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番外》作者:单倍行距   简介:   何流×陶迹   沉稳内敛×活力太阳   血液科医生×原血液科医生现患者   “他的爱人在冬天离开,从此他的世界,便再也等不到春天。”   BE,很短   前半部分第三视角的第一人称 第1章   住我隔壁病床的是个年轻人。   他很瘦,脸色苍白,一看身体就很不好。   我第一次到病房的时候,他正半躺在床上,戴着耳机看iPad。   见我进来,他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啊。”   我刚毕业不到三个月,就被确诊为ITP这个我听都没听过的病,心情并不好,只是低声道:“你好。”   “终于有人能和我说话了,这几天可把我闷坏了。”他摘下耳机,看了眼我身后,“你没有家人朋友陪着吗?”   我点头:“家里人不在这边。”   我和父母感情不深,他们都在外地,所以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朋友今天走不开,明天才能过来,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年轻人闻言起身,二话不说帮我整理物品。他动作干净利落,我带的东西也不是很多,很快就收拾好了。   我看着他把柜子关上,轻声说:“谢谢。”   年轻人笑道:“别客气,你一个生病的小姑娘也不太方便。”   半天没喝水,渴得难受,我从包里拿出杯子,环顾一圈,没找到水壶。   “请问这边的茶水间在哪啊?”我问。   年轻人给我指了方向,我道了谢就过去了。   从饮水机接完水回来,我发现病房里多了个人,背对着我坐在年轻人的床旁,大概是年轻人的家属。   我不太习惯交际,索性在门口多站了会,环顾一下病房。   年轻人的东西摆得很整齐,桌上摆着两本书和几盒药,窗台上一株向日葵,旁边还摆着个苹果。   我觉得奇怪,细看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塑料苹果。   正出神呢,年轻人抬头看见我,笑道:“站门口干嘛,进来啊。”   床旁的人也转头,我才发现,坐着的这位是我的管床医生——何流。   已经六点多,估计是下班了,他穿着日常的卫衣和牛仔裤,难怪我刚刚没认出来。   我打了个招呼:“何医生。”   何流很自然地点头:“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何流:“不舒服就按铃找护士,或者找他也行。”他说着看了年轻人一眼。   我犹豫道:“找他?”   年轻人笑得爽朗:“我叫陶迹,之前也是血液科的医生。”   我有点惊讶地看向何流,一时间以为年轻人在和我开玩笑。   何流:“他没骗你。”   我这才看向陶迹:“陶医生好。”   “不用叫他陶医生。”何流说,“叫陶叔就行。”   “陶叔?”我瞪大双眼,又打量了一下陶迹,判断他顶多三十岁,“可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   陶迹也难以置信地问何流:“管谁叫叔?”   何流正削着苹果:“你都快四十了,人家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不叫你叔叫什么?”   陶迹瞪他:“谁快四十了?你才四十!老子今年三十五。”   “再过一个月你就三十六了。”何流把苹果切成块,用牙签扎了一块给我,“来,童梦,吃苹果。”   我接过:“谢谢何医生。”   苹果很脆很甜,还怪好吃的。   陶迹还在那边愤怒:“你好意思说我,你还三十七了呢。”   “闭嘴吧你。”何流把一块苹果塞进他嘴里。   我觉得陶迹很有意思,笑问:“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感情真好。”   “妹妹,你少说了个字。”陶迹从何流手里又捏了块苹果,“是男朋友。” 第2章   我被男朋友这三个字震得好几天都没缓过神,以至于之后几天何流来查房,我总是盯着他看很久。   我晚上经常失眠,但陶迹每天睡得很早。我怕吵到他,每天都会早早就关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只要晚上不值班,何流都会在病房里,有时候会睡在折迭床上,有时就在陶迹床边的凳子上坐一夜。他经常拿着计算机轻轻敲着,计算机的微光打在他脸上,映着他的眉眼格外温柔。   陶迹翻了个身,被子掉了半边。何流抬眼看见,把计算机放到一边,轻轻起身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在他额头上浅吻一下。   我连恋爱都没谈过,哪里见过这场景,瞬间脸上发热,惊得轻轻吸了口气。   何流直起身,正好撞见我惊呆的目光。   他很自然笑了下,没有一丝尴尬,转身出了病房。   我感觉自己像个电灯泡,正准备翻过身,就看见陶迹也睁开了眼。   “陶大哥你没睡啊。”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   陶迹手指放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   很快,何流的脚步声靠近,他进来时,手里多了两杯牛奶。   何医生递给我一杯,又看向陶迹:“别装了,睡不着就起来喝杯牛奶,助眠。”   我半坐起来,接过杯子:“谢谢何医生。”   “哎呀,竟然被你发现了。”陶迹也坐起来,“我觉得装得挺好的啊。”   何流拿过计算机,一副懒得理他的表情。   牛奶是热的,我小口喝着,在黑暗里偷偷打量着这两个人。   何流意气风发,剑眉星目,容貌不输我在学校里见过的少年人。   后来听护士八卦说,之前血液科的科草是陶迹。我不相信,于是没事的时候又会盯着陶迹看。   “盯着我看干什么?”陶迹从书后抬起头,问。   偷看被发现,我心虚地挪开目光:“没什么。”   “之前就发现你不对劲,前两天总看着何流,现在又总看我。”陶迹把书放下,语气里有着玩笑意味的警告,“别打我俩的主意啊,我们可都是有家室的人。”   我笑:“我就是觉得,你和何医生看起来很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陶迹来了兴趣。   我想了想:“何医生比较严肃,总是不茍言笑的,不像你这么爱开玩笑。”   陶迹不以为然地一笑:“你看他现在一本正经,当初追我时天天缠着我,烦都要烦死了。”   我毫不相信:“怎么可能是何医生先追的你。”   “你不信?”陶迹睁大眼,“他当初可是一周一束花把我骗到手的。”   “真的假的?”我很惊讶,“何医生这么浪漫吗?”   “浪漫个屁。他一开始给我送的花丑得要死。”他说着拿出手机,“我找找看还有没有照片。”   不一会儿,他把手机递到我面前:“你看。”   照片上少年怀里抱着一捧粉色的花,眼神里满是嫌弃。   那应该是陶迹的少年时,没有现在这么虚弱,胳膊上隐约有肌肉,神采飞扬,满是朝气。   看了这些照片,我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何流会喜欢上他。   帅气而又有趣的人,本身就充满魅力。   哪怕他现在瘦得厉害,五官仍然出色,尤其是眼睛,又大又有神。他爱说笑,如果不刻意提及年龄,根本看不出来他已经三十五岁。   也正因为这样,我都快忘了,陶迹也是个病人。   他一张张往前划着,嘴里还在吐槽:“你看看,每一束都很丑!照片也拍得很丑!”   我看着照片,又抬眼看了看陶迹,突然有些难过。   那样健康的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么瘦弱呢?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耐不住好奇,问道:“陶大哥,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住院吗?”   “为什么住院啊……”陶迹说,“当然是因为生病了呗。”   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得了白血病。” 第3章   我知道陶迹的病可能会比我严重,但没想到他得的是白血病。   我立刻后悔问了这件事。   但陶迹好像不是特别在意,说起这事就像聊起天气一样平常。   经常会有人来看他,有同学朋友,也有德高望重的老主任和专家,陶迹看起来也是一成不变地随意。他们有时会把陶迹叫出去单独说话,有时不避讳我,直接在病房里聊天。   经常来的是一位老主任,六七十岁,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走路带风。   老主任似乎是陶迹的导师,他坐在床边,皱眉看着自己的高徒:“你怎么这么犟?”   “哪有啊老师。”陶迹半靠在床上,笑道,“我有多听话,您是知道的啊。”   老主任哼了一声:“放屁,你当初给我惹的祸少了?”   “那是以前年少不懂事。”陶迹说着看了眼我,“这儿还有小姑娘听着呢,给我点面子吧老师。”   “你还要什么面子?”老主任说,“我问你,小何都同意了,你为什么不肯去?”   “去干嘛啊?”陶迹说,“你们都会多少次诊了,治疗方案也是您老过了目的,没什么好去的。”   “你!你真的要气死我!”老主任说,“我告诉你陶迹,我给你三天考虑,那边的技术更先进,我那同学又正好在国内,你必须得给我去一趟!”   陶迹打了几句哈哈,把冒火的导师送出门外,转头就看见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我。   “咋了?假发没戴好?”陶迹伸手摸了摸头上,“不能吧,我刚刚照了镜子啊。”   因为化疗脱发,他觉得麻烦得很,干脆把头发剃光,买了各种假发戴,后来甚至给我推荐假发店家,说起来头头是道。   “戴好了,很帅的。”我勾了勾唇角。   “那就行。”陶迹往回走了两步,然后顿住,“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何流啊。”   我说:“老先生这么大阵仗,何医生不会不知道吧?”   “也是。”陶迹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算了,他知道就知道吧。”   何流当晚就把陶迹叫了出去,回来后两个人便陷入了冷战。   何流本来话就不多,陶迹又刻意不理他,每次他来查房,我都觉得整个病房里有种诡异的尴尬。   陶迹吃的药有副作用,吃完偶尔会呕吐,之前都是何流给他端水漱口,冷战之后,陶迹直接叫我的名字,让我帮他接水。   我硬着头皮,顶着何流带刀的目光,拿着杯子赶紧走出去。   回来时,陶迹和何流正在屋内说话。两个人已经快一周没说过话了,我识趣地没进去,在门口站着发呆。   屋内的说话声越来越大,最后似乎有了争执,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我问你为什么不去?”何流问。   陶迹反问:“为什么你那么希望我去?”   “张教授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他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为什么不珍惜这个机会?”   “专家……”陶迹似乎笑了一声,“专家我看的还少吗?老师不是专家?陈主任不是专家?你呢?你不算专家?”   “你别给我胡搅蛮缠!”何流说,“这边的疗法效果并不好,你不会不知道!张教授的方向和你的病情有多一致,你也不会不知道!”   “陶迹,你该去,你……”他顿了一下,说,“你得活下去。”   “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活下去,我也想。”陶迹说,“可是何流,如果我真的死在那儿,该怎么办?”   “陶迹!”   “你有没有想过,就为了一个不确定疗效的方案,一旦我在那边没救回来……”陶迹说,“我就要一个人死在那儿了。”   屋内沉默了很久,半晌,何流说:“我陪你去。”   “我一去至少几个月,你难道要跟我去几个月?你还有那么多病人,那是对他们不负责。”   “你就无意义地耗着吗?”何流的声音已经在压着怒火,“你要在这儿,在我面前,让我眼睁睁看你等死吗?”   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何流沉默地收了东西,快步离开病房。   我进去,陶迹正看着窗外发呆,听到脚步声才回头:“你回来了啊。”   我觉得他应该不需要漱口了,就把水杯放到桌上,应了声:“嗯。”   “你在门外听见了吧?”陶迹笑道,“我刚刚看见你了。”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啊陶大哥,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没事。”陶迹说,“就是觉得都这么大人了,还被小姑娘撞见吵架,怪不好意思的。”   我笑了笑,问:“可是陶大哥,你不去的话,身体撑得住吗?”   陶迹无所谓地耸肩:“当然啊,我本身就是学这个的,自己什么情况自己清楚。” 第4章   我以为他说“自己什么情况自己清楚”的意思是,他的身体状况还没差到需要转院的地步。   直到那晚,我正刷着手机,突然听见旁边玻璃摔碎的声音。一转头,就看见满地的玻璃碎片、喷溅一地的水渍,还有昏倒在床边的陶迹。   我吓了一跳,抖着手去拍铃。不一会儿,何医生和科主任一路飞奔过来,后面跟着一群推仪器的医护人员。   他们迅速把陶迹扶到床上,清理呼吸道插管一气呵成。等生命体征平稳下来,科主任拍拍何流的肩,没说话,带着其他人离开。   屋里陷入安静,病房的灯冷冷地落下,我这才清晰地看见何流红得可怕的双眼和轻颤的手。   我心里没由来地升起难过。   陶迹有惊无险地醒了过来,但这之后他和何流的关系并没有缓和,唯一的变化就是,陶迹最终同意了去张教授的医院。   我私下里问他为什么改主意,他说老师动了怒,硬要带他走,要是不走,老师就推掉所有的项目,在这边守着他。   老主任年事渐高,陶迹再怎么也不敢折腾他,只好乖乖同意。   其实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   前不久,陶迹生病的事被他从前负责的病人知道了,他们彼此联系,一道来看望他。   那天我也在,听见他们聊天说,有一位叔叔曾经和陶迹的病情十分相似,在陶迹的劝说下接受了骨髓移植,手术十分成功,自此重获了新生。   那位病人走后,陶迹站在窗前,一直盯着向日葵和那个塑料苹果,看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他想努力活下去。   每个人都在尽力活下去。   临走前,陶迹悄悄把我叫过去,把向日葵花盆递给我,让我帮忙照看。   “千万千万要照顾好它,别让何流发现!”他千叮咛万嘱咐。   我不解:“你为什么不带着它过去啊?”   陶迹挑眉,从口袋里拿出小苹果:“我把它的灵气抽到这个苹果里了,就不带本体走了。”   我有点无语,这是什么幼稚又中二的理由。   我问:“那为什么不给何医生照顾?”   “我们俩现在吵架呢,我不能理他。”陶迹撇嘴,“要是你出院我还没回来,你就把花送到他办公室吧。”   嘴里说着吵架,心里还惦记人家。我觉得好笑,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你笑什么?”陶迹说,“你没谈过恋爱吧,小童童?”   我摇头:“没有。”   “难怪你不懂。等你找了男朋友,就能理解我了。”陶迹嘚瑟地笑笑,“这盆花就是我的眼,让它替我查岗。”   我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何医生不送你过去吗?”我问。   “我不要他送。”陶迹说,“我有手有脚,又不是腿断了。”   我故意又问:“那……你不想何医生吗?”   陶迹回答得很快:“想他干嘛?”   我呵呵笑了声:“也不知道今天上午,在何医生办公室门口偷瞄的人是谁。”   陶迹瞪我一眼:“小童童你变坏了啊。”   陶迹离开了很久,久到病房里病人换了两轮,也没见他回来。   那盆向日葵我左藏右藏,竟然真的捱到了出院那天都没被何医生发现。   我出院那天早上,依照约定,把向日葵送到何流的办公室。   见到向日葵,何流一愣,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我以为他会把花带走。”   我奇怪:“陶大哥到现在都没跟你说吗?”   “没有,他脾气犟。”何流无奈地笑,“辛苦你了,就放窗台上吧。”   我放好花走过来,想跟他道别,却见他半开抽屉里摆着一盒拆了口的烟,还有一迭报告纸,以及各类白血病的治疗指南,每一份都卷了边。   报告扉页“陶迹”两个字格外醒目,最后一行写着:融合基因PMLRARA,确诊为APL型白血病。   我立刻明白,这是陶迹的各项检查报告单。   何流起身去打印机那边拿文件,从我身边路过时,我被他身上的烟味呛了一下。   我讨厌烟味,可以肯定何流之前是不抽烟的。因为之前查房,他离得这么近,身上也只是消毒水味,有时候会有洗衣液的清香。   看着那份报告单,不难猜出他为什么抽烟。   我想了想,还是说:“何医生,其实陶大哥并没有生你的气,你们好好聊聊,一定会没事的。”   何流一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小姑娘想得还挺多。”而后收了笑,沉默几秒,“可有些事情,不是聊聊就可以解决的。”   我没懂什么意思,何流已经岔开话题:“不舒服及时给我打电话,如果有复发的迹象,一定要来医院。”   我点头:“知道了,谢谢你,何医生。”   “不客气,这是我的职责。”何流说,“我希望看到你们平平安安。” 第5章   我没想到,再见面已经是一年之后。   ITP有复发的迹象,于是我又去了医院,挂的还是何流的号。   何流和一年前没什么区别,还是那样英俊挺拔,哪怕静静地坐在计算机后面,也能看出气场。   见到我,他很快地皱了下眉,然后换上平静表情:“小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何医生。”我坐下,把报告单递过去。   他接过我的检查单:“这是什么时候做的检查?”   “上午,本来想挂你的号的,但是你不在,我就随便挂了一个医生的号。”我说。   “拿报告不需要再挂号,我跟他们说一下,你待会把下午挂的号拿去退掉。”何流扫着数据,“身上有明显的瘀斑吗?”   我点头,挽起裤脚:“腿上,牙龈也有出血。”   何流给我简单查了体,又看了几遍检查单,正色道:“稍微有点严重,可能还需要再次住院,做更系统的检查。”   “我中午问过学医的同学,做好了准备。”我说,“何医生,听你的就行。”   “行,我给你开单子。”何流点头,在计算机前敲着字,“陶迹那儿还有一个床位,你想住过去吗?想去的话我帮你联系一下。”   “陶大哥回来了?”我很惊喜。说实话,还真有点怀念陶迹每天的念叨。   “嗯,回来挺久了。”何流把单子递过来,“就在之前那个病房的隔壁。”   我办好手续,轻车熟路地找到病房,还没进去,就听里面有人说话。   “何流你怎么这么慢啊,我都要饿死了。”   往里面看,陶迹正在看动漫,头也不抬。一年不见,他稍微长了些肉,看起来精神了点。   我笑着打招呼:“陶大哥。”   陶迹一愣:“小童童?你怎么又住院了?”   “病情反反复复的。”我说,“最近不太好,就过来了。”   “行吧,快进来。”陶迹偏头咳了两声,问,“吃晚饭了吗?”   我摇头:“还没,今天挂号排队排了很久。”   “那正好,待会儿让何流给你带饭。”陶迹在手机上敲了几下,“先坐着歇会儿,渴的话那边有纸杯。”   “你们和好了?”我坐在床边,笑眯眯地问。   陶迹愣了一秒,继而笑道:“我多宽容啊,不跟他一般见识。”   话音刚落,有人走了进来。   “你可太宽容了,也不知道两个月不给我打电话发消息的人是谁。”何流走进来,递给我一盒盒饭,“来,童梦,给。”   我道了声谢,接了饭。   “哎,我不是刚刚才给你发消息?”陶迹啧了一声,“来得这么快。”   何流懒得理他的模样,把饭递过去:“等你还不如自己动手。”   “花都要被你养死了,你还好意思说?”陶迹翻了个白眼,“人家小童童帮我养得那么好,你就会糟蹋。”   何流冷冷看他一眼:“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陶迹赶紧护住盒饭:“天天就知道威胁人。”   等何流出去,我才看向阳台。向日葵比去年大了些,花有些蔫,低低地垂着,塑料小苹果还摆在旁边。   “真的被何医生养死了吗?”我转头问陶迹。   陶迹嘿嘿一笑:“骗他的,前两天天气不好,没有阳光,所以花开得不好。”   我:“……”你这样逗何医生真的好吗?   “我看你气色好了很多。”我打量了一下陶迹,“陶大哥,你是不是快痊愈了?”   陶迹笑着摇摇头:“假象。”   “啊?”   “别老提我啊。”陶迹岔开话题,“你的报告单呢?何流怎么说?”   “都在何医生那边。”我苦笑了下,“好像比去年严重了一些。”   “别担心。”陶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的病是可以控制得很好的,要相信何流。” 第6章   我的情况比上次糟糕,何医生来病房盯着我的次数比去年多很多。   没想到的是,陶迹的情况比我还要差。   去年他还不会因为吃药而吐到昏天黑地,现在却经常吐到吃不下饭,有时甚至什么都没吃,他也会疯狂地干呕。   何流今天要上门诊,没空在病房。我给陶迹拿了水杯漱口,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身。   “陶大哥,你不是转了院吗?怎么还这么严重?”我连忙扶住他,担忧地问。   陶迹咳了几声:“去年在那边做了骨髓移植,但是失败了。”   我一愣。   “你这什么表情。”陶迹笑了笑,“失败很正常的,别这样。”   我不知怎么,鼻子一酸。   “哎别哭啊小童童。”陶迹突然慌了,“我不会哄女生啊。”   “我没事。”我吸吸鼻子,“我就是觉得……很不公平。”   明明他们是那么好的人,明明是那么好的医生,为什么命运就不能对他们好一点。   “这没什么。”陶迹笑道,“医院里有很多比我们不容易的人,大家都没放弃,所以我也不能怨天尤人啊。”   他看向我:“你也是,知道吗?”   我点头,可还是想哭。   痛苦怎么能这么去比较呢?可除了用这种方法来自我安慰,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然啦。”陶迹补了句,“偶尔也可以和妈妈哭哭鼻子。”   我意识到昨晚给妈妈打电话时,他在旁边看到了,于是瞪他:“你怎么偷听我打电话?”   “哭鼻子不丢人啊。”陶迹说,“我还在何流面前哭过呢。”   “你还会哭呢?”我不信。   陶迹啧了一声:“我也是个普通人好吗。”   我问:“那你当时为什么哭啊?”   陶迹低头笑了,脸上好像有点发红:“当时何流给我求婚来着。”   我瞪大双眼:“求婚?”   “是啊。”陶迹回忆,“他给我写了一篇小作文。要知道他当年高考语文是班级倒数,竟然会给我写几千字的小作文。”   我羡慕地说:“哇,那你肯定是感动得哭了。”   我都能想象到那样浪漫的场景,何流单膝跪地,手里拿着戒指,深情地说着自己的小作文,面前的陶迹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   真浪漫。   “屁。”陶迹直接打破我的幻想,“他那个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抄的,给我肉麻死了。那么多人围观,我又不好打断他,只好尴尬地哭出来了。”   我:“……”   陶迹的父母是在冬至那天中午过来的,两位老人家带着前一晚包好的饺子,坐在床边跟儿子聊天。   他们带了很多饺子,荤素都有,甚至还送了我两盒。   因为吃药,我整个人都胖了起来,没什么胃口。陶迹见我犹豫,直接把饭盒打开:“胖什么啊,快吃,胖了还能再减,不吃的话就少了很多快乐。”   陶妈妈也说:“你不胖的呀丫头,快尝尝。”   我吃了两口,饺子应该才热过,很好吃也很温暖。   陶爸爸在床边剥着橘子,问了句:“小何呢?”   “他啊,今天上门诊。”陶迹说。   陶妈妈说:“小何爱吃饺子,这大中午的,我要不给他送点去?”   “哎呀妈,医院规定不能在门诊区吃饭,而且他们会定盒饭的。”陶迹说,“今天他不值大夜,晚上过来吃就行,我不吃荠菜的,都给他。”   “哎,也行。”陶妈妈说着又看向陶迹,“你对人家好点,每天就知道欺负他。”   “我的天。”陶迹苦笑,“小童童,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何流?”   我咽下嘴里的饺子,笑道:“何医生和陶大哥感情很好的。”   “那就好。”陶妈妈转头看我,“丫头,你家里人呢?”   我笑笑:“我父母在南方,家里事儿多,没空过来。”   “哎哟姑娘家一个人多不方便。”陶妈妈皱着眉去看自己带来的包裹,拎出一袋东西,“正好来的时候买了很多吃的,这个给你。”   “不用的阿姨。”我赶紧摆手。   陶妈妈直接把东西放在我桌子上:“没事,你拿着,在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找陶迹就行。”说着她又改口,“还是算了吧,直接找你何医生,陶迹他不靠谱。”   “妈你怎么踩一捧一呢。”陶迹无奈道。   我笑起来,连连道谢。   陶爸爸把橘子递给陶迹,陶迹接了,想起什么:“陶铭怎么没来?”   “你弟妹怀孕了,就没让他们过来。”陶爸爸说。   陶迹一愣,然后笑道:“好事儿啊,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也就前两天的事儿,没到三个月不敢声张。”陶妈妈说,“你就安心养病,等到时候满月酒,可少不了你这个大伯的份子钱。”   “行啊。”陶迹笑着说,眼里却有一点落寞。 第7章   陶迹后来的睡觉时间要更早,有时何医生没下班,他就已经睡着了,偶尔还需要我和何流叫他起来吃药。   可是每次吃完药,又是一阵折磨般的呕吐和疼痛。   陶迹从来不说自己有多难受,但他很少开玩笑了,经常窝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   我有偷偷查过他的病,预后有好有坏,生存期长短不一。   但我觉得陶迹一定可以好起来。   毕竟他人那么好,又是治病救人的医生,就应该活得长久,何医生那么尽职专业,就应该和陶迹一起幸福地白头到老。   陶迹现在不怎么爱看动漫了,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本子,每天都在上面写写画画,还总把窗台上的小苹果拿在手里把玩。   朋友来看我,送给我一包旺旺大礼包,我拆了一袋仙贝,顺手给陶迹递了几个。   他大惊失色:“你怎么可以在医院里吃旺旺!”   我疑惑:“旺旺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陶迹咂了一下嘴,说,“就是大家开玩笑嘛,医院旺,寓意不好。”   我:“……”   我把目光转到了他手里的苹果上,猜测道:“你这个苹果,不会也是谐音吧?”   他笑而不语。   “可你现在已经不做医生了呀,还拿着苹果,是习惯了吗?”我问。   陶迹一笑:“我这不是给自己的。”   不是给自己?那就是给何流的呗。   我说:“那你是希望医院人少些,何医生不那么辛苦吗?”   “这只是一部分。”陶迹说。   我忍不住问:“还有一部分是什么啊?”   他神秘一笑:“秘密。”   大概是受病情影响,我的生理期竟然提前来了,夜里小腹痛得实在是难受,我熬到两点多,实在撑不住,起身想去接杯热水。   今天何流值大夜不在病房,陶迹竟然也没睡,又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见我起身,他合上本子放到一边:“怎么了?”   “我肚子痛,想去喝点热水。”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陶迹瞬间明白过来,下床接过我的杯子:“你躺着吧,我去给你接。”   我点点头:“谢谢陶大哥。”   接完水后,陶迹又躺回床上,继续拿了本子写东西。   喝完两口水,我舒服了一些,看向陶迹:“陶大哥,你在写什么啊?”   陶迹说得坦然:“哦,写遗书。”   他是很淡定,我却被吓了一跳:“啊?遗书?”   “是啊。”陶迹点头,“万一……”   “呸呸呸,这怎么能乱说啊。”我赶紧打断他,“你肯定会好起来的,别咒自己啊。”   陶迹笑了:“小童童,有些事能骗别人,但是骗不了自己。我现在身体什么样我自己清楚。”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他说这句话。   我第一次希望,如果陶迹不是医生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医生,是不是就不会考虑这么多?   “可是……”   “没什么可是。”陶迹说,“我得趁有时间赶紧写下来,这样如果有东西忘了,还来得及补。”   他说着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我给你也写了哦。”   “我才不要。”我皱眉,控制不住鼻尖一酸,“何医生也不会要的,我们都不要,你就不会想着死了。”   “小童童,你错了。”陶迹勾了勾唇角,“何流会要的。”   我伸手擦了擦眼泪。   陶迹看我哭了,连忙改口:“好了,咱们不提这事儿了,你想吃苹果吗?”   我抬眼看他:“……是上次何医生削的那个苹果吗?”   “是啊,是不是很好吃?我家种的。”陶迹见我感兴趣,伸手从果篮里拿了一个出来,“我给你削。”   我擦干眼泪,起身说:“我自己削就行。”   陶迹没让我拿:“你现在不舒服呢,我来。”   他削苹果很有技巧,苹果皮长长一条,从头到尾都没断,他边削边说:“我家里有一片苹果园,等过年了,我回家亲自给你摘一大箱,怎么样?”   我看着他,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至少,他会让自己努力坚持到过年。   我认真地点头:“好,一言为定。”   可陶迹食言了。 第8章   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冬日早晨,我起床时,陶迹还在睡着。   我感到惊奇,平时他的生物钟最晚也是七八点,不可能比我还迟。   我以为是他太累了,所以并没有叫他。   直到何流值完夜班回到病房,叫了他好几声都没人应。察觉到不对劲,何流立刻蹲下来查看陶迹的情况,然后飞快地按了护士铃。   那群人冲进来的场景和去年一模一样,所有人焦急而有序,每个人都希望他睁开眼,笑着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吧?”   可不同的是,这次他并没有在床边醒来,被护士推进了楼上的ICU。   病房里只剩我一个人。   窗外大雪纷飞,几天都不见阳光,向日葵不耐严寒,花瓣已经枯掉,低低地垂着。   旁边的苹果却还是很鲜艳,在飘雪的冬天里,给病房添了些颜色。   因为脑干出血,陶迹在ICU躺了三天,最后在一个雪夜离开了世界。   那几天晚上何流都住在ICU的值班室,也算是陪着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而我知道这个消息,已是第二天的中午。   那时我正在吃饭,何流走进来,他戴着口罩,我只能看见他通红的双眼和从未有过的憔悴面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他没穿白大褂,而是一身黑色的西装,头发也吹过,看得出有认真打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我不敢问,只好看着何流,希望他能说出别的话。   哪怕这么想着,我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然后我听见何流说:“童梦,陶迹走了。”   我一怔,手里的筷子直接掉在地上。   “怎么会呢,去年他不是没事吗?”我眼泪止不住地流,“陶大哥,陶大哥不是说,过年要给我寄苹果吗?他说好的,他说好的啊……”   何流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身上烟味很浓很浓,他声音发哑:“别哭了,注意身体,我来给他收拾东西。”   我抬头看他,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他的医生,而是他的爱人,来帮他整理最后的遗物。   我想去帮忙,却被他拦住了。   “去休息吧,我自己来就行。”何流说。   我没有坚持,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去拉开陶迹的抽屉,拿出了本子:“这个给你。”   陶迹的遗书本子。   何流翻开本子,看了几页,然后转头盯着窗台上的那个苹果,低声问:“他……什么时候写的这个?”   “就是每天你没在的时候。”我说,“他说要提前写下来,怕万一……”   何流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闭眼仰起头,而后放下本子,起身去拿了窗台上的苹果。   我想起陶迹那句话:我把它的灵气抽到这个苹果里了,就不带本体走了。   一瞬间我明白过来,他带走的苹果,就当作是何流陪着他,而那株向日葵,就代替自己陪着何流。   一开始让我照顾向日葵,是表示自己还在赌气,不愿意理何流。我出院,他觉得是时候和好了,所以要回到何流身边。   单纯而又幼稚。   翻开的本子上是陶迹清秀的字,我一低头就看见了那句单独成段的话。   “买这个塑料小苹果,一是希望病人少一些,大家都平安顺遂;二是希望你别那么忙,这样就可以经常陪着我,我也可以再多看你几眼。”   我记得陶迹说过,也给我写过东西,便伸手翻了翻,在其中一页看到了童梦两个字。   他只给我留了一句话。   “能让你无所顾忌哭的人,要记得珍惜。” 第9章   春节前,我结束这一次的住院,下定决心辞职,回到家乡。   在外地过了太久,父母看到我很惊喜,擦着手要去买菜,说给我接风洗尘。   我保留了何流的联系方式,但因为病情康复良好,也怕勾起伤心,很少聊天。   渐渐地,便没了音讯。   几年后,在家中医院例行复查时,我碰到一个有趣的人。   为了给我让路,男生不小心撞到护理车,手中病历撒了一地。他一面跟护士连说“对不起”,一面跟我鞠躬道歉,还不忘回头提醒听力欠佳的病人奶奶,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解释用药方案,憨厚又可爱。   没过多久,我们在超市再次相遇,他局促地跟我打了招呼,又很快离开。我以为只是匆匆一面萍水相逢,却没想到半个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追到了停车场。   询问我的联系方式时,高大的男生仿佛瞬间变成一颗西红柿,从脸一直红到了耳根,说起话来紧张到语无伦次。   他尊重我的想法,包容我的缺点,理解我的坚持,就这样,我谈了恋爱。   家里少见寒冷冰雪,只有温暖和煦的风、连绵不绝的细雨,和能照亮所有黑暗的阳光。   父母就在身边,恋人一直陪伴,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人小心翼翼地珍视。   陶迹话里的含义,我终于慢慢明白。   再提及何流与陶迹,是我婚礼前一个月。   那时,我和我先生正启程前往外地,打算拜访他已经退休的恩师,并送去请柬。   一路上他都在跟我说读研时的故事,说起他导师曾经带过一对学长,两个人都格外优秀,每次组会都会被导师拿来做对比。   我笑问他们是不是很讨厌这两位学长。   他却摇头,说学长们人很好,也给他们提供过很多帮助,所以更多的是敬佩和惋惜。   我不解,问他为什么惋惜。   他说,其中一位学长英年早逝,另一位在他去世的几个月后,辞去一线城市三甲医院的工作,回到北方的母校专司科研教学。   我心头猛地一跳,问他学长的名字是不是叫何流和陶迹。   他很惊讶,问我怎么会知道。   我跟他说了当年在医院的故事。   我还记得,出院前我曾问过何流,如果我的病再复发,是不是还可以回去找他。   当时他顿了一下,没给我答案。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婚礼那天,何流有个重要的会议,没有来到现场,但他给我们寄了一大箱苹果,和一句“平安顺遂,白头到老”。   这句话看似平常客套,却有太多的遗憾和无奈。   听说,有很多人都不理解何流的选择。   明明是年轻有为的副主任医师、科室骨干,他在庆宁市工作多年,也早就积攒下了丰富的经验和人脉。   就算是渴望早日攻克那个难题,医学的区域性注定了留在本地的大学执教,会更便捷有利。   究竟为什么,他要放弃大好前程,背井离乡,一人定居在气候习性完全不同的北方。   言至于此,就连我先生也忍不住感叹,学校的冬天是真的很漫长。   我想,我大概能够明白。   那座大学城,见证了他们爱情的开始,也记下了他们难回的少年时。   他的爱人在冬天离开,从此他的世界,便再也等不到春天。   --------------------   童梦视角到此为止,后半部分是第三人称。 第10章 :最初(上)   陶迹抓了抓头发,余光看着教室门口的人,有点烦躁。   “陶迹,何流在外面。”室友用胳膊碰他一下,“又来找你的?”   陶迹重重叹口气:“鬼知道。”   “你到底怎么惹着人家了?”室友好奇,“大四课很少吗,他怎么天天有时间来啊?”   谁说不是呢!陶迹想。   他撕下A4纸的两个角,一个写上喜欢,一个写上报复,团成团,打散。   随手抽取一张。   ——报复。   他拍了照发给刘可敏:【天意,少在那胡扯。】   刘可敏:【不信发小信玄学,陶迹,真有你的。】   刘可敏:【下课自己滚,今天姐不帮你了。】   陶迹急了,立刻认错,只换来前面女生的中指。   他偏头,看了眼门外玉树临风的男生,扶额心累。   说起来,他和何流认识的契机算得上奇妙。   奇妙到诡异。   大三上的某个周末,为了综合评价的加分,陶迹被刘可敏拉去听了场讲座。   讲座很无聊,半小时不到,刘可敏就已经趴下睡着了。   陶迹也想睡,奈何昨晚到今天他整整睡了十个多小时,现在毫无困意,只好百无聊赖地在纸上随意画画,一边画一边学动漫里的人物语气轻声配音,一个人玩得有来有回、不亦乐乎。   但没过多久,他就玩累了,于是自然而然转起了笔。   刘可敏翻了个身碰到他,笔自然而然就脱手,一个弧线飞向前排。   一秒后,笔尖滑过右前方那人干净的侧脸和雪白的衬衫,留下一道很长的笔迹。   道歉还没说得出口,台下掌声雷动,那人已经站起身。   男生看了陶迹一眼,又看了眼他桌上画满数码宝贝的A4纸,似乎弯了弯唇,然后把笔还给陶迹,带着那道黑色的印记走向台前。   只留陶迹在位置上目瞪口呆。   刘可敏被掌声吵醒,慢吞吞坐起来,抬眼一看就笑了,跟陶迹说:“这帅哥的造型挺独特啊。”   陶迹干笑了声,没敢说这造型出自谁手。   然而很快,他坐立不安起来。   台上,那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生流利地用双语做完一场演说,主题医学相关。   因为专业相同,所以陶迹听得出对方多么专业严谨。   院系还有这等人才,这是真大腿啊!   陶迹似乎看到一作、二作、SCI、Nature一个个路过,到达自己面前时似乎停留了一瞬,结果被他一巴掌拍远。   可惜,演讲结束,那人便直接从后台离开了,没有给他道歉的机会。   刘可敏喊饿,急哄哄地要去吃饭,陶迹只来得及匆匆看向门口张贴的讲座宣传单。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个名字。   何流。   没过多久,陶迹努力很久的实验室申请终于通过。   他兴高采烈地参加实验室成员的第一次会面,结果抬眼看向面前的学长的那刻就愣住了。   靠!大腿!   视线相对,他看见何流也顿了下,然后朝他笑了笑。   陶迹立刻明白,对方也认出了自己。   可惜他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想钻进地缝。   因为在导师和学长学姐们的介绍中,他已经对何流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直系学长,导师爱徒,天之骄子,荣誉满身。   而自己那支笔造成的惨案,刚刚还被导师特地点出调侃,恐怕是何流迄今为止最大的难堪。   当然,很快就不是了。   半个小时后,陶迹一个脚滑,很不幸地把用来标记的染色液整瓶打翻在何流身上,自己也摔了个结实。   被何流伸手拉起来时,陶迹看见对方半个身子都是蓝紫色的溶液。   白大褂废了,里面的衣服也废了,还有星星点点落在了何流的皮肤上。   总而言之,一片狼藉。   陶迹这次来得及道歉了,何流也很大方地说没事,自如地跟导师请了假,提前回去处理。   可如果那么容易洗掉,又怎么能叫染色液呢。   接下来的一周,陶迹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流带着颈侧和手腕上的蓝紫色生活学习工作。   甚至参与重要会议前,他不得不用遮瑕膏来盖住污渍。   于是这件事和之前带黑笔印做讲座一起,成为枯燥实验室里的快乐来源。   快乐是他们的,陶迹什么都没有。   他只能在被一次次提及时保持礼貌的微笑,与此同时,心底对自己在实验室的未来深感无望。   他仿佛看见那些文章在跟自己挥手道别。   陶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上网花钱找了个大师,专门算学业前程。   结果得出的卦象为——大凶。   陶迹眼前一黑。   再问破解之法,对面发来八百块的收款码。   陶迹二话不说转了账。   八百块,跟论文相比,还是很划算的。   回复是,积极等待。   想细问,大师说天机不可泄露,得靠他自己悟。   陶迹琢磨了半天,最后灵光一闪,这不就是让自己积极主动去弥补的意思吗。   为了避免那些文章和自己彻底说再见,陶迹动用了十二分的殷勤协助何流完成实验。   也因此,他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何流的恐怖之处。   高绩点、融会贯通的知识储备、几乎不出差错的实验操作。   而那些动物在他手里,似乎会自动变得听话温顺。   看着顺利到不可思议的实验进程,陶迹佩服不已,顺便各种偷师,遇到不懂的地方立刻发问——“学长这个怎么搞?”“学长这是什么原理啊?”   等等等等。   好在何流在这方面从不藏着掖着,有时刘可敏过来串门提问,他也会一一解答。   陶迹于是更加卖力地积极弥补之前的过错。   每天第一个到实验室,笑脸相迎地跟何流打招呼,主动帮他喂实验动物,配置药液,打扫卫生,嘘寒问暖。   当牛作马,说是狗腿子都不为过。   忙不过来时,他还用一学期的晚饭抵押,求着刘可敏过来帮忙,生生把刘可敏搞成了他们组的编外人员。   只不过,何流一直都是那副公事公办模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容。   陶迹实在忍不住,一边把老鼠关进笼子,一边朝刘可敏发出疑问。   味道太冲,刘可敏掩着口鼻,不屑:“像你这样妄图用免费的劳动,换那两件贵要死的衬衫,是我我也懒得理你。”   陶迹想问那两件衣服很贵吗,刚一回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何流。   刘可敏抬手喊了声“学长好”,何流点头算是回应。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问刘可敏:“你们组不是早就散了,你怎么没回去?”   刘可敏惦记着一学期的免费晚餐,她指了指陶迹,颇为不耐道:“是啊学长,我等他一起吃饭呢,这人磨磨叽叽的。”   怕发小口出狂言,有损自己多日攒下的良好形象,陶迹连忙起身,挂着大大的笑脸跟何流说:“学长,老鼠已经喂好了。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啊?”   何流看了看他俩,说:“不了,还有事。”   “哎呀,真可惜。”陶迹原本还想借吃饭再拉近一下距离,此刻只能深表遗憾,“那我们先走了,学长明天见。”   何流很轻地点头,跟他说:“明天见。”   当晚,陶迹怀着一颗好奇心上网查询了衣服的价格。   看着后面的零,陶迹再度眼前一黑,瞬间理解了刘可敏的话。   网页一退,他就给刘可敏发去消息,让她介绍个靠谱的兼职。   省吃俭用两个月后,陶迹终于攒够了钱。   他看了眼学校大门屏幕上一闪而过的清正廉洁,在赔钱和赔衣服中,果断选择后者。   他从多方打听到何流的穿衣尺寸,买了两件相同牌子的新衬衣,趁实验室没人,恭恭敬敬地捧到何流面前,再次郑重地道歉。   何流肉眼可见地呆住了。   得知陶迹的来意后,他很快恢复正常,说:“不用,我没放心上。”   陶迹坚持,他故作夸张道:“不行,我放心上了。学长你不接受的话,我夜里都睡不安稳的,梦里都是这事,失眠好几天了。”   开玩笑,那家店只换不退,钱没了人情至少得挽回吧。   没等何流说什么,在隔壁做实验的刘可敏搞定她自己今日的任务,晃到了他们门口。   角度问题,她没看见屋内还有另一人,张口便是:“桃子,市中心开了家Gay吧,你不一直好奇又不敢去吗?走,姐撑腰,带你去见见新世面。”   这话一出,陶迹就知道,人情也挽不回了。   何流的表情果然变得奇怪:“Gay吧?”   刘可敏也发现了陶迹对面还有人,她愣了愣,来回看着这两人,又看陶迹手里的衣服:“学长,桃子,你们……”   何流也看向衣服,表情有些复杂。   原本真挚的道歉似乎变了味道。   陶迹回头瞪刘可敏,后者无害地摊了下手。   衣服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他转回头,拎着袋子跟何流大眼瞪小眼半天。   最后还是何流先递出台阶。   他接了衣服,语气诚恳地说:“注意安全。”   陶迹:“……”   注意个鬼的安全,老子的名声!全!毁!了!   为了自己的清誉和渐行渐远的文章,陶迹不得不一遍遍跟何流解释,他很洁身自好,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何流信没信陶迹不知道,反正从头至尾,这人脸上都是那副认真在听的表情,带了些笑但不多,分不清是嘲弄还是觉得有趣。   陶迹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最后把刘可敏抓来做证:“这我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她能证明,别说乱搞,我到现在连对象都没找过一个。”   涉及个人名誉,刘可敏还是很有分寸的,认真点头:“嗯嗯嗯。”   何流看着他俩好一会儿,结果最后只问了句:“你们不是男女朋友?”   “当然不是!”陶迹否定,“谁家好人会跟女朋友去那种地方!”   何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刘可敏津津有味地旁观了全程,突然玩味地问何流:“正好,学长今晚要不要一起去?”   刚松了口气的陶迹再次一脸震惊,目瞪口呆地看向发小。   更让他震惊的是,何流思考了一秒后,说可以。   陶迹:“?”   可以个锤子。   眼见刘可敏拿出手机要打车,陶迹眼疾手快地拦下。   他不由分说地把刘可敏扯出实验室,还不忘跟何流赔笑挥手:“她疯了,我带她去医院。学长拜拜,吃好玩好睡好明天见。”   Gay吧自然没去成,晚上吃饭陶迹都没胃口。   刘可敏吃得倒香,把他一口没动的鸡腿夹到自己碗里:“不就在帅哥面前丢面子了吗,又不是捡不回来。”   “怎么捡?”陶迹半死不活,“我想给老师发消息换个实验室,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刘可敏恨铁不成钢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有点出息。”   陶迹虚弱地扯了下唇。   刘可敏啃完鸡腿,沉吟了一秒,提出猜想:“我觉得,何流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陶迹瞥她:“你是真疯了。”   “你让他出了两次丑他都没生气。”刘可敏拿着筷子指点江山,“而且他都不抵触去Gay吧。”   “说不定他也是好奇呢。”陶迹说,“我都让他出两次丑了,他能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蠢?”   年级前五说出这种话,刘可敏想把筷子摔他脸上。   她忍住火放下筷子,咬牙打量了陶迹一遍,凉凉道:“脸。”   陶迹白了她一眼:“你俗不俗。”   “大俗即大雅,你懂个屁。我听说何流可是一直单身,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刘可敏着重咬了下“男朋友”三个字,“不如你大胆一点,直接借这个机会拿下,学霸对象哎,多好啊。”   陶迹呵呵两声,心想那自己才是真的脸都不要了。   陶迹决定装病,一周没去实验室,转而接下所有数据分析工作,在宿舍在线完成。   他也没敢再主动跟何流说过一句话,包括网上。   反倒何流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多。   从纠正数据到实验后续方向,再到陶迹未来的规划,他都问了个遍,最后还不忘关心陶迹身体有没有好点。   陶迹只敢挑着学习工作的事回复,用字用句都小心谨慎,生怕再提起之前Gay吧的事来,毕竟他在何流面前实在丢不起人了。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会在宿舍楼下遇到何流。   何流住校外,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来找什么人。   陶迹还在纠结是维持“积极等待”战略,上前热情地打招呼,还是决定放过对方放过自己,假装看不到飞快离开,何流已经直直朝他的方向走来。   陶迹一愣。   紧接着,他看见何流递来一束简单包扎的郁金香。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正好现在是郁金香的花期,就带了几朵。”何流说,“半个月不见,身体好点了吗?”   陶迹大脑空白,稀里胡涂地摇头,发现不对,又点头。   何流像是笑了下。   “那明天回实验室吧,那边有点忙不过来。而且,昨天你发来的数据计算,有点小问题。”   陶迹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回到宿舍时才发现,他把那束郁金香也带上来了。   室友们看到那束花后,和刘可敏的反应一样,都是——何流喜欢他,想追他。   可陶迹满脑只有那句“数据计算有点小问题,明天来趟实验室细聊吧”。   都躲成这样了,还是逃不过在何流面前犯错吗?   这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什么喜欢。   明明是何流在实验室忙得焦头烂额,看到数据出错,直接怒火中烧,联想到之前种种,终于受够了,打算报复回来,让他也出出丑。   想到众目睽睽下,面对郁金香无地自容的自己,陶迹感觉自己心都死了。 第11章 :最初(下)   陶迹还是乖乖回了实验室,他不敢因为自己的过错毁了何流的试验成果。   可事情后续也并没有向他脑补的方向发展。   数据的确出了点问题,但问题小到只需要动动鼠标就能修正格式,甚至导师第一眼都没看出不对。   何流也没给他使绊子,一如既往地认真沉静,提出问题和建议都一针见血。   但又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从前何流都是有事说事,从不讲多余的话,是一款非常令人安心的学习与工作的标准答案。   现在似乎更亲民了。   他开始和陶迹讨论生活里的事情,比如,平时喜欢干什么,听什么歌,玩什么游戏。   最诡异的一次是,某个周五下午,陶迹正在摆弄离心机,突然听何流说:“明天数码宝贝好像有剧场版上映,你去看吗?”   他问的是“你去看吗”,但不知怎么,陶迹咂摸出一股“要不要一起去看”的味道。   这感觉怪恐怖的。   陶迹干笑两声,瞥见刘可敏路过,便立刻岔开话题,逃离了是非之地。   除此之外,陶迹在宿舍楼下遇到何流的次数也更多了。   虽然何流说是路过,但陶迹没信。   就这么巧,算准了路过就会遇到他?   又这么巧,次次都买了花?   虽然只是很小的一束,也足够吓人了好吗?   夜里,陶迹在床上琢磨这件事,思来想去,最后绕到了刘可敏的猜想上。   难道何流真的喜欢自己?   理由呢?   没理由啊。   总不能真像刘可敏说的是因为脸吧?   陶迹还是觉得太荒唐了。   不,不仅是荒唐,而是诡异。   太诡异了,诡异到他只敢每天都泡在图书馆待到闭馆才回去。   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带着花来找自己的何流。   很可惜,没用,何流又开始出现在他教室门口。   一天来一次,花也没少过。   何流比他大一届,成绩又好,老师们基本都认识他。有老师还故意逗陶迹,问他什么时候才能让门外这个扰乱上课秩序的人消失。   腿长在何流身上,他哪里知道?   陶迹翻着白眼看天花板。   行,就算他是真喜欢自己,有这种什么话也不说,前置剧情也没有,每天就抱着花堵人的追人方法吗?   就这样追人,哪怕你何流长得再好看,也没什么用啊。   况且谁还不是个帅哥了。   陶迹飞快地扫一眼他手里的花,心想而且这花也挺一般的啊,俗里俗气的。   追人也不知道多用点心思吗?   更何况,玄学都说了,不是喜欢,是报复!   终于捱到下课,刘可敏果真没等他,跟自己的好姐妹走了。陶迹没办法,只能猫着腰,打算趁人多从后门溜掉。   谁知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   “陶迹。”   陶迹绝望地闭上眼,假装没听见,想赶紧跑走。   没等有动作,何流已经走到他身后。   “陶迹。”他又喊了一遍,顿了顿,问,“你是在躲我?”   陶迹僵硬地转身打哈哈:“没有啊学长,这不是饿了吗,想着赶紧去吃饭。”   何流:“前门离食堂更近。”   陶迹扯了扯嘴角:“我去校外吃。”   何流点头:“那我和你一起。”   陶迹连忙拒绝:“下次吧学长,我约了室友。”   “可你室友刚刚都从前门走了。”何流望向他,一副将他看破的表情,“我听见他们说要去二餐。”   陶迹:“……”   好好,一个一个都抛弃他是吧?   他头一次明白孤立无援是什么感觉。   “走吧。”何流说,“进实验室到现在,我们好像没一起吃过饭,我请你。”   陶迹左手转笔,右手把菜单翻过来翻过去,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那束被他评价为一般的花就摆在桌子上。   陶迹原本是拒绝的,但何流说:“这花是送你的,不摆在桌子上,难道你要抱着吃饭吗?”他就突然觉得,放桌子上也没什么不好。   陶迹转了半天笔,最后放弃,把菜单往何流面前一递:“学长你点吧。”   何流没拒绝,叫来服务生点菜,语气动作十分流畅。   陶迹在旁边越听越不对劲——不对,这几道菜全是自己爱吃的。   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没跟何流说过爱吃什么,要说何流跟他的喜好一模一样,那就太扯了。   直到上了菜,他都在纠结这个事情,一筷子也没动。   “怎么了?”何流似乎感到奇怪,迟疑着问,“这些不是你喜欢的吗?”   来了,问到重点了!   陶迹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何流很自然地说:“你请假那几天,我在实验室碰到了学妹,她跟我说的。”   学妹还能有谁。   干啥啥不行,卖发小第一名。   趁着没上菜,他点开刘可敏的微信,发了一串表情包过去。   刘可敏:【/wink/】   刘可敏:【努力拿下,以后遇到不会的难题就靠你了。】   陶迹:【……】   陶迹扪心自问,其实这顿饭吃得并不难熬。   何流很懂得相处的礼貌和分寸,言行举止并不会让人不适。吃完饭后,他还递给陶迹一包随身装的漱口水。   居然还有那么点体贴。   巧的是,吃到一半,餐厅里走进几个小朋友,每个人手里都有数码宝贝的迷你模型,从进门开始就互相讨论着各个角色。   陶迹没事干,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他那个是顽石兽!”有个小男孩大声说,“我这个是埃玛兽!”   陶迹没忍住笑出声,心想小朋友还是挺可爱的,说错名字都很有趣。   埃玛兽,他还雅迪兽呢。   他无意抬眼,看见何流也望向他们,嘴角有笑。   陶迹顺口问:“学长在笑什么?”   何流说:“是哥玛兽。”   陶迹一愣:“你知道?”   他以为上次剧场版的事是何流找话题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真能叫出名字来。   何流“嗯”了声,似乎怕他不信,又一一点出小朋友手里的模型:“拟贝塔兽、普罗特兽、加奥兽。”   陶迹眼睛瞬间亮了,他一下子来了兴趣:“哎,那学长你知道滚球兽吗?”   何流点头:“亚古兽进化前的形态。”   “对!”陶迹连连点头,“我小时候最喜欢滚球兽,觉得它长得贼可爱。还有那个……”   小时候一起看动漫的玩伴们随着年岁渐长,早就不再关注这些,而发小刘可敏对帅哥的兴趣显然更大。   现实中,陶迹没再遇到过有着共同爱好的人,因此一时没控制住,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   他说得绘声绘色,最后那几个小朋友也被吸引过来,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们。   何流坐在对面,安静听他说。   聊这些时,陶迹神采飞扬,还会无意地模仿剧集里的台词动作。   跟讲座那天,他坐在前排,听到悄声扮演角色时的语调一模一样。   当时他正在脑子里过稿子,却控制不住被陶迹的声音吸引,满脑子都是那句某某兽进化,甚至在讲台上,他险些下意识脱口而出。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自娱自乐到这个地步的。   很有趣,也很可爱。   后来在实验室遇到,这个学弟的很多举动,他其实都不太能理解,唯有上面那个观点,更加得到了证实。   就像此刻,明媚到让人移不开眼。   这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   临走的时候,小朋友恋恋不舍,问能不能跟他们一起拍张照片,陶迹欣然应下。   何流拿了手机,正要主动担下了摄影师的职责,却被陶迹直接拉到了身边。   陶迹抬手把他的手机调成自拍模式,将所有人都笼在屏幕中。   “这样才对啊,都是数码宝贝的粉丝,怎么能把你漏了。”陶迹转头笑着跟他说,“学长你记得把照片发我一份啊。”   何流看着他的笑脸,点头:“好。”   爱看数码宝贝的怎么会是坏人。   秉承着这一观点,陶迹对何流的提防渐渐没了,也开始能接受何流找自己这件事了。   难得遇到同好,他兴奋得不行,每天空了就去找何流聊数码宝贝,还搬出自己珍藏的动漫光盘,喊何流一起去网吧看。   何流没拒绝过,只不过每次约了去网吧,他还是会带一束花。   日子久了,陶迹也从最初的抗拒,慢慢接受了。   也慢慢发现,何流在专业之外同样博学。因为妈妈的影响,他格外喜欢植物,他带来的很多花,都是他家院子里种的,是他爸爸送给他妈妈的礼物。   从那以后,陶迹没再对何流的花有过任何负面评价。   毕竟这是他父母之间爱情的见证,不能轻易被外人践踏玷污。   要不说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当习惯了何流每天都来找自己,一旦哪天没出现,陶迹竟然开始变得焦虑。   他给刘可敏发消息:【你说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刘可敏:【担心就去发消息问啊。】   陶迹:【这多冒昧。】   刘可敏:【……】   刘可敏:【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陶迹矢口否认。   难得遇到有共同爱好的人,又是自己亲学长,他关心一下有什么错?   刘可敏听了这理由,差点无语到背过气去。   她右手伸到背后,朝陶迹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自己无话可说。   陶迹最后也没去问何流怎么了,因为没过多久何流主动发来消息,解释自己被导师扣在实验室了,还有二十分钟结束。   陶迹瞬间不焦虑了,开始百无聊赖地数着时间。   一下课,他就拿上自己的光盘,炫耀似的跟刘可敏晃了晃。   刘可敏扯唇嗤了声,她看了眼那个数码宝贝的光盘,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陶迹没弄懂她这个笑是什么意思。   直到某天,他去办公室打印资料,发现桌子上有本书。   书上笔迹刚劲,陶迹已经很熟悉,这是何流的,估计是他上午太忙忘记在这里了。   他想着顺手帮着带回去,结果刚一拿起,书里突然掉出张A4纸来。   如果不是瞥见里面数码宝贝的图片,陶迹一定不会打开,也就不会发现,那张纸的左边一排是打印出的图片,另一边则是何流手写的、各个数码宝贝的名称和特点。   跟平时他们默写名词解释的方式一模一样。   陶迹愣在原地,很快明白了什么,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原来如此。   天天跟他聊得有来有回,竟然是靠着背诵记住的吗?   连打印材料的时候都还想着复习?   搞什么啊。   发现被骗,按理说应该有些恼火的,但不知怎么,陶迹却生不起气。   更多的是想笑,还有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纸张好一会儿,最后又把它放回书里,假装从没见过。   陶迹生日那天,朋友们打算带他出去过。   上午在实验室里,他问何流要不要一起,何流看了眼日程,说有个考试,结束了就赶过去。   陶迹人缘好,朋友也多,玩起来没大没小,灌起酒来毫不手软。   陶迹算是比较能喝的,最后都有点发晕,只能撑着额头发呆。那几个简直没眼看,一个个大着舌头说话,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喝多了。   刘可敏更是指着他,嘟哝了好半天,陶迹才听出是在骂自己“没用”。   什么没用,陶迹心知肚明。   怎么就没用了,现在这样多好啊,再说了,何流也没直说喜欢自己不是吗。   万一不喜欢呢,自己去戳破,谁还跟他聊数码宝贝。   他摆摆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刘可敏指了他两下,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转而点点头,邪恶地笑起来:“行,那我去跟何流表白。”   陶迹立刻不敷衍了,呵呵两声:“你敢。”   刘可敏挑衅地冲他扬眉:“你再拖,看我敢不敢。”   随即,两个人跟小学生似的又开始拼酒,拼到最后,差点掐起架来。   何流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拉了架,结了账,叫了车,等把所有人都安排妥当后,准备把陶迹也送回去,陶迹却一直坐着没动。   “站不起来吗?”何流说,“我背你?”   陶迹盯着他,不为所动:“你什么都没吃就要走啊。”   何流看出他喝多了:“没事,我不饿。先送你回去吧。”   “我不。”陶迹还是盯着他,朝他伸手,“东西呢?”   “什么?”   “花啊!”陶迹啧了声,“都那么长时间了,怎么一点默契都没有?”   何流考完试就直接过来了,来不及准备这些,他放缓语气,几乎是哄着说:“回去补给你行吗?”   陶迹嘁了一声,嘟哝:“刘可敏还说我没用,你不也一样,追人都不会追。”   看着因为上脸红透的陶迹,何流难得地愣住了。   “你愣什么?他们可都说你喜欢我。”陶迹说,“但是玄学说了,你只是想让我难堪。”   何流觉得有些离谱:“我为什么要让你难堪?”   “因为我让你出过两次丑啊。”   陶迹抬眼看着面前的人,他第一次发现,何流的眼睫毛居然那么长。   他卡了一下,继续说:“可要是报复,你就不会去背数码宝贝的知识点了,对吧?”   何流愣住的时间更长了。   “怎么又愣,回答问题啊。”   陶迹有些不快。   他抬起手,本来想去戳何流的睫毛,手伸到一半,突然瞥见何流的衬衣就是他买的那件,于是改了方向去拉对方的衣领。   他指尖攥着衣服面料,没控制力地道摩挲着,想体验一下高级衣服的不同触感。   “你这衣服真的好贵……”   话音未落,何流直接抓住他的手,而后转过身使了些力,把他背到了背上。   “靠!”陶迹一阵头晕目眩,他趴在何流背上,闻见对方身上的木质香,缓了几秒后说,“我就知道,你是想报复我!玄学没错。”   何流脚步一停,片刻后,他认真说:“玄学错了。”   这回换陶迹愣住了。   “他们说得对,陶迹,我喜欢你。”何流继续说,“我从来没想过让你出丑,因为我确实不会追人,这些是我从父母那里看着学来的。”   “所以,你要不要教我怎么追?”他偏头问,“或者,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   陶迹的酒立刻醒了。   之前一直说刘可敏疯了,现在看来,他好像也疯了。   因为他听见自己点了下头,说:“行啊。”   片刻后,陶迹破罐子破摔地趴回了何流身上,好半天又试探性地开口询问。   “那追到以后,你还会继续背数码宝贝的知识点吗?”   何流被他逗笑,声音从胸腔传到后面,陶迹感觉自己的胸口也有些发痒。   “别笑啊。”陶迹说,“你要是以后不陪我看数码宝贝了,那我才不和你在一起。”   何流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不仅会,而且比陶迹还要了解这部动漫的所有。甚至有几个陶迹没太在意的配角,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陶迹不服气,要来何流装着笔记的活页夹,打算向他学习努力补课。   翻着翻着,他突然看见几张不一样的书页。   像是日历,又不全是,每个日期下都写着一种花名,笔迹的颜色也不一样。   陶迹看了两行,便知道这是什么。   何流送过他的每种花的记录册。   红色是他喜欢的,蓝色是一般的,黑色是他或明确或委婉表示过,可能不太符合他的喜好的。   有一部分还贴了照片,是他们在外面玩的时候,何流拍下的他抱着花的照片,一张一张,贴得小心又工整。   陶迹看着看着,嘴角就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他瞥了眼旁边认真读文献的何流,没去打扰他,而是拿起笔在显眼处写了行字。   ——你标错了,郁金香也该是红色的。 第12章 :意外   年末大雪。   陶迹把车熄火,做了个深呼吸,挂上微笑,转头看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的人。   “到家啦,醒醒。”陶迹拍了拍何流的胳膊,“何流?”   何流动了动,没醒。   陶迹继续轻声叫他:“何流?何医生?何主任?”   何流睡得很沉,轻应了一声,还是没醒。   见状,陶迹轻轻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喊他。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车窗很快覆上一层白。水汽凝成一大片雾气,车里空调打得很足,陶迹却打了个寒战。   强撑起的笑意渐渐消散,他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头还在隐隐地疼。   今年格外的冷啊,陶迹漫无边际地想,得换一床更厚的被子了。   手机已经很久没亮了,报告发过来后,对面大概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话,陶迹也没有聊天的心情,聊天记录就截止在他发出的“谢谢”处。   不经事的年纪经常胡思乱想,每学一种疾病,会不由自主地担心自己是不是也得了这个病。   上班之后,整日接触科室的患者,这种念头反而很少冒出来,哪怕自己的症状已经很明显,他第一反应都是想得太多。   要是真的想得太多就好了。   陶迹把手伸进口袋,想拿手机再看一眼,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机身,就听见旁边的人轻哼了声。   “到家了?”何流直起身,揉了把脸,问。   “是啊,何主任。”陶迹重新笑起来,“终于醒了。”   “别拿我开玩笑了。”何流无奈,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容,能看出他心情很不错,“你是看我被灌得还不够多?”   “哪能啊,我心疼着呢。”陶迹说,“只不过今天你是主角,怎么可能不喝酒呢。”   他顿了顿,偏头看何流,认真道:“恭喜,血液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我也很期待,你能打破我的纪录。”何流也认真道。   陶迹不置可否,转回头:“喝了这么多酒,快上楼,冷死了。”   说完,他正要拉开车门,手腕却被何流拉住。   何流手上用了点劲,陶迹重心不稳,往后座上倒了一下。   “怎么了?”陶迹看他。   何流松开他,抬手向上,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   “好像不太热了。”他自言自语。   陶迹了然,拿下他的手,宽慰道:“说了就是简单的发烧啊。”   额头当然还是热的,烧并没有退,只是因为何流喝了酒,手上也热,所以感觉不出来。   何流不疑有他,下车后就揽着陶迹往电梯走。   地下车库很冷,陶迹被他拥着前进,爱人的呼吸喷在耳边,让他本就不太清醒的头脑更加昏沉,步子都迈得小了。   电梯上楼,他就这么半靠着何流,浅浅眯了会儿,直到电梯“叮”的一声,才瞬间如梦初醒。   门锁冰凉,只是按了个指纹,陶迹就感觉寒意从指尖传遍了全身。   庆宁市的冬天没有集中供暖,家里也冷得不行。打开空调,陶迹搓了搓手,翻找着药箱,半天才找出解酒药。   何流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热水,眼睛却没离开过面前的人。   “过两天我去问问看怎么装暖气。”他说,“刚刚在车上,你的手很凉。”   陶迹不动声色地合上药箱:“都十二月底了,现在装也来不及啊,明年再说。”说着他把药递给何流,“吃了药就去洗澡吧。”   “你的退烧药呢?吃了吗?”何流问。   “马上就吃。”陶迹背对着他说,“先别管我了,你喝了那么多酒,赶紧收拾收拾睡觉去。”   何流轻“嗯”了声,又问:“之后还要去同海市出差吗?”   “不去了。”陶迹轻轻摇头,走到卫生间,“我把热水器打开了,你抓紧……”   “陶迹。”   陶迹转头,面带疑问地看他。   “你最近心情不太好。”何流说。   不是询问,语气非常肯定。   “哪有。”陶迹笑笑,“快把药吃了,待会儿水凉了我可不给你倒。”   何流又看了他几秒,没再追问,一仰头把药吃了。   洗完澡后,何流安静许多,大抵喝了酒头晕,他很快关了灯上床。   陶迹如往常一般窝在他身边,明明是熟悉的气息和体温,可他睡得并不踏实。   三个噩梦,每一个都有那份检查报告。   师弟欲言又止的表情清晰无比,他拿着纸质报告,刚走出办公室大门,外界就突然变成一片漆黑。   他试探性地往前踏出一步,却踩了个空,瞬间从高空坠落。   陶迹心头猛地一动,然后睁开眼睛。   没看见何流,他有些茫然地找寻片刻,而后瞌睡瞬间消散。   何流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的是他的手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手机界面是微信的聊天框,具体是谁看不清,只见何流指尖一动,点开一张图片。   那图片陶迹再熟悉不过,是他看了无数遍的自己的报告。   察觉到他起床,何流摁灭手机,目光看了过来:“醒了?头还疼吗?”   他的酒已经醒完了,言语神态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说话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陶迹有些捉摸不透,但还是说:“好多了。”   何流点头,继续说:“我挂了老师明天的号,吃完饭咱们就去同海,我开车。”   老师是谁,不言而喻。   兴趣使然外加专业进展,即便导师相同,陶迹后来钻研的方向和何流并不完全一致,因此他学习的对象也就自然而然地从何流变成了恩师。   刚上临床时,陶迹还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意气风发,满是志气与活力,恨不得每天都跟着老师不停地学习,不只是医学,还有为人处世的方式。   只不过,快十年过去,自己见长的只有年纪,既没有傲人的成就,也没有在人际交往中驾轻就熟,所以很久都不敢再去见老人家。   “老师没回我微信,晚些时候我再打个电话。”何流垂眸,把手机递过来,“小蒋给你发了消息。”   陶迹接过。   小蒋的消息很简单——【何师兄知道这件事吗?你确定要瞒着他吗?】   “我没打算看。”何流解释,“他打了三个电话过来,叫了你你没醒,我就接了。”   陶迹“嗯”了声,把手机放一边,默默地换衣服。   他现在不太敢说话,因为何流的反应太过平静。   何流是个沉静稳重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情感。相反,遇到需要发泄情绪的事情,他的情感甚至更强烈。   两年前,陶迹在外地出差,连着几天加班,他开车时有些犯困,导致路上出了个小车祸。因为只有皮外伤,所以他就没提。   何流从同事那里知道后,一改温和形象,当天就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又带他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   现在这件事比皮外伤可严重多了,何流还这样平静,陶迹打心底有些忐忑。   但他不说,陶迹也不敢主动往火坑里跳。   何流说了句“我去做早饭”就往门外走,到门口又顿住。   陶迹刚换好上衣,正要去拿裤子,忽然听见何流叫了他一声。   “陶迹。”   何流声音很轻地问:“这么多年,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陶迹手一抖,刚拿出来的裤子掉在地上。   来了。   他闭了闭眼,重新捡起穿好,语气放轻松:“没有啊,你特别好。”   何流像是苦笑了一声。   “你说我特别好,有事却总瞒着我。”他顿了顿,“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是个特别……失败的伴侣。”   “失败”两个字他咬得很轻,让人觉得他并不想做一个这样的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这样的人。   陶迹张了张嘴,想辩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等他说话,何流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可我扪心自问,自己能给出的所有全部都给你了。”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陶迹,有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无力。”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而不信任我。”他说,“但我感觉你又是爱我的,这让我很割裂,也很痛苦。”   “我之前从没有过这种疑问,可今天,我觉得应该问一下。”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陶迹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你是爱我的,对吗?”   陶迹喉咙发哽,简直要发疯。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简直和那份报告不相上下。   这人在说什么胡话,他怎么会不爱他?   刚开始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借出差的机会联系师弟做了检查。   回来后,何流忙着评职称,有几天直接住在了医院值班室,每天都焦头烂额。   因为知道何流有多好,知道他有多在乎自己,所以陶迹深刻地明白,一旦这件事被他知道,必然会是大事件。   可那是何流人生中的闪光时刻,陶迹不能允许爱人因为自己,在职业生涯的重要关头出岔子。   只这么一拖,便是现在这个局面。   他从没想过隐瞒,哪怕今天蒋师弟这么问了,他也会说——“就这两天,会让他知道的。”   可他明白,只要没说出口,再多的解释只会显得苍白。   陶迹起身,走到何流身边,抬眼看着他。   看他从未有过的茫然表情,看他泛红的眼睛,也看他看着自己的目光。   “何流。”陶迹说,“结果出来是五天前,就是报告上写的时间。”   “当时我在同海到庆宁的高铁上,高铁上网速慢,我是下了高铁才看清的。一回来,我就去医院开了两个会,到家半夜一点多,你还在医院值夜班,我记得那时你正在抢救病人,所以我没告诉你。”   “后面你忙着评职称的收尾工作,在医院住了三天,我也很忙,我们俩见面的时间只有中午吃饭,连回对方消息都是很久之后。”他扯了扯唇,有些无奈,“这是我们的职业特点,我们都没办法,但时间的确太紧张了,我没办法这样说出口。”   何流皱着眉,眼角还是红得厉害,就这么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要把他看到骨子里。   “何流,我一如既往地爱你,也从没有不信任你。”陶迹接着说,“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需要一些时间,让我把那些害怕,那些迷茫,还有乱七八糟的担心和焦虑收一收,让我自己先接受这件事,对不对?”   “我承认,在同海做检查是我不对,可能让你产生了我不爱你的错觉。”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努力把那股酸涩憋回去,但是效果甚微,“但我本意并非如此,我是真的不敢在庆宁做,我怕……”   他没法再往下说了,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何流伸手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抱得很紧很紧,甚至有些勒人。   “我不能在那个时候让你知道。”陶迹把脸埋在他肩颈,哑着嗓子说,“你是我们科室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那是多重的分量,我不能,我怎么可能……”   “什么最年轻,什么副主任医师。”何流打断他,“都是虚名,一点也不重要。”   “怎么会是虚名。”陶迹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我都说了你特别好,也要让别人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医生,你从来都不是失败的。”   “别说了。”何流抱着他,左手轻轻抚着他的后颈,一下一下。   陶迹抹了把脸,从他怀里退出来:“我先去洗漱。”   何流没挽留,应了声“好”,然后清了清喉咙,问:“想吃什么,我去做。”   “简单做点吧。”陶迹说,“吃完我想出去走走。”   “想去哪儿?”   陶迹抿了抿嘴,说:“常感寺。”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好几天,从确诊之后,就一直存在。   当真正遇上了人力不可为的事情,所谓的神明,会成为一种精神寄托。   曾经有段时间,陶迹也被玄学吸引过。   然而从医多年,生命的重量让他坚定了唯物,理智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   可现如今,除了尽人事听天命,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那么他陶迹救死扶伤这些年,攒下的这些因,是不是能真的换得果?   陶迹拿着寺庙里的许愿卡,发呆了好一会儿。   何流在旁边动笔极快,写好后折上卡片,偏头看过来:“没想好写什么?”   陶迹摇摇头,用手遮着写下一行字,和何流的卡片一起,挂上树梢。   微风吹过,卡片翻转,他看着何流的那张卡片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陶迹”。   这人真的是……   陶迹垂眸苦笑了下。   何流把笔放回口袋,询问道:“拿炷香?”   陶迹点头:“好。”   何流去窗口排队取香,陶迹坐在花坛边上,看四周的景色。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树木枯败,满目荒凉。寒风一吹,落叶又飘,更显萧瑟。   何流很快回来,两个人在燃香处点完火,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闭眼求佛。   香灰飘在手上,烫,陶迹下意识睁开眼,余光看见何流的认真表情。   好久没看见他这个样子了。   他想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偷偷拍了一张。   拍完后,心酸又再次涌上心头——也不知道还能看多久。   啊……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总是掉眼泪,真烦。   陶迹压下难受,认真地拜完,和何流一起,把香插在香炉里。   “回家吧。”他拍拍手,故作轻松,“老师回你消息了吗?”   “嗯。”何流牵住他,“说晚点会给我打电话,让我们先去同海。”   陶迹感叹道:“也好几年没见老师了。”   “还在害怕?”   陶迹笑笑:“有点儿,毕竟这是学业不精啊。”   何流紧紧握住他的手,片刻后,他说:“我没在问你是不是害怕老师。”   陶迹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扯了扯嘴角:“我说不怕,你信吗?”   何流摇头。   陶迹笑了下:“那你非要问这一句?”   “要的。”何流说,“不说出来只会更害怕。”   陶迹抬头,做了个深呼吸,半晌才说:“好像是这个道理。”   何流牵着他往前走,轻声道:“别害怕。”   他指尖用了些力,对他,也好像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别害怕。”   陶迹假装没看见他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你卡片就写我的名字?”   “嗯。”何流说,“我现在只求这个。”   “你只写我的名字怎么行呢?你得写具体点,不然神明会觉得你很贪心的。”陶迹说,“你应该跟我一样,写什么希望你事业一帆风顺啊,我们一直平平安安的啊,哦对,还有我们能早点暴富啊。”   何流毫不客气地拆穿他:“你就写了一行。”   “你烦不烦?”陶迹假装不满,“说出来多没意思。”   何流笑起来,从善如流地说:“我错了。”   “这还差不多。”陶迹哼了声,沉默了几秒,说,“今年冬天真的好冷,比我们在学校那会儿还冷。”   何流看向他。   “再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他轻声说,“一直。” 第13章 :后来   “叮”的一声,准备复试的考生发来邮件,询问是否有招生名额。   正巧手下的研一同学来问问题,何流顺口问了几句今年考研的情况。   同学活泼,先替学弟学妹们吐槽了试卷之变态,又回味起去年自己的心路历程,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最后跟他感叹:“当时来您手下时,我可怕了,都说您特别凶,特别严厉。”   何流笑了笑:“谁说的?”   “就大家都在传嘛,说您年纪轻轻就评了副高,要求肯定特别严格。”同学说,“但这一年下来,真感觉您特好。”   “我有什么好的。”何流没把恭维放心上,“别学你师兄油嘴滑舌。”   “真心话!老师你不懂,你简直是我的榜样好吗!”同学见他不信,着急起来,“我要是能像您一样厉害,做梦都要笑醒了。”   何流手一顿。   陶迹也曾说他是个很厉害的医生,从不是失败的。   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连生病的爱人都没法留住,他怎么不算失败?   同学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离开了,何流靠在椅背上,看了眼窗台上那个小小的塑料苹果,还有那个花盆。   向日葵只有一年花期,能撑到陶迹离开已是奇迹,这之后很快凋落。   那年春天,他在花盆里移植了一株勿忘我,幸存多年,此刻长出花苞,点点蓝色,很好看。   已是四月,窗外却在飘雪,明明上学时就是如此,没想到在庆宁待了这些年,回来到如今,还是会不适应。   同事走进办公室,把材料递他桌上。看他发呆,顺着看过去,笑:“你这花竟然真的养了六年,我一开始都以为它活不了,厉害。”   何流简单道了声谢,渐渐意识到,来这儿也有六年多了。   那年陶迹走后,他请了几天假处理后事,每回到家都已是深夜。   打开家门,寒意从四面八方将人包裹,他习惯性地去按暖气开关,提示音似乎不太对,看过去才发现——   哦,一直都开着。   屏幕上写着二十二度。   可为什么,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围巾也没摘,依旧冷到指尖都在打颤。   简单洗漱后,他躺到床上,却睡不着。   往常他的睡眠也浅,有时凌晨陶迹下班回来,他都能感觉到。   陶迹回来,通常会慢慢慢慢地推门,小心谨慎地打开玄关的顶灯,换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外,拉开门缝偷看。   如果发现他没睡,陶迹会眉梢一挑,放开声音聊今天的所见所闻。但往往没聊几句,交流的方式就会变成其他。   反之,陶迹则会悄悄拿上睡衣去卧室外的卫生间洗漱,再到隔音更好的厨房吹头发,然后返回卧室,坐在小沙发上用手机看专业文献或动漫。不会太久,二十分钟左右,陶迹便会动作轻柔地上床,躺在他怀里入睡。   从前的无数个夜晚,何流就是在这样的细碎声音中,在对方的温暖体温中,沉沉进入梦乡。   他长叹声气,伸长胳膊,床的另一半,跟指尖一样冰凉。   他坐起身,想找个东西转移注意力,可目光所及的一切,都逃不开那个人的影子。   电视下的高达是陶迹拼的。   床头的合照是陶迹本科毕业时拍的。   橱柜里的动漫光盘是陶迹两年前托朋友国外代购回来的,有几张还没来得及看。   衣柜里那件大衣,陶迹买来只穿了一天,就因为住院一直留在了家里。   小沙发上的菜谱是陶迹从古旧书店淘来的,买回家就塞到他怀里让他学,说每道都要尝尝,但因为彼此都太忙,还有一小半没做完。   ……   他慢慢攥紧了拳。   为什么不做完?   为什么要节省那点时间留在医院吃饭,明明回去做好再带到医院给陶迹尝也行的。   那些光盘,随便什么时候抽出两小时,是能陪陶迹看完的。   只要挤出点时间而已。   明明本来可以做到。   明明都可以。   别想了何流。   别想了。   别想了。   要怎么才不会去想?   他不知道。   假期的最后一天,何流依旧没法入睡。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如果再不睡,明天医院高强度的工作下,身体一定会吃不消。   ……吃不消就吃不消吧,大不了是死罢了。   一瞬间,他竟生出这样的想法。   陶迹避谶,从不说不吉利的话。时间长了,自己也会刻意回避,不在医院说旺,不把死伤挂在嘴边。   现在看来,唯心还是不可取。不然陶迹这么小心翼翼,就该健健康康地陪在他身边。   他翻了个身,考虑着要不要再多吃几颗褪黑素,手机突然一震。   他捏了捏鼻梁,点开看,是一条短信。   很久没人给他发过短信了,他一时间有些懵,下意识以为是营销诈骗,直到看见内容。   【元旦快乐,何主任。】   已经元旦了吗?   他以为是哪个病人家属送来的祝福,正准备回一句“谢谢”,又一条短信发了过来。   【今年元旦在哪过?何主任不会要值班吧?都副主任医师了,应该不能吧?要是没上班,去替我尝尝湘满院的招牌菜吧,生病这么久一直想去,都没去成,真气。】   是不用值班,但医院有研讨会要参加,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打电话过去,却没人接。   湘满院是庆宁的一家湘菜馆,就在他家小区门口,很辣,陶迹很喜欢,以前来不及做饭,又不想吃医院食堂,陶迹会打包回来吃。   住院之后,陶迹的饮食不能像之前那么随意,自然再没吃过。   何流连着打了六个电话,都没人接。如果不是深夜,他可能会立刻冲到最近的营业厅,去查这个号码的所有信息。   而现在,他能做的,仅仅是查出这个号码的归属地。   那是北方的一座城市,他们本科母校的所在地。   第二天,会议一结束,何流谢绝所有邀约,立刻前往附近的营业厅。   持卡人是刘可敏,陶迹的发小。   毕业后,刘可敏选择留校做了老师,陶迹生病时,她不辞辛苦地来回很多趟,葬礼也帮了很多忙,一直拖到假期最后一天才回去。   何流坐在车里,拨通了刘可敏的电话。   对面好一会儿才接:“学长?”   “嗯,可敏。”何流说,“你在学校吗?”   “在啊,怎么了?”   “我明天下午去找你一趟。”他说,“陶迹短信的事情,方便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落了下来:“如果是因为这个,你没必要来。”   “什么意思?”   “我的卡给他了,他后来怎么处理的,装进什么手机,我不清楚。”刘可敏说,“他只让我明年元旦去销卡就行。”   何流没再说话。   电话那头,刘可敏轻轻叹了声气,语调里有了几不可察的哽咽。   “学长,我本来想跟你说节哀,但话到嘴边,又真的说不出口,因为连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接受这件事。”   “我不知道他用那个号码做了什么,但从你的态度看,应该是想给你宽慰,别扫了他最后的心意。”   “……我明白。”   何流闭了闭眼,心底说,我明白。   再次收到短信,是除夕。   何流卡着过年的时间点忙完了工作,本想开车看望一下陶家父母,可路上山体滑坡,道路封锁,他只好等待交警前来疏散。   短信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何主任下午好,今天除夕,回家了吗?今年包没包饺子啊?想吃玉米猪肉馅的,好馋,帮我多吃一点吧。哦对了,我之前一直追的小说不知道完没完结,你帮我看看啊,书名我跟你说过的,看看男二号到底还有没有活着。】   短信戛然而止,就像平时的对话一样,无厘头,想到什么说什么,太过于平常。   可他还是红了眼睛。   短信不时地来,没有定期,没有规律。   他又联系了刘可敏几次,想让她帮忙看看,能不能利用机主的身份找到电话卡,可每次都无功而返。   两个人见面,是那年的五月。   何流终于又回到了学校,因为陶迹在短信里说,想看看春天的校园。   北方的春天并不温柔,干燥风大,偶尔还有沙尘。   何流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看,会来也只是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   见面的原因他和刘可敏都心知肚明,因此氛围从开始便笼着一层晦暗。   店员把咖啡放在他们面前,刘可敏喝了一口,率先打破了安静。   “听说庆宁市又计划引进一台达芬奇。”她随便找了个话题,“是你们医院吗?”   “……我不清楚。”   何流沉默了一秒,而后看了眼窗外,说:“我已经很久没上临床了。”   刘可敏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何流笑了笑,没说话。   他没告诉刘可敏,看见那些病人,自己总是会想起陶迹,以前极少出现的感性和共情让他很难受,而一旦遇上难以治愈的疾病,他的脑海里就会一遍遍闪回陶迹的检查单。   那些报告,陶迹住过的那两间病房,他只要看上一眼,都会控制不住的头痛心慌,紧接着便是一夜夜的无眠。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影响到病人的治疗方案。   他大概是做不了一个合格的医生了。   “学校今年的招聘公告,你有文件吗?”何流问。   刘可敏动作一顿。   当初是有老师劝何流留下的,但她还记得,那时陶迹说,学医就是要去医院治病救人啊,何流在旁边,跟着点头。   再然后,两个人便毅然决然地前往一线,这么多年来,哪怕再苦再累,她从没听见他们抱怨或后悔过。   她问何流:“现在放弃临床,那学长你之前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何流摇头:“无所谓了。”   刘可敏盯着他看了几秒,先把文件发给他,又推了张名片过去。   她说:“附属医院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是我朋友,专业素质过硬,你有需要的话直接跟他联系,报我的名字就行。”   何流没拒绝她的好意:“谢谢。”   刘可敏没再说话,默默喝着咖啡,直到杯子见底才放下。   “学长,那张卡如果你想留着,提前跟我说一声。”她说,“我应该把它可以转到你的名下。”   “好。”   何流低头,盯着咖啡表面的拉花,几秒后问:“可敏,你真的不知道卡在哪儿吗?”   刘可敏依旧摇头:“真的不清楚。”   何流微微点头,不再追问,他抬腕看了眼时间。   “不早了,外面天气不好,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了学长,我a……有人来接。”刘可敏立刻换了个词,又岔开话题,“你呢,什么时候回庆宁?还是在这边待几天?”   “还没想好。在庆宁,总觉得哪里都有他,却哪里都看不见他。”说着,何流自嘲地笑了声,“其实在这里也一样,但好歹能骗骗自己,他可能只是去上课了,不像在家里,骗都没法骗。”   刘可敏低着头,没接话。   很长的沉默后,何流站起身,主动结束了这次会面。   “不耽误你时间了,我先走了,保重。”   他正准备走出咖啡馆,却被刘可敏叫住。   “陶迹说过你肯定会找我,但比他预想得早了很多。”她长叹一口气,眼圈很快红了,“我就知道这事不靠谱,他非不信。服了,我每次骗你感觉都在折寿。”   何流皱眉,抬眼看过来:“骗?”   “卡在我这儿,手机也在我这儿。我瞒不下去了,真的。”   她情绪显而易见地开始崩溃:“陶迹这脑残真以为活着死了是一句话能带过的事吗?我现在就想把他挖出来,话说得那么简单,他自己怎么不来做?他倒是自己来做啊,烂摊子丢给我算什么?以为我就能开开心心地接受这件事吗?”   何流半垂下眼眸,就这么站在座位旁边,没说话。   “这些短信,除了一遍遍提醒你、提醒我他真的死了,还有其他用吗?”刘可敏抹了把眼泪,“陶迹说什么要用这些短信让你好好生活,简直是放屁,他就应该睁开眼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何流手搭在椅背上,关节开始泛白。   “学长,如果你不急着走,这两天我就把卡转给你。这种慢刀子磨人的事,我是一点儿也做不下去了。”   刘可敏吸吸鼻子,几个深呼吸后,她冷静下来,扯唇笑了下,又说:“有的时候我真觉得陶迹蠢到家了,但又不得不承认,要没了这股蠢劲,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他做朋友。”   “学长,我相信,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按理说,你以后怎么样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陶迹的朋友,我和你本不会有一丁点交集,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   “不管是医生还是老师,如果你的心是死的,那么你的病人和你的学生,都很难做一个有活气的人。”   “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扫了他最后的心意。”   拿到手机后,何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些短信。   前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没在意短信之间的关联,只是机械般地复制粘贴保存,按照内容去做上面的事情。   听了刘可敏的话,他才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看,当作世间仅此一份的文献去分析解读。   几百条短信,他划了很久才到头。   不知道陶迹是怎么躲过他的视线,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点一点打下这些文字。   先是告诉他要吃些什么,看什么书,看什么电影;然后是去各地旅游,从庆宁到外地,从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紧接着是养花,从花期短的到花期长的……   每一条语气都自然活泼,就好像只是普普通通、再日常不过的对话。   从小到大,从近到远,一件一件,都在教他怎么度过这一年,从而度过没有他在身边的这些年。   这些小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都在教他,怎么好好地生活。   半个月后,他递交辞呈,完成所有工作交接,走进了母校附属医院的心理咨询室。   何流看着窗台。   塑料小苹果这么多年都没有褪色,依旧保持着显眼的鲜红。   而那个人,又何尝不是自己生命里无可替代的明亮色彩。   上课铃响,他回过神,长长舒一口气。   窗外雪渐渐停了,抽屉里的手里震动了一下。   不用看,他知道,是让他去吃庆宁市一家烧烤的短信。   刘可敏把那部手机送给了他,卡也转到他的名下,他每年都会把短信的日期重新整理一遍,然后一年一年重复发送。   庆宁市的烧烤是吃不到了。   他站起身。   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烧烤店,好评如潮,同事给他推荐了很多次,陶迹,一起去看看吧?   去看看校门口一批又一批新的笑脸,看看店里的烟火气息,看看那些你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也许这就是那些短信的意义。 第14章 if线:重逢   奈何桥边,熬汤的小鬼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人,深深地叹口气,继续搅动锅里的汤药。   自从那人来了之后,吵闹声就没断过,持续了快几十年,小鬼都习以为常。   “你给我看看呗,就看一眼,我真的好奇。”   “你上次也说就看一眼,然后那株草药就被你糟蹋了。”孟婆没好气地背过身,不让他看。   “糟蹋了我上去给你采,这些我熟悉,我以前也学医。”陶迹又凑上去,“你怎么这么小气。”   “上去?”孟婆冷笑一声,“你做梦,都快五十年了,你还没打消这念头?”   陶迹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   “之前你在阎王怎么哭求不肯投胎的我不管,这奈何桥你过不过我也不管。”孟婆把草药丢进锅里,“你要是再在我这儿闹,我先把你丢进忘川河里。”   陶迹这才稍微收敛一点:“抠死你得了,看都不能看。”   “哼。”孟婆盯着自己的汤药,半晌才问,“你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啊……”陶迹随便往桥边一坐,顺手把冒头的鬼怪摁进河里,“我也不知道。”   孟婆打量了他一眼。   不愿意过奈何桥的人很多,但最后大多被鬼差硬灌下孟婆汤,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这人就是那小部分。   刚来的时候安安静静,在鬼差面前听话无比,但一让他喝孟婆汤,他就岔开话题。直到第八碗汤被打翻,鬼差忍不了了,正要按住他,他突然问:“这里是不是缺人……哦不,缺鬼打工?”   然后他就被带去了地府的招聘处,最后成了地府的一个闲差。   这人机灵,会说话,情商高,跟很多鬼都成了朋友。   “你不是跟黑白无常处得不错吗,让他俩把人给你带来得了。”孟婆见他可怜,好心提意见。   陶迹瞪她:“你咒谁呢?”   孟婆在地府这么久,早就不在意什么活啊死啊,只觉得自己好心喂了驴肝肺,也冲他翻了个白眼,不再管他。   陶迹在这里没讨到好,坐了一会儿觉得没趣,起身沿着忘川河闲逛。   这里没什么时间概念,每天混混沌沌地过,不多时,一年过去了,再晃晃,已经五十年了。   他还是没等到何流。   有时实在等急了,他也抱怨这人是不是顺了自己的阳寿,怎么这么多年还不下来,内心却又希望他能长命百岁……不,一百二十岁。   积极等待……原来大师是真大师,算出的东西阴阳两界都通用。   也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子,再见面,会不会已经忘记自己是谁。   陶迹深吸一口气,要是他把自己忘了,一定要让孟婆调一个最苦的汤给他喝。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对鬼影,陶迹眼睛一亮,连忙跟过去:“大黑,小白!”   那两人身影一顿,左边身形健硕的鬼差张口就骂:“你为什么叫他小白,叫我大黑?”   “不然呢,叫你小黑?”陶迹笑着解释,“我阳间朋友家的狗就叫小黑,多不礼貌啊?”   黑无常:“别拦着我我今天要让他魂飞魄散。”   白无常连忙拦住他:“他是同事啊同事,别冲动,小心被罚钱。”   黑无常这才冷静下来,斜着眼瞟他:“你喊我俩干嘛?”   “你们这是要去上面啊?”陶迹问。   黑无常虽然看他不爽,但平日里没少收他好处,鼻子里哼了一声:“是,干嘛?”   “需不需要我帮忙?”陶迹搓搓手,期待地看着他俩。   白无常闻言,拉住黑无常就赶紧跑,只剩散在四周的尾音:“不需要谢谢我们很忙先走了。”   确定陶迹没跟上来,黑无常才挣开他:“好了好了,没追来。”   “吓死了。”白无常拍拍胸口,“这要是再被他逃上去,咱俩也别干了。”   想起那唯一一次陶迹钻空子上去的场景,要不是有日游巡使在,估计就真让他跑了,他俩罪过就大了。   “不过……”黑无常看了看那个名单,“他之前说等的那个人,是这个吗?”   白无常凑过来看了一眼:“谁知道呢,到时候让他看看吧,也是可怜,一直在这儿等着。”   “就你心软。”黑无常没好气道,“咱们在这儿不知道多少年,咱们不可怜?”   白无常笑了笑,没反驳。   陶迹晃了一天,没遇到什么趣事,打算去招聘处找点事做,刚看到招聘处的大门,还没走进去,突然被人拉到一边。   以为是哪个鬼来寻仇的,他还没喊出声,就见黑无常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靠你干嘛啊?”陶迹吓了一跳,“小心我举报你啊。”   黑无常也不跟他啰唆,直接问:“你有事吗,有个忙需要你帮。”   “之前不说不需要吗?”陶迹故意逗他,“我可忙可忙了,现在没空。”   “没空拉倒。”黑无常不想理他,“我还不想叫你呢。”   陶迹见他当真了,笑道:“行了行了,几千岁的人一点童心都没有。什么事儿,走吧。”   黑无常还是那张臭脸,一言不发地带着他往回走,直到奈何桥出现在二人面前,陶迹才奇怪:“来这儿干嘛?你俩不会跟孟婆打起来了吧,我可不拉偏架啊。”   黑无常用看白痴的眼神扫他一眼,继续走,直直朝孟婆的方向。   陶迹觉得不对劲,这俩要是打起来,他可拦不住,于是不肯再往前一步,转身要回去:“那什么,招聘处的人找我还有事呢,哎呀我再不去可来不及了,你和孟婆两人就先……”   “陶迹?”   陶迹脚步一顿。   “陶迹。”   陶迹还是没动。   黑无常有些不耐烦了,直接把陶迹的胳膊往这边拽,却发现平时可以轻松拉动的瘦削身体,此时稳如盘石。   “你发什么愣呢?”黑无常想用力,却被白无常劝住。   “陶迹,是他吗?”白无常耐着性子问,“你之前一直念叨的……”   “这就是你们不肯带我去的原因?”陶迹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表情,声音是与往日不同的低沉。   “那倒不是。”白无常坦然道,“跟这没关系,其他人我们也不会带你去。”   陶迹点点头,转过身来,冲来人扯了个笑脸:“好久不见啊,何流。”   何流笑起来,眼神中尽是温柔:“好久不见。”   陶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刚出一个字,喉咙就好似被堵住,眼泪止不住地流。   眼前的何流满头白发,岁月的褶皱爬满他的脸庞,但眉目依然清明,就像二十多岁他们刚在一起时的样子。   四十多年前,他软磨硬泡黑白无常,曾上去偷瞄过一眼,那时的何流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没有这么苍老。   是啊,自己的容貌定格在了三十多岁,但何流仍然要遵守时间的守则,一点一点,朝未来走着。   “你一点都没变。”何流慢慢走到他面前,伸手帮他擦眼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陶迹第一次那么希望鬼魂没有实体,这样他就不会发现何流的指尖那么粗糙。   “你怎么……”他有些心疼,又有些莫名的恼火,“怎么这么快,我以为你会带着我的阳寿慢慢看世界,一直活到一百二十岁。”   “世界已经看得够多了。”何流看着他,“该来看你了。”   陶迹看着他,不管满脸的泪水,拼命地想笑,却发现控制不了嘴角的肌肉,只好作罢。   “我给你留的东西,你看到了吗?”陶迹哑着嗓子问。   何流点头:“看到了,也做完了。”   江南的烟雨,北方的大雪,西北的草原,南方的海岸,他都替他看过了,那些他藏着的小心思,他也一一找到了。   一旁的黑白无常和孟婆都悄悄往远处退,陶迹抹了把脸,探头看过去:“都别走,投胎要怎么做?”   “算清前世账后,喝汤过桥呗。”孟婆停住脚步。   陶迹:“我也一样吗?”   “工资要结吗?”财务鬼抬头问他。   陶迹摇头:“不结了,我想换个方法,行吗?”   “别怪我没提醒你。”夜游巡视在一旁道,“你想定下一世的缘分,代价可不是那一点工资能补上的。”   “没关系。”陶迹说,“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   “什么代价?”黑无常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白无常也跟上来:“差钱的话,我俩看看能不能补上。”   夜游巡视看了看这几个鬼,几次张口想说话,最后放弃劝说:“算了,你们抓紧。”   奈何桥边的小鬼还在搅汤,孟婆低垂着眼,像平常一样往汤里扔着原料。小鬼惊讶地抬头看她,对上她带着威胁的视线,又赶紧低下头。   好好做自己的事,不看不问,这是他们这些小鬼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鬼的私事,不是他们能过问的。   他不知道的是,孟婆也心惊胆战地松了口气。   偷工减料这种事,她不是没干过。但陶迹他俩死去的时间实在差得太远,所以原料减得有点多,不知道效果有没有那么好。   万一陶迹下辈子还记得自己在地府里的日子,到时候闹起来,她肯定逃不了干系。   但陶迹无怨无悔地帮了她几十年的忙,有一次她试验新的汤出了问题,几个鬼差点在奈何桥边魂飞魄散,陶迹不仅立刻帮忙聚魂,还说是自己放错原料,替她背了锅。   就在刚才他还让鬼送了个盒子来,里面是他压箱底的阳间小玩意,都是孟婆想要很久的东西。   算了……就假装自己年纪大,记性不好吧。   黑白无常不知什么时候晃了过来,在孟婆身边荡了半天,欲言又止。   孟婆把一碗汤盛好,看着他俩:“你俩要替他们喝?”   “那算了。”黑无常退了半步,“我们就是来看看汤熬好了没。”   “好了。”孟婆开始盛第二碗,“陶迹走了,没人给你俩放风打下手了吧?舍得放他去投胎?”   “不舍得。”白无常说,“但是他把那本书送给我们了。”   孟婆恍然大悟。   陶迹偶尔会给他们说阳间医院的趣事八卦,后来太多鬼感兴趣,他就把这些事情添油加醋地写了下来,渐渐地,写了很厚的一本书。每次有鬼来问,他就便宜出租,这书在阴间火了一把,陶迹也赚了一大笔。   “他还真不偏心。”孟婆把两碗汤放好,摆摆手,“我知道你俩要说什么,我有数。”   她拿出两根红绳,黑白无常这才松了口气。远处的一老一少身影渐近,见到红绳,陶迹笑起来,心领神会地接过,递给何流一根,替他绑在手腕上。   “去吧。”孟婆说,“喝完就上桥,别回头,别多说。”   陶迹端起一碗,看了眼,眼神一动。   “多谢。”他一饮而尽,回头看何流,“走吧。”   在阴间飘荡了五十多年,四处收买讨好各个鬼差,终于,他等到了对方,踏上了那座桥。   前路怎么样,陶迹不在乎,只要他在身边,他什么都不怕。   孟婆看着两人的身影,喃喃:“奈何桥上叹奈何啊……”   二十五年后,庆宁市自然公园。   走在前面的是个戴帽子的男生,他挤过人群,回头一个劲地招手:“快点儿,这边。”   身后的衬衣男生将手中的卡片折起,应声“来了”,跟他过去,轻轻牵住他的手。   “手里拿什么呢?”   “刚才在寺庙门口捡到的卡片。”   “哦?我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就一句话。”衬衣男生顿了顿,“平安健康,一生顺遂。署名是陶。”   “别人的祈福卡?这个还是挂回去比较好吧。”   “嗯,待会儿返程路上还回去。”衬衣男生将卡片仔细收好,又想起什么,“对了,学校体检结果出来了,你怎么样?”   “哼哼,那当然是身强体壮,力大如牛啊。哎呀别说了,赶紧的,待会儿抢不到好地方拍照了。”   “好。”   半个小时后,日落黄昏,这一天就快要结束。   但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第15章 番外1:某个新年(if线延伸)   何流翻了个身,听见手机数年如一日的短信提示音。   他按灭,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声气,再难入眠。   台灯微弱的灯光充盈在一小片区域,他半坐起身,放空数秒后,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来笔和一个略显破旧的本子。   从后往前翻开,何流在空白处动笔。   ——陶迹,新的一   行文至此,他突然顿住,再写不出一个字。   “陶迹”两个字蓦地被一滴水打湿,何流深吸了口气,补完剩下的内容。   ——陶迹,新的一年到了,我订了机票去冰岛看极光。传说极光是鬼神引导死者上天堂的火炬,你说,我能在那里看见你吗?真奇怪,你走后我竟然也开始信这些,明明当初还劝你要唯物。   ——对了,前段时间医学协会发布了APL白血病的新版诊疗指导手册,我的项目也有新突破,也许不久的将来,白血病会和感冒发烧一样不再是世界难题。可惜你走得太急了,我之前就说你不要那么急性子,你总是不听,你看,你要是慢一点……慢一点该多好。   ——陶迹,我很想你。   陶迹百无聊赖地游荡在奈何桥边,随手扯了两片叶子进嘴里。   地府不过新年,更别说阳历新年。一切如常,连大声说话的鬼都没几只。   陶迹撇撇嘴,路过街边鬼灯时,他从里面随手扯出一根信子,揉捏成团,再用力掷向地面。   噼啪一声脆响,火信子炸开,鬼火转瞬即逝,像是烟花的一角。   阴间不过新年,可不巧的是,他在乎的人偏偏在阳间。   这一年就四十岁了吧,天天说我奔四奔四,你看,现在好了,我永远都是三十多,只有你变四十了。   往后去,我可要慢慢笑你七老八十耄耋年岁咯。   不过……还要等好久好久啊。   陶迹轻笑了声,无声吐出几个字:“新年快乐,何流。” 第16章 番外2:某个春节(去世前)   陶迹年假的第一天,开始于何流的喋喋不休。   “这衣服你还要吗?”   “这个裤子呢?”   “这都是三年前买的了,你还穿?”   ……   陶迹站在旁边,在何流把衣服扔出来后,一件件重新捡回迭起。   “要啊,干嘛不要。”   “我还穿的!”   “这可是联名款啊,你知道我抢一件多不容易吗!”   何流愣了愣,气笑了,他指着毛衣开线的袖口:“你要留下?”   “你懂个屁,这叫收藏!”   何流点头:“明天我去给你买个框,大年初一你裱起来放在客厅,给客人们好好展示展示你的收藏品。”   “裱就裱。”陶迹轻哼,“说的好像我不敢一样。”   何流懒得和他争,继续收拾衣柜里剩下的衣服。   陶迹向来只管买不管收拾,对他而言,买完穿两天,衣服就往衣柜里一扔再不见天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有些衣服甚至何流都没见他穿过,今天大扫除才第一次看见。   “你说要换大一点的衣柜我还奇怪,明明当时定的就是最大尺寸,衣帽间也不小,怎么会不够放。”   何流看着乱糟糟的衣柜,无奈至极。   “现在看来根本不用换,你把一年前买的衣服全扔掉,就能省一半的地方。”   陶迹被他说的脾气上来了,一头钻进另一个衣柜,把何流的衣服也往外丢。   “你就知道说我,你这个外套不也好几年了吗?这还是毕业时买的吧?还有这件……”   他说着疑惑了一秒,看向手里崭新的、价格不菲的西装:“这件西装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何流扫他一眼:“七月定做的衣服,你忘了?”   陶迹眯起眼,思考了半分钟才想起这事。   当时何流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大学买的西服有些过时了,陶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会议结束后,连家都没回,他就带着何流去西装店定制了一套新的。   那家手工西装店的衣服以名贵著称,工艺复杂,制作时间长,而这半年工作又太忙,他自己都忘了。   “刚做好?”陶迹问。   “嗯。”何流边迭衣服边说,“昨天下班路上接到电话,就顺路去拿了。”   陶迹小心翼翼地举起西服,前后看了看。   衣服布料服帖柔顺,板型挺阔,光是看着都非常满意,何流的身材颜值都很好,陶迹想象不出要是何流穿上这套得多惊艳。   他把衣服递给何流,期待地说:“穿给我看看。”   何流皱眉:“那么多衣服还没收拾……”   陶迹没理他,把衣服塞他怀里:“你先穿呗,衣服我来迭,快去快去。”   趁何流换衣服,陶迹打算继续整理衣柜,抬眼又看见另一件新西装。   和刚刚那件是一家店铺的,尺寸看着不像是何流的,倒更像是他的。   “哎?这是我的?”陶迹怔了一秒,“我记得当时我没做吧?”   何流低头整理西服,语气自然:“嗯,我帮你做的。”   “干嘛,钱多没处花啊?这一件多贵啊。”陶迹说,“再说了,我有西装的嘛。”   他回头还想说什么,看见何流,又愣住。   不愧是花了大价钱定制的衣服,合身得很,板型优越,衬得何流更加挺拔英俊,叫人挪不开眼。   “帅帅帅。”陶迹连声夸赞,帮他把衣领整好,然后捧着他的脸用力亲了一口,“这钱花得值。”   何流扬了扬嘴角,贴着额头回吻他:“你也试试。”   陶迹拿过自己那件,正要换,又想起什么:“你哪来的尺码?趁我睡觉偷偷量的?”   何流一言不发,只笑了笑。   陶迹没太纠结,很快换上衣服,拉着何流一起站在穿衣镜前。   “好看吗?”陶迹问。   何流轻轻点了下头,落在陶迹身上的目光温柔:“好看。”   “我也觉得。”说着陶迹笑起来,“刚刚还嫌弃我买衣服多,这会怎么不说了?”   “我是让你收拾,又不是不让你买。”何流说,“有的都不能穿了还留着干什么?”   “那不是有你收拾吗?我要是勤快,你不就没有表现的机会了吗?”   “……”何流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才用力揉了把身边人的头发,“懒死你算了。”   “有人让我懒啊。”   陶迹不占理,任何流揉。   他转头又看镜子,突然笑起来:“你看我俩这样像不像去参加婚礼的?哎,正好,明年陶铭婚礼,咱俩就穿这身去。”   “可以啊。”   说完,何流颇为无奈道:“不过我觉得,在考虑陶铭婚礼穿什么之前,先把衣服迭完比较重要,待会儿该做饭了。”   年前大扫除是项大工程,反正陶迹整理完衣柜就精力耗尽,吃完饭二话不说躺在床上,打算先睡一觉再整理其他的。   可没睡多久,他就被何流叫醒了。   陶迹困得不行,迷迷糊糊被何流套上衣服,又迷迷糊糊跟着他下楼,直到坐上车,才想起来问去哪。   何流言简意赅,点火起步:“拍照片。”   “?”陶迹一脸懵,“都要过年了拍什么照片,现在还有照相馆没放假?”   “过年也有人结婚。”   “过年结婚……”陶迹瞬间醒神,他从副驾驶上坐直,转头盯着何流,“结婚?你要拍什么照片?结婚照?”   何流没说话,默默开车。   陶迹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醒,他揉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略显迟疑地跟何流确认:“你要带我去拍婚照?”   安静半晌,何流问:“不愿意吗?”   陶迹仍旧发懵。   他们在一起七年,到如今即将而立的年纪,虽然没有法律肯定的身份,朋友们都当他俩和结了婚的夫妻没两样——一人喝酒,打电话叫另一人来接;晚归要报备;有聚会都会问你家那位来不来。   而每当参加朋友们的婚礼,陶迹看向台上的新人时,何流都会牵住他的手,像在告诉他——没事,我们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陶迹自知遇到何流已经非常幸运,对现在的生活也很满意,从不会奢求更多。   甚至何流送戒指求婚的时候,问他要不要办婚礼,他都拒绝了。   毕竟同性之间的婚礼,并不是每个人都认可。   他不想让何流受到困扰,也不想他们的感情因流言蜚语而产生没必要的裂隙。   但看着旁人的婚礼,陶迹依旧会不受控制地羡慕。   所以在听见何流要带自己去拍照片时,他真切地被触动到了。   更何况,何流问得那么认真。   陶迹转头看他,挂上了些笑意:“你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像在问我,愿不愿意跟你结婚一样。”   红灯,何流轻轻踩下剎车,转头看他。   “如果是结婚,你愿意吗?”   陶迹被他的目光看得呆在原地。   不知怎么,他想起何流表白时的样子,那时何流的语气,和现在一模一样。   认真,坚定而又温柔。   陶迹也认真起来。   “我愿意啊,一直不都是吗?”   陶迹清了两下喉咙,端正神色,小心翼翼地拿过何流的右手,摘下对方手指的戒指,重新缓慢地帮他戴上。   “我,陶迹,接受何流成为我的丈夫,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我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话毕,陶迹感到指尖一紧,何流用力握住了他。   不知是车内空调温度太高还是怎么,相触的皮肤似乎隐隐发烫,氛围旖旎,好像真有点儿洞房花烛的意思。   陶迹没忍住调侃:“这氛围,是不是该喝个交杯酒什么的。”   他转过头,翻了翻面前的储物箱,只找到一瓶荔枝果汁,连这都是前天他顺手丢进去的,更别说多余的杯子了。   陶迹拧开喝了一口,又把果汁递到何流面前,玩笑着拉长语气:“来,将就一下。”   何流没接。   他松开握住陶迹的手,绕到陶迹的脑后,把人往自己身边轻按几厘米。   下一秒,他的吻落了下来。   红灯还有二十秒,因此这个吻很浅,双唇一触即分,没有更深的纠缠。   可不知怎么,陶迹却觉得,这比从前的那些更温暖,更暧昧,也包含了更多的爱。   这么喝交杯酒的吗……   脸很快发烫,陶迹猜自己的耳朵也红得不行了。   然而紧接着,更滚烫的呼吸喷在了耳边。   何流吻了吻他的耳垂,眼眸半垂着。   他将手比在陶迹的肩膀处,拇指食指张开,沿着陶迹的肩,从左到右,像是在量尺寸。   “三扎。”他说。   陶迹一愣。   接着,何流又开始量他的腰,他的手臂,他的颈围。   陶迹这才明白,何流是在解释,为什么他记得住自己的衣服尺寸。   何流的手指轻轻抚过,看似没有其他意味,陶迹却开始喉咙发紧,呼吸不畅。   这比平时更勾人。   他甚至在想——现在为什么不是在家里,这样他就能把人肆无忌惮地推上床,就能放肆大胆地亲回去,就能继续洞房花烛的春宵一刻了,那可是千金不换啊。   陶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何流轻轻开了口。   “我,何流,接受陶迹成为我的丈夫,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我都爱你,照顾你,尊重你,接纳你,永远对你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他学着刚刚陶迹的动作,也重新帮他戴了次戒指,顿了顿,补充道:“陶迹,我也愿意。”   何流把“他”全都换成了“你”,一字一句虔诚无比,话语从耳廓传进,像是融进血液,奔涌着流回心脏。   陶迹突然眼眶热了。   红灯进入倒计时,何流重新坐好开车。   陶迹闭上眼,做了两个深呼吸。   “新西装带了吗?”他问,“我想穿这个拍结婚照。”   何流轻轻“嗯”了声:“带了。”   “客厅别挂衣服了。”陶迹继续说,“放照片吧。”   “好。”   “……”陶迹犹豫一秒,喊了他一声,“何流。”   “嗯。”   一瞬间,冲动战胜了所有顾虑,陶迹抿了抿嘴唇,说:“今年我们补个婚礼吧。不用请很多人,爸妈和几个朋友来就好了,也不用特别隆重,简单一点就行。”   “要的。”   “嗯?”   “还是要隆重点,毕竟一辈子就这一次,不是吗?”何流看了他一眼,“而且,我不想你有遗憾,也不想你羡慕别人,所以他们有的,我们也都会有。”   陶迹愣了下。   ……原来何流什么都知道。   有这样的人陪在身旁,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再多的困难,他们都会一起面对。   “好。”陶迹敛下眼,笑了,“我们都要有。”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