描述不出来的,能描述出来的,只有天和海。”   士兵道:“你们几个带施清奉回舱休息,再来看管何逸钧,施清奉花那么大力气背着他游海一整夜也不容易,别让何逸钧死了,我怕施清奉醒来见何逸钧死了就疯了。”   何逸钧明白船上的人本来是想让自己死的,只是看在施清奉游海不容易的情况下才改变主意没让自己死,不然施清奉就白费了这一路的辛苦。   施清奉躺着,何逸钧坐着,南征军守着。   直到下午,施清奉才缓缓醒过来。   何逸钧道:“醒来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施清奉不回话,揉了揉眼睛,又眨了眨睛。   守着他们的士兵出舱,高兴地说施清奉醒来了。   何逸钧道:“没事就太好了,昨晚你居然不跟南征军在一起,单独跟着互相仇视的余久择来找我,还跟我一起跳崖,真的爱死你。”   施清奉沉默一会,最后笑了笑,道:“我失明了。” 第118章   何逸钧道:“失明了?!那你看得见我吗?”   施清奉坐起来道:“看不见, 我瞎了呀,现在不是晚上,对吗。”   何逸钧道:“哪边眼睛能看得见一些?”   施清奉道:“都看不见,一点都看不见。”   何逸钧道:“还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吗?”   施清奉道:“不知道, 但愿能。”   何逸钧道:“肯定能的, 可能是因为船舱比较暗所以才看不见, 我们出舱看看,说不定你还能看见一点点, 过一会儿适应了就好了。”   施清奉:……   何逸钧拉着施清奉道:“走啊。”   施清奉不得不下床, 道:“好。”   何逸钧回想起今早拉着施清奉上船的时候, 风险真的很大,只要他的手稍微拉不紧,或者士兵下船稍微慢一步,施清奉就真的沉海了。   看着旁边走路慢悠悠怕摔倒的施清奉, 总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难以置信,说是幸运, 更是老天的眷顾, 想不到他们还会有相聚在一起的时候。   二人来到船栏边。   何逸钧让施清奉站在指定的位置后, 自己就沿着船栏后退十几步,道:“我想试探你是不是真的失明了,看不见我,就朝我这边走过来一步, 如果还是看不见,就再走一步,直到看得见为止。”   施清奉听得懵懵懂懂的,扶着围栏, 确定自己的位置。   何逸钧道:“怎么不过来,看得见了?”   施清奉怔了一会,之后终于动了脚步,一步一步地接近他,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   施清奉道:“你在哪里?”   何逸钧道:“我就在你正前方七步远处,你已经走得一半路了。”   施清奉走路速度快了,连继向前走七步路,停下又问道:“你在哪里?”   何逸钧道:“你就不能一步一步走吗,走那么快你怎么知道你一定看不见,而且,我们现在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还看不见吗?”   闻言,施清奉踏出最后一步路,随即将何逸钧束缚在怀里,唇贴在何逸钧的唇上,定格了许久。   背景依然一片波光粼粼的海和一片空明澄碧天。   ……   过后几天的时间里。   施清奉的视力渐渐恢复,恢复到一定范围内就限制住了。   视力大不如从前,近的看得见,稍微远一点点的就看不清。   就连看远处跃出海面的鱼都要眯着眼睛去看,看了半天才看得见有什么东西跃出水面,不眯着就完全看不见。   施清奉道:“不仅如此,后面也没法射箭。”   何逸钧道:“以前我们在玉兰园的时候,你跟我说过,射箭需要有个好眼力,你的眼力比我好,射得比我好,现在反而是我的眼力比你好,射得比你好。”   施清奉道:“什么都反过来了,你走了之后,我开始学会制香。”   何逸钧道:“我以前玉兰香粉都是随身携带的。”   施清奉道:“没有香粉的时候,我随身携带的是玉兰花。”   说着,施清奉就把放在自己袖子里皱巴巴的玉兰花掏出来。   掏了一大捧花放在船板上。   何逸钧拾起其中一朵花端详,道:“它们都被压扁了。”   施清奉道:“昨天刚摘的,幽陵的玉兰花是真少。”   何逸钧道:“我们把它们种在海面上,想看海面上开花的样子,这样,以后我们来到幽陵海上,就能看到一路开花的样子,幽陵也不缺玉兰花了。”   说完,何逸钧就把手上的花瓣取下来,一片一片地往船下扔。   海面上由花瓣铺成的路越来越长,随着波澜飘飘荡荡。   施清奉道:“想起游海那晚,你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我带着你游过的海面上都是血,长长一条,就像这些花铺出来的路一样,绵延至远方,是我们留下的痕迹。”   ……   半年之后。   二人回到京师。   据说幽陵收复,全国安定,孟售跟施荀自尽,余久择失踪,这三人全程都没有来过战场。   施戎特意点名道姓说,施荀就是当年失踪的准太子。   从船上下来后,何逸钧就一直被士兵当作犯人一样押着,施清奉就一直跟在何逸钧后面。   士兵道:“圣上说要活禽你回去,其他人死了也罢了,劝你这一路别打什么坏主意,你一人斗不过我们。”   何逸钧回头萌萌地看看施清奉。   施清奉笑了笑:“没办法,他们不让我押你,别打坏主意了。”   士兵:……   何逸钧被押进了皇城,施清奉跟着进去。   施戎开口便道:“朕赏你一个王位。”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只有何逸钧压住自己内心的惊奇,面不改色。   赏他一个王位,目的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因为王位而心动,主动问施戎要本剩余他的权利。   不问则心无欲望,问则有欲望该杀,明摆着想试探何逸钧心里想什么。   所以必须要保持冷静。   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施清奉站出来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施戎道:“退下,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幽陵反叛不会再复兴,他现在对谁都没有危害性,又是唯一一个幸存者,朕想拿他来当作京师战胜的纪念品,当然是让他活着更好,不然以后谁记得这场仗呢。”   一个大臣在施戎旁边,悄咪咪对施戎说些什么。   施戎道:“先帝的事,我以为在先帝龙躯上捅刀的人是你,后面才发现,那晚其实是朕看错了,你只是不明白那么多人追杀你,你就一直跑,逃命逃到了幽陵。”   何逸钧早已料到施戎会这么说,因为施戎也很希望施怀笙死这么惨,原来说是何逸钧干的只是想以此保住自己的安全,现在自己安全了就开始帮何逸钧说话。   何逸钧道:“陛下说的正确。”   施戎道:“朕封你为幽陵王。”   这个王位,跟平民一样,一点权利都没有,何逸钧也只好认了:“多谢陛下,陛下万岁。”   施戎道:“施清奉,你既然早已不是睿文王,跟朕姓的人都不熟悉,不如改了你这个姓,不用施姓了。”   施清奉道:“臣已想好,今后改名为榆实。”   施戎道:“榆实,这名字不错。”   何逸钧道:“陛下,臣也想换个名字,既然臣是战争胜利的纪念品,臣便改名为毒牙。”   施戎怔了怔。   ……   施清奉的家如今也是何逸钧的家,施清奉的床如今也是何逸钧的床。   今天,正式嫁娶。   跟施清奉关系好的小民们都来为他们捧场。   何逸钧穿上喜服,刚进场没多久,小小的一场婚礼很快有了尾声。   场面极小,跟平时没两样,安心感却是十足的。   施清奉道:“遇见你很苦,我从认识你,到接近你,再到喜欢你,最后到和你在一起,我都吃了不少苦,却始终没有放弃。”   玉兰缀墙头,姻缘终是有了解数。   这才是何逸钧理想中的婚姻:“新婚快乐,长长久久,不再分开。”   ……   何逸钧一直忘不了落满天,特意想进监狱看看落满天,此条请求被施戎批准了。   进了监狱。   坐在地上的落满天认出来是何逸钧来了,就立刻紧挨墙壁,背对何逸钧,道:“我不想见到你,师徒之缘已化,你我也不相识。”   何逸钧道:“狐群中忌狼,狼虽与狐有识,便化不了缘。”   落满天身子一抖,僵住了。   何逸钧道:“谢谢你,让我明白那么多东西,要不是你,可能我现在就是个死在幽陵的幽陵鬼,失去你,我才发现我不应该失去施清奉,我本不是恶人。”   隔壁关的是柏羽双。   柏羽双为了洗清施戎的嫌疑,谎称先帝死于自己手中,因为没证据,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墙上、地上、天花板,都被柏羽双用石头刻满了文字,字字尽是悲剧,细看竟是一首长诗。   何逸钧道:“可能,他过得好也是你此生无悔的事吧,做过什么都能成为一段传奇,无论做了什么,又为了谁,谁应该否。”   说完,何逸钧就离开了。   想必柏羽双听到这一句话时会回头看他,只是看不见人。   ……   会试当天,何逸钧重新参加会试,决定弥补遗憾。   一个月后放榜,会试成功,排名在第一名,跟施清奉当年的排名一样。   看完排名后,跟施清奉一起离开。   来到已成废墟的书斋。   何逸钧心里沉沉的,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引导他走进废墟之中。   进去。   忽然看见废墟中的一个阴暗角落摆放着三柱香,香还在燃烧,刚烧不久。   地上还有一些纸燃尽的灰,灰随风翻滚。   旁边灰的一旁放着一大叠飞镖,估计是余久择所剩且没用过的飞镖了。   何逸钧四处张望,却没见到传言失踪的余久择的身影。   仿佛路过的风都是余久择带来的。   余久择平生就像风一样,狂傲是风,热情是风,侠义也是风。   施清奉也会致敬他。   何逸钧道:“好不容易毫无逃避地站在这里,我就给郑爷也上柱香,一路走好。”   ……   回到家院门处。   只见院门上贴着一封信。   施清奉拆开信,看了看,道:“这只是给你的。”   何逸钧疑惑,他刚住下来不久,就有人给他写信了。   拆开信,何逸钧道:“这是余久择写来的信,我认识他的字,我们先进去看,免得被人看见信上的内容。”   进了院子,锁上院门。   信上说:“我终生隐居深山,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那里很美,只听风声和雨声,不与外界产生任何联系,这封信是我此生最后的联系,你则是联系中最后一个结点。” 第119章   “孟售的药找不到了, 找了很久,这段时间他体内的虫灵苏醒,醒后居然发生了反噬,让孟售突然死在自己的帐篷中。   施荀孩童时从斜坡上滚下来记忆混乱, 以为孟售是你, 以前跟你有关的记忆都变成了跟孟售的, 那晚他亲眼见到你从悬崖上掉下去之后,混乱的记忆重组, 恢复成正常的记忆。   但他仍然对你无感, 他只对孟售有感, 见孟售没吃完药回来,就去孟售的帐篷那边找孟售,也没去指挥幽陵军,见到孟售时, 就看见孟售倒在血泊中, 已经死了。   施荀明知危险在已经,依然选择接触他, 就成了第一个虫灵苏醒后接触孟售的人, 被虫瘟选中, 虫瘟出现后立即入体,虫瘟与虫灵牵缘一线牵缘,共同死去,施荀也就此死去。”   看完信后, 何逸钧道:“虫瘟,它们是一种给人带来厄难的瘟疫,其实它们只是想以厄难的方式,来记录这场不应该被人遗忘的缘分。”   施清奉道:“施荀也是胆大, 换作别人,早就提着裤子跑得离孟售远远的。”   何逸钧道:“虫瘟结缘,万劫生休,那是它们选定的一对才子佳人,虫瘟这次,选对人了。”   ……   一日,何逸钧想去玉兰园看看玉兰花长成什么样了,就带着施清奉一起去。   玉兰树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只是隐约感觉树都老了一些。   何逸钧道:“以后都没事情干了,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施清奉道:“晚睡晚起,上街买菜逛衣服,回家种豆养花花,没事干时还可以晒太阳读古诗。”   何逸钧道:“能不能有一天早睡早起?”   施清奉道:“不能,我半夜有精力,睡不着,早晨没精力,起不来。”   何逸钧道:“那我怎么办?”   施清奉道:“没办法,谁叫你嫁给我。”   何逸钧道:“你叫的。”   施清奉道:“你难道就没叫吗。”   何逸钧道:“我好像也叫了。”   施清奉道:“不对,说错了,我应该说,谁叫我偏要娶你。”   施清奉走累了,好不容易见到有个石凳,就坐在石凳上休息。   何逸钧站在施清奉跟着。   施清奉了然,道:“殿下,坐。”   何逸钧坐在施清奉腿上,被抱紧了,本想抬头看看,结果一抬头就被从天而降的一朵玉兰花敲中了鼻梁。   他把玉兰花拿下来拈在指间,道:“玉兰花不仅可以制香,还可以泡茶。”   施清奉道:“茶好喝吗?”   何逸钧把花插在施清奉唇间,道:“没喝过,不过你可以先尝尝味,好喝了我再喝。”   施清奉在何逸钧肩上松开双唇,花点在肩上,道:“可以,你泡茶,我品尝。”   何逸钧道:“谁摘花,不如,花还是你摘吧,我个小,摘不到,适合躺在地上闭目养息细品人生。”   施清奉站起来,笑笑道:“窃闲,想得美,我把你抱起来,个子不就高了吗。”   何逸钧姿势不变,唇上一柔。   九求何处人,   三应浮生事。   ————〖正文完〗———— 第120章   何逸钧的意识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看清了周围的场景。   他正凭空出现在一个空无一人、亮着灯光的宿舍里。   从一开始的不能思考, 慢慢有了思考的能力。   他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的意义是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知道。   记忆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只知道身上亮着白光的自己正一点点地出现在一间宿舍里。   这是他的诞生。   他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一团白光, 毫无意义。   但半个小时过去, 身上的白光慢慢消退, 慢慢缩小,直到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具完整的□□。   □□与常人无异, 肢体随之能活动了。   他更加弄不懂了, 他竟然是个人?   他究竟是什么?   在原地滞了几分钟。   依然毫无头绪。   稍微适应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觉得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   应该做些什么事。   何逸钧决定走到窗户前, 打开窗帘看看外面的景象,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想干就干。   打开窗帘,露出一丝细小的缝隙。   透过缝隙,只见窗外是一片黑夜, 天空暗无星子, 也没有月亮,无尘无垢, 清净无比。   看上去, 时间准备来到黎明了。   前方, 是一栋又高又长又华丽的宿舍楼。   这栋楼里有无数个排列整齐的窗户,都是关着灯的,好像这一片区域只有自己所在的宿舍亮着灯,唯一的孤灯。   格外宁静, 令人陶醉,值得倾述和吟唱。   落下窗帘,何逸钧开始打量这个宿舍。   宿舍是单人单间,墙角只有一张落着黑色床帘的床。   床的下方摆放着一个较大的木制书桌, 桌上满满放着好多书,桌子正中央有几张试卷。   何逸钧走近一看,本想从试卷上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结果试卷上都是一些关于法术的题目,各种奇怪的符号映入眼帘,根本看不懂,一点都看不懂。   表面看上去是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何逸钧想了想,发现还有一个重大的新线索。   就是,这个宿舍有学生住。   试卷上的答案是学生写的,题目旁边的笔记也是学生写的,红笔在错题上的订正字迹而是学生写的。   正当何逸钧正在思考接下来要不要出宿舍去外面找找新线索时,床帘里兀然传来一道声音,把何逸钧吓得一激灵:“把衣服穿上。”   就这简简单单而又突兀清楚的五个大字。   何逸钧很快将自己内心的恐惧镇压下去,诚惶诚恐道:“你是谁?”   床帘里这声音不慌不忙,又道:“你的衣服在你旁边,书桌上面,你先把衣服穿上,我再告诉你我是谁,你又是谁。”   何逸钧没办法,再加上自己刚诞生,现在是个裸体的人,样子不好看,无论怎么样都必须穿上衣服才行。   目光在书桌上环顾一圈,才发现书桌的角角处放置着一些衣务,是床帘中的这个人提前为他准备的。   何逸钧将衣条拿到手上,接着便快速穿衣服在身上。   穿完后,何逸钧道:“穿好了。”   说完,床帘被里面的人打开。   何逸钧看见这个跟他说话的人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衣,看上去很困,似乎是被他方才的翻试卷的噪音吵醒了,正倔着腿坐在床上看着他。   这个人道:“我名叫施清奉,你名叫何逸钧,你是天外来物,无处可去,所以以后你就住在我的宿舍吧。”   何逸钧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施清奉道:“你本身就没有名字,只是以前有过,我只是把你以前的名字告诉你,其他的问题,你不用再问,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剩下的,你想得到的答案,你自己去调查。”   何逸钧犹豫一会儿,道:“我失忆了?”   施清奉道:“不知道。”   何逸钧心里有好多问题想问,总是想脱口而出迫不及待问出这些问题。   但是施清奉是不会回答他的,他问也是白问。   他只好把内心的疑惑镇压回去。   疑惑太多,心里也不好受,总感觉沉甸甸的,一点都不舒服,只能皱着眉头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静静发呆。   施清奉道:“你既然无事,就帮我整理一下桌上的试卷吧,分科放好,没做的试卷放在最上面,顺便,把宿舍的灯关了。”   何逸钧毫无反应:……   施清奉道:“如果你不想帮忙,那也没关系,我先补觉了,再过两个小时,还要上早八。”   说完,施清奉便重新合上床帘。   宿舍回归安静。   看来施清奉是真的睡过去了。   何逸钧闲着无聊,开始整理试卷。   虽然看不懂试卷上的题目,但哪科是哪科还是能看得明白的。   整理完后,何逸钧关上了宿舍的灯。   宿舍陷入黑暗。   在灯关上之前,何逸钧目光偶然瞥到了床头旁边的一个微微反光的东西。   走近一看,发现是施清奉的手机。   何逸钧心头一喜,趁施清奉睡着,悄悄拿手机到自己手上,自己则坐在床角,怀满好奇地打开手机。   幸好手机没设秘密。   何逸钧先检查的是微信。   微信里有很多施清奉已读不回的消息,都是施清奉的同班同学发来的。   看消息时间,靠上的竟是凌晨一点发的。   而且施清奉还看完了。   难道施清奉凌晨一点都还没有睡觉,还在看消息?   有一点古怪。   果然他先检查微信是正确的。   点开最上面的消息框,只见对面同学连续发来十多条消息,施清奉都没回。   上面的其他消息也没回。   下面的消息是:   “他出现没有?”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现?”   “学委你现在在做什么?”   “看到我消息没有啊?”   “那么晚了你还在学习吗?”   “就不怕他突然出现在你身后吓你一跳?”   “我都等了那么久了真服了。”   “对了对了,我这才想起来,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还没问你。”   “他是不是长得很丑啊?”   “……”   何逸钧越看下去,心越沉重。   这分明是在议论他!   果然,线索都在施清奉手机里面。   要找到全部线索,就必须把手机里的消息全看完。   剩下的消息还有几条。   何逸钧正要把它们全看完,手机猛然被谁给抢走了,看不到了。   回过头,透过手机屏幕射出来的光线,可以看到在床尾坐着的施清奉。   不知道施清奉什么时候无声无息从床上坐起来了。   何逸钧道:“你明明是知道的。”   施清奉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上面打字划屏,道:“现在还不能说,见谅,以后有机会你是会知道的。”   何逸钧语气加重:“骗子,大骗子。”   施清奉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将手机递给何逸钧,道:“好了。”   何逸钧接过手机,屏幕一划,映入眼帘的是上了锁的屏幕页面,道:“你加密码了。”   施清奉道:“密码自己破解吧,解开了,我就给你看,不抢手机了。”   说完,施清奉便落下床帘,回去睡觉了。   何逸钧气地眼冒金星,被这么欺负真想奔溃得叫一声哭出来了,可半天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手机黑屏了。   屏幕又亮了。   他哭是没有用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开手机密码,看微信消息里面还有什么与自己相关的消息。   这个秘密长得真的很奇葩。   只有横着屏幕占位的三个长方形框框。   第一个框的字母:c   第二个框的字母:f   第一个框的字母:j   输入密码的位置是六个小空心圆点。   意思是密码有六个字母。   何逸钧尝试输入:ccffjj、cccccc,ffffff,jjjjjj……   尝试许多遍都无法成功。   都不知道输入多少遍了。   可能输入错误的后面还会再输入一遍,非常浪费时间。   很快时间来到了七点钟。   整点,手机设置的闹钟突然响了。   何逸钧下意识快速地把闹钟关上,不影响自己的输入时间,继续尝试着输入密码。   这次密码还没输入完,手机又被人从上方夺了过去。   何逸钧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沉迷输入密码,忘了带上手机进厕所锁上门,把施清奉关在外面不让施清奉抢到手机,然后自己再安安心心输入密码。   可惜这一切都晚了。   何逸钧闷闷不乐倔着腿抱着膝盖坐在床角边。   施清奉道:“走,我们去食堂吃早点。”   何逸钧:“这不才七点吗,你还可以再睡半个小时,然后起床去食堂买个包直接上教室。”   施清奉道:“我手机没电了,幸好我调了七点的闹钟。”   何逸钧:……   施清奉又道:“我充电,趁我不在的时候别动我手机,不然电量不够。”   sb。   大sb。   ? ? ?   听见厕所传来水龙头噼里啪啦的流水声。   看来施清奉现在在洗漱。   何逸钧心里暗喜,悄悄摸摸地站起身,看向放充电器那位置。   床头边凳子上没见到手机。   而且,充电器也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   何逸钧:(=°Д°=)   可是床头边就有个插排啊,插座也在那,充个电怎么可能不在这里充。   何逸钧开始在宿舍里东找找西找找,几乎每面墙壁都检查过一遍,就连堆放重物的角落也检查了一遍。   可是就是没见到——   充、电、器……   施清奉洗漱完,换好衣服,从厕所走出来。   何逸钧道:“你手机不见了,怎么办?”   施清奉道:“手机在我床上,充电是用充电宝充的,就知道你不老实。”   何逸钧心态扭曲了,道:“你演我。”   施清奉道:“你也没问我手机在哪里,走吧,去食堂,请你吃我们学院能吃的早点。”   何逸钧道:“能吃?!”   ……   画面一转。   何逸钧坐在餐桌前,施清奉坐在何逸钧对面。   而两人的桌上,分别放着两碗老友粉。   何逸钧叽里咕噜地吃得正香。   施清奉则是慢条斯理地吃,吃得慢悠悠的。   何逸钧吃完粉后,连着汤也给喝完,碗里油光可鉴,一抬头看见施清奉才吃了一半,便道:   “哪里难吃,明明那么好吃,根本吃不够,是你的口味有问题,如果不想吃可能把你碗里的那份让给我。”   施清奉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道:“准备七点四十分了,八点整上课。”   何逸钧道:“所以还不如让给我吃,倒掉多浪费。”   施清奉把自己的碗推到何逸钧跟前,道:“限你三分钟之内吃完。”   何逸钧道:“谢谢施清奉,其实你人还是挺好的,很大方,就是抢我手机的时候不太好。”   说完,何逸钧就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施清奉这份老友粉。 第121章   施清奉道:“你手机?”   何逸钧不回话, 埋头一个劲地吃着老友粉。   不到三分钟,何逸钧就把碗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筷子一放,何逸钧双手便搭在大腿上,乖乖定定地坐好, 看着施清奉, 眨眨眼睛, 施清奉也在看着他,表情很无奈的样子。   然后施清奉起身, 把何逸钧拉了起来, 道:“走, 上教室,四十分了。”   何逸钧不愿起来,却被强行踉踉跄跄地拉了起来,道:“我在想, 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应该不用跟你上教室吧。”   施清奉道:“用,我想让你当我的伴读, 所以你必须上教室。”   何逸钧道:“不当, 现在不是古代社会, 搞得好像我是要进宫当公主太子的伴读一样。”   施清奉道:“看来昨晚你看到手机上的那些消息对你的影响不浅,不过也没关系,他们只是想打听你的消息而已,跟你不熟, 他们就不会莫名其妙欺负你,如果真有人欺负你,我会帮你说话。”   何逸钧不语,面无表情地看着施清奉。   施清奉又道:“真的。”   何逸钧道:“假的怎么办?”   施清奉道:“我就告诉你我手机的锁屏秘密, 微信所有消息都给你看。”   何逸钧道:“成交。”   ……   二人进了教室,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分了。   教室比较大,每桌都是四个人组成的一桌,施清奉却是一个人坐的,旁边有三个空位,所以何逸钧就坐在施清奉旁边的位置上。   班里面同学都来得差不多了,座位上都是人,见何逸钧这位“新同学”来了,每个同学都往何逸钧这边看过来,开始低声交流起来,似乎不怀好意。   这让何逸钧感到很紧张,浑身毛毛的,起身转头就往教室门外走。   手腕被人拉住了。   回头一看,果然是施清奉在拉他。   施清奉道:“先别急着走,你不是还想知道你是谁吗,说不定在教室里还能找到你想要的线索。”   何逸钧道:“这班里面的人一个比一个神,我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你再敢拦我试试。”   施清奉道:“没关系,有我在,又不是让你独自一人承受这些,而且他们只是想认识一下新同学,没有什么恶意。”   何逸钧不理施清奉,骄傲地重新坐回位置上。   不一会儿,上课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刚进教室就开始讲课。   施清奉连忙找课本出来,然后就开始认真听课了,开始做笔记打草稿。   何逸钧没有课本,也听不懂这位老师在讲什么术语,只感觉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自己却无法捕捉其中的奥秘。   亦无法捕捉其中的线索。   幸好他们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老师没有注意到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只能走神的他。   2000 years later.   “……”   何逸钧打了个哈欠,手撑着颌骨,眯着眼睛,目光疲惫,仿佛讲台上的老师是个演员,自己是个兴致索然的观众。   桌前忽然多出来一本书。   书名叫《小树苗的思念独白》。   何逸钧疑惑地扭头看向自己的同桌。   施清奉道:“我感觉你很无聊,就给你一本小说看看,里面有你想要的线索。”   何逸钧道:“你有那么轻易把线索告诉我?”   施清奉道:“我只是想以小说的方式让你找到线索,如果昨晚我直接把线索告诉你,这本小说就没有意义了,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看这本小说才是最好的,而且,我告诉你的话我就算讲一整晚都讲不完,故事太长了。”   何逸钧道:“有那么神奇,我倒有瞅几眼。”   施清奉道:“对,对比我手机上的消息,小说里的更是你想要的线索。”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响起了。   终于,一节课一个半小时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   何逸钧伸了个懒腰,似如释重负,内心得到了解放。   正要翻开小说,眼前就出现了一部亮着屏幕的手机。   何逸钧惊喜,以为是施清奉大发良心给他看聊天信息,结果映入眼帘的竟是他的一张照片,他瞬间如同头顶被灌了一桶冷水,心灰意冷。   这是施清奉微信的朋友圈里的照片,照片中的自己正扭头看向一侧,而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看书,这显得自己很尴尬。   这是他的丑照。   所配的文案更让他尴尬。   文案是:何逸钧长得真丑,怎么人人都夸他长得帅啊,还什么班里面的班草,我真服了,我看还有谁看完这张照片后还有人夸他帅的,我就让谁跟他捆绑在一起,何逸钧cpdd。   偷拍互不相熟的人本来就不对,竟还发在朋友圈上让大家得看到,显得何逸钧像个扫把星。   何逸钧脸一热:???   找骂是吧。   看照片的视角,是在自己前三桌的右边,也就是第一组这个位置的同学偷拍的。   何逸钧抬头,正好对上这个偷拍者的眼睛,便道:“你有病吧。”   偷拍的同学道:“我炫耀一下新同学怎么了,说话那么脏。”   何逸钧道:“好,我是不是也可以拍你一张照发到学院墙上,让全校人都认识认识。”   同学道:“你没有手机,拍个鬼鬼。”   何逸钧道:“施清奉,借我手机拍他。”   同学道:“施清奉,我就说他没有手机他怎么知道我朋友圈发什么,原来是你给他看的,你给他看看个毛。”   施清奉道:“不要吵了,同学之间要好好相处,不就是一张照片。”   何逸钧道:“他偷拍我丑照,还骂我,我还怎么跟他好好相处。”   施清奉道:“拍照又不是什么坏事,你不想被拍,那我跟你一起被拍就好了。”   何逸钧一惊,看着周围同学也是一惊,本来忙着干自己事的同学也都停下手头的事,纷纷看过来。   偷拍的同学道:“你没事吧?”   施清奉道:“我没事,你不是想拍他么,先把偷拍他的朋友圈删了,再拍我们的,我只当个陪同,如果你想让我跟他捆绑在一起,也不是不行。”   同学道:“你确定吗?”   施清奉道:“我姿势都摆好了,还看不出来我已经确定了?”   同学道:“好……吧……”   施清奉手臂搭在凳子后垫上,靠何逸钧近近的,两个人贴在一起。   何逸钧心里感动,心想在这样一个排斥自己的班级里,能有这么一个人跟自己站在一起,共同承担。   镜头对准他们时,何逸钧故意稍微低下头,面不带笑。   拍完后,施清奉回到自己位置上。   围观的同学议论纷纷,然后一个一个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   何逸钧心想终于支开这些麻烦了,本想看看桌上的小说,结果发现小说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   何逸钧:? - ?   何逸钧道:“你怎么把我的小说偷走了。”   施清奉道:“其实,是我不好意思给你看,晚上回宿舍再给你看吧。”   何逸钧道:“中午不行吗?”   施清奉道:“不行,中午休息的时间太短了,还有,我这本小说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后果就不太好。”   何逸钧:……   不给看就不给看,理由还那么多,大无语。   何逸钧低头生气。   过了一会,何逸钧桌上出现施清奉的手机。   看朋友圈上面的照片,只见施清奉对着镜头笑得很温馨很温柔,丰厚的卧蚕超级明显。   自己却是一幅抑郁寡欢的样子,看上去倒有几分乖巧,精致的五官超级养眼。   好像施清奉很喜欢这次非正常意义上的拍照,看着施清奉那么喜欢,自己对此也没那么厌恶了。   ……   中午放学。   何逸钧道:“我们出学院玩玩。”   施清奉道:“出不去,我试过了。”   何逸钧道:“为什么。”   施清奉道:“因为原著作者没有在原文写学院外相关的事件、景物,所以学院外的全是空白界面。”   何逸钧道:“我们现在在书里。”   施清奉道:“没错,我们现在在一本名叫《法术学院独家剧本》的书里,在这本书里,你扮演的角色是神,我是学委,我们都是书里的配角,都是从另一本书里穿书过来的,你扮演的角色没有你原书里的记忆,所以你才什么都不知道,以上这些,都是穿书系统告诉我的。”   何逸钧想了想,道:“且信你一回,因为我今天站在教室窗子边眺望远方时,确实看到学院外面全是纯白色的,出学院的学生都消失了,跟穿书的情况相符合,所以我就故意跟你说我想出学院玩玩,看你怎么回复。”   “另外,我没猜错的话,今早你说你给我看的那本书里面有我想要的线索,我们又本就是早一本书里的人物,也就是说,我们都是从今早那本书《小树苗的思念独白》里穿进现在这本书里面的。”   施清奉道:“对。”   何逸钧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给我看今早那本书?”   施清奉道:“是我不好意思说。”   何逸钧道:“我们都是同一个作者写出来的同一本书里的人物,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施清奉道:“因为你现在没有原书的记忆,所以我就不敢说,说来话长,说不完,原书里面有一些剧情说出来比较难解释,比如,我睡了你那些。”   何逸钧面无表情,道:“哈哈,这么说来,原书我更应该看了,今晚我要一口气把原书看完。”   施清奉道:“既然你看完原书后都知道了,我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今晚就再睡你一次,每天晚上都睡一次,如果中午有时间也可以再睡一次,其他时间里我们一起找途径回到原来那本书里。”   何逸钧道:“要想回到原书里,我觉得我们更应该关注《法术学院独家剧本》,你有这本书吗?”   施清奉怔了怔。   何逸钧道:“我问你有没有这本书,你睡不睡我都不是重点。”   施清奉回过神来,道:“没有,但我能跟穿书系统对话,后面如果系统提示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何逸钧道:“行吧。”   ……   晚上。   何逸钧坐在书桌上看原书,越看到后面,眉心拧得越紧。   施清奉则在一旁静静等待,看着何逸钧这副表情,自己也不敢问看得咋样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何逸钧终于看到了最后一页,合上书,又看了看作者的亲签和桌上他们的赠品,道:“怎么感觉我不是很喜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