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鲨   作者:周不耽   标签:救赎、互攻、HE   简介:   精英美人x街头糙汉。把丧彪养成咪咪。   -   斗鱼 x 鲨鱼   对外成熟老练冷淡风、对内敏感黏人的美人VS外表冷血凶恶生人勿近、实际宽厚沉稳又持家的酷哥   停业两年的律师阿奎那,临时受托为一位被指控谋杀的青年辩护。虽然对这个前科累累的贫民街混混不无鄙夷,但是阿奎那仍然恪尽职守,试图追踪真相。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信潮”,将二者的关系推向了难以预料的奇怪方向……   恋爱前的阿奎那:光鲜亮丽的精英律师,老练世故的知识分子,兼有摩登的思想、封建的贞操,贯彻独身主义的事业型美男鱼:“不好意思,我是那种对那种低级享乐没有什么兴趣的类型,低等动物离我远点!”   恋爱后的阿奎那:“啊啊啊你已经超过五分钟没有和我贴贴了我要仰泳翻肚皮死翘翘了!”   恋爱前的海戈:来自贫民街的混混,声色场所的打手,冷峻寡言,桀骜不驯,双手插兜谁也不服,满脸只有“那咋了(so what)?”   恋爱后的海戈:“那你教教我……”   声明:原创架空世界,人类与动物 DNA 相嵌合,并展现相关动物生理特征。   预警:有体型肤色阶级年龄差,但是互攻且平均 第1章   会见室的门被警察“砰”的一声关上,留给阿奎那和他的当事人三十分钟的亲密时光。   阿奎那往后靠在椅背上,盯着玻璃幕墙后的高大身影,冷淡地说:“来吧,谈谈上星期五你在茴香街被警方带走的经过。”   阿奎那在今天上午才拿到这个案子的材料。赫尔珀,他亦师亦友的同行在凌晨两点打电话把他吵醒,对他说:“阿奎那,有个案子,你方不方便接?”   那时候阿奎那正在为持续一周的低烧所困扰。他忍着头疼,摸索着从床头摸出药瓶,往嘴里胡乱塞了两颗止疼药,说:“不,我不方便。”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   阿奎那没好气地说:“得了吧,赫尔珀,你知道我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赫尔珀笑着说:“那就意味着什么时候都方便。你现在就打开加密邮箱,我已经把全部案卷都扫描发过去了,还有一份只缺了你签字的法律援助协议书。一个二十一岁的水族被指控谋杀和数项重伤害。我刚刚通过系统给州看守所发了会见申请函。你要抓紧时间了,看守所九点开门。具体的案情到时候你可以和当事人好好聊聊。”   这一句又一句雪片般砸落下来的话语,没有给电话对面丝毫反应的余地。阿奎那怒火中烧,头疼得更厉害了:“该死的,赫尔珀,你为什么不叫你手下那些‘真正的律师’接这个案子?因为那些前途无量的精英在忙着处理上千万元的非诉业务,看不起这种没有油水可捞的法援案件吗?就算是一个穷得叮当响又罪有应得的底层水族,在有可能被执行死刑之前,也值得一个正儿八经的执业律师来为他辩护,而不是像你这样打通电话随便拉个人来搪塞!”   赫尔珀倍感欣慰地说:“你看,只有你在真正关心他们的利益。”   阿奎那如鲠在喉,直想爆粗口。又听赫尔珀在电话那头不无忧伤地说:“何况阿奎那,你曾经就是我手下最好的那一个。”   阿奎那冷冷地说:“你也知道是‘曾经’。”   “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接下这个案子吧。案情很简单,当事人是个出生安碧泽*的好小伙儿,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绝不像那些开着高价、指望律师为他翻天覆地的当事人一样难缠。这活计很轻松。不会有人对你指手画脚,也不会有人给你额外的压力。接下它吧,给自己找点正事做做。阿奎那,就当帮我个忙。”   *安碧泽(abyss):贫困底层水族生活聚集区   “水族互助联盟”是一个纯粹由水族构成,旨在救助弱势水族、改善其生存困境的非营利性社会组织。   隶属该组织法律部的赫尔珀,近年来一直致力于构建面向弱势水族的法律援助机制。在他主管的律所成为该组织的定点机构后,贫困水族的法律援助申请如雪片般飞来。他们不得不从中筛选出最紧迫的案件优先办理,饶是如此,组织也常常面临人手不足的窘境。   但是,因此找上辞职在家近一年的阿奎那,多少还是有点离谱。   自从被律师协会勒令暂停执业以来,他一直没有接受过任何正式委托,只是日复一日蜗居在家,研读书籍,翻译合同,誊写文书,在档案室整理卷宗,或是替人跑腿送文件。   这一年来,他就没有做过比维修水管更有实践性的事,尽管现在,他所受的行业处罚早已期满。在接到赫尔珀的电话之前,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还记得如何独立承办一个案件。   但是赫尔珀没留给他任何犹豫不决的时间,他不得不骂骂咧咧地爬出被窝,一边打开邮箱打印案卷一边洗漱穿衣,收拾停当后拿起案卷直奔最近的一班地铁。他住的地方距离州看守所有两小时路程。   现在,他坐在当事人面前,对方的档案正摆在手边。   进行简单的身份介绍后,阿奎那按照流程向对方释明了他被指控的罪名,他目前所享有的权利和需要配合做的事。对方沉默地听着,偶尔只回以一个低沉简单的音节。当阿奎那问到案发当日他的到案经过时,对方不再出声。无论阿奎那如何晓之以理、循循善诱,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深渊般的沉默。   阿奎那靠着椅背,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腕上的手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并不急于提醒对方,显然提醒也无用。他忽然想起,赫尔珀最喜欢把“我们水族必须互相照应”这句话挂在嘴边。赫尔珀经常说起的一个寓言故事,一对鱼搁浅在即将干涸的水潭里,水源枯竭,氧气稀薄,它们处在濒死的边缘,不得不互相用唾沫濡湿对方的鳞片才能活下去——“每一个水族都是命运共同体”“帮助他人同时也是在帮助我们自己”——诸如此类义正言辞的陈腔滥调,听得阿奎那两只耳朵都起了茧子。   何况——他抬起眼睛望向玻璃幕墙后低着头的年轻人——虽然同属水族,对方显然和自己根本就游不进同一片“水潭”里。   这个叫海戈的鲛科水族看起来似乎要比档案上的年纪更沉稳一些,或许是劳苦和忧郁使人显得成熟,或许仅仅是看守所没来得及给他们剃须理发。那对宽阔结实的肩膀紧紧绷起了做工粗糙、材质低劣的看守所号服,裸露在外的小臂筋肉虬结,纹着三叉戟和代表大海的波浪线条;一双粗糙宽大的手,昭示他长期从事体力工作;许久没有打理的灰色头发一绺绺垂下来,使得那对压着双眼的眉弓更显得阴郁,透着常年生活在不见光的深渊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更可怕的是,在低垂的眼睑下,他的虹膜是金黄色的,光线变动的时候,流动着一抹奇异的光泽——那是肉食动物的眼睛,一双捕猎者的眼睛。   这个鲨鱼混种,并不是那种龇牙裂嘴、嘶吼着把镣铐砸得“砰砰”响的类型,却别有一种阴沉而不可揣度的恐怖之处。这幅形貌和知名罪案电影《海上惊魂夜》或是《夺命鲨口》的大反派颇为相似,那是一类冷血、残忍、鬼祟又不动声色的变态连环杀手。   阿奎那透过玻璃幕墙,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当事人。感谢文明社会,筑起这样坚不可摧的牢笼,让阿奎那这种原始生态链底层的小型鱼类,可以这样好整以暇地单独和凶猛的嗜血种、“杀手鱼”共处一室,而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对面当作早餐一口咬死。   即便如此,骨子里那股警惕仍然存在。看看对面高大的外形和阴沉的气质,还有那些可怕的利齿和獠牙,这样一个人不嗜血是可能的吗?阿奎那宁愿相信他这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拗断过谁的脖子——没准就是某个胆大包天、想用口水弄湿他身体的水族。   阿奎那清咳一声,撇开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低俗笑话。他把对方的个人档案拉到眼前,“好了海戈,你已经证明了你不是个健谈的人。还有什么想让我知道的吗?”   他瞥了眼那页密密麻麻的前科记录,不疾不徐地说:“的确,时间很短暂,不足以让你对我建立起信任。或许你觉得事到如今对我说些什么都是徒劳——”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对方的履历表上,“看着这个,我轻而易举就能勾勒出你所过的生活:你出身贫民区,很小就失去了母亲,从社区福利院离开就开始频繁出入少管所,对警察和律师见得比房东还勤。你对这些司法工作者的印象一定很糟,毕竟他们大多数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是。”   他前倾身子,注视着对方的双眼:“但是,你也只能和我这样的人对话。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自甘堕落的年轻人。你觉得你们的命运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终其一生,只不过是永无止境的坠落之旅。你们撬开杂货铺的门锁,砸烂柜台的摆设,你说你非得这样才能活下去。又或者,你们打伤追上来的巡警,敲烂邻居的脑袋,扼死手无寸铁的女游客,毫无悔改之心,耸耸肩轻巧地说:‘这就是你的生存之道’——你们会说,你们无路可走,唯一一条路,就是从深渊一直往下坠落。永远没有尽头的坠落。所以,现在这区区三十分钟又能改变什么呢?告诉我,你是这样想的吗?”   玻璃幕墙后的年轻人慢慢抬起眼睛。这是他第一次抬起眼来直视自己的律师。对方看上去并不比自己年长几岁,又或者是衣食无忧的优渥生活使人显得年轻;一身剪裁合体、一望而知价值不菲的西装,浓烈如火的赭红发色,在强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叫人不可逼视,让他手腕上佩戴的那架镶嵌着珊瑚的高级名表、还有高挺鼻梁上那副质地纤薄的银丝边框眼镜,相比之下都显得黯淡失色了。   这张脸如果不事先说是个律师,更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个电影明星。但是仔细辨认的话,可以看出这张脸上有着迥异于电影明星的某种知性气质,那是在常春藤大学里受过高等教育,对什么都看不上眼的精英人士常有的一种气质——精致的银丝框眼镜之下,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是枯涸而幽暗的,冷漠地、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一字一句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 第2章   海戈盯着那张漂亮的脸。他一生对他人的提防和嫌恶已经见怪不怪。但是除此之外,这种脸上还有着其他一些东西——太多的厌倦和冷漠,以至于无法再盛得下虚伪、巧饰和欺罔。   这种直白坦诚的厌恶何尝不是一种可贵的东西。海戈终于开口了:   “律师先生,我能免于死刑吗?”   阿奎那难掩讥讽地笑了一下:“这个州没有死刑。按照你被控诉的罪行,你会被遣往婆挲海岸边的矿坑里劳役终生——相信我,在被那种腐蚀性的海水没日没夜地浸泡上十个月之后,你会宁愿选择死刑的。”   他停了一停,前倾身子,盯着他的眼睛:   “但是,如果你愿意积极和我配合,你的案子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可惜对方似乎并没有在听。“律师先生,你相信这世上有一种,比法律、比现实……更好,更强大的……”   海戈眉头轻皱,垂着眼睛,似乎在搜索一个恰如其分的词,“——其他的东西吗?”   “……”阿奎那蓦地刹住了嘴。他冷冷地说:“我是律师,不是神父。”   海戈极轻微地动了动嘴角。过了很久阿奎那才意识到那大概是一个笑。   他说:“不是‘神’。我说的,不是。”   他说:“律师先生,我看得出,你一点也不想来这趟,浪费时间为一个违法乱纪的混子辩护。但是你还是来了。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好人才会做违心的事。”   他说:“律师先生,帮个忙吧。”   阿奎那站在盐渍巷八十七号的一栋矮顶房前,摘下眼镜,皱着眉头来回打量四周破败黯淡的建筑。几乎每家草坪上都散落着垃圾。   他的口袋里揣着一张六千九百一十三贝耳的支票,这是他的当事人的全部家产。   一个小时前,他拿着海戈的亲笔委托书,将他的全部财产从联邦银行里连本带利地取了出来,又按照当事人的指令来到这里,要将这笔钱转交给此处的一位叫做斐乐琪夫人的女性。   乍从海戈口中听到这个甜美的女性名字,阿奎那心中按捺不住的鄙夷又多了一层。这个以违法乱纪为常态的混小子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觉悟,对他的苦口相劝熟视无睹,反而记挂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儿女情长!   驾车过来的这一路上,阿奎那都在脑子里回忆某些三流小报上类似的桃色新闻:比如某位街头喋血的犯罪分子迷恋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年长女性,虽冷血残酷无恶不作,却也为她保留了内心深处一点柔情。因自知死期将至,委托他人将自己仅剩的微薄资产倾囊相授——多么恶俗的桥段!   不过,这也符合阿奎那对海戈这类人的推测。这种朝不保夕的混混们的私生活再糜烂也不足为奇,如果只是和某一位已婚少妇有不正当关系,已经算是太单纯了(不知怎的,阿奎那觉得海戈看上去就是那种会被年长者吸引的类型)。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按到第六遍,门上的小窗才被“刷”的一声拉开,露出一张烂醉如泥的充血的眼睛。   “这里不买保险,”对方瞪着他,“滚远点!”   阿奎那冷冷地说:“睁大你那双被黄汤糊住了的眼睛看清楚,我不是保险推销员。”   “哦——”对方拉长了声调,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半晌,自以为恍然大悟地露出了令人恶心的猥琐笑容:“你来得太早了点……我没在这一带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   阿奎那忍下隔着铁纱网揍他一拳的冲动。他从怀里掏出证件晃了晃:“我受委托来找斐乐琪夫人,她住在这里吗?”   酒鬼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嘟嘟囔囔,万分不情愿地给他开了门。   一开门那股夹杂着酒气的酸臭味更加明显了。阿奎那掩着鼻子侧身迈入。酒鬼丝毫没有给他带路引荐的意思,随手一指卧室:“你自己去吧。”   阿奎那在玄关处犹豫了一秒钟,确定室内地板的干净程度还比不上自己的鞋底,果断选择不换鞋踏了进去。他拐到了卧室,以为会看到一位丰满、撩人、穿着桃红色衬裙的成熟女性,但当他真的亲眼见到那位斐乐琪夫人,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她确实年长,但是年长得有点太超过——时光倒退四十年,或许她可以称得上一句“风韵犹存”吧。   她至少有八十岁了,皮肤是浮肿的蜡黄色,右眼上长着厚厚的翳,左眼也几乎失明,她半躺在床榻上,周身散发着衰老特有的气味,扁平的狮子鼻微弱地翕张着空气,眼皮耷拉着,很难分清她究竟是睡是醒,或者是否活着。   哪怕最简单的脑袋也不会将这位夫人和任何桃色绯闻相挂钩。阿奎那迟疑地站在她床边,俯下身,尝试开口道:“夫人,您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的侄子——那个开门的酒鬼,陷在走廊那座脏兮兮的安乐椅里,灌下一口酒,嗤笑着说:“没用的,这个时候她只想睡觉,根本听不见你说话——”   阿奎那没理会他,坐在她床边,握住了她的手:“我是海戈的朋友——”   老妇人的眼睛眨了一下,轻轻“唔”了一声。   一旁的男子惊得差点没拿稳酒瓶。老妇人凝目注视着阿奎那,他注意到她虽然长相丑陋,神情却非常温柔:“海戈?”   “是的,他让我来看您……”阿奎那犹豫着该如何说出下面的话。   老妇人缓缓笑了。她说话很迟缓,像是还是没有从冬眠中彻底醒过来,需要攒够了力气才能吐出下一句,但是听她所说的话,不难想象她健康的时候是个相当开朗健谈的人:   “我就知道是海戈……这么多年来,我时不时会收到一些不记名的小礼物,从收音机到巧克力到黄油乳酪……真是孩子气,对不对?”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阿奎那,“可是委托别人来,这还是头一遭……”   她咳嗽了两声,慢慢吸着气,轻声说:“年轻人,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阿奎那瞥了眼一旁竖着耳朵听声的酒鬼,说道:“他好得很。确实有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可是您放心,他很快会亲自来见您的。”   老妇人露出了宽慰的神色。她拉着阿奎那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做了五十年孤儿院保育员,海戈是她所见过最天使可爱的小孩之一——要不是阿奎那事先见过他一面,听这位老妇人那充满温情的描述,一定会以为她所说的是一个打着奶嗝、脸蛋泛着两朵红晕、嗓音像蜂蜜一样甜美的小丘比特。   老妇人说着说着,愈发恢复了精神。她让阿奎那把放在她床头的一副合照取下来,殷切地指给他看。这是一张十几年前的福利院合照,站在右侧的是年轻时的斐乐琪夫人,前排是一队形貌种族各异的儿童,其中那个肤色晦暗、面色阴郁的小孩,依稀可以看出海戈的轮廓。   老妇人嗟叹道:“一个人要为自己的相貌遭遇多少不公的对待!不论是最丑陋的,或是最漂亮的——”   她似笑非笑地望了阿奎那一眼,又道:“我应聘保育员的时候也受尽了歧视,好多人一看到我这张脸,便断言我缺乏母性和温柔——可是海戈从来不怕我。他从小就有这种敏锐的直觉。或许也是因为他和我同病相怜——可怜的小鲨鱼!他那么小,就成为了其他保育员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可是先生,并不是所有的绵羊都温驯,并不是所有鲨鱼都嗜血。是的,我们都是动物,无时无刻不在与血脉中的兽性搏斗——但是比起这个,更难撼动的,永远是世人内心的成见。”   没有母亲会相信自己所珍爱的孩子是作奸犯科之徒,哪怕实际上这个“孩子”满手血腥、身负数条人命。   阿奎那决定对海戈的处境闭口不提,只拍着老妇人的手臂聊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老妇人让阿奎那把合照带给海戈,“让他下次亲自来看我 ,”老妇人抱怨道,“我可是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老妇人执意让她的侄子把阿奎那送到了门口。那个男人倚着门抱着酒瓶,贪婪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奎那,讪笑道:“怎么,那家伙这一次就什么也没送过来吗?”   阿奎那瞥了一眼玄关附近凌乱堆着的空酒瓶子,想起放在自己胸前口袋里的支票。他不认为现在是把它掏出来的好时机。   那个男人显然误解了阿奎那的沉默。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但是很快又被一种恶毒的兴奋所取代。他挺了挺胸膛,挑衅地看着阿奎那:“你刚刚说你是律师对吧?”   “怎么?”   他呵呵笑道:“那家伙遇到大麻烦了,是不是?”   阿奎那心平气和地说:“‘那家伙’是谁?海戈·夏克?”   他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打了个寒噤。这个酒鬼连海戈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呢。   阿奎那很容易便想到,虽然海戈很少和老妇人见面,但是一定曾经通过某些谆谆善诱的方式,说服了这个欺软怕硬的酒鬼对斐乐琪老妇人略尽赡养之责。   那个男人幸灾乐祸地说:“老姑妈是神志不清了,总是唠唠叨叨以为这些嗜血种会是什么好货色。而我,早就看清了他是个危险分子。他们那一族在他妈的肚子里就开始自相残杀。一只鱼,却长了一双猫眼!你没见过那双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的样子。他迟早会犯下重罪,然后被送上绞刑架——”   阿奎那盯着那张喷溅着酒气的大嘴,彻底打消了把钱全部给面前这个酒鬼的念头。他忽然开口道:“对了,海戈确实让我带了一件东西。”   他迎着对方讶然的视线,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委托我和社区医院签订了协议,从现在开始,每个月都会有社工定期上门为斐乐琪夫人补充药物,顺便检查她的健康状况——并以此作为发放生活费的依据。”   男子舔了舔下嘴唇,道:“‘依据’?那是什么意思?”   “一些再简单不过的事:只要能证明老夫人受到了起码的妥善照料即可——假如没有,这笔钱会上缴监管机构,充作向失职的赡养义务人提起诉讼、进行追责的费用。”   他冲着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丢下这句警告,懒得和酒鬼多作纠缠,迈步走下了台阶。阿奎那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去马上就为斐乐琪夫人代拟社区监管协议。   他是海戈的全权委托律师,这件事不需要经过他的当事人。 第3章   阿奎那走过萧索黯淡的长街,回到自己停在路边的车里。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功夫,车身就被街边顽童用泥灰划出了好几道涂痕。   阿奎那驱散顽童,开车横穿街区,喧闹、拥挤、楼宇低矮的安碧泽街区在车窗外不断后退去。   他在心内回想着方才的一切。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妇人所做的人品担保虽然感人,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哪怕是最慈悲心肠的陪审团,也不可能为之改变他们的成见。   阿奎那对自己说,恭喜你又花了两个小时干了一件毫无意义的蠢事。这下你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看着自己罪有应得的当事人被发配到烈日炎炎的西海岸晒成鱼干了,对不对?   晚上七点半,他回到了自己位于东塘的公寓里。他连晚餐也懒得准备,一边喝着冷咖啡一边记录工作日志,回复来电和邮件。   等他忙完这一切,也不过花费了一个小时。漫漫长夜,他毫无困意,百无聊赖地迈着腿在狭窄的公寓走来走去,检视门框边、台灯罩上、电脑键盘上有无灰尘。他拿着消毒喷剂和抹布,把脸贴在地上使劲儿地擦擦洗洗,不放过任何一点污渍,事实上在昨天他才清洗过这张地毯。   但是与此同时,厨房水池里堆叠着起码一周的锅碗瓢盆没有清洗,逐渐炎热的天气让碗碟上存留的食物残渣隐隐散发出可疑的气味,还有身上持续多日的感冒症状——反复低烧、鼻塞、扁桃体发炎、不期然一阵阵发作的寒战——他统统不去理会,就连倒杯水吃药也懒得做,只专心致志对地上微乎其微的尘埃赶尽杀绝,好像这才是千钧一发的头等大事。   就在这时,赫尔珀的电话又过来了:“嗨,阿奎那,会面进行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我的意思是,这家伙死定了。”   “你看过他的案卷,有发现什么疑点吗?”   “疑点?他只有二十一岁,违法犯罪前科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安碧泽区到处都是这样误入歧途的有为青年。这封案卷和他那张亲切和善的脸一起摆在陪审团面前,用不了十分钟他们就会做出决断。胜率很渺茫——最糟糕的是,这家伙一心一意要赴死。”   他的声音变得冰凉冷漠,“赫尔珀,假如我从这两年的反省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永远要尊重你当事人的意愿。”   “可是阿奎那,每个当事人都不一样——就论海戈·夏克,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阿奎那“哈”地一声冷笑,“赫尔珀,我的遗传物质嵌合着小型观赏鱼的血统,而他是个鲨鱼混种。三万年前,还流行同类相食的那档口,我会是他的盘中餐;借用哺乳类那套至今还盛行不衰的等级划分法,他是个有着利齿和獠牙、天性就知道掠夺和侵占的Alpha,而我呢,就是那个又娇弱、又饥渴、仰着脖子等人挂上锁链的Omega。”   他难掩厌恶地说:“所以,你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这话说出来有点种族灭绝的倾向——但是我诚心诚意地希望,这世上所有Alpha都去死。”   赫尔珀叹息般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先不论这个。阿奎那,对眼下这个案子,你有自己的预判吗?只考虑你的经验、你的逻辑、乃至你的直觉——从专业的角度,你当真觉得其中没有任何蹊跷吗?”   阿奎那沉默不语。赫尔珀说:“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但是他身上确实有种东西引动了我的恻隐之心。阿奎那,你见过他,和我谈谈你对他的感觉,好吗?”   “我们一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赫尔珀,你知道我的习惯。我需要了解我的当事人,我需要了解他看待外界的视角和他行事的模式,我才能真正为他辩护。可是海戈·夏克完全拒绝和我沟通。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爱答不理;我指着他的鼻子一通奚落,他也全然无动于衷。他太冷静了。这样一个人,和档案所勾画出的毛躁小子对不上号……你是对的。从专业的角度,我不太能解释他为何犯下那样充满狂暴气息的罪行……但是,谁知道呢,不是也有说法,‘不叫的狗咬人最狠’。也许,事实上,海戈·夏克就是这起凶案的凶手,而我呢,也确实是缺乏识人之明。”   赫尔珀说:“或许你应该珍视自己的直觉。阿奎那,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些什么。即便不为当事人,起码让自己好受些,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结束了和赫尔珀的通话。阿奎那把清洁用具往客房一扔。犹豫了半晌,他从书柜里取出许久未曾打开的黑胶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开了起来。   阿奎那重新坐回桌前,点燃了一支烟,再次打开已看过无数次的海戈的案卷。淡淡的黑藻香气绽放在舌尖,配合着鲸类歌唱家悠扬浩渺、婉转悱恻的咏叹,稍稍缓和了连日来身体不适引发的烦躁感。   他一手挟着烟,来来回回地翻着卷宗,在那份薄得可怜的尸检报告上停了下来。   这份报告页数很少,用词和描述都充满了虚弱、迟疑和模棱两可:或许因为一个疲惫懒散的法医的官僚做派,或许因为某个隐隐约约、深藏不露的疑点。假如是一个初出茅庐、经验尚浅的年轻律师,很容易就会把它轻易放过——但是也有可能,这什么也不是,只是不可理喻的现实里不可理喻的一环。即使他又一次用尽全力扑过去紧紧揪着它不放,拽出的也只有一团污浊的空气而已。   阿奎那无声叹了口气,驱散了心头泛起的不快的情绪。他在烟灰缸里碾灭香烟,决定明日一早去警察局一趟。   州立警察局位于狩猎者丘的西南面。   阿奎那在一公里以外就闻得到那股哺乳兽类特有的骚膻味。当一群兽族(哺乳科的另一种称呼)聚集在方寸之地,那股反复发酵的臭烘烘的气味,简直比腐烂了一个礼拜的鲱鱼罐头还可怕。   除去一两个多年知交,对于这种又吵又臭、热衷于用尿液四处标记地盘的种群,阿奎那并没有太多好感。但是作为司法从业人员,他不得不经常和他们打交道。就像大众所熟知的那样,警察局里基本都是哺乳类的犬科。   阿奎那在露天停车场停好车,横穿马路走进警察局。岗亭守卫的布莱德老早就看见了他。他是极少数阿奎那不讨厌的犬科。   这是个在“大迁徙”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退役老兵。因为参与了一次反对“大迁徙”事后安置措施的游行而被褫夺了所有退休金和抚恤金。因为这段经历和右胸膛里执行任务所留下的弹片,他被列入观察名单,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最后是靠老战友的担保才在警局找了这份接待访客的差使。   虽然如此,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从来看不到一点消沉或怨恨,总是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对阿奎那的招呼熟视无睹,只是公事公办地从窗口递出了来客登记表,在阿奎那低头书写的时候,盯着他红色的发顶,不动声色地说:“好久不见,阿奎那。”   “好久不见,布莱德。桑琪今天有在局里吗?”   “当然。”   微薄啵)啵}布+丁|猫)酱   “她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你呢?我听说你从律所辞职,去州立大学念了博士,这是真的吗?”   “一半一半吧。律所没辞掉,博士也没毕业。我恐怕还没想好接下来该选哪条路。怎么样,布莱德,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布莱德平视前方:“算了吧,阿奎那。我连午餐到底选鸡胸肉还是牛里脊都没想好。”   他转动淡褐色的眼睛,在阿奎那脸上轻描淡写地掠了一下,不带多少感情地说:“不管怎样,很高兴再见到你。”   阿奎那笑了笑,把登记单递还给布莱德。   他绕过办公大楼,径直走向法医检验室。   和光鲜热闹的办公大厅相比,这栋矮房显得阴冷黯淡,散发着一股很久没有打理的生鲜冷柜里的气息——第一次听到这个比喻的时候,桑琪笑得赫赫作响,说有机会一定要请阿奎那参观一下她真正的家用保鲜冷冻室。   当阿奎那走进法医办公室的时候,正看到桑琪向后仰靠在办公座椅上打盹,鼻梁上晃悠悠地支着一把柳叶刀,那股懒散劲儿简直比解剖台上的尸体还要松弛。   她听到脚步声,眯着眼看着阿奎那从门前走进来,鼻子里拱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鼻音权作招呼。   “阿奎那,阿奎那——”她拖着长调慢吞吞地说,“什么潮把你送来了?”   “我来看看老朋友。”   “得了吧,看老朋友怎么不带瓶酒来?在酒馆遇见你我喜闻乐见。在这间办公室?想想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别这么说,我们在小酒馆里共渡的亲密时光还少了?偶尔我们也应该清醒友好地说说场面话,不必总是喝着苦艾酒,神情恍惚地互倒苦水。”   桑琪哈哈大笑,接住鼻子上滑下来的小刀,插回制服鼓鼓囊囊的前襟口袋。   “好吧,那你可得抓紧时间,我说场面话的时间很有限——你是为某个案子来的吗?这么看来,你已经重操旧业了?”   “帮一个朋友的忙而已。上周五你接手了茴香街一起案子,你还有印象吧?”   桑琪的眼睛闪了一下。“果然。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你会是为它而来。” 第4章   年轻的女法医伸出一个指头支着额角,慢吞吞地回忆道:“案发现场很惨烈,一共有三具尸体,两个被干净利落扼死的小混混,作奸犯科的老手,死不足惜;可怜的女主角衣不蔽体,浑身都是被利齿撕裂的伤口,脖子差点被咬断,只靠一层薄薄的肌腱和皮肤勉强连在一起。说起这个—— ”   她露出古怪的笑意,“你知道鲨鱼交配的习惯吗?”   那股促狭的笑容意味着什么,阿奎那心知肚明。他刚想说些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热度猝然涌了上来,全身血液仿佛径直冲上头颅,眼前天旋地转。他一把抓住身旁的椅背,才站稳了脚跟。   桑琪也看出了他的异常,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好——”   她仔细端详着他。他显然很不舒服,紧闭双眼,一手摘下银眼镜,一手使劲捏着鼻根,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那症状很难形容,像是忽然害了高热,白皙的双颊泛起红潮,原本冷淡锐利的气质被冲散了,周身散发出一股隐约的、暧昧的热度,一头鲜丽的红发愈发像是被火焰所染,耀出一阵璀璨夺目的光泽。   这景色着实令人不安。桑琪喉头发痒,清咳一声,迟疑着说:“阿奎那,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就想说……你的气色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她眼神闪烁,犹豫不决,“你这两天该不会是……”   阿奎那从口袋里取出药瓶,倒出药片一口吞下。   “老毛病了,”他疲倦又厌烦地按着眉心,“每年夏末的过敏症,一旦气候湿度不适宜就要发作。”   水族孱弱多病的体质,桑琪也有所听闻。大部分水族对外界温度环境都有相当苛刻的要求,为此不得不聚居在特定领域生活。像阿奎那这样执意奔波在外的水族少之又少。某种程度上,她也理解为什么每次阿奎那来警局来找她的时候心情都不太好。她能想象,当他横穿过挤满了雄性肉食类哺乳科聚集的办公大厅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道要收获多少垂涎三尺的眼光——不管出于食欲还是其他什么。   “噢,真是辛苦。”她适可而止地感叹一声,收敛住了自己的同情。她很清楚阿奎那讨厌因为他的种族体质被过分关怀,便又岔开了话题:   “这个夏天可真是热得反常啊。酷热的天气似乎也分外容易引起生理的躁动。你知道这种季节涨得最快的,除了气温,还有哪两样东西吗?”   桑琪竖起两根手指,笑嘻嘻地说:“第一是色擎付费频道的收视率,第二嘛,就是刑事案件的发案率,尤其是性犯罪——”   好吧,又被她把话题绕了回来。桑琪看着阿奎那,意味深长地说:“每当这种时候,真不由令人感慨,就算外表再衣冠楚楚,我们说到底还不过是动物而已啊。”   阿奎那低哼了一声。“这种东西一概而论就很可笑。比如我——”   他用过了抗过敏药,那股异常的状态很快消失了,重新戴上银边框眼镜,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清醒和冷诮,望着桑琪微微讽笑道:“你可能不知道,精神世界丰富到相当的层次,杏交就毫无吸引力。我恰巧是那种对那种低级享乐没有什么兴趣的类型——”   看他的样子,市政府实在很应该为他的杏欲冷感颁发一枚金质勋章呢。   桑琪“嗤”了一声,懒洋洋地说:“随你说吧。不管你承不承认,眼下我们讨论的不正是一起暴力性犯罪吗?哦,才说到鲨鱼交配的习惯——你知道吗?在杏交时,雄性鲨鱼会咬住雌性鲨鱼的身体防止它逃跑,为此雌鲨鱼不得不进化出相对于雄鲨鱼数倍厚度的皮肤以防被咬死。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雌鲨鱼死于交沛中的尖牙利口。真是爱欲成狂啊,是不是?”   “她殷道内的京液可以确定是海戈的吗?”   “和伤口上的唾液一样,能确定是水族鲛科,血型也和海戈吻合。再精确的鉴定,目前的技术还不支持。不过除此之外,其他的证据链也足够完整了。我听说刑警们已经向他的邻居取证过,在此之前他和女性受害者一直住在一起。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在轧姘头——那个美女是芳芳夜总会的歌女,海戈有时候会去那里看场子。你见过他的块头吧?我敢保证有他在的场次,没什么人敢轻易惹事。”   “这家夜总会的名字倒是很复古,值得一去吗?”   “呵呵,那是最时髦的人们闲来无事解闷找乐子的地方。我真心不建议你去那儿玩。”   “怎么,那地方不对水族开放吗?”   “恰恰相反。问题就在于那地方对所有人都开放。只要有足够的钞票,飞禽走兽它都来者不拒——甚至包括那些‘未被界定’的物种……”   即使是桑琪,说到这个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这愈发让她的描述染上了一股禁忌诡谲的色彩:   “这家夜总会坐落在喀隆区,众所周知,那是个‘三不管’地带。据说它有着最前卫的装潢,适用的却是又原始、又淫亵的丛林法则。像你这样的体面人,应该离那种地方远点。何况,以你的姿色,一旦迈进那种地方,马上就会被生吞活剥的。”   她举起双手,迎着阿奎那瞥过来的眼神,露出促狭的笑意:“抱歉,我知道你很讨厌别人拿你的脸开玩笑,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听你这么说,我就更有必要去看看了。”   “别淘气,阿奎那。那种地方的幕后老板向来藏得很深很深,你单枪匹马地闯进去,除了危险什么也收获不了。如果你真想见见世面,先向一两个可靠的知情人打探一下吧。”   “‘可靠的知情人’,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她指点阿奎纳走向角落的橱柜,让他在一堆落满了灰的文件里翻翻拣拣,终于找出了一张烫金名片。   阿奎那读出名片上的名字:“‘米迦勒·阿契安吉’——这算什么?降临在杂居区三不管地带的天使吗?”   “虽然和天使搭不上边,但他确实有讨人喜欢的地方。”   “看来你欠了这小子不少人情,竟然会这样替他招徕。”   “不管怎么说,他还算得上是个可靠的家伙,天生适合在黑暗里潜行,善于挖掘那些肮脏的小秘密——如果有的话。你不方便出面的脏活交给他去做总没错,只除了一点……”   “怎么了?”   桑琪摊开双手,无奈地说:“他是个未登记在册的‘迷宫之子’。”   “哦。”   “‘哦’?”   “怎么,我该向监管局举报他吗?我以为这是你们刑警的活儿。”   桑琪闷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讨厌‘迷宫之子’——毕竟我就讨厌。”   阿奎那冷哼一声:“所有人我都讨厌。”   “我的心都要碎了。”   “多灌点金酒,它会痊愈的。”   桑琪脚下一蹬,晃悠悠滑到另一张办公桌边,伸手拨开桌上的犬科头骨(那真的只是个装饰品吗?),从凌乱的文件底下抽出了一封档案,随手向阿奎那丢了过去。“对了,警方的结案报告。”   “这东西给我看没问题吗?”   “哈,局长刚刚签了向媒体公布的警情通报,你只是早了半个小时看到而已,不算违规。”   她撇嘴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满是对体制内繁琐程序和虚伪作派的不屑。她有着一头黑褐相间的浓密短发,几绺凌乱的额发垂在额前,五官原本有一种豁达开朗的朝气,但如今只是被嫉世愤俗的阴云所笼罩。论体格,她比许多雄性兽族都生得高大结实;论技术,她是警局检验室当仁不让的一把好手。然而在工作中她却屡屡因为自己的性别和种群特征受到嘲讽质疑,至今仍被排斥在核心圈层之外。她也曾奋力抗争过,却仍是徒劳无功,于是现在心灰意冷,只在角落里挥挥爪子权作发泄:   “总之,这案情再清晰不过:夜总会的歌女和看场的保安暗通款曲,共筑爱巢,可惜歌女不安于室,习惯了受人追捧的生活,和几个浪荡子眉来眼去、勾勾搭搭,没成想被暴脾气的大块头撞个正着。他爱恨交加,妒火冲天,下手没了轻重,在‘原始兽性’的驱使下化身嗜血凶兽,把奸夫淫妇虐杀至死——很刺激的故事,对不对?再佐以‘局长亲自坐镇指挥,处置精确,措施到位,破案神速’之类的溢美之词,一定能引来群众的赞叹和上头的褒奖。这套路我都会背啦。斯普林格当了本届警局局长之后,别的不说,和媒体打交道的本事可是越来越纯熟了。”   “所以,这就是警方的结论?又一起‘天生恶种’犯罪?”   微薄啵)啵}布+丁|猫)酱   按照人类DNA中所嵌合的特定动物物种,人类种族大致可分为哺乳类、鸟类、鱼类、爬行类四大纲目。   但在生理特征之外,社会学科另有一套划分标准。譬如,根据知名犯罪学家和精神病学家龙勃罗梭创立的“天生恶种”理论,世上之人只分为两种:恶种和善种。 第5章   龙勃罗梭解剖了近40个重刑犯,研究了300多起刑事犯罪案例,得出结论:我们血脉中的兽性起到压倒一切的决定性作用。那些嵌合着凶残、暴戾、嗜血的动物血脉的人类,极易被外界环境激发出“原始兽性”,其违法犯罪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他呼吁,为了保护其他良善温驯的公民的人身安全,亟需对那些嗜血种进行适当隔离,将其自出生起就记入观察名单,予以终生监管。这理论虽未曾被推行,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影响了犯罪学侦破领域的方向。更别提在普通民众心中,不受监管的嗜血种更容易犯下血案罪行,早已是根深蒂固的成见。   桑琪说:“嫌疑人是个年轻的鲨鱼混种吧?冲动、冷血、嗜杀、未受教化、前科累累,这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天生恶种’。更别提现有的人证物证。现场除了他和死者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你的当事人已经被钉死在处刑架上了。”   阿奎那沉吟道:“桑琪,你真心相信所谓‘天生恶种’之说吗?你不认为这是愚众充满偏见的刻板印象吗?”   “一般来说,斯普林格所推崇的东西,我都坚决反对。但是平心而论,刻板印象之所以成为刻板印象,正是因为大多数情形下它是对的。比如,大部分人看到我的外表,会以为我是个女同性恋。”   桑琪耸耸肩,“我确实是。”   阿奎那冷冷地说:“你不是。上个情人节你醉眼惺忪地打电话想约我出去,你忘了吗?”   “呃。”她茫然地卡顿了一会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吧,但是我今天想做女同性恋。阿奎那,你的魅力对我无效。我坚持我的观点。我做的是和罪犯打交道的工作,纵观历年的刑事犯罪档案,嗜血种的占比总是居高不下。更何况,你我的观点并不重要,这起案子已经结案了。如果没有颠覆性的新证据出现,一切就会这样尘埃落定。斯普林格得到一片阿谀之词,你得到一点菲薄的法援补贴,而我嘛,又一次例行公事的结案记录而已。”   她神情抑郁,语气中充满了酸溜溜的嘲讽,“那些搜捕科的混蛋即使胸前挂满了勋章,也永远不会记得在下一份报功申请里加上我的名字——无所谓!桑琪只要去酒馆里点上一杯金酒,百无聊赖地睡上一下午就够了。你说得对,金酒足以治愈一切伤心。”   阿奎那并未应声。他慢慢翻阅着手上的档案,修剪得干净齐整的指甲在一页页血腥狼藉的照片上闪烁着贝壳般的光。   他忽然说:“桑琪,真让我惊讶。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有所改观呢。”   “你说什么?”   阿奎那阖上档案,抬起头心平气和地直视着她:“当我迈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多少有点期待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一个有别于斯普林格之流的真正的警察。没错,在斯普林格担任警局局长之后,你的境遇每况愈下,那个浮华的草包只愿意在看得见的表面上做文章,对法医检验室的经费投入和警务保障毫不关心——可是,这就是你对这一切的回应吗?得过且过地敷衍工作,颓废懒散地躺在过去的光荣簿上蒙混度日——”   桑琪眯起眼睛:“……注意你的言辞,阿奎那。”   “我以为你起码能保有最低限度的责任心和职业操守。可是我看到了什么?你曾经的警醒和智慧,已经被酒精腐蚀光了吧?说到底,你和斯普林格之流的区别在哪?照我说,怕是连他们也不如。他们膨胀的虚荣心至少还要大张旗鼓的吹捧才能支撑,而你——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灌苦酒、发牢骚、吐酸水,就能维持你脆弱的自尊——”   桑琪“哗”地站起身来。她勃然大怒,面孔涨得通红,鼻子甚至因为愤怒皱起了锯齿般的褶子,一双黑褐色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别对我指指点点!你什么都不懂!怎么敢——”   阿奎那安之若素地坐在靠椅上,对桑琪的冲天怒火视若无睹,好整以暇地说:“你的屁股终于离开那个该死的椅面了,我还以为它被焊在上面了呢。”   “闭嘴,阿奎那,你真的有点惹怒我了。”   阿奎那突然说:“七年前的这一天。”   桑琪差点被噎了一下:“什么?”   “七年前的这一天,你在《求知》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精彩的科研论文。你论述了几大类齿牙特征,以及相应的咬伤齿痕的区别。你还在文中倡议建立齿痕学科,作为法医鉴定中锁定嫌疑人的重要手段——当初为了和你套近乎,我可是通读了你发表的所有论文,结果你连这个都忘光了?”   “当然没有!该死的,阿奎那,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阿奎那向她伸出手掌。他的掌心上躺着一条做工粗糙、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的项链,吊坠是空心玻璃球,里面保存着一枚小小的、尖利的獠牙。   桑琪狐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这是一枚锥形齿。”   “我当然认得出这是一枚锥形齿,我是问它是从哪儿来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不,这该不会是——”   “你猜得没错。这是一个老妇人转赠给我的,一枚幼年鲛科的乳牙,比成年形态保留了更加全面充分的嵌合物种特征。”阿奎那盯着她,不疾不徐地说:“那个老妇人正是海戈曾经待过的孤儿院的保育员。这枚乳牙,就是幼年的海戈送给她的礼物。”   桑琪的瞳孔越瞪越大,一把抓过项链举在眼前仔细辨认。阿奎那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齿痕研究的专家,这种细长尖锐的獠牙,能一口咬断成年女性的脖颈,能在躯体上留下那种巨大的撕裂伤吗?”   桑琪攥着项链,双眼直直地瞪视着虚空。良久,才低沉生涩地说:“……一点不错。这种锥形齿留下的是贯穿伤,不可能那样干脆利落地切割开肌肉——”   阿奎那冷冷地说:“所以,现场除了死者和海戈,还有另外一个人。”   “准确地说,那还需要正式比对过成年后的齿痕,才能——”   “那就去证明它!海戈在看守所里,取他的齿模和尸体上的伤痕比对,排除他的嫌疑,这不是你现在该做的吗?”   桑琪哑然无语,慢慢跌坐回椅子上。“尸体被带走了。”她涩然说。   阿奎那猛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小混混的尸体还在,但是那名女性的尸首被人领走了。按流程,所有的尸体都应该在彻底结案后才能被批准领回。但是这一次……天,我早该察觉的,这一切太反常了,正是为了销毁齿痕这一关键性的证据。”她双手紧紧按着太阳穴,转脸望向阿奎那,脸上是郑重到可怖的神情:   “你说得对,阿奎那,这个案子背后藏着巨大的阴谋……海戈被处心积虑地栽赃了。”   而此刻,话题中心的人物正蜷居在看守所的囚室里。   这间囚室左右不过五步,却像沙漠一样荒芜,白日热如蒸笼,夜晚冷如冰窖。   过去有一段时间,海戈曾频繁出入这里,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看守如出一辙的叫人反胃的脸。杜克,肥胖虚弱的酗酒者,即使在执勤时间也是满口酒气,不分青红皂白地破口大骂,打起人来赤膊上阵,手劲也最大。迪西特,鹰钩鼻子上生着巨大的疣,里面藏着尽是奸猾和鬼祟,爱装出和气佬的样子,实则是个挑拨离间的好手,最喜欢三言两语激怒毛躁的新人替他出手,专挑犯人颜面腹部这些薄弱处殴打,看到鲜血混着粘液流淌出来,发自内心笑得最为兴奋。维克托,蜡黄脸色,细条身形,走路像在漂浮,心肠却像铁石一样冷酷阴沉,对什么都不哀怜,只在涉及金钱的时候,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一心一意地向囚徒勒索贿赂,胃口比吞噬世界的巨蛇还要大——   这里的每一名看守,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所透露出的心境,海戈都了如指掌。他们知道自己丝毫奈何不了他,只能站在铁栏之外,盯着囚室内堆积着的、分毫未动的食物,阴阳怪气地嘲笑或是污言秽语地辱骂,转头悻悻离开。   然而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他悄无声息的跃起身——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很难让人相信这样高大魁梧的躯体竟会如此轻捷无声——在这狭窄荒芜的方寸之地观察和巡视。每一个隐秘的角落,哪一处绽开细微的裂缝,哪一处积累着经日的灰尘,哪一处栏杆比别处更锈蚀更脆弱,他如数家珍。   海戈躺在狭窄的铁床上,不说话、不进食,只是不分昼夜地阖眼假寐。   囚室里没有挂钟,或许是有意以这种无边无垠的混沌来延长等候的焦虑和煎熬。然而海戈从不为此神伤。他体内有不为外物所扰的节奏,足以分秒不差的把握时间。   等到子夜时刻,白日里喧嚷忙乱、冲突不断的囚室终于归于沉寂。铁窗外,树间叶底,娇小美丽的夜莺轻盈地来回跳跃,慷慨地播撒着流荡的歌音。它为国王歌唱,也为囚徒歌唱;为生者歌唱,也为死者歌唱。   海戈枕着双臂,睁眼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侧耳倾听。狭窗之外有月光流泻进来,树影照映在床头,凉风一吹,簌簌作响——仿佛沉潜在深海底,月色如水浸润着身躯,四周浮动着枝缠叶绕的珊瑚树。   他在心中默默等待着。直到耳畔响起,巡夜看守沉重的胶皮靴底击打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第6章   和想象中大相径庭,喀隆杂居区并不是一片破败贫穷的黯淡景色。虽然不像中心城区那样随处可见高楼大厦,却不乏纵横交错的楼阁管道,人声鼎沸的商铺街道,摩肩擦踵、吵吵闹闹的各色人群。   目之所及,除了普通外观的人类,还有行走着的鸟、兽、鱼、蜥蜴等等形貌各异的“米诺种”——也有人叫他们“陶洛斯”,而他们往往自称“迷宫之子”。官方文件则称他们为弥诺陶,全称是“弥诺的陶洛斯”,其名称来源于古代传说中克里特王后与祭品白公牛发生反常性关系所诞下的牛首人身怪物。在现行制度下,“米诺种”被认为具有兽性多过人性,需要在脖颈上扣上项圈,登记入册予以实时监管。   但在喀隆区,随处可见未戴项圈的米诺种抛头露面。行走在此地,也正像失陷在克里特岛专为囚禁弥诺陶所建造的迷宫之内,眼前光怪陆离,难以名状,仿佛畸形秀的嘉年华盛宴。   到了汽车无法再前进的狭窄街道,阿奎那下车步行。按着名片上的地图绕过废弃的车站,钻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拐进一座办公大楼——看得出这栋楼在十数年前也曾经风光过,但现在月租金不会超过五百贝耳,电梯一定常常坏,墙纸泛黄,墙上的瓷砖也斑驳脱落,盆栽里埋着三两只陈旧的烟蒂。   阿奎那瞥了一眼电梯间里神情呆滞仿佛入定的电梯管理员,决定转身步行爬楼。   爬到七楼之后的每一步,他都在质疑自己来这趟是不是个错误。一直走到那间办公室门前,这种质疑到达了顶峰。门上用黑漆花体字刻着“米迦勒·阿契安吉侦探事务所”字样,“L”字体尾部上勾,既像问号,又像一只猫尾。   阿奎那慢慢长出一口气,在心中把法理学课堂上那套“人人生来平等”的理念默念了一遍,待爬了十一层高楼多少有点加速的心跳平缓下来,以最见多识广的胸怀、最从容不迫的仪态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办公桌,有个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靠背椅上,舒舒服服地把脚跷在桌沿上,拿着一份《喀隆快讯》挡着脸,叫人看不出是在阅读还是在打盹,直到优哉游哉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   “半个小时前我订了清蒸鲈鱼做午餐。我叮嘱他们一定要用最新鲜的鱼,可是我确实没想到会新鲜到这种程度。”   阿奎那在心内迅速下了定论。是的,我讨厌米诺种。   “米迦勒·阿契安吉?”阿奎那出声询问。   他又忽然感到一阵烦躁和潮热,解开外套搭在手臂上,说:“我恐怕找错地方了——这里除了收外卖,不做其他生意了吗?”   报纸被放了下来。那只陶诺斯睁着一双翠绿色的猫瞳含笑看着他。“真抱歉,我的生意不好,幽默感不受控制地大发作,本意是想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但是常常起到赶客的反效果。”   阿奎那的视线在对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下,转而环视着这间阴暗的办公室。   室内装潢不算豪华也不算破败,不算陈旧也不算时髦。书架上摆着地图、电话黄页、解剖图谱甚至一整套莎士比亚文集。阿奎那下意识伸出一个指头抹了抹书架。   绿眼睛的弥诺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含讥带讽地笑了一下:“别担心,我们是很讲究卫生的动物。为什么不在那张丝绒靠背椅上坐下呢?我每天都会认认真真把它舔上十来遍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取来桌上的银茶壶,笑道:“你喜欢茶还是咖啡?”   阿奎那站在一旁,一手扶着椅背,背部绷得些微僵硬,总体而言不失赏心悦目,像个缺乏摆拍经验的家具展示广告模特。   “用不着,我很快就走。”他冷淡矜持,措辞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我听说,你很善于追踪信息,挖掘隐藏的真相。”   “视具体事务而言——这种事我没法和你一概而论。你真的不坐下详细谈谈吗?好让我确定是否接受委托。干我这行谈话不收费。”   “很可惜,干我这行谈话要收费。”阿奎那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仿佛让他一笑的价格比谈话更贵:“所以我们长话短说。你知道芳芳夜总会吗?”   “我不算是那儿的贵宾,但是——不错,我知道那儿,喀隆区有谁不知道芳芳夜总会呢?”   “我想要调查一个年轻人,他曾经在那个地方做夜场保安——”阿奎那从外衣口袋里取出照片。米迦勒扫了一眼就叫了出来:“海戈·夏克?”   “看来你已经在报纸上看过报道了。”   “对社会新闻保持敏感,是我这行最起码的素质。你想要让我调查他?你认为警察没有做好他们的活儿吗?”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米迦勒眯眼笑了一笑。“继续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呢?”   “据调查显示,海戈·夏克和受害女性都是芳芳夜总会的工作人员。他们也曾在茴香街同居。我想要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因何结识,情感状态如何,是否有过矛盾争吵、是为了什么原因——所有一切的信息,越详细越好。”   “总而言之,你想了解他和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为何会对她犯下这样的罪行。”米迦勒若有所思,盯着照片上海戈的脸,“他是你什么人?你们看上去并不像是有亲缘关系。而你也不像是热衷给犯罪分子做侧写的传记作家。”   阿奎那顿了顿,“他是我的当事人。”   “你对每个当事人都这么用心吗?”   “只在有需要的时候。”   米迦勒“唔”了一声。他的手指勾着银杯(那只毛茸茸、附着利爪和肉垫的猫爪能做出这样灵活的手势,倒有几分稀奇),慢慢啜饮着红茶,沉吟道:“你觉得这个案子另有隐情……或许吧,他并没有杀她,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那两个横死的小混混不够把他送上审判席吗?又或者,这样一个底层混混真有大费周章拯救的必要吗?一个人的命运自有其轨迹。海戈·夏克,一个在安碧泽街头帮派喋血打杀的混混,即使这回没有踏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今后还是会有无数的陷阱——就像是不可挽回的惯性——将他拽入那个无底的黑暗深渊。”   “真想不到,我竟然完全赞同你的观点。”阿奎那多少有些讽刺地笑了一笑,“但是你搞错了一点——拯救他是上帝的事。而我——我的职责是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疑点,确保他在我经手的阶段能拥有被宪法保障的基础人权。仅此而已。”   “哦,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司法工作者,勤勉正直的清教徒……”   “我不是清教徒。”   “同时是婚前守贞会荣誉会员。”   “并不是。而且我是在禁酒令法案上投过反对票的。”   “你当然喝酒,每周不超过一盎司,点到为止,从不喝醉,用一点不清醒的手段只是为了更加清醒地工作。即使在最失意低落的时候,也不曾越过那条红线。你抽烟,爆珠细支香烟,淡得像是慈善教会赈灾的汤。不是独生子就是大家庭的幼子,和父亲关系不好,讨厌集体主义和宗族制度。受过高等教育,发自内心地热爱工作,按时纳税,有轻微洁癖、强迫症和完美主义,觉得一切都应该在自己掌握之中,但很可惜常常事与愿违,比如现在,你就正处于——”   “这套利用巴纳姆效应来故弄玄虚的把戏我见得多了,很遗憾我不能给你多少热烈的掌声。何况我是来请你调查我的当事人,不是让你来调查我。”   “这么说你决定委托了?”   “你呢?真的有信心办妥这个委托吗?”   米迦勒端着茶杯站在窗边,指给他看外面熙熙攘攘的街景。从这个角度俯瞰,涌动的人潮像浑浊的大河,不断分流又不断汇合。   “你找我打探的是,这个混乱世界的底层两个迷途的灵魂。那你可算问对了人。看吧,这个地方是世界的下水道、世界的垃圾场。各个阶层的阴暗面都汇聚在此,再没有比这里更能了解世界真相的地方了。”   “但愿真如你所说。你怎么收费?”   “一天四十修,包括油钱通讯这些基础项目。附加收费额外另算。”   “附加收费指什么?芳芳夜总会的门票和酒水钱吗?”   米迦勒笑了一下,“我会列一张详细清单给你,假如你觉得离谱,可以拒绝付费。”   “听上去倒还公道。”   “公道是我的立身之本。最迟这周内,我会联系你报告初步进展,你可以视情决定要不要继续雇佣我。”   阿奎那略一思忖,点了一下头。   和轻浮狡黠的外表看起来不一样,米迦勒说话做事倒是十分干脆爽快。两人又就细节问题简单商议了一下,初步达成了一致意见。   米迦勒愉快地将手中的红茶一饮而尽,笑着对阿奎那说:“你真的不试试我泡的茶吗?尝过的人可都是赞不绝口呢——也许我们还可以通过杯底的茶渣*,看见一些有趣的征兆和启示?”   “占卜吗?想不到你还会吉普赛人那一套。”   米迦勒一面翻转茶杯,一面笑道:“从血统上来说我是俄罗斯人。但是除了酒量之外我并没有什么俄罗斯气质——”   他顿了顿,注视着银盘上的茶叶残渣,微微皱起了眉头:“鲁本先生,你是独自一人来的吗?”   “当然。”   “我恐怕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往外望了望天色,“入夜的喀隆区会伸出爪牙,特别是对一个初来乍到的新手。或许,你应该让我送你回去——”   “噢,得了吧。”阿奎那感到这间空气混浊的办公室让自己的鼻炎又加重了,他烦躁地摇了摇头,“你的附加收费来得也太快了些。真有需要的话,我会另外和你联系的。”   他不再逗留,甚至不再看对方一眼,转身走出了门。   *茶渣占卜:又称为茶叶阅读,是一种占卜或算命方法,通过检查杯底茶叶沉积物来预测未来、了解命运。有人认为该占卜术最早起源于中国,也有人其传播于僧侣和吉卜赛人。 第7章   阿奎那迈出那栋旧大楼,天边已镀上了一层葡萄酒色的夕阳。   他披上外衣,低头走过废弃的地铁站,一群渡鸦被他的脚步惊扰,“哗啦”一声腾空而起,缀满了金红色的天空。   街上行人寥寥,步履匆匆地赶着路。   偶尔有擦身而过的行人向阿奎那投来窥探的眼神,仿佛看透了他并不属于这里,只是一个偶然经过的“外地人”。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阿奎那仍然捕捉到了他们的虹膜在闪闪发亮。   那是夜行类的眼睛。   有一部分人因为种群特质容易患上不同程度的夜盲症,他们会尽量避免夜里出现在光线不足的地区,譬如大部分的羽族。与之相反,也有不少种群反而在黑暗中更为如鱼得水、行动自如——那些夜行动物,大多数是食肉目。   这些生来就是捕食者的种群,很难体会处于食物链低端的“弱势”种群,在面对他们时不由自主产生的紧绷感。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距离这个文明时代已经很遥远了,但是在这个偏远僻静之地,当阿奎那独自一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承受那些食肉目意味不明的凝视的时候,确实有一种不安在他的血脉里复苏。   他加快了步伐。眼前的小巷曲曲折折似乎望不到尽头,而天边的夕阳略一抖震,蓦地坠入了地平线。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周围变得黯淡昏暗。   不再有城市的霓虹,高楼大厦里的灯光,或者是川流不息的车灯。   小巷的出口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混合着四周挥之不去的隐隐的下水道臭味,像是野兽张开着吐息着腥臭的巨口。   不再有喧闹的商铺喇叭,车的鸣笛声,嘈杂的人声。   四周寂无一人,只有阿奎那独自一人,默默往这张巨口走去。   踢哒,踢哒。   视野只能看清前方五码不到的距离。四周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什么也听不见。   踢哒,踢哒。   真奇怪,脚下这双牛津鞋的真皮鞋底竟然能在混凝土路面上发出这么清晰的响声。   踢哒,踢哒。   阿奎那忽然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一种迥异于这里散落的垃圾、堵塞的下水道所散发出的臭味。   他慢慢站定了脚步。   踢哒,踢哒。   脚步声还在继续响起,而那股令人反感的臭味愈发明显。   他转过身。   在身后的小巷,一个高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伫立着。   他们一语不发地对峙着。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有任何动作,似乎连空气都静止了。   忽然,巷口的路灯“啪”的一声亮了起来。与此同时,阿奎那转身就跑,像是慌不择路般拐进了前方一条封闭的死路。   后方的身影毫不迟疑,拔腿就追。对方迈步很大,几步就追到了巷口,正要往内急冲,忽然感到眼前一闪,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直扑自己面门而来,自下而上插进了自己的下眼睑,差一点就要扎穿他的眼球。   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腹部被狠狠踹了一脚。   他痛得发出一声怪叫,往后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阿奎那一手握着自己的钢笔,面如寒霜地从巷口走了出来。他看着捂着眼睛跌坐在地的男人,冷冷地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地上的男人忽然一跃而起,径直往阿奎那扑去。阿奎那早有预料,侧身闪在一旁。那个男人根本没有预料到像阿奎那这样的“弱势种群”,非但没有因为害怕而惊惶失措,反而毫不犹豫地发起反击。又因为被扎伤了一边眼睛,视线受了阻碍,再一次扑了个空。他恼羞成怒,扭腰稳住了下盘,迅速回身挥拳砸向阿奎那。   这一次,阿奎那的躲避变得艰难得多。他意识到了对方毫不容情的暴力企图。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量体格和对方不是一个量级,如果正面冲突,自己绝无胜算。   只有抓住时机逃跑才是明智之举。   阿奎那在心内不住地破口大骂,却也只得忍下怒气拔腿就跑。他记得前方往东一带是较为热闹的商铺区,只要到了人群聚集之处,对方一定会知难而退。   他无暇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男人穷追不舍的脚步声,那股浊臭的粗气如附骨之蛆一样挥之不去。   他全力狂奔,感到心脏在胸腔内怦怦直跳,浑身越来越热。   眼看着出口就在几步路前,眼前忽然一闪,视野被一片可怖的黑暗所笼罩。   路灯竟然在这一时刻无声爆炸了?   下一秒,他反应了过来。不是因为路灯在此时全部故障,而是因为他的视力突然出现了异常。   他视物不清,步履又太急,肩膀撞上了一侧的墙面。   还不等他站稳,紧随其后男人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猛地往地上一惯。阿奎那仰面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地上,脑中“嗡”的一响。   对方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向僻静漆黑的小巷深处。他拼命挣扎,却于事无补。他感到对方跨坐在了他的身上,沉重的身躯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对方附身凑近了他的脸,粗重浑浊的吐息打在他面上:   “一只滑不溜手的小鱼儿,”他拖着长腔,声音也是无比的油腻、银邪、叫阿奎那直犯恶心,“让我看看,你身上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也这么滑?”   阿奎那感到对方那双粗野的手一把扯开了他的外套,伸进了他的衬衫内,在他身上粗鲁地游走。   他差点吐了出来。他忍耐着爆粗口的冲动,咬着牙,努力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假意安抚道:“哦!原来你想要这个——”   他吸着气,感受着自己的手脚被压制的情况,意识到自己确实无法挣脱。他心下一沉,却仍努力平复着心跳,尽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勉强能称之为笑容的表情,放缓了声线:“为什么要这么大动干戈?这种事,很可以你情我愿……”   对方的动作似乎停滞了一下,但是很快,阿奎那感到对方的手劲又重了起来,猛地拽下了他腰侧的鳞片,痛得阿奎那咬紧了牙关。   很多水族出生时身上会附着大范围的鳞片,随着逐渐成年,这些鳞片也会慢慢褪去,只在少部分位置还保留着。类似腰腹部这种隐私部位的鳞片相当敏感,更别提被这样连皮带肉地撕扯下来。   他听到对方冰冷的声音:“哦,不,你可不是普通的温驯小鱼籽。”   对方冷冷地、几乎是怨恨地说,“你差点扎瞎了我一只眼睛,你野得很——”   他贴着他的面颊,饱含着誉望和怒火的热气熏冲着他的口鼻:“我可得好好在你身上爽一把才能回本——”   阿奎那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信息。他刚想开口,却感到对方从怀中掏出了什么。   阿奎那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他不管不顾地极力挣扎起来,却根本无济于事。对方紧紧卡着他的脖颈。他的腰侧感到一阵刺痛,一股冰凉的液体注入了他的身体。   他的心直往下坠。随着那道针剂,先是让被注射处的肌肉感到一阵冰凉酸麻,然后体内逐渐发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可怕反应。   他的身体越来越热,好像有接连不断的温热潮水汹涌而来,将他逐渐溺毙其中。   四肢越来越无力,意识却越来越亢奋,感官被放大了,分外清晰地感受到身上的人每一个动作。   眼镜已经在前面的挣扎中掉落了,视线一会儿聚焦、一会儿又模糊,逐渐有了恢复的趋势。他却宁肯自己索性瞎了更好,这样就不用看见对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模模糊糊之间,他看到对方那张丑恶的脸猛地升了起来——他被人抓住后衣领直接提了起来——阿奎那身上骤然一轻。   他听到对方发出一声可怕的嗥叫,“砰”地一声被砸到了地上。   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出现在了阿奎那眼前。在那一瞬间,阿奎那忽然又庆幸自己恢复了视力。他认出了那个人的脸。   那是他的当事人。   海戈一手抓住那个凶犯的衣襟,干脆利落地给了他正中颜面的一拳。   对方发出一声惨痛的大叫,一扭身努力爬了起来,猛地朝海戈扑去。   海戈不闪不避,“砰”的一记摆拳击在对方脖颈上。那一下一定让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踉踉跄跄地摇晃了一下,还没站稳,海戈又是一拳揍在他脸上。   他一声不吭,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海戈两步迈到阿奎那身边,拾起丢落在旁的针管看了看,微微皱起了眉。   阿奎那忍耐着四肢的酸乏疼痛,挣扎着侧身想要坐起,吸着气说:“帮个忙,替我踩爆他的膏丸。”   海戈说:“省点工夫吧,你快撑不住了。”   阿奎那还来不及再说什么,感觉自己骤然腾空,是海戈把他一把抱了起来,径直往巷口奔去。   阿奎那攥着海戈的手臂,身不由己地随着他的步履颠簸。   他紧闭双眼,感觉晕头转向,像是在暴风雨中被惊涛骇浪剧烈冲击而濒临散架的木船。   “请停一下……我想呕吐。”   “你直接吐。”   “我不能吐你身上。”   “……”   海戈置之不理,却忽然感到怀中的阿奎那猛地抽搐了一下,攥着他手臂的手骤然松开,几乎要失去平衡跌落下去。   海戈迅速而又不失稳妥地将他放了下来。阿奎那背倚着墙,扶着他的手剧烈地喘息。   他的脸色潮红,面颊上大颗大颗地渗出汗水,顷刻间就把衬衫打湿了。   浑身的温度高得惊人,却仍控制不住一阵一阵打着寒战。阿奎那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他咬牙切齿地说:“那畜生到底给我打了什么?”   “烈性崔情剂。你的状况本来已经很不好,所以……”   是汐热病。   阿奎那终于反应过来了。 第8章   阿奎那在心里大骂自己的迟钝。之前连绵数日的症状不是过敏或感冒,而是一场紊乱发作的信潮。再加上那个畜生给他注射的崔情剂,火上浇油诱发了汐热病。   汐热病是鱼类嵌合种发擎无法得到及时疏解而导致的疾病。重症汐热病治疗不及时会引发多器官衰竭,在安抚剂没被普及的年代,也常有致死的先例。   不远处一盏失修的路灯,幽幽泛出昏黄的光线,因为供电不稳,时不时“滋啦”闪烁一下。海戈看清了他的脸色,他问他:“你觉得热吗?”   阿奎那咬着牙关摇了摇头。身体的这一处火烫无比,仿佛在血管里淤积着岩浆;另一处又像被冻在冷库里,冷得僵硬发痛,连手指也屈伸不开。一阵寒冷叫他浑身发抖,紧接着又是一阵无法忍耐的燥热。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的呼吸浊重,眼前发黑,感觉随时可能失去意识。   海戈翻开他的眼皮,借着路灯观察他的眼睛。阿奎那原本湛蓝色的虹膜已经开始失水,呈现出近似黑色的黯淡状态。   他果断说:“你撑不到医院。”   不用他说,阿奎那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相当不妙。   他极力调整呼吸的节奏,竭尽全力调动已经逐渐消逝的理智,努力思考如何摆脱当下的困境——最近的诊所在哪儿?安抚剂自动售卖机呢?他或许可以找到人帮忙打电话联系警方或是急救医生,可是等他们赶来要花多少时间?   远水解不了近渴——说起来他也确实是渴得发慌!像是鱼被捞到烈日下活活曝晒,咽喉肿胀得难受,他怀疑自己的皮肤是不是已经开始斑驳皲裂、片片剥落下来——这是真实的渴望?还是他已经开始出现离奇的幻觉?   脑袋里嗡嗡直响。他引以为豪的理性,数十年如一日始终遵循着的经验法则,统统弃他而去了。他只是一只流落荒野的野生动物。更强大、更莽荒的原始力量占了上风,毫不容情地碾压着他的身体。   他意识到,自己的理智或经验,曾经让他游刃有余地处理文明社会里大大小小一切事务,此刻却像婴孩一样软弱无力。他只能束手就擒。   他忍不住后怕起来。他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喘息着,吃力地说:“我会死吗?”   海戈说:“不会。”   真难想象,这种时候这么一句简短的话,能给他那么有力的安抚。阿奎那模模糊糊感觉到身前的人跪了下去。   衬衫皮带先前就被弄得七零八落,只一拽裤子就全部被扯了下来。炽热的肌肤直接暴露在深夜的凉风中,他还未反应过来,忽然有什么湿润温热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腹部。   仿佛电流窜入了脊柱,阿奎那猛地一震,音调变了:“你做什么——”   惊恐、震怒,以及隐私部位传来的难以描述的异样,让他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   海戈却紧紧钳制着他,一双宽大粗糙的双手牢牢锁住他的腰侧,让他动弹不得。   他恼羞成怒,屈膝试图撞向他的脸,却被他一手握住膝盖,轻轻松松压制住了。   阿奎那气到差点窒息。他根本无法想象,刚刚才救他脱离险境的海戈对他做这种事。这算什么?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的被强迫的命运之夜?   他比先前更恼火、更不冷静,极力用双手推拒着海戈的头。然而这撼动不了对方分毫。他忽然感到那温热的触感移动到了他的腹鳍下方。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袭入了他的身体。他本就酸乏的手脚更是一阵无力,喉间原本要发出的斥骂,也硬生生变成了急促的喘气声。   阿奎那白皙结实的下腹,莹白色的鳞片自腹鳍向两侧,一直延伸到腰侧。腹鳍也是珍珠般的莹白,只是在鳍的末端有着深浅不一的红色边缘。   这样硕大的腹鳍在成年水族中也属罕见。因为汐热病,那些鳞片显得有些枯裂和起翘。还有方才被粗暴撕裂的鳞片,在雪白的肌肤上蜿蜒开一道刺目的血痕。   ……   ……   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记不得了。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原始的欲望挟持了他,如汹涌的浪潮将他吞没。   他消融在这无尽的潮水中。   ……他几乎湿透了。他伏在他的肩头。手脚发软,浑身松弛无力,除了本能的剧烈的喘息,什么也做不了了。   目之所及,是昏暗的幽长深巷,模糊得没有一点真实感。   只有不远处静静伫立着的旧路灯,闪烁着昏黄不定的光。 第9章   淋浴房里,眼盯着水流在排水口回漩着的一团浮沫。过了好半晌,阿奎那才从怔愣恍惚中回过神来,关上淋浴喷头,迈步走了出去。   他们已经回到了阿奎那的公寓。   阿奎那换过干净衬衫,从厨房冰箱下层里找出冰袋,摁在自己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的淤肿上。那里昨晚被人拖拽在地面,砸了一个大包。   他走到客厅,看到海戈背靠着自己那只极具后现代风格的沙发,盘膝坐在地毯上,动也不动地闭目养神,活像一只入定的猫。   阿奎那站在他面前,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洗澡?”   海戈缓缓睁开眼睛。黄色的虹膜闪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站起来直接走进了浴室。   阿奎那猛地后仰,整个人狠狠陷进沙发里。浴室水流声哗然响在耳畔,他飞速转动大脑思考接下来自己该如何应对。   他是如此专注,以至于冰袋融化了也没发现。冷水顺着他的后颈流进他的衣领,他拂开那些水珠,烦躁地把融了一半的冰袋丢在旁边的茶几上。   海戈洗得太快了。他走出来的时候阿奎那脑中尚无主张,只有一团以指数增长方式暴涨的乱麻。但是阿奎那迅速喊住他,说:“我们得谈谈。”   海戈经过他跟前停下了。   阿奎那刚想开口,抬起头却感受到对方硕大的体型带来的无声却强烈的压迫感。他皱着眉头,指了指脚边,说:“你坐下来。”   海戈一语不发,听话地再次坐回沙发跟前那块位置。他毫无表情,态度松弛,平静至极,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又要开始闭目养神了。   阿奎那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后后槽牙。无论如何,现在换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了。   他们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阿奎那慢慢地说:   “我说,我们需要谈谈——你的表情在说:‘要谈什么?’怎么?你心里一点数也没有?真巧,我也没有。为什么我要找你谈谈?哦,我说这句话只是想占据主动权而已。为什么我要找你谈?嗯?一个受害者和强煎犯有什么好谈的?这就是文明社会的吊诡之处……该死,我什么也不想谈,我满脑子想的就是对着你的脸狠狠揍你几拳!我真想剔了你的鳞、剥了你的皮!你的鳃裂真的挺明显的,我可以攥住它一把把你的头盖骨给掀了吗?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文明社会而我是个文明人?去他的,当然是因为你大概率不会乖乖让我揍一顿而我又打不过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哦,我把脑袋里想的东西全都说出来了?算了,这也没什么。公平起见,你也说说你的想法如何?对于昨晚的暴行,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海戈说:“不用谢。”   阿奎那往后靠在椅背上。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浮起了让人目眩神迷、却又毛骨悚然的笑容。   那对精致的薄唇开启,情真意切、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   “操你。”   海戈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等下次吧。”   他站起身,像猫伸懒腰那样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头颈,一副要动身的架势。阿奎那皱起眉头:“你做什么?”   茂茂整理   “既然你没事,我先走了。”   “走?你要去哪里?”   海戈望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阿奎那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淡淡的嘲讽。   海戈慢吞吞地说:“你确定要知道吗?如果我现在走了,你可以和警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昨晚是我突然袭击了你……”   然后保持一个清白无辜的受害者身份,轻巧把自己摘在整件事之外——这难道不是对阿奎那最安全最有利的做法?   阿奎那瞪着眼睛看着他。他慢慢长出一口气,说:“我最后问你三个问题,可以吗?”   看到海戈默许地伫立原地,他问道:“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出来了。”   阿奎那扶着额头:“……让我把问题设置得再明确一点:你是 A.拗断看守的脖子跑出来的?B.看守良心发现大发慈悲放你出来的?”   “不至于。只够他躺个十天半个月而已。”   阿奎那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啊对,我差点忘了,您是个背着命案的死刑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是这样吗?”   海戈漠然地看着他:“这是第二个问题吗?”   “……”阿奎那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我真是小瞧你了,海戈,我还以为你是这漏洞百出的司法体制的碾压下一只坐以待毙的可怜虫,想不到你这么能干!今天扭断一根脖子,明天打断两排肋骨,你喜欢仗着自己的力气横行霸道,是不是?你觉得拳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通用的规则吗?”   “你的问题太多了。”海戈淡漠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阿奎那喝住了他:“等等!你站住——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看着对方不为所动的背影,阿奎那咬了咬下唇,冲口道:“你相信我吗?”   海戈抓住门把的手停住了。他皱着眉头,回头掠了他一眼。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你昨晚救了我的命……”   阿奎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昨晚后半段的具体情景从脑海里排除出去,冷静地说:“这一次,换我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这间公寓很安全,也很僻静,我可以提供你食物和休息的场所,难道不比你有上顿没下顿、居无定所地亡命天涯要好得多吗?看看我们的体格差距,你很清楚,我无法对你造成任何威胁。你呆在这里,可以随时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假如我有任何不利于你的举动——比如向警方告密之类的,你完全可以第一时间发现并制服我。”   海戈多少有点奇异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我没钱付你。”   “我不靠你付钱。”   “我很危险。”   “我是个刑辩律师。我有这个觉悟。”   “为什么?”他沉声问道。“你为什么坚持要帮我?”   “我是你的辩护人。”   这理由显然不足以说服他。海戈抱着手臂,沉思地望着他,“你有信仰。你是个教徒?”   “呃,”阿奎那被噎了一下,他想了想说:“差不多,我确实有自己坚信的东西,就像你坚信靠自己的一双拳头可以摆平世上一切问题一样。海戈,我希望你按照我所坚信的这套规则来。不仅因为有理,更是因为有利。在这套规则下,我有信心可以保护你。假如不行,你还可以仍旧选择走你的路——难道结果还会比现在更糟?”   予兮读家   阿奎那心平气和地与那双金黄色的猫一样的瞳孔对望,慢慢地说:“所以,你愿意相信我吗?”   海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以几乎看不见的幅度轻轻点了点头。 第10章   第一通电话。   “嗨,赫尔珀,我是阿奎那。能麻烦你安排人跑一趟看守所,替我送个会见申请吗?我现在手头有点事。”   “没问题。不过为什么你不通过系统预约?”   “哈哈,我喜欢老派的做法。我想约明天上午和海戈会面,可以吗?”   “当然。”   “送达之后,麻烦你回我个电话。”   第二通电话。   “阿奎那,我是赫尔珀。回电只是为了告诉你会见申请已经送给看守所了。”   “谢谢。按理来说,他们会马上把申请录入系统,对吗?”   “是的。这是司法部通用的系统。你可以随时在上面查看最新进度。不过要等他们通过申请就没有那么快了。”   “噢,我明白。对了,你去看守所时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接待员的态度臭得好像我们送过来的是他爹的讣告一样。除此之外并无异常。‘脸难看、话难说、事难办’,这不就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吗?法律规定通过申请的时限是 24 小时,他们非得拖拖拉拉到最后一刻,好像这样就能占什么便宜似的。”   “谢谢你,赫尔珀。”   “小事一桩。阿奎那,很高兴看到你开始投入这个案子。”   “是啊,我正在全力以赴。希望不会用力过猛。”   第三通电话。   “你是谁?”   “斯普林格局长,您真难约。我差一点就要放弃了,幸好没有,否则对你对我都会是莫大的遗憾。”   “……你想做什么?”   “我在报纸上看到您的头版报道,您破获了一桩恶性杀人案件,功勋卓著,令人印象深刻。这段时间以来,您在新闻媒体上可是大出风头啊。结合不久前司法部副部长因玩忽职守、枉法裁判被罢免的消息,不难猜出,您正在造势竞选那个职位。下礼拜二即将开始第一次公投,现在这个时机可是至关重要,对不对?”   “……你和我的秘书说的是怎么回事?那件事……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那件事?’您说的是看守所监管无端殴打在押人犯,却被对方反制逃走的传闻吗?”   “……你到底是谁?”   “一个热心公义的良善市民,一想到如果有一个手染数条人命的重刑犯越狱在逃,便忧心得寝食难安的普通人。不知道这个传闻如果在大众中传播开来会造成怎样的不良影响?这就是媒体时代,成也败也,全系于您一念之间啊。”   “……你是在恐吓我吗?”   “我是在真心实意地恳求您。司法部副部长因为错判死刑而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司法部因此开展了对近十年死刑案件的整治清查。在今后一段时间,权利保障会成为执法司法的重点。如果大众知道了您治下的看守所有那么多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殴打虐待被监管人的事件,一定会对您心灰意冷的吧?”   “你在胡说。你根本没有证据!”   “哈,事实如何,您比我更了解。而且——您是与媒体打交道的行家,一定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在传媒领域,外观永远比真相更重要。”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被来历不明的家伙轻易威胁到的角色吗?”   “我觉得您嗅觉敏锐,目光如炬,清楚地知道我所说的一切并非是在危言耸听。我还觉得您有灵活的手腕,善于将劣势转化为机遇。”   “……你究竟想要什么?”   “终于到这个环节了。斯普林格局长,您是不是以为我要狮子大开口敲诈一番?那不是我的本意。事实上,我的请求会令我们双方都满意:我要您开具一张海戈·夏克的取保候审决定书。时间就在今天上午。担保人是居住在盐渍巷八十七号的斐乐琪夫人,一位品行端正、受人尊敬的模范市民——没有暴力冲突,没有越狱,没有大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只有您的审慎、宽大和运筹帷幄。”   “……你不了解……我不能——”   “您当然可以。我们都知道,某个‘大人物’向您打了招呼,提前领走了那具女性受害人的尸体。这其实并不符合办案程序。但您愿意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现在形势有变,我相信慷慨的您会同样愿意帮我这个小忙。那位‘大人物’一定会体谅您的。”   “……三个小时后,等我的回复。”   在打给赫尔珀的两通电话间隙,阿奎那一边翻找近期的新闻报道,一边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措施。他很遗憾要瞒着挚友,可是这件事既危险又复杂。何况他是在职业伦理和法律规则的边缘游走,还是不要把挚友牵扯进来比较好。   与此同时,海戈坐在地毯上打了半个小时的盹儿。在第三十一分钟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站了起来。阿奎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移动。海戈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往里面看了看,拿出一份午餐肉、三颗鸡蛋、两个苹果和最后一点快见底的芝士。   阿奎那犹豫了一下,开口提醒他记得看包装袋上的保质期。但对方充耳不闻,撕开包装在水龙头下面冲洗起来。   阿奎那接了第二个电话走出来。炉上的平底煎锅传来芝士的香气。阿奎那疑惑地走过去,看见海戈正在水槽前敲打着水龙头。   “你在做什么?”   海戈简短地说:“堵了。”   “什么?”   “出水量不对:垫片磨损,或者是过滤网堵住了。有钳子吗?”   “什么?没有钳子——不是,水流一直都是这样,这地方水压不够……不要摸来摸去、到处留下指纹——”   话音未落,海戈双手握住水阀猛一施力,阿奎那只听到“嘭”的一声突兀的声响,眼睁睁地看着海戈竟把固定水阀的螺栓拧了下来。   阿奎那惊恐地瞪着它:“你把它拆下来了!”这个男人的手劲竟然比铁钳还大!   海戈对这种大惊小怪的反应似乎颇无语:“这是一颗螺栓,不是一颗脑袋。”   他把卸下来的水阀一一拆开,给阿奎那看里头积垢堵塞的过滤网。他把过滤网清洗干净,又把水阀拧了上去。   墙面固定水管的铁钉也松动了,水流经过的时候因为共鸣发出低频但恼人的“嗡嗡”声。阿奎那目瞪口呆地看着海戈攥起拳头,徒手“砰!砰!”两三下,便把钉子完全砸进了墙里。   “其实……家里有锤子。”阿奎那咽了一下口水,多余地补充了一句。   海戈拧开总水阀,又再次打开了水龙头。这个因为“地势太高水压不足”,两年来状况百出的水龙头,这一刻终于均匀而顺畅地涌出了静谧的水流。   煎锅里的香气愈发浓郁。海戈走开去关火,把里面滋滋作响、香气四溢的芝士火腿鸡蛋煎饼一分为二,用碟子盛了起来。   他把其中一份煎饼放在阿奎那身边的料理台上,洗干净案板又开始切苹果。苹果切瓣,去核,用盐水浸泡,在果皮上横切两刀,再逐一去掉中间三角形的果皮。   阿奎那傻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海戈手下迅速摆出了一盘兔子苹果。那双宽大而粗糙的手掌灵巧地握着水果刀,锋利的刀具驯服得好像是他本身的器官一样。他的动作极其随意,却又分外流畅,那漫不经心的娴熟之中处处展示着某种奇异的、特殊的美感。   阿奎那转头望着手边。煎饼很简单,兔子苹果也很简单。简单得像是暌违十几年的某个清晨,朝夕与共的家人会为他准备的一样。   打完第三个电话之后,他们分坐餐桌两边把食物吃完。阿奎那称赞完食物的口味,又道:   “海戈,你太让我惊讶了。除了不能生孩子,你简直什么都会!”   阿奎那顿了顿:“以防万一,容我确认一下,你确实不能生孩子,对吧?”   “……”海戈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把最后一口煎饼塞进了嘴巴。   “抱歉,这只是一种纯粹的钦佩和惊叹,并不是在对你进行性骚扰。”   “。”   停顿了一下,阿奎那又说:“但是考虑到我才刚发作了一次信潮,也许我就是在对你进行性骚扰。 ”   “……”   阿奎那还想说话,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猛地站起身来冲进了卧室。 第11章   备用药箱里最近的药品都已经过期三年了——这再正常不过。他独身多年,深居简出,清心寡欲得像是岩穴里的修士,怎么会想到去更新这种药?   阿奎那黑着脸走出卧室,对海戈说:“我要去一趟药房。”   他迅速代入了一下海戈,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重刑在逃犯听到这句话可能会产生的、类似坐立难安疑神疑鬼的一系列心理波动,又补充道:“如果你放心不下,可以跟在我后面,只要不被人发现……”   海戈背对着他在水槽前洗碗。海戈压根没理他。   阿奎那忍着一丝无名的怒火出了门。   他特地开车来到两个街区以外的药房。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寻找对症的紧急避孕药、性病阻断剂和信潮抑制剂。那些说明文字印得又细又小。正巧阿奎那的眼镜昨晚在袭击中丢失了,现在这幅备用眼镜度数不合,更让他费劲地好像在翻找砂石背后的蚂蚁。   阿奎那找出了常见的几种药,把它们堆在收银台上。收银台背后的药剂师长着一头鸟窝般的红褐色乱发,正撑着胳膊忧郁地盯着玻璃台面上自己的倒影,仿佛在思索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个地方。   他眯起眼睛扫了阿奎那放在台面上的几种药,又抬眼阿奎那扫了一眼。“不能一起用。”他说。   “什么?”   他叹了口气,拖着有气无力的嗓音说:“这几种药不能同时混用,可能会有很厉害的副作用。”   “比如?”   “心悸,呕吐,晕眩,暴盲,内分泌紊乱,诸如此类的吧。”   “没有其他可替代的药物吗?”   “据我所知,没有。”   “这些药为什么要这么设计?”   他又抬头仔细看了看阿奎那的脸,脸上浮现起了淡淡的嫉妒之色:“大概是为了提醒有些人在找乐子前最好三思而后行吧。”   “……那如果我既想紧急避孕,又想阻断常见的性病,还想抑制信潮呢?”   “你可以抛一枚硬币在广场水池里,然后开始许愿。”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幽默的?”   “只是一个忠告。”药剂师慢吞吞地举起双手,“你也可以试一试嘛。毕竟再大的副作用,也比不上信潮期间喜提艾梅淋大礼包还闹出人命啊。”   “……帮我把它们全部装起来,再替我拿套一次性血液取样器。”   阿奎那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他回到车里拆开包装,仔细看过服用禁忌和说明书后,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他驱车回到公寓,脸色比出发前更黑。   海戈正枕着双臂,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高大的身躯让那只沙发显得分外袖珍,像是一头把自己团一团竟然就装进一只迷你纸盒的大猫。阿奎那走过去,劈头就问:   “你和多少人上过床?”   海戈睁开眼睛,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墙上挂钟滴答滴答,时间流逝,一片沉默。阿奎那绝望地呻吟道:“你别告诉我你还在数?”   “你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想要确保我不会被你染上乱七八糟的病!淋病!梅毒!肉鳞肿(一种仅在水族之间传播的性病)!艾滋病!一切可能通过杏交传播的病!”   “我好得很。”   “‘我好的很’?罗杰·威尔士(名噪一时的乐队“迷失”的水族鼓手,因为滥郊患上肉鳞肿而暴毙,是第一位死于肉鳞肿病相关疾病的水族名人。其死讯成为当时爆炸性的大新闻。在此之后,肉鳞肿病逐渐引起公众领域的重视)在发病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十个月后他病发而死,浑身长满脓疱,臭得像一尾患了水霉病的鱼。在携带期或者窗口期就是可以一点症状也没有的——天啊,我没工夫跟你科普这些医学常识,你现在马上就跟我去防疫中心抽血做检查。加急报告十二个小时内就会出来。我还赶得及吃阻断药。”   他看着无动于衷的海戈,迅速补充道:“抽血化验的钱我来付。”   “你什么药都可以不吃。”海戈漠然看着他,“我没设在里面。”   阿奎那差点仰面气倒在地。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别说蠢话——前列线液里也可能有精籽——够了,我是你的律师不是你的生理课讲师。我赌不起那种概率——给我去做检查!”   “这和我无关。”   “啊,难道是我搞错了吗?昨晚撞进我体内的那根老二不是属于你的吗?”   海戈的虹膜忽地闪烁了一下。有一瞬间,阿奎那以为他几乎都要答应了。但是下一秒他就开口了:   “不去。”   有那么一瞬间,阿奎那真的很想狠狠一头撞在海戈身上。但是他知道,那除了让自己的颈骨当场折断之外,完全不会对这堵强壮又冷酷的“墙”造成任何影响。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呼了出去。他努力压抑住了胸口的怒火,亲切、友好又极具涵养地娓娓而道:“海戈,我绝不是对你的生活方式有什么意见。我知道,你比外观看起来更加理智、聪慧、善解人意。但是眼下有个紧急情况必须要处理——”   “不。”   阿奎那和颜悦色地说:“为什么不呢,海戈?这对你只是一个举手之劳,对我却很重要。对,我确实可以吃药,但是这么多药物同时服用可能会造成很严重的副作用。现在你的案子处于微妙而关键的时刻,斯普林格随时可能打电话过来,可能答应,可能加码,还可能变卦,我需要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和他周旋。这件事与你与我都是切身相关。或者,你是有什么顾虑吗?你愿意告诉我吗?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他晃晃手中的一次性使用血液采输器,嗓音轻柔,循循善诱,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出门,可以用这个抽取一点血样。我现在马上开车送过去检测,结果也是一样的。用不了多少时间,你还可以做一次全面的健康检查,何乐而不为呢?”   海戈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他翻身下地,站了起来。   “这里太吵了。”他说。   他转身走开,扭开公寓门把手,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 第12章   那张红木办公桌大得好似一艘船,上面摆着建国元勋的黄铜胸像。这位警察局长一定深谙“伪装一切,直到成功”的仕途晋升之道,他的办公室即便和总统相比也毫不逊色。处处装潢精美,张扬奢华。花纹繁复的地毯铺了满地,厚得要没过脚踝。   斯普林格坐在那张庞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脸色阴沉,高抬下颌,轻蔑地看着阿奎那。那张脸让阿奎那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某类虚张声势的小型犬:虽然身处高位,但是眉宇间仍然摆脱不了那股费尽全力却怎么也爬不上矮凳的悻悻之色。   斯普林格看着阿奎那神态自若地走进来,自顾自地坐在自己对面。他脸上的焦躁愈发明显了:“他人呢?”   “我的当事人很腼腆,不好意思和您这样的大人物打交道。”阿奎那从容地说,“我是全权委托。”   几句很难称得上友善的开场白之后,斯普林格试图装出一副硬汉的样子,用一句意简言赅、自以为气势十足的断言击倒他:   “海戈·夏克死定了。”   阿奎那安逸地陷在柔软的高背椅上,轻巧地说:“是啊,苏格拉底都难逃一死,何况他呢?”   斯普林格微微张着嘴,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看上去不太具备随机应变的技巧。他冷冷地说:“所以你为什么要白费功夫?”   阿奎那轻轻叹了口气,盯着他手边的法律文书,说:“局长,您公务繁多,我以为我此行是来达成协议,帮助您彻底了结一桩大麻烦的。”   如果不是斯普林格释放出了让步的信号,阿奎那根本也不会就此暴露身份来这里一趟。他实在没有心情和对方再跳一段你进我退、拉拉扯扯的双人舞了。   斯普林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伸出一根手指,将桌上盖着警察局印戳的法律文书推到阿奎那面前。阿奎那迅速扫了一眼,说:“我记得我当时要求的您开具的是一份取保候审决定书,而不是监视居住决定书。”   “绝不可能。”斯普林格傲慢地扬起了下颌。他嫌恶地说:“海戈·夏克是一个前科累累、劣迹昭著的凶杀犯。他具有严重的社会危害性,根本不符合适用取保候审的条件。你是个律师,你很清楚这一点!我决不会冒着被检察院执法违纪监督的风险做这种事。”   他的双手按着桌面,咬牙切齿地说:“那是个会对社会公众造成重大威胁的危险分子!我不可能放任他在市区内四处闲逛!他必须要在我们的监视和控制之下!”   “噢,他原本是的——如果您治下的看守有切实履行好职责的话。”   斯普林格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们在耍什么花招,”他忿恨不平地看着他,“但我决不会拿市民的生命安危冒这个险!除非有我们的批准,他必须关在居所不得外出,并且不定时接受警方的讯问和监视——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阿奎那感到胃部一阵隐隐的痉挛。自以为是英雄的蠢货最是难缠。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缓声道:“请您放心,说到‘不威胁或侵害任何一位公民的合法权益’——这一点上,我和您是同样的立场。”   这其实已经是阿奎那事先预想的最好结果。他伸手正要去取材料,那份文书却被斯普林格往后撤了撤。他抬头,看到斯普林格的脸上浮起一丝得胜的笑容,冷冷道:“忘了补充说明一点,基于海戈原来的住址已经是案发现场,警方将会指定一个居所作为他的监视居住地——”   阿奎那眯了眯眼,断然否决道:“不行。”对于这种套路他再清楚不过。一旦变成指定监视居住,海戈的自由将会受到更进一步的限制。斯普林格大概率会指定那种比监狱还要破败恶劣的地方作为海戈的居所,居住体验估计比监狱也好不了太多。   斯普林格耸了耸肩,说:“我是依法办事。”   胃部痉挛得愈发明显了,阿奎那感到肠子一阵发硬,好像一块三十磅重的石头从天而降砸中了他的腹部。但是他的外表分毫不显,甚至咧开嘴轻松笑了笑:“很遗憾要辜负您的好意。海戈当然另有居处可以作为监视居住的场所,否则您认为他现在正待在什么地方?”   斯普林格眼神闪动,似乎在揣测他所说的是真是假。阿奎那说:“或许我们都该再多释放一些诚意。”   “如果你真的有诚意,就应该领着海戈来见我,而不是对我这样提防。”他冷冷地说,“见不到人,我决不会给你这份监视居住决定书。”   阿奎那耸了耸肩。“我只是收钱办事,”他站起身来,“好吧,让我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意见。”   他走出办公室,尽量让自己脊背挺直,步履如常。他拐进隔壁秘书处的盥洗室,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止疼片,囫囵吞进了嘴里。他捂着方才一直在抽筋般剧痛的胃部,忍耐着等待止疼片发挥作用。   打起劲儿来。他对自己重复道。你面对的是所有物种之中最会欺软怕硬的犬科动物。只要你流露出稍微一丁点虚弱,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骑到你的头上。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平复着呼吸,盯着镜子里的人。那张脸清醒,锋利,看不出一丝焦虑、软弱和疲态。这是一张胜券在握的脸。   他回到斯普林格的办公室。对方显然对他这么快去而复返感到有些意外。阿奎那拉开椅子坐下,说:“我的当事人有些顾虑……如果他贸贸然出现在您眼前,可能会被您不明就里的手下围攻逮捕……届时,我们的友好协议就很难进行了。”   斯普林格的瞳孔颤了颤,闪过一丝被戳中心事的僵硬。显然,他不止一次算计过这种可能性。阿奎那熟视无睹,继续说:“对于我的当事人,您也知道,他出身很苦,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对社会规训的归属感很低。我极力劝说他信任您,按照这套规范的法律规则行事。这相当不容易。您一定能够想象,我花了多少力气,才安抚住他,让他保证不会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过激举动。”   斯普林格眼底掠过一丝慌乱。他对海戈的偏见,显然在他心底描绘出了一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走投无路、报复社会、大肆屠戮良善之类的地狱图景。   阿奎那并不急于纠正这一点。而是轻描淡写地暗示(事实上是虚构)了海戈对自己的信任,以及他绝对能够控制住海戈这个嗜血种的毋庸置疑的自信(幸好他是在斯普林格的办公室里,而不是手摁着宪法站在法庭上)。   这番表演稍稍平复了斯普林格的焦虑。阿奎那意识到对方已经开始屈服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眼下的局势对两方都不太乐观。但恕我直言,您的处境更为不利。海戈只是个不名一文的嫌疑犯,随时可能被判处极刑,他已经没有多少可以失去的东西了——而您,是前途无量的政界新星,是市民们众望所归的政法领袖人物。有一句古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难道您当真要和海戈这样的角色较劲,不惜把自己的前途当作赌注吗?”   斯普林格轻轻地喘息着,“你想要我怎么做?”他急促地说。   “我已经做出了让步。监视居住,没问题,但是绝不能是指定监视居住,而且必须要适用最宽松的监视标准,审查频率不得高于一周一次。”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只要今晚前我能见到海戈……其他由你决定。”   阿奎那笑了。“我相信,您一定会在政界大有作为。”   他起身,抽走了那张文书。 第13章   阿奎那走出警察局,在街边电话亭内投币,拨通了赫尔珀办公室的座机。他花了五分钟,在赫尔珀越来越密集的惊叹声中,迅速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疯了。”赫尔珀第十一次喃喃重复道。阿奎那能想象得到他在电话那头震惊到消化不良的脸色。他说:“赫尔珀,很抱歉麻烦你……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我的身份已经暴露。斯普林格可能会派人去我公寓附近伏击。我希望你能安排人在附近盯梢,我想要保证万一海戈回到那里不会被斯普林格的人截获。”   “阿奎那,你觉得这真的有必要吗?他是个成年人,一个凶案嫌犯,而你把他形容得像是一只记不得门牌号的家养猫。”   “……你说得对。”阿奎那摁着隐痛未消的胃部。他忽然感到一阵气馁。海戈像是野生动物一样难以理解、难以把握。他实在料想不到,稍不留神,他就推翻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薄的信任基础,轻率地把自己和他人致于如此险境。用药的副作用越来越明显了。在服药后二十四小时这种不适感会达到巅峰。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在孤军奋战?   “我会动员一切可调动的人手。”电话那头,赫尔珀很快地下了决心,“翻翻他的档案,他可能会去那些地方?他的外表很显眼,也许并不难找。”   阿奎那一阵感动:“赫尔珀……”   “把你的感谢之词省一省吧,阿奎那。你不如想想,万一找不到人,你的处境会如何?斯普林格可不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我已经有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拉拢你接下这个案子,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了。我的本意是激发出你的热情,但我现在真害怕这股热情会把你烧坏——你冷静的外表确实很能迷惑人。你做过这样的事,阿奎那。谨记你的身份!专业素养需要置身事外的视角,而不是感情用事。”   他静静听着挚友饱含关切的抱怨声。幸好他没有如实说出他和海戈发生性关系以及他用自己的公寓作为被执行居所这些细节。否则赫尔珀一定会从电话线那头追过来,掐着他的脖子叫他放弃跟进这个案子。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只不听话的鲨鱼。”阿奎那说,“我们必须要在斯普林格之前找到他。”   “必须在他犯下事儿之前找到他。”赫尔珀补充道。   “当然。”阿奎那感到一阵窘迫。他好像完全忘了海戈还是个前科历历、身负凶杀嫌疑的嗜血种,极有可能狂性大发伤害无辜之人——难道真如赫尔珀说的那样,他真的是感情用事,丧失了客观理性的立场了吗?   他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时间紧迫,不容他犹豫纠结了。阿奎那叹了口气:“上天保佑他只是在健身房里举哑铃吧。”   他们简单地定好分工,挂了电话,各自分头行动。   阿奎那首先去了斐乐琪夫人的居所。她那个便宜侄子不知道在何处浪荡,幸而夫人的状态比上次见面时要好很多。她在门前草坪上晒太阳,对阿奎那的二次拜访很是欣喜。虽然满怀善意,但是她对寻找海戈的去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只能匆匆拜别她。驱车经过第五大道的时候,他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他开始大量出冷汗,腹部也疼痛得越来越频繁。阿奎那极力忽视着这一切,但是当他驱车正要避让一辆迎面驶来的货车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阵发黑。他心道一声糟糕,迅速掠了一眼后视镜并打转向灯——几乎就在同时,他的双眼冷不防失去了视野。   他急打方向盘,猛踩刹车险险停在了路边。右侧的车前轮冲上了街边矮阶,只差分毫就要撞上前面停着的一辆出租车。   肋骨被安全带勒得发疼。阿奎那紧闭双眼,紧紧摁着腹部,竭力忍耐着这一阵剧烈发作的眩晕。   前面的出租车司机被吓了一跳。他骂骂咧咧开门跑下车,凶横地拍着阿奎那的车门,却差点被猛地打开车门的阿奎那撞了个正着。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奎那冲到路边,扶着车尾箱俯下身就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伙计,”他皱着眉头看着阿奎那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的衬衫,“你这动静好像要把苦胆都呕出来。”   阿奎那费了好大劲才站直了身体。“你一天赚多少钱?”他喘息着问道。   司机愣住了,“运气好的时候,能有百来块钱吧。”   阿奎那从夹层口袋里掏出钱包,“我给两百块,包你半天。”   司机犹豫地看着他冷汗淋漓的脸庞,“你不会吐在我的车上吧?”   “……如果弄脏了你的车,我另外付全车洗车费。”   司机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了。他让阿奎那坐上副驾驶座,在他的指引下开进了安碧泽区,并四处停停走走、兜兜转转。他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扫一眼身畔的阿奎那。过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了:   “首府的气候对水族不太友好吧?”   阿奎那没应声。司机自顾自地说:“我也有鲰科(水族的下属分类,专指生活在淡水的小型鱼类,斗鱼也是其中之一)的朋友。直到他父母那一辈才第一次离开聚集区,尝试向外发展。他去的是西部的某个小城,那地方居然只有两种性别的厕所,你能想象吗?”   阿奎那一语不发,盯着街道上走过的每一个可能是海戈的身影。司机又偷偷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扣着安全带的平坦小腹上费解地琢磨了好半晌,试探地问道:“你在找孩子的父亲吗?”   “……”   阿奎那欲言又止地看了对方一眼。过了会儿,忽然说:“是我养的猫。”   “噢,原来如此。”可是对方的表情显然一点也不相信。阿奎那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潮,平静地说:“我背井离乡,孤身在外,需要一点情感慰藉。”   司机的表情变了,变成一种深受感动的同情。“这是个冷漠的大城市,”他不无哀伤地说,“人人都是异乡人。”   他打方向盘拐过街角,继续说:“可是别养猫。它们是铁石心肠的动物,像我的初恋一样善变,像我的房东一样无情。”   “……”   “你会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你已经深深地需要它,但它自始至终只是在容忍你。你们根本不能相互理解。它不受束缚,不受驯化——你永远别想驯化一只猫!最后被驯化的只会是你。”   “……”   他们绕过安碧泽街区,水族旧福利保育院,喀隆区,在芳芳夜总会门口转了两个圈,甚至开去了阿奎那遇袭的街道巷口。在司机断断续续、絮絮叨叨的话语声中,阿奎那的症状慢慢缓和了。但与此同时,他的心情却越来越焦灼。   他抽空下车给赫尔珀打了个电话。海戈仍然不见踪影。   阿奎那知道,斯普林格已经焦躁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旦今晚不能把海戈领到他面前,他会失去他的信任。斯普林格很可能会下令公开开展全城通缉——自己迄今为止的努力、对海戈的保护,将尽数化为泡影。   天色越来越暗,霓虹灯亮起,月亮升上天幕,街上的车流行人也越来越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色深沉,街边的小店次第挂出了打烊的告示。阿奎那的心情从焦躁、担忧,渐渐变成失望和消沉。司机也察觉到了他的心境,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   午夜十二点半,司机把他送到了东塘区公寓的下坡处。“它会过得很好的。”司机对车窗外的阿奎那安慰道,“下次改养一只狗吧。”   阿奎那沿着林荫往上走。他的公寓在小道的尽头。   四野阒静,只有茂密的林叶被吹动的沙沙声,湿润的晚风长驱直入吹灌进他的躯体。他机械性地拖拽着自己沉重却又空洞的躯壳往前移动。   短短几十步路,却艰难得像是流浪的希伯来人前往迦南的路途。他是如此疲累,以至于当他走近家门,辨认出盘腿坐在他家门口的身影时,他的头脑空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海戈双手抱胸,闭目养神,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抬眼看了看他。   阿奎那站在他面前。他以为自己会出声质问海戈究竟到哪里鬼混去了,会问他知不知道为了他自己忍着病痛单枪匹马和斯普林格对峙、问他知不知道今天下午有多少人在火急火燎地满城寻找他、责怪因为他自己突发迷走神经性紊乱差点撞上消防栓,等等,等等。   但是他一声也没出。   海戈站起身来,他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他。他从后裤兜里摸出几张薄薄的纸,递给了阿奎那。月光洒落在纸面上,照映出了上面的字。那是加急出来的体检报告。   阿奎那抬头看他。海戈神色平淡,抱着手臂,侧脸望了眼门锁,示意阿奎那开门。   “我饿了。”他说。 第14章   法医桑琪冒着被辞职的风险,主动提交了重新鉴定的文书,其中关于齿痕的决定性结论,彻底动摇了嫌疑人的定罪基础。庭前审查的法官在仔细研究过卷宗后,批准了阿奎那提出的补充侦查的申请,并决定延后开庭。与庭前审查时斯普林格精彩绝伦的脸色相比,这个案子在新闻媒体上却越来越没了看头。就在庭前审查之后,那些与案件相关的、充满暧昧想象的桃色传闻和猎奇细节,一夜之间竟从报纸版面上销声匿迹了。   上午八点,在阿奎那的客餐厅里。他坐在桌前,指间夹着钢笔,拇指轻轻点着自己的额头,重复道:   “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知道’。”   阿奎那后靠在椅背上。他脸上还挂着淡淡微笑,但眉头已经微微皱起,“你和她同居了五个多月。现在你告诉我,你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海戈坐在对面,微微移开了视线——阿奎那敏锐地识别到了那是个回避的微表情。海戈说:“我知道的,别人也知道。”   “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描述。”   “她已经死了。”   “如果她没死,我和你也不会坐在这里。”   阿奎那盯着他,“她含冤而死,真凶逍遥法外。而你成了替罪羔羊,性命危在旦夕。虽然斯普林格批准了你的假释,但是如果没有决定性的免罪证据,你仍然可能成为警方草草结案的牺牲品。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所以,回答我的问题,海戈。这很重要。”   海戈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阿奎那怔愣了一下,不由对当事人的语言认知能力产生了怀疑,“那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有时候听得懂,有的时候不能。”海戈说。他瞟了阿奎那一眼,淡淡地说:“但是奥菲利亚,她费解的方式和你不一样。她的发音很怪,语序很乱,像……”   “像鸟儿叫?”   “……像外国人。”   海戈想了想,又说:“有人说她脑子不好。或许吧。”   他屈指敲了敲自己的枕骨的位置,“她这里有一处旧伤。”这一点在阿奎那看过的尸检报告确有提及。   “酒保骗她的钱,女伴排挤她、拿她取乐。”   “比如?”   海戈平静地说:“比如灌醉她,往她的杯子里下料,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推上舞池中央。”   “……我很抱歉。你和她是怎么在一起的?”   “在一起?”   “你和她发生过性关系吗?”   海戈一怔,危险地眯起了眼睛。阿奎那提醒道:“如果你这么容易被激怒,很难在庭审的时候赢得陪审团的信任。”   海戈冷冷说:“我没被激怒。”   “你看上去很生气。”   “我就长这样。”   “所以,你和奥菲利亚发生过性关系吗?”   “问这个干嘛?”   “她身上有被性侵的痕迹,DNA鉴定属于鲛科。你是她的同居人,是最有可能的嫌疑对象。”   海戈冷冷地说:“我不需要做那种事。”   他站起身来,沉声说:“你问完了吗?”   阿奎那耸耸肩:“并没有,但我感觉你开始拒绝配合了。”他将钢笔别在笔记本上,同样站起身来,“我要去一趟律所。如果你想起什么关键的信息,随时可以联系我。”   海戈不置可否,开始收拾起桌上的早餐盘。   阿奎那站在桌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海戈,”他问道,“你听说过‘防御性倾听’吗?”   海戈没有做声。阿奎那说:“我有一种感觉,你对我在预设一种敌对的立场。或者我说的话有什么触及到了你的心病?”   “你现在就很叫人听不懂。”   “你为什么生气?我觉得这挺少见。”   “你并不了解我。”   “或许吧。所以我希望能多了解你一些。”   海戈淡淡地说:“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律师,还是因为你和我上了床?”   “……”阿奎那轻轻咬了咬后槽牙,“好极了,‘愤怒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现在我开始生气了。”   海戈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他。他的神情又恢复了阿奎那所熟知的那种沉静和淡漠。   “阿奎那,”这好像是海戈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要做多余的事。”   “别来教我界定什么是多余、什么不是,”阿奎那冷淡地说,“如果这是多余,那天晚上你又为什么要救我?要和我——要帮我摆脱汐热病?”   “因为你看起来状况不好。”   “这话轻巧得好像是你偶然路过,顺手帮我扛了一袋土豆——所以,你不也在做多余的事吗?”   海戈掠了他一眼,又回过了身去。“因为你需要。因为我不需要。”   他继续手里的活计,淡淡地说,“这就是区别。”   阿奎那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一些属于过去的图景不受控制地闪回在他眼前。他抑制心绪,把材料整理收进包里,沉默不语地起身离开。在手搭上门把的那一刻,忽然听到海戈道:“等等。”   围+脖+啵^啵%布&丁_猫_酱   阿奎那的心跳了一下,迅速回过头去,饱含期待地问道:   “你想起什么了吗?”   海戈点了点头。   “回来的路上买点管道疏通剂。”他说。   海戈的案件似乎进入了一个松弛平缓的阶段。阿奎那也开始投注精力到其他更紧迫的案子上。有了这个跌宕起伏的凶案做铺垫,重操旧业比想象中轻易得多。短短几天,阿奎那就已经完全上手了。他在办公室里起草合同,到档案室里整理案例,出庭答辩,指点后辈修改授权委托书,传授和当事人周旋的技巧:有的时候要引蛇出洞,有的时候要穷追猛打,而有的时候——时机未到,你只能耐心等待,静观其变。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何况,他和海戈共处同一个屋檐下。即便日常的交流无限趋近于零,他又怎么能对这么个大活人视而不见呢?阿奎那在桌前用餐、办公、看书、沉思,看海戈烹饪、洗碗、换灯泡、修水管、给冰箱除霜——然后他会忍不住发问,再看海戈沉默,无视,答非所问,或者起身走掉。   “我觉得他有表达障碍。”   当天午餐间隙,阿奎那和赫尔珀聊到海戈一案。他手边是一份神经学文献(他有吃饭时候看书的坏习惯),指给赫尔珀看上面的段落,“看看这个,‘失语症:自发性言语呈非流畅性,说话量少,呈电报式言语,病灶多位于优势半球额下回后部三分之一的 BROCA 区*’——你觉得这符不符合海戈的症状?”   赫尔珀哈哈大笑:“别那么严厉,好像有谁逼你在他的成绩单上签字似的。”   “我是认真的。像我们之前猜测的那样,受害人奥菲利亚头部的旧伤或许是导致她言语功能受损的直接原因。对海戈来说,和人打架是家常便饭吧?或许他也受过外伤。或者他是天生的?鲨鱼的大脑皮质是不是会特别的光滑?啊,没有这方面的研究吗?”   “……你倒也不必上升到这个高度。受教育程度低,对语言这样的抽象概念的刺激就是会比较不敏感,词汇量少和语法不标准是正常的。”赫尔珀乐呵呵地说,“想想看我们的前任司法部长——他的语法错误还少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阿奎那叉起一枚炸鱿鱼圈,心情轻松了一些。“你说得一点不错,”他沉思道,“也许我应该尝试采用一些非语言的交流方式。”   *来源网络,出处不明。 第15章   这天晚上,阿奎那还是听话地买了管道疏通剂回家。晚餐后,他倚着料理台,小口啜着黑咖啡,出神地望着半跪在橱柜前修下水管道的海戈。他在心底酝酿出一个又一个出其不意、卓有奇效的开场白,但是又很快一一推翻,不断思索是不是有其他更加便于理解的交流方式。海戈修水管修了一个钟头,他也盯着看了一个钟头,其无聊程度堪比什么也不做、看着家里的猫打盹舔毛就能消磨掉半天时光的饲主。   直到海戈修好水管,他也没有想出什么绝妙招数。海戈把脚边散落的扳手和螺丝刀收纳进工具箱,洗干净双手,又去洗浴间洗衣服。阿奎那下意识地尾随其后,倚在洗浴间门边继续发呆。海戈对阿奎那的追剿熟视无睹,自顾自忙他的活计。但是阿奎那盯着他洗衣盆里的衣物良久,忽然一激灵,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脸不可思议地开口了:   “那……那是我的衬衫?”   “嗯。”   阿奎那吓了一跳,冲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洗衣盆前,在一堆堆泡着洗涤剂的衣物里仔细辨认。他瞪大双眼,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海戈:   “你为什么要洗我的衣服?”   “因为它们脏了。”   阿奎那的喉咙里咕噜了两声,连他引以为傲的语言交流优势也开始丧失了:“可、可是……那里面有……有我的……贴、贴身……”   海戈点了点头,依次指了指旁边几个盆子:“衬衫。袜子。内衣。”   阿奎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也知道那是我的内衣!”   “我有把它们单独分开来洗。”   “……啊?”   海戈想了想,道:“还是说,你需要内衣专用的洗涤剂?”   阿奎那恼羞成怒,声音越来越尖锐:“别装傻!为什么你要洗我的内衣?你凭什么洗我的内衣!”   “……”海戈迷惑不解。洗内衣还需要什么资格证书吗?“你冷静一点,我只是——”   阿奎那的脸涨得通红,猛地站起身来,咆哮道:“只是什么?只是觉得我很懒?让你看不过眼?觉得我表面上衣冠楚楚,私底下却是个囤着好几天袜子内衣都不洗的邋遢鬼?”   一想到那些衣物在泡过洗涤剂之前可能会是什么惨状,阿奎那就忍不住要昏倒。人人都知道阿奎那·兰波是个漂亮人物,精致,优美,风度翩翩。眼镜永远养护得清洁干净,衣襟处萦绕着若有似无、恰到好处的香气。他衣品不俗,审美高雅,很少出汗,西装上衣口袋的手帕基本只是装饰,头发和指甲都保养得很好。但是维持这种美丽的外表确实很辛苦!他也有累得一点也不想动的时刻,加班回来,四肢酸痛得好像被一辆重型汽车碾过,只想倒头就睡,连牙都不想刷。是的,有的时候他没有空洗咖啡杯,没空洗碗,也没空洗内衣……他常常很忙……有的时候,他也会懒得那么精致,那么整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换下来的内衣会囤积得那么快……他也不是不洗!只是洗衣服也需要某种状态、某种适合的心情、作为闲暇时刻一种放松和消遣……怎么了!他是一个工作繁忙的单身汉,难道在自己家里都不能稍微放松一下?就不能稍微有那么点松弛和自由吗?   “对……没错,有问题的是你——你不能就这么打开我的卧室、到处翻捡我的内衣袜子来洗——你甚至都不事先和我说一声!”阿奎那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你在干嘛?十二岁之后我亲妈都没有洗过我的内衣!”   海戈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动作,以免进一步激怒他。他承受着阿奎那像夏日冰雹一样连珠带炮砸下来的话语声,神情平静,好像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岿然不动的勇士。   “你——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边界感?你不能就这么打开我的卧室、到处翻捡我的内衣袜子来洗——你甚至都不事先和我说一声!”阿奎那开始语无伦次了,“你不是很注意个人隐私吗?你说‘这是我的事’,然后走开,叫我别问。你一句话都不想和我多说——这不公平!你这是双重标准!”   阿奎那激动万状,在狭窄的洗浴间里挥舞着双手:“所以你和我到底是熟、还是不熟……?如果熟,你就不应该什么事都瞒着我,让我不得不一周花三百修请一只猫来做侦探,费尽心思地调查那些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事情!……如果你和我不熟,你为什么又要——煮我的早餐!修我的下水管!你还洗我的衣服……你还——你还对我做了那种事!”   “……”海戈望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可称得上是迷惑的神情,“所以,你想要自己修水管?”   “不!我一点也不想修水管!”   “那么你想自己洗内衣。”   “什么?……你是故意的吗?”   “……”海戈抱起手臂。他好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对方在为了什么这么激动。他沉思着,高深莫测地望着他很久,说道:“我的建议是,不要做你不擅长的事。”   “……你指的是哪一项?”   “全部。”   “……”   阿奎那慢慢长出一口气。他抱着双臂,背靠着门框。他竭力平复着燃到极点已经无处可去的怒火,慢慢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洗浴间柔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白皙的脸庞因为热血涌动变成了淡淡的粉色。他的脸上又浮起那种体面的、亲切的、令人目眩的笑容: 第16章   海戈纹丝不动,面不改色,开口道:   “你发擎了?”   “没有。”   “那为什么——”   “你管我?”   “……”   阿奎那抱着手臂,不耐烦地说:“非得给个理由吗?这种事需要什么理由吗?”   他顿了顿,眼眸一转,望着海戈,忽地微微一笑,道:“你喜欢什么理由?‘我还挺喜欢你的’,这个可以吗?”   海戈望了望自己的手臂:“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真的挺介意被我糙过这件事的。”他微微皱起眉头,盯着他,忽然福至心灵,奇道:“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这和第一次还是第一百次,一点关系都没有!”阿奎那咬着牙强调道,“还有,‘该不会’是什么意思?我就算是六十岁,也有保持童贞的权利!”   海戈耸耸肩,表示不是对他的守贞主义有什么偏见,“我只是说,这种事很常见,你用不着那么在意。”   “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么在意,我心眼很小,我留下了极其严重的心理创伤——所以你可以让我糙一顿,助我早日痊愈吗?”   海戈说:“你有心理创伤应该去找心理医生。”   阿奎那面不改色地说:“心理医生建议我强碱你。”   海戈将他上下一打量,淡淡地说:“这很难吧?”   “……”   阿奎那怒极反笑。他蹲下身,凝视着海戈的眼睛,微笑着说:“怎么了海戈,‘被人干’让你觉得不太自在吗?可是,这世上谁都可以干人,谁都可以被人干——有来有回,这才公平,不是吗?”   他们距离得那么近,阿奎那似乎闻到了掩藏在香皂和洗涤剂香气之下的、专属于海戈身上的气味。那夜的记忆被气味一丝一缕地唤醒,让他的眸色越来越幽深。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抚摸上了海戈的手臂。他展开五指,在那筋肉虬结的大臂上轻轻揉捏着。   那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白皙、指尖柔软,指甲反射着杏色的光泽,手背上隐隐透着青蓝色的血管。除了食指和中指处一层薄薄的字茧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瑕疵。这只手显然是文明世界的产物,比起耕耘、狩猎、劳作,更适宜执笔写字,或是做出一些优雅的点到即止的手势。   反观那截手臂,强健而壮硕,质感像砂石一样粗硬。因为皮下脂肪很低,粗大的青筋显得愈发突出。肤色是一种黯淡的浅褐色,不仅没有给人丝毫通透和娇柔的感觉,而且显得粗糙而斑驳(摸上去也正是如此)。在接近关节的地方,皮肤转为一种更加生硬的、岩石般的淡褐色,还布着许多细小的盾鳞,手抚上去的时候,仿佛在被一只猫用舌头舔舐。   两人不由自主地一同望着彼此的手交叠的地方。在灯光直射下,这两相对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简直像是一朵百合绽放在白垩土砌成的城墙边,随时可能被倾颓的砖石碾个粉碎。   阿奎那慢条斯理地说,“还是说,你在害怕呢?”   海戈微微一怔,只见阿奎那抬起眼睛凝视着他,冲着他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笑得明媚、轻蔑、挑衅,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你害怕自己失去理智——再次侵犯我?虽然你一口咬定,你纯粹是助人为乐,毫无私心地帮了我一个小忙……事实上,很可能并非如此……?人人都知道鲨鱼的恶习,所以那桩罪行才会那么自然而然地落到你头上。你其实也在害怕,害怕承认自己其实也是个会在育望上头的时候,丧失理智、肆意伤害他人的货色——就像,真正的嗜血动物一样?”   海戈的脸上终于涌起了一丝怒气。虽然那愤怒稍纵即逝,又转化成了一种冰冷的嘲讽:“我说过,你并不了解我。”   “是啊,所以我们才需要好好‘交流’一番嘛。”   海戈站起身来。洗浴间的顶灯几乎被他挡住,因为背着光线,他的五官神情模糊不清,更平添了一份难以预测的可怕之色。   他说:“好啊,那来吧。”口气居高临下、又淡漠随意,好像准备卷起袖子替他扛一袋土豆。   阿奎那心底浮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下一秒海戈就攥住了他的胳膊,半推半拽地拉着他往外走。阿奎那挣开手臂,恼道:“你要做什么?”   “帮你治愈心理创伤。”海戈平静地说:“还是你想在这儿干?”   阿奎那噎了一下,匆匆扫了眼灯光昏暗、满地凌乱的洗浴间,推辞道:“那倒不必——”   话音未落,他就被海戈拽到了客厅的沙发边。他踉跄了两步,跌坐在沙发垫上,就看到海戈迅速脱()去了自己的裤子,跨腿坐了上来。   阿奎那喉头发紧,不自觉吞了一口口水。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发现海戈的体重已经压得他动弹不得。他的心脏在胸腔内怦怦直跳,硬着头皮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落荒而逃(事实上是想逃也逃不掉),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建议(其实是语无伦次地打岔)道:“不如我先来放一张碟吧?我还蛮重视氛围体验的。你喜欢 E·L·詹姆斯的歌——啊!”   海戈很快扯开了他的腰带,剥掉了他的下装。夏季棉麻家居服质地柔软,触感凉爽,裹着他的内()裤掉下沙发的时候,像是一股水流从他大腿上滑了下去。   海戈展开双臂,撑在他的两侧,俯下身凝视着他的脸。   他淡淡地说:“所以,你会不会?”   阿奎那四肢发僵,他的视线被海戈的短袖下摆挡住,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他能感到海戈正和他贴合在一处。那温热的、沉重的、全然陌生的触感,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惊惶愕然抬眼瞪视着海戈的脸。从看守所出来当天,海戈就开始给自己理发。他的发脚剃得极短,粗硬的深灰色头发几乎贴着头皮,更彰显出如刀削斧砍般棱角分明的面庞,脖颈粗壮,下颌坚实,连看上去最柔软的嘴唇,也像是古希腊石膏像那样厚重——这是一张充满雄性特质的脸。   阿奎那并非介意对象的性别,但是这么一张脸的主人——真的能够让自己做出“那种事”吗?   阿奎那心乱如麻,根本想不到答案。海戈没有等多久,抓起阿奎那的手带着他伸到了自己下面。他的手指摸到了一片温热的肌肤。   阿奎那全身的血都冲上了脸,不受控制地一跳,差点翻身掉下沙发。幸好海戈手疾眼快,一把揽住了他的腰。他显然也想不到阿奎那的反应会这么大,紧紧皱起了眉头,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阿奎那略定了定神:“你……”   他其实也不知道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仔细想想,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当真要做到这一步!他有自己行事的准则,一向以充分的准备为前瞻,事事三思而后行,何况是这种事……这种事!他事前完全没有这个准备!   那种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的慌乱猛地攫住了他。他的视线无措地乱转,最后又落回海戈身上。   海戈身上的短袖因为方才的动作被卷了上去,露出了粗壮结实的腰部。那不是高挑修长、面带迷人微笑的男模特会在电视上展示的、抹着橄榄油的优美身段。而是一种粗野的、蛮不讲理的、比起观赏性更重视实用性的身材。那是在劳作中锤炼出来的身体,结实饱满,块垒分明,每一束肌肉都有它的用武之处。   那高大身型投注下来的阴影让海戈显得愈发庞大,几乎整个覆盖住了他——这种力量的悬殊,连并海戈直来直往、安全不按规则行事的风格,都转化成了某种混沌的恐惧感,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然而,这种恐惧感不知为何,又渐渐转化成了别的什么……   阿奎那的双手扶住了海戈的腰,掌下温热结实的肌肉竟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他慢慢往上触摸,一直抚摸到他肋侧的前锯肌。   他抬起眼睛,海戈一语不发、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神情无关乎育望,更像是一种静待着的容忍。这强壮蛮横的野兽,此刻竟然默许他对他做这种事——单就是这种想法本身,就在阿奎那心中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   阿奎那眼角发红,浑身发起抖来。他的手臂用力撑着沙发软垫,想要支撑起上身,却被海戈钳着双肩牢牢压制住了。   沙发太狭窄,坐垫又太柔软,叫人无处着力,阿奎那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发疼,却又完全动弹不得。快感和痛苦紧密地交织在了一处,不是幻想中韵律温存的柔和的水波,而是一浪又一浪暴烈的、野蛮的海啸,忽地涌漫上来,兜头盖脸地将他淹没。他的眼耳口鼻像是被摁进了潮水之中,他的呼吸越来越短促,胸腔鼓胀,连肺部都开始发疼。他的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呜咽声,求救般地抬起双眼去寻找海戈。   然而他只看到一双冷静的暗金色的眼睛……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睛置身事外地端详着阿奎那的脸,斟酌着施加给他的快感。   ……   海戈一怔,停下了动作。他也想不到对方竟会这样突如其来,垂下眼望着他。   阿奎那紧咬牙关,怨愤地、屈辱地看着他。他的身体还在不停颤抖着,眼角通红,眼底几乎湿润了。一半是因为消逝了的快感的余韵,一半是因为愤怒……气愤对方的蛮横和胡作非为,更气愤于自己的软弱和所蒙受的羞辱。   海戈虽然丝毫不能体会对方百感交集的痛苦心境,但是也确乎感到了此时此刻难以言喻的氛围。他放开了阿奎那,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   在那一瞬,阿奎那瞥见了他的身体……在他纯白色的腹鳍之下,他的鳍脚甚至没有半点兴起的征兆。   海戈走开了。明亮的顶灯无所遮蔽地直设下来,狠狠蛰着阿奎那的眼睛。他感到自己浑身冰冷、拈腻,像是冰冷手术台上一只被开膛破肚了的丑陋的青蛙的尸体。 第17章   阿奎那又发疯了。   海戈·夏克被他堵在狭窄的洗浴间里,被迫听着他满面通红、情绪激动、手舞足蹈地说着一大堆话。   海戈什么也不能干,只能抱着手臂倚着墙,默默等他发完癔症。他很想把手上的活干完,但是理智告诉他,如果他抛开阿奎那自顾自做事,对面这把莫名其妙的怒火绝对会烧得更久更猛烈。那样更烦。   再坚持一会儿,挺过去就好了。   海戈面无表情,实际已经开始自我放空。他完全听不懂阿奎那在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只能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的脸。   阿奎那雪白的双颊涨起潮()红,形状优美的红润嘴唇一张一合,头发像一匹富有光泽的酒红色绸缎,澄净的蓝色双眸,原本是典雅的矢车菊蓝,此刻被强烈的情绪所感染,闪耀着蓝宝石一样炫目的电光。   ……这么漂亮的脸,为什么动不动就像个烧开的水壶一样尖叫个不停呢?   海戈在心底默默想着。   话说,前面他是为什么生气来着?   哦,是因为海戈在洗衣服的时候顺手洗了他的内()衣。   “所以——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和我到底是熟、还是不熟……?如果熟,你就不应该什么事都瞒着我,逼着我费尽心思地调查那些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事情!”   阿奎那走来走去,暴躁地挥舞着双臂。   “为什么!你总是不理我、不和我说话!你当我是透明人?是空气?”   因为有时候你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听懂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知道怎么回也不想回。   ——比如这句话。海戈默默想着。当真说出口,你不是又要跳脚了?   “……如果你和我不熟,你为什么又要——煮我的早餐!修我的水管!你还洗了我的内()衣……你还——你还糙了我!”   哦,对了,这才是关键。   两周前,阿奎那发作了一次严重的汐热病。   汐热病是鱼类嵌合种信潮无法得到及时疏解而导致的疾病。重症汐热病治疗不及时会引发多器官衰竭,在安抚剂没被普及的年代,也常有致死的先例。   当时情况特殊,时间紧急。海戈见义勇为当仁不让,替阿奎那合情合理地纾解了汐热病的症状。   简单说,就是他糙了他。   ……在他们相见的第二面。   确实有点匆促了——但是,结合当时荒郊野岭、危在旦夕的紧急形势,除了那种选择,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再者说,这种事真的很正常。   在海戈生活的环境,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钱买得起安全无副作用的抑制药品,或者能坚持每个月定时去社区注射抑制剂。   更别提有些人的特殊生理体质,或是外部信息素诱因导致的突发情况。   即使在现代医学技术发达的现代,相比外源性的药物激素刺激,杏交仍然是平稳度过特殊时期最高效和天然的手段。   何况是当时那种do or die的极端情况?   说到底,那只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而已。   阿奎那对那件事如此念念不忘,实在让海戈莫名其妙。   明明他既没有伴侣,也听说过有任何喜欢的人。   难道……   联系那天晚上对方那生涩的反应,海戈终于想到最后一种可能性,忽然发问:“该不会那是你第一次吧?”   还在滔滔不绝的阿奎那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捂着喉咙剧烈咳嗽了起来。   海戈多少有点不可置信,上下打量着他。上次他说自己已经多少岁来着?   一个人,有可能——直到30岁还是童真吗?   他没有把这句疑问说出口。但是,敏锐又慧眼如炬的律师先生,早已经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海戈眼中的震惊。   他面容扭曲地躲开了这记凛冽的直球:“……这和第一次还是第一百次,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有,”   阿奎那恼火地纠正道,“‘该不会’是什么意思?我就算是六十岁,也有保持童真的权利!”   海戈耸耸肩,表示自己压根无意就这个问题多做纠缠。   ——总之,他终于搞明白了阿奎那对他有事没事就找茬的根本原因:因为自己未经允许把他糙了一顿,所以阿奎那耿耿于怀,觉得“太不公道”。   真是幼稚。这就是衣食无忧、养尊处优造成的后遗症吗?海戈想起阿奎那平时总是有意无意标榜自己的专业性,和作为年长者的成熟。专业性暂且不论,论起成熟——无论是这张脸还是这娇气的性格,又哪里像是年长者了?   海戈懒得再听他絮絮叨叨了:“好啊。”   阿奎那一怔,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什么?”   海戈就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把人径直往外头沙发上拽——迎着对方震惊的表情,他淡淡地说:   “你想糙我?来吧。”   ——以上就是那场双方都临时起意的侵害事件的前因。   今夜是谁的眼泪打湿枕头?   反正不是海戈。   虽然因为事前毫无准备和粗暴猛烈的对待(当然这完全是他本人造成),他的身体在冲澡的时候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回想起刚才,对方脸色苍白,泪痕满面(此处存疑),衣衫()不整,失魂落魄,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后的秋海棠(此处为当事人的主观描述)……他竟然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一丝……抱歉?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海戈自己也大惑不解。   我是不是把他坐坏了?   在方才那短暂的几分钟(尊敬的法官大人,请隐藏这几个字眼以免对受害人岌岌可危的心理状况造成猛烈的二次挫伤),自己体内那玩意儿有折断的感觉吗?   海戈陷入了沉思。   毕竟,对方浑身上下都那么清秀、美丽。谁都知道,什么东西一旦观赏性高了,实用性就会降低。就像一只昂贵精美的手表,最大的功能就是用来装X,万不能用来当榔头砸钉子。   一想到经过当晚这番粗暴的对待,这副刚从柜台里取出来的崭新手表,以后可能连走时都可能变得不准,海戈也不禁有一丝遗憾。   但是他是这样宽大、豁达、干脆的个性,又很快自我开解道:   哎,管他的——不管怎么说,今后他再也不会就这个事情对我再做纠缠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关掉水龙头,走出了浴室。 第18章   十三年前,16岁的阿奎那·兰波第一次走出故乡密泉镇,孤身一人来到大蓝丘州求学。他是近十年来该大学在密泉镇所录取的第一个全奖生。   彼时的阿奎那具有属于“从保守小镇来到开放大城市求学的优等生”的一切标签,内向、严肃、拘谨、清高。他坐了四十二小时的铁皮火车硬座,灰头土脸、腰酸背痛,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从柴油内燃机列车上踉踉跄跄地跳下来,迎接他的除了大蓝丘州炎热干燥的季风引发的旷日持久的皮肤过敏,还有此地与他格格不入的“自由开放”的气息。   这是“大迁徙”后第七年,战争的阴影似乎已然完全褪去,自由放任的思想风潮开始在国内潜滋暗长,首当其冲的正是大城市高校的年轻学子们。比起枯燥无趣的学业,他们更热衷于性、酒精、刺青穿孔、爆露的衣装、叛逆的摇滚乐,沉溺于不限时提供酒水饮料的“艾抚晚会”,或是在凌晨抱着收音机带着同伴在高速路上飙车呐喊,以此反抗在大战后逐渐崩塌的旧式社会规范和传统道德。   而阿奎那,却出生在南部一个民风保守、家道殷实的教徒家庭,小镇少年生平最大逆不道的劣迹,只不过是翘掉周日的教堂礼拜而已。为决定是否支持阿奎那独自远赴他乡求学,家里各路亲戚统共开了六场讨论会,阿奎那使出浑身解数才赢得家族的许可。但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双亲仍旧为他提心吊胆坐立难安。父亲戴着眼镜皱着眉头逐字研读《蓝丘周报》上离经叛道的社论,在教堂门口和亲戚群情激愤地抨击现代年轻人日益堕落的道德水准,母亲每周二和阿奎那打一通电话,叮嘱他闭门塞耳专心读书,不要参加游行、凌晨集聚和任何提供酒水的舞会,时刻提防被人搞大肚子或者把别人的肚子搞大。   阿奎那铭记在心,不让父母有半点担忧,反复保证自己会绝对遵纪守法、力求上进、不耍流氓,在且仅在结婚的前提下才与对方单独外出。   以他的道德标准,确实看不起当下浮躁浅薄的社交氛围,但形格势禁,又不能全然自我封闭,做个老气横秋、无人问津的书虫学究。于是他一周参加一次团体聚会,在音乐震天的舞厅吧台前喝气泡水,无视身后魔光摇曳的酒池肉林;或是穿得严严实实去各种集会上“观光”,却又像预防感冒病毒一样谨防与同龄人沾着汗水和信息素的肌肤相接触;或是在同寝舍友带人留宿、把铁架床摇得吱嘎作响的时候默默戴上耳机,第二日早起出门晨跑,面不改色地迈过寝室满地裹有不明液体的纸团;或是终于决定搬出宿舍外出独立租房,从隔壁邻居飘着大麻味和可疑嚎叫声的门口目不斜视地经过。   他与同期搭话,微笑得体、点头赞同,并不费劲寻求认同或是大肆批判。谁都想不到他在暗里顾忌一开口就会被轻浮放荡的风气所腐蚀。他是如此地善于伪装和周旋,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阿奎那·兰波亲切、随和,只是稍微有些腼腆和严肃。   到研究生第二年,一大半出于同侪压力,他终于和一个同班同学尝试交往,白天在中央公园喂天鹅、晚上在高档餐厅谈论历史和哲学,肢体接触仅限于牵手、拥抱、贴面颊,万不得已才接吻。这场“君子之交”一直到两人因“政见不合”而几经争吵、和平分手。毕业走出象牙塔之后,他也经历过理想被磋磨、不免于愤世嫉俗的痛苦时光。但论起最堕落之举,也无非每天睡到早上十点、连续一周都没有去健身房、服用抗焦虑药物略略超过了推荐量,如此而已。   对于性,对于情爱,因为实践经验的全然匮乏,他的态度保守得近乎理想主义,竟然成为了他老练通达的处事风格之中尚未被世事打磨的、极其天真的部分。关于他理想中的伴侣,势必要有卓越的才智、高尚的情操、优雅的风度,兼具狮子的勇力和绵羊的柔情,武可英勇一举拔出石中之剑,文可随口引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批判资本主义的腐朽性,从头到脚闪耀着真知灼见的光芒,让人心悦诚服。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对象,也不可以与其轻易苟和——在他的认知里,性应当是爱情与责任感的结晶,前者必须要经过天长地久、相熟相知的磨砺,而后者又必须建立在务实、理性和高道德水准的基础之上。某种程度上,他的贞操观和上个世纪修道院里的修女也差不了多少。因为千挑万剔、宁缺毋滥,他甚至开始做终身不婚的思想准备。   ——那时距离他被一个陌路相逢的贫民窟混混海戈·夏克,以不同的方式强行夺走两次童贞,还剩下四年零八个月。   这次交流的效果很好。整整一周,阿奎那没有再和海戈说过一句话。   没有人比海戈更能与沉默相处。但是阿奎那,整日不发一言,面色青白,神情阴郁,幽灵鬼影似地在公寓里飘来荡去,简直让人怀疑他是否尚在人世。即使是海戈,终于也开始觉得,是不是多少有点义务对他有所关怀?   这日清晨,他把热气腾腾的芝士培根披萨切下一大片,放在阿奎那面前的餐盘上,又像喂猫一样端来一杯果汁——没有像以往那样转身就走,而是双手扶着桌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第一次做这玩意儿的时候,差点烧掉了半个厨房。”他指的是披萨。   这好像是他们认识以来海戈第一次主动搭话。阿奎那从报纸后面抬起眼睛看他。海戈沉思着、在心中斟酌着语句:   “谁都有第一次。”   阿奎那的面容痉挛了一下,听海戈继续说:“这很正常。第一次就是这样,有些人甚至还坚持不了五分钟呢——”   阿奎那的表情好像被足足有一吨重的巨石猛地砸在了胸口。他摇晃了一下。他失语了。他“腾”地一声站起来。倏地上涌的血色涨得他脸庞连带脖子都是一片通红,好像瞬间充血起立的鸡冠。   微微an屿mao   他径直冲出了餐厅,一路冲向了卧室,“砰!”的一声重重砸上了门。门后持续不断地传来他此起彼伏的咆哮声:“闭嘴!闭嘴!闭嘴!——”   “……”   海戈抱着手臂,无声地叹了口气,拉开凳子坐下开始吃早餐。   自己果然不擅长安慰人。不过看他的气色,似乎恢复了一点了。   阿奎那知耻后勇,从一贯无往不胜的舒适区——理论学习——入手,刻苦钻研生理卫生知识。他去书店买生理学教科书,上图书馆查阅医学论文,听性学专家讲座。晚上继续奋发图强挑灯夜读。为青春期沉迷教室图书馆而错过灯红酒绿寻欢作乐的自己好好补上一课。   海戈拖地的时候经过阿奎那,看到他在专心致志地看一本大部头。赭红色精装封面,厚得像是一堵承重墙。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扭曲文字,看一眼就叫人脑袋发晕,还配着许多离奇古怪的插图。   “这是什么?”   “一本讲解水族生理机能的医学论著。”   “外文?”   “这页是拉丁文注释。”   海戈点了一下头:“厉害。”   虽然没什么语气起伏,不过这确实是由衷而发的感慨。他自己一直为阅读障碍所困扰,而阿奎那竟然能流畅地阅读这种纯粹的天书。   然而阿奎那毫不领情,冷冷地说:“真的吗?五分钟也很厉害吗?”   海戈想,他真的很敏感。   书面文字材料比不上立体活人更能形象直观地传达信息。为此,阿奎那甚至去音像店买了实操录像带。   他人生第一次站在低成本动作片录像带货架前。神情阴郁,气场冷冽,死死盯着一排排色彩缭乱、姿势奇葩的封面。那张臭脸把旁边几个偷拿零用钱买成人书刊的毛头小子吓个半死,以为他是风化管理局的便衣,专程到这儿逮捕偷尝劲果的未成年。   阿奎那在几排货架前来来回回徘徊了整整一个小时,好容易挑选了几件具有起码科学常识、而不是以猎奇古怪为噱头的产品。晚上回家,在结束完手上的工作后,开始观摩学习。   录像机在客厅里。阿奎那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盯着电视屏幕,专心致志求知若渴,还不时往纸上记着什么。   海戈洗完碗,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镇淡啤,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陷在沙发里,和阿奎那一起看。   屏幕上两位动作演员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又喘又叫,忙得大汗淋漓。沙发上两位看客,一位神情严肃认真,满眼只有攫取知识的信念感,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另一位四仰八叉地坐着,自在地啜饮啤酒,姿态松弛,悠闲得好像在观赏帝企鹅打架的北极熊。   十点过一刻,海戈手里的啤酒见了底。他起身把空瓶扔进垃圾桶,刷牙洗漱,走回沙发边上。   阿奎那瞥了眼墙上挂钟:“你要休息了吗?”   海戈简短地说了一声:“不用管我。”   阿奎那还没来及站起身让一让,海戈已经自顾自跨上沙发,翻身躺了下去。他抱着手臂,蜷起一双长腿,面朝里侧阖上了双眼,好像完全不介意阿奎那还紧紧挨在他的身畔坐着。   阿奎那还是拿起遥控调低了音量。但他已经无暇去注意屏幕上的画面了。海戈的大腿正挤着他的后腰。对方的体温透过家居服的面料完完整整地传递过来。不止这股热度,他还清晰地记着那里的触感……那种饱满、结实、粗糙却充满弹性的手感。   不知道为什么,屏幕上生动形象的科学知识忽然变得毫无吸引力。阿奎那往后侧过脸,垂下眼,借着电视屏幕放出的荧荧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合着双眼、浑然不觉的海戈。   那样庞大的身躯竟然能这么闲适安稳地蜷在沙发上,真有点不可思议。他枕着沙发靠枕侧睡,似是尽可能地缩起肩膀,双手交叉抱着胸膛。也因为这个姿势,那原本就厚实饱满的胸肌被挤得更加鼓胀了,把纯棉T恤都紧绷了起来。从领口往里望,甚至可以看见胸肌之间那道深深的沟壑。   说起来,自己其实都没有完整地看过他的身体……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   电视里的动作演员不甘寂寞地大叫了一声,迅速把阿奎那震回了现实。猛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在想些什么,阿奎那恼羞成怒,在昏暗中脸色乍红乍白。   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现在也不是信潮时期啊!   他轻轻“啧”了一声,单手扶额,烦躁地摁着自己的太阳穴。   ……想来想去,都是这件录像带的错,腐蚀人心,教唆夏流。   他不能再看了。 第19章   阿奎那压抑心底复杂的情绪,决定做个心如止水的冷酷律师,非必要不和他的当事人多说一句话。   对此,海戈半点没放在心上,只当阿奎那还在因为之前的事对自己怀怨在心——说是“怀怨”也不算错,阿奎那确实对他有了一种暧昧不明、欲言又止、迂回不散的幽怨之情。   他幽怨地发现,海戈不仅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幽怨,反而因为自己不再追着他旁敲侧击、刨根究底,而乐得耳根清净,整个人看上去都轻松愉快了不少。   他还幽怨地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了一个心如止水的冷酷律师——首先,一个心如止水的冷酷律师只会见钱眼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根本也不会让法律援助对象一直无偿住在自己家里。   可是,单论与海戈住在一起这件事,自己简直是全然的受惠者。   自从和海戈同居以来,这栋房子里再也没见到一只隔夜没洗的杯子、一件隔夜没洗的衣服。家里总是干干净净。地板一天一扫、两天一拖,家具摆设时时清理,甚至连房子外墙和屋顶都被海戈清扫刷洗过,簇新蹭亮得好像待出售的样板房。   阿奎那过了多年自食其力的单身生活,深深地知道维持一个居家环境的整洁,要花费多少功夫,要重复多少不被人重视的隐形劳动。他的工作有时忙到昼夜颠倒,能支撑着每天把自己打理干净,就已经是件壮举——那时节,灰尘在台面不断增生,衣服总是莫名其妙在沙发上越堆越高,杯盘碗碟也在水槽里自己繁殖了起来——那种脏污不洁的氛围,特别是其中隐含着的、对外在环境和内心秩序的失控感,总是会让他尤为烦躁。   阿奎那否认自己有洁癖,但是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污秽感和失序感。也正因为此,他吃够了和他人同居的苦头。离家上大学时别无选择,只能和同龄人共住寝室。周围二十来岁的半大小伙儿,美名其曰不修边幅,其实就是邋里邋遢,对脏乱差的容忍度高得惊人。如果他不出手,室友们能把垃圾囤上整整一个月。单是保持寝室房间整洁无异味,就已经耗去阿奎那半条命:都是他在坚持开窗通风换气,每晚外出扔垃圾,频繁打扫公用区域,甚至每天都要扑在卫生间,面容扭曲地清理洗浴间堵住下水口的鳞片和毛发团,捏着鼻子费劲地刷洗马桶内外星星点点的黄色尿渍。每当这个时候,阿奎那心中就会爆发出一股触犯刑法的暴虐冲动,好容易千辛万苦地把这股冲动压抑下去,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冰箱,想要享用一点奶酪蛋糕来犒劳自己,却发现室友已经不问自取把他存在私人保鲜盒的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还留下一个空盒子等着他去洗。   于是,考上研究生没多久,阿奎那宁可花费更多的时间、金钱和通勤的不便,也坚持搬出了大学寝室,到校外独自租房。工作后买了这栋面积适中的单层别墅,一半是出于经济实惠的考虑,另一半也是不希望面积过大,徒然增加清理打扫的负担——他不喜欢陌生人背着自己在他的房子里转悠,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叫上门清理工。   现在他再没有了这种烦恼,甚至连一日两餐都有了定时定量的保障。   海戈竟然很会做饭。一开始,阿奎那每周去一趟超市采购一些速食食品。再后来,他尝试每天下班顺路带回一些简单的食材,以及新鲜的蔬菜水果。海戈来者不拒,无论交给他什么,他都能整治出一桌差强人意的饭菜。那当然不会是米其林大厨的水准,但对于对食物的美味并无太大追求的阿奎那,已经是太震撼人心的一件壮举。特别是考虑到他一人独居,长年都是面包夹火腿、凉拌沙拉度日,有时候忙碌错过饭点,也只好靠黑咖啡白面包硬捱。而现在,下班时看到自家房子亮着温暖的灯光,一坐到饭桌前就能享用热气腾腾的饭菜——他怎么可能拉得下脸,做回那个冷酷无情的律师呢?   他好几次犹豫着要向海戈付钱,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毕竟这算怎么个事儿,又该以什么名目付给呢?伙食费?清洁费?家佣补贴?付的时候他该对海戈说些什么话?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清理、保养和投喂?   况且,海戈从来不因为此对阿奎那有任何“邀功”。他没事儿就打盹睡觉,干起活儿却又快又稳,看起来那么轻易。他半点都没意识到,他的同居人在因为自己的关照而心潮起伏、五味陈杂,为如何界定彼此的关系而苦恼伤怀。   阿奎那倍加幽怨了。   “假如……你的室友又安静、又能干,你因此不太讨厌他……这,应该是非常正常的吧?”   律所午餐时间,阿奎那还是忍不住向信任的同事发问,抛出了这个日思夜想、不得其解的问题。   他见多识广的同行们面面相觑。赫尔珀问道:   “你说的能干是指哪方面?”   阿奎那多少有点忸怩:“就……每天都会给你打扫卫生、洗衣做饭,让你一回家就可以吃上饭菜……的那种室友……?”   他年轻的女助理莱尔微微一笑,露出“疑似单身直男空腹加班到半夜饿出幻觉”的了然神情。他已经结婚生子的挚友更是莫名其妙。   “哪个室友会帮你洗衣做饭?”赫尔珀奇怪地看着他:   “你说的这个人,到底是室友,还是妻子?”   Y.U.X.I一   阿奎那被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他扯过面巾纸擦拭口鼻,一反平日里的悠然淡定,讷讷道:“不,不是——也许是因为之前我帮过他一点小忙,所以对方……”   一旁的女助理不冷不热地说:“这是您幻想出来的妻子吧?”   “什么?”   “您没听过那个古早的东方童话——田螺姑娘吗?连报答恩情的部分都一模一样。”   女助理难掩嘲讽之色,淡淡笑道:“看来,即使受过高等教育也不过如此嘛,骨子还是难以摆脱对贤妻良母的终极幻想……”   阿奎那严肃地说:“莱尔,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鼓吹社会刻板印象、客体化女性、提倡母职绑架的企图。我只是在客观描述我的……”   客观描述什么?客观描述海戈确实是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承担着“贤惠妻子”的职责吗?   阿奎那噎住了。他的脸莫名其妙开始发热。   他说不下去了。 第20章   就在这天下午,又发生了一件事。   阿奎那的车抛锚了。   他独自驾车去邻区的小镇上,与一个遗产继承纠纷案子的重要证人会谈。傍晚回去的路上,行驶中的汽车忽然开始发出不规律的震动和异响。没过一会儿,开始有呛人的黑烟从发动机引擎盖下面连续不断地冒出来。   阿奎那减缓车速,沿着道路放眼寻觅有无就近的维修站。他运气不坏,刚拐过一条街道就找到一间看起来有些破旧的修车店。   他熄火下车,走到近前一看,却犹豫了起来。店铺破旧的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在门口七零八落地散着废弃的轮胎和工具。店铺内黑黢黢的,一个学徒似的年轻人,拿着一把油腻腻的杂志盖着脸,躺在一座发黑的藤编摇椅上闷头大睡。一个身材魁梧、套着脏污背心的中年男人正弓着身子,在门口拆卸一辆皮卡车的前轮。听到动静,他转过脸,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阿奎那。   阿奎那看不出他的种群特质,但是那种估量的目光总让他觉得对方并非善类。“车子出了点问题,需要修理。”阿奎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从容。   修理工点了点头,示意阿奎那把车开到近前。不知是否自己过分敏感,阿奎那总觉得,在对方看清自己的车标时,眼里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   阿奎那不动声色地从副驾驶座位上拿过自己的公文包,“需要换什么零件?”   对方把视线从那只一望而知价格不菲的公文包上移开。“不仔细检查一下,谁能知道?”他慢吞吞地说,操起工具走到车前,准备打开车前盖,“这一带很少有人开这种车。你不是本地人吧?”   “替一个客户跑腿送信,”阿奎那单手抓着公文包,摆出一副松弛又漫不经心的姿态,闲适地环视着四周,“他在东区经营着几家大赌场,有时候会需要通过一些‘合法’的手段,稍稍警告一下生意上的伙伴。我正巧还是个持证的律师。”   男人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信了几分。他的眼神闪烁,又暗中扫了他的公文包一眼,只是他的目光仿佛从估量那只包的价值,变成估量其中能否装下一只左轮。   “发动机线路故障,得换个零件。”修理工指着车前盖里一个部件说。   “需要多少钱?”   修理工报了一个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但是阿奎那没有丝毫表现出任何吃惊或不满,只是耸了耸肩,“行吧,尽快修好就是了。”他若无其事地打量着室内。那个年轻的学徒已经在藤椅上坐了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这儿有电话吗?”   修理工抬起脸,警惕地看着他:“没有。你要电话干什么?”   “我和客户约好了,事情办妥后要给他回个信息。”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腕表,“我已经在这乡下地方耽搁太久了。我老婆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吃晚饭呢。错过饭点,她一定又要絮絮叨叨大发雷霆。”   修理工沟壑纵横的灰暗的脸上露出一丝生硬的微笑,“女人嘛,都是这样。”他慢腾腾地说,“沿着这条路往东拐好像有个电话亭,你可以去看看。”   于是阿奎那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沿着道路徒步去寻找那座电话亭。   至少对方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撒谎。他在电话投币口内投入硬币,试图联系汽修保险公司。业务员有把温柔甜美的好声音,和气地告诉他现在公司的汽修工已经下班,建议他把车停在原地,第二日汽修工会赶赴当地把车修好,再为他开回指定地点。如果阿奎那坚持要等值班工人马上过来,至少需要四到五个小时。   阿奎那表示自己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的街区,白白坐等到晚上十一点。他也不可能当真把车丢在这种治安不善的偏僻街区。只要一个晚上,第二天汽车轮胎都可能被人撬走。   对方耐心地听完他的抱怨,然后用温柔甜美的声音告诉他,自己爱莫能助。   阿奎那只得挂了电话。他没考虑太久,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一开始没有人接。不过也是意料之中。   阿奎那心平气和地继续拨打。第三次拨打,等待音持续了两声,对面终于接了起来。   没有人说话。   “海戈,是我。”阿奎那说。   “嗯。”那头简短地应了一声。   阿奎那开门见山:“你懂修车吗?”   “懂一点。”   阿奎那顿了顿,“你不问问是什么车?”   电话那头沉静地说:“什么车我都懂一点。”   阿奎那忍俊不禁,压下嘴角的笑,道:“海戈,我需要你帮我个忙。你能打车过来吗?去找我卧室临窗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那儿有零钱。”   他把街道坐标报了过去。半个小时后,海戈出现了在街道对面。   阿奎那简单地和他说了一下情况。海戈一语不发,默默听着。临了,开口问他:   “你身上有带酒吗?”   “没有。”   “烟呢?”   阿奎那从怀里取出烟盒递过去。海戈蹙着眉,在手中翻看那个精致轻薄的银质烟盒,那姿势好像在摆弄一个小女孩用的发卡。   “算了,先用这个吧。”   两人并肩走回维修站,正看到维修工正从汽车发动机部位往外拆下某个部件。看到他们走回来,脸色似乎微微变了一变。   海戈视若无睹,随意地朝修理工打了个招呼。   阿奎那低声说:“你认识他?”   “不认识。”   阿奎那一怔,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其实也并不需要多么熟识。人和人可以用其他的信号辨认出同类。亨利衫,牛仔工装裤,脸上的神情,手上的茧。海戈身上那种同为底层劳动者的气质已经足够引起对方共鸣,让他觉得这是一个“懂行”的“自己人”。   这不是自己的主场。阿奎那想着。既然如此,放心交给海戈就好。   阿奎那若无其事地走开,倚着路边默默抽烟,远远望着他们。   他看着海戈走过去,极其娴熟地散烟给对方。两人聊着什么,互相点烟。海戈揽着对方的肩膀,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些话。海戈挟着烟的手指指着车子,偶尔往阿奎那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颌。   阿奎那是第一次看到海戈抽烟。他吸烟过肺,姿势老练,吐出的烟在口鼻处腾起团团白雾。在此之前阿奎那甚至不知道他会抽烟。   阿奎那不知道海戈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看得清那个修理工的表情,从之前对自己的鬼祟、窥探和紧绷,变得越来越松弛随意。最后他耸了耸肩,走开来,招呼学徒从室内取出几件汽车零件,示意把它们装回阿奎那的车上。   阿奎那在心底印证了自己之前的警惕和猜想果然不错。他把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   没过多久,车子就修好了。海戈招手示意阿奎那回到店里。阿奎那坐回车内,发动了引擎。车子启动得很顺畅,他松了一口气。   “我该付你多少钱?”他问道。   “已经付过了。”汽修工蹲在门口一只肮脏的铁皮盆子里洗手。说罢,看了海戈一眼。   海戈朝对方挥了挥手,打开车门,也上了车。   他们缓缓驶出了修车店。开过一段路,阿奎那这才开口:“这次多谢你。”   “客气。”   阿奎那顿了顿,多少有点恼火地说:“我才走开多久一会儿?他就拆走了那么多零件!”   这些人,趁机哄抬天价修理费用还不够。竟然还借维修的机会,偷偷拆下高档车昂贵的零部件,用劣等车上的部件以次充好偷换回去,为的是下次有机会,再把高档车零件对外以高价二次兜售。   海戈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显然是默认了阿奎那的猜测。   “这种地方的修理店面能挣几个钱?穷人也要养家糊口哪。”海戈满不在乎地说。显然,他对这种鬼祟伎俩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阿奎那心中一动。他忽然很想问海戈是不是也曾经做过这种事。长期浸润在贫穷困厄的底层,他是否也做惯了这种低劣的把戏,觉得这种事堂而皇之、不需要丝毫避讳——甚至更进一步,觉得能在你争我夺的环境里,用尽手段多吃多占,是一件值得骄傲的本事?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们回到家里。海戈换下被机油沾污的衬衫,先去洗澡。阿奎那多留了一个心眼,检查卧室床头柜里剩余的钞票。   除去方才花费的金额,分毫不差。   除却几架手表,阿奎那并不珍藏珠宝首饰等奢侈品。其他的资产基本都存在银行和债券里,家里并没有太多的现金财物。   阿奎那想了想,把剩余的零钱钞票攥在手里,走了出去。   海戈正巧洗完澡走出来。他换上了干净的牛仔裤,用一块毛巾擦着头发。阿奎那走到他面前,感到了他身上迎面扑来的热度和水汽。   他忽然莫名地发起窘来,觉得自己攥着钞票向一个没穿上衣的湿漉漉的男人递钱的画面,多少有点不堪细想。他清了一下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把这些收下。”他对海戈说。   海戈瞟他一眼,动也没动。   阿奎那又重复了一遍。海戈从毛巾下抬起那双淡无波澜的金黄色眼睛,径直看着他:   “我吃你的,住你的,为什么还要给我钱?”   “是为了万一遇上像今天这样的状况。”阿奎那坚持,将钱再往他跟前推了推,“收下。”   海戈的双手正抓着头上湿润的毛巾。阿奎那不愿和他僵持下去,一手拉过他的牛仔裤皮带扣,一手直接把钞票塞进他的牛仔裤口袋里。   这个画面一定更加奇怪。阿奎那没有抬头看他一眼,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方才动作间,海戈头发上的水珠坠了两滴在他的手指上。阿奎那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轻轻搓捻回味着这湿润而温热的触感。 第21章   一个社会底层的潦倒者,对于唾手可得的金钱竟然这样淡漠,不能不说是一种反常。在大部分人看来,这应该是一种可笑的反常。但是在阿奎那看来,这确乎是一种讨人喜欢的、甚至是叫人钦佩的反常。   作为领略过世情百态的法律执业者,阿奎那亲眼见识过太多锱铢必较,无论穷富皆如此。富有者对利益的贪得无厌,为了300%的高额利润,甘愿冒被绞死的风险,把灵魂售卖给魔鬼;贫困者对资源的渴望,越匮乏的环境中越容易滋长奸宄和野蛮,穷形尽相、丑态百出地彼此践踏掠夺,像是地狱中攀着蛛丝争先恐后向上攀爬的恶鬼。   现今是一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时代。人性的贪婪龌龊,早已不会引起阿奎那太多情感上的震撼。有时候他也不得不认同这是现实的“常态”,其他往往不过是愚蠢和虚伪而已——至少,一个足够社会化的人,不应对这种“主流”价值观如此排斥。   但是海戈似乎从未展露过那种嘴脸。   他总是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和沉稳。虽然沉潜于市井,却不沾市侩之气。阿奎那见过他和别人打交道时游刃有余的模样,但是阿奎那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不那么“社会化”的部分。有时他甚至会觉得,海戈简直符合一个“自然人”的标准定义——不是法学意义上的,而是哲学社会学上的,是那种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理论中描绘的、属于人类的理想状态。劳动对于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满足维持肉体生存所需要的一种手段,相反,劳动是他自觉和自由的行为,是他整个生命力量的体现*。   他在白日里尽力劳作,胃口极好,睡得又快又沉。对于食物和环境,他有一种天然的觉知,却没有过分的挑剔和敏感。在什么环境中他都能自如。对于金钱,他只领取能维持基本生活的部分,除此之外,则是一种视为身外之物的随意态度。   阿奎那时不时就递钱给海戈。他后来也不再问了,接过钞票,数也没数,随意塞进最近的衣服口袋里。   再后来,他所有的衣物口袋都装不下了。海戈找了一个空茶叶罐子洗净,当做储钱罐,把钱卷好塞到里面。他很少往里面取钱。阿奎那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背着他往里面塞钱。茶叶罐越塞越满。但是阿奎那怀疑,海戈根本也不知道或者说不在意那里头有多少钱。   就算有一天把他的存款洗劫了,他也不会发现吧……阿奎那有时候会充满坏心眼地想着。   漫步在林荫公园,偶尔会发现松鼠囤积在树洞里的坚果。行人趁松鼠不在的时候,往树洞里多加一把坚果,难道松鼠能发现有任何区别吗?它只会觉得那是大自然的馈赠。如果把整个树洞里囤积的坚果全部掏光呢?那只可怜的松鼠可能望着空空如也的树洞,感到万分不解和迷惑。他可能怀疑自己记错了树洞,但是绝想不到有无聊分子背着它干了这种坏事。它甚至不会为此伤心太久,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继续勤勤恳恳地储存着坚果。   海戈也有自己的消遣。家具、电器、管道、厨具或是其他的机械,阿奎那家中里里外外的设备都被他检修了一遍。有时候,阿奎那会留意到它们默默地换了位置,或是改变了某个零部件。他知道那是海戈闲来无事,把它们一一拆解又重新组装了起来。大多数时候,他当下就能把它们恢复原样。有时候则要花费几天功夫,但是总能恢复原样。   偶尔也会有特殊情况。阿奎那默默地观察着他的同居人。遇上某些复杂而新奇的器械,海戈倍感棘手、为不能完全恢复如初而苦恼的时候,他也从不点破。有必要的话,阿奎那会私下另买一件一模一样的物事,默不作声地把它替换掉。   有一件是阿奎那毕业时收到的礼物,一只中古八音盒。那里面的机括一定极罕见和精细。那几天,阿奎那进进出出客厅好几次,总看到八音盒的部件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沙发边的玻璃几案上。海戈好像遇到了关碍,一连几天都在摆弄那件玩意儿。   现在市面上很难买到同样的款式了。阿奎那花了两个晚上,在好几个街区的古着店里一件一件找寻,终于勉强找到了一个最为相似的。   他不计高价把它买了回去。趁海戈不在,不动声色地把它放在茶几上,挨着原本的物件放着。   海哥走回沙发的时候看到茶几上摆着的两件八音盒。他愣了一下,难掩惊讶地看了阿奎那一眼。阿奎那端着咖啡杯,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走出很远,他的脑海里还浮现着海戈那难得一见的呆怔表情,于是嘴角那股笑意也就一直没能压下去。   完全就是自己想象中那只可爱的松鼠。   可爱。   他被自己的想法绊了一脚,差点跌了一跤。   可爱?!   看一看左右无人,阿奎那镇定地把咖啡杯放在手边的台面上。然后双手抱头,扣紧了自己的脑袋,以一个躲避地震的标准姿势贴在墙角蹲好,开始无声地大叫。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回想一下,这种症状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段时间以来,他好像回到了十几岁那个情绪敏感、罹患赤面综合症的青少年时期,动不动就激动兴奋、脸热心跳。一天到晚偷偷盯着同居人干活,光是盯着也就算了,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的脸上还会无法控制地浮现出恶心的表情,甚至在独处时想起对方、也会突然开始出神傻笑。他是被某种返祖病毒感染了?还是长期服用抗焦虑药物造成的内分泌紊乱?   这个发展趋势不对劲吧?他扪心自问。一开始警惕戒备,后来观察试探,再后来逐步递增信任,最后才滋生强烈的好感——这才是现代社会,两个成熟健全人互相交往的正常规律。   为什么自己对海戈的感情曲线并不按照这种既定模式来呢?按照他们的种群和身份差异,自己不应该对海戈更加厌恶、提防、充满负面情绪吗?   ……还是因为他们第二次见面就发生了“那种”关系?他无法对海戈运用自己已经熟透了的社交规则、以便循序渐进逐渐递减心理距离——毕竟,在他根本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他们的生理距离已经直接减成负数了。   阿奎那扣着额头,焦躁地捏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种情感不但可笑,而且相当危险。   阿奎那啊阿奎那,难道因为这段时间以来那些小恩小惠,你就卸下了心防,对这个强夺你三十年清白的强暴犯产生好感了吗?   何况——他身上还有那桩血案。   临街酒吧的僻静角落,私家侦探米迦勒刚一落座,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对卡座对面的雇主开始介绍这几日来的调查成果:   “我走访了芳芳夜总会,尽我可能地接触并询问了相关知情人士。收获不多。海戈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奥菲利亚有智力障碍,总是答非所问。这两人各有各的与世隔绝之法——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了一些古怪之处。”   他从信封中抽出一沓材料和几张照片,在桌面上排开。阿奎那捻起那几张模糊的夜总会照片仔细观看,一边用眼神示意米迦勒继续说。   米迦勒道:“在奥菲利亚遇害前半个月,海戈向夜总会申请调整了工作时间——调到和奥菲利亚同时。”   阿奎那挑了挑眉。米迦勒道:“在那半个月,海戈和奥菲利亚同进同出,几乎是寸步不离——在警局的那些蠢货看来,这是海戈预谋下手的信号。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奥菲利亚在海戈面前毫不设防,他想伤害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   “他在保护她,”阿奎那脱口而出,“海戈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他意识到有人想要伤害奥菲利亚……”   米迦勒赞许地点了点头,“一点不错。但是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就在奥菲利亚遇害的当天凌晨——他们的工作时间是晚上六点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有人给海戈带了一封口信。就在当天下午,巡警在茴香街例行巡查的时候听到重击声和惨叫声。他们沿声音冲进街角的小屋时,正看到抱着奥菲利亚尸体的海戈。你不觉得,这一切太碰巧了吗?”   阿奎那沉思着,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你怎么想?”   “那封信是关键——一个拙劣但有效的调虎离山之计。”   阿奎那点了点头,“那个口信是什么?”是什么让海戈决定当即前往?又是因为什么,他宁可遭受莫大的嫌疑也不肯说说明自己当时不在现场?   米迦勒耸了耸肩,多少显得有点尴尬:“那封口信很简短——假如我的情报人没有开玩笑的话——只是一个单词。”   “什么?”   “王牌。”   阿奎那一怔:“那是什么?喇叭?还是现任总统?”   “或许只是同名同姓。”米迦勒犹豫难定,猫科过分活跃的思维像是滚动的毛线团的一样无休止地散乱开去:“又或许,暗示了某股不可动摇的势力,代表这个案子背后有牵涉政治的阴谋——”   有什么闪电般地掠过了阿奎那的脑海。“不,我知道那代表什么了。”   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那是海戈·夏克的违法犯罪前科材料,他翻看了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他匆匆翻阅了几页,指尖点在了其中一行上。   七年前,海戈·夏克在杂货店与一位顾客由口角演变成互殴,最终导致对方失血过多、送医不治而亡。这是海戈生平第一起暴力事件,也是除奥菲利亚案之外,涉及的唯一一起致人死亡的案件。   而那家杂货店的名字,赫然是“特鲁姆普社区杂货店”。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写道:“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来说不过是满足他的需要即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手段。而生产生活本身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 第22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特鲁姆普社区杂货店的橱窗,洒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商品,牛奶、鸡蛋、水果、蔬菜、各式各样的罐头食品和日用品,应有尽有。在店铺里侧一角,一台老式咖啡机静静地工作着,散发出浓郁的咖啡香气。旁边的小桌上,店铺的常客们正围坐在一起品着咖啡,闲聊着社区里的新鲜事。   杂货铺的老板正站在柜台后面,微笑着看向他的邻居和熟客们,既是为了在第一时间察觉并迅速而准确地为客人们提供帮助,同时也在享受这日复一日的美好时光中。仔细看他的面庞似乎尚还年轻,但是上唇已经留起了髭须,愈发显得老实敦厚,更别提脸上稳稳戴着的那副老练温吞的笑容。   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又有一位顾客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杂货铺老板迎了上去,满面春风地招呼道:“下午好!我能为你提供什么帮助吗?”   来人上下打量着老板,微笑道:“我听说你是这附近最好的杂货商。”   “那可真是过奖了,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来人扫视了一眼店内,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温馨美好的氛围。“邻居们对你信任有加啊,”他慢吞吞地说,“我已经找了很多家商店。真希望这儿能有我想要的东西。”   “你要的是什么?”   来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老板:“一个有点年头的东西,很沉重,带着血腥气——一个秘密。”   老板的笑容微微僵一下,“先生?”   来人从怀中取出一副边缘泛黄的剪报,举在对方面前,好让他看清上面赫然写着的“特鲁姆普社区杂货店发生一起血案”的标题。他侧脸示意那角落里谈天说笑的顾客,轻声微笑道:“你的顾客们知道你还出售这个东西吗,特鲁姆普先生?”   老板咬了咬牙,低声道:“给我两分钟。”他深吸一口气,换上若无其事的笑容,走到那几个常客身边说了些什么。直到对方诧异地面面相觑,最后只能耸耸肩,带着遗憾的表情起身离开了。   玻璃门一合上,那副亲切憨厚的笑容陡然从老板的脸上坠落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饱含着警惕和敌意的脸:“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或者你想要什么,但那些都是无中生有的事。”   来客从简报下面抽出警方调查结案书和更多的调查材料,淡淡说:“我是有备而来。否认也没有意义,我们还是省点时间吧。”   那些纸质材料好像长出了毒刺,把老板的眼睛狠狠蛰了一口。他匆促地收回了目光,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早已经烂熟于心的文字,说:“我需要否认些什么?那是毫无疑义的一件旧案,我所知道的和你知道的一样多……”   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一套流畅又精巧的推诿之辞。然而来客充耳不闻,倚着玻璃柜台,从里头挑选出一盒塞壬牌香烟,自顾自低头点燃,忽然发声打断他:   “那个被砸破脑袋的倒霉鬼叫什么名字?维斯索尔?还是玛克索尔?特鲁姆普先生,你一定比我记得更牢。”   特鲁姆普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我是一个勤勉本分的杂货商,如果你以为可以靠这些捕风捉影的把戏,趁机敲诈我一把——”   来客讥讽地笑了一下:“敲诈?是的,我要的东西可比钱财更多。怎么,”他倾身逼近他,挟着烟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似笑非笑道:“你也要像对待维斯索尔一样,冲我的脑袋来上一下吗?”   特鲁姆普的脸色刷地变得煞白。来客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团白雾。烟雾升腾、弥散,模糊了视野,仿佛将此地带回了那个七年前噩梦般的晚上。   来客说:“不错,七年前的维斯索尔是个预备上岸的地痞流氓。他看重这里你所居社区便利的交通和丰富的资源,也想在附近分一杯羹。我们都能预想到,如果他的计划得逞会发生什么:没有堂堂正正的公平竞争,而是最恶意、最卑劣的排挤和欺诈。他会利用他的黑道背景私下贩卖酒水,甚至那些他之前就已经私下贩卖过的不法药品——他就是这么威胁你的,对不对?”   那正中靶心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片,一片片削去了特鲁姆普脸上的血色。“你既然知道这个,就应该知道……那是个邪恶的家伙,他会把这个地方搞得乌烟瘴气……”   “所以你杀了他?”   “——那是一场意外!”   “‘意外’?某种程度上,确实是的。对于维斯索尔,这是一场傲慢的挑衅;对于你,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争执——先是争吵,然后愈演愈烈……在推搡中,你狠狠把他推到了尚未安装完毕的货架上——倾倒的货架砸中了他的脑袋,对吗?”   他无力地申辩道:“我没想到……我、我只是失手……”   来客厉声道:“那么,让海戈·夏克背黑锅——也是你的失手所为吗?”   特鲁姆普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领。来客冷冷地说:“维斯索尔是一个作奸犯科的私酒贩子,固然死不足惜。但是特鲁姆普,难道你比他高贵得多吗?你失手杀了维斯索尔,假若这真是一场意外,而你堂堂正正地站出来自首,便不愧为一个守护社区的英雄——可是你实际上做了什么?”   来客拿烟指着他的眉心,鄙夷道:“你没有勇气承担这一切,却选择让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来顶替你的罪行?”   特鲁姆普惊惶地往后一缩:“我……我得照顾家人。我有一个体面的工作、一个美满的家庭……我不能——”   来客讥讽地看着他:“而那个替罪羊呢?他一无所有,只有他的清白,直到你把它夺走了。”   特鲁姆普双手捂住了脸,绝望地呜咽道:“我当时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摆脱那种生活!我赢得了老特鲁姆普的信任,继承了这间铺面,社区的人都那样亲近我——如果他们知道我杀了人,怎么还可能光顾这间店!还有我的妻子——她该怎么办?她才刚刚怀上我们的孩子!”   来客不为所动,不屑地看着这些自私而胆怯的眼泪:“这就是你当初在海戈·夏克面前表演的一套吗?这些东西能打动他,可打动不了我。想想看,在这之后你是怎么对待他的?还是你连这个也忘了?”   特鲁姆普急迫地为自己申辩道:“我愿意给他钱、很多钱——可是他拒绝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这种阴影里!我们约定好再也不谈论这件事——”   “所以,在他为你的罪行在少管所服刑的四年多时间,你一次也没有看过他。在一个多月前他来找你的时候,你有请他进来喝一杯咖啡吗?你知道,他彻底变成了一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其中多多少少还是拜你所赐。你揣测他的好意,你疑心他花光了钱、想要来敲诈过去的酬谢——你也是和七年前一样,试图拿一张支票打发他吗?用几个菲薄的臭钱,妄图买下一个人的青春、前途和向上的希望?”   特鲁姆普语塞了,羞耻和愧疚让他的眼底再次泛起了眼泪。他低声说: “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是海戈告诉你的吗?他现在——”   “不。海戈·夏克是个十足的傻瓜。他答应你从此守口如瓶,说到做到,恪守诺言,从未对第三人开过口——甚至在他蒙受不白之冤的时候。假如你稍微从这个美妙但虚伪的安乐窝里跳出来,睁开眼关心一下时事,或许就能知道他为你承担了多大的危险。就在那天下午,他成为了一起凶案的嫌犯。明明只要他如实说出他来找你的事实,就可以拥有一份坚实的不在场证明,但是他选择了沉默。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特鲁姆普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绝望地半仰着脸,全然无助地看向对方。来客垂着一双澄澈透彻的蓝色眼睛,鄙夷又不失怜悯地望着他,仿佛要看到抵达他的心灵深处,触碰到那被掩盖了的负疚和良知。   他低声说:“不是为了勒索更多的金钱,更不是为了让你永远陷在不安、惊恐和煎熬度过余生——那是一件被你遗忘了的、更为宝贵的东西。”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黑白合照——曾经被一个保育院老妇人珍惜保存着的合照,在后排那个神情阴郁的鲛科小孩身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笑得纯真开怀的少年,仍能看得出眼前之人的模样。   就在看到那张合照的瞬间,特鲁姆普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簌簌落在照片上少年天真的笑脸上。那不再是卖弄可怜的嚎哭表演,而是真正饱含着懊悔、痛苦和歉疚的无声的啜泣。   “听着,你可以选择继续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自欺欺人地继续现在的生活。但是在与你自己心灵独处的每个时刻,你都知道你是个有罪之人。你所拥有的一切美满生活只是虚幻的肥皂泡,你无法坦然无愧地看向你的孩子的眼睛,你也永远无法在夜里安睡;你会永远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时时恐惧命运的审判、时时承受良心的谴责——摆脱这种痛苦和恐惧的路只有一条,虽然有波折,但是一条一劳永逸、堂堂正正的康庄大道——你心底一清二楚,对吗?”   来客说完这番话,将自己的烫金名片留在柜台上,深深看了一眼那个掩面啜泣的卑劣又可怜的家伙,转身走出了商店。他知道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阿奎那推开商店的门,伴随着铃铛轻响的尾音,他一眼就看到街道对面默默伫立着的高大身影。   他扣紧了外衣领口,迈步朝他走去。 第23章   临出发前,阿奎那往家里留下了口信。电话拨三声又挂掉,然后又拨三声。这是他们默认的讯号。   阿奎那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让海戈来特鲁姆普社区杂货店一趟。   多余的一个字也不用说。   隔一条马路见了面,海戈凝望的视线从商店门前落在阿奎那身上。两人仍旧没有说什么,一前一后往归家的路上走。   阿奎那跟在海戈身后,默默垂首走着,脚步无意识地踩着他走过的痕迹,好像就此走过了他的人生。   他曾经因为海戈的沉默和神秘倍感焦躁不已。唯恐自己的直觉背叛了理性,竟然轻率地帮助了一头怙恶不悛的野兽。现在的海戈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谜,但是阿奎那的胸中却充满了平静。   海戈·夏克确实是一只动物。但他是一只孤独、宽和、与世无争、未曾犯下大错的动物。他不关心世界的规则,不关心人群的目标,甚至懒得去计较切身相关的利益。在他短短的二十年过往生命中,他竟然没有把别人毁掉、也没有把自己毁掉,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阿奎那在心底想,海戈是否知道这有多幸运——对他自己而言,对阿奎那而言。   阿奎那在心底回想着海戈方才看他的眼神。他无波无澜地看着阿奎那的眼睛。阿奎那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墙根处,仰起脸,和一只卧在矮墙上、慢慢舔舐着前爪的的流浪猫两相对望。   那只猫满脸沉静平和,只觉得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下午,它一点也不知道那个人在心中被自己美丽蓬松的毛发和晶莹剔透的瞳仁震撼到失语,胸中涌起万般柔情,脑海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我要养它。   最后一班有轨电车上,阿奎那在备忘本上记下几行字,将纸笔收回了衣襟口袋。他转脸凝视着车窗外,电车正缓缓穿过城市繁华的商业区,霓虹灯与广告牌在夜空中闪烁,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的人们聚散来回,尽情享受这座繁荣城市的夜生活。各色各样的人、从天南海北汇聚而来,不一样的血统、不一样的种属、不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语言——汇聚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搓磨去自己独一无二的棱角,争先恐后地成为同一种人——昂贵的服饰、精致的口音、矜持的笑容、闪烁的眼神,优雅、冷漠、自负、残忍,永不餍足。   铁轨的咔嗒声与城市的喧嚣交织在一起,而车窗外的各色脸庞、灯红酒绿也仿佛都融合在了一处,变成了一张脸、一个符号,变成茫茫人海中隐没了的一滴水。   阿奎那凝望着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突然开口说:“毕业那年,父母希望我回故乡工作。”   坐在他身旁的海戈抱着双臂闭目养神,可是他知道他在听。阿奎那继续说:“——赶紧结婚,当一个高中老师之类的。而我呢,铁了心想要继续读书考取法学院。我爸妈差点气疯了。他们断了我的生活费。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泡速食燕麦片当晚饭,凉了的燕麦粥吃起来就像呕吐物。因为交不起暖气费,我只能在教室或者公共图书馆逗留到很迟再回家——那时候我坐的就是这一班车。”   他点燃香烟,低头吸了一口。他盯着袅袅散去的烟雾,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已经过去多少年了?有时候觉得很遥远,有时候又觉得那段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就连车上的乘客,也好像就是当时坐在我身边的那些人……”   电车缓缓启动,逐渐驶离市中心。窗外,灯光开始稀疏,夜色变得更加深沉。人流越来越少了。灯光昏黄,座椅斑驳,车厢内稀疏坐着几位乘客。一位老妇人静静地坐在窗边,深深凹陷的双眼,透过车窗凝视着外面的世界;对面是一位年轻的雇员,神情疲惫,低头望着自己提着公文包的双手,电车每一次的颠簸都让他的身体微微晃动,像是一株随波逐流的软烂的水草;在车厢的另一侧,一个穿着破旧工装的男人,满脸疲惫地独坐着,手里攥着一顶破旧的帽子,眼神空洞,似乎在思考着明日的生计。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独一无二的火。但是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人们彼此相望,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副苍白干瘪的假面。   “那时候,我每晚都要独自走过一条 300 码的小巷。没有路灯,漆黑一片。有时候你会遇上醉倒在路边的流浪汉,会看到聚集着的嗑药的瘾君子,他们看你的眼神,癫狂又不怀好意。你会听到跟在你身后一步之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你绷紧了神经,汗毛倒竖,不敢回头,越走越快,脚步声却永远在你身后穷追不舍——”   阿奎那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丢出窗外,对海戈笑道:“你恐怕很难体会那种感觉吧?”   海戈静静看着他的脸。在阿奎那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开口说:“我也不是生来就有 200 磅。”   “哦,是的。”阿奎那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伸手翻取口袋里的烟盒,慢条斯理地低声笑道:“不错,我见过的。小小的海戈……小小的鲨鱼。”   光影变换,海戈的虹膜像是闪烁了一下。他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问道:“还有烟吗?”   阿奎那翻出烟盒瞟了一眼,说:“真不凑巧,只剩最后一支了——”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只烟,在自己唇上比了比,问道:“你介意吗?”   海戈摇了摇头。阿奎那点燃香烟吸了一口,伸手递给了海戈,眯起双眼,笑着看着他。身后窗外是灯火阑珊、逐渐远逝的城市的街景。“在这个世道上,”阿奎那轻声说,“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那个在满怀恶意的黑暗巷子里落单的旅人。人们会想:‘我需要保护自己,哪怕伤害别人也在所不惜。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看到可怜的家伙,一无所有,无助又绝望,人们会想:‘这和我无关,他是咎由自取’。我们又能责怪谁呢?在这个世道,美德是强者才有的奢侈品——”   阿奎那盯着海戈的脸:“海戈·夏克,你觉得自己是英雄吗?”   海戈唇间的烟顿了顿,“我没想过那种事。”   “那么,你期盼在死后进入天堂?”   “这世上没有天堂。”他慢吞吞地说,“就算有,我也付不起门票。”   阿奎那失笑道:“是的,你不是教徒,否则你会知道圣经里有句话:‘不要把圣物给狗,也不要把你们的珍珠丢在猪面前,否则它会践踏了珍珠,又转过来咬你们。’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没有等他回答,阿奎那说:“你对特鲁姆普这样的人施以莫大的恩情,却不求分毫酬劳。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无法偿还的大恩情,会比仇怨更让人难以忍受?”   “我没想过那种事。”海戈淡漠地重复道。他取下唇间的烟递给阿奎那,沉静看向他的眼睛,“对当时的我而言,只是在帮朋友的忙——仅此而已。”   阿奎那接过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一点也没有想过?”他摇了摇头,把烟重又递还给了他,低声说:“告诉我,一个孤儿,不满十四岁,被丢进装满重刑犯的监狱,还能有比这个更糟的吗?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   “总会有办法的。”海戈淡淡说,“现在我不也好好的吗?”   阿奎那轻轻哂笑了一声,提醒道:“你差一点就死了——如果没有我的话。”   海戈也几不可察地笑了一笑。阿奎那看着海戈衔着烟的、饱满厚实的嘴唇,心中忽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他低声说:“海戈,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海戈迟疑道:“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此刻,空荡荡的车厢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电车在轨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像是一曲单调又舒缓的音乐。泛黄的灯光洒在磨损的皮革座椅上,为车厢内部每一处角落都镀上了一层温馨柔和的光泽。阿奎那说:“那么,帮我一个忙。”   他前倾身子,凝视着那双金黄色的眼睛,慢慢贴近了海戈的脸。他轻声说:“海戈·夏克,你可以不在乎自己青春、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安危,可是我在乎。如果你真像你所说的那样慷慨的话,给我你的珍珠吧。我不想看到它们被不懂它们价值的家伙挥霍、践踏、丢进污泥里……”   他扬起面庞,绿眼睛温存而又渴求地凝望着他:“可是我不同。我会把它放进我的掌心里,用我的体温温暖它,尽我所能珍惜它、呵护它……”   他的语调轻柔,几乎像是蛊惑一般:“所以,给我你的珍珠吧。”   海戈几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他的视野和脑海都完完全全被阿奎那微微扬起的脸庞所占据了。他的红发像宝石一样闪耀,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洁净而温柔的光晕。最不容忽视的是那双眼睛,清澈、纯净又深邃,碧绿得就像是秋日的湖水,仿佛要径直探照进他的心,握住他自己也不曾看清的灵魂。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闻到阿奎那身上那股清雅的香气。海戈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张美丽的脸越来越近。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阿奎那的目的并非自己嘴上的香烟。就在阿奎那的嘴唇要贴近他的一刹那、就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闪电般地下意识别开了脸。   美丽的猎手扑了个空。   电车“哐当”一声,碾到一枚突兀的石块,颇为尴尬地颠簸了一下。阿奎那瞪大眼睛,错愕地看着他。海戈别开了眼睛。车厢里无比寂静,皮革座垫上仿佛长满了针尖。   阿奎那抿住嘴唇,往后拉开距离,伸手一把拽下海戈唇间的烟,自己叼在嘴里,望着他,忽然极其缓慢地笑了一下。那笑里没有一丝一毫温柔和善的神气。   即使迟钝如海戈,也能反应过来,他刚刚彻底把他惹毛了。 第24章   两个人自此没有说一句话。一前一后迈进家门,分头各忙各的。阿奎那换过衣服,开始整理录入笔记。海戈先收拾洗碗池,接着洗衣服、接着拖地,接着洗漱。一直到他洗漱完毕迈出卫生间的时候,还看到阿奎那坐在桌前噼里啪啦地敲键盘——不变的姿势,不变的面无表情——像是一台毫无感情的工作机器。   海戈极其罕有地感到了一丝尴尬。他对阿奎那说:“我已经洗完了,请用浴室。”   阿奎纳敲着键盘,没有理他。   一直到凌晨一点,阿奎那才整理完手上的诉讼材料。他收拾衣物前去洗漱。水汽缭绕的浴室里,在乳黄色的灯光下,他凝视着沾满水汽的镜子,仔细地、冷漠地、苛刻地端详着自己的脸和身体,最后得出结论:   即使是以旁观者般最严厉的眼光看来,这也是一副无可挑剔、不容拒绝的皮囊。   阿奎那阴沉沉地想,海戈·夏克不但头脑生锈,而且审美异常、虚伪无耻、道德败坏。   会这么刻薄也不能怪他——没办法,斗鱼就是这么一种求偶失败就会极其暴怒的鱼类。   凌晨两点。   安静的客厅里,柔和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帘,照在沙发上熟睡的人的身上,洒下一片孤独的凉意。他蜷着身体,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着毛毯的边缘。他仿佛深陷梦境,呼吸均匀而平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回响,伴随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   在这寂静之中,轻细的脚步声响起了。阿奎那披着浴衣,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热度起来了。”   海戈睁开眼睛。没有一丝惺忪困倦,仿佛一开始就没有睡着过。他看见阿奎那撩开腰侧的浴衣,露出窄瘦凝白的腰肢上覆着的莹白色的鳞片。它们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像是月夜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那是信潮降临的征兆。   海戈一声不吭,掀开毛毯翻身坐起,伸手一把把裤子全部脱下,顺手丢在一旁。   那动作干脆、直接、毫不拖泥带水,既没有丝毫温情款款,也没有半点忸怩不安,就像个恪尽职守的售货员在柜台拨了一下电子秤,客气又冷淡地说:“喏,五元六便士。钱货两讫,离柜概不负责。”   阿奎那轻轻咬了咬下唇。他并没有马上脱掉浴衣急不可耐地扑上去。反而伸手抱住海戈的胸膛,紧贴着、依偎着他,又把脸埋进海戈的颈窝里蹭来蹭去,柔情无限、几乎像是撒娇一般说道:“我不要这个……我想好好看看你。”   “……”海戈低头看着怀中那个红色的脑袋,伸手摸了摸阿奎那的额头。   体温确实有点高,不过考虑到他正在繁殖期,这倒也正常。繁殖期就是有许许多多因人而异的、近似于疾病的表现,比如发热、皮疹、神经亢奋、胡言乱语、失忆、谵妄,等等等等。那么,原本敏感暴躁(联系斗鱼这个物种的刻板印象,阿奎那在海戈脑海中的形象就是一类美丽娇弱而且神经过敏、一点就着的小型观赏鱼)的人变得又矫情又黏糊——或许也是一种合理情况?   虽然不能理解,但是海戈决定容忍这一切。柔和却又明亮的月光照在室内,纤毫毕现地勾勒出彼此的轮廓。阿奎那慢慢坐起身来,跪坐在海戈两腿之间,抚摸着海戈腰腹部饱满紧实的肌肉,轻轻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的身体。”   ……   这美妙的景象带来的强烈的视觉冲击,让阿奎那觉得自己几乎要到极限了——可是这样还不足够。他的鬓角已经被汗水打湿,咬着牙平复着几近紊乱的心跳,伸手捧住了海戈的脸。   “我要吻你。”他紧紧盯着海戈的眼睛,手指抵进了他的口中,不自觉地在海戈柔软温热的口腔内施加着力度。他喘息着,却蛮横而不容辩驳地命令道:“这次绝对不许躲开!”   海戈的唇舌被他紧紧摁着,只能在嗓子里咕哝了几个低沉的音节。阿奎那的汗珠滴在了他眼睛里,那对暗金色的眼睛闭合了一下,海戈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阿奎那的话语上,下意识地说:“我的牙齿……我会弄伤你的。”   一刹那间,一股混杂着震惊、恼火、恍然大悟的心情席卷而来,阿奎那愕然睁大了眼睛。他这才彻底搞清了对方回避接吻的原因。“你这个傻瓜!”他轻轻咬了咬下唇,着恼又难掩怜惜地说:“多想想你自己吧!”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低下头去,吻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双唇。海戈僵住了身体,顾忌自己锋利尖锐的牙齿会伤到对方。然而阿奎那毫不介意,火热的舌尖急切地裹弄着他的舌头,贪婪地吮吸着他口内的津液。   随着唇舌纠缠,海戈全身的肌肉紧绷到了极限,终于无法忍受了,他一把揽住阿奎那的脊背,热切地回吻着他。阿奎那显然被他意料之外的反应惊喜了,越发兴奋起来,喉间不可自制地发出粘腻的喘息——这反过来又刺激了海戈,他忍耐着一波又一波不断涌浪上来的快感,应付着阿奎那在他唇舌间无度的索求,还要竭尽全力控制着不要伤到阿奎那。他已经闻到了彼此口腔内淡淡的血腥气。涎水从彼此唇齿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混合着分辨不出是谁的血,让两人都几乎陷入了迷乱之中。   微凉的月光丰沛地播撒在室内,却无法稍稍凉却两个人彼此交缠的滚烫的身体。不知何时,一阵剧烈的颤栗,他们同时到达了顶点。   海戈仰面躺回沙发上,一手揽住阿奎那,让他安然靠在自己身上。他们无声地平复着呼吸和心跳。阿奎那心满意足地枕在海戈宽阔厚实的胸肌上,伸手拥揽着他的脖颈,眷恋地用脸颊轻轻摩挲着海戈的胸膛。   海戈感到阿奎那贴着自己的耳畔轻声说:“从明天开始,你不许再睡沙发了。”   他看不见阿奎那的表情,可是他知道他脸上一定是慵懒温柔的笑意:“至少,清理床单要比清理沙发容易得多。” 第25章   捕捉一头成年非洲象需要两百克的强效麻醉剂,而使一只小白鼠陷入昏迷只需要5毫升的乙醚。   在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认为混合有大型动物 DNA 的种族天性沉稳、知觉迟钝。相比较之下,小型种族则急躁灵敏,交感神经易于兴奋。有智识之辈往往对这种刻板印象嗤之以鼻。但这种盛行不衰的刻板印象,大部分时候都很准确。   至少以海戈·夏克为例,他确实比大部分人都来得内敛、迟钝、沉稳,尤其善于忍耐。他出生于贫民窟一个平平无奇的单亲家庭,四岁时一直潦草照顾着他的母亲因酗酒和药物滥用而暴毙,他被一家专门抚养孤儿和贫困儿童的水族福利院接收,过上了更加灰暗的童年。福利院里经费紧张,食物匮乏,每天的午餐只有黑面包和一勺清得可以照见人影的例汤。他每天都饥肠辘辘,饿得难以入睡,不得不拼命做工来挣取额外的食物,更别提由于血种而被周围人排挤孤立的压抑氛围。   后来,辗转于少管所、拘留所和监狱。囚室里又冷又暗,伙食低劣,狱卒凶恶,混浊逼仄的空气把人紧紧裹到喘不过气来。再后来供职于声色场所,薪金不菲,终于过上了一段难能可贵的温饱日子。然而终日所见,都是些沉湎于声色犬马的酒色之徒,种种暴力、放荡、龌龊,穷形尽相、光怪陆离,足以让一个意志不坚之人濒临崩溃——   回顾他短短二十一年所承受的灰暗与苦厄,这世上已经很难有什么能让他觉得不可忍受。   何况他现在过着的,显然是一种无法挑剔的生活:他的律师不但倾尽全力为他摆脱了重罪嫌疑,还在慷慨无私地养着他。这里供应食物、水电、床和空调,阿奎那态度和蔼、通情达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连脸看起来都更漂亮了),简直是完美无缺,好得不能再好。   可是,海戈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面临一种古怪的、难以言说的、又确实是全新的挑战。   现在是夏末的清晨。海戈倚着公寓厨房的窗台,一手端着杯子啜饮咖啡,一边向窗外远眺。   东塘区毗连着的碧蓝色湖泊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中,湿润而清爽的微风吹拂在脸上,手边的窗台上的收音机传来电台主持人悦耳的声音:   “……今天的最高温度仍然在华氏八十五度以上。但是早晚湿度变大,空气变得更加凉爽。看来,今年最炎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不过,似乎大伙儿的炎炎‘热情’还未完全消退。最近在市区内发生的一起案件中,警方采取了果断行动,以“跟踪骚扰”罪名拘捕了一名水族男子。据可靠消息来源透露,该名男子在信潮期间似乎失去了自控能力,连续五天对一名心仪对象进行了持续且密切的尾随跟踪。”   “真是骇人听闻,不是吗?不过,也有人认为这种特殊时期的特定行为是情有可原的——特别对鱼类嵌合种来说。”   “在自然界中,许多鱼类特别是中小型鱼类,在求偶期间会表现出特定的追逐行为。其目的是为了吸引雌鱼的注意,诱发促使雌鱼产卵。这是深植于基因中的繁衍本能。在这场爱的追逐中,雄鱼通过追逐行为来展示自己的体力和健康状态,证明自己是最合适的配偶。在多雄竞争的环境中,雄鱼通过持续‘尾随’雌鱼,不断驱逐赶跑其他可能出现在周边的雄性竞争者,以确保属于自己的基因得以传递,这也是自然界中生存竞争的缩影……”   “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一个法制完备、文明发展的社会,每一位成员都有责任合理地约束自己的行为,控制内心的欲望,以确保我们的行为不会逾越个人与他人之间的界限。我们不仅要尊重自己,也要尊重他人,这是维护社会和谐与秩序的基础。……”   海戈并没有认真听取电台里滔滔不绝的广播声。眼下,他正在为一件更紧迫的状况苦恼。   阿奎那的信潮症状很奇怪。   海戈还记得第一次见面那个神情阴郁、面带嘲讽的西装眼镜精英人士。眼高于顶,公事公办,唇边带着高高在上的冷笑,周身都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好像不得已和你握了一次手、转过身就要用消毒喷剂擦手三百遍。而现在的阿奎那——   海戈摁下电台开关,余光瞟到阿奎那正从卧室款款走来。   他穿着丝绸家居衬衫,一大早就匪夷所思地神采焕发,比窗外的阳光下的湖面还要金光闪闪。他柔声细语地向他道早安,一把把餐椅拉到他身边,紧贴着海戈挨挨蹭蹭地坐下来,那架势好像想干脆坐到他腿上去。   海戈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   阿奎那浑然未觉。他两只眼睛满满当当全是海戈,唇边还带着诡异的笑容——他最近一天到晚都在咯咯傻笑。海戈只在一些连续喝了三天酒、神经麻痹的酒鬼脸上才见过这种无缘无故的笑。有次海戈发呆时下意识伸指头挠了挠脸颊,阿奎那——他什么也不做光盯着他看——就整整笑了一分钟。   海戈当然清楚自己和他的体格差距,但是阿奎那热切的眼神像是能把他整个活吞了。作为生态链顶层的掠食者,竟然会遇到这种难以言喻的危机,实在令人不安。海戈垂眼望着自己餐盘里没吃完的早餐,罕见地率先打破沉默:“你不用工作吗?”   阿奎那柔声道:“什么?”   “你已经连续两天没上班了。”   “我可以在家工作。而且我申请了生理特需假。”   “那是什么?”   “一种文明社会健全的福利制度。”阿奎那倚靠着他,眼睛闪闪发光,手掌在海戈的胸脯上毫不文明地来回抚摸着,“一种处理私人生理需求(比如繁殖求偶)的事假。”   海戈岿然不动。只是暗中抬起手,默默抚平了自己胳膊上炸起的鸡皮疙瘩。   不错,阿奎那正处于特殊时期。海戈暗自点头。合理推测现在这种情况,是在阿奎那汐热病发作短时间内又同时服用了避孕药和阻断剂而产生的药效冲突。海戈没有多少和小型鱼类交际的经验,但是他确实听说他们对药物的反应会非常敏感。   只有这样,才能够勉强解释眼前人的反常情况。   不知道阿奎那想起了什么,又忍不住自顾自笑了起来,说道:“我还从来没有请过这种假呢——在此之前,我真没想过,人会成为激素的奴隶……”   他柔情蜜意地望着他:“我感觉我自己现在就像一只雄性鮟鱇鱼*。”   海戈不知道什么是鮟鱇鱼。但是他用不着科学知识也能看得出,阿奎那看他的眼神恨不得从他的嘴一直钻进他胃里去。   他清了清嗓子,举起咖啡壶,“再来点咖啡?”   “事实上,我想要再来点牛奶……”阿奎那脸上泛起红晕,嗓音粘腻,白皙的手指一路往下,准备去往藏匿在深海里的、更不文明的地方。   海戈蓦地站起来。“我衣服忘洗了。”   他镇定地说。一把把剩下的半个三明治塞进嘴里,迅速拔腿走了。留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阿奎那。   *鮟鱇鱼为深海鱼类,行动缓慢,不合群生活。在辽阔的海洋中雌雄鱼类相遇的几率很小,雄鱼一旦遇到雌鱼,或附着在雌鱼头部的鳃盖下面,或附着在腹部或身体侧面。过一段时间,雄鱼的唇和身体内侧就和雌鱼的皮肤逐渐连在一起,最后完全愈合。雄鱼除了精巢组织继续长大以外,其他的器官一律停止发育,最后完全退化。从此,雄鱼就依附在雌鱼体上,过着寄生生活,靠雌鱼身上的血液来维持生命,并通过静脉血液循环进行交配,终生相附至死。 第26章   “海戈,我想和你谈谈。”   “……非得在这时候谈吗?”   “我等不及了,海戈。或许是我最近比较敏感……或许我不应该这么想……或许我……”   “直接说。”   “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没有的事。”海戈说,“这可是你家。”   “天啊,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很烦人吧?”   与其说是烦人,不如说是可怕。“不。”   “我一点也不想惹你讨厌……可是我发现自己……唉!真是难以启齿——我可能得了分离性焦虑症。”   “那是什么?”   “一种繁殖期伴生的、难以治愈的严重疾病——不进医保的那种。”   “……我能做什么?”   “陪着我。”   “……这几天我就没踏出过家门。”晚上还睡在同一张床上!   “可是你刚刚离开我身边……整整五分钟了。”   “……你这种症状要持续多久?”   “一个礼拜,最多十天——我保证。”   “……”   仰起一双似乎闪动着泪光的、楚楚可怜的美丽眼睛,“这正是外人不能理解的艰难时刻……海戈,我真的需要你的支持。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我没法工作、没法思考,甚至连基本生活都不能维持了,假如不能每天和你——”   “停。”   “你这是答应了?”   “。”   “你是天使。天使鲨鱼。你的心像你的胸膛一样宽广、像你的双唇一样柔软……”   “别在这儿接吻。”   “那么你要对我保证……”   “我保证——”海戈额头绽出青筋,忍无可忍地说:“现在快点给我滚出去——有人盯着我没法上厕所!”   阿奎那得偿所愿,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站起身来,步履轻快地走出卫生间,走之前还贴心地带上了门,慷慨地施与自己的心仪对象一天长达五分钟的独处时光。   阿奎那心满意足,变本加厉地往海戈身上长。他现在和雄鮟鱇鱼也没什么区别:贴着海戈走路,挤进他怀里看书,抱着他睡觉,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进浴室,让海戈不得不花费两个小时洗两个人、再洗两个人,最后还要打扫清洁一团糟的浴室。   阿奎那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哪怕偶尔不在视线所及,也要扬着声音,滔滔不绝地和他交谈。阿奎那原本的话已经够多(和海戈自己相比),这几日更是无时无刻不在说话——据说这也是中小型鱼类发擎期的症状之一,毕竟求偶期的雄鱼得靠嘴源源不断地吐泡泡(“bubble”)来筑巢。   海戈觉得自己已经被淹没在名为“阿奎那”的水域里。   不脱衣服也同样危险。在看书打字阅读文件的间隙,哪怕吃饭洗碗、夜深人静,阿奎那的性致说来就来——按照那套鱼类繁殖的理论,他倒是很扎实地证明了自己的体力——一天到晚吃得少、睡得少、说得多、干得多,照样神采奕奕、欢声笑语、索求无度。   偶有一次,阿奎那正忙着和同事打电话谈工作,没能跟着他走进浴室。海戈独享了十分钟难能可贵的私人时光。等他洗完澡出来,发现他的衣服全都消失了。   海戈抽出一条毛巾裹住下半身,走到正在书房看书的阿奎那面前,心平气和地问:   “我的衣服呢?”   阿奎那正戴着金丝眼镜,在一本砖头一样厚的法律书上划线,头也不抬地说:“我收起来了——反正你也用不着吧。”   “什么?”   “这几天我会很难熬。你既然在家陪我,就别穿衣服了,每次又要脱、又要洗,难道不辛苦吗?而且还浪费人工和水电费。”   海戈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又看了看正在埋头书写的阿奎那。这个人又能看书又能写字,可是他完全不说人话。   “你烧坏脑子了。”他笃定地说。   阿奎那停下笔,抬起眼看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阿奎那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得很美),笑盈盈地说:“你生气了?”   海戈冷冷地说:“没有。”   其实多少有点。但是看到那副笑容的一瞬间,他的气已经消散大半了。   “哎呀,那可真遗憾。”   阿奎那一手摘下金丝眼镜,暧昧而玩味地看着他。海戈刚刚洗完澡,灰褐色的皮肤泛着一层濡热的水汽,让他斑驳粗糙的皮肤仿佛褪去了原先的可怖。水珠沿着他结实的肌肉线条缓缓流下。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块垒分明的肌肉在灯光下投下深邃的阴影。紧实的腹部上,青筋在皮肤下隐隐跳动,没入毛巾的遮掩之下。   阿奎那的嗓音低柔沙哑:“可以帮我递杯水吗?我有点口渴了。”   海戈冷淡地说:“马桶里有很多水,你可以喝个够。”   阿奎那不以为忤,哈哈大笑,脸色越发明媚了,“好主意。不过,”他的手指轻轻点到海戈的下腹部,冲他眨了眨眼,“那儿的水也是从这儿来的,不是吗?我何必舍近求远呢?”   “……”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得,海戈罕有地感到同时无语与无力。   他艰难地开口:“别开玩笑了……把衣服还给我。”   “我是认真的,百分百认真。”阿奎那像碧蓝海水一样纯洁清透的眼睛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我们几乎没有邻居,窗户外也看不到房子里面(他居然考虑得还很周全?)。如果你担心做卫生不方便,只要把围裙穿上就行了——”(是错觉吗?海戈注意阿奎那的笑容越发诡秘,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还吞了一下口水),“更何况——”   他眨了一下眼睛,像清晨被露水沾染的鲜翠草叶,眼里瞬间泛起了楚楚可怜的水光:   “要是我不能平稳过度信潮,旧病复发怎么办?海戈,你一定也不想见到这种情况发生吧?……再想想看,这种情况还能持续多久呢?只不过是这几天而已!……”   “……”海戈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他在“动动手指扼死对方”与“把对方的衣服扒下来自己穿上”之间开始了艰难的抉择。   勃勃布丁茂将   他裹着毛巾忍气吞声地走了。   阿奎那还在身后冲他说话,声线浓稠甜腻得像是蜂蜜拌糖霜:“半个小时后我就会来陪你,要多点耐心哦!”   “……”   于是两人像是冬眠的熊一样挤在巢穴里闭门不出。所幸冰箱里囤积的食物还颇充足,即便不出门也足以度日。海戈在应付阿奎那的间隙抽空洗衣做饭,总算支撑起一个三餐一觉、作息合理的日常生活。   他们坐在餐桌用晚餐。海戈沉默地用勺子搅拌着咖喱鸡饭,一边心不在焉地听阿奎那滔滔不绝地谈论咖喱鸡的历史渊源、文化底蕴和宗教隐喻。   阿奎那的声音渐渐淡出、飘散,厨房温馨的暖黄色顶灯熄灭、涣漫,逐渐变成了福利院食堂惯用的昏暗的燃煤顶灯。空气湿冷,四周是埋头吃饭的伙伴们,面容灰暗、神色呆滞,像是一匹匹挤在槽枥前拱食的瘦小的马。   汤上腻着一层冷却的油脂,黑面包粗粝得难以下咽,用餐时间只有十分钟。饶是如此,自己也吃得很快——太快了。隔壁的小孩胆怯地望了望他已经被席卷一空的餐盘,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餐盘往内收了收。   他手撑着下巴看向对方。直看得对方坐立不安地扭动了半天,终于搪不住,一脸气馁地把自己原封不动的面包双手给他捧了过去。   海戈把黑面包一掰两半,一半递还给他。他“咔嚓咔嚓”地嚼着面包,转过身望向在食堂门口盯着此处的福利院院长和一对陌生的男女。那是时不时会在这里出现的、意图来领养小孩的访客。   他看得清他们脸上像是对待货物一般千挑万剔、高高在上的神色,听得到他们丝毫没有打算压低音量的话语声:   “……我们福利院在生活作风上一向宣传节约的重要性,避免孩子们染上贪婪放纵的恶习,更让他们学会了什么是‘感恩’……特别是这一个,他很强壮,很少生病,绝不会给人添麻烦——”   “可是嗜血种本身就是麻烦,不是吗?”   “我们倾向于收养更加温驯柔顺的对象……天性是最重要的。院长,并非对您的教育水平有什么不信任,但是我们必须假设:这些无父无母的小孩举止粗俗、愚钝无知,需要耐心的教化……”   “当然……养育的花销也是值得考虑的方面……”   “别看他现在这么瘦小,成年后至少会长到六英尺以上呢。”   “他吃得也太多了,对不对?按照他的饭量,我们收养两个小孩都够了……”   阿奎那沉思着说:“我很早之前就想说了,你是不是吃得……”   从几乎已经忘却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海戈下意识停下了勺子。他一时出神,没留意控制用餐速度,眼前的餐盘已经见底,空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暖黄色灯光照射在橡木餐桌上,泛出被摩挲很久的木纹的柔和光泽。餐桌对面,阿奎那盯着海戈空空如也的餐盘,轻轻咬着指甲,思忖着说:“太少了一点?”   茂茂整理   “……?”   海戈怔愣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阿奎那把自己的餐盘往他那里推了推:“你看,你吃得和我差不多。这种饭量和你的体格完全不匹配啊?”   “……”   阿奎那迅速推己及人,联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你是因为肠胃不舒服影响了消化功能,你应该尽早重视。以我的切身教训来看,在疾病初期一些简单的药物就能够缓解症状,如果讳疾忌医一直拖延,后期再想彻底治愈可是很难的。”   “……没有的事。我的胃口好得很。”   “那为什么——”   阿奎那看着他多少有点尴尬的神色,自以为了然地“哦——”了一声,点头道:“懂了,健身爱好者。节食是吧?”   “……”海戈扶住了额头。   阿奎那一面想一面说道:“所以你一直都在故意少吃来控制热量吗?你最近有什么节食计划吗?可是也没见你额外补充蛋白质啊?”   眼见海戈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阿奎那放下餐具,摆出一副年长者的架势,正色道:“你才二十一岁,还在长身体,为了迎合外在的标准一味追求掉秤,只会把身体搞垮的。听着,海戈,我也经历过容貌焦虑的阶段。我知道现在的社会给年轻人施加了很多外貌上的压力。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由他的外表来定义的。一个人真正的自信来自于自我接纳的能力,你只需要做最真实的自己——”   “……”海戈在他喋喋不休的猜想中无从插口。阿奎那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犹豫着说:   “说到真实的自己……难道说……那些传言是真的?你们‘食肉目’确实比较倾向于那种……呃,原始的……小众口味?”   他艰难地说:“比如蠕虫、活鸡、鲜血、生马肝……之类的?”   海戈被阿奎那这一连串自顾自的话语和情绪起伏弄得呆了,直到揣测一路狂奔到越发离谱的方向,这才缓过神来,迅速否认道:“不。”   海戈无奈叹了口气:“我吃得很好。”顿了顿,低声说:“是我自己……有时候,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阿奎那瞠目结舌,好容易才晃过神来,迟疑着问:   “海戈,你这是在客气?在讽刺?还是在真心实意地担心把我吃穷?”   “讽刺?”   阿奎那轻咳了一声,眼神四处躲闪:“……因为我没有给你衣服穿。”   海戈忍俊不禁,道:“一点不错,既然你主动说到这件事,”他的指节轻轻刮了刮自己的鼻梁,对阿奎那笑着说:“哪怕是上个世纪种植园的奴隶主,也不会对他的奴隶小气到这个程度。我猜想你一定是快破产了。所以我们必须得勒紧裤腰带生活,对吧?”   阿奎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天啊,”他轻声说,“海戈,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   海戈忽然感到血液涌上了脸。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说不定是什么愚蠢的模样,下意识用宽大的手掌捂住嘴,作势轻咳了一声,好像要把自己那不经意露出的笑容给彻底摁下去。   然而阿奎那站起身来,离开餐桌去了卧室。他很快回来,手上拿着存折和证券票据,不由分说地塞进海戈手里。   “这是我的部分资产,”他笑着说,“以防你担心自己真的会把我吃破产。给你买艘豪华游艇和每周限量款奢侈品套装,那很够呛。但是一天就这么几顿饭,我还是养得起你的。”   海戈想起了电台广播的科普。不错,宣示领地、夸耀财力,这确实也是繁殖期的鱼类的习性之一。他忍不住又被他逗乐了,“那么,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吃得确实不少。”他笑着对阿奎那说。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朝夕相处、已经很熟悉海戈的神情,这也几乎很难辨认出是一个笑:轻扯了一下嘴角,微微舒展开眉头——这是一个不习惯欢乐的人的笑,很短暂,也称不上美妙。可是阿奎那凝神注目而望,心中泛起无限温柔的情愫。   他伸出手臂揽着他的脖颈,柔软的头发在海戈下颌的腮裂上轻轻揉蹭着,带起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海戈忍着那股奇怪的痒意,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忽然听到阿奎那在他怀中闷声闷气地说:   “我真快乐。”   海戈一怔。阿奎那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吻着他的嘴唇,在他唇间呢喃着问:“海戈,你也这样觉得吗?”   海戈微微睁大了眼睛。   快乐……原来这就是快乐吗?   短短一个夏天,海戈的人生跌宕了几个来回:奥菲利亚骤然被害,他被构陷入狱,被鬼祟的暴行、被冠冕堂皇的“法律”紧紧逼到墙角,处于生死一线的边缘,不得不做好与一切相对抗、乃至亡命天涯的准备——然而局势又忽然调转,他洗清了嫌疑,重新回归了自由之身。非但如此,他突如其来还被赠与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安逸的人生——有了足以避雨的屋檐,足以果腹的食物,不再挨饿受冻、不再受威胁和冷眼,不用和暴力、堕落、腐败相周旋——这始料未及的幸运和慷慨,全是来源于阿奎那。   在此之前,海戈从来没有和这种“上流社会”的人这样长时间的交往过。除却在夜总会里不时会遇到的衣香鬓影、寻芳猎艳的酒客之外,他难得和那些中产以上的人们打交道——论起最熟悉的“体面人”,就是那些法援律师和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他们看着他时候那种冷漠警惕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头栅栏里的野兽。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些人会在司法领域之外产生任何关联。   他身边朝夕相处的,不是些不务正业、终日游闲混日的流氓混混,就是那些靠体力劳动换取报酬的劳工阶级。他们的脸色是狡狯晦暗的,衣帽是陈旧粗劣的,居所是穷酸狭窄的,到处都盘旋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阴沉的空气。但是在这里,精心装潢修饰过的宽敞的别墅,每一件家具摆设都精致又美观,通风良好,采光明媚,从来也听不到左邻右舍尖刻粗野的吵闹声和野孩子的哭嚷声,只有那些绿化良好的社区特有的鸟叫虫鸣。   尽管海戈自己并没有清楚想过,可这明媚的居所确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心境——这清白、丰裕、簇新的一切。他日复一日地清洁维护着这方天地,固然是出于充沛的精力和勤勉的本性,却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爱惜之情——对“好”的爱惜,或者更准确来说,对“美”的爱惜。就像是庆典前夕幸运地借到了一件华丽戏装的穷小孩,尽管心底明白这件衣服完全不属于自己,却还是对其珍视爱护不已,每次试穿前都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得干干净净,又郑重其事地把它收纳保护起来。   而在这一切当中最“美”和最“好”的,显然是阿奎那本身。就在这几日,阿奎那仿佛整个改变了样貌。在此之前,海戈从未听说过信潮会带给人这样的转变:黏人,撒娇,长时间饱含爱意的注视,大量的抚摸和肢体接触。阿奎那的话也越来越多。海戈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听得出,对方欢快的嗓音蕴含的亲昵和热情,兴奋时语调变得高亢嘹亮,絮絮低语时则变得缠绵轻柔,悦耳的音色、动人的旋律,错落交织如同一曲妙曼的交响乐。他置身事外地看着阿奎那,看着他兴高采烈、举止颠倒,幼稚、娇气,像顽童一样无拘无束、乐于犯蠢——他难免会觉得好笑,但却不可否认其中蕴藉着一股动人的力量——那是一颗无需食宿奔波苦恼的心灵才能享有的振奋与敏感,那是不曾被困窘和龌龊点污了的面庞上才能放射出的纯净的光辉。那确确实实是一种美。   在海戈过去的人生中,几乎与这种美是无缘的。……除了奥菲利亚。   他已逝去的短短二十一年中,痛苦和不幸似乎总是接踵而至、不可回避。他从不哀悼,从不哭泣,甚至无暇去感知它,因为要忙着为一日三餐奔走、要咬牙捱过酷冷的寒冬……苦厄是不会终止的潮湿的雨季,是无处不在、密密麻麻增殖的霉菌,是下一秒就无端坠下、狠狠砸在躯体上的石头。他挺起脊背,抖落它,也就这样过了。但是快乐……快乐是钻进骨髓里寄生的虫子。它们在你的骨髓里蠕动,叫你颤抖,叫你筋骨酥麻,手脚发软。虫子变成蝴蝶,充盈在你的胃部,你飘飘欲仙,轻盈得几乎要漂浮起来,你像个举止失措的傻瓜。但是蝴蝶终究会飞走。它们终究会一只接一只飞出你的身体,留给你的只有钻心的疼痛和千疮百孔的空虚。……仅此而已。   但快乐本身是无罪的。哪怕是这种终究要赎回的快乐。……他决意忍受。就像他曾经忍受他无法理解的苦难一样,静静忍受这无法理解的欢愉。 第27章   在信潮期的这两周里,阿奎那与海戈在公寓中足不出户。海戈勉强说服自己相信阿奎那是为激素所制,正处于一个无法自控的艰难时期。考虑到对方一直以来提供的帮助,此刻正是回报和支持对方的时机。因此,尽管阿奎那的“异常状态”时不时会让他倍感压力和困惑,海戈还是决定一意容忍、对他百依百顺。   而在阿奎那的视角,他那残余着的清教徒式的戒律,都在这超然世外的蜜月之中化为乌有。阿奎那人生中第一次发现,宇宙之内竟然有这样一个时空,能够允许一个成年人提出无数荒诞无礼的要求,并且被不带一丝评判地予以包容和满足。他完完全全地沉醉其中了。   近两周的生理特需假总算过去。阿奎那终于出门上班,恢复了一个体面的社会人的作息生活。   海戈暗中舒了一口气。   阿奎那整顿衣装,站在玄关处和他依依惜别。那副长吁短叹、难舍难分的姿态,好像他不是去工作 10 个小时,而是准备奔赴山长水阔生死不明的战场,开启一场旷日持久的史诗级远征。   他两手揽着海戈的脖颈,不住吻着他的面颊,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你会想我的,对吧?”   海戈心道,难道他病还没好?   不过他被阿奎那抱着太紧了,一时抽不出手来测他的额温。   迟迟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阿奎那抬起头,警告地瞪着他:“说你会想我。”   海戈迟疑地说:“你只是去上班而已,对吧?”   阿奎那摇了摇头,温柔又凄然地叹了口气:“海戈,真羡慕你无法体会这离别的苦楚。”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纤薄的东西,拇指大小,圆润光滑,闪耀着珍珠般的莹光。   海戈顿觉不妙:“这不会是——”   “一点没错,这是我的鳞片。”阿奎那微笑地把它递到海戈面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看着它排遣思念——”   “……你要不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吧。”海戈心道,这种类似精神失常的症状即使在繁殖期间也很罕见。   阿奎那完美地理解错了他的担忧,热情洋溢地说:“不用心疼我,这是自然脱落的。下一个换鳞周期,记得把你的鳞片也给我。哦对了,鲨鱼的牙齿是终身可替换的吗?可以的话,拔几颗给我怎么样?正巧我认识一个技术很好的珠宝首饰手艺人……”   “……”海戈那一口无坚不摧的獠牙,终于尝到了牙酸的滋味。   阿奎那浑然不觉,朝他微微侧过脸颊,柔声说:“现在,给我一个告别吻。”   海戈在心中叹了口气,低头蜻蜓点水地在他颊边碰了一下。   他回忆着久远记忆中电视肥皂剧里的剧情,生硬地说:“……路上小心。”   阿奎那心花怒放,瞬间容光焕发,对海戈拉拉扯扯又想缠绵一番。   幸而此时挂钟响了。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总算收起了这幅难舍难分的作派。他吻了吻海戈的腮边,从西装上衣口袋上取下金丝眼镜戴上,衣冠楚楚地出了门。   海戈目送他关上大门。他独自站在玄关,举起手上那片鳞片在眼前看了看。珍珠白略带淡粉色的鳞片,质地光滑,纹理细腻,流转着五彩斑斓的莹光。   至少从生理健康角度来看,该鳞片的主人营养摄入均衡,被喂养得相当不错。   海戈在心底对自己的厨艺予以肯定,随手把鳞片丢进了厨余垃圾桶。   “我还以为你这次会休满两周的假期呢。”   刚开工又是周一,阿奎那淹没在助理递上来的文件里。赫尔珀在工作的间隙抽空来看他,冲着掩埋在成堆文件后面的阿奎那打趣道:“毕竟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确信,阿奎那·兰波可不是只会被工作唤起激情的机器。”   “说实话,我到现在还醉着呢。”阿奎那一面说着,一面停下笔,再次核对自己有无正确地把名字签在合适的格子里。“我自己也很庆幸,来的时候还认得清办公室大门在哪儿。”   他把桌面上的文件往外一推,脸上带着那股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笑意,对赫尔珀说:“至少我看上去还挺正常吧,对吧?”   赫尔珀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他,安慰道:“你的气色好极了,只是看上去饱和度至少调高了三个档位。”   阿奎那哈哈大笑。赫尔珀说:“别想太多,谁都有被激素控制的时候。这个国家三分之二的结婚登记都发生在繁殖期。剩下三分之一,则是归功于酒精、毒品和致幻蘑菇。如果你一边发擎一边嗑药,那就更精彩了,你可能会在一周内打飞机去拉斯维加斯,和两个你根本不认识的对象结三次婚。”   “哦?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就像我经常说的那样,”赫尔珀举起手指,郑重其事地说:“当你通过玫瑰色眼镜看人时,红旗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旗*。”   “哇,你现在简直是智慧的化身。”   赫尔珀看着笑得置身事外的阿奎那,继续说:“而且,激素带来的冲击不仅仅是玫瑰色的……它也会带来很多负面的东西。”   赫尔珀联想起自己的经历:“我妻子生三胞胎的时候陷入了五个月的产后抑郁和轻度躁狂,”他打了个寒噤,“那时候我每次回家都提心吊胆,害怕晚上她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勒死我。那段时间我的状态也很不好,你简直不能给我比A4纸稍微硬一点的东西,我会忍不住把它往自己脖子上割的。”   阿奎那同情地看着赫尔珀。赫尔珀同情地看着阿奎那。这位良师益友以过来人的口吻笃定地说:“相信我,接下来的日子才真正难熬——周围的声音和色彩渐渐变得黯淡,曾经让你着迷的香气变得越来越难闻。你会无来由地感觉反胃、焦虑和心神不宁,你会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个意大利面漏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曾经的兴奋和快乐哗哗流走。”   “这过程听上去像是戒毒。”   “情感本身也是一种毒素。”赫尔珀明智地说。“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你可以借助一些药物,或者至少保证你的伴侣在你身边,这可能会起到一定的安抚作用。”   他望着阿奎那笑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把伴侣带来给大家认识一下?我的妻子听说你申请了生理特需假后一直很感兴趣。她很期待邀请对方一起参加每周日下午的读书茶话会。”   阿奎那正举杯喝水,闻言差点呛了一下,“哦,替我谢谢安雅的好意——会有机会的……如果主妇们碰巧想在拳击俱乐部办茶话会的话。”   “嗯?你说什么?”   “我是说,谢谢你的恐吓,我已经稍微有点清醒了。”阿奎那顿了顿,也不由稍稍陷入迷思,“不对,难道我不是自始至终都挺清醒的吗?你瞧,这是个悖论——我怎么能证明自己没有发昏?”   赫尔珀促狭地说:“你当真拿不定主意的话,可以去水族专属的医疗机构做个全面体检。只有通过权威机构的认定,才能确保现在的你具有充分的民事行为能力……”   “好极了,体检费能报销吗?检查期间可以带薪休假吗?”   赫尔珀双眼望天,口风瞬间一变:“我想了想其实你也用不着。据我初步判断,你现在还是挺清醒的——下午开庭,记得准时参加。”   不等阿奎那发声,他迅速起身离座就准备走。可临走前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扶着门提醒道:“对了,你记得抽空去检察官那儿催一下海戈·夏克一案的进度。”   阿奎那刚拧开的钢笔又悬停在了半空中:“哦……当然,我一直记着这件事呢。”   赫尔珀道:“既然法医鉴定和不在场证明都已经齐备,想必检察官也不会多作刁难。如果顺利的话,海戈·夏克还能赶得上月底的听审会,届时他很可能连监视居住都可以一并撤销,彻底成为无拘无束的自由人——那可太棒了,不是吗?”   阿奎那抿着唇点头、微笑,目送赫尔珀出了门。   办公室终于归于寂静。阿奎那垂下眼,拉开办公桌抽屉,翻出假期前就收到的、关于海戈一案的检察院收取证据回执清单。   阿奎那凝神对着那张薄薄的纸看了许久,轻轻出了一口气,随手把它重新又压进了抽屉的最下层。   海戈抱着手臂站在玄关处,不自觉地蹙起眉头。看着阿奎那双手藏在身后,对他扬起这段时间突发的、柔情蜜意却又神志不清、充满微醺感的笑容:   “猜猜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你是不是以后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来这么一套?”   “可以配合演出一些惊喜的表情吗?”   海戈默默长出一口气,勉强道:“礼物吗?呃,我想想……全套工具箱、润滑剂——之类的?”   阿奎那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亲爱的你真幽默!难道我们还需要润滑剂吗?”   “……”   “哦,你说的是(机械)润滑剂。”阿奎那反应过来,“抱歉,我还没有完全切换过来。接下来这几天这些黄色信息会慢慢从我的脑袋里代谢掉的。”   他把藏在身后的花束递给海戈,绚丽多彩的捧花散发出浓郁的芬芳。阿奎那微笑道:“是矢车菊,你的生辰花。”   “我的生日?”   “谁让我那么‘恰好’有你的档案呢?”   海戈耸耸肩:“那是胡乱报的。”他接过花束,走开去找能把它们装进去的器皿。   他们一起把花束盛水装好,摆在餐桌中间。用晚餐的时候海戈一直在盯着花束,一面沉思道:“它们看起像是一群营养不良的蓝色卷心菜。”   阿奎那莞尔一笑。他望着海戈掩映在花束后面的脸,柔声道:“海戈,非常感谢你对我做的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希望可以把每一天都当成你的生日对待……”   海戈多少有点困惑地看了看阿奎那。矢车菊花瓣层叠拥簇,如同轻纱裙摆温柔地展开,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阿奎那的脸庞已经被娇嫩艳丽的花束所熏染融化,泛出了一层温柔专注的光辉,和花束一样,属于他自认无法理解、但又能确知是美丽的东西。   海戈低下头用勺子餐盘里下意识地搅动,默默地感受着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淡雅轻柔的花香,终于开口道:“不管怎样,多谢你。”   他的声音多少还是有些生硬和不自然,但是阿奎那已然笑颜逐开,轻声说:“海戈,你喜欢花吗?”   海戈顿了顿,说:“奥菲利亚很喜欢。”   *“当你通过玫瑰色眼镜看人时,红旗(redflag)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旗。”出自电视剧《马男波杰克》,意思是恋爱中的人会忽视那些本应该预警的信号。 第28章   短短几个月,阿奎那过上了他二十岁热切幻想、近三十岁却业已放弃的理想生活。   二十来岁的文科学士,怀揣着象牙塔的天真心境,把爱情和理想看得同样崇高,满以为只要诚心正意、努力不懈,自然能够将这两颗明珠收入囊中。三十岁的社会人士,历经了岁月的磋磨、世事的无常、不多不少的利用和背叛,在一个充斥着精致利己主义者的行当里,好容易挣出一份资产,足以在这个繁华富丽的都市立足。他靠的不是理想和浪漫,而是对社会规则的观察、运用和遵守:足够的冷漠,适可而止的表演,经营和笼络的手腕——一种不谙世事的“优等生”会深感厌恶,但老练的“社会人”必须烂熟于心的一套规则。   但是这短短几个月以来跌宕起伏的遭际,把阿奎那层冷漠、精明、强干的“社会性”外衣搅得粉碎,暴露出了那个天真、浪漫、理想化的核心。   在此之前,阿奎那从未想过将海戈·夏克这类阶层划进自己的私人生活领域。出于职业相关的经历,他对于这类“底层群体”的态度,不管是鄙薄或是怜悯,总归是高高在上的。无论是文化、学识、习俗、财力或是生活环境,二者不说是天差地别,起码也是泾渭分明。而如今,洪流般的热情填平了一切鸿沟。偶有参差不合,也变成了新奇的乐趣。在他眼中,海戈安静、勤快、聪明、节制、善良,竟是样样都好。他傍晚归家,看着坡顶上的独栋小房子,窗内候着从未有过的温暖的灯光——万般柔情,顿时涌上心头。   谁能想象,除去多姿多彩的性生活,一个人竟然一下子就拥有了一个符合20世纪典型美式直男幻想的完美伴侣:像狗一样忠诚驯顺,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两餐一宿;又像猫一样安静独立,从不索求,圈养在原地,只为等他归家。   阿奎那沉湎在玫瑰色的梦境里,心中这种情谊是如此天经地义、不言而喻,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想起,要向这幻梦的另一位对象,稍加传达自己这段时间以来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   ——又或者,在一个20世纪典型的美式直男的潜意识中,幻想对象的心情并没有那么重要。   既然海戈的案件已顺利进入尾声,便不再有继续雇佣侦探的必要。第二周的周末,阿奎那打电话约米迦勒·阿契安格到餐吧见面,交接结束雇佣关系的相关事宜。   米迦勒坐在暗角的卡座,瞪大一双错愕的猫眼,把那个春风满面、朝自己迎面走来的漂亮人物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才确认这位确实是他的雇主。   他抬手示意适应生过来上饮料,一边问道:“你没问题吧?”   阿奎那笑容满面地翻开酒单,说:“我有什么问题?”   “你太闪亮了,像个 200 瓦的白炽灯泡。”猫咪指着自己缩成枣核状的翠蓝瞳仁,“这对夜视动物可是一种霸凌啊。”   阿奎那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反唇相讥,反而满脸都是温和宽容的笑意。米迦勒愈发狐疑:“让我猜猜看——无端自笑,是神经症晚期的表现吗?”   “……等会儿记得退给我百分之五的雇佣费,用作我听你说这些刻薄话的精神补偿。”   阿奎那微微一笑,却不多做争辩,只是低头查看米迦勒带来的文件和资料。出于猫科动物的本性,米迦勒愈发按耐不住好奇心,仔细地看着他,一边沉思道:“这张脸看上去容光焕发,称得上赏心悦目,但是那股控制不住的傻笑又很恶心……最近发生了很精彩的事情,对不对?”   “我最近很忙。”   “我两周前打电话给你的律所,接待员说你在休假。”   想起生理特需假期间的幸福时光,阿奎那又不得不努力控制脸上笑容了:“是的,我有生活要过。”   长达十秒的沉默。蓝猫侦探在心底盘算了这位执业律师少得可怜的业余时间和他一目了然的人际关系,迅速反应过来了:   “我、的、天——你搞了你的当事人?”   阿奎那轻咳一声:“……请你注意措辞。还有,等正式开庭后,海戈·夏克会摆脱嫌疑无罪释放。到时他就不再是我的当事人了。”   猫咪肯定地说:“所以你搞了你的当事人。”   他警惕地看着他:“你常干这种事?”   “胡说八道。这是第一次——”阿奎那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傻笑了,柔声说:“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米迦勒的脸上几分嫌弃、几分同情、几分关切,像是在看一个刚得了难言隐疾的老友:“行吧……中年初恋,老房子着火,我能理解。”   阿奎那“啧”了一声:“我还不满三十岁。”   “按我们的寿命算,这已经是中年了。再过几年,某些中老年人就会是杀猪盘诈骗犯的重点狩猎对象——还是现在已经是了?”   米迦勒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猫瞳闪烁过一丝犹豫,直盯着方才自己亲自递交给阿奎那的那一沓资料。   阿奎那浑然未觉,只是低着头核对资料,随口说:“别担心。如果你被诈骗的话,欢迎随时联系我,我会为你追回款项的。”   米迦勒提醒他留意那一份自己精心打磨的结案报告:“请注意这里,这详实的论证、流畅的语法、精美的措辞……尽管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我们的调查对象并非充满戏剧性和冲突性的人格角色,但是本人还是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极具张力的疑点——”   “我以为我聘请是一名私家侦探,而不是一位戏剧小说家。”   “噢,这二者是共通的,都需要对悬念的敏感,还有对人性的掌握。”   阿奎那抬眼掠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海戈·夏克的人性,我比你了解得多。”   “真的吗?你知道十五岁的海戈·夏克从少管所‘毕业‘之后,做过多少工种吗?洗衣工、汽修工、清洁工、屠宰场工人……因为服刑前科,他只能做这些最底层的工作——你知道屠宰场工人每小时的时薪是多少?”   “我用不着知道他一小时多少薪水,我养得起他。”   米迦勒笑了,露出米白色的尖尖犬齿,笑嘻嘻地说:“我真喜欢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对真正的底层生活缺乏想象力的纯真感——顺便一说,一个全职洗衣工有时候要连续工作20个小时,整天泡在又湿又脏的洗衣房里,没时间吃饭解手,胃里空空如也,肺里却被蒸汽和棉绒塞得满满当当。尽管如此,他们辛苦劳作一个小时却赚不了你眼前这一杯无酒精饮料的钱——阿奎那,你不觉得有点蹊跷吗?”   阿奎那微微绷紧了唇线。米迦勒说道:“海戈·夏克直到二十岁才找到芳芳夜总会那份勉强称得上有油水的工作。在他整个青少年时期,单靠这些零零碎碎的短工,到底是怎么存活的?你比我更熟悉他的体魄,请回忆一下,你接触过的底层童工,哪一个能像他这样长得又高又壮?”   “你到底在暗示些什么?”   米迦勒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闲话,一边悄悄伸出手,不着痕迹地往阿奎那压在手边的某一只信封那儿探去:“我只是感觉,关于海戈·夏克过去的经历尚还有不少疑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有必要收回现有资料进行一番全面的梳理——你不觉得很好奇吗?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阿奎那淡淡道:“谁能想得到呢?也许,冥冥之中自有一只无形的手,没准儿……”   他冷不防伸出手,猛地摁住了那只在旁边试探着的毛绒绒的猫爪:   “就像你鬼鬼祟祟伸出来的这一只。”   话音刚落,那只灰蓝色的猫爪从他掌下猝然抽出,迅速反扣在阿奎那的手背上。   阿奎那抬眼看着米迦勒:“这是什么?”   “什么?”   “少打岔,你自从听说我和海戈在一起之后,你就眼神闪烁地往这里看个不停。作为一只猫,你的表情未免有点太生动了。你到底想玩些什么?”   米迦勒眨眨翠绿色的眼睛,试图萌混过关:“一个小游戏——‘猫爪必须在上’——一起玩儿吗?”   他们的手摁着那只信封展开了角力。阿奎那盯着他,警告道:“米迦勒,你知道截止到这一刻,我还是你的雇主吧?”   米迦勒耸耸肩,只得放开了手。   阿奎那举起信封摇了摇:“这里面是什么?”   米迦勒只得说:“一些对于调查对象来说正好,对于情侣来说却有点过头的东西。”   阿奎那提防地盯着他,一面拆开了信封。米迦勒不禁有些忐忑。他看着阿奎那缓慢地仔细地翻阅那些照片、还有米迦勒精心制作的摘抄笔录,直到把它们收回信封。   阿奎那心平气和地问:“所以,这些究竟是什么?”   米迦勒无奈道:“你难道不是已经看完了?”   “我想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   “这动用不到专业人士的意见。”米迦勒顿了顿,还是如实说道:“这是海戈那群‘前任’的资料。我排了序,分了类,尽我所能和他们一一调查谈话过了——咳,如果我没这么敬业就好了。”   阿奎那冷冷地说:“你不说我还以为这是电话黄页呢,涉及到的人名竟然从 A 排到了 Z!原来这些是他的‘前任’啊,你说这个词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你原本想说的词是不是‘姘头’?”   “这里面很大一部分是捕风捉影。比如被害人奥菲利亚,她也在这份名单那里。就像我说的,海戈·夏克的过去还留存着许多疑点。老实说,我不认为——”   阿奎那毫不客气地指责道:“既然是捕风捉影,你就不应该把它递给我。”   “我的错。”米迦勒多多少少也有点生气了,“我不介意提醒一下,当初是你让我彻底调查海戈的人际关系——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越详细越好,哪怕只是嫌疑也没关系。如果我早知道你和你的当事人搞到了一起,我才不会把这玩意儿带过来——我从来不接离婚案,何况这种事?这让我看起来像是个格调低下的蹩脚侦探。”   阿奎那无言以对,举起杯子狠狠灌了一口。他又抽出那沓资料,在餐吧昏暗的灯光下仔细辨认、看了又看。他的神色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凝重,像是在看一份充满专业词汇的重症晚期医学报告。   米迦勒慢慢啜饮着红茶,窥着他的神情,又忍不住试探道:“阿奎那……你知道这种事很常见,对吧?”   阿奎那冷淡地说:“只是对你来说很常见吧?”   米迦勒坦然自若地说:“当然,我是只野猫嘛。”   他停了停,循循善诱道:“或许你们认为身为米诺种的我和你们有根本的不同,但不妨想想看,在抑制剂和医学安抚技术被研制出台之前,大家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欲望才是我们的本质。我们血液中涌动着是禽与兽的基因。哪怕你们长着一颗人类的头颅,用文雅的口音、斯文的衣冠来拼命掩盖这一点。你是个常春藤盟校毕业的社会精英,吃穿用度都上得了台面、经得起推敲,但是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还有很多买不起定期抑制剂的人们在过着这种‘本质’的生活……”   阿奎那一语不发,把材料归纳整理收进公文包。他的表情又变成了初见时那副镇定和冷淡:   “感谢你的人本主义演讲。”   “有稍稍打动你吗?”米迦勒温和地说,“为什么不坐下来,我们再好好聊聊呢?”   “我不需要。我好得很。”   阿奎那不带多少情感色彩地说。他伸手拿过米迦勒的杯子,仰头将杯底的饮料一饮而尽,把小费放在桌面上,站起身走了。 第29章   东塘区的治安巡警比安碧泽区要多得多。而且,绝不是后者那种腆着大肚、凶神恶煞的“条子”,而是一类和蔼可亲、风度翩翩的市民安全保卫者。   在安碧泽,如果你烂醉如泥、颠三倒四地在路上晃荡,等待你的只有被巡警毫不容情地拽进警车、直达戒酒所,整夜被拷在冰冷的不锈钢马桶旁边,伴着隔壁号房的鼾声和嚎叫,和自己的呕吐物渡过一个凄惨的晚上。   但是在东塘区或者一些更高档的名流社区,哪怕你满嘴酒气冲天,只要警察认出了你良善的好市民的面容,和你价值不菲的名表、提包、豪车、西装外套,那大概率什么也不会发生,甚至还有体贴的巡警愿意开车捎你一程,一路为你保驾护航,把你毫发无伤地送回某一栋配有百坪花园的豪宅里。   海戈关上阿奎那住房的大门,双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顺着东塘区的主干道往坡下走。路上不时有车辆经过,偶有人摇下车窗玻璃,迅速地打量着他。海戈知道自己不能在这儿逗留得太久,否则会引起巡警的注意。但他也不能走得太快、太匆忙,这照样会引起巡警的注意——   归根到底,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衣着打扮,在这样的街区游荡,本身就是一件叫人见怪、叫人警惕的事。   到了坡下,只需再走几公里,就能到达安碧泽区。到了这里,特别是西部的水族聚居区,海戈这样形貌和衣着便如鱼儿入海,一点也不显得醒目了。   这里总是阴霾满天,并不干净的路面,间或坐着一两个酗酒的水手,倚着墙角呼呼大睡。满脸烟尘的煤炭工人,神情疲惫的小手工业者,目光闪躲的非法移民,或是敞开领口、叼着烟头的街头混混。赤脚的报童飞快地跑过,往低矮的红色平房门前用力投掷报纸或是广告传单,引来围在门口晒太阳的妇女们的谩骂。她们穿着陈旧的衬裙,往往是用旧窗帘改制而成,褪色的围裙上密密麻麻摞着补丁,一边聊天,一边做些针织浆洗的手工活补贴家用,一边还要分心照料那些哭得满脸绿鼻涕的吵闹的幼崽。   海戈走在这群自顾不暇的人群之中,简直不能引起一点注意。他循着马路走到39街。这里遍布着二三层楼的砖混旧房子。适宜水族生活的潮湿的空气,把红色的砖墙腐蚀得灰暗斑驳。因为年久失修,墙皮脱落,有些还爬满了攀援植物。其中一幢,沿墙放着一块花里胡哨的招牌——以便在巡警心血来潮准备来找茬的时候可以随时收起来——上面写着“珊瑚礁堡”几个大字。   这地方的酒馆生意全凭口口相传,并不靠招牌招揽。海戈走过那块和墙面一样黯淡的招牌,拽开铁门上的挂锁,径直走了进去。   现在已经是早上十点,但这间酒馆仍然像个睡眼惺忪的懒汉,显然还未把自己从昨夜的狂欢之中洗刷干净。满地酒瓶、浓痰和烟头,吧台上杯盘狼籍,一个神情颓丧、又矮又瘦的侍应生在心不在焉地擦着台面。   听到门口的声响,他头也没抬,有气没力地说:“下午三点才开始营业——”   眼角余光瞟到了来人的身形,下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他几乎整个人跳起来,把手里的抹布一扔,冲到了海戈跟前:   “海戈·夏克!”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他,喃喃道:“真的是你?”   和对方几乎昏倒在地的激动相比,海戈显得尤为沉稳。他微微点了点头,环视四周,问道:“现在还没开业?斯纳克呢?”   侍应生那双大而微凸的金鱼眼立刻泛起一阵水汽。他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用自己那双脏手又是抹眼泪、又是擤鼻涕,语无伦次地哭诉道:   “他们都说你被抓起来了,甚至还有人说你已经死了——雷特兄弟盘下了这儿,斯纳克被赶走了,另外两个侍应生也走了……只剩下我——要不是因为我还欠着贷款……他们往酒里搀水,纵容飞车党在这儿胡闹,还在私下贩卖一些危险的东西……把这儿搞得乌烟瘴气!——”   海戈耐性地等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权作安慰。等对方失控的情绪稍稍平缓了一些,他踢开地上的酒瓶,走到吧台坐下。   “给我调杯茴香酒。”他沉静地说,“然后和我说说,我不在的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   侍应生振奋精神,脚步轻快地跑回吧台,满面笑容地开始着手调酒。   海戈一语不发,听着对方委委屈屈、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停。他不动声色地啜饮苦中带着回甘的茴香酒。   十分钟后,面前的酒杯已经见底。海戈问道:“雷特在哪儿?”   侍应生瞟了眼天花板,轻声说:“这个点他们一般还在二楼睡觉……”   海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径直往二楼走去。他的体重和脚步让陈旧的木质楼梯簌簌落下细小的粉尘。   可是侍应生浑然不觉,好像淋着一场期盼已久的甘霖。他挺了挺胸膛,哼着愉快的小曲,充满干劲地擦起了柜台。   二楼一半放着酒桶杂物,另一半凿了两间沿街开窗的房间。雷特兄弟正在其中一间房内睡得鼾声如雷。   海戈没打算放轻脚步,也根本不需要他放轻脚步,两位雷特睡得哪怕是一颗呼啸而来的陨石落在脸上也不会醒。   他抬腿迈过地毯上正仰着头张着嘴打呼的那一位,坐在了大床边沿上,冲床上甜梦正酣的可人儿招呼道:“嗨。”   床上睡着的是这对双胞胎里瘦削的那位。像大多数瘦子一样,这位雷特的睡眠质量不是特别好。一睁开惺忪醉眼,就看见一个巍峨大汉正挤在床边低头静静地看着自己。   瘦雷特立马爆发出一阵仿佛被捉奸在床的尖锐爆鸣。   地毯上的胖子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瘦雷特四肢挣扎想要爬起来,海戈善解人意地把他一把提溜起来,让他像个不断尖叫的小布偶娃娃一样轻轻挨在自己身旁。   “你有点吵。”海戈说。   瘦雷特眼看着他宽大粗壮的手掌就要往自己后颈处伸来,好像准备摁掉自己身上那个不存在的静音键。他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海戈·夏克……?”他绝望地看着对面咕哝着翻了个身的同胞兄弟,一边在心底恨铁不成钢地咒骂,一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们还以为你——”   “以为我被抓起来了?还是死了?”海戈心不在焉地说,伸手翻着那个复古床头柜抽屉。很好的美洲红木,上个世纪富有才华的手工艺人的心血,几周不见就被烫出两个烟疤。柜子边缘处还有些可疑的锯齿状磨损,这两只老鼠夜里打呼的时候把它当成磨牙板了?   “我们以为你——您开启了新的人生旅程——”瘦雷特结结巴巴地说。他谄媚地看着海戈,“大家都知道‘大汤姆’很看重你,有风传他最近在拓展新区的业务,所以——”   海戈没在抽屉里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转过脸看着他,淡淡说道:“如果你真这么想,就不会那样对待我的朋友了,对吧?”   还不等瘦雷特开口胡诌,旁边忽然炸起了一声暴怒的大喝。瘦雷特那对绿豆般的小眼睛里绽出了惊喜的光。兄弟俩中肥硕胖大的那个终于清醒过来了。他揉着惺忪醉眼,看清了床边的海戈,也看清了自己的兄弟像是个挨训的学龄期幼童一样缩着脖子坐在旁边,瞬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他随手捡起地上的棒球棍,“咚咚咚”踩着楼板朝海戈怒吼着冲过来。   海戈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就那么随意抬起手,一掌牢牢握住了朝自己脑袋上呼啸而来的棒球棍。   他对瘦雷特继续说:“你提到了‘大汤姆’,这段时间他有派人找过你吗——因为我的事?”   瘦雷特惊恐地看着自己愤怒地叫骂嘶吼着、双臂挣动却始终抢不回棒球棍的兄弟。他眼里的惊喜已经荡然无存,机械地回答道:“当然……当然没有,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怎么会劳动大汤姆的大驾——但是我们确实有听说,芳芳夜总会换了一批人……天啊!”   胖雷特自己踉跄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大口喘气,满脸油汗,通红的酒糟鼻子热得好像要冒起烟来。他太沉重、太迟钝,也宿醉得太厉害了。   海戈转头扫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拽起他的后衣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个两百多磅的肥佬一路提到了窗边。   两米乘方的大玻璃窗,空气清新,视野开阔,对面的电线杆上有漂亮的鸟儿在鸣叫。海戈单手拔掉限位插销,推开窗户探出头看了看。在两个雷特错落有致的高亢哀鸣和闷声嚎叫中,抬手把胖雷特轻轻松松地丢了出去。   窗外“砰”的一声松垮的巨响,一阵痛苦的哀嚎和呻吟。床边的瘦雷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好像亲眼看到一个十一层大蛋糕倾倒崩塌,哗啦啦砸落下来,每一层还都是奶油那面朝下。   “下面是个自行车棚。”海戈坐回床边,体贴地说,“别担心,再搭一个不费什么事。”   瘦雷特唇上的八字髭须颤抖着,勉强拉扯嘴角,冲他露出一个比悲伤更深的假笑。   “夏克先生,”他哀怨地恳求道,“确实是我们瞎了眼……我向您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涉足这片区域——包括我的亲属——乃至我的子孙——”   “嗯。”海戈望着窗外的天空,“和你的人说清楚,我还好好的呢。”   瘦雷特敏锐地听出了其中既往不咎的宽容意味,瞬间喜上眉梢,柔软的身子开始像海带一样不着痕迹地游动,好像马上就要化成一滩水从门口流走:“我们会向所有人宣传您的赫赫威名!您的宽宏大量!我们会让我们的亲戚哪怕见到您的朋友也会客客气气、退避三舍——”   “等等,”海戈叫住一颗心已经飞速逃窜到三百公里以外的瘦雷特,“这段时间的营业额呢?拿来我看。”   瘦雷特僵硬了一下,赔笑道:“这地方赚不了什么钱——”后半句话在对方的沉静眼神里哑了火。   他在心底迅速评估了一下,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免受无畏的皮肉之苦。他奴颜婢膝地谄笑道:“劳您暂移尊驾……”   海戈站起身。他抱着手臂,冷眼看着瘦雷特费劲巴拉地推开床,气喘吁吁地趴在床下地板上,伸出细长的手指煞有介事地左敲右敲了一会儿,掰开一块平平无奇的木板。   木地板上露出了一个半米见方的黑洞。瘦雷特挣红了脸鼓足了劲儿,从里面抱出了一个沉甸甸的保险箱。   海戈蹲下,屈指在保险箱厚实的铁板上敲了敲。   “好玩意儿。”他赞赏了一句,“这东西至少要好几千块吧?”是谁刚才说没挣到钱来着?   瘦雷特喘着气,擦着汗,赔着笑,像个羞怯腼腆的剃须水推销员。他伸手作势要拧开密码锁,却又有些隐隐肉疼的不舍、纠结和犹豫。雷特兄弟原本是扒手起家。他本来还指望海戈没想起这茬,好让他之后有机会偷溜进来再把这个箱子偷走呢。更重要的是,保险箱里还有些隐秘的信件文书,那些联络人同样也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他不死心地伸出一根胡须轻轻试探,想要能否说服海戈别过脸去:“这里面有些机密条款,不能给人看到——”   海戈客气地说:“没关系,我是文盲。”   “……数字也不认得的那种吗?”   海戈伸出自己的拳头,礼貌地请他再问一遍。   瘦雷特把视线从那只毫不费力提起两百百磅的凶器上面移开,从善如流地开启了保险柜,飞速、敏捷、用时不到十秒。天啊,和窗外头生死不明的亲兄弟比起来,他至少能保得自己全须全尾,这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上什么?   海戈盘腿坐下,开始查看保险箱里面。在这当口,瘦雷特已经窥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下了楼梯,跑得好像有二十只猫在后面追那样狼狈。   海戈懒得理会他。他一一检视那些凌乱的钞票,还有用捆扎装好的信件、文书和账目,仔细察看那些信封封口处的极具特征的油蜡印花。   他沉吟着,把保险柜里的东西烫平,塞进自己的工作裤口袋,转身走下了楼梯。 第30章   才一会儿,一楼酒馆厅堂已经被打扫得焕然一新,那个瘦小的侍应生拖着一大袋垃圾,正吭哧吭哧地往门口吃力地移动。   看到海戈下楼,他双眼一亮,丢下垃圾袋欢欣鼓舞地跑过来。   “我看到雷特火烧屁股地逃走了。”他幸灾乐祸地笑道,崇拜又讨好地朝海戈问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   海戈点了点头,从裤子口袋那沓钞票中抽出几张递给对方。   “拿着。”他说。   侍应生喜出望外,双手接过,心中对海戈的崇拜和依恋又更深了一重——说起来,他的嵌合种本来就是一类跟在大型食肉鱼后面、靠捡食物残渣过活的小型鱼,血脉里对鲨鱼的追随可谓是亘古流传、矢志不渝。   侍应生还沉浸在血统传承的喜悦中,眼见海戈转身就要离开,脸上不禁浮起吃惊的神色,急急忙忙地围上去:“夏克先生,你要走吗?——现在就走?”   见对方熟视无睹地往门口走去,侍应生多少有些惊慌起来,“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呢?我马上就把楼上的房间打扫好——等我十分钟——不,五分钟也行!”   他着急地围着海戈左右绕来绕去,搜肠刮肚地恳求道:“夏克先生,你可以在这里歇歇脚,斯纳克随时可能回来——我们得赶走雷特的人——还要招新的酒保和侍应生——”   海戈想起了什么,说:“有件事……”   侍应生也跟着迅速刹住了脚,仰起脸咧着嘴满面笑容望向他,像是只拱着主人的手讨要抚摸的小型犬。   海戈盯着他的脸开始回忆。   侍应生恍然大悟,脸上闪过一丝沮丧,但又迅速换上了振作的神色:“喀拉苏,”他正了正自己衣襟上那个褪色的胸牌,热切地说:“我叫喀拉苏。”这一次请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他在心里大声呐喊。   海戈点了点头,“喀拉苏,如果有斯纳克的消息,第一时间联系我。”   喀拉苏点头如捣蒜。   “还有,帮我留意一下最近出现在这一带的其他鲛科。”他指着自己颈侧那几道鲜明的腮裂痕,“你知道怎么分辨鲨鱼,对不对?”   很多大型鱼类嵌合种在皮肤上会有原始鱼鳃的残留,但鲨鱼这种并排的腮裂是最为醒目的,这也是鲨鱼除了利齿之外的最显著特征。海戈的腮裂从下颌横亘到他粗壮结实、几乎与头脸同宽的脖颈上,就像几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喀拉苏吞了吞口水,拍着胸脯,热情地说:“包在我身上!”   眼见海戈去意已决,他恋恋不舍地跟上去,“非得走吗?下次您什么时候来呢?……大伙儿都很想念你……我、我也——”   他稍稍鼓起了勇气,说:“自从您的房子解除封锁之后,我都有抽空过去打扫,就是希望——”   海戈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脸看着他:“你说什么?”   “呃……”喀拉苏被那道颇为关注的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嗫嚅道:“抱歉……您不喜欢有人私下去你家吗?我——我只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   “上一句。”   “‘自从你的房子解除封锁之后——”喀拉苏怔愣了半晌,试探地说:   “您不知道吗?您的房子两周前就已经撤下封条啦。”   海戈再次回到暌违三个月的茴香街旧址,已是当天晚上七点多。   那个侍应生说的一点不错。门上原本贴得密密麻麻的封条现在已被尽数撕下。看背胶的泛黄程度,此处解封有一段时间了。   海戈拧开了门把手。   “吱呀”一声,房门缓缓打开。久未住人的房子里传来一股淡而清冷的水霉味。但除此之外,其中竟然隐匿着一股属于他人的异样的气息。   海戈下意识绷起了肌肉。几乎是同一时刻,房内传来一声惊讶的低呼:   “……海戈?”   海戈的黄色虹膜闪烁了一下。他那双能夜视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内黯淡的光线,让他看清了屋内坐在窗边的、属于旧友的身影:   “斯纳克。”   每个孩子都听说过蝙蝠的故事:它有翅膀,却不是鸟类;它像老鼠,却不与其他兽类在地上生活。在飞禽和走兽的对立战争中,它左右骑墙,最终遭到了双方的共同驱逐。在嵌合种之中,也有很多种族面临这种“蝙蝠困境”——斯纳克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一类完全水栖的海蛇嵌合种,在夹缝中求生活并不容易。但是斯纳克自有生存之道:柔软的身段,灵活的走位,还有对“靠山”的好眼光。   远古时期的哺乳类有一套等级秩序:一个Omega必须要找到一个足够强大的Alpha来依附。其他种群虽然没有那么露骨,但本质也是相近的。特别对于斯纳克这种“蝙蝠”,本身不占据强势的生态位(同是“蝙蝠”,蓝鲸嵌合种就没有太多这种困扰),又沉沦在适行原始准则的底层社会——寻觅到一个足够强大又愿意接纳他的“靠山”,便显得尤为重要。   于是他找到了海戈·夏克。   海戈·夏克是他认识的所有强悍之人中,对他偏见最少的;也是对他偏见最少的人中最为强悍的。除却强壮的外表,更坚实的是他的心性。他们相识以来,斯纳克就没有见过有任何一件事能惊跳他的眉毛。他像一颗石头一样冷静稳定。但这绝不是说他冷血无情或是铁石心肠。他是那种会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听你叙说疯狂的计划,在最后说“好,我们明天就开干”的类型;他也是那种朋友遭难有事相求时,会不计得失挺身而出的类型。但是斯纳克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在内心深处,海戈·夏克对一切都缺乏关心——他对自己都太不关心。   唯独有一次……是直到出现了那个女人……   斯纳克想起了过去,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他把手轻轻放在海戈的手背上,柔声说:“奥菲利亚的事……我很遗憾。你想谈谈吗?”   海戈沉默不语。转过头,看到显然被清洗过、但似乎仍能嗅得到血腥气的地毯,看到窗台边被拾起摆正、但已碎裂豁口的花瓶,上面插着枯萎灰败的蓝色矢车菊花。   他认真而阴郁地说:“这事没完。”   斯纳克其实不太能回忆起奥菲利亚的形貌性格,更遑论对奥菲利亚之死有多深的感情。他印象最深的其实是她在海戈身上唤起的、那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就像是看到一个身经百战、从不说一句废话、从不做一件多余蠢事的铁血硬汉,有一天忽然在枪筒里插了一枝花。   经过一轮不期而遇、久别重逢的感慨和寒暄(主要来自斯纳克单方面),斯纳克翻出一只蜡烛点燃,摆在餐桌上。他有太多话想向海戈问清楚——不仅出于利益相关,也出于私人感情。而海戈呢,虽无意避讳,却又并不热切,愈发让斯纳克感觉一种不可掌握的焦虑:   “这么说来,这段日子你一直住在你的法律援助律师那儿?”   斯纳克夸张地挑高了他的眉毛,“作为一名律师,他可是真是……罕见的、不可置信的——慷慨啊。”   海戈没有回应。这句话似乎也不是一句需要回应的话。斯纳克咬着指甲,按捺着心底那股被群蚁啮咬的烦躁感,恨不得把这段时间对方所有的细节都问个一清二楚:   “老实说……这可不符合我对那群讼棍的印象……那么,你是怎么回报他的呢?……协助他渡过繁殖期?!行……好。可以。……当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很常见……什么?一日两餐洗衣做饭都要你来?哈!他是发擎期又不是发育期!有必要吗?话说他的嵌合种是什么?”   他越来越难以掩饰那股酸气冲天的妒意。在听到海戈的回答之后,斯纳克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调,刻薄道:“哦——果然啊,那种又脆弱又娇气的,不精心呵护就会死翘翘的小型观赏鱼——”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种族。”海戈淡得不见一丝波澜的眼睛掠了对方一眼,仿佛在不动声色地提醒着对方,曾经因为自己的嵌合物种所遭受多少歧视和磨难,“人人都有艰难的时刻。”   斯纳克嗤笑一声,尖锐地反问道:“那种人——也配和我们谈艰难吗?我们的艰难时刻在流血、牺牲、朝不保夕。他的难处是什么,被裁纸刀割破了手?私人裁缝今天请假?还是这个月政府延迟发放生理津贴?”   海戈冷淡地说:“如果你想找人打嘴仗,卫生间有镜子。”   斯纳克咬住了下唇,把一肚子怨气冲天的牢骚压了下去。他舒出一口气,放软了声调,柔声说:“抱歉,海戈……我只是——我太挂心你了——”   他轻声细语地说,让这股妩媚的温情像章鱼的腕足一样柔软地施展开、又不遗余力地紧紧缠绕到对方身上:“真是不可想象,你遭遇了那样血腥可怕的悲剧!……我真抱歉,这段时间不在你的身边……”   他的身体微微倾斜,靠近海戈,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他的手揽上了他的手臂,轻声说:“你需要一点安慰……你知道,我一向很会安慰人……”   面对这种煞费苦心、层层递进、充满铺垫和节奏感的引诱,海戈的回应显得直白简练得多——他伸手拨开了他,那动作像是揭开一块边缘起翘的旧创可贴一样干脆、流畅:   “我没心情。”他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些账本和文书,说:“你既然这么起劲,不如帮我个忙——这是这几个月雷特在酒吧的账目往来。你管过账,看看这些流水有没有问题?”   斯纳克落了个空,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很难的账目我也不会。”他勉强地说,“你关心这些东西干嘛?为什么不找你的律师?”   海戈沉吟不语。在今天之前,阿奎那原本是他的首选。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向他说明这栋房子解封的事?是疏忽?还是蓄意为之?如果是后者,他又为什么这样大费周章地继续供养着他?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斯纳克观察着海戈的表情,脸上重新又浮现出了体贴的笑容,“哦,当然,比起那个居心叵测的讼棍,你更信任我——”   他轻轻点了点头,去取那些文书:“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知道我有多专业——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他笑吟吟地贴近海戈,伸手在他的衣裤口袋里摸索起来。正在这时,他听到了房门前传来的声响——有人走到门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谁!”斯卡纳半真半假地惊跳了一下,像一只真正的海蛇一样,柔弱无骨地贴偎在了海戈身上。   就在此刻,他看清了门前那个不速之客的形貌,听到身边的人难掩惊讶的声音:   “……阿奎那?”   ——斯纳克非常满意自己绝佳灵敏的临场反应。 第31章   门前的人——正是阿奎那——很快便收起了最开始那副目瞪口呆的震惊表情,一手摘下帽子,慢慢走了进来,镇定地打量这栋房子,阴沉地端详房子里伫立着里的两个人。   在室内并不明亮的光线下,斯纳克看清了对方的形貌。私人恩怨和阶级矛盾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他真是处处看他不顺眼:那头在昏暗中仍然颇为醒目的、愚蠢而恶毒的红发,那双肤浅、艳俗、湛蓝色的眼睛,那身凝聚着无产阶级血汗的精致衣装,还有那标准、造作、专属于“上流社会”的语法和腔调——   “你这么迟不回家,原来是出来做这种事了吗?”   就在斯纳克贴着海戈、在心底对阿奎那评头论足的时候,阿奎那开口了。他眼里好像根本没有斯纳克这么个人,对着海戈旁若无人、淡淡地说道:   “你很可以提前和我说,我会多给你一些零花钱的。虽然——”   他斜乜了斯纳克一眼,优雅的语调极尽淡定与轻蔑:   “这种货色看起来也花不了几个钱。”   身旁的毒蛇气得膨起了脖颈、吐出了信子。要不是海戈还在身边,斯纳克一定会窜到他身边、一口咬穿他那看起来就不堪一击的雪白脖颈。   但斯纳克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自己扭曲狰狞的表情,紧紧揽着海戈的胳膊,轻声说:   “海戈,这位上流社会的律师好像对我们这样的穷人不太友好呢,”他担忧地仰头看了海戈一眼,一对细眉紧紧往眉心攒去,眼中流露出对好友的无限关怀:“他真的能办好你的案子吗?”   海戈还没来得及有任何表态,阿奎那的额角已经炸起青筋。来这招?真不要脸!   他的目光如同冰蓝色的刀刃,径直刺穿斯纳克矫揉造作的关切,冷冷地说:“哦,这位过了气的脱衣舞男在质疑我的专业能力吗?还是说,你更愿意用你那点微不足道的‘关怀’来解决海戈的问题?”   他冷笑一声,声音中满是鄙视和讥讽:“如果你有这个本事,先把你丝袜上的破洞给补上吧——你仅有的聪明才智都要从那些洞里漏光了。”   斯纳克暴跳如雷,喉咙里“嘶嘶”作响,差一点就要扑上去了。海戈再迟钝也能感受到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安抚性地拍了拍斯纳克的手臂,把他轻轻拉到了自己一旁——尽管海戈的本意只是想劝阻两个人中看起来更弱势、更容易失控的那个,但此情此举还是让在场两人的情绪强弱迅速逆转了。   斯纳克很快平静下来,得意洋洋地看着对方,而阿奎那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则变得更加阴沉。   海戈一脸置身事外地站在二者之间,神态像是被学龄前幼童闹得身心俱疲的保育员,冷淡地介绍道:“这位是斯纳克。我过去的好友。”   “——现在也是,”斯纳克在寒冷和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笑道,“海戈知根知底的好友。”   “这位是阿奎那,之前已经和你介绍过了。”   斯纳克柔顺而甜蜜地笑道:“对,你说过啦——你的法援律师——仅此而已。”   他大大方方地朝着阿奎那伸出手去,一面朝他露出一小排小而细的牙齿,白得发蓝。那不是笑,是毒蛇在展露它像是刚刚淬过了毒的獠牙。   阿奎那纹丝不动,下颌微抬,目光径直透过斯纳克,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眼前有个人,但是那只扣在身前、质料挺括的洪堡帽,已经被他的手攥成一小团扭曲的乱麻。   “为什么背着我暗自行动?”他没有看向海戈,但这句话显然是对海戈说的。   海戈还没开口,斯纳克已经兴高采烈地反驳道:“这问得真可笑——海戈是个清白无辜的成年人。而你呢,你既不是他的狱卒,也不是他的妈。”   “没有人教你不要在别人谈话的时候插嘴吗?”阿奎那冷冷掠了斯纳克一眼,“看来,真正缺少管束和家教的人是你。”   海戈说:“我只是出门办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奎那说:“你的案子还没彻底了结。会面这些不入流的人物,这真是大错特错。”   斯纳克嗤笑道:“少在这里危言耸听。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虚张声势,唯恐天下不乱地制造出各种需求——你就是靠这种廉价的把戏挣钱的。”   阿奎那嫌恶地说:“你也配和我谈廉价?你自己就是廉价本身。”   海戈道:“阿奎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奎那低声说:“这句话不应该我来问?你这么迟都没回去,你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咬了咬下唇,说:“我等了你很久。”   阿奎那的视线越过海戈,在斯纳克身上停了两秒又别开。他专注地望着海戈的眼睛,说:“你是特地来见他的吗?你们……一整天都待在一起?”   海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只是偶然相遇。我们在谈论一些过去的事情……”   斯纳克在海戈身后嘲讽地拖长了声调:“拜托——海戈有权选择和谁在一起消磨时光——”   阿奎那瞪了斯纳克一眼。他实在不愿意自降身价,在这里和对面那种货色纠缠扯皮。他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我相信你,海戈,具体的事情我们回家再说吧。”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昏暗、湿冷、霉味挥之不去让人窒息的地方。斯纳克却在这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像看到了最可笑的滑稽剧:   “天啊,海戈,他要你回哪儿?‘家’?”   勃勃布丁茂将   他笑得尖锐而刺耳,挑衅地看着阿奎那,慢慢地说:“难道——这里不才是你真正的家吗?”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阿奎那猛地转过身,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光。他盯着斯纳克,一字一句地说:   “斯纳克,对吧?我刚刚发现,你长得真的很像我碰巧在警方通缉布告里见过的某个在逃犯。他是一个海蛇嵌合种,有盗窃和入室抢劫的前科,是一个下三滥的诈骗犯、票据伪造犯——他的真名叫什么来着?”   他咄咄逼人地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住他,“他诈骗的对象可是有名的富豪,在黑白两道都有势力。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找得到他?我猜他改名换姓,流窜到了某个不属于他种群的社区、甚至可能做了点轻微的整容手术——阴沟里的老鼠一旦明目张胆地露出头来,就会被人一脚踩死的,对不对?”   斯纳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忽然感觉作为毒蛇的自己竟然反而成了被毒蛇盯住的猎物。昏暗而摇动的烛光,映着阿奎那那副森然可怖的神情,那眼神真是比起死神也不遑多让。他步步紧逼,追问道:   “他的真名叫什么来着?——如果你胆敢再在这儿待着,我马上就会想起来的。那个名字已经在我嘴边了——”   斯纳克恼羞成怒,恨声道:“你——”   阿奎那冷冷地开始倒数:“三——”   “够了。”海戈打断他,对斯纳克说:“你走吧。”   斯纳克怨愤地瞪了阿奎那一眼,慢慢往门前移动。他心中充满了挫败和不甘,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当个逃兵。海戈望了眼心有余悸、垂头丧气的旧友,说:“之后我会去找你的。”   斯纳克又一下子被点亮了。他当然知道海戈指的是被交到他口袋里的票据。但是能看到阿奎那听到这句话之后骤然灰暗的脸色,他实在心旷神怡,难掩洋洋得意之情。   他点了点头,眸光如水,多情地淌个不停,差一点要把地板都打湿了:   “好的,我会在‘老地方’一直等着你。”他柔声应道。   斯纳克笑容满面,步态轻盈地往房门走去。在经过阿奎那身边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了,通缉令上的照片,有告诉你这个吗?”   阿奎那转过脸,蹙着眉头难掩嫌恶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斯纳克迎着他的注视,慢慢伸出了自己的舌头。   就在看明白的那一刻,阿奎那猛地攥紧了拳头,只觉得一股怒火自脚底“嘭”地炸了起来,烧得他的骨节都在劈啪作响。   在那滑腻的舌面上,可以清晰明显地看到某些粗糙斑驳的疤痕。   ——那是被锥型齿划伤的痕迹。 第32章   随着门被一把关上,室内恢复了寂静。可是空气中紧张的氛围没有消减,甚至愈发有一股风雨欲来般的压抑。   海戈拨开一截百叶窗,望向窗外漆黑阒静的街道。这一带的街道路灯时常坏,夜晚中时不时有结伴游荡的路人提着酒瓶吵闹嬉笑着经过,看到这栋沉寂已久的房子今夜竟然透出反常的光亮,好奇地投来注视的目光。   海戈伸手干脆利落地捻灭了烛火。这个月色熹微的夜晚,房屋内仅剩下一点淡弱无力的月光。他说道:“我送你回去。”   方才短短几十分钟,这房子里的炮火纷飞,还有战火燃烧后残留的焦土和硝烟,身处风暴中心的海戈竟仿佛丝毫不曾察觉——又或者,他根本,只是觉得这种丑态百出的较劲既无聊又可笑?   阿奎那慢慢抬起头来。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喃喃说:“‘送我回去’——这是什么意思?”   海戈并不回答,只是径自往前走:“走吧,这儿晚上会很冷。你一直在发抖。”   阿奎那气极反笑,牢牢盯着海戈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道:“他究竟是谁?”   海戈停住了脚,转过身不明所以地看向阿奎那。   “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个。”阿奎那饱含怨恨地说,“刚才那个纹着花臂打着唇钉扣着舌环满脸廉价的家伙!”   “……”海戈多少也有点诧异,阿奎那匆匆一眼居然认清了那么多自己也没发现的细节。“听起来你比我更了解他。”   阿奎那觉得自己踩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他忍着怒气,冷冷地说:“别兜圈子——现在就告诉我!”   海戈微微挑了挑眉头:“我不明白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阿奎那的眼前不断闪回着斯纳克舌面上的疤痕。那只鬼祟的毒蛇游走了,可是他那潮湿、鲜红、分叉的蛇信还贴附在他耳畔嘶嘶作响,那惨苦灼心的毒液已经注入了他的心间。阿奎那已经忘记了什么得体的应对、什么冷静的策略,他执拗地追问道: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以为我说过了。一个朋友。就这样。”   阿奎那尖锐地反问道:“你会和朋友上床吗?”   “看情况。”海戈冷冷地说,“我不也和你上床了?”   阿奎那像是被当头重重敲了一记,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不可置信、恼火、鄙视、轻蔑、怨恨,种种毒素被不加甄别地搅混在一个锅里,又佐以妒忌的熊熊烈火加以熬炼,烧得阿奎那浑身发烫,仅剩的理智都要蒸发光了:“你——你把我和那个表子相提并论?”   海戈咧开嘴冷冰冰地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他是表子,那或许我也是。”   “那你是吗?”阿奎那从怀里抽出信封,把那一沓照片重重地摔到桌面,将那支已经冷熄的白烛都碰倒了。他指着照片,阴郁地反问道:“除了卖力气,你也兼职卖些别的?”   海戈一怔,待看清了那些是什么,再沉稳冷静的性子也不禁涌起了一丝恼火。“你做律师真是很够格,”他讥诮地说,“你把功夫花到了这些花里胡哨的地方,所以才会忘记那些真正的要紧事,对吗?”   “……你是什么意思?”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儿是哪,”海戈指着脚下,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儿已经被解除管制了?过去整整两个月,你就没有一次想起来——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你真是不可理喻。”海戈诧异地望着他,道:“你觉得这样很有趣?伸出一个指头逗弄一个无家可归的死刑犯,看着他衣食无着、无亲无故、有家不能回,不得不仰赖着你生活——你觉得很有趣?我是你闲来无事的消遣吗,大律师?”   阿奎那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我在消遣你——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   海戈淡淡地说:“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这种人’。阿奎那,你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奎那恼火地说:“你根本没搞明白——我是为了保护你才这么做——你知道戒毒的人回到旧社区后的复吸率是多少吗?”   海戈难以理解看着他,他简直失去了和他沟通的能力:“我又没有在吸毒?”   “那还不是一回事!”他粗鲁地打断他,忍不住烦躁地走来踱去,“在你真正被无罪释放之前,我必须要确保你周围是清白良好的环境!你也不看看你周围这个肮脏的污水池子,这些数也数不尽的下贱货色——”   他一把抓起那沓照片。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此刻因为情绪失控而抖个不停,手背上跳起青筋,灰白、冰冷,像是一双从墓地里伸出来、紧紧攥着棺木边缘的死人的手。他把照片摔得劈啪作响,咬牙切齿地说:   “一群下三滥的毒虫、表子、小偷、赌棍、诈骗犯——这就是你的‘朋友’?全都是一群下贱、下流、下作的贱骨头——这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又有什么理由非得回到这里不可?”   他紧攥着照片,屈指把那些可恨可鄙的脸尽数揉烂——可是他自己的脸却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所挤迫,变得前所未有的狰狞和扭曲,他恨声说:   “因为这些家伙都在排队等着你吗?不止那个斯纳克——还有谁?还有别的什么人?天啊——难道那些全都是真的吗?你才二十一岁——你他妈搞过的人比小作坊后厨里的老鼠还多!”   不错,阿奎那确实早就知道海戈的出身,确实知道他的履历不会像是童子军那样清白——可是那仅仅是一种理性上的“知道”。直到亲耳听闻了那些真假难辨的风流艳史,直到亲眼见到了那位搔首弄姿、至今还在和海戈拉拉扯扯不清不白的“前任”,他终于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一点——那份花里胡哨的名单里一串串名字,窸窸窣窣变成了抖动着触须的毒蠊虫蚁,如潮水般猛烈地增殖着,迅速爬满了阿奎那的全身,咬穿了他的皮肤,直往他的血肉中钻去。   阿奎那越想越崩溃。他面颊潮红,呼吸急促,不受控制地走来走去,语无伦次地咆哮道:“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非得和那群家伙混在一起?为什么你可以那样随随便便地和别人发生关系?只和一个人在一起、只和固定一个人上床——这会要你的命吗?只要有人——随便什么人,哪怕是一个长满脓疮的乞丐、一个流着口水的猪猡——提出要求,你就解开裤子?这就是你的本性?你就——那么喜欢当表子吗?!”   在巫术横行的中世纪,一个男人看见自己朝夕相处、平素贤惠温驯的妻子,忽然一反常态地大声嚎叫、满口污言秽语、摔打小孩、生吃鸟雀、四肢扭曲赤身裸体地满地乱爬的心情,和此刻的海戈相比,也难分上下。有那么一瞬间,海戈几乎以为自己会直接走上去,攥住阿奎那的肩膀狠狠摇晃两下,把那个突如其来钻进阿奎那身体里的魔鬼给甩出去。   但他终究忍耐下去了。他震惊、恼火、倍觉冒犯,但是在一切吵闹喧嚣的杂音之中,有个冷静的声音在对他说,你知道他没有中邪,也没有发疯。   前段时间以来,受激素影响所以鬼迷心窍的阿奎那,随着晦暗的月亮渐渐退潮,终于现出原本的、“本应如此”的形貌。那个天真、热情、痴迷的“阿奎那”的面具上面绽开了一道裂缝,原本高高在上的阿奎那从缝隙中探出了头,用傲慢、鄙视、看一块垃圾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果然,还是到了这一刻。   海戈扣住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我没打算和你吵架。”他厌倦地说。   “走吧。这地方对你来说不安全。以后你不要到这里来了。”   就像他不适合出现在东塘区,阿奎那也不适合出现在这里。才呼吸了几口这里“廉价下贱”的空气,那个原本“精致得体”的阿奎那,已经像是被酸雨腐蚀的雕像一样,变得面目全非、状若癫狂了。   阿奎那蓦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送你回去。然后——我们就此告别吧。”   阿奎那猛地窒住了呼吸。那若有若无的水霉味,不知何时变得分外浓烈,腐臭得令人难以忍受。致病的病菌孢子一团团飘荡着,争先恐后地往他的肺里钻进,他的胸骨发疼,呼吸困难,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就是……你最后想对我说的话?”   海戈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莫名其妙被长钉钉死在标本架上的蝴蝶,徒劳地被困在原地。他对阿奎那这顽固不化的偏执愈发感到恼火,多多少少也开始丧失耐性了。   “你要我说什么?……你一直连珠带炮地冲我发火、对我质问。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奇怪吗?我的事,为什么要向你交代?”   海戈冷静自持地反问他:“你究竟要我说什么?你不是都已经查到了吗?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有哪一座法庭审判一个人的私生活?你非得要把我架在被告席上,逼我为自己辩护。我为什么要?”   他头脑清晰,语气冷淡,慢慢地说道:“如果你一定要逼我说,那我就说:这种事你情我愿,合法合理。当然,如果你非要觉得它很龌龊、很淫秽,那也随便你。我改变不了你。你也改变不了我。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一股砭骨的寒冷猛地攫住了阿奎那。他剧烈地抖震了一下,已经十足苍白的脸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不可置信地瞪视着海戈——这个人不曾恼羞成怒,甚至不曾因为自己方才的羞辱对他有任何记恨——他为什么这样冷静?   阿奎那慢慢地走上前去,脚步迟缓,像是有曳地的尸衣在拽着他的脚踝。他低声开口,声音如同在一座墓穴里回荡: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抓住了海戈的衣襟。他浑身发抖,惨白的脸上,一双干涸的蓝眼睛眨也不眨,像是骷髅眼洞中迸发的两团磷火。他直勾勾地看着他,嘶哑着、苦涩地说:   “难道你只是一个局外人?你为什么能这么超然事外?你看着我,好像只是在看着一个——不能理解的疯子?”   他的声音凄苦而哽咽,几乎变了音调。不知为何,海戈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强烈的悚然。他的喉咙发涩,下意识说:“阿奎那……”   他蓦地止住了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忽然落在他的衣襟上。   阿奎那哭了。   海戈脑袋中“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阿奎那睁着双眼,空洞地望着他,像是两座无生命无机质的泉眼,那些眼泪不断地、却又是麻木地、毫无知觉地淌了下来。他看着海戈,却又不仅仅是在看向他。他喃喃低语道:“事到如今……你怎么可以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说——你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抓起海戈的手,紧紧地摁在自己的胸膛。那双清瘦冰冷的手何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攥着海戈动弹不得。   他的嗓音嘶哑,绝望地、几乎哀求般地质问他:“你什么也感受不到?这团火已经快要把我烧死了——而你——你当真一丁点热度也感受不到吗?”   海戈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这双眼睛,在黑夜里也视若白昼,他看得清阿奎那每一个表情、每一滴眼泪。他的面颊鲜红,嘴唇苍白,可是他的眼睛——像是毒蛇的鳞,像是酷烈的酒,像是烧熔的铁水——喷涌迸发出灼烫的光,簌簌疯长化成玫瑰的荆棘,紧紧缠绕缚住他的心。   海戈觉得自己会被这只毒蛇狠狠啮一口。他几乎畏惧起了这股热情。他感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阿奎那身上那股毫无来由、莫名其妙的暴烈的癔症,马上就要传染到他身上了。他别开眼,低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奎那狂热地紧攥着他,“你知道,你和我一样看见了——你以为只要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反复压抑下去,它就不存在了吗?”   海戈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够了……你一直是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阿奎那恨声道:“你觉得我奇怪?你居然问我为什么愤怒、为什么嫉妒、为什么紧咬着你不肯放——你他妈的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难道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告诉我,如果是我——如果我和其他人出去、和其他人上床,你也无所谓吗?”   海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那是你的自由。”   最后一铲泥土也盖上了。阿奎那像是被狠狠掴了一巴掌,脸色陡然青灰,瞪着通红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海戈。   他的眼泪渐渐止住了。他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很久很久。久到眼前的光影全部熄灭,当头一阵刺目的聚光灯打下,他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被放置在广阔的舞台上,台下空无一人。他脸上涂满了可笑的油彩,发绺散乱在额前,癫狂又落魄地独自演出着。他对着虚无反复地号泣、反复地哀求,理所当然地,不会有任何呼应或是共鸣。   他慢慢松开了手。仿佛诧异对面的陌生人是谁,自己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有一部分的自己慢慢出离了这幅可笑的躯壳,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人只是他幻想中的鬼影。他两手空空,唯一所有的只有四周空洞又宏大的冷意。他已经被活埋在这沉寂的地底。没人听得到他的呼叫,没有一只乌鸦为他哀悼。   他的身躯里涌起了一种枯竭般的麻木。   ——原来他完全搞错了。自始至终,这墓地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他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出自三岛由纪夫《萨德侯爵夫人》。标题只是化用对仗,并无深意。 第33章   八岁的时候,莱尔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唱诗班预备团。排在她身边是一个姜黄色头发的高大女孩,身上总是有一股甜腻的铁锈味。每次合唱练习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压过莱尔一头,甚至挤过莱尔站到前面去。莱尔当然不肯退让。两个人在空灵悠扬的赞美圣音背后面红耳赤暗中较劲,最严重的一次莱尔被她一胳膊捣扑在台上。莱尔怒不可遏,跳起来抓花了她的脸。两个人差点因此双双被开除出唱诗班。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教堂的正式演出后。莱尔留下来搬运器材,无意在后台发现了躲在角落旁若无人嚎啕大哭的她。莱尔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去。   她僵硬地问:“嘿,这是在干嘛?”   对方霍然惊醒,定睛看清莱尔,猛地涨红了脸,当胸一巴掌把莱尔推倒在地。   “滚开!”她咆哮着,一扭身跑了。   经此之后,莱尔早早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哪怕再强横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刻。   第二,你不应该随随便便展露你的关心。   现在,她坐在赫尔珀办公室桌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端着电话筒正低三下四和妻子通话的赫尔珀。   “……当然,我完全没有忘记……不、不,你误会了……亲爱的,我怎么会那么想呢?……好的……如果你真心坚持的话……”   他擦着汗,好容易搁下了话筒。他空洞的眼神转到莱尔面上,终于回过神来,稍稍松弛了一下面部紧绷的神经,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多余地朝她解释道:   “是安雅……一些甜蜜的烦恼。”   莱尔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体贴地迅速引开了话题:“事实上,我是来找您汇报一下下个季度的工作……”   赫尔珀翻看着被呈到眼前的总结报表,微笑着点头:“之前阿奎那有和我提到你,用的形容词是‘令人惊喜’,他说你聪明、坦率、充满进取心,最难得的是,还富有同情和正义感。”   “他实在过奖了。”   “不,我认识阿奎那很久了,他并不是一个会说溢美之词的人。这是发自真心的,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他顿了顿,说:“莱尔,很多年轻的法律从业者并不缺乏聪明,或者说,他们是聪明过了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满口‘律法无情’‘优胜劣汰’,他们身上有一种机械的冰冷,一种浸透了优绩主义的傲慢。不错,他们往往能在残酷的竞争中出人头地,迅速爬到这个行业的顶端……”   他恳切地看着莱尔,真诚地说:“可是,我希望能尽可能长久地保持你的同情。莱尔,我们都是相近的族群。一直以来,鯫科都居于生态位的底层。也就是近几十年,我们才获得了普遍的受教育权。但是在社会政治经济许多方面,鯫科还承受着有形或无形的歧视。我们必须互帮互助。你听过那个寓言故事没有……”   莱尔赶紧打断他:“当然、当然。”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同情比攻击更难。”   “这是必然的。攻击只需要狭隘就够了,但是同情需要得更多:在年轻的时候,同情需要智慧,在年老的时候,同情需要力量。”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电话又刺耳地震动着尖叫了起来。赫尔珀脸上闪过一丝疲惫,强打精神对莱尔继续维持住那个亲切热情的微笑,问道:“莱尔,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莱尔识趣地起身告别。赫尔珀一面把文件夹递还给她,一面在尖锐嘹亮的电话铃声中夸赞(或是敷衍)了几句。   莱尔刚想走出办公室,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对了,关于阿奎那——”   赫尔珀停下了伸向电话听筒的手,微笑地朝她转过脸来。她几乎能看到他在这笑容背后控制不住失声尖叫的脸。   “你刚刚说什么?”他的声音几乎被不耐烦的铃声完全淹没。   莱尔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甜蜜的烦恼啊。   她抱着文件夹走过吵吵嚷嚷的公共办公区。   一贯能热情鼓舞他人的赫尔珀,因为长期无法安抚和满足妻子,正百般无奈地面临着分居的威胁。   她的鞋跟在水磨石地面上喀喀作响,一步步走向阿奎那的办公室。   而一贯心无旁骛、醉心于工作的阿奎那……   她停住了脚。   她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不、不、不,达蒙妮,气温的变化不会导致一个人突然变成同性恋。”   “可是,查理确实给我看了一些类似的报道——一些研究和剪报——《不同温湿度对性取向的影响》之类的。我是说,万一呢?万一我太拘泥于成见而错过了真相——?”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相:那些研究是坐冷板凳的大学教授为了骗取科研经费而瞎掰出来的噱头,那些剪报是阁楼里快饿死的小说家为了挣明天的口粮而胡诌出来的八卦,而你的男友只是一个妄想通过装疯卖傻来逃脱异地出轨的道德谴责的人渣——这就是真相。”   “咳……兰波先生,你似乎对查理有很多成见。”   “我对他根本不关心。达蒙妮,我在乎的人只有你。你外祖父生前托付我,要在你大学毕业前,协助你妥善地管理你继承的遗产。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远离查理这种心怀不轨的拜金者。”   “您怎么能这么肯定?你不了解他,也许查理真的爱我……”   “我并不需要水晶球来预测查理的下一步行动,只需要看他的过去。我手边有足够多的法庭文件、民事诉讼文书、不良征信材料——就像我之前给你看过的一样,他的不良记录和他的借口一样多。达蒙妮,一个人并不需要二十四小时的共处才能了解一个人……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是,过去只是过去,或许他改过了呢?查理是我见过最风趣、最幽默、最聪明、最体贴的男孩子,他从没对我撒过谎——”   “他蠢,他不忠,他撒谎成性。他根本平平无奇。达蒙妮,因为你爱他,所以你选择对那些负面的信号视而不见。最重要的是你——是你的想象。你那双爱人的眼睛,把他抬到了不属于他的高度。当一个人陷入爱情的时候,她就是有这种……凭空造神的本领。”   “您是说……这些日子以来的快乐、甜蜜……都只是我的幻觉吗?”   “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幻觉。上个世纪我们信仰宗教,这个时代我们信仰爱情——它们本质是同一种东西:通过营造出一种超越世俗的幻觉,有时候要我们的钱,有时候要我们的命。”   “我不明白……如果我连自己的感觉都不能相信,我该去相信什么?”   “达蒙妮,有的时候,你甚至不是真正爱上了那个人,你只是迷恋上了那种感觉……玫瑰色的迷雾,珊瑚的色泽和珍珠的光辉,空气中飘荡着花草和蜜的甜香——但是或早或晚,这层迷雾终究会散去。你会重新看清一切的。”   “……”   “现在是该醒过来的时候了。”   少女呜咽一声,把青春无知的眼泪洒在一双柔软的手捧起的高档奢侈品丝巾里。   现在是上午十点,在宽敞明亮的律师事务所办公室里。柔和的光线洒在抛光的大理石地板上。精致高档的办公桌上,轻巧放置着光泽耀目的金属姓名铭牌和摩洛哥皮文具架。办公桌后是一排排装满精装法律书籍的胡桃木书架,书架上摆放着各种荣誉证书和奖杯,彰显着这位职业律师的不俗成就。   这位富家少女的资产管理人兼律师兼迷茫时最信赖的人生导师——阿奎那·兰波——正坐在办公桌对面,戴着无限怜爱的微笑,从容地看着他的当事人。他的面貌、衣装、神情、谈吐,连并着这间优美体面的办公室,包装出一种多么令人心悦诚服的专业形象——亚里士多德式的全知,弗洛伊德式的犀利,维多利亚式的文雅,还有可堪媲美电影明星的时髦和美貌——永远清醒,永远理性,居高临下俯瞰着为情所困、可悲又可笑的芸芸众生。   达蒙妮不好意思地说:“我看起来太狼狈了,对吧,兰波先生?”   阿奎那从真皮座椅上姿态优雅地走下来,为她倒了一杯加了蜂蜜的柠檬水。他揽着她肩膀,一边指引她在咨询费支票上签字,一边亲切和蔼地对她说,她的纯真无邪是多么可贵,他的义务就是为她排忧解难、他随时乐意为她效劳……等等等等,直到把人送进电梯、送出办公楼大门、送进那辆静候着的加长版林肯。   “可怜的女孩儿,”阿奎那的助理莱尔把记录材料递给他,一边目送达蒙妮的背影远去,一边不带多少同情地说:   “天真得让人咋舌。我猜想她在家族血统觉醒、彻底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金融大鳄之前,还可以被花花公子再骗上三到五次。”   阿奎那心不在焉地从口袋里取出药瓶,哗哗往掌心里倒:“她的家族财富管理佣金每年要给律所带来两百万的进账,这点就值得我们尽心竭力地哄她开心了。”   “当然,您做得很好,赫尔珀先生开周例会的时候乐得眉开眼笑。”莱尔斜眼试图看清药瓶上的标签,却被阿奎那不露痕迹地避开了。   她顿了顿,决定单刀直入:   “那是什么?这周以来……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吃这种药了——这个剂量是正常的吗?”   阿奎那从她手中取走记录材料,不动声色地往回走:“缓解口腔溃疡的复合维生素而已,莱尔,你太大惊小怪了。”   “上个月有个好莱坞明星、奥斯卡金像奖获得者,被发现暴毙在比利弗山庄的豪宅里。”莱尔抓起文件夹,步履匆匆紧跟在他的脚步后,“警方调查出的死因是药物滥用——这种新闻能给您带来什么触动吗?”   “当然,我实时收看了那场追悼会,简直是一场豪车博览会。真希望我死的时候有这样的排场。莱尔,你那辆大众甲壳虫的车贷还上了没有?多加把劲儿专心工作吧,好姑娘。我可不希望到时你开着那种档次的车来参加我的追悼会。”   莱尔脸红了。她气恼地把文件夹一股脑儿地丢在他的办公桌上,紧绷着脸不说一个字,闪身出了办公室。   一个好心的年轻姑娘对同事兼学长兼上司的关怀,充其量也只能止步于此了。何况,随着表面上毫无异样的时光继续往后推移,莱尔那一丝敏锐的怀疑,也像开了封的气泡水一样逐渐走味,变成了自觉无中生有的尴尬。   哪里需要他人来担心,且看看兰波先生在现实里有多么游刃有余:中午两点,他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整理那些棘手、精深、复杂的司法判例,眼睛紧盯着屏幕,苍白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同时一心二用,大声指点助理在文书细节上的薄弱环节和语法错误。下午四点出庭,穿着一身笔挺的阿玛尼西装,系着精致饱满的温莎结,打着恰到好处的手势,举证、质证、侃侃而谈,声音坚定而有力,论点犀利而精准,引得陪审团频频点头、面露微笑,把对方律师急得如坐针毡、汗流浃背,像是一匹连续跑了两百公里的老马。傍晚七点,办结一天事务,走出办公大楼,和同事友好而亲切地依次告别,得心应手地应对他人的恭维,对后辈调侃两句无伤大雅的俏皮话。   一个无可挑剔的有为青年,高级知识分子的入世代表,精英中产阶级的时代楷模——那么多耀眼的光环堆砌在阿奎那·兰波身上,至于那些只有莱尔看到的小小细节——越来越多的可疑的药瓶、越来越频繁的出入盥洗室、花费的时间是之前的三到五倍——也只是光环后不值一提的微小阴影,是一个二十五岁女助理多管闲事的无端臆测。   毕竟我还年轻。莱尔暗暗想。或许我还欠缺一点老练的智慧。   然而这天晚上,零点过一刻,莱尔在自己租赁的公寓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吵醒。她睡眼惺忪地在被窝外摸索了半天才捉住了话筒。她“喂?喂?”了好几声,对面却是一片缄默。   只有“沙沙”的背景音,像是一只巨型家蚕在无聊地啮啃一片有床单那么大的桑叶。   莱尔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几乎已经断定这是一个随机播出的恶作剧电话。但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她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   “……兰波先生?” 第34章   电话那头传来吸气的声音。“……是我,阿奎那,”有人在电话那头叹息着,开口说道:   “莱尔,你能来安碧泽区的西港口接我吗?”   那是来自大西洋的呼啸的海风,长驱直入从话筒那头的港口沙沙地吹贯到了她的身上。   他说:“我现在……暂时开不了车。”   一个小时后,莱尔在西港口一座电话亭边上找到了阿奎那·兰波,和他那辆银红色的凯迪拉克。莱尔不无妒嫉地打量着这位曲线曼妙的美人。左侧车头灯碎了,车前保险杠略有凹陷,侧面轮毂处有些可疑的剐蹭痕迹,让它更显得楚楚可怜、引人心碎。   阿奎那正倚着车门吸烟。他穿着风衣系着薄围巾,但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拿烟的手抖得像是在拉手风琴。   “我是怎么说来着?”莱尔凛然地伫立在初秋港口凛冽的夜风里,神情严肃,像是刚刚捉住嫌疑犯的少女神探。她责难地瞪着他:“你根本没有照顾好自己。”   “我过了十三年成功的单身生活。”阿奎那淡淡地说,“偶尔也允许我开个小差吧。”   莱尔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阿奎那捻灭烟头,也坐到了她身边。   莱尔这才清楚地闻到车厢内那股浓重的酒气。她耸动鼻翼,嫌弃地问道:“这是什么?”   阿奎那面不改色地说:“我在车里酿造私酒,被联邦禁酒探员发现,狂飙120码逃窜了三个街区,终于摆脱了鸣笛追捕,直到自己的车也抛锚了。”   “……”莱尔紧闭双唇,扭动车钥匙发动汽车:“不想说算了。我又不感兴趣。”   阿奎那满身酒味,发音倒还很清晰:“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   “哈,我还以为你打给我是因为我是你的助理。”   “你是个很优秀的助理。”   “多谢。虽然我更希望亲耳听到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清醒的。”莱尔换挡,倒车,一边扭头看后窗,却听阿奎那说:“不是这个方向……继续往前开。”   莱尔踩住了刹车,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阿奎那双眼直视着前方,白天里梳理得整洁得体的头发被夜风吹得凌乱不堪,蓬乱微鬈的发绺飘飘荡荡地覆盖着苍白的额头。这幅尊容和一个神志清醒之人应有的模样相去甚远。但是他的语调清晰坚定,说:   “开到39街。”   莱尔没有犹豫多久,又迅速换挡踩下了油门。她倒是不介意和这位座椅舒适、性能强劲、走位丝滑的银红美人延长共度的时光。至于其他——就像她说的,她对她的上司并不感兴趣。   按着阿奎那的指示继续开到安碧泽区39街。这里已经深入水族贫民街的腹心,街区路灯约等于无,一路上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冲这位美人起哄吆喝,甚至还有个酒鬼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冷不防骂骂咧咧地冲到车前,挥舞着酒瓶就要砸在车前盖上。莱尔按喇叭、踩油门、猛打方向盘,一个干净利落的漂移,行云流水地把那个猝不及防的流浪汉震慑原地,又甩在了车后。   身旁的阿奎那被这一通猛晃惹得面容扭曲、紧咬牙关,一手捂着胃部,一手匆忙摇下车窗玻璃,迅速趴在窗边,一阵剧烈的呕吐。   莱尔警告道:“把头再伸出去一点,别弄脏了车。”   阿奎那坐回原位。他面色铁青,仔细擦干净嘴角和手指,把手帕丢出了车窗。   “……停在这儿就行。”   莱尔踩下了刹车。他们正在一条窄窄的马路边,对面是一家灯火通明的酒吧。没有霓虹招牌,但莱尔能看出这是一间酒吧。许多颠三倒四的男男女女,说笑嬉闹,进进出出。   透过临街玻璃,可以看到酒吧里没装灯罩的钨丝灯泡,酒保来来去去,酒客们围着长吧台、矮桌、游戏牌桌,喝酒,闲坐,交谈。暖黄色的灯光,熟食铺上四溢的香气和腾腾的热气,还有人们交谈欢笑时吐出的呼吸和热度,交汇缠绕,袅袅上升,融融泄泄地四下弥漫开来。   而此时此刻,莱尔却和她道貌岸然的上司躲在马路的另一头,吹着冷风裹着风衣,哆哆嗦嗦地蜷缩在阴暗的车厢里。   阿奎那摇下车窗,扭着头,出神地望着那间酒吧,似乎在追逐着其中某个身影。在莱尔的角度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她可以看到他紧扣着车窗边沿的苍白的手指,随着他所看到的某些景象,无所适从地颤动着。   莱尔不感兴趣地别过眼,点起了一根烟。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阿奎那回过了头,苦涩地说:“走吧。”   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双唇枯裂,心不在焉,失魂落魄。像是一条被遗弃在三百里开外、跋山涉水费尽千辛万苦重返家园,却发现家里歌照唱舞照跳、自己早已被遗忘的流浪狗。   莱尔深深吸尽了最后一口香烟,把烟蒂丢出车窗,再度启动了汽车。   在引擎预热的当口,莱尔提醒道:“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你明早还有个谈判会——你确定现在还要回东塘区?”   阿奎那从怀里掏出药瓶,看也不看就把那些药片倒在掌心里,“就是因为明早还有会,所以我现在要回家——洗澡,理发,把口腔漱洗干净,熨烫好衬衫和领带,敷个面膜,有必要的话擦点保养霜——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才好和那些贪婪的畜生互相扭打撕咬。”   他把药一股脑儿倒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在车上翻来覆去地找酒瓶。莱尔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把车侧门抽屉里还剩半罐的小扁酒瓶垫到屁股下面,说:“那你今晚不睡觉了?”   阿奎那搜寻未果,只得掐着脖子,费力地把药片艰难地生吞进喉咙。他咳嗽个不停,摇着头说:“我已经连续三十九个小时没好好睡觉了。”   莱尔攥指成拳,把每个手指关节依次捏出弹响:“我大学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自由搏击。”   “……”阿奎那没应声,也许是担心莱尔当真有意一拳挥来助他安眠,也许仅仅是被那些药片噎着了。   他们没再说话。莱尔开车送他回东塘。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别说坐在明亮热闹的酒吧里,显然无法看清藏匿在街角的暗中窥伺的汽车——哪怕人和人面对面坐着,也看不清对方的面貌,更看不清自己的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   每天下班,阿奎那拾阶而上,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走回公寓。   坡顶的房子门户紧闭,冰冷而黑暗,黢黑的窗户像是蝙蝠的眼睛。他打开门,径直走到沙发前,整个人颓然地扑倒在沙发上。   他的四肢酸痹,头疼欲裂,胃部隐隐作痛。如果可以,他真想长眠于此,再也不要爬起来。   可是他知道他根本无法安睡。   他埋首在枕垫里,用力地呼吸着。海戈曾经在这里睡过两个月。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一根头发,甚至连他的气息都变得很淡薄。   海戈·夏克实实在在地走了。他确实而毫无眷恋地离开了他的生活,像水消失在水中*。   这一周多来,他的生活割裂成互不关联、迥然相异的两部分。白日里,他一心一意地沉迷工作,借助咖啡甚至药物,伪装出精力充沛、生机勃勃的假面,谈天说笑、应酬决断,活像是舞台上浓妆艳抹、上蹿下跳的小丑。   深夜里,他被无法回避的独处的痛苦煎熬着,坐立难安,无法入睡。他甚至像个可怜可耻的变态跟踪狂,半夜三更开着车跑到五六公里以外的贫民街,一个人扒在酒馆外面的街角,默默窥伺对方的一举一动。   像一只阴暗的蛆虫,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扭曲挣扎。   多少次,阿奎那在深夜里一个人喝着冷酒,阴沉沉地在心底自我唾弃。   我是个可怜的丑角。是一块被人嚼烂了的口胶糖。我被呸在脏污的地面,却还死心不改往他的鞋底上黏。我简直没药可救。   多少次,他在心底隐秘地期待着,看到对方为自己的离去,能够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伤悲。   然后,他看着对方举止如常,每晚都不曾从欢笑热闹的酒吧缺席。他喝酒,份量适度;他说话,神色自若;他稳如磐石地坐在吧台前,任由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地往自己身上挨蹭倾倒。凌晨两点,酒吧一打烊,他就上楼熄灯睡觉,作息规律,睡得神清气爽。   天啊!这个人怎么可以一点也不悲伤、不难过、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感慨和动容?   阿奎那恨得咬牙切齿,用力拽着自己的头发在沙发上痛苦地打滚。他自己被焦虑和烦躁逼得像在地狱里受火刑,种种阴毒憎恶之情像是美杜莎的蛇发一样在他的头顶嘶叫盘旋,他不得不借助大剂量的精神类药物才勉强维持住自己这幅看似正常的人形。也因为情绪失常和过度用药,他时不时就要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再看看对方——始终如一地沉稳、淡定、心无挂碍,简直可以直接去唱诗班唱圣歌。   他甚至怀疑再过一个礼拜,海戈·夏克那颗装不了多少东西的脑袋,就会把“阿奎那·兰波”这个名字慢慢代谢掉。   ……阿奎那再不情愿也只能承认,他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海戈·夏克对他,自始至终就没有过他以为的那种感情。   人怎么能给如此突兀地从天堂坠入地狱呢?最开始,阿奎那以为自己中了百万大奖,一次偶然的际遇,让他遇见了时代洪流之中,另一个和他一样,在污浊世界里格格不入的存在。   事实证明,一切全是他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是他自己一个人自以为是地陷入恋爱情绪。他在海戈身上投射了太多自我意识。对方只是沉默寡言、忍耐顺从。他却自以为对方有所呼应,以为遇到了真挚的爱情,以为触摸到了一个虽然出身贫贱、却比任何人都高贵纯洁的灵魂——   灵魂!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灵魂。他就像六岁的小女孩,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布偶娃娃,她期盼已久自以为美梦成真。她欣喜若狂,把它当成真人对待,把它摆上餐桌,和它聊天说话,为它穿衣梳妆,以为它有自己的意识和思想,终有一日会站起来和她一起跳舞——多幼稚!多可笑!多可耻!   阿奎那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垫,绷紧全身肌肉,发出连续不断的无声的大叫。   他试着站在海戈的角度去理解这一切……对海戈而言,他只是偶然脱离了过去熟悉的环境,不得不像一只雏鸟一样暂时屈从于我……就是这么简单。   和外观不同,实际上的海戈·夏克有一副相当好的脾气,他几乎不怎么拒绝他人的要求……不管对象是任何人。   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共处的每一个片段,那些温存缱绻的接触,那些激烈缠绵、旖旎美妙的回忆,原来仅仅只是是阿奎那自己一个人深藏珍视的珍宝……而现在,随着最后图穷匕见的交恶和争吵,也随着被无情揭开的真相,彻底崩裂破碎成了无数尖锐的锋刃,把他的心划割得鲜血淋漓……   原来无论是谁,只要向他提出请求,他都会答应……换作任何一个人,他都有可能和对方做同样的事……   对他而言,“阿奎那”又是什么?   阿奎那冷静地想着。   一个挟恩索报的律师……一个性情孤僻自说自话的怪人……一个情绪激动歇斯底里的神经病人……一个房东、炮友、暂时需要忍耐的对象。   世界上还能有比你更可笑的小丑吗?   他对自己说。   阿奎那胸口闷痛,感到一阵窒息,不由自主蜷紧了身子。   他不能再想了。   每晚,回忆都仿佛绳索一般垂下来,勒紧他的脖子*……然而强悍地凌驾一切之上、最不堪忍受的,不是怨恨、心痛、悲哀、羞惭,而是想念。……是无穷无尽的想念。想念。想念。   车子已经开到了东塘区下坡处。   莱尔把车停好。阿奎那犹豫了一下,邀请莱尔到自己的公寓里将就歇息一会儿,莱尔摇头拒绝了。不过她很愿意借阿奎那的车先开回家。   “我一早再来接你。”她说。   她顿了顿,开口说:“如果有需要的话,你明晚还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指尖轻轻玩弄着口袋里车钥匙上小小的金属标识,说:“我是你的助理……只要按三倍加班工资,给我计算工时就行。”   她迎着阿奎那颇有些讶异的目光,微笑道:“你不是第一次去那个地方了,对吧?”   阿奎那不置可否,垂眼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多谢你。”   谢谢她的慷慨相助,和她的不感兴趣。   莱尔摇了摇头。“那么,明天见,兰波先生。”   她走下台阶,扭头对他说:“就像费雯丽在《乱世佳人》片尾说的那样——   “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这个比喻出自博尔赫斯。   *据传是一首阿拉伯诗歌的选句,出处不详。 第35章   那两个人走进酒吧的时候,场中的喧闹确实有一瞬间的停顿。   不少举着的酒杯悬停在唇边,琥珀色液体沿着杯壁犹疑地颤动着。酒客们的目光从来人粗短脖颈上的伤疤、敞开的粗呢西装外套、手上的指虎,一路流连到他们的腰间。   那柄随随便便别在口袋上的柯尔特闪着镀镍的光。   两个人摇着粗壮的肩膀,带着满脸猿类一样的假笑,大摇大摆地走到吧台前。斯纳克正在吧前做酒保,看到这两位满脸都写着“寻衅滋事”的流氓,忍不住从喉咙里漏出了一声叹息。   对方显然把他的叹息误解成了别的意思。一个流氓大大咧咧地坐在吧台前,指节叩了叩台面,袖口露出半截弹簧刀的花纹。   他冲斯纳克一笑,露出一口粗壮而尖利的獠牙:“来一杯奢华马提尼。”   斯纳克擦着杯子,头也不抬,冷淡地说:“反正你们也是来砸场子的,这种开场白就免了吧?”   尖牙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狠光。“你把我们当傻瓜了,是不是?”   他冷冷地问,弹簧刀从袖口滑到了掌心,冰冷的刀锋径直指向斯纳克。   斯纳克烦躁地“啧”了一声,抬起头来。   “我真服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硬汉的小瘪三了。”   他冷冷地说:“先假模假样地问候一声,点一杯又贵做起来又麻烦的酒,然后问几句谜语一样的废话,又突如其来地发难:一口唾沫吐到别人脸上啦,把啤酒红酒随便什么酒浇到别人头上啦,抽搐着面部肌肉咬着后槽牙撂下两句看似毫不费力实则精心设计的狠话啦——天啊,你们都是从同一所罐头加工厂毕业的吗?看起来全都一个样——”   “砰”的一声巨响,酒客们发出一阵惊呼。斯纳克左耳的银质耳环被子弹击碎,连带着身后酒架上一排酒水也被掀飞。玻璃碎屑像烟花一样四溅,橙黄色的酒液顺着酒架汩汩流淌,很快在地板上汇聚成了一滩。   斯纳克纹丝不动,感到一股热流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是他耳侧的血。   那个配着左轮的流氓缓缓吹散枪口的蓝烟,满意地看着斯纳克苍白紧闭着的双唇。“雷特兄弟藏的那批货在哪儿?”他问道。   斯纳克冷冷地说:“这里和雷特无关。他们只是一对偶然旅居在这里的老鼠罢了。”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尖牙冷笑着,“这里真正管事的人在哪里?”   后厨传来铁器坠地的脆响。两人对视一眼,那个配着左轮的壮汉迈下座位往后厨走去。尖牙留在凳子上,抓起邻座的啤酒杯灌了一口,又“噗”地尽数喷唾在斯纳克面上。   “这儿的啤酒就像掺了马尿。”尖牙转向酒客们,乐呵呵地大声说,“你们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找乐子?真是大错特错。”   后厨传来剧烈碰撞的声响,然后是一声痛苦的惨叫。酒客们面面相觑着,有几个谨慎的家伙已经悄无声息地滑下座椅、一溜烟儿滑出门外。但是更多的人们则以一种兴奋畏惧相交织的神情,低声议论着,或是频频往楼上看去。   尖牙这才注意到有人正从楼上下来。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楼板吱呀作响的声音分外清晰,夕阳中腾起淡如薄雾的金色尘埃。海戈打着哈欠踩着拖鞋走下楼梯。   他一面走,一面刷牙,还伸手去系衬衫的纽扣。薄荷味牙膏沫顺着下巴滴在敞开的衬衫上,胸膛上肌肉的轮廓和隐约的疤痕在襟口处若隐若现。   两位结伴而来、年纪很轻的蓝领小工正倚着楼梯扶手,不约而同地将酒杯捧在了心口,满脸着迷地望着他。   海戈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借过”,从两人身边挤了过去,径直走向了吧台。   他的动作是如此松弛、态度是如此平和,本应该毫无一点恫吓力才对。但是尖牙却忽然预感了一种寒毛倒立的危险感。他压抑住体内叫嚣着落荒而逃的本能,挤出一个最标准的狰狞冷笑,刚想开口发出两句嘲讽,忽然眼前黑影一闪,有什么利器毫无征兆地捅进了他张开的嘴。   一颗后槽牙被撞飞,随着薄荷泡沫溅落在地。他痛苦地张大嘴巴,感到自己的上颚像是被打了一枪。有什么从内而外洞穿了他的口腔,高高地悬停在他的鼻孔旁边。   ——那是原先在海戈手里的牙刷。   他怒吼一声,忍痛猛地朝对方扑去。海戈不闪不避,干净利落地冲他面中干了一拳。颜面神经最丰富的三叉神经地带,甚至用不上几分力气,就引起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   他仰面摔倒在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嚎叫卡在插着牙刷的喉咙里,变成某种滑稽的呜咽。而口中的鲜血直到此刻才开始缓慢地流淌,一股一股地涌进咽喉中。   后厨的混混听到动静,举着左轮探出头来。他一打眼就看到了海戈高大的身形——瞬间寒毛倒竖,来不及有一丝犹豫,他举起枪口的同时扣动了扳机。 第36章   但还是慢了一步。海戈一步跨到他跟前,抬起一掌向上猛击他持枪的手腕。枪口被撞得上扬,在天花板上打出一道带着硝烟味的白雾。枪手手腕酸麻,晃过神来左轮已经被海戈一把夺走,另一只手一巴掌盖住了他的脸,把枪手踉踉跄跄地推进了后厨。   喀拉苏正抱着胳膊倚着货架,龇牙咧嘴地喘气。看见海戈一把攥着那个流氓的头发,把方才还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家伙“砰”的一声甩了进来。   “怎么了?”海戈瞥了他一眼,反手把左轮塞进屁股口袋。   喀拉苏赶紧说:“没什么!脱臼而已。”   海戈点了点头,一把揪起流氓的头发,无视对方的咒骂和挣扎,摁在了喀拉苏身前的烤架前。   炭火的热焰猛地腾涌上来,烟气蒸烤着他的眼睛。流氓蓦地闭紧了嘴,脸涨成了猪肝色。   烤架上还放着一枚焦糊了的肋排。恐惧的汗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接连滴在暗红色的铁网上,响起“滋滋”的白烟,又迅速被烤干。   “喜欢五分熟还是全熟?”海戈问道。   “你不能对我下手,”流氓咬牙硬抗着,“你知道我是谁的人——”   话音未落,他的脸就被狠狠摁了下去。颧骨在铁架上烙出焦黑的网格纹,靠近铁网的那一侧眼球在高温里急速脱水,虹膜收缩成针尖大的黑点。   他痛得放声惨叫,抬起右手疯狂拍打烤架边缘,空气里飘起了一股混着毛发焦糊的诡异肉香。   喀拉苏禁不住哆嗦,无助地扶住了身边的货架,惊惶地扫了一眼面不改色的海戈。不知为何,他比方才用枪指着他凶神恶煞地威胁的混混更让人恐惧。   海戈松开手,由着对方惊跳着滚落在地。那家伙的半张脸皮已经留在了烤架上。焦黑的皮肤碎片,颤巍巍地蜷缩成小小一团,像烤过火的培根脆片。他蜷成虾米,烧穿的脸颊露出白森森的颧骨,创口边缘的嫩肉还在滋滋渗出油脂,止不住一声接一声痛苦地打滚嘶嚎着,连后厨的抽风机的轰鸣都要盖过了。   喀拉苏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血水满地的屠宰场里,被迫观赏一头屠刀洞穿放血的活猪。   主刀的海戈却无动于衷。他徒手从烤架上抓起那枚几近焦炭的肋排,蹲下身去,把它塞进对方漂亮的马甲里。   “替我送个外卖。”他说着,一把牢牢摁住对方那只挣扎着想要把肋排从胸口掏出去的手。   “告诉你们老大,别再想动我的人。”   海戈伸出舌头,舔去唇角沾的最后一点牙膏泡沫,轻声说:   “如果有下次,派只真正的鲨鱼来。”   前厅的酒客竖着耳朵猜测着后厨的腥风血雨,眼见着那两个不成人形的流氓彼此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然后才是海戈。撩开布帘走了出来,神色淡然,好像刚才只是去后厨顺手取了两罐酱料。   他一边擦拭着双手,一边漫不经心对酒客们说:“今晚酒水免单。”   斯纳克正拿着胶布裹扎自己流血的耳廓,闻言从吧台后面弹射而起,发出今晚迄今为止最崩溃的一声怒吼:“说好了是半价!半价!”   可惜他的更正已经被淹没在酒客们欢声雷动的喝彩里了。   斯纳克怨气冲天,回头狠狠瞪了海戈一眼。后者正背对着他在架上找着什么,显然完全屏蔽了他愤恨的目光。   “……你没问题吧?”斯纳克忍着怒气道。   “我有什么问题?”   “你一天要睡 12 小时。”他幽怨地说,“整个人……心不在焉的。别否认——我看得出来。虽然你以前也是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现在,你怪上加怪!”   “可能是冬天到了吧。”   斯纳克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你是要冬眠了啊,真好,我还担心你怀孕了呢。”   海戈没听清这句阴阳怪气的嘲讽,不过他就算听清了估计也不会在意。他在酒架上翻来找去,把斯纳克刚刚整理好的酒瓶弄得乱七八糟。斯纳克越发沉不住气,恼火地问道:   “你在干什么?”   海戈转过身来,奇怪地问:“我的牙刷呢?”   “……”   斯纳克心中五味陈杂,最终,一股难以言喻的同情压倒了一切。   他叹了口气,柔声道:“一起喝点怎么样?”   海戈没有住回茴香街。   “我非常理解,”吧台边,斯纳克同情地看着他,“那些摔碎的家具!那染血的地毯!那间房子曾经有那么专属于你和奥菲利亚的回忆——回忆,就是一座隐形的监牢。”   他喝多了波本酒,少见地多愁善感起来,哀伤地说:   “‘时间’一砖一瓦地把它搭建起来,当你发觉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了。”   海戈没搭腔,只是慢慢啜饮着自己的美乐啤酒。   斯纳克为自己灵光一闪的金句自我陶醉了一会儿,瞥了眼身畔无动于衷的海戈。   “你不这么觉得吗?”他多少有点责难地问道。   “事实上,那里已经被打扫过了。”海戈慢吞吞地说。那位热心的鲫鱼混种(说起来他到底叫喀拉苏还是喀苏拉?)在海戈回去之前,已经把那间房子里狼藉的惨状尽可能清理收拾了几遍。   斯纳克愣了一下,“那你……”   海戈简洁地说:“懒得回去补缴水电费。”   “……”   斯纳克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酒费劲地想了想,忽然凄恻地一笑。   “我明白了——虽然内心已经千疮百孔,但是还是努力把自己拼凑起来,装出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对吧?”   他悲怆地笑着摇摇头,“不必说了,我是过来人。我都懂。”   “……”   海戈默默看他一眼,又喝了一口啤酒。   “住在这儿当然更好。不仅仅是因为我——作为通情达理的老板——能为你们提供可口的食物(海戈和喀拉苏煮的)、美味的酒水(海戈搬的)、柔软的床铺(喀拉苏铺的)。最重要的是,这儿有我的陪伴,还有形形色色热热闹闹的陌生人——看着你,和你搭话,哪怕只是同处一个空间互不关心,自顾自喝酒、说笑、吵闹——只要有这种强烈而持续不断的外界刺激,就可以让你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你根本也想不明白的事。”   我应该去想什么事吗?海戈沉思地望着自己的酒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说真的,别再沉湎于往事了。”   斯纳克打了个酒嗝,嘲讽地撇了撇嘴,“那种家伙我见得多了——每个故事的结局都一样,全都是白费劲儿。”   他指的是谁?   “一开始他被你吸引,说你照亮了他优渥却乏味的生活,赞美你是一颗璀璨的明星、一杯让人神魂颠倒的烈酒、一首不循常理却又别开生面的乐章。你们狂欢、纵欲、不分昼夜地玩乐——”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的新鲜劲儿彻底过去了,就开始怎么都看你不顺眼了。他到处挑你的刺,找茬和你吵架。他嫌弃你的口音,嫌弃你把番茄酱弄到衣服上,嫌弃你不会正确使用介词。然后他对你生气,恨你不肯对他俯首帖耳低三下四,恨你的贫穷和卑贱,恨你竟然没有因为自己的贫穷和卑贱而心怀愧疚。”   他阴郁地盯着自己酒杯上的浮沫,冷冷地说:   “他睡了你,还要恨你弄脏了他的迪奥。”   海戈开始怀疑那天晚上斯纳克压根没有走,而是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完了整场。   当然,他知道这并不可能。更接近事实真相的一种可能性是——正如斯纳克所说——每个故事的结局都一样。   “不过你要记着,下次放聪明点。”斯纳克冷不防凑过来,醉醺醺地倚靠在海戈身上,笑嘻嘻地说:“在甄选对象的时候多花点心思。一个有独立信托账户的律师你就满足了吗?起码要找个有滨海庄园的富豪,配有游艇和马场的那种。”   海戈移开他面前的酒杯,以免被醉得东倒西歪的斯纳克自己碰倒。斯纳克的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对着回忆和幻想高举酒杯,自顾自地傻笑:   “你要学会开动脑筋——顺走几件珠宝或者皮草大衣?这还算不上道。最好是记住他保险箱的密码,还有他签字的习惯——特别是反正在那些人的眼中,你就是出来卖的——为什么不干脆狠狠敲他们一笔,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呢?”   海戈不动声色,举起啤酒浅喝了一口。他好像已经知道斯纳克通缉令上的罪名是怎么来的了。   斯纳克越喝越醉,大谈他的“生意经”(这说辞挺耳熟。“干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是……”),并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姿态,教导海戈如果要走这条路(谁要走这条路?),要如何千挑万选、卖弄风骚、待价而沽,要如何把自己包装、营销,像一件最炙手可热的商品一样售卖。   “最重要的是武装你的内心。”斯纳克满脸酡红,竖起一只手指点在自己鼻尖,神秘地一笑:   “永远、永远不要让他们有机会……伤到你的心。”   海戈从来不担心这一点。   被伤心的前提是,你有一颗心——在物理层面,那是个拳头大小,被胸腔和肋骨紧紧保护着的,脆弱,娇嫩,致命,禁不起一丁点儿摔打的器官。在精神层面,那是灵魂的凝聚,是一个人最柔软、隐秘、本质的所在,就像阿喀琉斯未经受烈火洗炼的脚踝。   在物理层面,人人都有一颗心。但是在精神层面,却很难说人人都如此。   有的人,生着人的外表,却有着豺狼一般冷血残酷的心肠。有的人,光鲜亮丽、生气勃勃、充满了吸引力,但当你往他们的皮囊往内里望去,你只能看到一片荒芜的废墟。   还有的人,譬如海戈·夏克,似乎也很难适用那个柔软的心灵的比喻。他不是坚实的盾包裹着脆弱的芯,他由里到外,是由同一种材质炼成。   他有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那就是根本不去看待。他没有什么执着的事物,自从成年,能靠双手挣到足以维持温饱的生活后更是如此。对于肉体上的享受,他不排斥也不热衷。他很少有什么鲜明的观点。他已经接受这世上有五花八门的人,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人和人很难相互理解,问题也不能总是得到解决,但是世事就是如此。再多的思考、体验、感慨——统统无济于事。   他也有自己应对世界的方式。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扛,扛不了就走开。只要不死,就有办法,如果死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斯纳克说他是感官型的,好像也有人说过,他比起人更像是野生动物(还是野猫来着?虽然他自己觉得一点也不像)。或许,这些说法各有各的道理。动物可不会思考人生的意义,不会为过去或是未来伤心欲绝,更不会苦苦纠结于难以理解的事物。它们活在当下。   它们会受伤、会死,但是永远也不会心碎。 第37章   “说到这个,那家伙死了。”   斯纳克随随便便地说了这句话。海戈回过神来,望了望自己眼前的威士忌。   身旁还是斯纳克。相同的灯光,相同的位置,相同喧闹嘈杂的背景声。   只是换了不同的酒。这又是新的一天?   海戈下意识揉了揉眉骨。也许斯纳克说得对。他最近是有点心不在焉。   “那个家伙?”   “把半张脸烙在烧烤铁网上的那一位。听人说他的尸体被丢在混居区某个下水道里,太阳穴被崩了一枪。整个人都被污水泡发了,褶皱的皮肉挂着绿藻,脸像是一块被捣烂的隔夜乳酪。”   斯纳克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那家伙是个专职勒索犯,往不合作的商铺里扔樱桃炸弹。这次估计是终于倒了霉,被人干了黑枪。照我说,他死有余辜。但是我们那只小鲫鱼被吓得不轻。他还未成年呢。这两个晚上我得拍着他的背、往他嘴里塞安抚奶嘴才能让他安然入睡。如果下次‘烧烤’,可别再当着他的面了。”   “我会注意。”   斯纳克咧开嘴笑了笑,兴致盎然地问道:“你觉得在屠宰场干活的经历,对‘这种事’有帮助吗?”   “当然。你会学到该从哪里着手,刀尖才不会被肋骨卡住。”   斯纳克笑个不停,差点跌到吧台下面去。   “致屠宰场,”他移过酒杯,冲海戈的杯上敲了一记,感概地叹了一口气:   “某种角度上,人也是动物。屠宰就是最好的杀生演练。在那地方呆过,也很难对死亡呐、尸体呐大惊小怪了吧?”   海戈注视着酒上摇晃的白色浮沫,蠕动破碎,像是一只只翻滚的蛆虫。   ……或许,并不是因为屠宰场。   他什么也没说,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浆划过咽喉,像是被灌进一座空心铜像。   或许是因为海戈四岁就见识过死亡。那个年轻的女人趴在卫生间出口的瓷砖地面上,脸朝下,埋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旁边散落着一个空酒瓶,被带倒的脸盆架,和乱七八糟的杯盆牙刷,等等。   那是他的生母。据说。   那时应该是春末夏初。第二天,呕吐物就开始发酵。到第三天,她的身体开始腐臭。苍蝇来来去去,在那头蓬乱干枯的长发上面钻进钻出。   到了第六天,她的身体进一步膨胀。大概是因为内部压力增加,她裸露在外的四肢的皮肤开始出现破裂,鼓起淡红色的水泡。大的那些水泡很快破裂后,流淌出恶臭的液体。蝇卵开始陆陆续续孵化出蛆虫,密密麻麻扭动着,不时翻滚掉落在地面上。尸液和呕吐物和酒,混合成一种黑色的浓稠的液体,浸透了橡胶木地板,慢慢扩散开来。   第七天上午,警方终于破门而入。   是邻居终于忍受不了日益浓重的恶臭而报了警。警方对这种贫民窟里的人间惨剧早已司空见惯。但是意外发现的那个、被迫和尸体同处一室共度七天的幼童,还是让警察们因为见多了罪恶和不幸而麻木的心肠,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触动。   海戈还记得那个高大的女警把他护在身后,遮挡在他和那些穿着长筒胶靴和蓝色连体工作服、走来走去检验尸体收集痕迹的辅警和法医之间。   “儿童保护中心的那些家伙怎么还没过来?”她粗声嘎气地冲下属呵斥道。   “他们在路上了,”下属心虚地辩解道,“报警人没提到有幼童……”   海戈被擦净手脸,裹上毛毯,坐在换过空气的屋外等候。那个时候,他的感官和知觉变得很迟钝。景象、声音、气味,对他而言像是隔了一层厚重透明的凝胶,只能迟缓而淡弱传达到他身上。他听到有人细碎的低语和咋舌:   “……他和她一起呆了整整七天!”   “他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我是说,这些天他到底吃的是什么?”   “他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哭一声。老实说,我觉得他已经精神崩溃了。”   “他太小了,还谈不上崩溃……他也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幸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对那段记忆已经十分膈膜。只是还记得儿童保护中心的接待处,他被刷洗过四遍,剃了光头,以便把头发里那股经久不散的尸臭彻底洗去。他呆坐在桌子对面,闻着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廉价肥皂的刺鼻气味。他看着对面的警员,用笔尖敲着谈话本,怜悯同情地朝他俯下身来。   他和颜悦色地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经由儿童保护服务中心运作,海戈被送入了福利院。在那里冷淡的管理体系和拮据的物质条件下,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暗中地形成了某些针锋相对的小团体。有些“小头目”顾忌沉默寡言、身形却日渐高大的海戈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开始不着痕迹地挑衅他,冲着他鼓着腮帮怪笑,或是往他脚下吐口水——   太不着痕迹了。海戈的超绝钝感力只让他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脸部抽筋,或是得了严重的咽炎。   到海戈再稍大一些,会莫名其妙走到他面前,拦住他去路的人,从摇晃着肩膀邪笑、嗓子里咕噜作响的男孩,变成了眼神明亮而闪烁、时不时低头捻着衣角的女孩。   后者似乎更叫他费解。她们毫无来由地笑个不停,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快速地说着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他还记得有一对深色皮肤的姐妹邀请他去电影院。那场是风靡一时的《乱世佳人》。电影院里人满为患,他在黑灯瞎火里束手束脚地坐了四个小时。接近片尾之时,女主泪流满面地向男主表白,戏剧张力到达了巅峰。周围惊叹、欢笑、啜泣连连,好似人人都受到了一场纯净的精神洗礼。   但是海戈完全一头雾水。因为女主总是在想着另一个男人,还马不停蹄地和其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结婚。而男主,这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则一直在对女主挑刺、挖苦、挤兑个不停。他怎么知道他们竟然相爱?反倒是那个女二,一路上与女主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他还以为女主和女二才是一对呢。   电影散场了,他们走出电影院。观影者意犹未尽,议论纷纷。旁边的女伴不停地和他反复述说,那些缠绵、美妙、令人心碎的感情,激发了人性中多么崇高的部分,说到动情处,哭得梨花带雨稀里哗啦。海戈在一旁捧着爆米花,无辜地承受过路人指责的目光。   “难道你一点触动也没有吗?”   女孩们着恼地望向他。   ——这句话,在往前或往后,被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对着他说出来,多得像是临期打折商品里附赠的广告单。   为什么要问他有什么感受?流水从石上滑过,石头会有什么感受?   最后女孩们也只能对视一眼,耸耸肩放弃。那个年长些的女孩似乎看透了他,半是调侃、半是怜悯地对他说:“天啊,海戈,你就像个空洞一样。这世上一切东西到你身上都沉了。”   她咯咯直笑,咕哝咕哝饶舌般笑道:   “好消息是,坏东西沉了。坏消息是,好东西也沉了。”   酒吧打烊后,人走灯灭,酒意阑珊,众人各自归巢。   海戈把醉醺醺的好友扶到客房、丢到他自己床上,又和伙计们交接好营业事宜。洗漱,关灯,一个人躺回床上,阖上双眼。   有白日里的喧闹做对比,深夜的寂静像是一颗钻进领口的海胆,冰凉地贴偎着你的皮肤,时不时用尖锐的刺扎你一下。在这人事俱寂的黑暗当中,感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会恍惚回忆起,那些白日里他几乎淡忘了的体验。   有的时候是温暖修长的手臂,紧紧缠绕,用力地拥匝着他;有时是潮湿濡热的呼吸,柔软的唇,湿润的吻,密密层层坠落在身体的每一寸。有的时候是悦耳的声线,低柔细语、欢笑调侃,不厌其烦地述说着种种小事……有时候,仅仅是凝视着的目光,澄澈、温存,静谧得像是月夜下的海,时而又奇异、剧烈,甚至可以说是强悍,一种精神性的力量,从那双眼睛中迸发出来。   ……那些东西太陌生,也太短暂。他还没来得及识别,一切就都像烟雾一样崩裂、涣散。   原本,性是一件多么简单明了的东西。重复黏膜的摩擦,进行体液的交换,像张嘴吃下食物一样直接填饱生理的欲求。对象是谁,似乎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需要了就去找,满足了就离开。既然食欲无需避讳,性欲又何必压抑呢?   看看春季深夜里嘶哑着嗓子拼了命嚎叫的野猫,焦躁、痛苦、骨瘦嶙峋,受着欲望的折磨。这个世界的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有时,进食和性甚至很难被称作一种享乐,那仅仅只是不得不填补一种无法摆脱的生理需要罢了。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麻烦的家伙,把这种事变得那么复杂……执着于爱抚,热衷于询问,莫名其妙的夸赞,那些奇奇怪怪的癖好,热情,痴迷,娇气,黏人……叫人难堪,叫人无所适从。   有时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枚沉眠着的牡蛎。那双雪白纤细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掰开灰暗粗糙的坚壳,鲜红湿润的唇舌,舔着藏匿其中的软韧的核心,将整块蚌肉温柔细致地裹在温热的口腔之内。虔诚,专注,像在舌下珍藏一颗宝贵的明珠。绵绵的吻,蜜样的津液,潺潺地流淌过浑身每一寸肌体。   有时,他实在被闹得受不了了……翻过身去,沉着嗓子申明道:“好了。我要睡了。”对方这才恋恋不舍地止歇,伸手拥揽着他,用鼻尖亲昵地挨蹭着他的后颈。   “好吧、好吧,”他眷恋地呢喃着,“明天见。”   他贴近他身后,吻着他的头发、他的颈项,像是动物在巢穴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柔声说:   “晚安,海戈。”   他下意识地说:“晚安,阿奎那。”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他等待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转回了身去。   床的另一侧,理所应当地空无一人。   只有冷清的夜风,长驱直入灌进空荡荡的房间。床对面是无声洞开的黑黢黢的窗,窗叶上黏着夜蛾破碎的翅膀,像是从心的空洞处豁开的缺口。 第38章   “大部分都是些酒水货单,还有些非法管制的药物……”   他们坐在酒吧一处不受人打搅的偏僻角落。卡座桌面上散落着一些凌乱的账单,那是海戈从雷特兄弟的保险柜里撬出来的。   斯诺克用指头重重敲着那些潦草的字迹,“一些比酒精更给劲儿的违禁药品。其中绝大多数是些见不得台面的兴奋剂,掺的杂质比小作坊炸鸡块上糊的淀粉还要厚。但也有一些进价很昂贵的货色,特别是这一款——”   他把那个名称指给海戈看,说道:“雷特标注的信息很少,我到现在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海戈蹙着眉,辨认出那个名字。“这是一款未在市面流通的催情剂。”他冷冷地说。   斯诺克颇为讶然:“你见过这东西?”   “见过两次。”海戈说,“最近一次,是在混居区一条昏暗的巷子里,在一个来历可疑的瘪三手上。而第一次,是在芳芳夜总会。”   “说起这个,”斯纳克迟疑地说,“你回来之后,有去找过‘大汤姆’吗?”   “大汤姆”是芳芳夜总会的老板,是个道上名声如雷贯耳的大人物。按照斯纳克的了解,他以为海戈会给出一个相当有力的解释,却没想到海戈只是淡淡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我需要去见他?”   斯纳克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他观察着海戈一如往常的平静表情,谨慎地斟酌着用词,仿佛在决定是否要打开一扇流淌着血水的冷冻柜门:“就像你曾经提起过的那样,在你出狱后那段艰难的日子里,是他伸出援手,给你了一份足以立身的工作。”   海戈凝视着他,“一点没错,”他慢吞吞地说,“时机合适的话,我会去看看他的。”   斯纳克微微张着嘴,似乎预感到了某些不妙的征兆,不过这种猜测既危险又模糊,而且海戈显然无意向他透露一二。于是他明智地绕了开去,换了个话题:“说起来,这几天还陆陆续续有些进错了门的顾客,试探问我们有没有那种‘玩意儿’,出价还都很大方……”   “这儿不卖毒品。”海戈冷淡地说。   斯诺克耸耸肩,“当然,”他多少有些悻悻之色,“你是对的。那种生意水太深,沾上了就很难脱身。你放心,餐饮是正业,毒品是禁区,泾渭分明,绝对不会惹上一点麻烦。”   “除此之外嘛,”他顿了顿,瞟了一眼酒吧另一头。那儿是一群玩骰子的酒徒,正围在一张桌子前,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什么。“我想,我们既然已经提供了酒精,再给客人们提供一些锦上添花又无伤大雅的娱乐活动,也是没问题的吧?”   斯诺克多少有点讨好地笑道:“你不能指望来这儿找乐子的人,像上礼拜的教友一样循规蹈矩。”   “你想做什么?”   “只是想动用资金买张大点的桌子——配有轮盘和花旗骰的那种。现在的酒吧都会配备些小赌怡情的设备,不仅能吸引新顾客,还能让老顾客更愿意待在这儿。”   海戈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斯诺克柔声道:“我保证,我会小心的。我们只做小规模,不会引起太大注意。”   海戈收回目光,重新琢磨起账本,意兴阑珊地说:“随你的便吧。别让他们闹得太过分就行。”   斯诺克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保证……”他刚说完,赌桌那里就骤然爆发出一阵的喝彩和喧哗。今晚似乎特别吵闹,斯诺克尴尬地朝声源处望去一眼,“虽然他们有时候确实大喊大叫,吆喝得发擎期的驴子一样响,好在他们付酒钱和小费都很大方——”   话音未落,他的表情忽地变了,下巴好像挂了铅球似的直往下掉,差点砸在桌面上。他强装若无其事地转回脸,试图用如常的嗓音让海戈把注意力牢牢黏回账本上——但是太迟了。海戈留意到他陡然变化的脸色,下意识往那桌望去。   那只是一群乏善可陈的粗人,在结束了一天的艰辛劳动或是游手好闲之后,穿着磨损了的外套,来这儿丢下几个小钱,买上两杯够劲的高度酒,开启一段实惠的好时光。其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今晚似乎显得尤为兴奋,喝上了面、摇头晃脑,脸上放射着醺然的红光,殷勤地围绕着牌桌旁坐着的一个身影——看热闹的好事者把那个人遮挡得严严实实,只在人群呼喝鼓掌的间隙,仿佛层层叠叠的幕布被拉起,从缝隙中看到了……那头耀目的红发。   那是阿奎那·兰波。   他穿着一件真丝扎染印花衬衫,正和人玩一局骰子。局势显然正斗到酣处。众人群情喧沸,七嘴八舌地为接下来的押注出谋划策。他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穿着粗呢质地的西服套装,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油腻微笑,一边与他搭话、好为人师地指点着他。一边居心不良地附下身去,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   阿奎那恍若未觉,任由那只肮脏的手贴着自己的肩膀,甚至转过头,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斯纳克是第一次看到海戈露出这幅表情:冒火得像是尾巴被狠狠踩了一脚的猫,脊背上的毛都炸起来了。海戈哗然站起,顺手攥起桌上的酒瓶,挟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就要往那里走。   斯诺克心惊肉跳,伸手一把抓住了他手里的酒瓶——没能拽动,他自己反倒连人带座位被那股大力拖动了两三步,差点失去平衡从凳面上跌下来。   所幸这一拽的阻力也让海戈回过神来。斯诺克双手抓住海戈手里的酒瓶,勉强保持住平衡,冲回头看着自己的好友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嘿,冷静点。”   他半是哄劝半是警告地说,“你拿着这个要去干嘛?”   海戈冷冷说:“我可以请他们喝杯酒。”   “好主意,你打算用什么装?像野蛮人那样走过去、撬开几个脑壳当酒杯吗?”   斯诺克扫了一样那张牌桌,压低声音提醒道:“海戈,这儿好容易才恢复几天清静日子,开始慢慢洗刷那两只耗子弄脏的名声。难道你想自己惹出麻烦来?”   海戈忍着怒气,重复道:“不会。我不会那么做。”虽然还能看出他的怒火,但是也能看出他在竭力忍耐着。   “我信不过你,把酒瓶还我。”斯诺克说,“我知道你徒手就能砸碎那些脑壳。可是把酒瓶还我。这会让你冷静一点。”   海戈冷冷看着他,“你太大惊小怪了。”他说着,却还是松开了手。斯纳克暗中松了一口气,甩去刚才拉扯间手背上溅落的酒水。就这短短半分钟,他的两只手都在因为全力拉扯而痉挛颤抖。这家伙的力气还真是大得惊人。   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拦下海戈在这儿大发脾气、惹出事端,哪怕是要他躺在地上当个人肉路障也在所不惜。这间失而复得的酒吧是他唯一能安身立命的安乐窝。他可不想重演前段时间居无定所的悲惨境地了。   斯纳克绷紧了神经,一面扯着海戈一道走过去,一面打哈哈说着些四六不着的蠢笑话:“我就说今晚的客人怎么这么多呢!看来咱们的经营策略确实有待调整——招个火辣亮眼的招待,也许是比赌桌更能吸引顾客的招牌……”   话一说出口他就懊悔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幸而海戈已经无暇去顾及他。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意料之外的阿奎那吸引了。他真是琳琅满目,精彩得像是一家新开的连锁超市:他没戴帽子,也没戴眼镜,更彻底地展露出那双睫毛纤长、美轮美奂的蓝眼睛;工作状态用发蜡梳理得平整妥贴的金红色头发,现在完全放了下来,像一团热烈又轻盈的火,在光线照耀下闪烁着光辉;上身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丝绸衬衫,一只猴子窜进印染厂染缸里滚了三个来回,沾上的颜色也不会比这件衬衫上的颜色多,更别提领口敞着那么开,露出了精致的锁骨和大片闪耀着细腻光泽的雪白肌肤,可以随机吓晕一个患有畏光症的保守派人士。   他犹嫌不足似的,挽起了两只袖口,露出一截附着薄肌的修长小臂,线条流畅优雅,叫人移不开眼。左腕上戴着一架璀璨华丽的玳瑁镶嵌的手表,水晶表盘反射出的光斑,随着他的手部动作,在看客们一张张兴奋入迷的脸庞上闪烁着。   ——那是海戈从未见过的,优雅、松弛、轻佻的阿奎那。   正如海戈将他这副形貌尽收眼底,他一扭头,也看清了海戈和身旁并肩走来的斯纳克。有一瞬间,阿奎那那张好整以暇的面具“啪”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阴郁地死死盯着海戈。两人默不作声地互相瞪视着,四只眼睛里都搏动着相同的怒火,简直分不清谁是柴薪、谁是火焰。   赌桌前的人开始催促了。阿奎那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头,伸手恶狠狠地把筹码全部推到下注区。   “让我们看看,”他冷冷瞟了海戈一眼,一把抓过那只骰盅,“接下来还会开出什么好戏。” 第39章   骰盅一开,看客们就发出了一阵惊呼。赌桌对面的年轻人喜笑颜开,像是要拥抱幸运女神那般夸张地敞开双臂,一把把桌面上的钞票搂了个满怀。   阿奎那罚酒又输钱,却一脸满不在乎。他笑吟吟地冲众人高高举起灌得满满的大啤酒杯,那气派简直像是在展示一个金质的奖杯。而旁观者们也为他这慷慨潇洒的风度大为倾倒,又是起哄又是吹口哨,巴结得像是在剧院给大歌星的开嗓热场的拥趸。那杯大扎啤起码有一斤重。阿奎那毫无顾忌,仰头就喝。   他的身段举止有一种此地罕见的文雅,但是这干杯的气势却爽快又豪迈。众人欢呼雀跃,一个劲儿地鼓掌,好像他才是那个赌赢了钱的人。   不过真正的胜者显然并不在意,他眼巴巴地直盯着阿奎那,微张着嘴,呆望着他仰头喝酒时滚动着的喉结,唇角溢出的酒液,顺着那只雪白修长的脖颈一滴滴淌落到衬衫上——要不是那个小伙子中途还记得闭上嘴把自己的口水咽回去,他的衣襟怕是比阿奎那湿得还要厉害。   阿奎那“砰”地一声把空酒瓶倒扣在桌上。众人又爆发出一声喝彩。赢家痴痴地望着阿奎那,讨好地试探道:“再来一盘?”   阿奎那冲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靥,像用对待一只狗崽那样亲切和悦的声线说道:“你已经被我玩够了。滚吧。”   对面被这一笑三魂荡了七魄,攥着两手钞票,恋恋不舍把屁股从椅面上挪开。   任谁也看得出,阿奎那今晚上是特地来豪掷千金、赈济四方的。围观者们跃跃欲试,为谁有幸能抢到阿奎那对面的凳子而揎拳捋袖,有的甚至争吵推搡起来。   阿奎那往后靠在椅背上,单手从烟盒里摇出一根烟,隔岸观火地着看众人的穷形尽相,曼声慵懒道:   “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酒吧的老板来玩上一局呢?”他把烟衔在唇上,故意对斯纳克身旁的海戈熟视无睹,只冲着人群后面的斯纳克微笑道。   猝不及防被推到万众瞩目的焦点位置,斯纳克面容扭曲,刚想出言推辞,就被吵吵嚷嚷的好事者连推带拽地摁在了座位上。   围观者满怀期待地高声问道:“这次要赌些什么?”还有人殷勤备至地凑上来,嬉笑着再次满满倾倒一整扎的酒水——这次不是啤酒,而是波旁威士忌,分量又大,后劲十足,足以醉倒一头猛犸象——又以夸张做作的姿势摆到了赌桌中央。   阿奎那转动手腕,慢慢褪下腕上的手表,把它平放在酒水旁边。   斯纳克看清那只手表表盘上镌刻着的商标,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但是仍有不识货的旁观者面面相觑,有人咕哝道:“一只手表值多少钱?”   “不值钱的便宜货,”阿奎那微笑道,“现在在市面上也就十来万吧。”   在场好事者发出哗然惊呼。斯纳克的脸变得又黄又皱,活像是只放坏了的百香果,冷冷地说:“我要是和你赌,我的智力就和一头驴子没什么两样了。”   “你不是驴子,”阿奎那微笑着,柔缓地吐出刻薄的嘲讽,“你是一只松松垮垮的长筒袜,白底,黑条纹,又垂又软又没种。”   针对嵌合物种的贬低,可谓是人身攻击里最粗鲁的一种。有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地发出阵阵起哄声。阿奎那纹丝不动,用唇上的香烟朝斯纳克挑衅地往上挑了挑:“你不敢赌吗?你不是还有这间酒吧吗?用这只手表买下五间这样的酒吧也是绰绰有余吧?”   斯纳克咬着牙,脸上挤出扭曲的笑容,“好啊,那就叫这间酒吧能拍板的人和你玩吧。”他一拧身,迅速挣开拥挤的人群,退到海戈身边。   “把你的家务事给处理干净。”他压低嗓门,满怀怨气地对海戈嘟哝了一句,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倏忽滑进人群缝隙闪身躲开了。   斯纳克意识到自己留在这儿只会火上浇油。虽然从内心来说,他十分乐意看到阿奎那崩溃、出洋相、扯烂自己的脸——但是万万不要在他的场所,不要搞砸他的地盘。涉及到切身物质利益相关的时候,斯纳克那煽风点火的本性就会立刻变得能屈能伸、分外理智。   于是他果断地远远地躲了开去,转到后头去叫喀苏拉来盯梢,特地告诫他用两只眼睛一视同仁地盯着阿奎那和海戈,对哪一个都不要掉以轻心。   海戈沉默地走上前去,举起桌面上的酒扎仰面就喝。他灌酒的姿态可没有阿奎那那种戏剧表演般的观赏性,因为他喝起酒来实在过于干脆迅猛了。就像一头鲸鱼咽下了一牙杯漱口水,众人感觉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足有一公斤的高度酒立刻就清空见了底,而海戈脸上连丁点血色都没泛起来。   旁观者发出了短促的惊叹声。海戈冷冷看着阿奎那,说:“你玩尽兴了,下桌。”   阿奎那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低头给香烟上火。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冷冰冰地回敬道:“急什么,夜还很长呢。你结束了就下去吧,别耽误我下一轮。”   他上身懒散地斜倚着,伸手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沓绿油油的钞票,随手撒在桌面上。这个动作让海戈才注意到他下身穿着的不是平日里挺括合身的西裤,而是一条象牙白色的紧身丝绒微喇长裤,裤子侧边熨缝着柔软的金色缎带,正是那种油头粉面的情场浪子去酒吧猎艳时最钟爱的款式。衬衫下摆被收进紧窄的腰身里,愈发显得宽肩窄腰,身段风流;紧身微弹的布料紧紧包裹住臀部,把那原本就挺翘圆润的曲线勾勒得简直有些露骨了。   其他人显然早就注意到了这点。阿奎那身旁那个穿着考究西服套装的男人正色眯眯地看着他,一副撞了大运的神情,像是偶然在跳蚤市场闲逛,正遇见选美皇后在贱卖她的胸衣。   “我来和您赌一局怎么样?”那个男人柔声说,嗓音是那种矫揉造作的气泡音,显然自信地认为自己这身体面的衣着、这把迷人的嗓音,在这种档次的酒吧绝对无往不利。   “这次不赌钱,”他一手撑着阿奎那的椅背,装腔作势地说,“和您这样的人材计较金钱,那可不太俗气了吗?”   阿奎那好像没读懂这股自以为是情圣的油腻感是多么令人作呕,反倒兴致盎然地朝他笑道:“那你要赌些什么?”   西装男人故作潇洒往牌桌边沿倚靠着,柔情蜜意地对阿奎那说:“我们赌一个今晚的机会——”   他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我赢了,你跟我走;你赢了,我跟你走。”   海戈被高度酒洗炼过的胃里猛地涌起一阵恶心。他绷着脸站起身来,一个跨步挤进了对方和阿奎那之间。那个罗密欧被撞得踉跄了两步,差点跌坐在地上。他恼火地抬起头狠狠瞪了海戈一眼——待看清对方冰冷不屑的眼神和彼此的体格差距之后,又极其识时务地别开了眼睛,自己拍着身上的尘土,讪讪站了起来。   海戈贴在阿奎那身畔,双手扶着桌面伏低上身,尽可能地靠近他,低声道:“你这是特地过来做慈善了?”   阿奎那的眼里好像根本没他这个人,只是用一双优雅修长的手,好整以暇地清点熨平桌面上凌乱的钞票,那姿态简直像是女明星正在给自己漂亮的手上指甲油:“可笑。你凭什么确定我一定会输呢?”   “骰子不是这么玩的,还是你把脑子和眼镜一起忘在家里了?”   “我喜欢怎么玩就怎么玩。我愿赌服输,用不着别人自以为是地横插一杠。”   阿奎那说着,把熨平整的一叠钞票甩在桌面上,吆喝着再来个人陪他下注:“怎么?唾手可得的钞票,就没人想要吗?”   看客们当然也看出了这场戏真正的主角是谁。彼此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着,却顾忌着对方身旁面色不善的海戈,无人往前迈上一步。阿奎那冷笑着把手表和钞票都拢在一处,往外一推,讥讽道:“在场就没有一个硬骨头吗?”   海戈冷冷道:“这儿没人付得起你的赌注。”他忍着怒气,附身贴着他的耳畔,沉声说:“你要怎么才肯下牌桌?”   他的呼吸随着话语声喷吐在他耳际。阿奎那转过头去,狠狠地盯着这张脸。上次这样咫尺相望是在什么时候?距离这么近,海戈的身形又挡住了顶灯,阿奎那的蓝眼睛在背光下几乎变成深深的阴影,像是熔岩浆一般缓缓却炽热地涌动着。他望着海戈,鼻翼轻轻翕动,分辨着海戈身上的气息。酒吧里全是劣质烟草、酒精和汗臭的气味,混合成一股浑浊的热浪。他满心焦躁,却什么也闻不到。   他阴郁地说:“你和他睡了没有?”   “什么?”   “那头癞皮蛇——这几天你和他睡了没有?”   “如果你指的是斯纳克——没有。”   “其他人呢?”   “……你有完没完?”   “回答我!”阿奎那怨恨地看着他,说:“你的答案会决定我的答案。”   海戈轻轻吸了口气,“没有。一个也没有。”他说,“你可以下来了吗?”   阿奎那靠在椅背上,唇上挟着的烟几乎燃尽了,他却一动不动,神色复杂阴沉地看着他。半晌,他终于一语不发地站了起来。海戈暗自松了一口气,从桌面上抓起那架手表,一把塞回阿奎那怀里。他们一声不吭,一前一后地往酒吧门外走。   赌客们面面相觑,纷纷七嘴八舌地高声问桌面上剩下的钞票怎么办。阿奎那头也不回,冷冷应道:   “你们留着吧!”   说罢,两人走出了酒吧,把赌桌前一拥而上、闹哄哄争夺围抢钞票的赌客们尽数抛在了身后。 第40章   拐出酒吧后门往前走,是一条脏兮兮的破旧巷子。起翘开裂的煤渣地面上,流淌着一道道脏污的水痕。路边昏黄的灯光无力地闪烁着,像是醉汉浮肿虚弱的眼神。空气中隐隐有酒精、叶子、粪尿和呕吐物的味道。小巷两面低矮的砖墙,墙皮脱落,像是一块又一块的花柳疮,满布着香烟广告、五颜六色的淫秽涂鸦、还有许多烟火灼烧以及人或动物随地排泄的痕迹。墙面上裸露出交错的水管,像一张脏乱的蛛网,因为年久失修、阻塞不通,发出吭哧吭哧的喘鸣声,像是一个四十年烟龄的老烟枪在咯痰。   四周萦绕不去的隐隐浊臭让阿奎那微微皱起了鼻子。如果领路的人不是海戈,阿奎那真会怀疑这是要把自己丢进某个邪恶的焚化炉里。这段时间,他反反复复来过这一带,但他却不曾深入这个街区的腹心,更不曾见识到这种直观的脏乱与污秽。他不禁怀疑这是海戈有意为之。   这时,身前的海戈突然站定了脚,提起一脚踹在水管上,把身后的阿奎那吓了一跳。水管被这粗暴的一脚踹得心悦诚服,猝不及防轰然响起通畅下水的轰鸣声,好像一架飞机在头顶驶过。   海戈转过身。光线黯淡,又背着光,他的脸像是风沙侵蚀过的狮身人面像,居高临下、面目模糊,抛出冷冰冰的一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和先前酒吧里吵闹浑浊的空气相比,此刻显得分外安静冷清。阿奎那环视四周。路边凌乱堆放着一叠装酒的木箱。他走过去,伸手掸了掸木箱上的灰尘,毫不顾忌弄脏那一身时髦的浅色裤子,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我喜欢你给咱们选的约会地点。”他从口袋里取出烟和火,低下头点烟,吊儿郎当地应了一句。   海戈抿了抿唇,压下心间那股隐隐的焦躁,沉声说:“你忘了你上一次你孤身一人跑到混居区时发生了什么吗?可不会每次都有人天降奇兵来拯救你的贞操。”   阿奎那竟然没有发火,反倒悠悠吐出一口烟雾,道:“你在乎那种事吗,海戈?”   海戈冷冷地说:“我讨厌见人犯蠢。”   “我是个独立的成年人,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喜欢的话,还可以去白宫和好莱坞。”   “看出来了。你这身打扮是刚从马戏团出来吗?”   阿奎那怡然自得地一笑,两只长腿优雅随意地交叠着,用手慢条斯理地梳理大腿侧面金色的流苏:“难道不漂亮吗?酒吧里的好伙计们可是爱得要死呢。”   海戈闭紧了嘴。他真是犯傻,和一个以卖弄口舌为职业的家伙斗嘴。   “废话就到此为止吧。”他往阿奎那低垂的脸上很快地扫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阿奎那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嘴唇的颜色也比记忆中苍白。他微微皱起眉头,道:“这些天——你过得不好吗?”   天知道阿奎那等了这句话等了有多久。但他却没想到,海戈当真问出这句话的那种口气,非但没有他想象中的温柔疼惜之情,反而是那么轻率和随便,就像是拿巴掌“砰砰”拍着一只故障了的烤箱,问它“嘿,你怎么忽然不转了?”   阿奎那既恼火又委屈,阴阳怪气地应道:“好,我好极了,白天装疯卖傻,晚上孤枕难眠。公寓里又黑又冷,我翻来覆去、没睡过一天整觉,每天的娱乐活动就是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上吐下泻——你说我好不好?”   海戈淡淡地说: “停电的话叫个电工,冷的话加床被子,吃坏了肚子就去找医生——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不应该有医疗保险吗?”   阿奎那气到语塞,反对他莞尔一笑,字正腔圆地唾出了一句脏话。海戈想,他在日常生活中一定没有什么机会说脏话,所以见了他总是抓紧时机见缝插针地说个不停。   “你非得这么混蛋吗?”阿奎那柔声说,“还是你对所有前任都这样?”   海戈无声叹了口气,“阿奎那,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别再来找我了。”   “哇,哇,”阿奎那低头抽烟,发出轻缓而矫揉造作的惊叹声,“多么熟极而流的一句话。你的前任待遇套餐项目都已经产业化了?还有吗?还有什么我错过的优惠吗?”   他将烟挟在双唇之间,微微笑着,凝望着看向他。他的唇上闪着橘红色的火光,像是衔着一朵小小的玫瑰。他说:“我可以享受一些特殊待遇吗,海戈?”   海戈迟疑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阿奎那把烟头碾灭在身侧的木箱上。烟头“嘶呲”轻响,逸起一束若有似无的白雾,在木箱上烫出一枚木纹般的伤疤。阿奎那抬起脸,对海戈极轻柔和悦地笑了一下,轻声说:“我要吻你。”   海戈没有动。阿奎那站起身,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迫使对方低下头来,不容抗拒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最初只是一点干燥的热意,像是秋后被熨烤的枯叶。再然后分不清是谁的呼吸,融汇缠绕,愈发灼热起来。阿奎那唇间的烟已经被碾灭了,可是他的双唇比火更烫。这一点火源被投入秋燥的柴薪落叶当中,倏忽腾起一团燎原的烈火。原本他只是单手拉扯海戈的衬衫襟口,可后来两个人都被这股热度熔化胶着在了一处。四只胳膊、两幅躯体紧紧贴合着,用力地、泄愤般地紧箍着彼此。呼吸越发溽热急促,唇舌像是两只纠缠追逐着的鱼尾,是被炙烤到滚烫的釜中的两尾游鱼,如火如荼,激烈地交缠着,不断将彼此逼上沸腾蒸化的边缘。   阿奎那猛地往后一仰,原本苍白的脸像被灼烫的火光映照得通红,额角甚至渗出了汗意,像是脱离水面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海戈的手掌摁着他的背心,把人往怀里拉了回去,两个人又吻到了一处。这次的吻稍稍和缓了一些。变成了枯涸水塘里相濡以沫的两尾鱼:细致地互相过渡着呼吸,缠绵地轻咬着对方柔软的唇瓣,吮吸着彼此口腔里的津液,贪婪地舔舐着不知道是谁的舌尖上沁出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阿奎那头昏脑热,只觉得所有的怨恨和理智都蒸腾开来,像是水雾一样融化了去。他心中不无自嘲地想着,哪怕所有的深情都是我的妄想,尽可归结于虚无,但至少此时此刻,这份炙热、这股彼此呼应着的激情,却是千真万确的。   海戈叹息般舒了一口气,离开了那对被自己吻到微微红肿的双唇。他低下头,闷闷不乐地把脸埋进阿奎那的颈窝里。   阿奎那的手轻轻摩挲着海戈脑后又短又扎手的发茬,一路抚摸到他的后颈,还不住地嗅闻着海戈耳后皮肤上的气味,辨认着是否有被其他肮脏的信息素污染的余痕。在不把对方剥个精光的程度内,他匆忙地把他摸了个遍,细致程度堪比在失物招领处检查一个失而复得的钱包。   最后他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喟叹,把海戈在怀中重新紧了一紧。“跟我回去。”他说。   海戈闷声闷气地说:“不。”   阿奎那轻轻咬了咬牙,把嘴唇贴上他的耳廓,“既然你和谁都可以,为什么不能和我呢?”他轻声说,伸出舌尖轻轻舔过海戈耳后那道微微隆起的、伤疤般的鳃裂。   海戈禁不住一颤,猛地收紧胳膊把人牢牢摁进自己胸膛里。那力度一定会叫人觉得筋骨发疼,但是怀中的人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却是一声也没有出。   “不要,”海戈嘴上这么说,一贯沉稳的语调里却罕见地掺杂了一丝近乎负气的情绪,“你不可能总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别想让我跟着你的小指打转。”   阿奎那在他耳畔轻声说:“是我让你跟着我转了?我曾经指挥得动你吗?难道不是我像一只叭儿狗一样眼巴巴地跟过来找你?不是我在地上四脚朝天地打滚,对着你翻出肚皮吗?”   “……我说不过你。但是——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海戈倔强地说着,两条强壮的胳膊却把怀中清瘦的身躯抱得更紧了。 第41章   阿奎那意识到了他的挣扎,放缓了声调,柔声问道:“为什么不?”他的鼻尖亲昵地挨蹭着他耳后的皮肤,嗓音低柔悦耳,像是在波涛中诱惑航海者降下桅杆的塞壬:“难道当时你不快乐吗?”   海戈沉默。不可否认,也无需否认。但是光有快乐难道就足够?他从情欲的本能中挣脱出来,放开了手臂,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能这么干。你也不应该这么干。这太傻气了。”   阿奎那一愣,“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你有问题吗?哪怕我跟你回去,过不了多久,你一定又会开始怨恨我。”   阿奎那眯起眼睛,冷冷地说:“你管这个干嘛?反正你一点也不爱我,难道还在乎被我记恨吗?”   海戈咧开嘴,冷冰冰地笑了一下,“你想玩什么把戏,我一点也不懂。你突然间那样狂热地扑过来,像是要把我黏去一层皮;没过多久,你又是骂我、又是踢我,把我当成一片垃圾那样用力地踩。阿奎那,我是穷,可是穷人也有自尊心的。”   阿奎那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眼睛里不由自主地腾起一股水雾,双唇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你觉得——我是在玩弄你吗?”   这副令人心碎的委屈神情,让海戈好不容易冷酷坚硬起来的防线又要动摇了,像是回避一道直射过来的刺目的光,海戈迅速把眼睛从这张脸上移开。   他长出一口气,抬起下颌示意周遭,“如果你一定要我说出口,那我说给你听。”   他提醒他注意四周——这黯淡肮脏的街区,昏暗破旧的建筑,挥之不散的下水道的臭气,隐隐可以听见附近居民区里传来的狗吠和粗野的笑骂声——那些阴暗繁殖着的、萦绕不去的贫困、粗蛮、肮脏和敌意。   “这就是我的世界,这就是我过的生活。我的日子谈不上一帆风顺,有时候还很糟,所幸我都走过来了。我没什么好羞愧的,更不会因此灰心泄气。可是如果一定要把你和我放在同一架天平上比较的话,任谁都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们是没可能在一起的。”   阿奎那微微笑了一下,淡淡嘲讽道:“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吗?可怜的阿奎那,真是一只娇滴滴的金丝雀。他看中一个穷小子,对方没法给他挣来一份体面的嫁妆,他就只能咬着手绢强忍着眼泪和他挥手说拜拜了——海戈,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吗?”   海戈不带多少感情地笑了一下。“随你怎么说吧。如果你的脑子还没有被信潮的热病烧坏的话,你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再这样下去,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阿奎那“哈”的冷笑一声,凑上前去,粗鲁地用手指点着他的胸膛,烦躁地说:“少装出一副明智清醒的样子,海戈。你别以为经历了一些生死大事、又长得一张成熟沉稳的脸,你就有资格来指点我了!怎么,假如我们在一起,我会把你毁了吗?难道在你耍孩子脾气、只顾着逞凶斗狠的时候,不是我硬拉着你走回理智的轨道上,不是我让你有机会重新站在阳光下吗?截至目前,我做得还不错吧?——又或者,你觉得你会把我毁了吗?你也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还是你觉得我是刚从教会学校里毕业、不食人间烟火的学生?我比你大十岁,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这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你真以为到了我这个年纪,还会一而再、再而三被情欲冲昏头脑,像是一条初经人事的小公狗,一闻到母狗留下的一点尿渍就口吐白沫、理智全失?——他妈的,即便是这样,那也是我活该!”   他越说越愤怒,抓住海戈的衣襟用力地摇撼着,咬牙切齿地连连质问道:“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我比你大十岁呢!用得着你来替我考虑这个?你这个臭小子!”   他的动作没对海戈造成多少冲击,可是那些连珠带炮、混杂着愤恨和爱意的话语,像是蛮不讲理的海潮一样铺天盖地地拍打过来,真把海戈砸懵了,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默不作声地扶着他。   阿奎那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缓过劲儿来,阴沉沉地说:   “你以为我就看不到?这个世道,多少门当户对的爱情都禁不起世俗或者时间的磨损,相爱时璀璨闪耀的珍珠,天长日久,变得像死鱼眼珠子那样浑浊,散发出腐烂的腥臭味。想知道一个人能对所爱之人恶毒无耻到什么地步,只要经手主办一个豪门离婚案就够了——我就是做这个的,靠人性中那么点提防、猜疑、怨恨来挣钱。轮得到你来教我这些?   “更何况——你和我……”他顿了顿,别开了眼,注视着小巷另一侧浓厚沉重、不见一点亮光的黑暗。   “你能想到的一切,我都想过。我想得比你更多。我们确实有很多差异……如果真要在一起……也许会很艰难……也许会很折磨……”   他咬着牙,像是忍耐着疼痛一样艰难地吐字,低声说:“……我都知道。我并没有抱什么期待。”   ——无法自欺欺人,却又顾忌出口成谶,这样欲说还休地捱延着,像是故障的秒针在虚无中悬停摆颤。没有定论,也不愿去下定论,只能抓着这一刻凝滞的时间,不肯往前再探。   海戈垂下眼睑,看着他紧扣着自己衣襟的苍白的手指。他慢慢说:“既然不抱期待,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阿奎那怔怔地望向别处,好像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良久,他苦涩地说:“反正都不抱期待了,难道我还不能——由着自己的心吗?”   咔哒一声,秒针挣脱了黏稠的无形之物的束缚,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看向对方,只是一动不动地沉默着。海戈轻声说:“我一点也搞不懂你。”   阿奎那盯着前方某处闪烁的路灯,幽黄,黯淡,明明灭灭,像一颗虚弱渺茫的启明星。他低声说:   “海戈,重要的不是你,也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我心里唤起了什么……”   他慢慢地说着,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我知道,你在过去经历过太多人、做过太多这种事。可能这种感觉对你来说已经是稀松平常、不值一提……”   胸口酸胀,心好像被揪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胸腔中酸涩苦闷的涌流,继续说:“可是它对我而言……当它来临的时候……我甚至感觉……我之前所有未曾遇见过它的时光,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准备的。我无法忍受它就这样轻率地、悄无声息地消逝……那会让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之草草地死去。”   他停了下来,悲哀自嘲地笑了一笑,“我又在自说自话了,是不是?”   海戈摇了摇头。这动作难以辨别这究竟是否认,还是代表他仍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阿奎那,”他轻声说出他的名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你偏偏对我……?”   阿奎那转过头来,抬起脸,惘然地望着他,轻声说:   “你问我为什么?我——我还应该向你说什么呢?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这哪有理由呢?”   他说着,蓝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泪水。这原本是一双聪明、乖觉、轻盈的眼睛。但是现在,它沉重,潮湿,苦寂,像是结着露珠的断裂无着的草茎,像是被人遗忘在天涯海角的尽头,却仍坚守承诺、应时而至的蓝色的潮水。   这双眼睛饱含着泪水,执着而专注地凝望着另一双安静的金黄色的眼睛:“难道大海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月亮吸引吗?它只能徒劳地在自己身上掀起巨浪,一遍又一遍……试图接近那个遥不可及的月亮……   茂茂整理   “我没有办法向你透彻地说明这一切、我也不知道怎么赢得你的信任……假如你愿意原谅我的话,跟我走吧——和我在一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把这一切反反复复向你传达。如果你爱我,跟我走吧;如果你不爱我,那就像对待一件工具那样利用我——你又能损失什么呢?”   ……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糟糕更绝望的告白了。   “现在,告诉我的答复吧。”   阿奎那忍着眼泪,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像是等待着那个至关重要的判决落地的死刑犯。在这双眼睛里,软弱和强悍,羞惭和自尊,爱和愁怨,绝望和希望,暴烈和缠绵,如此难以调和却又切切实实地交缠融合在了一起。这双眼睛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崩塌碎裂,又让人觉得他足以承受任何不幸。   ……海戈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他的宇宙之中早已一片空白。唯一能觉知的,只有那双强忍着泪意的美丽的眼睛。   他怔怔地凝望着他,轻声说:“别哭。”   话音刚落,那双蓝眼睛盛满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像是突然爆发的洪水奔腾着冲垮了堤防,阿奎那冲进他的怀里,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颤抖着,静谧无声、却又是汹涌澎湃地流着泪。海戈抚摸着他的后颈,轻轻吻着他的发顶,耐心细致地安抚着他。这股不可理喻、无法阻挡的潮水冲撞过来,同时把两个人从头到尾、由内而外全部淹没了。然而,谁也没有想过要从这股灭顶的洪流当中逃脱。   又或者,如爱神本身,眼泪是箭矢,心脏为箭囊*。那一支以血肉与心灵的痛楚而锻造出的箭,铸就、离弦,其全部愿力只在于射中另一颗心,早已无暇去顾及自己是否会粉身碎骨,化作尘埃。   *化用自西班牙作家洛尔迦的《短歌》:“我将不会实现我的命运,因为我像爱神本身,哭声为箭矢,心脏是箭囊。”   **精准说来,阿奎那实际比海戈大8-9岁。但此处他有意倚老卖老,所以把年龄差四舍五入到十岁了。 第42章   海戈回到珊瑚堡礁。夜深人静,酒客逸散,吧里人去楼空,只有斯纳克和喀拉苏两人默默地等着他。他们似乎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左一右分坐吧台两侧,昏暗中四只眼睛瞪着他忽闪忽闪,像是两座镶嵌着猫眼石的石像鬼。   饶是海戈,见了这氛围也不由有些尴尬。朝两人微微点了点头,迈步往楼上房间收拾。   其实他身无长物,随性来去,根本也没有什么行李。刚刚打开房间的灯、打开壁橱柜,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回头也知道是斯纳克。   深夜寒冷,他裹着一件长大衣倚着门框,更显得身形细长,阴恻恻地看着他,低声说:   “你还是要回去?”   其实海戈一开始也没打算“回去”。他是随时可走、随时可留的人。珊瑚堡礁也好,阿奎那的公寓也好,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驻足之所,并没有多余的眷恋和归属感——与阿奎那言归于好是一回事,重新回到他的公寓、继续同居生活,那又是另一回事。   但是阿奎那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两只胳膊紧紧拥抱着海戈,还未从方才猛烈的情绪震荡的余韵中缓过神来。一听到对方说“我送你回去”,立刻风声鹤唳地睁大了眼睛。   “那之后呢?你不再回我那儿了吗?”   “我在这儿住得挺好。”   阿奎那好容易平复下去的眼泪又从眼底泛涌起来了。他凄楚地哽咽着:“你并没有真正原谅我。”   “……”海戈感觉好像有两头银背大猩猩在用拳头来回揍他的头。   阿奎那在他怀中小声地抽气,像是忍耐着剧烈的痛苦一般紧紧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碎钻般的泪珠,止不住地轻颤,用虚弱轻柔的声音:“没关系的……我能理解……那么,还是让我每天晚上来看你吧……虽然来回路程就要两个小时……虽然疲劳驾驶很难熬……路上也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我跟你走。”海戈无声叹了口气,重复道:“现在就走。”   场景切回眼前。海戈扫了眼空荡荡的床面上少得可怜的几件随身衣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说:   “我拿他没办法。”   他以为斯纳克会冷笑、嘲讽,或至少说两句阴阳怪气的话。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好友只是绷紧了脸闭上了嘴,一声也没有出。   他走上前,把那串钥匙塞进海戈的上衣口袋里,“想回来随时都可以。”他面无表情地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还需说什么呢?这几日以来,他以自己惨痛的切身经历为教训、反复向海戈明示暗示,该说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但是在虚幻的爱情面前,好友的劝诫总是无用的。否则哪会有那么多心碎的少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貌若天仙天真纯良的闺蜜,为了两三句不值钱的甜言蜜语,走向她秃头凸肚笑起来满口黄牙的猥琐男友。   阿奎那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斯纳克心目中是这样一副凄惨的尊容。但即使知道他也毫不在意。他坐在酒吧沿街停驻的汽车里,身上披着海戈留下的夹克外套,伏在方向盘上,枕着双臂,痴痴地等望着从酒吧门前向他走来的海戈。   黑夜无星,万籁俱寂,他眼里心里都是这个失而复得的人,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了。   住在阿奎那的房子里,海戈自动自觉地变成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家仆:天一亮,两眼一睁,翻下沙发就开始干活。虽然不用清理烟囱、扫壁炉、刷炉灶,但来来去去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烧水,做饭,刷浴缸,洗晾衣服。忙了一个多小时,瞥一眼阿奎那纹丝不动的卧室门,海戈决定抽空再冲个澡。   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里,海戈关上热水器的开关,擦着头发经过浴室镜子的时候,忽然顿了顿,下意识地往镜前投去一眼。   他一反常态地在镜前停驻下来,双手扶着台面,沉吟着凝望着镜中的人。   镜中人有一张粗犷硬朗的脸。头发是乏善可陈的灰色,图省事剃成了圆寸,让那斧砍刀削般的五官更显得突出了;骨量很厚重,眉弓和鼻梁都很高,嘴唇生得颇为肉感,几乎是这张脸上唯一柔软的地方;橘黄色的眼睛,在强光下看起来像是金色,当这双眼睛一语不发地凝视着谁的时候,往往让人感觉像是在黑暗中被黑猫盯上一样,不自觉打起寒噤来;肤色不深,却是一种黯淡的灰褐色,光打在上面似乎也会沉没,因为风吹日晒愈发显得粗糙坚实,就像混凝土马路一般即使被车轮碾过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张脸既不忧郁、也不开朗,既不凌厉、也不温柔,虽不丑陋,却也难说得上是美观。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可是却看不出多少青春烂漫的闪光;它确确实实蕴含着力量,却不是那种饱满、昂扬、生机勃勃的生命力。   至少在海戈自己看来,这实在是一张不具备吸引力的脸,完全无法引起任何人探究的欲望。这张脸竟然会引发另一个人那样如火如荼的渴求,这真是匪夷所思。海戈不是不曾被其他人热烈地追逐过——那都是些和他同阶层同环境的人。他们依附纠缠着他,像是盘旋跟踪在大型食肉动物身后捡残渣的鸦群,是为了实惠,或仅仅是为了满足肉欲——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质不都是为了这个?   那么,阿奎那对他——也是如此吗?   海戈发现自己很难想明白。他的理性和直觉罕见地打起架来。前者清晰明了地反问他,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但他却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阿奎那对他的狂热情感之中,有一种在他过去的经验里从未领略过的、精神性的东西。   当他望向对方蔚蓝深澈如海面的眼睛,为阿奎那的热情所骇然,也为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所骇然——他像是被神所点化的那喀索斯,竟然在他的眼睛里,第一次发现了他自己。   可是,那究竟是他本来的形貌,或仅仅不过是一个令人陶醉、却不堪一击的假象?   海戈摇了摇头,把这与他的秉性不相宜的抽象思考从脑子里赶了出去。他顺手整理起乱七八糟的盥洗台。台面上七零八落地摆满了属于阿奎那的、形形色色用途各异的日用品和养护品。他把他们分别归纳好,只留一个偏僻狭小的角落放上自己的口杯和牙刷。这也是海戈在这栋房子里为数极少的占位之一——   如果下次阿奎那又发疯大喊要他滚蛋的话,他可以麻溜儿地提脚就走,而不用牵牵扯扯地收拾上半天。   近几周来,阿奎那第一次安心睡了个整觉。他醒来时,已经临近上午十一点。推开卧室的门,却发现房子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   阿奎那浑身发冷。怔愣地在房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才看到餐桌上留下的早餐和沙发边换下的衣物。   他很快反应过来,海戈只是临时出门而已。但他仍然坐立不安,像是一头被拘束在动物园里的狮子,在房子里心神不宁地转着圈子,又觉得自己为这点小事服用抗焦虑药物未免太过可笑。   幸而过了一会儿,门前传来动静,海戈抱着两袋蔬果食物回来了。他掠了阿奎那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放在厨房台面上,开始将它们逐一整理归类。   阿奎那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却又无从发作,只得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海戈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处理一枚卷心菜:“我出去了一下。”   “……”   阿奎那心道,难道我说的不是英文?什么叫“出去一下”?去哪儿?和谁去?去做什么?只是买食物吗?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为什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   然而他忍下满腹焦躁,勉强挤出了一个和气的笑容:“下次开我的车去。”   海戈淡淡地说:“你的车太招摇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在交通上浪费时间罢了。”   海戈没答应也没反驳。阿奎那微微蹙眉,将汽车备用钥匙直接递给他眼前。海戈无可推脱,只得停下手里的活计。   “我是不可能开你的车的。”他带着淡淡的哂笑望了他一眼,“我走在这个社区里,时不时都要被盘问、被打量。像我这样的人开凯迪拉克?一路上我起码会被巡警拦下来三次,被浪费的时间只会更多。”   阿奎那愣住了。他咬着下唇,多少有点恼火地瞪着他:“我不喜欢听你说‘像我这样的人’。”   海戈耸了耸肩,继续处理食材准备午餐。   阿奎那悻悻然转了两个圈,只得坐了下来,盯着海戈穿着格子衬衫旧夹克的宽厚背影,不住地思索。   他们现在的接触似乎有了一种奇怪的拘谨感。好像蒙眼的轻纱骤然被揭去,极不适应地观察打探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   在此之前,两人都没有正式考虑过成为恋人这种可能性——对于当时的海戈来说,这种念头与其说是荒诞渺茫,不如说是根本一点没进入他的脑子。而对于当时的阿奎那而言,永远不会违逆他的海戈,完完全全是他自我的一部分,就像全能自恋时期的婴儿觉得宇宙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样。   而现在,阿奎那不得不用置身事外的视角重新评估这一切。海戈说得不错,他们之间有着一目了然的鸿沟。最显著的,就是二人身份阶级的差别。尽管阿奎那自己全不在意,但是一想到这种差别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不经意地磨损他们的关系,甚至让海戈经受种种隐秘的歧视,他就绝对无法视而不见了。   他想明白了这点,顿时豁然开朗。他起身到书桌前写了一张纸条,将其递给了海戈。   “我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阿奎那说,“但是,在做事之前,需要给你置办一身合宜的行头。我等会儿要去事务所,没法与你同行。下午请你到这个地址去一趟,在那儿会有人接待你的。”   海戈沉静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抽手把纸条塞进了口袋里。   陈洲度嗨娄   正如阿奎那所料,以寻求帮助的口吻向海戈提出请求,海戈总是不会拒绝。他在心中泛起一阵柔软的怜惜。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忍住了不在海戈面前表露任何情绪,只是静静走了开去,安下心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当天下午,海戈到达纸条上的地址时,比预约的时间早了一些。   那是一家位于富人区的高档裁缝店,临街是一面明净的玻璃橱窗,里头陈列着两套剪裁地道的西装模特,铁灰色的门饰上隽刻着店名,彰显出一股优雅、精致、体面的气息。   海戈推开店门,正遇到一个学徒埋着头抱着一捆布料匆匆跟了进来。余光瞥见了一堵墙一样的海戈,对方抬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第43章   这间店铺旨在为上流中产阶级以上的绅士们定制手工西装,像海戈这样一身工装夹克牛仔裤的打扮,显然不是这里的目标群体。   他大概以为海戈是个走错路的蓝领,只是为了自己上教堂做礼拜买套成衣,便带上一股摘不出错处的冷淡礼貌,客客气气地赶起客来:“抱歉,今天不开业,我们老板不在家。”   海戈不理会他,径直往店内走,学徒吓了一跳,舞着手上那匹高高的布料就拦在了他眼前:“嘿、嘿!你没听到吗?”   海戈把他轻轻拨到店面的另一头,直接走到了店后方的工坊门前。里头是个高挑个子的姑娘,穿着衬衣马甲西裤,套着长围裙,胳膊上系着袖箍,在用高亢激烈的嗓音叽哩哇啦地讲电话。一转头看到门前伫立着的高大身影,对方猛地抿住了嘴,一手捂住了话筒。   她有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和坚强的下颌,此刻面颊紧绷,警惕地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压迫感的冷面巍峨壮汉,显然把他认作了某类来者不善的地痞流氓,冷冷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海戈说:“我来定做西装。”   她“哈”地冷笑了一声,“可不是,我干的就是这个营生嘛。”她的态度多多少少松弛了下来,和气地说:“今天下午不行。我有预约了,你换一家吧。”   海戈淡淡地说:“我还要回家做晚饭,你抓紧时间。”   女裁缝被气笑了,“好一个硬汉啊。”她讥讽地说,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海戈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捂着话筒对门外的学徒扬声喊道:“奥利弗!”   那个被甩到一边的学徒正把布料抱进来。他把方才跌倒沾了灰的布料掸了几下,放在货架上,气哼哼地远远站在海戈旁边,悻悻然望着他。   “姐,我可推不动他。”   “本来也没指望你。”女裁缝说,“去给这位绅士煮杯红茶,让他耐心等一小会儿——”   她扫了海戈一眼:“五分钟后我还没把这个电话打完,你再拆了我的店也不迟。”   海戈本就无意逞凶斗狠,只是不愿无谓地浪费时间而已。他坐在前店的沙发上,啜饮着店伙计忿忿不平又战战兢兢端上来的手工英国红茶,单就茶叶品质和泡茶手法而言,确实看得出这家店对质量和技艺的极致追求。   确实也没让他等上太久。几分钟后,女裁缝伊尔莎从后坊走了出来。她神情古怪,能看得出本应该是精明强韧的脸庞,此刻却双唇微张,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虚空,愈发显得魂不守舍,醉意醺然。   她好像完全没看见坐在一旁的海戈,对着空气忽然出声道:   “兰波先生有恋人了。”   海戈手中的红茶猛地一抖,所幸他惯有的沉着镇定的脾气,让任何人都没法看出他心中翻江倒海的震惊。他正思忖是否只是巧合的重名,却听她弟弟奥利弗惊声道:“是那位斗鱼先生吗?”   伊尔莎苦涩又温柔地叹息道:“还能有谁?”   “……”   海戈沉默不语,幸好对方压根眼里就没看见他。伊尔莎神情恍惚,慢慢踟蹰到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秀丽的面容,和即使在衬衫围裙包裹下也能看出袅娜有致的身段:   “虽然我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像他那样优雅可爱、出类拔萃的人物,怎么可能长久地坚守独身主义呢?据我所知,不止一位事务所合伙人甚至是银行家都想把自己待字闺中的女儿介绍给他。而他竟保持这么久的单身状态,本已经是一种反常了。”   奥利弗停下手里正在熨烫衣物的活计,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好奇,既有为姐姐错失机遇的惋惜之情,更有一种八卦猎奇的兴奋劲儿。他咽了咽口水,讨好地笑道:“可惜了姐姐你当初忙前忙后,侍奉他那样殷勤——”   “哼,别胡说,我只是在未婚女性的矜持所能接受的范围内,尽我所能地体现一点敬业精神罢了。”   伊尔莎气哼哼地矢口否认,一面酸溜溜地自我开解道:“我怎么可能以为人家当真会对我感兴趣呢?这是一目了然的。像他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风度翩翩、年纪轻轻就收入可观的社会精英,是绝看不上像我们这样自食其力的手工业者的。”   奥利弗同仇敌忾,充分施展酸葡萄战术,道:“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像他这种人保持这么多年单身就不正常。如果不是私底下有什么怪癖,那肯定就是怀着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心思,表面上心高气傲,暗地里不知怎么样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入赘豪门,指望巴结上某个大富翁的高枝呢!”   奥利弗一面说着,一面调转风向吹捧亲姐:“我看姐姐比我见过的所有资产阶级小姐都出色。对方看不上你,那是他品位庸俗。”   坐在一旁的海戈欲说还休,只得沉默地端起杯子再灌了一口茶。   伊尔莎迷迷蒙蒙地注视着镜中,喃喃道: “咳,真不知道能被这种眼高于顶的漂亮人物痴迷的对象,是怎样的天仙一般的人物?”   她迷醉地望着镜中自己干练挽起的、一头深褐色的盘发,轻声说:“她一定有一头蓬松闪亮的金发……”   “……”海戈忽然觉得自己鸭舌帽下的寸头有点发痒。   “一定是娇小玲珑的身段,还有着被鲸骨束腰勒出来的、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   海戈下意识把他大马金刀敞开着的双腿拘谨地往内收了一收,感觉自己被结实肌肉紧紧绷起的牛仔裤腰带也有点嫌勒了。   伊尔莎沉吟着握着自己一双劳动人民的手,端详着因为常年与剪刀、熨斗、缝纫针作伴而留下疤痕的粗糙指尖,低声道:“我知道那种人……含着金汤匙生下来,一辈子都没有劳动过,肌肤细腻雪白、吹弹可破,别说手指,就连脚跟都像剥了壳的鹅蛋那样细嫩柔滑,嗓音轻柔,如梦似幻,脆弱得像是一个焕彩轻盈的泡沫……”   海戈沉默地放下金掐丝珐琅茶杯,以免自己掌上的硬茧划伤了瓷器表面精美的涂釉。   奥利弗也怔愣起来了,狐疑地说:“真难想象,这么一个轻盈的肥皂泡,等会儿会双脚着地地到我们这儿来吗?”   “一点不错。兰波先生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这么回事,可惜你没听到他在电话里那关切到恼人的口吻。平时那样爽快干练的人物,却那样婆婆妈妈地叮嘱了半天,好像担心我这双粗鲁的手会一指头把他的公主戳倒似的——”   伊尔莎悲怆温柔地摇了摇头。她对着全身镜仔细地梳理碎发、整顿衣装,显然是想要打造一个潇洒干练的劳动女性的良好形象,以应对等会儿会降临的那个娇滴滴的资产阶级千金大小姐,以表示自己虽然在心仪之人的抉择上败下了阵来,但在辛勤劳作的独立人格的角度,她可远远的胜过了“她”。   等她整理好衣装,这才发现坐在沙发上一直安静坐着的海戈:“噢!你还在这儿呀?”   她瞥了眼挂钟,一边估算着那个臆想中的情敌就要踩着七彩肥皂泡足不点地地惠临当场,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海戈说:“我们这儿是会员预约制。今天下午恐怕是来不及了,你先在前台登记一下,等下次正式通知吧。”   “我有预约。”   伊尔莎诧异地挑起半边眉毛,多少有点新奇地笑道:“是吗?那么,为你登记预约的人是谁呢?”   海戈站起身来,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签了名的便笺。   海戈回到东塘区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抱着一套改好的西服成衣,心事重重地往坡顶的公寓走。   社区小径的路灯已经次第亮起。不远处,几栋豪华别墅在绿树花丛的掩映下若隐若现,露出精美的轮廓和静谧的灯光。天边新月的清辉柔和地倾洒在精致的花园小径上,高大的橡树在凉爽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在干净的砖石路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但是海戈的心情却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感。他像是一个冒名顶替者,突然被拽进了一个华彩的幻梦,被殷勤地呈送到眼前的五彩斑斓的硕大珍珠搞得六神无主,不得不疑心这仅仅是鱼眼珠假冒的。   他不自觉停下了脚步,望着眼前的停车坪怔怔出神。正巧有一辆福特轿车缓缓停在眼前。那是最新款的福特A型车,富有冲击力的家族式前脸,车厢宽敞,马力强劲,美观实用又不像帕卡德凯迪拉克那样过分张扬,正是他在汽修厂为那些有钱人满手油污地干活时,曾经在心底暗自心许的车型。   一个穿戴合宜的三口之家陆续从车上下来。风度翩翩的丈夫,优雅精致的妻子,还有穿着雪白衬衫背带裤、领结上缀着蝴蝶结的小男孩。他笑嘻嘻地绕着挽臂而行的父母在小径上蹦跳,由着性子淘气捣蛋,惹着他的母亲频频发出无奈却温柔的哄劝声。   一望而知,这种小孩绝不会因为不小心弄翻了一碗粥而挨打,也不用担心长得太快而没有新裤子穿,只能露出好长一截赤裸的脚踝,窘迫地往人群里躲。这种小孩甚至可以在生病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撒娇哭闹,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无微不至的照料,绝对不会因为不想给照料者“添麻烦”、害怕被责骂是“赔钱货”,而选择咬着牙装作若无其事,自己睁着眼睛彻夜无眠地躺在宿舍冰冷的小床上,默默捱过连续几个晚上三十九摄氏度的高烧。   海戈见过这种幻梦。那是在福利院每周一次的“电视日”,和同伴们密密麻麻挤在后排,眼巴巴地望着孤儿院仅此一台的电视机,才能见识领略到的美好世界。他也曾经幻想过有个好心人将他领养,也让他进入到这场幻梦之中。他等啊等啊,直到长大成人,直到终于错失了通往那个世界的门票,才明白过来那份温馨仅仅是童话里的虚构,而眼下困顿不堪的生活,才是属于他的“真实”。   但是现在,他被命运的手突如其来地捉起来,一把扔进了兔子洞中,茫然失措地面对这个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曾经一心梦想过的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那此刻无所适从站在这里的自己——难道才是“假”的?   推开门,玄关处留了一盏灯。客餐厅里有些暗,阿奎纳正在起居室的书桌前,一面看案卷一面敲打字机,听到动静,侧过头望了他一眼。   “回来得这么迟啊。”   海戈把衣物随手放在客厅茶几上,一面挽起袖子向厨房走去:“我马上做饭。”   阿奎那一怔,无声叹了口气:“唉,我不是指那个……算了,下午量体裁衣还顺利吗?”   海戈一面处理食材一面向他通报了成果。身材尺寸已经量好,大概一个月后可以去拿新衣。但因为这几日就要上身,所以先选了最合适的成衣稍加改动,也已经带回来了。   阿奎那笑着说:“那就好。伊尔莎能在裁缝这个几乎被男性垄断的行当里做出名堂,正是因为她的技艺和办事风格都相当出色利落。”   海戈沉默不语,听着阿奎那沉着的语调,实在无法想象他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叮嘱对方关照的样子。   “对了,”那安详沉静的嗓音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从起居室那头传来,“我下午路过一家店,看到一件东西很喜欢,觉得也很适合你,索性就买下来了——喏,就在餐桌上。”   海戈转过头,瞥见餐桌上果然放了一只精致的丝绒缎面小礼盒。   隔壁的声音小心翼翼又若无其事地说:“希望你会喜欢。”   海戈擦拭干净双手走过去,打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一枚簇新的汽车钥匙,上面镌刻着福特公司的字母车标。 第44章   “你看过《皮格马利翁》*没有?语言学教授把伦敦贫民窟的卖花姑娘的市井俚语改造成皇室英语,让她在舞会上展示高雅完美的发音,甚至被人误认作匈牙利公主。   “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这些三六九等的差异符号:发音、服饰、品味,并不天然地高贵稀罕。它们只不过是那些‘上层阶级’人为制造出来,用以维持特权、构筑阶级藩篱的工具罢了。操着贫民口音、穿着涤卡旧外套,固然会被趋炎附势之徒看不起,但是换上高级定制服装和雕花牛津手工皮鞋,难道就意味着你能摇身一变、化成特权阶级了吗?   “真正的豪门早就玩透了这套游戏规则。他们穿着起球毛衣,系着歪歪扭扭的领结,挑冷门小馆子用餐,暗地嘲笑暴发户将名牌穿满全身,活像个人形广告牌。《皮格马利翁》里的卖花姑娘即使改变口音,依然面临身份认同危机。外在改变无法真正消除阶级差异。谁要是把这套规则当了真,为此趋之若鹜,甚至为此妄自菲薄、自惭形秽,那才是中了资本主义消费陷阱的傻瓜呢——对不对,海戈?”   汽车在地区司法局大楼的停车坪前停稳。海戈拉下手刹,转过头,看到身旁的阿奎那正两眼熠熠生光地望着自己。   海戈顿了顿,说:“你刚刚是在和我说话?”   “……对。你对这番话有什么感想吗?”   海戈想了想:“你说的那位皮什么翁的,是很有钱**吗?”   “……”   阿奎那捏了捏眉心,忽然感到一阵对牛弹琴的无力感:“海戈,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对资产阶级那套光鲜亮丽虚伪做作的外衣有所祛魅……”   海戈静静看着他。   “呃,所谓‘祛魅’是指……不,你别管了,这不重要。我只是不希望你——像我自己年轻时候一样——陷入光鲜的圈套里,追逐那些可笑的肤浅符号,反倒动摇了自尊心。”   阿奎那说着,往后靠在椅背上,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我多虑了。”   眼前是对于阿奎那而言多少有点显得陌生的海戈:手搭在豪车方向盘上,身着西装马甲三排扣,鞋帽考究,整洁气派,像个大学联盟里参加毕业典礼的橄榄球运动员。   联想到某些被主人换上圣诞装束的家猫,阿奎那不自觉微微笑起来,问道:“穿上这身衣服你有什么感觉吗?”   海戈说:“我觉得肩膀和大腿都很紧。”   阿奎那忍俊不禁,打开车门下车,一面笑道:“这就对了。别说你,我也讨厌穿西装套装。不过最近从英国引进了一种新款的户外便服,有在国内形成新潮流的趋势,有机会我们可以试试。”   海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默默看着阿奎那沿着台阶不疾不徐拾阶而上,抬脚时腰臀处一瞬贴合绷起,又很快掩没在西裤下的腿部线条。   “我不在乎外人怎么想。”海戈忽然说。   阿奎那停住了脚,回过头微微讶异地看向他。   海戈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那些巡警、邻居、陌生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因为你开着豪车、穿着体面、钱包里鼓鼓囊囊,而对你客客气气,高看一眼——那又如何呢?陌生人来来去去,他们的想法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顿了顿,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但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没打算学什么‘上等口音’,也没兴趣混入贵族的客餐厅。如果你一心一意要我塑造成你‘那类人’的话,我恐怕会让你失望。”   阿奎那双眼一亮,被海戈这罕见的多话弄得兴高采烈,笑吟吟地说:“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要我说,你穿法兰绒双排扣西装显得潇洒极了,不过客观而论,你这幅身材和亨利衫牛仔裤更是绝配。但是,就我私人口味而言——”   他就近一步,伸手仔细调整好海戈的领结,抬起眼来,暧昧又热切地望着他:   “比起给你穿上这些五花八门的新衣服,我更喜欢把它们全部脱掉。”   这是地区司法局人来人往的大厅门前。一位衣着得体风度翩翩的老夫妻挽手经过,正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闻言微微失色,回头错愕地朝他们频频张望。   海戈极其罕见地感受了某种窘迫。为什么阿奎那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火辣的话?这就是高等教育的力量吗?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如果你的目的仅仅只是上床的话,实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阿奎那一怔,反问道:“难道你觉得我为你做这些事,只是为了和你上床吗?”   海戈沉默地伫立着,试图理清思路。阿奎那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海戈,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这个,问题不就简单多了吗?可是,我确确实实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他前倾上身,手指轻轻点着他的左胸膛:“一件相当麻烦……但是无比宝贵的东西——”   海戈低头看了看,沉思道:“我的胸吗?”   阿奎那一愣,崩溃地咆哮道:“是你的心!”   他捏着自己的鼻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着,你好像对我真的有点误解——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变态色禽狂式的人物吗?”   海戈淡定澄静的目光直视他,闪耀着纯粹理性批判的光芒:   “你在七天的信潮期里糙了我二十多次。有这种联想,也是很自然的吧?”   阿奎那濒临灭绝的廉耻心猛地跳出来,一记左勾拳把他击倒在地。他硬着头皮申辩道:“你完全搞错了——当时……那只是一种异常情况……是我守贞三十年导致的报复性的交配……”   他一面说着,一面急中生智地调整了策略——含羞带怯地低头,垂下纤薄的眼皮,又好似按捺不住心中羞愧似的快速地朝海戈一望,轻柔丝滑的动作,清澈纯洁的蓝眸如湖水,浓密纤长的睫毛则好比蝴蝶娇柔脆弱的翅膀——一面轻声细语地说: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那种不怎么注重肉欲的类型。上次的确是因为生病了……才会大失常态……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的(说到这句的时候他暗中咬紧了牙关)……请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之前那样鲁莽冒失,像只急色的动物一样——”   他自上而下地轻轻望他一眼,惟恐怕人责怪一般,小心翼翼地说:“海戈……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吧?”   海戈果然被这眼睫毛轻盈一扇掀起的飓风吹得七荤八素,不由地就把自己当初挨的那些草抛之脑后,生硬而不失恳切地附和说生病是人之常情、很应该予以体谅,又迟疑地说:“这么说,我确实误会你了——原来你是个马铃薯(potato)?”   “……你想说的是不是柏拉图(Plato)?”   阿奎那还有点顾及这种纠错会否让海戈下不来台,没想到他毫不介意地自己笑了起来,“对,你说的是对的。”他爽快地说,耸了耸肩,微微笑道:“你看,如果你非得要和我进行这些‘精神’交流的话,那可是费劲得多。”   阿奎那莞尔一笑,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有招呼声跨过嘈杂的大厅径直传来过来。他转过脸,原来是先前约好的办事员特地出来迎接他们了。   *《皮格马利翁》,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的戏剧,通过描写语言学教授训练一名贫苦卖花女并最终成功被上流社会所认可的故事。后来的好莱坞据此翻拍了电影《窈窕淑女》(My Fair Lady),由奥黛丽·赫本主演。   **Pygmalion(皮格马利翁)后半截发音与 millionnaire(百万富翁)的前半截发音近似。古希腊传说中,皮格马利翁是塞浦路斯的国王,看到当地女子不洁行为后决定终生不婚。他将全部热情与爱恋投注在自己用象牙雕刻出的美丽少女雕像上,向爱神阿佛洛狄忒祈祷让雕像获得生命,最终愿望实现,雕像变成了真人。   海戈见过不少“官员”,在他年少轻狂、把看守所当旅馆一样进进出出的那段时间。他时常一只手腕被拷在警察局走廊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盯着那群臭烘烘的犬科动物吵吵嚷嚷地跑来跑去。在他的印象中,官员统统可以分为两部分,一类忙得要死,一类闲得要死,而往往是后者翘着二郎腿身居要职,把前者支使得团团转。   眼前这个来接待他们的基层办事员显然属于前者。他一屁股坐在阿奎那和海戈对面的沙发上就开始叨叨絮絮地解释和道歉,把约定好带来的材料从公文包里往外掏。初秋天气,他却因为跑上跑下热得满头大汗,拿着一块印着社区徽章的帕子扑粉似地在圆胖浮肿的脸上不停擦汗,软塌塌的衬衫领结洇出一圈汗渍。他说道:   “平时我是很准时的,”他显然对自己恪守纪律的职业作风相当看重,“真不巧今天正好是社区服务日,我得组织下面的人搭好台子,联系医护人员,还要组织那群河岸区那些‘脏鬼’(the unwashed masses*)排好队列——”他刻意加重了“脏鬼”的发音,仿佛这个词刚从阴沟里捞出来。   阿奎那翻阅着他递过来的材料和表格,闻言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说起河岸区,上周警方是不是刚刚查处了一批性工作者?”   “可不就是!”办事员突然前倾,沙发弹簧被他的体重压出一声绝望的呻吟,“这次的项目来的人里面好多就是那些‘流莺’啊!没办法,正好轮到我当差值班,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您是没看到,那场面简直是索多玛重现:一群灰头土脸的脏鬼里混着十几个花枝招展的站街流莺,体臭味混着廉价香水味,呛得人直打喷嚏;满场吵闹叫嚷,全是粗野刺耳的贫民窟的口音,我扯着嗓子喊着要他们排队来,没一个理我的;上起宣教课,个个呵欠连天,呼噜震天响;领物资的时候倒是一窝蜂挤过来了,说好了一个人只能领一份,个个偷奸耍滑多拿多占,七手八脚得简直是在抢!末了一哄而散,甚至没几个人肯说句‘谢谢!’……粗鲁!野蛮!不知感恩!”   阿奎那不动声色掠了身畔的海戈一眼,后者正面无表情地端起桌面上的咖啡纸杯。   办事员说起了劲,挥舞着沾满着汗渍的手帕,激动地说:“您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新修订的《公共卫生条例》竟然规定要给这群人进行健康体检和免费抑制剂发放——你说说这是怎么想的?市政基金难道是多得没处发,为什么非得浪费在这群人身上!”   他忽然瞥见海戈手里的纸杯底正渗出褐色液体,“哎您当心——需要纸巾吗?”他从自己乱糟糟的公文包里翻找起来,像是一个急着从帽子里拽出兔子的蹩脚魔术师。   “别担心,我习惯了。”海戈冷冰冰地咧开嘴笑了一下,特地把吐字弄得特别粗野,“贫民窟的容器总是漏的。”   他朝办事员前倾身子,展开那只宽大、粗糙、布满伤痕和茧子的手:“我这只手也习惯了被弄得湿漉漉的,要么沾着典狱长的鼻血,要么沾着处理尸体用的福尔马林。”   *1850年,威廉·萨克雷在小说《潘丹尼斯的历史》中创造了“下层民众”(Great Unwashed)一词,该词后被广泛传播,用来形容工人阶级,以将他们与上层社会的人区别开来。“中产阶级和更上层的人们闻起来与下层民众十分不同——有着浓郁的肥皂味,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丝汗臭味,这特殊的香气是一枚嗅觉上的荣誉勋章,一份只有可以洗澡的人群才能享用的荣耀。”出自《格调与文明》露丝·古德曼。 第45章   他压低了嗓音,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笼罩住对方,一股粗鲁凶蛮的压迫感陡然坠在办事员脊背上。   对方怔愣着,汗流浃背,脸色又白又红,“这位先生很爱说笑。”他尴尬地打着哈哈,一会儿挠挠手背、一会儿擦擦汗,求助地望向对面一脸笑眯眯看好戏的阿奎那。   “不说笑,说说您刚才提到的《公共卫生条例》。”阿奎那整理好了材料表格,一面旋开钢笔笔帽,一面笑吟吟地说,“我可有发言权了,因为我就是那个在修订提案上联合签字的傻瓜之一——哦,对了,我本人还是事务所定点社区服务的律师。”   办事员擦拭汗水的动作凝固了,汗水以更澎湃的态势从他的脸上渗了出来。   阿奎那低下头在表格上书写,一面慢条斯理娓娓而道:   “贫困人口的免费体检只是安排了一些最基础的项目。至于抑制剂发放和性病防治帮助——或许你也知道,前两年国会议员输血感染HIV的案例?梅毒螺旋体可不会分辨宿主是贫民还是贵族。而且,能接受定期输血治疗的,往往正是一些有医疗保险的‘体面人’。”   万宝龙钢笔笔尖在“社会关系评估”栏微微悬停了一下,又刷刷往下,“很多疾病都需要定期输血治疗:白血病、地中海贫血、慢性肾病之类的。说到这个,”   阿奎那抬起头,一脸关切地端详着办事员浮肿而褐黄的脸:“不知道您平时是否有虚弱无力、皮肤瘙痒、夜尿增多,”他举起手不着痕迹地在鼻侧轻轻掩了掩,“以及消化不良之类的症状?”   办事员一愣,骇然道:“您——您怎么知道?”   阿奎那轻轻摇了一下头,体面而不失同情地微笑道:“建议您有机会可以着重检查一下肾脏。”   办事员愣住了,捏了捏自己松软的颊侧,又小幅度地曲起手掌在嘴边呵气嗅闻,费劲地思考着,又是窘迫尴尬又是坐立难安,直到阿奎那请他补几个漏盖的骑缝章,他才如获大赦地起身走了。   两人看着办事员匆匆挪移远去的臃肿背影,阿奎那笑道:“脑子不太好的小角色而已,为什么吓他?”   “没有吓他,只是我的低等口音不受控制,”海戈轻轻哼了一声,“我只会这么粗鄙地讲话嘛。”   阿奎那哈哈笑了两声,把手边填写好的材料表格递给他。   “这是你的社区服务申请材料,核对无误之后在我划圈的地方签字,再把承诺条款抄在最下面——看好了再抄,不能涂改。”   勃勃布丁茂将   海戈一愣,“那是什么?”   “是‘海戈·夏克更生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计划不会恰巧和我有关吧?”   “你应该算是这场戏的主演。很轻松的,其他都由我来谋划,你只要在固定场景上露个脸签个字就行。”   海戈沉默不语,注视虚空,像是听到主人说“今天要出门打疫苗”后开始装傻充愣的家养犬。   阿奎那敛容正色,眯起眼睛说:“你说过会帮我忙的,对吧?”   “我以为你是要我干点体力活之类的。”   “这对你也是一种体力活,”阿奎那把钢笔递给他,“快点写。”   海戈无声叹了口气,接过了笔。   阿奎那托着下巴,手肘支在大腿上,贴过去低下头看着海戈写字。   他果然把笔尖拿反了。那只挥起榔头、锅铲、螺丝刀都如鱼得水的大手,捏着那只昂贵精致的万宝龙钢笔,像是捏着一条滑溜溜的活鱼,别扭、生硬,甚至有点滑稽。   海戈神情严肃,眉头微皱,姿势很不自然。签名还好,到誊抄那一大段复杂又拗口的书面语,不得不相当慎重,努力得像是在把一只骆驼穿过一枚绣花针的针眼。因为惟恐写错,完全是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对照着抄,字迹时而过大,时而过小。在抄到字母“o”时,没能一笔把圆圈画满,犹豫了一下,再在上面补了一小笔。   阿奎那终于忍不住,发出极轻细的一声笑。   “……”海戈撂下笔,抱起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哎呀,是不是有点不高兴了?”   阿奎那忍住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仿佛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嗯嗯,我能理解。人在面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难免会恼羞成怒。换个角度想,要是让我抱着橄榄球冲过 11 个彪形大汉组成的防线,我的脾气一定会更暴躁——”   他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膝盖,赞不绝口地说:“这么一看,海戈,你性格真好,情绪控制得很到位呢!”   海戈扶着额头,半点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正说着,方才那位办事员拿着更正的几页纸去而复返。他显然颇为顾忌旁边面色不善的海戈,犹犹豫豫地站在阿奎那旁边,像是想要说什么。   阿奎那道了声谢,正要接过材料,忽然听对方说:“兰波先生,不知您是否与贝尔法官相识?”   阿奎那一怔,“您说的是,前不久刚从州立法官职位上退休的C.E.贝尔女士?”   “不错,贝尔法官应州司法部之邀前来指导工作。她偶然听我说起兰波先生正巧在这里,便表示,倘若您有空闲,她非常希望能与您见上一面。”   C.E.贝尔是羽族的鹗科混种。羽族并不像大部分兽族,有着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传统。但是放眼全国司法领域,像贝尔法官这样学识精深、德高望重的女性,也颇为罕见。她在法院系统期间主导推动了多项关于性别平等与社会公正的议案,其公正无私的裁决赢得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阿奎那当然也听闻过她的名声,但由于嵌合物种及政治倾向上的隔阂,一直没有机会能和她见上一面。   不过,站在她的角度,一个年高德劭的法官,无缘无故对阿奎那这样的年轻律师发出会面邀请,确实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但料想总不至于是要将他摆上餐桌。阿奎那略一思忖,点头答应,一边站起身来,下意识望了望身旁安静凝视着自己的海戈。   明明是在旁人眼里凶神恶煞、不发难惹事就谢天谢地的强悍份子,却对他露出这种不声不响、紧紧跟随的眼神。阿奎那不知为何有了一种不得不暂时把宠物拴在门前的心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去去就来。”   他说,伸手在海戈后颈安抚性地轻拂了一下,俯下身子,附耳低声道:   “乖乖听话,回来带糖给你吃。” 第46章   老法官一头干练雪白的短发,有着猛禽嵌合种特有的锐利眼神,动作简练、干脆。面对阿奎那温文尔雅、谦恭审慎的寒暄,她头也不抬,只是点了点头。   “请随意,这纯粹是私人会面。”她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强势,开口就说,“波本还是金酒?”她从抽屉里翻出两只雕花玻璃酒瓶,没等回答就拧开瓶塞,一面说:“别选果味马提尼,那是给华尔街蠢驴饭后消食用的。”   她抬起眼来,一眼看出了阿奎那面上微不可察的犹豫之色,微微一笑:“嗯,不喜欢酒的年轻小伙子,真少见——清教徒?”   上位者这点恰到好处的调侃,反倒打破了初见的拘谨和距离感。阿奎那哑然失笑,索性安然坐下。“什么酒我都可以,”他说,一手松了松领结,注视着老法官手腕翻转,琥珀色液体在柯林杯里涨潮,微微笑道:“话说回来,我还以为在禁酒令法案上投票最多的就是您这样的女性。”   “出乎你的意料吗?要知道,什么样的女性都有。”   她飒然而笑,将调制好的酒杯干脆利落地往桃花心木桌面一磕,声响和法槌一样清脆,“我听说东方人有在饭桌上谈正事的风俗,很可惜我们这儿没有这种氛围,甚至成为了战后第一个禁酒的国家。喝一点吧,接下来我说的话,在初次见面的场合恐怕有点不太合时宜,但是如果有足够的酒精,就能消解这点冒昧。”   “能和您这样的人物谈论一些‘冒昧’的话题,何尝不是我的荣幸?”   阿奎那举起酒杯致意,仰面一饮而尽。老法官粲然一笑,又为他斟满。   “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格里高利将军遗孀举办的派对上,她对你赞不绝口。不过我不喜欢那家伙,连带着对她推荐的人物也不太感冒。格里高利夫人在社交场合和政界同样声名卓著,年近七十,攀慕虚荣之心仍然高得异乎寻常。你认为是因为什么,她对你如此青眼有加?”   “因为我有蓝丘大学法学博士头衔,是毕业典礼上致辞的学生代表,还是两个跨国企业和五个社会组织的法律顾问。我业务扎实,能言善辩,最关键的一点——”   阿奎那大大方方地说:“我长得足够漂亮。所以,我既能满足权贵们刁钻的业务需求,又能迎合他们挑剔的个人审美。”   老法官忍俊不禁:“我倒以为,您的美貌只是您众多优点当中最不值一提的一种。您清醒,理性,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为自己开拓晋升之路,我欣赏这一点。”   她轻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浆,沉思道:“很多时候,美貌对于弱势者来说非但不是馈赠,反而是一种危险的负累。兰波先生对此一定颇有心得,特别是……”   她抬眼直视着他,目光如挥剑:“在你担任莉莉·瓦尔德的辩护律师之后。”   阿奎那默然不语,又喝了一口酒。老法官微笑着打量他的神色,“看来,虽然你的行业处罚已经届满,但是心理阴影仍在啊。”   “那件案子已经结束了。”   “只是提出问题的人不在了而已,但是问题还存在。实不相瞒,这就是我这次与你会面的原因。”   她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沓用别针装订的文件,扔在了桌面上。   “我退休以来,还会时不时收到下面的法律咨询。关于这个案子,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阿奎那翻阅资料,一面听着老法官简练明了的案情介绍。   贝缇丽彩·康纳利,因轻度智力缺陷,7岁被父母送至圣玛利亚庇护所。12岁后,因庇护所不再提供养育和监护,贝缇丽彩辗转到各类工厂谋生。某年月日,贝缇丽彩的生父对电影公司制片人提出控告,称其以《中西部纪事报》招募宗教电影演员的理由,将15岁的贝缇丽彩诱骗至罗斯福酒店1608号房间实施性侵及人身虐待。法医在贝缇丽彩颜面及躯干上检验出19处烙烫所致的瘢痕。被告人对贝缇丽彩及生父提出反诉,称自己是受到贝缇丽彩的蓄意引诱而与其发生性关系,且事后其长期受到贝缇丽彩及其生父的敲诈勒索。   “争议的核心在于贝缇丽彩的性自主能力确认。法律推定14岁以下或智力障碍的女性不具备性同意能力,无论客观上应允与否,与其发生性关系都被认为是强奸。事件发生时贝缇丽彩刚刚年满14周岁,所以她的智力情况便成为了关键。”   “司法鉴定怎么说?”   “斯坦福-比奈量表评分74,鉴定认为她具有不完全行为能力,结论是‘性防卫能力削弱’。”   权威机构出具司法鉴定意见是证明力最强的证据。然而这个数值远低于普通水平,但又没有达到典型智力障碍的基准线。阿奎那沉吟道:“那么,间接证据呢?贝缇丽彩具有一定社会关系,认识她的人怎么说?”   “很不幸。她的老板、工友基本都否认她有智力障碍,只是说她个性天真,有点‘懵懵懂懂’。警方还发现了贝缇丽彩的日记,其中有不少渴望走捷径做女明星的自述,以及她和生父涉及金钱牟利的言辞。一审期间,关键证人酒店服务生庭前撤回目击证词,提交书面声明称‘记忆混淆’……”   阿奎那一怔,眯起了眼睛。“等等,前面您说到的这个电影公司,该不会正好是斯卡莱德电影公司吧?”   老法官勾了勾唇角,算是默认。阿奎那把案卷材料一扔,冷冷地说:“那用不着其他证据了,我自己就一清二楚——斯卡莱德是个彻头彻尾的衣冠禽兽。对这种人不适用被告人无罪推定原则。我们或许不会拥有一个完美受害者,但是斯卡莱德——把他绑在铜柱上连续扫射七十七枪,没有一颗子弹会受到良心的拷问。”   “他已经让你吃过苦头了,你还有信心说这种话吗?”   阿奎那皱起鼻子,嫌恶而凶狠地冷笑道:“他难道以为那些下三滥的招数能威胁到我吗?还远着呢。要是斯卡莱德真有本事,就不该给我出一期行业处罚。他该直接替我出一期讣告。”   他又灌了一口酒,感到一缕火线从咽喉烧到胃部,雪白的颧骨上泛起一层红潮:“材料里提到贝缇丽彩雇不起律师?正好,省得再做辩护人移交手续。如果您信任我,我愿意担任她的辩护律师。我们可以上诉,换一家机构重新申请鉴定,还有她待过五年的天主教福利院,都可以证明她在性防卫能力上的不足……”   他边想边说,兴致勃勃:“至于她日记中的陈述,可以按《联邦证据规则》第318(5)条关于‘心智缺陷者记录可靠性’的条款予以申请排除。斯卡莱德不是第一次做出这种兽行了,他总会留下马脚的,我会将瓦尔德的案子合并起诉,这次未必没有胜算——”   女法官但笑不语,只是默默看着这个斗志高昂的年轻人。阿奎那注意到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正流露着一丝凄凉不忍的神色。   他心下一凛,扫了一眼桌面上的材料,终于反应过来:“等会儿——您给我的不是正式卷宗?不,这根本就不是社区刚刚提交的案子……”   他那明快的嗓音渐渐变得生涩起来:“那么,这个案件其实已经终审宣判了?”   他冷冷地盯着她:“又是‘程序正义’那一套,是吗?”   “陪审团以9-3票数裁定性侵指控不成立。贝缇丽彩的生父放弃了上诉。据说他被给予了一笔满意的调解数额,便把女儿丢进了一家天主教会医院,再也没有看过她。”   老法官慢慢地说:“两年前的春末,也是判决生效后刚满一个月,贝缇丽彩因烫伤并发感染不治身亡。我是在场少数几个见证人之一。她是在圣歌之中合眼的,用了大量镇痛的吗啡,走的时候很安详。”   阿奎那感到一股难言的愤懑,被酒精紧紧包裹着拥堵在喉头。他闭紧双唇,一语不发。   老法官盯着杯底漾动着的斑驳的霞光,陷入了某种追忆当中:“很奇怪,经过这个案子的所有的人——陪审团,办案的警察,她的工友、邻居都说她是个异想天开的荡妇,甚至她亲人也最终放弃了她。而她自己——安详,懵懂,平和,按修女的说法,‘宽恕了一切’。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为整件事耿耿于怀。甚至贝缇丽彩自己都未必会觉得自己有多悲哀。我一直在想这个案件。我一直期待,或许能有一个人告诉我,我这种感受并不是孤独的。”   她抬起眼来看着阿奎那:“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   阿奎那多少有点僵硬地说:“好了,您确实如愿以偿了,现在那个觉得自己是傻瓜的人变成了我。”   他思忖着,又道:“您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吗?您如此执着于这个案件的真正原因?恐怕不仅仅因为那些堂而皇之的陈词、精妙艰深的论证。真正能引起一个见多识广的法律执业者震动的,从来不是所谓‘理性’,而是某一时、某一刻难以辨明的情感的支点。”   老法官微微一怔,对他敏锐的直觉颇为赞许地笑了笑:“你说得不错……我这一生,极尽所能地为妇女儿童弱势群体奔走呼吁。临近退休的晚年,却不得不屈服于种种压力,在法律容许的灰色地带向现有制度低头,眼睁睁看着斯卡莱德这种吞舟巨恶从法网之中脱身逃去。而贝缇丽彩这样的底层群体,不但要忍受无尽的侮辱和伤害,还受到卫道士种种高高在上的指责。证据无法还原‘真相’,法庭无法裁定斯卡莱德的罪行,但是我身处其中,我有属于自己的内心确信——”   她的指尖点了点盛着调制酒的杯沿:“就像甜味能骗过舌头,但是‘程序正义’无法麻痹我的良心。”   顿了一顿,她说:“上个月,我女儿刚刚生下一个小女孩。在医院第一次看到那个婴儿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她也有一双澄蓝色的眼睛,甚至在也有相同的红色胎记——和贝缇丽彩额角上的火烧烙印一模一样。医生告诉我那只是羽族婴儿出生常见的鹤吻痕而已。但是我不可自拔地想起那个少女……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老法官轻声叹息道:“很多人认为,我们是高高在上的裁断者,但是其实我自己知道,在我判决他们命运的一刻,他们也成为了我的命运。”   沉默像剧终的灰幕,轻轻笼罩了下来,两人俱是一时无言。   老法官站起来,对阿奎那握手致谢:   “感谢你愿意浪费时间,听一个已经退居二线的老人说这些并不让人愉快的事情。”   阿奎那紧随着站起身来:“您太客气了,我说过,这是我的荣幸。而且,我也有事要请您帮忙。”   老法官微微挑了挑眉,听阿奎那道:“今年初,联邦最高法院出台了未成年人前科犯罪清除制度。但是本州还在观望之中。您在司法部拥有不俗的影响力,我希望能在本州尽快启动这一程序,好让我一起案件的当事人也能成为这一制度的受益者。”   “这是小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阿奎那向她道谢,女法官眯眼笑道:“我挺好奇,你是对所有的当事人都这样全力以赴,还是说,这个当事人也正好撬动了属于你的情感支点?   阿奎那轻声说:“某种意义上,他是我的贝缇丽彩。”   他的目光越过老法官银白的发梢,落在办公室雪白墙面、松木玻璃镜框装裱着的箴言:   我是那个人,我受过苦,我曾经在场。 第47章   阿奎那走过冷清的长廊,午后碎金般的阳光透过走廊照映在他身上。那闪耀着的光斑,像是一双双美丽的眼睛:微笑着的,流着泪的,惊惧地眨动着,悲切地祈祷着,纷纷坠落,跌碎在地,无声消逝在黑暗里。   窗外的阳光仍旧鲜妍明媚,草木青翠,却是逝者再也无法得见的生命的光辉。   他心中有萦绕不去的惘然,却也有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强——不是源于“正义会缺席,但永远不会迟到”的虚伪安慰。迟来的正义即不义,迟来的回报只是坟墓上的花束——   他走回办事大厅,正看到伫立在窗前沉思的海戈。   比起缅怀,要紧攥的是当下,是那些也许渺茫,但唯一能改变的的可为之机。   海戈交接完所有材料,正值这一日的公益慈善项目结束。   驻足而望,参加社区宣教的贫民们正陆续离去。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有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也有衣衫褴褛的老人和面黄肌瘦的儿童,聒噪、卑怯又警惕地,从这座宣扬着公正与无私、高耸而恢弘的大门前经过。   他穿上这身高档套装站在这里,走过的贫民投过来的目光,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陌生。他已经不属于这些人了吗?还是说,他只是偶然穿上了一身戏服,在扮演一个被他人期待的角色?   办事员的抱怨很刻薄,但是也很现实。受救济的人很少对做慈善的人感恩戴德,穷人的彬彬有礼早就被生活的辛酸消磨光了,那个资源匮乏的世界,可不是一所鼓励温良恭俭让的学校。但是那些中产阶级往往意识不到,“文明礼貌”也是一种特权。何况在公众甚至照相机面前接受施舍,本身也是一种奚落和难堪。   这场冠冕堂皇的施与受,双方都有各自的不痛快。即使受救济的人能迟钝到不觉得有任何自卑与不安,但做“慈善”的那一方,难道真的能豁达到没有一点施恩索报的意图吗?   当然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人家是真真切切地付出了金钱、精力和感情。但是,究竟什么样的回报才足以满足施与方的期待呢?   免费的东西是最贵的。它索要的是更高昂的代价。而穷人之所以被称之为穷人,不正是因为他一无所有吗?   阿奎那不知道海戈在心中想些什么,在他看来,只觉得有种家养犬望着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的流浪犬的同情和忧愁。   收拾好心头的怅惘,阿奎那走上前去,笑道:“怎么样,材料已经填完了?”   海戈静静看着他:“你喝酒了?”   阿奎那打了个哈哈:“有些旧事……不喝点简直没法面对。”   海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微抬颔,道:“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   “不着急。其实我还想试探一下你耐心的底线在哪里?还能再陪我一趟吗?”   “还有什么事吗?”   “今天正好有很多医护人员到这儿。”阿奎那笑吟吟地说,“择日不如撞日,我顺便带你去把皮下埋植做了。”   海戈心中警铃大作,干巴巴地问:“那是什么?”   阿奎那正在想着怎么用两三句简单明了的话向海戈说清皮下埋植的必要性,不过对方显然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海戈犹豫着问:“有针头吗?”   “要先检验过敏原,所以——对,会有针头。”   海戈抿起唇,眉头微蹙,眼神又开始放空了。阿奎那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悟,轻声试探道:   “海戈,你害怕针头吗?”   海戈面无表情,只有下唇不自觉地微微拱了一下。有一瞬间,阿奎那几乎都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扭头就走,却听海戈绷着脸,低声说:   “我的糖呢?”   “把袖管卷到肘关节以上。”   刺鼻的消毒水味直冲鼻腔。医生将药水抽进针管,“当”的一声,空玻璃药剂瓶被丢进冰冷的不锈钢托盘。   她举起针排出一点药液,像是举起了一柄寒光四射的刑具。细长而锐利的针尖在暮色里泛着蓝光。   阿奎那在前台一边填写知情同意书,一边觑着海戈的表情。   海戈坦然自若地脱下外套,沉稳豪迈地敞腿坐下,干脆利落地卷起袖口。气势从容慷慨,面上淡无波澜。   然而医生才把手搭到那只胳膊上,就震撼地瞪大了眼。“年轻人,放松一点!肌肉绷得这么硬,怕是榴弹炮都打不穿!要是把针尖绷断了,陷在肉里更麻烦——”   阿奎那忍下笑意,搭讪着走过来,倾身递交表格的时候正好挡住台面那些冰冷的镊子和染血的棉团。他挨着海戈坐下,笑意盈盈地和医生打趣道:“要是真要让他选,他可能更愿意上战场和德国佬对峙。”   他一面说着,一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柔但坚定地覆上海戈的后颈,将他揽进了自己怀中。   海戈大感震惊,一时竟然根本没想起来去抗拒。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把脑袋埋进了阿奎那怀中。   他听到头顶阿奎那轻声对医生说:“劳驾您动作轻一些,这孩子身体太好了,可能从来没进过医院呢。”   医生心领神会,笑道:“哦,这也很常见。越是大块头,越怕小针头——”   阿奎那轻笑了一声。海戈埋着头,额头紧贴着他的襟口。他不自觉耸了耸鼻尖。一股若有似无的莲叶香气,丝丝缕缕地护住了他,隔离开了那股冰冷的酒精味。他感觉自己的耳朵烧起来了。   他头昏脑胀,医生什么时候扎了针、又是什么时候拔了针头,他一点也没察觉,最后还是阿奎那帮他摁住了那枚止血的棉花。   皮试很快通过了。皮下埋置本身是个很小的微创手术。阿奎那在诊室外等候着,却看见一个护士举着术前表格,面色疑惑地朝他走来。   “海戈·夏克的陪伴人?”   “我是。”   他手指点着表格上“是否初次埋置”一栏:“你确定他是初次埋置吗?”   阿奎那下意识地应道:“当然——”顿了一下,又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是的。”   对方越发迷惑不解,有一刻,阿奎那真怕对方会直接问出那句“你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   幸好对方没有追问,直接拿笔把那栏涂掉:“手术位置一般是在左上臂内侧,但是他那儿已经有个扇形伤疤了……”   阿奎那微微睁大了双眼,听对方说:“你知道吧?那确实就很像是皮下埋植才会形成的术后疤痕。”   对方见他沉默不语,耸了耸肩,道:“不过问题不大,换一侧操作就是了。等术后,你自己问问他吧。”   海戈披上外套,走出诊室,看到阿奎那从儿童诊区的方向走过来。   “真的有糖。”   他朝他扬了扬手,露出掌心一颗淡粉色的糖果。   “……那是打蛔虫用的吗?”   “但是这个很好吃。”   阿奎那兴致盎然地剥开糖纸,顺手递到海戈脸前。   送上去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两人愕然对视了一秒,阿奎那下意识想要撤回手,却见海戈一低头,迅速把糖叼走了。   阿奎那顿时僵住了。海戈的舌尖卷起糖果,仔细吸吮着那股细腻的甘甜,面无表情地说:   “确实很好吃。”   阿奎那别开眼,双手塞回风衣口袋,一边讪笑敷衍着,一边旁顾着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了这里。   只有藏在衣袋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屈伸了一下,指尖还留存着被那饱满温热的嘴唇轻轻含裹过的触感。   两人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地沿着林荫道往回走,谁也没说话。   阿奎那又想起了海戈手臂上的瘢痕,正在心底琢磨是否要询问,却听身后海戈试探着地率先开了口。   “刚才的手术……”海戈犹豫地问道,“我是被绝育了吗?”   阿奎那差点绊了一脚。他站定脚转回身,骇然瞪着他:   “当然不是!等等,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皮埋?你——你连这手术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还是去做了?”   海戈当然不会承认,先前医护人员做术前告知的时候自己正想着阿奎那身上的香气走神。他轻咳了一声,道:“你让我做的手术,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   “我还可能把你抓去绝育哦?”   海戈耸耸肩:“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其他倒也无所谓。”   阿奎那真不知道,是要为海戈对自己超常的信任感到欣慰,还是要为他对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的随意感到无奈。他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皮下埋植对调节生理周期的益处,如果适应得好,有的人甚至可以借此摆脱信潮周期的影响,乃至彻底防治汐热病。   他一面解释,一面暗自奇怪。看海戈的表现似乎确实对此一无所知,难道他手臂上的瘢痕只是偶然?   他踌躇着,终究没有把疑问说出口。   他望向逆着夕阳伫立的海戈。就像此刻天际被落日余晖染成金红色的云霭,海戈素来冷硬灰白的轮廓,竟也有了一种茸茸的温暖感。阿奎那说:“今天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你会愿意为我做这些。”   “我好像也没为你做什么吧。”   “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逼你去体检吗?”阿奎那忍俊不禁,轻轻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当时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海戈有点窘迫起来。他绷着脸,径直经过阿奎那走到了前面,“你太夸张了。”   他咕哝了一声,一脚踢飞了横亘在路上的小石子。他随便扯了一个话题,道:“所以——你说你有定期做社区义工还是什么——你做那个干嘛?”   “最初是……想要让自己好受些。”   海戈一怔,听阿奎那慢慢说道:“我年轻的时候,总天真地以为自己取得的成就完全是靠自己努力拼搏而来。后来见识经历了一些事,才知道世界运行的规则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有意识地想要接触不同的生活环境,力所能及地为那些不幸的人提供一些帮助,或许也是稍稍弥补作为一个幸运者内心隐隐的不安吧。”   “……你确实很奇怪。”   阿奎那笑了笑,“再后来我遇见了你——”   他垂下眼睫,轻轻地说:“我一直想多了解你一点。但你始终不肯向我说起你自己的事啊……我想,或许通过这个渠道,我能接触见识你曾经经历过的生活,能了解你可能会面临的困难……”   可以离你更近一点。   海戈再也不能无视胸口发紧的触动感了。阿奎那的声音既不高亢,也不急进,甚至还有一点自嘲的无奈,但为什么却让他的心忍不住轻轻颤动了起来?   初秋的道旁梧桐已经开始凋零,街道上行人寥寥。一旁的公园传来烧枯叶的气味,两人不约而同驻足望去,是几个小孩正在空旷的公园里玩闹取乐,有的踩踏着枯脆厚实的落叶,在上面蹦跳笑闹着,还有一个稍大点的男孩伸长胳膊举着一根点火的枯枝,去点燃一堆耙成小山的落叶。   海戈忽然道:“你知道贫民窟小孩怎么赚外快吗?”   阿奎那一怔,转头望着海戈的侧脸。透过公园围栏的铁网,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群玩闹的小孩:   “他们管那叫‘送报纸’。裹着《自由者论坛报》的牛皮纸包,压在早餐派送篮最底层,按他们的要求送到指定的地点。一路上别看、别说、别搭理任何人。送一趟的报酬是一罐水果罐头和一块火腿三明治。”   “最后一次.……”海戈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说道:   “我正看到接货的男人从自己溃烂发脓、满是疮口的胳膊上把那个旧针筒拔下来。那杂种嗑嗨了,举着针筒追了我三条街。他边跑边笑,说这是免费疫苗。” 第48章   阿奎那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海戈的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个早已经不存在的针孔,僵硬地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等着什么时候自己身体某一处也会开始溃烂,也会跟着长出那些疥疮……”   他蓦地止住了口,阿奎那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阿奎那认真地看着他,轻声说:“不会的。”   海戈望着他的眼睛。阿奎那眼睛里的甚至不是同情,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全然的专注,是痛楚,甚至是一点畏惧——就像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贫穷,孤独,面对整个世界倾轧而下的恶意,所感同身受的那种痛楚和畏惧。   那股已经被他完全遗忘的感受,通过此刻阿奎那与他交握的手,竟然实实在在地重新传递到海戈身上。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脆弱,迅速挣回了自己的手。   “我当然知道不会。”他生硬地说。   看着阿奎那垂下眼睫,默默收回手去,他又有点不安起来,在嗓子里咕哝了一句:“那时候我太小了,脑子里全是些蠢念头。”   阿奎那轻声说:“这一点也不蠢。我喜欢听你说起自己。”   “没什么好听的,都是些……无聊丧气的事。”   海戈顿了顿,低声说:“或许是因为那个原因,所以一直以来我总是很抗拒针头。但是我想……以后应该会好一些吧。”   至少从今天以后,他再次看到针头想起的不仅仅是是那条腥臭肮脏的小巷,那张布满疥疮、溃烂狞笑的脸。而会是舌尖甘甜的糖……是覆着后颈温热的手,是贴慰着脸颊的美妙的香气。   海戈面无表情,开始默默脱下西装外套。为什么都入秋了天气还这么热?要不然就是刚才的药物的后劲,他的耳朵到现在还在烧。   阿奎那低着头沉思,并没有注意到他,忽然脱口而出:“要是我可以领养你就好了。”   海戈浑身一僵,搭在胳膊上的外套差点滑了下去。他一手攥着胳膊肘上的外套,怔愣地说:“你说什么?”   话出口阿奎那才意识自己说了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一些不切实际的玩笑话。”   他转过身,慢慢往前走去,一面说:“在我抱定宗旨做个独身主义者之后,也曾经动过领养小孩的念头,但是因为合法领养的年龄还没有到,工作也一直很忙碌,所以始终没有正式付诸行动。”   “而且我们年龄差得也不够大。”阿奎那多此一举地补充道,“程序上是完全行不通的。”   “但如果……我真的可以领养你的话……”他轻声呢喃。   虽然是无法发生的事……但如果能成真,海戈会过上比现在好得多的生活吧?   他耳闻目睹过那些底层贫困儿童所遭受的剥削和虐待,在他心底,始终认为这是这是世间最不可饶恕的罪恶。如果让自己成为海戈的保护人,至少他能让他免受那些不必要的苦难,绝不会让年幼的海戈在底层沉沦挣扎。   说来好笑,身为法律职业者,阿奎那马上又想到,如果二人是领养关系,就意味着自己肯定不可能和海戈成为情人了。   ——如果这样,自己还会这样选择吗?   他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他扪心自问,我对他的感情竟然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吗?   那晚在安泽罗酒馆外的破旧小巷里,他向他表白之前,他确实是为了海戈无法回应自己的情感而痛苦万分。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好像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如果非要比较的话,是否所爱的人确确实实地得到幸福更重要?只要对方幸福——哪怕对方永远不能回报自己同样程度的感情——那种不可抑制的热情,那神魂颠倒的痴迷,那非你不可的独占欲——“爱”的目的,难道不正在于此吗?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感到了一阵牵扯般的疼痛,轻轻叹了口气,终究不再说话了。   海戈并不知道对方的思绪飘逸到了哪里。零落的枯叶在脚下发出脆响,像是一枚又一枚小小的蛋壳绽裂的声音,从中诞出一个崭新的“如果”。每个人都难免有这种时刻,明知道是这个现实里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忍不住去设想一个“如果”,一个虚幻、飘渺、却如此温柔缱绻的可能。   ……在那个世界,一切的伤口都被呵护,一切的眼泪都被拭净。下坠的会被接住,染污的会被洗濯……是并肩阖目徜徉在清秋温煦干燥的阳光下,安闲的、幸福的“如果”。……   夕阳即将坠入地平线,天边一弯淡蓝的新月已经默默静候着了许久。入秋的凉风吹卷着落叶从身后袭来,踢踢踏踏地追逐着他们的脚步。   暮色昏沉,四周寂无一人,海戈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奎那身后,默默为他挡着风。   海戈心想,他会觉得冷吗?   他抬眼望向阿奎那的背影。他正垂头沉吟,一截细腻凝白的后颈,在熹微的光线下沁出一层薄雾般的光晕。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一轮属于他的月亮。 第49章   当你热烈钟情于某个人的时候,你瞳孔放大、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在潜意识之中,他变成了你投射热情的客体,像镜面一样反射出了你的爱情。在这种时刻,你总会觉得他也同样喜欢着你。   但大多数时候,那只是一种自作多情的幻觉。这是一种很难避免的怪圈,虽然比不上麦田里出现的外星人遗迹那么举世轰动,但是确实总能让怀春的恋人们曲折迷惑上很久。   每当回首往昔,阿奎那看到的全是不忍直视的惨痛教训——不是一次,不是两次。   在分隔两地的那段时间,阿奎那伤心欲绝、鬼鬼祟祟地在海戈的酒馆前徘徊。冷寂的长街上,寒风呼啸,落叶纷飞。他裹紧了风衣独立街头,抬着头痴痴眺望远处的灯火,凄楚,凛然,令人心碎,稍加剪裁就可以直接入选痴情恋爱电影海报。   一开始他担心海戈看到自己,后来又担心他看不到自己——这种饱满热烈的爱情,如果不被人发现并观赏,在某种程度上实在是一种浪费。   阿奎那也曾忍不住幻想,海戈万一发现自己竟然出现在周围,会是什么情形:海戈会何等震惊地发现自己的虚弱和憔悴,被他这一片此恨绵绵、情深似海所感动。他会多么心疼、懊悔、自责,拿巴掌左右开弓地扇自己的脸。那个时候阿奎那再扑上去拦住他,颤抖地喊出“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两个人相视、拥吻,在酒吧门口拗成乱世佳人海报上白瑞德和郝思嘉的经典造型。围观群众惊骇地捂嘴,彼此点头、微笑、默默赞许,然后起立、鼓掌、热泪盈眶。哦,还有第三者,那家伙的脸在愤怒和妒火的煎熬下扭曲变形,哭泣着一路跑到十公里外,随便找个什么废弃的油井羞愤地跳进去。一场多么完美的戏剧性的高潮!   但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有一次,海戈独自伫立窗前一动不动,反常地站了足有一分钟之久。远处隐藏在黑暗里窥探着的阿奎那心跳如鼓心潮澎湃,以为他竟然看见他了——但海戈很快转身,拿了一块抹布过来,开始专心致志地擦刚才那块玻璃上的污点。   还有一次,阿奎那站得更近了些。他倚靠着车门抽烟,脚下散落着刚喝完的白兰地酒瓶。颓废,忧郁,一张含有隐痛的美丽脸庞胜过万语千言。他眼角余光瞥见那个酒吧小弟(那时他已经摸清了此地的组织架构和人员组成)从远处犹犹豫豫地辨认着,往他车前走来。   阿奎那在冷风中气血翻腾,表面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烟,静候着对方磨磨蹭蹭地走到身边。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料想是海戈发现了自己、特地让这人过来投石问路的。行,不好意思直接来找我是吧?派个人来缓冲一下也不是不行——   “先生,你的空瓶子还要吗?”   “……什么?”   小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指了指他脚下的高档酒瓶。   “……”   一口热血拐了个弯直冲喉头。阿奎那手扶着车身,转身颤抖着爬进车里,踩下油门绝尘而去,整整三天都没有再来过这个伤心地。   再也不许自作多情了!   阿奎那面色狰狞地在心底的备忘录上一边咆哮一边奋笔疾书,把这句话狠狠抄上百遍千遍再镌刻在内心法典第一页,举得比自由女神像手里的火炬还要高。   现在想想,他怎么会对海戈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呢?且不论现实里的海戈是一个多么务实主义、浪漫过敏的人,就论“当初的海戈”对他的热情,约等于一只不得不借住在这里的猫。除非阿奎那扯着嗓子对他说话,否则他压根不会抬头看他一眼(养过猫的都知道,你叫猫的时候它能看你一眼已经算是莫大的恩典了)。他对他心不在焉,目中无人。假如阿奎那有天忽然在他面前捂心口倒地昏厥,他对他最大的支持,就是在饿肚子的时候忍住不会上去吃掉他的脸。   除了上床之外,他们根本没有半点“交流”……他甚至根本就没法和海戈坐下来好好谈论任何精神性的话题。   这次回来,阿奎那也曾经旁敲侧击委婉地问过他:   “你是特别喜欢狭小的空间吗?”   “什么?”   阿奎那瞥了眼散落着抱枕和毯子的沙发:“你为什么不到卧室的床上去睡,非得睡沙发呢?”   海戈正系着围裙烹饪早餐,闻言颇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信潮期这么快又到了?”   推算一下时间,距离上次已经有一个月了吗?   阿奎那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气得眉毛倒竖,恼火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担心你晚上着凉睡不好,你却觉得我是发擎了想糙你了?不座艾我们就不能睡在一张床上了吗?”   海戈看他的眼神更莫名其妙了:“不座艾干嘛要睡在一张床上?”   阿奎那倒吸一口冷气:“你、你听听!这是恒温动物能说出来的话吗?”   海戈停下了自己正在盛装食物的手,双手撑在台面上,沉重地看着他。   “话说,你这阵子不会打算导演什么旷世绝恋之类的戏码吧?”   “什么……你还知道旷世绝恋?……不是,我只是想先恋爱再上床怎么就成旷世绝恋了?都和你说了我是柏拉图、柏拉图!我是打算和你正经谈恋爱的!”   “正经谈恋爱也要上床啊。”   阿奎那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发作不得,恨恨道:“……总而言之,在真正心意相通之前,我是不会和你再发生任何性关系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怎么说来说去会变成是我要死心?海戈有点迷惑。但是他懒得置辩,只是耸了耸肩,把阿奎那的胃药一起打包收拾好:“随便你。那你的房间自己打扫,我就不进去了。”   阿奎那脸色铁青,紧绷着脸,抓起公文包“砰”的一声关门走了。   海戈探出窗户,扬声道:“你的便当忘了拿。”   阿奎那去而复返,“砰”的一声打开门,紧绷着脸接过便当,又“砰”的一声关门走了。   怎么会这样?阿奎那明明感觉这段时日以来,海戈对待他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就在前天,在他熬夜写辩诉状、焦头烂额噼里啪啦敲打字机的时候,在客厅沙发上披着毯子、本应该睡得正香的海戈,忽然翻身坐起,去厨房烹点心、煮咖啡,默不作声地端到书房,放到他手边,又一言不发地离开。   阿奎那捧起咖啡细细品尝。啊,这香浓醇厚的咖啡怎么有种淡淡的咸味?哦,原来是混入了自己喜极而泣的泪水……   阿奎那含泪微笑,握紧拳头。终于,海戈灵智初开粗通人性了?总不会是自己——   又一次自作多情?   阿奎那办结了一天事务回到家里。秋高气爽,夜深人静,远处湖泊送来静谧的风,一股温柔湿润的雾气轻缓地飘逸进来。还有一刻才到八点,他已经用过了餐、洗过了澡,有整整一个美妙的晚上可以虚度。他的胃袋里盛着食物,钱夹里装着簇新的支票,安闲,富足,慵懒,柔情蜜意地看着海戈在灯下缝补他西装外套上刚掉的金属扣子,一时真有点如临仙境。   他轻声细语地开口道:   “海戈,你想过未来吗?”   “可以想。你明天想吃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种‘未来’,是更遥远、更宏观的未来。”   海戈扯断棉线,抬眼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那个古希腊人吧?专门写悲剧的那个?”   “啊,”震撼惊异的表情,感动泛红的眼角,阿奎那不可置信地反问:“你也喜欢古希腊?也喜欢诗?”   他激动地握紧了手,交叠着捧在胸口,眼睛亮闪闪的,那是剧院戏台上准备一口气吟唱长达10页的抒情台词的演员的标志性动作:“最近剧院里正好有上演一个很不错的剧目,你有没有听过——”   海戈赶紧打断:“都不是。都不喜欢。我离古希腊最近的一次就是去超市给你买希腊酸奶,至于悲剧——我干嘛特地去剧院看这个?我回头看看我的人生就行了。”   “……那你?”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八卦。”   “呃。你说。”   “总之,这个古希腊人是个贵族。他能演讲,会打战,还写了一本戏剧,赞美一个凡人和神对抗、和他的命运对抗。这场戏很受欢迎。有一次,一位占卜者对他说,近期睡觉要万分小心,占卜显示他会在睡梦中被砸死。这家伙为了防止睡觉时天花板掉落、或是床头掉落的硬物砸坏脑袋,就将床铺搬到了露天下,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他没想到,一天,一只老鹰抓着乌龟从天上飞过。当飞到他头顶的时候,老鹰误以为他的光头——聪明人都秃顶——是块岩石,就把乌龟丢了下去,正好,掉下来的龟壳给他的脑门开了瓢。”   阿奎那怔愣地看着海戈,后者正神色平静地在西服扣眼旁系好最后一个死结,开始把补好的西装外套装进防尘袋,   “你觉得这故事给我们什么启示?”他问。   “嗯……精心保养头发,争取不要秃头?”   海戈朝他伸出手,露出掌心一枚备用纽扣:   “你看,就像衣服穿久了总会掉扣子。用金属扣,掉得快一点,用玳瑁扣,掉得慢一点。但是或迟或早,扣子总会掉下来的。   “未来也是一样——是一件没必要去想的东西。没来的时候,想也没用。该来的时候,躲也没用。”   他撇了撇唇,露出一点淡不可察的讥诮,微笑道:   “所以,我从来不去设想什么‘未来’。” 第50章   不同阶层有属于自己的叙事逻辑。对底层群体而言,“命运”是喜怒无常、混沌难测的暴君。很多人几代都在稳定地受穷,有人破产、入狱、与人斗殴负了伤甚至丢了性命,也有人“走了好运”,通过“某些”手段一夜暴富,在贫民区销声匿迹。生活在没有制度保障的底层,最显著的特质,与其说是“穷困”,不如说是这“不可预测”。无怪乎那里最盛行白天赚日薪、晚上花精光的生活态度。尽管这种观念被中产阶级贬斥为短视和肤浅。但结合那种生活环境,这也是一种生存的智慧:明天不一定会来,而“当下”是唯一能把握的时刻。   中产阶级的人生,则在“理性规划”的基石上,如攀爬一座精心设计的旋转阶梯,一路螺旋上升到那个“可预期的未来”,台阶的每一步都用三号加粗新罗马字体,标注着读书、进学、立业、成家的时间节点,稍迟疑延沓一步,就会被社会时钟永远前摆的指针狠狠戳到脊背。   人生短暂,“停滞”就是罪孽。即便在谈情说爱之上,阿奎那也不免有一种想要“进步”的冲动。尤其将他自己切身代入海戈的处境:论过去,劣迹斑斑;论未来,前途莫测;论当下,更是无所事事,空掷时光——总有一股进退茫茫的焦虑感,兜头盖脸地罩下来。   他扪心自问,绝不能甘心忍受这种命运。推己及人,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海戈这样浪费自己的人生呢?   海戈淡淡地说:“所以,我拒绝。”   客厅沙发的空地前散落着各式零件,他正盘腿坐着,头也不抬地装卸组装着一件看不出功能的机械品。   阿奎那坐在他对面,前倾身子,单手托腮,眼底有淡淡的无奈,像个试图把雷明顿牌打字机卖给美洲丛林部落酋长的推销员。   他抬眼瞟了眼挂钟,“行,今天先这样,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来说服你。”   “那我先预告一下,明天我也是这个答复。”   阿奎那正欲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瞪眼看着他:“我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抵触?”   “我也想不明白,你费这个劲儿干嘛。”   “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上个礼拜,你的前科违法记录消除申请已经通过,但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你得开始积攒公益服务时长,最好能取得两项以上的职业技能认证,这样就能把整个考核期限缩短到半年以内。等到时长刷满、通过考核,你就可以拥有纯白无暇的履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比如,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劳动局备案登记找工作,再也不会有用工单位会因为前科记录拒绝你,这多好呀!”   “早几年或许是吧。不过现在我用不着了。我已经有了能糊口的营生。我巴不得一辈子不上班呢。”   “海戈,难道你不喜欢劳动吗?你简直是劳动的楷模。”   “我喜欢为自己劳动。去资本家那儿上班可不叫劳动,那叫当牛做马。”   “行,你不想去上班也无所谓,这都是之后的事。你先按照日程表把既定动作做了,每周三到五次的基础课程和社区公益劳动。花不了你多少时间。”   “所以我现在还得去上课?要去学什么?如何正确使用虚拟语气吗?”   “这并不是简单的扫盲班……涵盖了就业培训、心理辅导、法律常识、社会交往技巧等等……你每周拨几个小时去一趟,不也挺有趣的吗?”   “我会去的——等我七老八十,牙都掉光了的时候就去。记得给我一对毛线针,我还可以一边上课一边织毛衣。”   “……听着,这没你想象得那么枯燥无聊。而且,那些文化知识并不是重点。你可以把它看成这个体制的‘投诚证明’,表示你已经洗心革面、归顺诚服,愿意在自己的脖颈上套上项圈,再也不会冲出去咬过路人的屁股了——喂,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有。本来我只是一般不想去,认真听你说完之后,我现在是十分不想去了。”   阿奎那暴跳如雷,拍案而起,恼道:“你这家伙!怎么说也不听!你就那么想做野生动物吗?怎么着,非得在外面游荡!就那么爱吃垃圾?爱喝屋檐上面滴下来的雨水?想和其他野猫打架、被弄得一身伤、被搞大肚子在冰冷的桥洞下面生猫仔?”   海戈头也不抬,慢悠悠地说:“我也没有凄惨到要接雨水喝的地步吧。而且我不是刚做的皮埋吗?再被搞大肚子也不容易了。”   阿奎那额头上青筋直跳,被气得火冒三丈:“是我的错觉?还是你最近确实变得很会顶嘴了?”   “我只是有话直说而已。”海戈淡淡地说,“你看,我还是个文盲就这么能顶嘴,要是等我学成归来,岂不是要把你气死?还是别学了吧。 ”   阿奎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他抖了半天,一扭头气急败坏地走了。   阿奎那小发雷霆,生了一晚上闷气。第二天醒来,对海戈例行冷战了一整天,海戈则例行对此乐得清闲,毫不在意。   不过他很快发现,阿奎那虽然嘴上不再啰嗦,行动上却显然没有放弃。形形色色的学习班宣传单、机械维修杂志、普法手册,被超不经意地散落在餐桌、沙发、台面上,等着海戈收拾卫生的时候去翻阅。   海戈视而不见,由着它们越叠越高,成为一小簇心照不宣的霉菌。   这天晚上,阿奎那在书房伏案读书。海戈走到他书房,把一件东西交给他。   阿奎那颇有些讶然地拿起那只圆柱形的物件端详着,磨砂外壳,又实又沉,像是一枚轻便型手电筒。   “这是什么?”   “改装过的电棒。”   阿奎那抬眼掠了他一眼,“是合法的吗?”   海戈面无表情地说:“好问题。等下次小黑巷子里有人冲你掏裤裆的时候,你可以先问一问他那玩意儿有没有经过审批备案。”   阿奎那一怔,心内又气又好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声。   海戈淡淡说:“开的时候注意安全。不喜欢的话扔了也可以。”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阿奎那急忙开口唤住他。   海戈回头,见他在掌内轻轻摩挲那只电棒,笑盈盈对他说:“我很喜欢。这比枪支低调实用得多。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海戈板着脸,道:“这玩意儿不是拿来珍惜的。用不上才好。”   阿奎那收好东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海戈见他这幅神情,预感到他又要开始说教瘾大发作、准备对他传销布道,心下已有两分抗拒,却听他说:“你来了正好,帮我个忙。”   阿奎那起身离座,走到书桌对面的整墙书架前,请他把高处的书逐一取下来,一面解释道:   “这些书大半年没有晾晒过了,趁着最近放晴,翻动打理一下,免得生蠹虫。”   海戈走过去,看着那一排排琳琅满目的书脊,按阿奎那的意思,把它们搬上取下。各种各样的专家论著,牛皮封面的案例汇编,精装硬质皮革烫金的法典——还有一沓沓装订裁剪好的卷宗,偶尔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勘验记录、或是容貌神态各异的当事人的脸——用一枚黑缎带安之若素地捆扎起来,封存着芸芸众生被一锤定音的人生。   阿奎那走开来,倚着书桌捧起咖啡杯,一面啜饮,一面不动声色地看着不自觉停下来、被一起案卷吸引了注意力的海戈。   “那位伙计原本是西港码头工人,凌晨下班路上被两个刚从夜总会下场的帮派小喽啰缠上。对方喝上了头,挥舞着钢管和刺刀,非得要码头工给他们来一段康康舞。”   阿奎那若无其事地开口,“码头工被两个人挑衅推搡,直到其中一个家伙的刺刀脱手,码头工捡起长刀,回头捅了他三刀。”   海戈一怔,盯着手上照片里那张孱弱而胆怯的“嫌疑人”。这是一张完全看不出爪牙的驯良的脸。   “那个混混当场倒地死亡,同伙见状早逃走。两个小时后码头工被警方拘留。很多人——特别是一些精通法条、熟读案例的专业人士——认为,在混混们只是舞刀威胁的情况下,码头工的‘反杀’和追砍行为,是泄愤和蓄意报复。”   海戈讥讽地笑了笑:“啊,又是这一套。法律不去约束率先攻击他人的混蛋,却要惩罚敢于反抗的受害者。那些舞文弄字、高高在上的‘专业人士’,把他们攥在手心里使劲拧成干,也挤不出一滴热的血。”   阿奎那笑眯眯地问:“那我算是专业人士吗?”   海戈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没拧过。”   他往后一翻,料想会看到一张凄惨的入狱正侧面照,却翻到了一张释放通知书。再往后,则是警方的正式撤案说明。   阿奎那觑着他的神色,满意地看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讶异的神情。看着海戈捧着案卷仔仔细细读了两遍,终于沉不住气,问道:“他无罪释放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阿奎那却不回答。在抽屉里翻出一页印影材料,慢条斯理地折叠起来:“海戈,如果当时是你,在面对警方的讯问,你会怎么回答?”   ——如果是你,在一次次被这套制度体系审判、被碾压的时候,在大大小小的命运分叉的节点,那个浑浑噩噩、孤立无援的自己,和这个底层码头工有什么不同?   一枚小巧的纸飞机在阿奎那手中初具雏形。他将纸飞机对准海戈,轻轻投掷过去。   海戈抬手接住,展开摊平。那是一张码头工无罪释放后剪报的印影,站在他身旁向镜头侃侃而谈的人,正是眼前目光澄澈、径直望向自己的阿奎那。   假如真正能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能在命运恶意的捉弄下幸免于难,你愿意接住吗? 第51章   之后几天,阿奎那继续以翻晾书籍的名义,连哄带骗地请海戈到书房,为自己整理文件和卷宗,不着痕迹地把几件甄选过的案子展示给他。   他与他闲聊,说起那些因一言之差而脱罪入罪的当事人,暗示智识的高下,会如何决定人的命运,就像知道不能用湿手去触碰高压线,甚至不需要有多么深厚的造诣,只需要了解一些皮毛似的常识,也往往能救自己于水火。   海戈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是,他心底对于整套制度体系的不信任,还有对脑力活动的无感和厌烦,一时半会也没法尽数消灭。他也知道和学识精深的阿奎那争辩毫无意义,一味地插科打诨又显得幼稚,只能作出蛮不在乎的姿态沉默以对。   这一次,阿奎那似乎一点也不急。他打量着海戈的神情,他愿意听,就多说点;他别开眼睛,不耐烦地撇唇,他就噤口不言,回头专注做自己的事——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对海戈而言,除却这一点小小的烦扰,这“当下”多么好。没有辛劳,没有侮辱,有食物充实着胃,有衣裳温裹着身体。两人同处于一个空间,各做各的事,想起就搭话,又可以很长时间都不聊,谁也不会觉得有半点不自然。   海戈侧过脸,看书桌前伏案专心致志看书的阿奎那。他凝神深思,不自觉轻轻咬着拇指指甲,雪白的指尖抵着红润的唇,露出一点牙齿。他穿白衬衫,薄针织毛衣背心,摘下金丝眼镜放在一旁,侧脸秀气得像是个英伦大学生,仿佛能闻见他发梢肩颈传来丝丝缕缕清洁的香气。   ……海戈并不细想,自己为什么越来越习惯在他身边。他愿意阿奎那“使用”他。   有时候阿奎那心安理得地支使海戈跑腿干活、端茶递水,心情好了,从口袋里摸出亮闪闪的硬币,或是簇新的钞票,折成飞机、折成纸船、折成心形,笑容满面,硬是塞给他,像是往水族箱里投掷面包屑,又像是乌鸦把闪亮的玻璃送给心仪的对象。   这举动细究起来很有点轻佻。但是海戈完全没法对他生气。   他板着脸,又洗净一个空盐罐,把钱币放进去,就放在厨房台面上。   他没有告诉阿奎那,在干活的间隙,他会忍不住望向那只玻璃瓶罐,静静凝望很久。   李尔王问三个女儿是如何爱自己。大女儿说她对他的爱如同蓝天,二女儿说她对他的爱如同钻石,而小女儿却说,她对他的爱如同白盐。   蓝天高不可攀,钻石华而不实,而白盐——它也会被盛在这样一个罐子里吗?   “不肯去上班也很好。”阿奎那笑眯眯地说,“我给你开工资、交社保吧。我巴不得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生活助理。”   海戈说:“我才不要。”   阿奎那哈哈大笑,“嗯,我知道。”   暖黄色的台灯下,他托着腮,另一手轻巧地转着钢笔,慢悠悠地说:   “你习惯一个人自由自在。你害怕被控制。你担心我会试图‘塑造’你:给你穿上勒手勒脚的套装,往你头上抹发蜡,纠正你的口音,对你的过去全盘否定,催你几点到几点作息,逼着你读书、考学,逼着你汇报行踪、逼着你纪念日送礼物、逼你说爱我。”   他的笑容不变,声音像是裹了一层冰淇淋,又甜腻又冷:“你受不了拘束,你也不想涉入太深,以免到头来脱身不得。   “你不是不去想未来。你是拒绝去设想和我的未来。你就想走一步算一步——这样,才能有想走就走的自由。”   海戈站起身,走过来,把整理好的卷宗摔到阿奎那面前。他在桌面撑着双臂,俯身静静看着他。   阿奎那眯着眼看向他:“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可以承认,也可以否认。这不代表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只是意味着我觉得哪个比较不麻烦。”   “所以沉默最省事,是吗?”阿奎那冷冷地笑了一笑,轻轻皱起鼻子,怨怼地望着他:   “你知不知道,沉默也是一种暴力?”   “你太娇嫩,才会这么容易感受到暴力。”   阿奎那像是被掴了一巴掌,颧骨上泛起一层红晕。他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声音又轻又柔:“你靠我近些。”   海戈顺从地朝他伏低了上身。阿奎那伸出手,轻轻抚平他衣襟处的褶皱,忽然攥起拳头,“砰”的一声重重捣在他肩膀上。   海戈纹丝不动地受了这一拳,连眉毛没有动一下,伸开手掌裹住了阿奎那的拳头。   他低下头,端详着掌中,那只手上白皙的指关节正泛起一层红痕。他淡淡地说:   “你确实太娇嫩了。”   阿奎那脸颊发烫,觉得身体里升起一股灼热的涌流,像是一团纠缠蒸腾着的水汽,径直向海戈身上扑去。   他轻轻咬着唇,好容易将那股澎湃压了下去,反手紧紧握住海戈的手,低声说:   “别和我较劲——为你自己想一想。”   他那双修长白皙、斯文清秀的手,握起海戈年轻有力、宽大粗糙的手掌。柔软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那些硬茧和伤疤。   他轻声说:“海戈,你有一双非常了不起的手。又强壮,又有控制力。有这样一双手,你大可以去设想未来——属于你自己的未来。”   “你足够聪明,什么东西一看就会,你能解决很多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假如接受一点正规训练或者起码的教育,你很容易获得成功。   “在我那个行当,所有人都摇唇鼓舌、夸夸其谈,铆足了劲儿自我吹嘘、甚至撒谎,夸大那些他们没有的才华和品性。而你——你有实干的本领,可是你不懂珍惜自己的才能,不懂珍惜自己的品性,你完全不懂珍惜自己。   “还记得之前我说过,不要轻易地把你的珍珠抛掷到泥土里吗?自始至终,我要你做到的只有一件事——我要你珍惜你自己。   “可是一个人茫然无知的时候,是无法珍惜自己的。他无法确认自己的价值。假如他在一个恶劣的环境里,他还会被利用、被剥削。他觉得苦闷,但是不明白这苦闷为何而来。他以为这苦闷就是他的命运。但是,那仅仅是一种境遇。那不是他的本质。”   “我不是要逼你进学,逼你钻研你不擅长、也不感兴趣的领域——完全不是那样。我只是你在更广阔、更光明的世界里确认自己的价值。我希望你能最大程度地摆脱过去的束缚,我希望能为你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海戈,我不准备‘控制’你。能控制你的人,永远只能是你自己。……你有这样一双手,你可以一点一点雕刻出属于自己的……更好的未来。”   哪怕你的未来,未必与我有关。   阿奎那的声音像是淙淙的雨声,轻缓,低柔,说到后来,雨住声消,不再言语。只有他的呼吸吹来湿润的雾气,痒痒地拂到海戈的掌纹上。   他垂下头颈,海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发顶。他洗过的鬈发蓬松凌乱,在灯下是金红色,落在脖颈处,摇映出粼粼的波光,像是金鱼倏忽远逝的尾鳍。   “……我会认真考虑的。”   海戈忽然出声。   阿奎那一怔,抬起头来,翠蓝色的双眸迸出惊喜的光,闪缎一样铺展,倏地裹住了他。看着这双眼睛,海戈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停滞了一下,竟仿佛有一种触电般的酥麻感,在他的皮肤上短暂却又剧烈地绽开。   他下意识挣出了自己的手,转身默默走了出去。   “把那个给我。”   他和阿奎那站在书架前面,一道仰头看架上那列齐整精致的书脊。   阿奎那站在他身前。他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姜红色的发顶。他扬起手指了指高处。白色衬衫袖口垂下,露出一截瘦削的腕骨。   海戈展开手臂,前倾身像是要去取书,胸膛借此贴近了他的肩背。不用低头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有股雨后花草般潮湿甜腻的味道,像是躺在茂密的鼠尾草丛里悄悄吞吃蜂蜜。   张开的手掌虚虚屈伸了一下,没有抓住书脊,往下一捞,反倒攥住了那截清瘦的手腕,迫使那只手与自己十指交扣,牢牢钉在书架前。阿奎那轻轻颤抖了一下,没做声,没回头。他得寸进尺,把他轻轻压向书架,手臂、肩膀、胸膛,一点不剩地、完全地裹住了他,像森蚺缠住猎物。   怀中人的颤栗贴合着他的皮肤,轻轻传递到他的心脏和脉管里。   躯体里热流涌动,口腔里沁出津液。他深深呼吸着,低下头,把自己的牙齿往他的脖颈上贴。嘴唇摩挲着细腻温热的脖颈,齿面衔在动脉上方,感到血管突突的跳动。   他张开了犬齿。   不是意料中血管破裂的声音,而是一阵饱满明亮的钟声。清晨的鸟喙“砰”地戳破梦境的软鞘,一股清莹黏稠的汁液,从那个绯红的果子里汩汩涌现,把徘徊在半梦半醒之中的肉身浸润、染湿。   客厅的沙发上,海戈睁开了双眼。 第52章   “怎么忽然洗毯子?”   阿奎那端着晨间咖啡经过,瞥见一大早就在洗浴间干活儿的人,不经意问了一句。“这两天都是阴天呢。”   海戈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似是在脑中搜索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幸而阿奎那只是随口一问,已经施施然走到餐桌前坐下,边展开报纸边用早餐。   海戈将沙发毯团进洗涤剂里再浸泡一会儿,走到盥洗室刷牙洗脸。冷水浇在脸面上,勉强将心底的烦躁冷却了一点点。他凝神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只手扣着自己的下颌骨,对着镜面龇开了牙,琢磨齿根处那股隐隐约约的痒意到底从何而来。   当然是徒劳无补。海戈沉默地走回餐桌边坐下用餐。心不在焉地切下烤面包,不抹黄油不加酱料,连一片培根都不加,机械地往嘴里塞。他明明一点食欲也没有。   阿奎那把报纸往下拉了拉,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同居人。   “你昨晚没睡好吗?”   勺子在麦片肉糜粥里停了一下,“什么?”   阿奎那微微蹙起眉,狐疑地观察着海戈的神情。海戈脸上稳稳戴着那副“无表情”,就像网球公开赛的夺冠热门在球场上紧紧抓着他的球拍。   可是沉默与沉默也别有不同,阿奎那敏锐地觉察到某种隐而不发的郁闷和烦躁。“你看上去有点不太舒服呢。”   他向阿奎那告知:“我上午去社区。”   “哦。”阿奎那恍然大悟,开学综合症?难怪难怪。   他喜上眉梢,又想装得若无其事,努力停顿了一小会儿,就忍不住笑眯眯地说:“是几点的课程?”   “我八点就出发。”   阿奎那那旺盛的想象力又开始发挥作用,思维一路奔逸到某些做家长的幸福时刻:在他的作业本上贴五角星、参加家长会、为他挑选舞会礼服、在他的毕业典礼上致辞……他亲切地说:   “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海戈冷淡道:“我自己去。”   阿奎那一怔,挤出一个体谅的笑容:“也行,你自己有车了。”   海戈没应声。他三两下解决了早餐,收拾一下就准备动身。阿奎那转头望了望窗外云霾阴冷的天空,开口道:“你等等。”   海戈正在玄关处换鞋,抬头看到阿奎那从卧室取了一件围巾走过来。“今天有降温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围巾缠上他的脖颈,“你穿得太单薄了。”   那件旧围巾上面传来隐约的草叶香气,柔软精细的美利奴羊毛,像一双赤裸光滑的手臂缠绕住他的脖颈——是和昨夜梦里一模一样的手臂和香气。   海戈像是突然被蛰了一口,猛地往后一躲。阿奎那错愕地看着他像扯下一条缠上咽喉的蛇,一把把围巾拽了下来。   “我不要……一点也不冷。”   他别开眼睛,眼神从阿奎那身上一掠而过。   他怔愣在原地,有点迷惑,也有点伤心,唇角微微耷拉着,像一枚应该浸润在泉水中……应该衔在口腔内的红果。   那团火又在胸口烧了起来。海戈使尽浑身力气,好容易把目光从他脸上拔了开去。他一秒都呆不下去了。板着脸,一句话不说,侧身从阿奎那身边挤了出去。   他换上轻便的鞋,一出门就把外衣脱了,在瑟瑟秋风中很引人注意地只穿着一件衬衫,步履越迈越快,到坡下终于忍不住跑了起来。   他连续跑了十多公里,等跑到目的地,出了一身汗,终于找到一点精疲力竭的感觉,才得以稍稍抵消胸口中那股气血涌流的躁动。   欲望是人之常情。   一直以来,周围所有人过的都是这种生活:需要了就去找,厌倦了就离开。对海戈来说,杏欲是一件比食欲更大方更坦然的事。在过去,他确确实实还有过无法满足过食欲的饥肠辘辘的阶段,看到电线杆上蹦跳几只麻雀,都能看到饿火中烧,幻想把它们薅下来串一串烤了。   但是杏欲,自他成熟后就没有尝过欲求不满的滋味。他的周期很稳定。稳定到了他几乎都察觉不到它存在的地步。他往往没来得及感受到渴望,那无意间散发的信息素,就已经招揽来了源源不断的对象。他们窥探着他,低声议论,挨蹭着凑过来,与他搭话,朝他微笑,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轻轻碰一碰他的身体。他呢,看眼缘,挑选一个最不讨厌的,接触、相处,彼此互帮互助,共同度过一个或几个周期。如果很合得来,或许会默契地相约更久一些——直到浮萍浪聚,在信潮之后总是会各奔东西。   虽然海戈从没想过这点,但是他确实对于某些人来说颇具吸引力。于是他长到这个年纪,竟然从未有过需求无法满足的时刻。   于是,他根本不明白,压抑欲望是什么滋味。   记得当初做皮下埋植的时候,医生有和他说过,身体需要时间适应新加入的药剂。所以接下来1~3个月,植入者的激素峰谷可能会有一些剧烈的起伏。   所以,现在这个状态是正常的吗?   虽然外表不大看得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变得有点急躁了。他牙根发痒,像只换牙期的幼犬,唾液傻乎乎地流个不停,还总想把什么含在嘴里衔一衔。强壮的身躯变成了一座脆弱的柙笼,一头饥渴狂躁的猛兽在里头左冲右撞,好像要撕开他的皮肤,从他的身体里冲出去。   阿奎那拿报纸挡着脸,目光扒开那些无关紧要的要闻八卦,小心翼翼地觑着餐桌对面的海戈。   海戈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可是阿奎那能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不再去他的书房,见了面就别开脸去。他吃得很多,但是一点荤腥不沾,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咀嚼着一大盆不加沙拉的蔬菜,目光空洞而无望,如同一头反刍着的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也时不时发怔,冷不防翻身在地,一口气连做五十个俯卧撑,然后拉起毯子闷头就睡。   难道才开学三天半,就遭遇校内霸凌?   阿奎那忧心忡忡,仿佛在青春期小孩的枕头下面翻出违禁杂志,思前想后,不知如何开口。   他把报纸放下,像是从掩蔽的战壕后面跳出来,趁着一股勇气开口唤道:“海戈。”   那匹马抬起头来,腮帮还在动,它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它把这捆草料嚼了有整整一个世纪那么久。   “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咀嚼的动作停下来了。海戈沉思着说:“是我真的有点恍惚了?还是这句话你几天前就已经问过了?”   阿奎那的两只手点在桌上,把报纸展开又叠起,“……是因为我吗?”   “……什么?”   “因为我最近……让你尝试了太多不熟悉、不情愿的事,所以你感到了一些压力,对不对?”   他抬起眼睛,踌躇着、关切地望着他。   他金红色的睫毛投下一小簇阴影,澄澈的蓝眼睛像是被小小的游鱼扰动,泛起一层涟漪:   “不要太勉强自己……如果你实在不适应,可以放缓一点进度。”   别这样温柔关切地望着我。别这样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   海戈咬了咬牙根。他用一大盆草料好不容易磨砺到发酸的牙齿,被对面的湿润的目光一望,又前功尽弃地泛起一阵阵蠢蠢欲动的痒意。   “我说过了。我没什么事。”   阿奎那垂下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太压抑自己了。”   “……”海戈心想,如果他知道被自己压抑的是什么东西,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这叫什么——用眼下最时髦的说法——‘情绪颗粒度太粗’?”   “……”他又在说些什么?   “我了解,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硬汉的小男孩,总把寻求帮助视为是软弱的象征。但是,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勇于面对真实的自我,这才是真正的强韧。”   “……”听不懂。大意似乎是一只躺在餐盘里的野兔,在苦口婆心地劝对面淌着口水的灰狼要懂得释放自己的天性。   “即使是一些负面情绪,也有表达的必要。负面情绪就像小小的炎症,它有时确实会自愈,但更多的时候,它会不断积累直至爆发,那个时候造成的后果反而更严重。   “海戈……你愿意和我谈谈吗?也许你自己也不清楚当下是什么情绪。但只要有尝试去对外表达,这整个过程也能够梳理和缓解你的心情。”   “……我会去买本日记本。带上锁。放在枕头底下。”   阿奎那深深叹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不是等你说一句俏皮话。”   “……”海戈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你等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不知道从哪里停下。”   他面无表情地用勺子把盆子里的蔬菜拨来拨去,麻木平淡地说:“这有必要吗?就像酒吧里惹人讨厌的中年失意男,两杯威士忌下肚,就开始哭哭啼啼地从十年前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一个劲儿地讲浑话。没人愿意听。只有酒保为了能从他口袋里挣两个钱,不得不赔着笑呆在他身边,强忍着不把他一脚踹到吧台下面。这世界就是一间巨大的酒吧。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乎——”   “我在乎。”   海戈的声音戛然而止,抬起眼怔然望向对面的阿奎那。   阿奎那认真地望进他的眼睛:   “如果你愿意说,从哪里开始都可以,要说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最微不足道、最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住了海戈放在桌面上的手。   “你的所有情绪……对我都很重要。”他轻声说。   海戈的眼神落在覆盖着着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上。像是一团轻盈的云霭,像是一只脆弱的白鸟。   “动嘴说说总是简单的。”海戈说,他的声音似乎有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冰冷,“但有的时候……你根本承接不了。”   阿奎那一怔,望进海戈金黄色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海戈的面貌似乎变得有点陌生,那股隐隐压抑着的躁动,像是隔着厚厚的软革,仍一点一点刺进皮肤的獠牙。   他望向自己与海戈交叠着的手。两相对比,差距更是鲜明。他的手掌真是宽大,关节很粗,指尖覆着茧子,手指像铁钳一样有力。在他面前总是沉默驯顺的海戈,几乎让阿奎那忘记了他本身具有多么强横的能量。只要他想,他可以把自己这只手用力攥在掌心里,一只手就能把他的指关节全部拧碎。   阿奎那的皮肤轻轻炸起一片寒栗。他几乎无法再直视那双肉食者特有的金色眼睛。有一瞬间,深藏在远古血脉里、对大型捕猎者的畏惧,让他的身体里一阵又一阵地发冷,警告他速速远离——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慨然捐身的决心,轻声但坚定地说:   “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接住你。”   “……”   海戈没有说话。他盯着对面的人。阿奎那微微别开了目光,却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不肯放。他看见他低垂着的睫毛,衬领上的修长脖颈,喉结微微颤动着,那颈部的皮肤正渗出珍珠贝母般温润的光芒。   海戈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确实有需要你做的事。”   他说,把手从他掌下抽了回去。   “让我一个人安静待着。” 第53章   最初只是一团激情的火。   年近三十,第一次动心动情,被欲望点燃,被情潮催动,不经辨识、未加遏制,在对方一无所知的时候,自顾自蔓延成熊熊之势,把双方都灼伤——太天真、太幼稚,既不得体,也不尊重人。对方会因此拒绝这段关系,也真是无可厚非。   阿奎那已然深刻反省过了。当个无所畏惧的爱情狂固然畅快,可是一想到他所有真挚热烈的表白都被当成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阿奎那也不能不大感沮丧。   这一次,他洗心革面,极力压抑自己的激情,重新梳理策略,合理制定规划,试图展现出一个深思熟虑、胸有丘壑的成年人应该具备的可靠品质,料想一定会让这个命途多舛的年轻人大为倾倒。   他温和平静地与他说话(被惹毛的时候不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海戈(以他自己觉得特别上进特别优秀的方式)、推己及人地共情他的心境(虽然大多数时候似乎都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效果很好。现在他和海戈,陷入了一种比吵架或冷战,还要诡异的关系。   海戈时不时就出门去社区。去时闷闷不乐,回来时沉默寡言。   被那样不加情面地拒绝之后,阿奎那只能识趣地放弃与他“谈谈”。   他们虽然同处一室,但是相处的时间变少,一股微妙的距离感越来越远。偶尔聊几句“出门了?”“回来了?”“今天怎么样?”他简直变成了他的学监。   你是不是拿错剧本了?把恋爱关系走成亲子关系了?   阿奎那痛心疾首,无人时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发出质问。   谈恋爱怎么会这样艰难。自小到大,他都是优等生,一入职场就崭露头角,逐渐成为行内佼佼者。对他而言,恋爱和工作也应该遵循相同的制胜规律:将目标拆解,分阶段推进,谋定后动,勇往直前——   可是他和海戈的感情进程,却像是一头倔强的蛮牛,兴起了横冲直撞,兴尽了,拽断牛鼻环也不肯往前走一步。   ……最难熬的是,从头到尾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努力——只有自己在意乱情迷,只有自己在深思熟虑,只有自己在一厢情愿,想要把两个人变成“我们”,想要创造一个可期可感的未来。   这场关系的另一方,仍然是那座铜墙铁壁的堡垒,居高临下,岿然不动,冷眼看着自己花样百出,直至黔驴技穷。   “你知道吗?女人的问题就在于她们总在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阿奎那的当事人坐在对面,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矫揉造作地嗅着从自己衣襟上取下的康乃馨。   “她拥有钻石、豪宅、男仆、司机,和我这样无可挑剔的丈夫。毫不夸张地说,我在我们这个年龄段的男性里,性功能也属于遥遥领先的那一款。可是她竟然还不满足,只知道一天到晚歇斯底里地冲我发脾气。”   阿奎那的指尖在桌面的离婚协议上点了点,“这个‘无可挑剔’的定义有待商榷啊,除非我们是在迪拜或者别的什么支持一夫多妻制的国家。”   “阿奎那,大家都是男人,你知道的,我们就是这样的动物啊。”   他非常天真纯洁地看着阿奎那,“多偶制是我们的天性。只和一个人交配会让我害肩背疼的。这辈子那么长呢!你听过柯立芝效应吧?难道我们能比现任总统还聪明?”   “倒也不需要那么聪明,只要更谨慎一些就好。您的夫人手上掌握了那么详尽的花销账单,难道您载着情妇异国旅行寻欢作乐的时候,不小心把老婆也塞进行李箱了吗?这种情况下想要在赔偿数字上压价,难度可不小啊。”   当事人叹了口气,“我老婆把她仅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这上面了。她像只猫头鹰那样不分早晚瞪着眼睛,揣测我的动向,分析我的情绪——女人为什么总能怎么敏感多疑?阿奎那,你知道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阿奎那冷冰冰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不和你一样是男人吗?”   当事人做了个优雅的手势,“有的时候,我也能理解。她只是太爱我了。她也已经快三十岁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就如同过了鼎盛时期的花,已经开始枯萎凋谢,她再想获得和我在一起时那种酣畅淋漓的性体验,已经是很难的了。女人的软弱注定了她们总是在焦虑着未来——而男人则明智得多,Carpe Diem!只有当下,才是永恒。”   “您真是充满了真知灼见——现在我们可以着眼‘当下’这份天价离婚索赔申请了吗?”   “也许这是个误会。”对面的当事人忽然灵光一闪,做出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理时那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她之所以提出离婚,是因为她以为我不爱她——事实并不是这样!不错,我确实和不少女人‘共度过时光’,但是那仅仅是消遣而已,这并不意味着我爱她们——对男人来说,性和爱是可以完全分离的,就像剥开水煮蛋的蛋壳一样简单,阿奎那!你能理解我吧?”   阿奎那皮笑肉不笑:“当然、当然,因为我既是男人,又会剥水煮蛋。”   当初他念法学院的时候怎么没有早日领悟到,律师这行本质是一种服务业?他卖的不是他的专业技艺,收的却是他的精神损失费。   阿奎那在心底默默念了几遍咨询费单价,虚情假意、抖擞精神,陪这位充满魅力的雄性动物抒发他过剩的自恋能量。   阿奎那回到东塘区已是晚上十一点。房内静悄悄的,只有玄关处留了一盏小灯。   这几日他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到了工作之中,好暂时不去面对自己软弱的恋爱烦恼。好几日深夜回家,海戈已经在客厅沙发睡着了。   阿奎那几乎可以笃定他是在装睡。因为海戈确实像猫一样警觉,而他即使再放轻脚步,也无法像猫那样毫无声息。   你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何况阿奎那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海戈又不会像日式家庭主妇一样特地迎过来,对他鞠躬,向他问好,为他脱下外衣,对他说亲爱的今天被蠢货无差别人身攻击一定很辛苦吧你为我们的未来赚窝囊费好不容易我真心疼你。   他配合地装作不知道对方没睡着,轻手轻脚地换下外衣进入盥洗室洗漱。温热的流水多少冲净了多日来的疲惫和积郁,但当他洗完澡试图拧紧淋浴开关的时候,才发现今天的背运原来还没结束。 第54章   海戈第一时间就听到了盥洗室传来的那声反常响动。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分外响亮。没来得及细想,海戈已迅速起身,径直冲到了盥洗室。   洗浴间内正下着一场暴雨。阿奎那披着浴衣,全身都湿透了,手里攥着脱落的开关把手,正仰头一脸沉思着望着上方。   要不是前上方有个哗哗冒水的莲蓬头,这副神情还让人以为他是在黑板前试图解费马定理呢。   他瞥见门边的海戈,摆手道:“没什么,好像是水管爆了——”   “别动。”海戈低声说。   阿奎那讶然挑了挑眉,看到海戈脸上罕见的郑重严肃的神情:   “你站在原地,哪儿也别碰。我先去把电闸关了。”   阿奎那一愣,抬头看到四溅的水流冲上天花板,从裸露的灯泡和墙上的电路插座上汩汩流下,顿时后知后觉地出了一层冷汗。   海戈迅速找到房子总电闸,把整栋房子的电路关闭。又顺手拿了一支电笔走回浴室,在浴室满是积水的地面上试了试。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对阿奎那点了点头。   阿奎那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我可没办法从这儿单脚跳到外头去——”   他话还没说完,海戈就已经一语不发地走了过来,单手拦腰把他一把抱了起来。   这可比方才的紧急情况更吓人。阿奎那惊慌失措,一把揽住了海戈的脖颈。当冰冷的手臂触碰到他粗壮温热的脖子时,阿奎那“腾”地涨红了脸。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海戈已经把他抱到了客厅沙发上,另一手抓着几条从浴室门边拿来的毛巾,一股脑儿地堆在他头上。   “把身上擦干净,我去修水管。”   海戈说着,转身就去取工具箱。   阿奎那淹没在一堆毛巾下面,拿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庆幸此刻屋内一片漆黑。   他草草擦净头发,换了一件干净的浴衣,取了手电筒走回浴室。   “要不先关了水闸,等明天再修理吧——”   海戈半蹲在淋浴房里忙活,淡淡说:“小问题,马上就好。你先去休息吧。”   漆黑的浴室中到处都水淋淋的,闷热潮湿,水汽氤氲。手电的光晕照映在海戈身上,才看清他身上的汗衫已经被水打湿,紧紧地贴合在身体上,清晰可见地透出了块垒分明的肌肉轮廓。青筋突起的小臂随着拧动管钳的动作起伏,宽阔如扇面的脊背上,肩胛处的肌肉随着拧扳手的动作绷出羽翼般的形态,不断流淌的水珠顺着脊沟往下,在两对凹陷的腰窝处积成小小的水洼,又一颗一颗串珠似地,滑进了被裤腰包裹着的结实臀部。   一股微妙的第六感从背后传来,海戈下意识地一回头。   与此同时,阿奎那“啪”的一声把手电筒关了,猛地转身走了开去。   山魚~息~督~迦   柏拉图柏拉图柏拉图柏拉图马铃薯柏拉图柏拉图柏拉图柏拉图我是柏拉图。   阿奎那在心底来回默念。   他走到窗前,双手“刷”地推开窗户,让深夜的寒风像是一排排冰冷的巴掌,狠狠地击打在滚烫的面颈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开始默默背诵罗马法原理,但是思绪却不受控制一路狂奔到了对家古希腊的艺术成就上……老实说,那些冷冰冰的裸体雕塑,和隔壁热乎乎湿漉漉的人体比起来也不过尔尔……   柏拉图当头暴喝一声,阿奎那猛然惊醒。余光瞥见窗边的收音机,顺手打开,试图再次转移一下注意力。   正巧,收音机里传来午夜档节目低柔缠绵的朗读声,似乎是近期某本备受喜爱的畅销读物:   “……   ‘夫人,我听说你有一个洞需要填满。’   强壮的水管工慵懒地倚着门,用他低沉浑厚的嗓音款款说道。   独居少妇的目光从男人衬衫下鼓鼓囊囊的胸肌上移开。露易丝口干舌燥,浑身发软,两颊雪白的肌肤烫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她觉得自己尘封已久的心再度开启了,娇羞地说:‘是的。你真的……什么洞都能填吗?’   “当然。”水管工举起他粗壮硕大的填缝枪,橄榄色的脸庞上露出一个富有魅力的笑容:‘我的枪很粗、很硬、还能保持很久——’”   阿奎那“啪”的一声把收音机关了。什么玩意儿,这是能免费播的吗!   幸好浴室里水声哗哗,还不时传来修理的响动,海戈应该什么也没听到。   阿奎那呼吸急促,浑身发热,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但是整栋房子黑灯瞎火,却也做不成别的什么事。他难掩焦躁地在厅里走来走去,抬眼无意间瞥见台面上那件含有镇定作用的抚触油。   这玩意儿号称天然草本制剂,添加了太多薄荷叶精华,阿奎那试过一次就闲置了。现在想想,权当做浴后身体乳吧。   阿奎那涂了一点在手臂上,顿时感觉自己跳进了清凉油的汪洋大海,被刺激得浑身打寒战。果然是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顿时平静祥和、心如止水,某些世俗的欲望都被冲刷涤荡了。   海戈修理完水管,再把室内淋水的电器和插座都检测了一遍。一一确认无误后,他开始清理台面地上的积水,无意间往浴室镜面上望了一眼,顿时被摄住了。   镜面正反射出在沙发边的阿奎那。他低垂着头,撩开了一侧的浴衣,正在涂抹自己的鳞片和腹鳍。   论起鳍叶的硕大繁茂,斗鱼在鱼类中无出其右。但要维持这种突出的嵌合种特征,也意味着日常更为繁琐的养护工序。特别是在秋冬干燥的时节,要防止其干燥、皲裂、褪色、脱落,阿奎那几乎每天都需要对鳞片和鳍叶涂抹油脂保持湿润。   潮湿的水光衬得那片硕大的腹鳍愈发剔透莹润。那样修长细白的手指,蘸取了浓厚黏稠的油脂,均匀细致地涂抹在那些斑斓璀璨、却又是纤薄脆弱的鳍叶之上,让人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种轻软柔腻的触感。鳞片中央泛着贝壳内壁般的虹晕,边缘是渐变红色。油脂一层层覆上鳍膜,晶莹的膏体渗入缝隙,在白皙的肌肤与鳞片交错的地方,随着涂抹的动作轻轻震颤,漾出一片斑斓的浮光,又像是一团蓄满水汽的云。   海戈仿佛被魇住了,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阿奎那抚摸拨弄着那莹白带粉的鳍叶,那动作仿佛在腿间自读,指上、腹部、腿间,处处都是晶莹反光的油脂,在黑暗中,像是一股又一股从深处流淌出来的夜体——再配上他那沉静低垂的侧颜,那无知无觉、丝毫不沾惹擎玉的神态,更混合成一种潮湿隐蔽,却又无比剧烈的诱惑力。   海戈几乎开始怀疑,眼前这幅场景究竟是他的想象?还是他这双眼睛真的在夜里纤毫能辨、能将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浴室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阿奎那吓了一跳,回身走到浴室门前,正看到海戈蹲在地上清捡散落的镜片。   海戈头也没抬,低声道:“……抱歉,不小心撞到——”   阿奎那错愕道:“为什么用手捡?”   他一道蹲在他面前,不由分说攥起了他两只手:“小心点,别受伤了……”   他的视力和对方相比可逊色太多。在昏暗的光线中几乎将鼻尖贴近他掌内,终于看清海戈手上并没有被锋锐割伤。   这么近地端详看得更清楚,这双手手指颀长粗壮,洗得很干净,但皮肤粗糙,手背上大大小小的皲裂,许多愈合的血痂、茧子和伤疤,累加重叠,连指纹都看不见了,简直就像一座饱受摧残的战场。   海戈闷闷不乐地垂着眼睛,一语不发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他清理完剩下的碎屑,又在台面洗手,低声说:“太迟了,你早点休息吧。”   他用的是衣物洗涤剂。阿奎那一挑眉:“你平时就用这个洗手?”   “没差,反正都会起泡沫。”   “……为什么不用洗手液?”   海戈凝望着着台面上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精细堪比化工实验室的洗护用品。   “这里面哪个是洗手液?”   “你这双手被洗涤剂腐蚀太狠了。”阿奎那说着,从台面上取下一瓶外用凡士林:“作为水族,好歹注意一下最起码的保湿吧。”   “……我不要。”海戈抗拒地说,扭头侧身就像从阿奎那身边绕出去。   阿奎那举着瓶子堵住门口:“这是纯天然成分,不含激素,不会有损你的男子气概的——给我站住!”   海戈绷着脸趁其不备闪了出去。阿奎那紧随其后,像是在捉一只拒绝剪指甲的猫。   海戈在客厅转了两圈,无处可躲,掉头扑到沙发上,把毯子拉起来一把盖住了脸,瓮声瓮气地宣布:“我睡了。”   阿奎那锲而不舍,踩上沙发,双膝压住他的身体:“把手伸出来!”   “……”忽然感受到身上的重量,海戈一僵,从毯子后面缓缓露出了眼睛。   那眼睛里先是怔愣,又一点一点转化了成了某种暗潮汹涌的沉静。   阿奎那终于意识到现在两个人的姿势有多么不妥……如果这是在拳击擂台上,自己这个完美的骑成锁技确实值得奖励一个金腰带。但是现在这是在一栋漆黑的公寓里,自己只穿着一件襟口大敞的浴衣,正骑侉在海戈胸口上,浴衣的下摆被动作拉扯,短得就像站在地铁通风口上的玛丽莲梦露,露出腿内一大片莹白的皮肤。   彼此挤压着、交叠着的热度和触感,由一张薄薄的毯子隔开,从饱满厚实的胸膛,一直传导到细腻敏感的大腿内侧。   沙发绵软,空气潮湿,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好像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引爆一颗威力无伦的炸弹。   只有从浴室里,间隔良久传来一滴清脆的滴水声,遥远,粘稠,像是从月球上坠下来的雨,淋得浑身发颤,淋得由身到心都变濡湿。   墙上的挂钟“咔哒”一响,已经是午夜十二点。阿奎那游魂似的翻身下地,慢慢出了一口气,终于在胸腔里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早点休息。”   海戈一声不吭,默默拉紧了毯子,蜷曲身体,朝里侧藏起了脸。   方才短短几分钟,肌肉绷得太紧太硬,现在还在浑身发僵,踩在地面几乎有种难以着力的失重感。阿奎那慢慢走回卧室,关上门,终于扣着额头,烦躁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今夜注定难以入眠。   他拉开抽屉,倒出安眠药吞下,把自己扔到床上。在药效发挥作用之前,放任自己像是狂风暴雨的海面上无力的小船,任由复杂难言的焦灼将自己彻底淹没。 第55章   阿拉伯人对于前一天晚上没睡好觉有个比喻,说是“半夜坐着魔毯在沙漠里找绿洲”。   如此说来,阿奎那觉得昨晚上载着自己的那条魔毯应该是个无证驾驶的新手。   一觉醒来,他比睡前更疲惫。下床的时候晕头转向、口干舌燥,好像把一整片毯子都给干嚼生吞了。   打着呵欠走出卧室,经过在厨房背对着他准备早饭的海戈,顺手接过他煮好盛在台面的咖啡。   阿奎那啜饮着咖啡,后知后觉低头扫了一眼身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睡衣和睡前并不是同一套。   他疑惑道:“我昨晚……”   海戈停下第五遍清洗生菜叶的手,沉默中带着就义般的慷慨,神色凝重,呼吸紧绷,像是在等一座要落在头顶上的铡刀。   “从床上摔下来了?”   “……”   海戈低声说:“你昨晚半夜发癔症,怎么叫也不醒。出了很多汗。衣服床单全都汗湿了。”   阿奎那蹙着眉头,茫然地在一片混沌的脑海中搜寻昨晚的记忆。他轻轻“啧”了一声,摁着酸胀的太阳穴,“哦……又这样了是吗?”   前两年他也有过因焦虑引发的睡眠瘫痪症。这段时间重拾旧业,各种压力纷至沓来,精神状态频频报警,原本的安定药量怕是不够了。   但是这次睡眠瘫痪症似乎前所未有的严重。自己做了什么梦,竟到了吵醒海戈的程度,而海戈又是何时进来帮自己换了衣被,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印象了。   他多少有点心虚地说:“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梦话吧?”   “……”   海戈继续耐心细致地清洗那盆已经被搓到七零八碎、即使喂鸡都会被嫌弃的菜叶,仿佛举着梳子体贴地在一个光头的客人头顶梳理一些隐形的毛发。隔了一会儿,才以一贯沉稳而平静的语调说:“完全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阿奎那多少有点自嘲地说:“我昨晚肯定做了很坏的梦,一醒来发现自己把床头的铁架都拧断了。麻烦你什么时候有空修理一下吧。”   他放下咖啡,扶着额头走向卫生间,一面困惑地自言自语:“我睡着的时候力气变得这么大了……”   海戈镇定地无声点头,镇定地转身端起咖啡壶却忘了拿杯子,镇定地把滚烫的咖啡径直浇在了自己的衣领上:   “包在我身上。”   幸好阿奎那已经离开厨房。海戈放下咖啡壶,吸着冷气一把扯开被咖啡弄脏的领口,掬起一捧水重重拍在脸上。   冰冷的水珠顺着面颈流进胸口,稍稍平缓了被烫到的皮肤,却无法抵消心头的烦躁。   海戈双手撑着台面,任由发梢晶莹的水珠滴答纷落下来。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剧烈的懊恼和羞惭。   而另一侧盥洗室里,洗漱完毕仍觉腰酸背痛的阿奎那,正对着镜子观察自己后腰侧一块淡青的淤痕。   睡眠瘫痪时隔多时发作,这次的症状似乎比之前更为严重。半夜摔到这个程度,自己竟然一点知觉也没有。   有机会要问问赫尔珀,让身为医师的安雅帮忙介绍一下靠谱的水族生理医生或者药剂师。   他转过身子,注意到自己的身上的鳞片和腹鳍的颜色似乎也有点反常。   原来的颜色有这么鲜艳吗?   他沉思地在镜前身体端详着。大部分莹白如珠母的鳞片,似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浅浅的珊瑚红,那些原来就偏粉的部分,更是变成了近似于勃艮第酒的殷红,在边缘闪耀着一圈妖异的金色。   甚至连腹部的鳍叶都似乎变得更加膨大。用冰凉的手摸上去的时候,触觉比以往更敏感,还有点隐隐发烫。   难道是昨晚新用的浴后乳引起的过敏症状?   阿奎那怀着迷惑不解的心情换衣用餐,无暇注意今日尤其神思不属的海戈。等他到了律所,又一如既往地投入到繁忙工作之中,习惯性忽略了自己身体上的小小不适。   只有细心的助理莱尔似乎注意到某些微妙的不同,在工作开会的间隙,频频注视他良久。   下午茶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他办公桌前,低声建议他是否需要看看医生。   阿奎那颇为讶然地扫了她一眼:“我只是没睡好、有点肌肉酸疼而已,至于这么明显吗?”   莱尔一愣,面色凝重地朝他递出化妆镜,“明显到写在您脸上了。”   阿奎那抬眼看去,掌中的化妆镜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脸——他惊得一抖,差点把镜子跌落在地。   这间藏在僻静街道的店面,门口招牌高悬着“蛇缠权杖”的医学图标。仔细辨认,那尾“蛇”有着窄窄的背鳍和两只短小的胸鳍,显然是一只鳗鲡,而草杖则被珊瑚枝取代——一望而知,这是一家专门面向水族开设的药房。   想不到这样巧,安雅推荐的药剂师竟然就是这里——就是那一次被袭击后、阿奎那特地绕远路去买检测试剂的地方。   走进那间整洁但冷清的药房,这次药剂师并没有倚着柜台生无可恋地发呆。   那家伙坐在店门前的矮凳上,正捧着一本封面磨旧了的小书专心致志地看着,脸上还带着那股游离于现实世界的人脸上常常会出现的、梦幻般的甜蜜笑容。   听到顾客的脚步声,这位伟大的医学家头也不抬,懒洋洋地说:“要买避孕药往左。要买性病防治药往右。要做堕胎手术往我头上踩过去。”   “……”阿奎那眯起眼睛看了看他手中、人物穿着像真理一样裸露的小说封面,“如果要买违禁艳晴刊物呢?”   药剂师抬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是直击人心的高雅艺术,不是什么违禁品——呃,兄弟,你这身打扮,看起来病得不轻啊。”   “我是安雅介绍来的……听说您是这一带最好的药剂师,对本族医学领域的疑难杂症十分精通。”   阿奎那一面说着,一面脱去帽子,摘下口罩,拉低风衣领口,最后拿下脸上那只大得几乎可以顶在头顶当伞的墨镜,露出了重重包裹下的真容——   在靠近眼周的部分,白皙的肌肤上,赫然长出了三五片艳丽如血点的鳞片。   他不情不愿地说:“我突然长出了奇怪的东西……”   药剂师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恭喜你,你染上梅毒了。”   他说。 第56章   “……”   阿奎那无语至极地瞪着他。对方把手中的书“啪”地一合,爆发出恶作剧盒子里蹦出的拳击手套一样突兀刺耳的大笑声:   “我开玩笑的,因为你一脸惶恐不安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被吓到了吧?”   阿奎那冷淡地说:“我既没有惶恐不安,也没有被吓到。”   他摇了摇头,转身想要离开:“看来我找错人了,告辞。”   “等等,你不想知道你脸上长的那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吗?”   “我不认为一个热衷于黄色刊物和没品玩笑的无证游医真能有什么好见地。”   红褐色头发的药剂师站起身来,以与自身血统(阿奎那已经知道他的嵌合物种是一只鳗鱼)极其相称的灵活走位,迅速拦在了阿奎那身前:   “别那么敏感,情绪会对生理激素产生很大的影响,就像你脸上‘那玩意儿’一样。”   “所以‘这玩意儿’不是梅毒了?”   “当然不是。就是不是我才敢开这种玩笑嘛。”   他哼哼唧唧地辩解道:“而且,我有王大学的药剂学学位,才不是什么江湖游医。”   阿奎那站定脚步,抱着手臂,狐疑地瞪着他。   药剂师耷拉着眉毛,凄恻哀怨地说:“体谅一下我吧,做这门生意,一年到头要见多少蠢货蠢言蠢语:‘医生,我长了奇怪的疣’‘医生,我的器官周围长了奇怪的疹子’,而我呢,不得不昧着良心,笑眯眯地和他们说:‘放心,你只是上火了。’‘当然、当然,你老公对你很好,绝不能是他传染的’真他妈的!我忍了多少次?我真想有一次、哪怕一次,可以指着他们的鼻子毫不留情地说:‘这就是梅毒!携带终生永远也治不好!等着病毒入脑发疯而死吧你!’”   “……”阿奎那无语地看着他,“我感觉我才是应该被付诊费的那一个。”   药剂师舒了一口气,稍稍平复激动的情绪,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对不起,干我这行负能量太重了。首次咨询费用全免,我很乐意,毕竟你长的这玩意儿我一年到头见都见不了几回。”   “所以我脸上‘这玩意儿’……?”   “这是‘眼斑’,鱼类在求偶期的特征之一。可以说正是性病的反面。性病是过度放纵欲望的结果,而这是欲望没能顺利抒发的结果——换句话说,你的杏欲被压抑过头了。”   先是震惊,然后是悲怆。如果可以,阿奎那真想伏在柜台上失声痛哭。   药剂师没有注意到阿奎那痛苦复杂的心境,继续说:“除这个之外,你身上应该也出现了特殊的鳞纹吧?在腹鳍附近的位置?这也是伴生症状之一,科学规范的说法叫做‘婚姻色’,但很多人会把那种纹路叫做——”   他对着药房玻璃橱柜上的倒影,哀伤、矜持、又不失自我陶醉地抬手扒梳了一下蓬松的乱发:“没办法,这是我们水族的性感体质嘛。你知道吗,在四大族类的色晴频道,水族的点播率可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呢!”   阿奎那头皮发麻,虚弱地举起一根手指,试图阻止对方突如其来的自恋倾向:“……说点正经的,对于那些不打算去拍成人录像带的那群人,这玩意儿和顶着个红字的‘A’有什么区别……?”   药剂师同情而不失敬意地看着他:“振作一点,兄弟,我们已经度过了那个以得梅毒为时尚的时代,为我们的贞洁干一杯吧。”   “现在还有人得过这种病吗?”阿奎那颓丧地说,“这该怎么治疗呢?”   他顿了顿,艰难地说:“要不给我开点……能化解杏欲的药?”   药剂师沉吟道:“你先把最近的血检报告给我看看。”   阿奎那将自己的病案递上。对方翻阅了一下,说道:“基本所有的指标都不正常。你有过长期服用激素类药物的经历吧?”   阿奎那有些惊讶,此时才稍稍觉得眼前的人有了那么一点靠谱的专业性,“是的……”   说起来,最早还是在大学毕业那年。那一年,课业压力、父母催逼、同侪竞争,可谓是内外交困。那段时间,阿奎那开始为长期失眠所苦,他的医生开始给他开具可能影响生理激素的抗焦虑药物,却未充分告知擅自停药的后果。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他的生理激素节律开始紊乱,后期甚至因此无法进行皮下埋植手术。   “……简直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每逢期末周,我的室友就开始疯狂带人回寝室打泡——”   眼前的药剂师虽然不了解他的人生轨迹,但是对那个阶段的精神状态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唉,二十岁就是这样。高兴,来一发庆祝一下,沮丧,来一发振奋一下,焦虑,来一发纾解一下,心情不好也不坏——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来一发打发一下无聊好了。   阿奎那摇了摇头:“我的信潮周期一直都偏长……最长的一次,我连续 5 个月都没有任何信潮症状。但是最近半年,我的信潮症状变得很频繁,甚至发作了一次汐热病。”   “如果我是一位来自东方的占星术士,我会告诉你,这是因为你今年红鸾星动。但我实际上是一位出身科班的严谨药剂师,所以我的诊断是——你内分泌失调,很严重。”   “……说点我不知道的事。”   “这本身就是一个预兆,说明你的激素节律周期已经彻底紊乱了。如果我是你,我接下来至少半年都不会尝试使用激素类药物。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药剂师的表情严肃起来:“小型鱼类嵌合种最常见的致病因素就激素紊乱导致的生理机能下降,这可能导致断崖式的衰老,甚至引发免疫系统的崩溃。很多生理学家认为,这是小型鱼类寿命偏短的最重要原因。你也听说这种理论吧?”   “……当然,”阿奎那低声说,“我母亲正是……是产后激素紊乱引起的并发症。”   药剂师的神色更沉重了,又说:“那你应该最明白这种事的严重性才对。如果你还想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最好慢慢把激素类药物停了。就从现在这个信潮周期开始——用自然、健康、原始的方式取代抑制剂吧,哪怕随便找个人上床呢?”   “……除了‘随便找个人上床’,难道我就没有其他更体面的疗愈方式了吗?”   “行,那你就‘正经’找个人上床——谈个恋爱之类的?”   药剂师端详着他的脸,那淡淡的妒意又酸溜溜地冒出来了:“这对像你这样的人来说并不难吧?”   “我有在谈——天啊,‘找人正经谈个恋爱’,这句话在我被我爸妈拼了老命催婚那几年被轰炸得太多,导致我一听到这几个字就直反胃,没想到过了十年居然又被人这么说!”   “很抱歉激起你不愉快的回忆。但是没办法,药物不能取代一切。归根究底,我们是动物啊。”   阿奎那沉默不语,仍有些不死心地试探道:“这当真是信潮症状吗?说起来,我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除了这个凭空出现的眼斑……”   “每个人的信潮表现本来就不同。”   “而且我上个信潮周期没有任何症状。我以为我有在慢慢好转了……”   药剂师想了想,迟疑道:“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你有稳定的伴侣吗?”   “……一半半吧。”   “这种东西还能一半?是哪一半?稳定的一半还是伴侣的一半?”   “定义一下什么叫做稳定。”   “已经彼此心意相合并且缔结了长久契约的那种。”   阿奎那难掩沮丧地说:“老天——没有!还早着呢!”   药剂师耸了耸肩:“我本来还想说,如果你有稳定伴侣的话,你忽然又进入信潮期还有一种可能:因为你的伴侣发擎了,所以你被唤起了。这种情况不多见,并且往往只发生于那些原本就相性良好、又已经缔结了稳定长期的契约的伴侣之间。经历了长时间的相处和磨合,他们的生理节律会趋于同一。在那个阶段,伴侣生理状况的吸引力会比月亮的引力大得多。”   阿奎那默默听着,一脸苦涩地摇了摇头。   他神情恍惚地望着玻璃柜台上自己斑驳的倒影:“你刚才说,二十来岁的人满脑子都是打泡……会有例外吗?”   “例外?你是说搏起障碍?”   “那倒不是,完全不是——我是说,会有二十岁的青壮年,天然就……没什么杏欲吗?”   “如果不是天生的激素水平低下——基本不可能。不过,性冷淡的成因很复杂,除了生理激素水平之外,种族差异、个体差异,都是更显著的因素。还有心理因素,甚至性癖好,比如说对唤起对象完全不感兴趣——”   “‘完全不感兴趣’……?”   “比如我,就永远也无法忍受海牛嵌合种。”   药剂师低沉悲壮地说,“并非种族歧视,但是一闻到那信息素,我就会无法自控地冲去抓住最近的一个垃圾桶剧烈呕吐,直到把我的胃袋彻底翻个个儿为止。”   阿奎那骇然地看着他,绞尽脑汁回忆地海戈过去的态度。除却第一次的紧急“医疗行为”,之后的每一次,似乎都是自己率先提出的要求。   海戈好像从来没有对他表示过任何“需要”。更别提这些日子以来,他对自己似乎越来越冷漠疏离,甚至不愿意和自己呆在同一个房间里。   难道——其实海戈很反感自己这种类型?   一想到海戈也许对自己怀有严重的厌恶和排斥,阿奎那顿时浑身发凉,伤心极了。   他不能细想,双手掩住了脸,“那至少……帮我把这些鳞片拔了吧。”   药剂师犹豫道:“可以倒是可以……但是眼周不能打麻药,可能会有损伤视神经的风险,而直接拔除鳞片会很疼的。”   “我干的是和人打交道的活,我不能顶着这些充满性机渴的鳞片,令人信服地开展工作。”   “好吧,”他叹了口气,“但是你知道吧?摘除鳞片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问题不解决,鳞片还可能继续冒出来,反复拔除会有感染的风险,你的职业也不能让你顶着一张溃烂的脸工作吧?”   阿奎那扶着额头,轻轻叹息道:“我会想办法的……在那之前。”   药剂师见阿奎那决定已下,耸耸肩不再多言。阿奎那怔怔然看着对方着手消毒工具,打开一罐浸泡着酒精的棉团,忽然心中一动,问道:   “对了,你知道皮下埋植——”   “你的激素周期这么乱,肯定是做不了皮埋的。”   “这我知道,我是想问,皮埋除了调节信潮还有什么作用吗?”   对方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阿奎那的思维如此跳脱,但还是以专业知识回复道:“皮下埋置只是一种植入缓释剂以调节生理激素的医学手段罢了。除了性激素之外,还可以注入皮质醇刺激肾上腺素以增加攻击性和爆发力,或是注入内啡肽甚至强啡肽屏蔽痛觉——”   药剂师看着阿奎那愕然的神情,露出抖落一个阴谋论八卦的好事者的笑容:   “对,就是那个战争期间流传甚广、军方会抓流浪汉进行人体实验的传言。虽然很多人觉得那不过是战时集体恐慌引发的城市怪谈,不过直至今日,我还时不时听到黑市里流转贩卖这种违禁药品的传言呢。……” 第57章   海戈推开夜总会的大门走了出来。那扇双开式弹簧门高耸、巨大、华丽,镶镀着流光溢彩的金属纹饰,前后无声摇晃了几下,把他身后那阵隐约的尖叫和呼喝牢牢锁在身后。   穿着黑西装的夜场经理站在门边,手指上挟着支抽了一半的烟,疲惫而哀伤地看着他。   “很不高兴见到你,海戈。”   “这话我进门的时候你就说过了。“   海戈伸手取走他手上的香烟,正要往嘴里送,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又停住了,屈指把半支烟弹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前同事满面萧索,望向玻璃大门背后那场小小的骚乱,“那时候你还没有把托尼的牙揍出来。”   海戈来这里,当然不是专程为揍断那颗牙。   原本的计划很低调,只是受还在这里工作的友人的邀约来打探消息,聊完了事情准备离开,却不巧见到了曾经有过龃龉的前同事、同为嗜血种的夜场保安托尼。   “瞧瞧这是谁家的小白脸?”托尼从阴影里晃出一张盛满着油腻笑容的脸,粗壮的胳膊搂着新来的酒场舞女,西装在他橄榄球中锋的体格上绷得开了扣。   他嫉妒地看着海戈胸前的金色怀表链,另一只挟着烟的手指在他身上点来点去,把烟灰抖在海戈的襟口上。   他口中“啧啧”有声:“定制西装?古龙水?——怎么,从前是夜场保镖,现在准备来应聘午夜牛郎了?”   周围有人发出闷笑声。夜场才刚开业,但已有寥寥几个酒客往这里看来。海戈不想和他纠缠,抬颔和伙伴点了点头,侧身准备离开。   托尼在身后发出清晰的嗤笑:“听说你攀上了新姘头?”   海戈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压下胸口突然胀满的怒气。但是那个没眼色的家伙没能抓住机会,继续嬉皮笑脸地开着不知轻重的玩笑:“玩腻了记得介绍给我,有发财的机会一起分享,才是好兄弟嘛!”   海戈站定脚步,回头,转身。对方尚未意识到这点,铁锚般的手掌在小舞女纤细的腰上揉搓着,色迷迷地看着对方肩膀处新鲜的淤青:“我脱起表子的衣服可是一把好手——”   话音未落,一只呼啸而来的拳头已经击中了他的面颊。身畔浓妆艳抹的年轻舞女还来不及收回脸上惶恐勉强的微笑,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男人的脸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旋转,颧骨凹陷、歪斜,两颗牙齿,混合着血水的唾液,弹射到自己脸上。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翻倒在地的托尼又被一双巨大的手提起衣领,高高举起,丢到了舞池的另一头。   舞台上的霓虹灯似乎也停驻了两秒,一声巨大的落地声响,盖住了舞池里幽怨缠绵的萨克斯。   全场悄然无声,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不约而同往那处阴影里看去,像是在看向一只被碾碎了半截身子、颤抖着须足拼命挣扎的蟑螂。   那个物体面朝下趴着,抽搐着试图双手撑地,一只脚在地上徒劳地划蹬着,似乎努力想要爬起来。过没多久,猛地一哆嗦,终于不动了。   海戈回想起方才夜场里众人投向自己的恐惧目光,沉声说:“我克制过了。”   夜场经理有气无力地哂笑了一声,从怀里又掏出烟:“托尼是自找的。你在这里的时候,他就看不惯你独来独往的作派。一山不容二虎,像你们这样的嗜血种,迟早都要打上一架。”   海戈伸手仔细整理着弄皱了的衣襟领口,冷淡地说:“这是个意外。”   夜场经理含着讥讽的微笑,吐出一团白烟:“你自己相信吗,海戈?”他点起烟看着他,眼角纹路一条条收紧:   “‘老板’把你们这样的人搜罗起来,背地里总不会是让你们偷偷组建乐队吧?”   “他和你提过我?”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个小人物,你也是。或许他觉得你是颗小小的眼屎,摘掉也无所谓。”   “你真是老了,”海戈冷冷地说,“口齿不清,胡言乱语。”   “又或许,他有把握你会再回来找他。就像今天这样。就像当初他把你从下水道里捞起来一样。你们骨子里都有相同的血腥味,无论距离多远,都会彼此呼应。”   老经理掸去一截烟灰,盯着海戈那双宽大的手、那血迹斑斑的袖口,说:“你没法掩饰自己的本性,海戈,你迟早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麻烦的——托尼只是开胃菜,还是你已经忘记奥菲利亚了?”   他刚说完,就被海戈攥住了领口提了起来。他双脚离地,脸和脖子处的皮肤憋得紫红,衰老的皮肤和暴起的青筋在领结边沿扭曲痉挛——吃力地挤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意,嘲讽地看着海戈。   海戈觉得自己的青筋在太阳穴处突突跳动。好半天,他终于把胸口那股鼓胀的怒意压了下去,松开了手,任由对方虚弱地跌坐在地。   他低声说:“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老经理扶着咽喉,费劲地呛咳着,若有所思地望着海戈转身离去的背影。   用尽了各种洗涤剂也没用。袖口处刺目的几点血渍仍固执地黏附着,氤染,扩散,像是勘验记录里昭示着罪证的血指纹。   海戈在水流下拼命搓洗着衬衫,忍不住又用力一些,竟然“呲啦”一声,把衣料都搓破了。   他心境烦恶到了极点,“砰”的一拳狠狠擂在盆里——很好,又报废一个盆子。水花四溅,还把身上衣裳也打湿了。   海戈从后颈抓起领口,一把把湿透了的T恤丢进盆里。才刚转身,就看到阿奎那倚着门框静静看着他。   海戈感到一团火烧上了面颈。   “我在洗衣服。”他僵硬地说。   阿奎那若无其事地说:“辛苦你了。”   海戈顿了顿,说:“没能洗干净。”   “这是小事。”   明明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是在发炎肿烫的的疮口上敷上一团酒精棉团,酸紧、发涩、清凉,有了一种将愈合的安心感。   海戈垂下眼睛。简直像是小孩春游无意被人把最心爱的新鞋踩脏,他忽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委屈,低声说:   “是你送我的衬衫。”   阿奎那一怔,轻轻笑道:   “那也是小事。我还会送你很多的。”   海戈感觉自己好像变得毛茸茸的,柔软,轻盈,像是一团被太阳晒松了的干净棉被。   想走过去,把脸枕在对方颈窝里,尾巴缠上他的腿,嘴筒子拱进他胳膊下面。   可是接下来是什么?他知道,一旦有了接触,自己就不会只满足于柔情脉脉的拥抱——还会想展开双臂,把这个人紧紧地箍在怀里,用胳膊和胸膛粗鲁地挤压着,力度大得足以让他发出吃痛的申吟和湍息……还想要低下头去,用唇齿去品尝每一寸肌体和血肉……   一副血腥惨烈的画面忽然在脑中闪回。满地弥漫漂涌的血泊之中,仰躺着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几乎被咬断的颈部肌肉,让她的头颅以奇异的角度歪向了一侧,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大睁着的双眼瞳孔扩散,原本黛蓝色的眸子,完全失血褪成了绀青的白。   海戈的呼吸一凛,胸口那股沸腾的潮热一瞬间退却,变得冰冷沉寂。   有一瞬间,阿奎那几乎能预感到海戈要向自己袒露什么,但是事实证明他又一次产生了错觉。海戈只是沉默,头垂得更低。他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自己是不是早应该习惯他这种迟钝和麻木?习惯把所有话语像是丢进枯井里、连一声沉水的动静也听不到?   阿奎那在心底叹了口气,下意识摸了摸额角的纱布,转身淡淡说:“快来吃饭吧。”   这几天,用餐时段几乎是他们唯一能共处的时光。但是分坐餐桌两头,也只能听得到刀叉碰撞的声响。   阿奎那低头切着牛排,在心中暗暗惆怅。都说婚后平淡如水、同床异梦,怎么他们没结婚就已这样相敬如冰?   一顿饭两人均是心事重重,谁也没有说话。餐后又各自洗漱忙碌,前后安寝了。   凌晨两点过一刻,海戈又在沙发上醒过来。   这段时间的躁动,让他一向扎实稳定的睡眠也出现了问题。有时早醒,有时怪梦频发、让他宁可彻夜不眠。   他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确认自己已经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索性翻身坐起,去露台吹吹冷风,走到近前,才赫然发现早有一个身影捷足先登。   露台上清辉泄地,花影摇动。阿奎那正倚着栏杆,托着下颌,望着天上的月亮。   海戈默默走过去,远远地倚在露台另一头。   “今晚月亮真圆。”他说。   “我想起了一句诗。”阿奎那没有转头看他,轻声说:   “‘是谁在失眠的夜里,不约而同吞下月亮这片药?’”   “可我觉得月亮不是安眠药。它就是引起失眠的根源。”海戈望向天际那轮巨大的圆月,沉吟道:   “这么大的月亮,不知道下面有多少条狗在嚎叫,多少只蛤蟆挤在水边,叠在一起翻肚皮。”   “……”阿奎那那点夜半无人、花前月下的忧郁缠绵,被海戈无心一拳打得风流云散。   他揉着鼻根,无力地说:“真是煞风景……虽然,你是对的。满月的时候犯罪率确实会特别高。”   海戈垂下眼睛,看着远处的近海湖泊,在滢滢的月光下几乎变成银白色:“我听说一种说法,‘一切心理学都是生物学’。”   他犹豫地说,“这也是对的吗?”   阿奎那转过脸望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那是怎么说的?”   “大概是说……我们的情绪起伏,都是因为月相变化——引起的激素变化。人类只是激素的奴隶罢了。”   海戈搭在栏杆上的双手轻轻交握,继续说:“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写在我们基因上的动物性。就像定时炸弹的秒表在走,骨子里的东西早晚会冒头……”   “这种论调,很有点种群歧视的意味啊。”阿奎那失笑道,“‘嗜血种迟早要嗜血’——可是海戈,你自己不就是个反例吗?”   “……我?”   阿奎那笑道:“你是个在犯罪频发的地区长大的‘嗜血种’,可你从来没有杀过人——”   海戈沉静地望着他,低声说:“你确定吗?”   阿奎那的笑冷不防冻结在了唇角。海戈金黄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攫住了他,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方,却翻涌滚动着某些晦暗、复杂、危险的东西:   “阿奎那,”海戈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奥菲利亚是我杀的——你会怎么做?” 第58章   一股砭骨的冷风席卷而来,阿奎那一动也没有动,可是衣物下的皮肤,密密麻麻炸起了一片寒栗。他别开眼睛,将衣袍默默裹紧。   “可是……你根本没有杀她,不是吗?”   阿奎那问。那声音轻不可闻,似乎还有一丝犹疑的颤抖,几乎要被风声吞没。   海戈收回了目光,像是猛兽把爪子藏回肉垫里。他若无其事地说:“当然。”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再言语。又陷入了连日来那表面平静、实则疏离的沉默之中。   海戈悄悄打量着一旁的阿奎那。见他怔忪地盯着远处,一手紧紧扣着衣襟,被风吹乱的鬈发散落在额角耳畔,在料峭寒风之中愈发显得寒冷。   他心头涌起一阵懊悔,刚想开口说劝他回到室内,却听阿奎那低声说:“只讲理论的话——不错,‘嗜血种’的犯罪率是最高的。”   海戈呼吸一紧,不自觉攥紧双手。   “从事司法工作,你不得不和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打交道。你要我说,那些刻板印象只是一派胡言?我的经验和理智,没法让我说出这种话——不过,这种‘刻板印象’到底是怎么来的?一个人违法犯罪,有多少是因为他天性不良,有多少是因为体制的不公、环境的污染、单纯的无知甚至一念之差?这种种因素,是否又能够孤立地看待呢?”   阿奎那凝望着月光下安详静谧如梦境一般的湖泊,慢慢说:“不错,很多底层的嗜血种都很粗野、很凶狠,但是,这是因为他们的天性,还是因为在他们生活的那种恶劣环境,如果没有这点‘粗野’就很难生存?‘上层人士’不但掌握了舆论话语权和更丰富的生存资源,也天然地享有不必为一片填饱肚子的面包而做脏活累活的道德优势。无视环境对人的异化,轻而易举地做出‘他们生性如此’的论调,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我还代理过一个案子,一个鳄科少年用猎枪往生父头上崩了五枪,几乎把他的头全打碎。这少年的血缘谱系,追溯到新居民移民美洲以来都是纯正的鳄科,可以说是不掺一丝杂质的‘嗜血种’。从表面上,这可谓是一个典型的、嗜血种残暴天性发作、悖逆人伦的惨案。   “我第一次和那个少年接触的时候,他也像那个年龄段的‘刺头’一样,桀骜不驯,满口脏活。直到第五次会面,他哭着告诉我,他之所以对他的父亲开枪,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偶然撞见,他的父亲背着人,哄诱他年仅九岁的弟弟脱下裤子。”   海戈的瞳仁微微缩紧。阿奎那转过脸,沉静地看着他:   “求证一个人是否触犯世俗的法律,是执法工作者的职责。但是判断一个人是否在灵魂上有罪,这是上帝的能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定论。”   他轻声说:“海戈……我希望你也不要轻易对自己下定论。哪怕……嗜血确实是肉食动物的天性,但是,何时露出獠牙、又要对谁露出獠牙,却是你们可以选择的。”   海戈垂下眼睛,默默地沉思着。   阿奎那展颜一笑,以轻快的语调继续说:“真要说,关于你们的刻板印象还有很多呢。比如说,认为底层群众都很懒惰、情绪化、不讲卫生——但是海戈,你是我见过的最勤快、情绪最稳定、最爱干净的年轻人。”   海戈忽然感到了一丝窘迫,不自觉挠了挠脸颊,小声说:“你太夸张了……”   “并没有,”阿奎那脱口而出,“因为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海戈眸光一闪,紧紧盯住了阿奎那。那双眼睛里无意迸发出了强烈的热情,像是火焰一样燎烫到了阿奎那的身体,他忽然感觉周身热血涌动,面颊一下子烧得通红。   他忙不迭别开眼睛,努力以平静的声线说:“我是说——或许我还不够了解你。不过,这不意味着我看到的那些是假的:你的习惯、生活的细节……”   他顿了顿,抬头仰望着青蓝色的天幕,轻声说:   “海戈,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和周围人不一样吗?你的环境不断伸出手臂,想要把你扯下更底层的深渊,可是你坚守住了某些东西。你的潜意识一直在与它们抗衡。你身上有一股本能,你希望东西是好的、干净的、可用的。这股本能非常珍贵。它将你和那些甘于堕落、随波逐流的一切区分开来了。   “你在尽你所能,过着清白的生活……”阿奎那的声音轻柔低缓,像是萦回在原野上、轻轻爱抚着嫩芽的微风:   “我是这么相信的。”   清凉冷冽的月光倾泄在露台上,湿润飘逸的轻雾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徘徊萦绕。这一刻,城市灯火熄灭万籁寂静,沙鸥收敛羽翼,游鱼沉潜湖底,都陷入甜梦酣眠之中,只有夜枭的尾羽偶尔掠过水面,在月光与雾气编织的银色罗网里,划出转瞬即逝的波纹。   这是多么静谧的夜晚。可是海戈不可自抑地屏住了呼吸,只感觉头昏脑热,胸膛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的皮肤也像是被开满玫瑰的荆条所缠绕,一阵阵地灼烫、一阵阵的刺痒。   他抬起眼睛,迅速扫了一眼那只搭在栏杆上的、白皙修长的手……还有那裹在晨袍之下、白日里完美地撑起西装外套的匀称的肩膀,此刻看来是那样地单薄和脆弱……他还记得那种柔腻温热的触感,他知道它能被自己的手掌完完全全地紧握住……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不要一个劲儿地看着他的脖颈,手掌不自觉在铁柱的栏杆上用力,竟然攥出了一道指痕。   阿奎那隐约听到了身畔之人压抑着的呼吸声,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海戈低沉、急促地说:“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阿奎那一怔,似乎感受到了这一贯沉稳平静的年轻人,在内心中涌动着某种从未有过的焦灼和痛苦。海戈低声说:“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好像对自己失去了控制——”   阿奎那讶然地望着他:“那——究竟是什么感觉?”   海戈调匀了呼吸,转目注视着眼前的阿奎那。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   “觉得什么?”   海戈低声说:“觉得羞愧。”   阿奎那怔愣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海戈,羞愧是……很坏的情感,因为它让人不能自我接受,它让人自我攻击。”   海戈轻声说:“一点不错。”否则,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不能自洽、饱受煎熬呢?   “可是……羞愧也是很高级的感情。动物,婴儿,还有那些无知、傲慢、浅薄的人,他们是不懂得羞愧的。”   “……”海戈听得如堕云里雾里,沉吟道:“这么说,其实我是进化了?”   阿奎那哑然失笑。“这,也可以这么说吧。”   “可能我还是比较习惯做低等动物。我可以再回头吗?”回到虽然浑浑噩噩、却也没有现在这般煎熬的时候?   阿奎那慢悠悠地说:“知道进化论吗?你都爬出海面了,还能回到海里、做回记忆只有七秒的鱼吗?”   海戈思考道:“鲸鱼不就爬回去了?”   “……(想不到)你生物学得蛮好的。”   阿奎那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不知道怎么爬回去。”   他凝望着天际晶莹的圆月,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道:“一个人诞生之初,自以为是宇宙的中心,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另有一种更美丽、更强大的存在——压倒性地、不可回避地矗立在‘自我’之前——这种自惭形秽,在宗教的意义上,几乎可以算是一种美德。”   他迅速地掠了身畔的海戈一眼,说道:“这说明了一个人品性中的谦卑和虔诚,说明……他对对方爱得很深。”   ……原来如此。   原来那连日以来,无处容纳的困惑与焦灼,不是因为深埋自己血管里嗜血的冲动,也绝非往日罪案的复刻,而是因为原本目盲的双眼,被轻轻摘去了生着的病翳,是因为一个崭新的世界徐徐拉开了序幕,他是被那前所未有的轻盈、焕彩、敏锐的色彩弄得惊慌失措了。   海戈轻轻舒出一口气,忽然感到了一种被接纳了的平静。   但是阿奎那显然不明白他隐匿未发的心路历程。他几番思索,捉摸不透,轻轻咕哝着:“你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呢?”   海戈深深望了他一眼,轻声说:“……是月亮。”   月亮无从知晓它恬静而又皎洁,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月亮。   阿奎那心中一动,转头朝他看去,忽然一僵,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回了头。心中却因为刚才那一瞥所见,七上八下惊疑不定。   就在那一瞬,他依稀看到海戈眼角有着一块突兀的、略显粗糙的皮肤,仿佛是一簇……   新生的盾鳞。   “为什么鲨鱼体型那么大,鳞片却那么小?”   第二日清晨的餐桌旁,举在口边的三明治一个急刹,海戈停住手,张着嘴茫然地望向对面一脸严肃的阿奎那。   “啊?”   “……”阿奎那收回了自己试图模仿列文虎克的犀利目光。   “是为了减少水流阻力。”阿奎那冷冷地自问自答道。   “……谢谢科普。”   阿奎那低下头,手边的勺子在盘里烦躁地转起了圈。   昨晚那模糊一瞥之后,阿奎那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搞不好是闭口或者粉刺?恰好长在了眼角?   甚至可能仅仅是普通的皮肤粗糙。本来海戈就完全不是细皮嫩肉的类型。   隔着起码的社交距离,完全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但就算贴到近前也未必辨认得清。除非他举着一台显微镜踩在他脸上看。   心底的不安像是碗里的芝士蘑菇焗饭,被搅合成了一团难以下咽的泥。   问题的关键不是海戈眼角是否长了眼斑,而是他现在是否处于信潮期?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这点?   回想之前对待这种事的态度总是松弛随性(甚至在自己看来过于随便)的海戈……阿奎那发现自己越来越难理解他了。   他思前想后,犹豫着说:“海戈,你知道的吧?我的嵌合种是斗鱼,不是什么海牛——之类的。”   “……?”   海戈放下咖啡杯,神情凝重地看着阿奎那碗里的蘑菇焗饭。   “是吃了这种蘑菇的原因吗?”   “……”   他甚至伸手准备拿阿奎那的餐盘:“别吃了,我重新给你做其他的吧。”   “不是蘑菇的问题……没什么事。我——只是有点过敏。”   海戈收回手,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掠过阿奎那额角那几道艳红的血痂,心中默默记录的食物禁忌列表,又多了一道无辜的蘑菇。   整个上午,阿奎那都在工作的间隙难以克制地琢磨这个问题。临近中午,他终于按耐不住,拨通了社区工作人员的电话。   经由一阵寒暄之后,阿奎那问到了海戈的情况。不知道是因为想借此逢迎自己,还是事实如此,对方对海戈不吝溢美之词,盛情夸赞他是多么聪明勤快又有天赋。   “我毫不怀疑,夏克先生会成为政法‘更生人’计划的优秀典型案例……”   阿奎那心不在焉地应和着,终于抛出了此番的真正目的:“说到这里,我想要一份海戈·夏克的完整签到退时间表。”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有点为难地说:“我不确定有没有这么细节的材料……而且我担心这恐怕涉及到夏克先生的个人隐私了。”   “我是海戈·夏克的担保人。”阿奎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浸满公事公办的义正言辞,“出于法律义务……我必须确保他在我的监管之下。”   对面只得表示会尽力而为。阿奎那在办公室等了一个下午,终于收到了对方传真过来的材料。   他一方面明知这是捕风捉影,什么也证明不了,另一方面却无法自控地拿着那份考勤记录,凭记忆中海戈号称自己去社区的时间两相对照。一颗心在怀疑的漩涡之中载沉载浮,越发无法挣脱。   回到家里已将近晚上八点。海戈正在起居室打电话。   不错,他偶尔会和他的“朋友”们联络,单纯叙旧?或是为了生意决策、盈亏账本之类的琐事。   在此之前,阿奎那并未多想。虽然对海戈过去的“朋友”毫无好感,但是阿奎那觉得作为开明的成年人,理所应当容忍甚至支持对方保有自己起码的私人社交圈。   现在想想,这其中暗含了多么不祥的隐患……那是一个海戈始终没有、现在也无意向自己袒露的世界。   你当真像你以为的那样了解他?   你在他身上预测失败,岂止一次两次?   海戈正和斯纳克打电话聊近期进货批次等事,说到结尾处,无意一转头,却看到阿奎纳倚在门边,双眼发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   对电话那头草草应付了两句,海戈挂断了通话。他注意到阿奎那的脸色分外苍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事情摄住了神志。他不由联想起他最近的身体状况:那天晚上浑身发热人事不省的梦魇、这几天的过敏症状、今早的胡言乱语……   海戈心内一紧。难道他的身体状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坏了吗?忍不住和阿奎那同时开口询问。   “你……?”   “海戈……”   他们又同时住口了。两人面面相觑,彼此不安疑惑地对视着。   海戈抬颌,示意让他先说。   然而阿奎那神思不属,只是恍惚犹豫地注视着他。海戈心中越来越担忧,终于忍不住要发问,却见阿奎那朝他勉强笑了一下,脸色却显得更加苍白。   他轻声说:“你想作艾吗?”   海戈愣住了。 第59章   约定是上午九点在法院见面。但是莱尔在大门处等了近半个小时,也没有见到她的上司。   打了五个电话均无人接听,直到她拿定主意动身直接去他家里踹门时,才看到阿奎那那辆姗姗来迟的凯迪拉克。   莱尔灌了一肚子冷风,瑟瑟发抖,满腹怨气,准备等他走到跟前,冷峻而凛然地开声质问。   但等她看清阿奎那的神情,却又惊慌无措地收了声。阿奎那脸色苍白径直往前走,像是一匹刚生下来半个小时的马,走得七手八脚磕磕绊绊,仿佛每迈出一步就会有很多零件从他的身上掉落下来,却又用一种强行镇定的外壳,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一起,让他整个人不至于散架。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衣着体面穿戴整齐,但是莱尔却猝不及防地发起窘来,毫无关联地回忆起12岁那年的钢琴私教老师: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坐在一侧弹钢琴,圆润温热的肩头紧贴着她的身体,滑落的衣领处露出一只纤细的胸衣肩带。   莱尔脸热心跳打着寒噤跟在他身后。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进法庭,好像地狱的火在烧着脚后跟。   还好没有耽误出场。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他们。阿奎那深吸一口气,恰如舞台的镁光灯霎时亮起,他迅速调整状态,百无一失地牢牢戴稳了那副光鲜照人的假面,微笑着风度翩翩地走上了前台。   莱尔坐在律师席位上落座,一脸严肃地打开笔记本,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案件本身上,但一颗浮想联翩的八卦好事之心却仍在勃勃跳动。唉!带教前辈过于性感,对自己究竟是福利还是工伤?   因为空腹又吃药,阿奎那的胃从质证阶段开始痛。幸好庭审比想象中早结束了一点。   阿奎那躲在法院的厕所里,对着马桶干呕。药效还在他躯体里横冲直撞,他心悸手抖,头晕目眩,一手摁着衣襟和领带避免弄脏,一手死死撑住墙,谨防自己向前栽倒掉进马桶里。   他知道自己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莱尔一言不发地等在厕所门口。等他出来,伸手主动要走了他的车钥匙,载着他回到了律所。   她对着备忘录写字,说:“你今天还有两场无关紧要的会面,我会把它们安排到明天。”   阿奎那拽开了紧绷着的领带结,倔强而冷淡地说:“照常安排。我一点事也没有。”   莱尔充耳不闻,举着文件夹走出了办公室,为他带上了门。   阿奎那默默走过去把门反锁上。   他回身踱步,越走越快,双手挥舞着,用力摁着脸,开始发出无声的咆哮,把自己整齐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他走回办公桌,恨不得将桌面上所有东西扫到地上,但是看了一下整洁的桌面上的摆设品,这个昂贵,那个脆弱,都是不可或缺,挑来挑去竟然一件也不能砸,更是火冒三丈,攥起拳头“砰砰”地在桌面狠狠捶了好几下。   指关节红肿剧痛,也没能平息多少胸口躁动的火。   小时候上礼拜,他收到过教堂发放的宣传图册。矢志禁欲守身的修士用蘸了盐水的笞条抽打自己的脊背,以惩罚自己夜深人静时兴起的吟秽欲望。阿奎那觉得自己身上没有剩下多少宗教虔诚,但是现在他真的很想钻进铁处女里,紧紧盖上棺椁,让贞洁的铁钎把自己扎得千疮百孔。   好想死。   ……到这个年纪竟然会因为上床太没节制差点耽误了工作。   他竭尽全力不要想起前一天晚上(准确来说是跨越到今天凌晨)的记忆,努力忽视身体各处残留着的、酸涩的、古怪的触感。天知道他早上猛然惊醒,惊恐地记起即将迟到的工作,下意识一动却发现那玩意儿还杵在自己身体里时五雷轰顶的羞耻感。   他甚至没敢回头看身后的人一眼,跌跌撞撞地冲进盥洗室,一边咬牙切齿地冲洗身体里淌个不停的液体,一边崩溃地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上不了天堂了。   ……好想死。   但是该死的另有其人。   他抓起桌面上的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海戈正巧在厨房。刚拿起话筒还没来得及应一声,那头就顺着电话线同时送过来十几个巴掌,把他打得晕头转向。   他认真听了一下,才发现是阿奎那在骂他。   阿奎那显然相当激动,情绪饱满、嗓音嘹亮,骂得合辙押韵,行云流水,虽然不带一个屏蔽词,但是定状补虚拟语气一个也没落下。   海戈感觉自己在上语法课,打点精神听了十来分钟,听得阅读障碍症发作瞌睡频频,终于放弃,用肩膀接着话筒,把电话那头的责骂当做背景音乐,继续给手上的黑虎虾去虾线。   电话一端是抑扬顿挫、结构精巧的长难句,另一端则不断传来刷碗、切菜、洗番茄、油锅呲呲的响声。   等阿奎那豪气干云地骂了半个小时,正在踌躇满志身轻体快的当口,海戈见机问了一句:   “你今晚几点回来吃饭?”   阿奎那冷冷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回来吃饭?”   “我准备了你喜欢的海鲜烩饭。”海戈轻声说,“你上次说我做得很好吃。”   “……”   那头狠狠冷哼一声,“啪”地挂了电话。   于是,晚上七点过一刻,回家的阿奎那站在房子台阶下,仰头看着屋子里的灯光,面上难掩烦躁。他在心底自我唾弃,说得好听,给我准备晚餐,到底谁是谁的海鲜烩饭?   但是家还是要回。   他大义凛然地走进了家门。   海戈收拾完厨房,洗干净双手走进书房。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踏进这里了。阿奎那仍旧在灯光下阅读打字,但是头也不抬表情严肃——更准确一点说,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臭。   海戈坐在书桌旁边的安乐椅上,垂着眼睛默默伴着他。   但是阿奎那却把他这反常的在场,曲解成了某种索求的暗示。他大起反感,心浮气躁,从卷宗上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看着一只正在地毯上撒尿的狗。   “干嘛?”他生硬地问。   海戈顿了一下:“抱歉今天早上睡过头。”没能为你做早饭。   阿奎那讥讽地说:“你也会睡过头啊?”   海戈诚实地说:“因为太舒服了。”   “……”白皙修长的十指在打字机上痉挛般地箕张了一下,阿奎那差点把那一排键帽都给扣了下来。   他强忍着怒气,“多巧啊——我却是浑身都在痛。”   “是哪里痛?”   “……”   阿奎那深吸一口气,“为了避免我举起这台打字机砸到你头上,你最好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海戈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些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阿奎那的怒火腾地冒了起来,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少在这儿等鱼上钩——我不干。今晚不干。明晚也不干——你听不听得懂?”   海戈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他抬头看了看时间,估算着还有几件衬衣床单要熨烫,便起身离开了。   阿奎那看着他的背影怒火中烧。他发现海戈黏着他他要生气,他走开他更要生气。为什么他现在变得这么淡定、自己变得这么浮躁?难道焦虑还会通过性传播?   阿奎那咬牙切齿地忙完工作。走出书房,看到漆黑的客厅沙发上卧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为什么这家伙还在睡沙发?   他的无名火又冒起来了。冲到沙发前把海戈从梦中摇醒,又开始冲他大发雷霆。   海戈这些天难得睡个好觉,睡眼惺忪地看着阿奎那气得满面通红,连珠炮似的对自己质问,嫣红色的薄唇冲自己一张一合,让他想起水面讨食的鲤鱼。   海戈轻晃一下脑袋,让自己发懵的脑袋清醒了点。他默默听着,看阿奎那越骂越激动得难以自控,手指发抖,脸涨得通红,像是要喘不上气来。他出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肩头。   他轻声说:“你冷静一点。”   阿奎那蓦地住了声。他的肩膀被海戈握住,像是被一对铁钳牢牢锁住,一动也不能动了。   海戈伸手拨开他紧紧攥住的拳头,抚摸着那白皙掌心被指甲抠出的青色的凹痕。   “光这么骂怕是不行。”海戈沉吟着说,“要不,你揍我一顿吧。”   阿奎那忽然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怨愤,眼睛发酸,浑身发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本能地绷紧肌肉想要和海戈对抗,但是对方那轻而易举就制住了他的力量,一目了然地昭示着这不过是徒劳。   他无法制胜,无法松弛。他光靠自己,甚至无法从这不安和焦躁当中脱身出来。   他深深喘息着,死死地盯着海戈,眼底甚至因为酸涩而涨起了湿意。   “抱我。”   他说。 第60章   “把灯关了……”   如此一来,似乎能够稍微缓解他的尴尬和羞耻。他装作不知道对方有一双能夜视的眼睛。   窗外是一轮硕大的满月。明亮几乎奢侈的月光倾泄进室内淌了满地。其实根本不需要灯光,海戈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处形状,收缩,颤动,轻度充血。   他探入两根手指,带着茧子的粗糙指尖抚摸着,原本闭合的肌理在持续接触中逐渐放松,陆陆续续,让他的指间变得湿漉漉的。   毕竟刚刚才适应了一整夜,应该不用再扩张了。   阿奎那向前趴在书桌上,听着自己身体里发出的细微声响,忍不住面如火烧,把头深深埋进双臂之中。   “不要丢在里面——”他想起早上的事情就恼火,低声恼恨道:“你知不知道我断断续续流了一整个上午!”   “流的什么?”海戈问。   阿奎那不做声了。   海戈反应过来,“这里一直在流我的东西吗?”   阿奎那从耳尖到颈项全都涨得通红,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   “走之前你没有洗澡?”   阿奎那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说:“我当然有!——”   他的声音低下去,“但是开庭来不及了,我时间不够,而且……”   “而且什么?”   阿奎那猝不及防地震颤了一下,朝前一扑,差地把桌面上的书籍文件都推到了地上。   他两腿打颤,几乎站立不稳,目光涣散,想也没想直接说出了口:“你弄得太深……也弄得太多了……!”   “我会仔细清理干净的。”身后的海戈轻轻舔着他的后颈,低声说:“还让我留在里面吧。”   宽大粗糙的手掌握住了白皙的腰侧。皮肤太薄了,明明感觉自己没有用上什么力气,却看到柔腻的肌肤上随掌印留下了一道道红痕。甚至可以看见被撞击太久而沁出的斑斑血点。很显然,再过一段时间那里会变成一大片蔓延开来的淤青。   身下不住颤抖的猎物没有应声。海戈握住掌心细腻饱满的软肉,极力按捺着胸腔内灼烫的呼吸,在允诺的入口边缘轻轻试探着,“好不好?”   他俯下了身体,火热结实的胸膛完全覆盖住他的脊背,又贴近轻轻咬着他的耳廓,舔着那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尖:“好不好?”   “……好。”   黑暗寂静之中,只听得到两个人压抑着的呼吸声,反而让撞击声和那黏腻的水声更加明显了。   阿奎那感觉自己沉沦在黏稠灼热的汪洋之中,随着一波又一波的狂风骤浪身不由己地摇晃,几乎把脑子晃成了一团糨糊。   但是在那没顶的涌浪当中,却隐隐深藏着一缕挥之不去的阴霾……他忽然意识到,这种姿势既看不见脸,也看不见人,唯一清晰的只有高耸着的身体和那处被无限放大的入口。其他全部的一切——整个人、一颗心、连并着这幅皮囊之下的喜怒哀惧,都只是寄生在这口器官之外的附属,都可以忽略不视。   忽然有一个可怕念头闪过阿奎那的心间。身后的海戈,真的知道此刻自己摆弄的对象是谁吗?   他……真的在乎这个人是谁吗?   阿奎那不愿意把自己和他人想象得如此粗俗和肤浅……他也不是不曾居于承受方的位置。但最初那次汐热病,是情况紧急不得不为,而当时的自己纯粹是被挟制,没有丝毫自主抗拒的能力——可以坦然地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道德高地,不必苛求拷问自己的动机。   但是这两次……如果完全是出于自己的需求也就罢了,但此时此刻,究竟是为了自己的快感?还是……   一股难耐的羞耻感涌上了心头。像是与一个无所不在的隐形的巨人相对抗,他又感到那种几乎没顶的恐惧和焦虑,和此刻的感官体验难分难解地绞缠在了一处。他觉得胸口沉闷,胃部痉挛,视物不清,头晕目眩。他挣扎着喘了一口气,勉强打开壅堵的肺部,好让一点氧气挤进来。   他攥紧了拳头,极力忍耐着,颤抖着催促道:“快点……快点!”   ……他想要能压制这股不安的强横的力量,哪怕是毫无怜悯的野蛮的力量也可以——只要能够让他无暇去思考、去怀疑。   该死这几日律所事务又是分外地多。赫尔珀休了长假,与安雅和孩子到国外度假,试图对大厦将倾的婚姻状态做最后的努力。底下几个新人又暂时不足以独当一面,大事小事仍旧需要阿奎那过目拍板。   阿奎那白天为后辈擦屁股,晚上回家还要应付处于信潮期而索求无度的年轻气盛的恋人,从卧室到厨房到阳台到浴室。   短短几天,已经是心力交瘁,甚至有了一种形销骨立的气质。   中午和莱尔一起共进午餐。他面容苍白,气若游丝,眼下结着青黑,抬起手连续三次都没能叉起盘中的秋刀鱼片。   莱尔一边啜饮蔬菜浓汤,一边飞快地掠了眼阿奎那衬衫领口处隐隐然露出的淤痕。“看看新出的保险免责条款,”她的指尖点了点手边的剪报,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念着新闻,“年过六旬的老公爵执意迎娶二十四岁娇妻,在新婚之夜因高朝兴致息而猝死。家属向保险公司报案提出索赔,保险公司却认为这是‘自招风险’行为,判定不予赔偿。”   她抬起眼看阿奎那:“在床上被年轻的恋人弄死——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是自杀?他杀?是安乐死?还是过劳死?”   鱼片又一次从叉子上掉落下来。阿奎那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你这个月的绩效津贴还想要吗?”他轻声细语地说。并不是特地想显得温文尔雅,实在是这几日喉咙发炎嗓子哑了。   莱尔双手端起碗,开始像野人那样仰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汤来,让汤汁把一喉咙没说出口的苦口婆心良语箴言滚回食道。   阿奎那放弃和盘子里那只死后仍有余威的鱼片搏斗,将餐具往手边一撂。莱尔尼扫了一眼他满满当当的餐盘,捻起餐巾,优雅谨慎地擦着嘴角,还是说道:“这种时候你更应该多吃点。我可不想赫尔珀回程之后发现自己的好友也离他而去了。”   阿奎那摁着隐隐作痛的胃部,实在无法挤出半点食欲,只能摇了摇头。   “莱尔,”他犹豫半晌,还是说出口,“你觉得——”   莱尔言简意赅地答道:“分。”   “……”阿奎那无语,狐疑道:“你谈过恋爱吗?”   “我们只是冰冷的上下级和前后辈关系,你这种问题太冒昧了——何况,女人和男人适用的恋爱规则也根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如果是我的女性友人,我连踢带踹入室殴打也一定要把她发热的恋爱脑扇回常温。但是男人——男人的文明程度比女人起码落后一个世纪。我怎么会蠢到在奴隶社会尝试资本主义改革呢?”   “……莱尔,建议你以后千万不要有尝试从政的念头,这种歧视言论够你下野十次了。”   “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不要在生命的舞台上下野吧。”莱尔眼疾手快地抓起阿奎那放在手边的药瓶,皱着眉头看了看,还是把它还了回去。   “下午休半天假怎么样?”她劝道,“那个通用公司的听证会我和安德鲁能搞定。你应该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阿奎那沉默地点了点头。   午餐后他简单交接了一下,开车回到了东塘区。在接近小区的下坡处,他无意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他下意识一个急刹。   后面的行车不客气地猛摁起了喇叭。阿奎那的心怦怦直跳,尽量低速滑过了街区,就近停好了车。   他拉低帽沿,慢慢从沿街拐角处走了过去,远远望向那个正在街边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身影。   那是海戈。   他托着手肘,面无表情地听着话筒,只偶尔简短地说上几句话。   究竟是和谁通话,为什么不用家里的电话拨打?   海戈挂了电话,转身走了。   阿奎那注视着他的背影。从这个位置到家里纯靠步行至少需要四十分钟。他没有看到他开车。   他走到那个电话亭,往那个锈蚀狭窄的投币口里丢硬币,对了两次才对准。他拿起话筒,按下了回拨键。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漫长的拨号音当中调匀呼吸。在心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电话被接通。   然而对面很快拿起了话筒。背景声很嘈杂,接电话的人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怎么,终于改变注意了吗?”那个人兴高采烈地说,“都说了别把钱全给我,动静太大会惹人怀疑的——”   那声音多么熟悉。阿奎那听到第一个字时就迅速反应了起来。   ——那是那一夜在茴香街旧宅,那个海蛇嵌合种的声音。 第61章   阿奎那双臂撑在洗面池前,注视着镜子里的人冷汗涔涔的脸。   海戈的声音从盥洗室紧锁的门外传来:“半天假就够了吗?你多休几天吧。”   他没应声。拧开水龙头,把方才洗手池里干呕出的涎水胃液冲下去。顺手拿起台面上的洗涤海绵随手擦干净水池瓷面。那一点泛黄的污秽被水流带走,一切又光亮如新。除了喉管里被胃酸腐蚀的灼痛之外,谁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他洗干净双手,又拿冷水沾湿毛巾敷脸。方才挣得潮热通红的脸庞逐渐冷却下去,变成了褪色的苍白。   他走出盥洗室,海戈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餐桌。   阿奎那坐在桌前,被饭菜诱人的香气包围。傍晚瑰丽的夕阳正透过窗,照耀着这座整洁蹭亮的房子,大到整屋才打过蜡的木地板、刚刚洗刷过的外墙,小到永远光亮如新的台面,镜子、淋浴房玻璃、洗手池,连一点尘埃甚至水渍都找不到。再配上一个解下围裙为自己摆盘配餐的贤惠伴侣——多么和谐美好的画面,闪亮得像一页宣传画报,他几乎可以闻见铜版纸上新鲜的油墨味。   阿奎那心中五味陈杂,只是低下头用餐。   相较于阿奎那的寡言,海戈少有地成为了那个会主动开腔的人:“为工作发愁是世界上最蠢的事。”他拉开椅子,坐到餐桌对面,“拼命工作是奴隶的道德。”   阿奎那唇角极轻浅地翘了一下。海戈望着那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也不由微微笑道:“怎么,我突飞猛进的文化水平惊讶到你了?”   阿奎那一边伸手去够汤勺,左手对他比出大拇指。   海戈拿过汤勺和碗为他舀汤。他脸上的笑意和平常一样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可那确实是一种正确执行了指令后被奖励了一块小饼干的自得表情:“毕竟我有在认真上学。”   阿奎那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慢慢抿平了唇角。   海戈把盛好的汤碗放在他面前,认真地说:“我说真的,你应该休个假。你的工作一定很消耗心力。”   阿奎那凝视着他,“你一般是怎么调节心情的?”他忽然开口。   “我?”   “你们。”   “不都是那些,通宵喝酒,赌牌……”   海戈一面说着,脑中旧时的记忆画面纷至沓来:倾倒的酒,乱唾的痰,嘈杂艳俗的音乐,许多人交叠发酵着的呼吸的浊臭,到最后四周汗湿耸动的肉体——他打开门,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间制冷系统报废的猪肉仓库。   并不是多么遥远的画面,回忆起来却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厌恶感和窘迫感。海戈若无其事地说:“反正都是些无聊的事。”   阿奎那抬眼迅速掠了他一眼。那的眼神,让他觉得他也同样看到了自己脑内的画面。   海戈低声说:“那都是粗俗的下层人的消遣方式。对你一点也不适用。”   “你觉得我适用什么?”   “海水浴。跨国旅行。换个环境。去外面走一走。”   阿奎那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把餐盘往前一推:“我吃饱了。”   满桌丰盛的饭菜几乎没有怎么动用。假如换一个善于情感勒索的人,在厨房费心劳力几个小时而出的成果被这样辜负,说不定会因此大发雷霆。但是海戈只是忧虑地瞥了他一眼,默默接过了阿奎那的餐盘。   阿奎那看着那沉默柔顺的姿态,冷不防开了口:   “我讨厌外出旅游。”   仿佛故意要任性使气一样,他面无表情连珠带炮地说:“要赶班次,提着越来越重的行李,走到脚上起水泡。车厢里空气混浊,轮船晃得我头晕恶心。我讨厌干燥,我讨厌潮湿,讨厌阳光直射、蚊虫叮咬、皮肤过敏,肠胃发炎。我不能适应变化环境。换张床我可能整夜都睡不好。我讨厌变动,讨厌不可预测、无着无落、含糊不清。”   “我就是这么娇气。”阿奎那冷冷地说。   “我喜欢稳定舒适的环境。我一辈子都在找一个能让我发自内心觉得安全的地方。一旦找到,我就想一心一意呆在那里。”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舌尖品尝咖啡苦涩的回甘:“……永远也不要离开。”   海戈有点诧异地望着他,挑了挑眉,道:   “如果你不想出去,那就别出去。这都随你。”   顿了一顿,他又说:“不过,如果你偶尔想要走走,可以带上我。我能扛行李,能给你做饭做卫生,如果你走不动我还能背你。”   阿奎那怔愣地看着他离开座位,走到了自己跟前。   海戈伸出手臂稳稳托着他的腿,轻而易举地把他抱了起来,又很轻巧地把人放回了座位上。   “你很轻。”他笑着说,“对我来说。”   他蹲在阿奎那身前,仰头望着他,轻声说,“你想去哪里,我都能陪你。”   海戈现在好像越来越善于这样认真地看着他,眼尾圆钝,嘴唇饱满,皮肤紧实,让人意识到他其实真的很年轻——像小孩子,是那种哪怕犯了错也不会让人忍心苛责的小孩。   海戈望着阿奎那闪动着怜惜的目光,忍不住倾身过去亲他。阿奎那任由他越来越灼烫的呼吸从唇舌蔓延到颈项,却感到对方正解开他衬衣扣子的手停顿住了。   海戈枕着他的肩膀,垂眼看着他胸口处一大片淤青红痕,甚至还有渗着血的牙印。   他歉仄又苦恼地重重叹了口气,闭上眼晴,把头埋进阿奎那的肩窝里。   “今晚……不要了吧。”他哑声说,一边用力在阿奎那的身上蹭了几下。   阿奎那轻声说:“那你怎么办?”   海戈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的信潮,“不用管我。我有办法。”   “有办法”,那是什么办法?阿奎那在心底默默咀嚼这句话。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沉溺在呼吸相闻触手可及的温存里,一半却挣扎在如影随形无法摆脱的怀疑和怨恨之中。   他轻声说:“如果你有去找别人……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还有,记得做好安全措施,药箱抽屉里有安全套。”   海戈正闭眼嗅着阿奎那身上的气味,努力安抚着方才的兴起,隐隐约约听到他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睁开眼,怔愣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阿奎那望着他的表情。他怎么可以这样不露声色,没有泄漏半点心虚和慌张?有一瞬间,阿奎那真想什么也不顾地冲他质问——但这时,旁边燃气灶上的蒸锅发出了煮沸的声响。海戈站起身来,走过去关火,把里面伴着蜂蜜熬煮的药膏沥出来。   他把药膏用冷水降到体温,又让阿奎那张开嘴,把那些温凉的药膏用木勺均匀地涂抹到咽喉里发炎红肿的地方。他的神情专注,动作温柔又细致。阿奎那心底好容易爆裂炸起的怒火,又像抽去灯芯的烛火一样,一点点被浇灭了。   “让药膏黏着在发炎的地方,时间越久越好。至少两个小时之内不要说话了。”   海戈说着,站起身来,蹙着眉头仔细端详着阿奎那苍白瘦削的脸颊。   “很辛苦吧?”他忽然说,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的脸。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害怕自己粗糙的掌心会刮疼他似的。   阿奎那望着他眼里的担忧,本已经湿漉漉的眼睛终于盛不住,坠下一滴泪来。   海戈被吓了一跳,迟疑地望着他。   “疼得这么厉害吗?”他问。   阿奎那忍下眼泪,摇了摇头。   ……不要说话。   阿奎那说:“小孩子才使气任性。成年人只会权衡利弊。”   他的当事人坐在桌对面,攥着一只小巧的手包。昂贵华丽的钟型帽下,是一张妆容精致却魂不守舍的脸。   阿奎那淡淡地说:“阿丽娅塔,你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来源,只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和一张大学肄业证明。你觉得你离开你丈夫之后能过得比现在更好吗?”   她木然地说,“她们都劝我和菲尔德离婚。”   “人人都喜欢快意恩仇的故事。但是看客们来了又去,你还得过自己的生活。还是你觉得你的女友们能代替你丈夫赡养你和孩子?”   阿丽娅塔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下。“我明白。”她用力阖了一下眼睛,轻细的皱纹在她的眼脸和眼角像涟漪一样泛起,她痛苦地说:   “阿奎那。我明白。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他对女孩们的殷勤和追捧总是来者不拒。我一直幻想着结婚成家之后他会改变。但是一个人的本性是不可能改变的——哪怕用誓言和戒指束缚起来,但是天长日久的磨损,总会让先前的本性露出马脚,对不对?”   阿奎那默默听着,忍住了点头的冲动。“别耗费心力悼念那些逝去的时光了,”他温和地说,“打起精神来吧,你的孩子们需要你。”   “我该怎么做?”   “平心静气,别声张,别哭闹,别和他撕破脸。趁着他良心有愧的当口——男人有了奸情,往往会一反常态,对原配前所未有地殷勤……”   阿奎那轻轻咬了咬牙,平复下骤然上涌的情绪,继续说,“趁这个时机,哄着他签署婚内出轨保证书,或尽可能地把财产转移到你和孩子名下——哪怕你最终注定要心碎,至少你还能够腰缠万贯地心碎。”   阿丽娅塔抬起脸望向他,勾起唇像是要笑,眼泪却先一步坠落了下来。   阿奎那无声叹了口气,取出手绢递给她。她拒绝了,打开手包,取出化妆镜,用化妆棉小心翼翼地蘸去脸庞上湿润的泪渍。   “也许他还爱我,”她望着镜中风韵犹存的脸庞,喃喃自语,“也许就像他说的,那只是一个误会、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只是我太敏感了、我应该对他多一些信任,等等等等……”   她抬起脸,凄楚地望向自己的律师,满眼哀求的神色:“也许只是一个误会,对不对,阿奎那?”   在海戈不在家的当口,他也仔细查找过房子里的财物——手表,证券,珠宝,甚至那些储钱罐里的零钱——全都安安分分地呆在原处,没有丝毫移动。   而现在,阿奎那站在办公室里,独自伫立了半个小时之久,终于摁下了那个电话。   三声拨号音,再然后是亲切悦耳如清泉流水一般的问候声。   “是的,这里是福特车行……好的,我为您查一下……是的,我们有您的购买记录……是的,夏克先生是x月x日来的车行……”   流畅甜美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迟疑不定,水流回漩,水流干涸,裸露出藏在河底卵石当中、锋利尖锐的玻璃碎片。   “是的,夏克先生没有提车……他把预付车款折合成现金,全部取走了。” 第62章   “他说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阴云密布的下午。五点过一刻,酒吧还未上灯,客人寥寥。海戈坐在吧台前,沉思地盯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好像端着的是一支溶剂迟迟不显色的化学试管。   斯纳克翻了个白眼,用力地继续擦着手里的空玻璃杯,“这不是很明显吗?”他讥讽地笑了一声,“‘我觉得我们可以尝试开放性关系’——正常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主动说出这种话?”   “什么情况?”   “在他已经这么做的时候。”斯纳克幸灾乐祸地说,“好消息是,你的律师先生还是很重视公平的,没有一边和别人乱搞,一边骗你为他守身如玉。”   海戈皱着眉头想了想,冷静地说:“阿奎那不会做那种事。”   顿了一顿,他谨慎地说:“如果他真这么想——那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阿奎那又聪明、又漂亮、又体面,他有权享受更丰富的生活——”   斯纳克被海戈面无表情说出的阿谀奉承之词肉麻地直翻白眼。他冷冷地打断道:“拜托,你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吗?你才认识他多久?”   他忽然怒从中来,“就像我们——我们认识了多少年了?可我现在才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看看你现在在干嘛?”   他瞪了一眼海戈手边的纸笔,面容扭曲咬牙切齿地说:“怎么会有人跑到酒吧来咬铅笔头、补作业、解二元一次方程?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从前那个冷血硬汉的风采?你自己都不觉得丢脸吗?”   海戈淡淡地说:“你想看风采动人的冷血硬汉可以去电影院看西部片。还有这不是二元一次方程,这是电工证考试题。”   “……”斯纳克无言以对,双眼放空望向远处。卡座上一对年轻少女正满面春光轻声议论着,偷偷笑望向海戈宽阔结实的背影,其中一位熟客还朝斯纳克打了个问询的眼风。   斯纳克爱莫能助地耸耸肩,做了个“此人仅供展示概不出售”的表情,一边对海戈说:“你真的没有意识到,你最近的魅力就像华尔街的股票一样暴跌吗?”   海戈早就感受到了背后打量窥探的目光,但是他懒得理会,只是头也不抬地翻阅着笔记:“好事啊。天知道我每天赶苍蝇赶得手都酸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就是那位律师先生对你不再痴迷的原因?”   海戈停了停,抬起眼望向斯纳克。   斯纳克见他终于有了点兴趣,露出了恶劣的笑容,像是自己那位在伊甸园的祖先那样“嘶嘶”地蛊惑道:“一个人最大的魅力来自于他人的想象。没有人会对知根知底、被自己完全掌控的对象产生什么激情。我认为你应该保持更多的神秘感,如果他觉得你随时可能被人抢走,你在他心目中的含金量就会进一步上升。”   海戈客观冷静地说:“我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神秘感。我经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斯纳克痛心疾首地说:“本来是这样——应该是来去不羁的野猫,东食西宿,没半点道德廉耻,当着主人的面把桌上的水杯推下去——这才是最有魅力的情人。你难道会觉得系着围裙蹲在地上刷马桶的家庭主妇会比放浪不羁四处调情的荡妇更有魅力吗?”   海戈说:“这视情况而论——这两位也有漂亮的红发蓝眼和雪白的皮肤吗?”   斯纳克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处作呕的强烈冲动。他往后退一步,望着神色淡然、举止沉稳的海戈,“幸好单论你的表情还看不出你在说这么恶心的话。”斯纳克评价道:“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让人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酒吧后门处传来了三长一短的汽车喇叭声。斯纳克和海戈交换了一个眼神。海戈将吧台上的纸笔叠好放进内衬衣袋,与斯纳克一道走了出去。   寂寥无人的仓库门口停着一辆改装皮卡。一个结实的矮个子从驾驶室里开门跳下来,笑嘻嘻地对斯纳克说:“你要的‘鳕鱼切片机’,附带两百发‘冰镇啤酒’。”   海戈绕到货车厢前,单手拉开车门。车厢里满满当当装着三只大木箱,   矮个子看海戈徒手撕开被铁钉封好的木箱盖子,不自觉做了个咋舌的表情。他很快收敛神色,倚着斯纳克笑道:“放心吧,货源新鲜,保证份量十足。”   抬起的车厢门正把他们的动作掩盖在阴影里。海戈沉默地从箱子中取出一只“芝加哥打字机”,在手心内掂了掂。他的手掌盖在枪管后侧,猛一施力,几乎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那精密复杂的机械三两下就被拆卸成了一堆零件。   他迅速检视了一遍,又以同样干脆利落的速度把它们按顺序一一组装成原状。   矮个子带着惊喜的微笑,眯着眼睛看海戈的动作:“我喜欢行家。”他的眼神甚至有点含情脉脉的陶醉,“好东西该给识货的人。”   斯纳克抖了一下肩膀把对方推开。“希望你的职业道德像你的眼光一样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沓厚厚的绿色钞票递了过去。   矮个子眉开眼笑地接过钞票,道:“请放一百个心。”他在自己嘴上做了个拽拉链的动作,冲他眨了眨眼睛:“就算是为我自己着想,我也不可能走漏半点风声的。”   他们把箱子从车上卸下,放进仓库角落。矮个子又跳上驾驶室,开着空车消失在巷子尽头。   斯纳克回身想要放下卷帘门,却发现海戈在仓库地上俯身捡起了什么,这才走了出来。斯纳克转头一瞥,发现那是原先别在海戈衬衫袖口的蓝宝石袖扣。想必是方才在搬运箱子时掉落的。   那抹精致秀美的矢车菊蓝让斯纳克有了相当不好的联想。他冷冷地说:“这玩意儿一点也不适合你。特别是你那双手还握着枪的时候。”   海戈没有应声,只是将袖扣放进贴身衣袋,和那张试卷及贵价钢笔放在了一起。   “枪油会弄脏漂亮的宝石,袖口上的宝石则会耽误你的速度。”斯纳克的脸上没有半点戏谑的神色,阴沉的脸色如此刻的天气,“海戈……你有没有想过,这两者只会互相妨碍?也许到了某个关头,你得做出选择。”   “你可以说得更明白一点。”   斯纳克窥探着海戈看不出情绪的脸,故意以轻松的语气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选择更安稳富足的生活,这是人之常情。何况人都死了——活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用不着为了对死人的承诺搭上一切,对不对?”   海戈淡而凛冽的目光掠了他一眼:“你好像暗示我是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那目光像是贴在咽喉处冰冷的刀锋。斯纳克闭紧了嘴望着海戈。他的面容依旧沉静,他身上却是自己怎么也看不习惯的“体面”的衣装。   他真想不到,海戈和那个斗鱼混种的关系会持续这么久。一开始,他对这段关系抱着嘲讽的态度,等着海戈和对方闹掰后重新回到珊瑚堡礁来。   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没有等来这一天,却看到海戈沉静的外壳下有什么在一点一点被腐蚀。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恐慌感。他无比鲜明地预感到,自己有可能失去海戈——自己置身的这个黑暗动荡的世界的正在失去海戈。   这个曾经散漫不羁、不解释、不讨好、不受驯化的野生动物,是不是日渐一日在变得庸俗、琐屑、婆婆妈妈、贪图安逸?   斯纳克分不清自己的怨愤有几分是源于未了的旧日情愫,有几分是源于被“背叛”了阶层的愤怒。   斯纳克轻声说:“我只想确保你没有忘记。”   海戈淡淡说:“放心。是我把你拉进局的。我没忘。”   斯纳克的眼中闪过一道喜悦的光,张开嘴刚想说什么。这时,天上忽然有豆大的雨点哗然掉落,正砸进他的嘴里。   海戈抬头望向天际的云层,蹙着眉头想起了什么。   “阿奎那今天出门的时候没带伞。”他极自然地说,转身道:“我去接他了。回见。”   莱尔站在办公楼大门前,悒郁不乐地盯着外头的瓢泼大雨。   “我劝你等雨小点再走,”熟悉的声音不期然在身后响起,“你那双鞋不能泡水吧?”   莱尔回身掠了一眼自己的前辈,阿奎那站到她身侧,低头点燃了一支香烟。   “别让我吸二手烟。”莱尔朝他伸出手去。   两人在雨幕前抽着烟,默默注视着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灌得一团乱的街道。雨下得太急,从排水管道中满溢出来,在路面低洼处形成一滩滩水塘。被大雨干扰了视线又没耐性排队的司机们左穿右突,频繁变道,一不小心闪避不及,和前车碰撞刮蹭。双方都心烦意乱,跳出车子破口大骂。警察穿着钟罩般的雨衣,蹬着沉重的橡胶雨靴,拼命吹着口哨,在积水里趟来趟去地疏散拥堵的交通。   身旁的阿奎那面色苍白,疲惫、沉默,但仍旧镇定清醒。莱尔听到他忽然开口了:   “我偶然听起接待部的妮娜说起,安德鲁在前公司有性骚扰的前科。”   莱尔猝不及防僵硬了一下。阿奎那掠过她的神情,已有几分心知肚明,却仍旧若无其事地说:“你和他在同一个办公室。”   莱尔不情不愿地说:“妮娜说的没错。”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   莱尔沉默不语。阿奎那默默抽着烟,并没有出声催促。直到莱尔终于搪塞不住,把香烟狠狠一丢,负气般地说:“因为那根本不是一件事——那不是可以固定下来、当作证据端上法庭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那是一种很难界定的恶意。别人只会说,‘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那是你太敏感啦’,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   阿奎那淡淡地说:“我相信。”   莱尔一怔,转头望向他。阿奎那将手上燃尽的烟蒂弹进排水沟里,说:“我记得大学毕业后,有一次我进入某间高档餐厅用餐。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我脱下雨衣递给侍者的时候,那家伙一边抖落雨衣上的雨水,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先生,你的水真多。’”   gz#h沉$舟&渡+海%楼   莱尔微微瞪大了眼睛,盯着阿奎那平静的侧脸。他说:“我很清楚,这句话不能把任何人送上风俗法庭。但是我更清楚,在那一刻他的眼神、他的语调,还有我感受到的毋庸置疑的恶意。”   他转向莱尔,矢车菊蓝的眼睛平和但坚定地望着她:“莱尔,我不了解安德鲁。但我信任你。我信任你的‘感觉’。”   滂沱的雨点猝不及防溅到了眼睛里。莱尔别过脸去,不停眨动着酸涩的眼睛。   阿奎那说:“不要总想着一个人承担一切,我会和赫尔珀不具名谈一谈这件事。你马上换一间新的办公室……”   莱尔低头,转身,如一颗深海鱼雷,猛地扎进了阿奎那怀里。   阿奎那被撞得踉跄后退了一步,差点被撞岔了气。   莱尔把晕染开的睫毛膏蹭在他的衣襟上,在他怀里哽咽地说:“万一你休产假了我可怎么办呀……”   “……”阿奎那无语,刚想骂她两句,却还是忍了下来,任由她紧抱着。   面对后辈感激涕零的感动,他却忍不住在心底暗自唾弃自己。阿奎那,你可真是个伪君子,表面上一副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气派,鼓励女助理重视自己的感受、勇于自我保护。实际私底下却是个对伴侣的多偶制群交倾向视而不见、甚至暗示纵容的胆小鬼。你有什么资格跟别人大言不惭地大谈自我尊重啊?   他压下心头怅然的情绪,只是默默轻拍着莱尔的后背,无声叹了口气。   他没有注意到,在街道的另一头的雨幕之中,撑着伞伫立着的高大沉默的身影。即使相隔着一段距离,那金黄色眼睛特有的卓越视力,正将他对他人的温柔关切尽收眼底。 第63章   海戈并没有当真把斯纳克对阿奎那的恶意揣测放在心上。但是他当下的回复绝非撒谎。   双方合意,来去自由,他一向以这种宽容(或者说是散漫)对人对己。   可是当这一天真真切切地发生、当他亲眼看到对方背着他和人紧抱在一起——他当下的反应是想开车过去冲他们猛地狂按喇叭,狠狠溅他们一身水。   他直接往前走。踩着雨水横穿过喧嚷拥挤的街道,径直迈上办公大楼台阶。不需要开车,他自己就是一架自带威压的沉重坦克。巨大的鲨鱼迅速又悄无声息地绕到背后。这两只纤细脆弱的硬骨小型鱼。他可以把他们一人一个指头碾死。   离近了才发现对方长得多漂亮,震惊地瞪着闪现在面前的、面色不善的嗜血种。她浅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下意识的畏惧,却不着痕迹地把阿奎那往自己的方向护了一下。那眼神就像看见路边突然蹿出了一只没签绳的大型犬。   好一对俊俏精致的骑士与公主,想必在路人眼里,自己才是那头讨人嫌的反派恶龙。   注意到莱尔骤然改变的脸色,阿奎那下意识转头回身,正看到海戈臭着脸看着他,像是被关在门外淋雨毛都湿透了的狗。   他闷声闷气地说:“回家。”   雨刮器艰难地分开厚重的雨幕,视线前方只看得到晕开的车灯。汽车在水流和车流的汪洋里披荆斩棘。   紧闭的车厢里都是水汽,厚重地裹住了眼耳口鼻。交通拥堵,走走停停,阿奎那有点犯恶心,靠在椅垫上闭目养神。   他突然听到身边的海戈说:“我刚才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阿奎那睁开眼,瞥了眼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的海戈,又合上了双眼:   “莱尔是我的助理。”   “意思是,你们是最容易发生办公室恋情的那种关系?”   阿奎那淡淡说:“你说这种话,会让我误以为你在吃醋。”   海戈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迅速道:“你想多了。”   “我知道。”阿奎那闭着眼睛,声音疲惫、平静、冷淡,像是一张受了潮的报纸。他说:   “我总是对你想得太多。我会改的。”   海戈的手在方向盘上不自觉紧攥了一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到东塘区雨势终于转小。等到了停车坪,只剩下零星坠落的沉重雨点。   阿奎那迈出车门,接过海戈手中的伞,不发一言往坡上走。两人各怀心事,黑衣,黑伞,气氛压抑,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去参加葬礼。   海戈默默跟在他身后,方才的情景还牢牢烙印在脑海中,像是直视太阳之后视网膜上仍留存着的光斑。   即使相隔着一段距离,海戈还是能看得出,在面对那个漂亮干练的女性的时候,阿奎那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对外敷衍的社交面具,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切的关心。   他想起那晚上在酒吧上那个男人对对阿奎那的垂涎欲滴的表情,就不由泛起了一阵恼火和嫌恶感。只是逢场作戏他都受不了,但假如阿奎那是发自真心地关怀他人呢?   是否会有一天,他会撤回对自己的热情、专注和痴迷,倾注到其他人身上吗?   海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阿奎那停住了脚步,诧异地看着他。“什么?”   海戈不高兴地说:“你让我去找其他人。”   阿奎那皱起眉毛:“搞清楚,我没有‘让’你去找其他人,我只是说,如果你要找其他人的话,我……”   他的话突然截住了,顿了一会儿,兴致索然地说:“……只是以防万一。”   提到这个话题,阿奎那就感到一阵屈辱。他已经在为自己当初那矫情症发作的自甘卑下觉得后悔了。他没精打采地说:“……我们能回去再讨论这个问题吗?”   海戈低声说:“可是,我以为……我们是……”   他顿了一下,抬起眼看着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我们不是恋人吗?”   阿奎那万没想到会听到他这么说,一时竟愣住了。   “是的?”   “那么,恋人之间……和其他人做那种事也是正常的吗?”   “……啊?”   “我不明白。”海戈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但是仔细的看他的表情,却能察觉到一种不同以往的执拗和负气,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阿奎那被这个眼神狠狠撞了一下,他忽然感到一阵鼻酸,轻声说:“我……”   正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矫揉造作的高呼。阿奎那转头一看,是坡下某个孀居的邻居。这位女士在“难缠”这个领域可谓是所向披靡,她绝对会因为你没有及时修剪草坪一天举报你二十次。   她带着那股劫匪般的热情,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哇哦!这不是我们的大律师吗?上次那个关于国债认购协议上的风险问题,您还没和我说清楚呢!”   阿奎那按下情绪,换上公事公办的微笑:“这个问题一句两句也解释不清。夫人,你可以在办公时间来律所找我……”   对方迅速打断:“可是我迫切需要您更私人一点的意见——”   她摆出一副不达目的势不甘休的架势,往阿奎那身上凑去,一转头却瞥见了他旁边,冷冷瞪着自己的满脸阴郁的大块头。   她霎时被猫咬走了舌头,干笑道:“这位是……”   阿奎那犹豫道:“这是我的当事……”   在下几级台阶默不作声站着的海戈臭着脸径直朝他走过来。   阿奎那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脖子,下意识改口:“朋友……”   海戈站到他身边,伸手一把揽住了他的腰。   夫人瞠目结舌,狠狠倒吸一口冷气。阿奎那的脸腾地红了,尴尬地朝对方笑了笑,还想随口敷衍两句,就被身边的人半拥抱半挟持地拎走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海戈把阿奎那摁在墙上,收紧手臂把他困在自己胸膛之间,一句话不说低下头就开始吻他。   阿奎那极力推搡着他的胸口,发现自己无法阻止他分毫,反而因为激烈挣扎而愈发呼吸困难。他感到对方的手紧紧扼住自己的腰,一把抽去了他的皮带。阿奎那怒火中烧,提脚狠狠跺在海戈脚面上——对方仍旧毫无反应,倒是自己崴得有点脚疼。   这小子他妈的要搞强暴吗?阿奎那在心底把海戈的家谱树都骂了一通,但现实里自己那张嘴只能被动地承受海戈狂风骤雨般的侵掠。海戈紧紧裹住他的身体,像是要把他当作牡蛎一样完全剥开或是彻底碾碎。他勉强用双脚支撑住自己已经千难万难。涎水流出唇角,嘴唇一定被咬破了,头晕目眩,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缺氧,浑身直打抖,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   直到海戈扯下了他的裤子,拽着他的胳膊把他面朝墙上摁住,阿奎那终于夺回自己一张嘴的所有权。他侧脸被压在墙前,火冒三丈地咆哮道:“再来这种姿势我就杀了你!”   海戈愣了一下,阿奎那趁机一挣,扭过身恶狠狠瞪着他。“你他妈是狗?还是马?”他面容扭曲地吼道:“你就只会这一个姿势糙人,是不是?” 第64章   心脏在胸腔里哐哐直撞,阿奎那勉强站直身体,一把拽起了自己绊着脚踝的裤子。他颤抖的手指对了三四次才把腰间的纽扣别进扣眼里,一边抬起头怨愤地瞪着海戈:   “为什么这些天以来,你总是不肯看着我的脸做?”   海戈一愣,万万想不到阿奎那竟然意识到了这点。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阿奎那识别到了这个熟悉的回避的信号,瞬间应激,暴怒起来:“看着我的眼睛!给我说话!”   海戈在嗓子里轻轻咳了一声,淡淡地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喜欢就算了。”   阿奎那冷笑着冲口而出:“哦?那什么是‘大不了的事’?背着我和别人上床算是一件吗?”   海戈一愣,“你说什么?”   阿奎那真想开口,把自己的愤怒和焦躁一股脑儿地倾倒在海戈头上。但他很快意识到,没有不容辩驳的铁证,轻率地丢出自己的怀疑是愚蠢的。对方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否认,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阿奎那把冲至喉间的话咽了下去,努力平复着呼吸,沉默地掖好自己的衬衫。   没想到这次却是海戈不依不饶。他皱着眉想了半天,追问道:   “你说谁和别人上床?我?”   阿奎那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一直在和那个海蛇混种偷偷联系?”他问,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和冷静。   “你说斯纳克?”海戈轻轻“啧”了一声,“你完全搞错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阿奎那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瞪着他。海戈神色沉稳,只是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说:“那只是……生意上的往来。”   “你非得和发生过关系的家伙做生意吗?”阿奎那气恼地说:“我不会在和你一起之后,还跟前任保持这种天天见面的关系!”   海戈淡淡地说:“如果和你在一起,就意味着要将每个我搞过的人都列入‘禁止合作对象’——那我今天就得破产。”   “你这个该死的混球!”阿奎那的眼睛里蓦地涨起泪水,“我真希望我认识你之前有两百个前任,最好我也把我的同事朋友全搞过一遍。这样就是换成你在因为我觉得不安、换成我在觉得你小题大做、斤斤计较——”   他仰着头,怨恨凄恻地望着他:“那家伙的舌头上还刻着你的齿痕,他比我认识你更久,直到现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还在和他出双入对——你要我怎么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阿奎那忍耐着那股卑下的屈辱感,愤恨地说:“你知不知道?甚至在你抱我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去想,你是不是也和你的‘前任们’做过一模一样的事?你不肯看我的脸,是在想着别的什么人?你有暗中把我和他们相比较吗?你会评估谁的反应比较好吗?”   阿奎那咬了咬牙,强压下了泪意,低声说:“你问我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因为我一直在控制不住地担心——如果我不能时刻满足你的话,你会转头去找他们来填补你的空缺吗?——如果这种事对你来说,就像喝水一样随便?”   海戈呆愣住了。自始至终,他从未抱着半点旖旎的心情与那些“前任”们相处,于是他也丝毫不觉得自己与他们私下接触,对阿奎那是一种“背叛”。但是,看到此刻阿奎那痛苦悲哀的眼睛,想起方才他看到阿奎那和助理举止亲密时的自己的心境——那从未有过的、却分外强烈的不安,还那被千百只毒虫蚕食啮咬的灼心的嫉妒感——   他一把把阿奎那拉进怀中,紧紧拥抱着他,用自己的力量压制住对方摇摆难定的焦灼。   “别胡思乱想,”他低声说。他们的胸膛严丝合缝地紧紧挤压着,两颗剧烈跳动的心像是两尾想要跳缸的鱼,恨不得跃进对方的胸腔里——阿奎那听到海戈在自己耳畔轻声安抚道:   “我保证,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人……不会有任何人。”   阿奎那紧紧闭着眼睛,但眼泪还是从堤坝中流沁出来,点点滴滴坠落在海戈的衣襟上。有一瞬间,他真看不起自己的无能和软弱。英俊风流的唐·璜尚且要凭借层出不穷的花言巧语才能把女人哄骗上他的床,而海戈·夏克,只靠短短这么两句话,就几乎要让自己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承受的痛苦、那么多日夜辗转的煎熬全部都抛之脑后了。   但是那还是“几乎”——仍有一只多疑的细小的蛇,鬼祟地游上了阿奎那的脊背。他轻声问道:“为什么你从来不开我送你的车?”   他感到怀中的海戈微微僵硬了一下。在一瞬之间,阿奎那发烫的眼睛和头脑同时冷静了下来。   他睁开眼,稍稍推开海戈的胸膛,平静而不容逃避地望着他:   “是什么让你宁可走十几公里的路去社区?你每次出门的时候,真的都是去社区吗?”   海戈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怔愣着看着他。   没有人说话。阿奎那冷冷说:“你是在考虑撒一个小谎?还是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海戈抿了一下唇,像是想要搜寻一个又不是撒谎又不至于惹怒对方的说辞。阿奎那厌恨地说:“你没有勇气说?那我替你说——你根本没有去提车。你把我送你的车卖了。”   海戈沉默半晌,低声说:“……我可以把钱还给你。”   那一霎,阿奎那差点绷不住哭出来,“你真该死!”他咆哮着,紧咬牙关忍耐住自己的脆弱,恨声道:“你——你觉得我是想要那点钱吗?我送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你砸了也好、扔了也好,凭你高兴——可是你为什么要欺瞒我?如果那件事对我说出来都那么艰难,为什么你又要背着我去做呢?”   海戈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退开一小步,背倚着玄关处的墙。“……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用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垂着眼睛,艰涩地措辞,“正好又有其他的地方需要用钱……”   “那是什么?”阿奎那问道,他看着海戈脸上既是为难、又是歉疚的神情,他感到自己又忍不住开始可耻地为他心软了,“你为什么不向我开口?你觉得我不会帮助你吗?”   “我知道你会,”海戈低声说,“那样才坏。”   “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经受你太多好处了。我没有什么能回报你的。我不能再欠你的情了。”   “什么叫‘欠’我?”阿奎那既是气愤、又是悲哀。他觉得自己被描述成了一个施恩望报的勒索者,“难道你觉得我会向你索取回报吗?”   海戈轻轻叹了口气,“就是这样才可怕。”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所有的愿望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你希望我过得好——以你自己认为的‘好’的标准。这话说出来很不知好歹,但是我能感受到那种……那种隐形的压力。你体贴我,劝我上进,替我做了各种决定——全都是无可挑剔的‘好’。为了你,为了我自己,我当然应该做——但如果我就想做一些坏事呢?”   阿奎那震住了,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月夜,海戈对他说的那个突兀而不祥的假设。他的声音不由变得生涩起来:“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海戈淡淡地说:“一些你不会赞成的事。”   阿奎那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心头突然涌现出的忧虑和恐惧像是一张巨大的黑幕,倏地把他兜头盖脸地裹住了:“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做?你甚至到现在都不愿意告诉我?”   海戈抬起眼,黄色的眼睛平和冷静地看着他:   “阿奎那,我可以有犯蠢的权利吗?我可以有不顺从你的权利吗?”   阿奎那猝不及防地愣住了。海戈轻轻吸了口气,像是终于对对方那包裹在柔软丝绸里的控制欲的感到厌倦了:“我确实有过一段放纵的日子,你疑心我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你需要的话,每次你觉得忿忿不平的时候,我都可以道歉——可是我向你保证,在你之后我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胡来过。至于其他的事……”   他不自觉扣紧了指关节,硬着头皮冷静地说:“那和我们的事无关。只是我想为自己保留的一点点隐私。就像我不会过问你工作时间在做什么,你也不要再追问我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不能说。我也不想对你撒谎。”   有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阿奎那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副积攒了太多虚弱与疲惫的躯壳,扶着墙,慢慢地坐到了玄关处的矮凳上。   他的脸上是恍惚空洞的神情,平静得像是一湖死水,投入一口棺材都无法泛起半点涟漪。他淡淡地说:   “好啊,那你道歉吧。”   海戈一怔,没想到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阿奎那转过头看着他,冷冷地、讥讽地笑了一笑:“无论我怎么掏心掏肺地对待你,你就是不为所动,你就是没法戒掉过去那种放纵堕落的生活。你还要向我主张你享有继续放纵堕落的权利——   “你这个固执不化的畜牲,”阿奎那清晰地吐出那个下贱的字眼,微笑着看着他,“你根本没有一颗心。你真的会感到半点歉意吗?”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隐隐闪烁着泪光。海戈的心像是被荆条狠狠抽打了一下。心头那点被指责被侮辱而翻涌的怒气,又被更多更复杂的情绪所掩盖。   他竭力让自己像以往那样平静,淡淡地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但如果你要我道歉,那我就道歉。”   “你想怎么道歉?”   他心平气和地反问道:“你要我怎么道歉?”   阿奎那又用那种冰冷而鄙夷的目光看着他,慢慢地说:“我要你双膝着地,跪在我面前。我要你哭,我要你对我哀求,我要你像个表子一样低三下四、随叫随到地满足我的欲望——”   他越说越急,仿佛溺水一般剧烈地喘息着,一把拽开了自己的衬衫的衣领,露出身上大片淤青和咬痕。昏暗之中,在那白皙肌体上的伤痕显得尤为触目惊心,像是一颗颗被剖开着、还在淌血的心。他苍白纤长的手指痉挛般地屈起,指甲在自己的胸口控制不住地抓出一道道伤痕,眼睛里腾烧着两团悬浮般的鬼火,哽咽地说:   “我要你看着我和别人亲热,要你永远不能掌握我的行踪、让你时刻承受随时可能失去我的危险、却又什么也做不了——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悬吊在半空中,让它被风吹、被狗咬、被铁钎扎穿、被烈火灼烧、被撕成碎片又忍着剧痛重新拼合——就像你对我做过的一样!”   海戈扑身上前,攥住那双止不住伤害自己的手,紧紧地抱住他。在这样剧烈澎湃的情绪冲击之下,他的脑中反而猛地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不停地唤着阿奎那的名字,像是努力要把他已经崩裂四散的神智收束起来。   阿奎那浑身发抖,两行眼泪震颤着簌簌滚落,他哭着说:“不,我不要这个——我要你爱我——哄我也好,骗我也好——我要你现在就说!”   海戈像是个蹩脚的临时演员,一股脑儿被推上了万众瞩目的舞台。假如不能即刻表演出一段可歌可泣、令人信服的“爱”,他马上就会被千百只手臂撕成碎片。   可是当他匆匆忙忙地检视他的内心,此刻只有一片紧绷和空白,而且越被催促、被逼迫,越觉得僵硬,越觉得畏惧,越是什么也唤不出来。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像阿奎那所说,那么轻描淡写地把那个字吐露出来,哪怕是哄骗也好,只要能把他的眼泪止住——可是,面对着怀中人那股充沛、炽烈、不加伪饰的感情,假如没有可以与其相匹敌的觉悟与能量,他又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地把那个字吐露出来?   阿奎那被紧抱在他怀里,绝望地数着他的呼吸声,几近崩溃地暴喝道:“我是要听你说爱我!不是要逼你去舔一个麻风病人的脸!”   海戈深深吸了口气。他真的有点糊涂了。到底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他难道不是反反复复解释过自己没有出轨吗?为什么阿奎那还是不肯干休?这段时间以来,他感受到自己一点一滴的改变,他尽他所能地想要对阿奎那好,他对现在所拥有的生活前所未有地满足——可是阿奎那却这样煎熬、这样痛苦——仅仅是因为自己不肯告诉他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是因为自己不愿意随口敷衍他?还是因为自己无法激动、哭喊、情绪崩溃——就意味着他不爱他?   他低声说:“阿奎那,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第65章   望着海戈茫然无措的表情,阿奎那心头的失望和怨气像是熬煮的毒汤上的气泡,接二连三地冒涌、破碎、把毒液溅得到处都是。他怨怼地瞪着他:   “我究竟要你做什么?你当真不知道?你不顾我的反对,非得和那群人私下往来,和他们共享一个我不能参与的秘密——然后问我哪里觉得不满?”   他用力一推,从海戈怀里挣了出来,愤怒地说:“真要一件件说,我对你的不满多了去了!你完全忘了平时你是怎么对我的了?我觉得我对你已经倾尽全力了,可无论我怎么殷勤地和你说话,你总对我爱答不理;你经常想走就走,从不报备,直到现在,你还是不肯让我为你买家具、也不肯把你的衣服放进我的衣柜里!……”   越是罗列,他越觉得自己悲哀。都是那么些不值一提的琐屑的小事,随便说出来一件都叫人耻笑。哪怕让旁观者听去,也只会觉得这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家伙在犯歇斯底里。但只有身处其中的当事人知道,那些小小的失望是如何日积月累地叠加在一起,像毒蚁一般无声而汹涌地越聚越多,日夜蚕食着始终没有稳固建立起来的信任的基础。终有一日,在某个身心俱疲的脆弱的时刻不可挽回地爆发出来。   阿奎那低声说:“在你身边,我总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你,可是你呢?冷冰冰硬邦邦地戳在我身旁,活像个邮筒!你不靠近我,甚至不看我。难道我对你一点没有吸引力吗?……这次要不是因为信潮,你会主动接近我吗?有的时候,我觉得脆弱得难以忍受……我幻想着你只要抱住我,我就能够支持下去,但你只是在我身上满足后就离开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这么久以来,你有对我表露出一点对我的执着吗?你一会儿让我觉得备受关怀,一会儿又释放出疏离冷淡的信号,把我一个人丢在患得患失的泥沼里自生自灭,让我只能反复咀嚼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幻觉、自欺欺人地生活!……”   海戈错愕地看着他,那一长串的“罪证”让他措手不及,有的他甚至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一时之间,他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抱着阿奎那的手臂,看着他那双海蓝色的双眸在竭力抑制着又忍不住翻涌的泪意,微微颤抖说道:   “你问我,我们是不是恋人,是的、是的、是的!海戈,早在你根本不在乎的时候,我已经把我所有的忠诚都献给你了。……”   他的眼眶通红,碧蓝的眼睛、雪白的面庞、红色的发梢,全都是湿漉漉的。他像是扣着船舷望向水手的人鱼,绝望地望着海戈:   “可是,你知道恋人意味着什么吗?——我要你完完全全向我坦白,容不得半点秘密、半点藏私。我要你爱我,我还要你说爱我——一次不够,两次不够,只要我活着,你就得一直、一直、一直向我表明这一点,一直到你我生命的尽头……”   阿奎那望着海戈的表情,徒劳地想要找到一点动容的神色。可是,他忽然感到一阵无缘由的恐慌。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突然间意识到……或许他在向海戈索取一件他根本没有、也不必去拥有的东西。   海戈低低地说:“……可是,我不知道……我只是……”   他实在想要申诉这些对自己的指控,却不知道如何向他完整传达。如果一味地辩驳、否认,或是油嘴滑舌地转移话题,一定又会激怒他。有的时候,语言有摧毁人心的力量。但有的时候,语言却那么淡弱苍白。   阿奎那忽然说:“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是四十七岁。”   海戈一怔。阿奎那注视着虚空,脸色是一种不抱期望的、奇异的镇定:   “鲛科在水族里一向以长寿闻名。但是鯫科嵌合种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岁出头。而我已经三十岁了。   “海戈,你可以用二十年放纵,再用二十年迷惘、二十年追寻、二十年醒悟,才耗尽你的生命。但是我不可以。等我死的时候,你也许还很年轻。我不是你的第一个,也不会是你的最后一个……”   海戈一僵,恼道:“别说这种话!”   阿奎那轻轻摇了摇头。“我只会是你的过客,”他平静地说,“但是你会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爱的人……哪怕我之后还会遇到其他人,我也再不会像这样……无所保留……无所顾忌去爱了。”   他摸索着,扶着身后的墙面慢慢站了起来。连日来身体的疲惫酸痛,以及方才情绪爆发的力竭和晕眩,让他几乎浑身无力。但是当他终于攒足力气靠着自己的双腿真真切切地站立在地面上,渐渐有了一种无需去倚靠外物的坚实和冷静。   海戈下意识随他站了起身来。阿奎那这反常的平静和他方才咄咄逼人的暴烈怨毒相比,突然有了一种极为可怕的昭示。海戈怔怔地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阿奎那没有马上回答。他伸出手,慢慢为海戈整理着方才弄乱了的前襟,慢慢说:“海戈……或许我没有真正站在你的角度为你想一想。你并不看重我所看重的东西。也许不是因为你没有意识到它们的价值,而是因为——那东西对你根本没有价值。一直以来,你以你自己的方式过得很好。无论你的结局怎么样,我相信,你会比这世上大多数挣扎不定的人都自洽得多。”   阿奎那自嘲地笑了一笑,垂着眼睛,像是在俯瞰着方才那个自己的狂乱和疯癫,轻轻说道:“至少会比我自洽得多。”   海戈低声说:“并不是那样……你对我很重要——”   阿奎那淡淡打断了他:“我恐怕那还不够。”   他抬起眼睛看着他,冷静而锐利的眼神像是锋刃上闪烁着的蓝光,“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人的。我无法像你期待的那样宽纵、和平、恰到好处地去爱你。这个时代到处有人在维系这种表面的生活,那些睡在一张床上,彼此漠不关心、各行其是的夫妻。这对他们而言或许很轻松。但我不行。我只会这一种爱人的方式。它可能让你觉得束缚、沉重又难堪。很抱歉。但是我已经走到人生的后半程。我改不了了。”   他冷静地说:“我过了三十年单身生活。大不了我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因为我发现……比独自一人更孤独的是,当你和所爱的人同处一室,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回应你——无论他是不愿,还是不能。”   海戈怔怔呆立着,心乱如麻,无所适从,只能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听阿奎那说:   “……爱你对我而言太痛苦了,海戈。我像是往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里丢石头,提心吊胆地等着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的回音。生命太短暂了。我余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我不可能和一个让我时刻觉得卑微的人度过余生。”   阿奎那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有时想想,事情怎么忽然就到了这个地步?我对你这股莫名其妙的痴迷,到底是从何而来?究竟是因为我在你身上投射了太多过去的感情?还是因为我之前没有过生理上的经历,才会把肉欲的激情抬得那么高,甚至赋予了它们那些虚无飘渺的意义?”   海戈攥住了他的手,“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们需要分开一两天冷静一下。”阿奎那说着,将手从他掌中挣脱出来。这一次竟然是他变得更有力量。“你可以好好喘口气,毕竟,当初是我非要对你死缠烂打的。而我——我也可以去你常常流连的那些酒吧,找一两个顺眼的家伙喝上一杯。也许那个时候,你会真的觉得如释重负,而我,也会发现你根本没有那么不可或缺。”   夜幕完全降临了,谁也没记起去开灯。门推开又被阖上。房子里被淹没在黑暗之中。   海戈被留在原地。他还震荡在激烈争吵的余波之中。那些质问的话语一句又一句急促地砸下来,不曾落地止歇,却升上空中,变成了各种各样的钟摆,在头顶不停地回响着。   到处都是钟的震颤和嗡鸣。有许多流速不一的指针在滴滴答答地走动。有的粘滞迟疑,像弦上的箭一样悬而不发;有的飞速流逝,转得风扇一样快。有的像是炸药引信的计时一般紧促而无情地走着,有的则像锣鼓一样发出粗野缭乱的击打声,咣咣乱响着。   他站在其中,却已经无法分辨这些话哪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潜台词是什么、一旦回应不好又会有什么后果。所有的词句变成了千百条荆棘蛇蟒缠住了他。他得在这样繁多的钟当中找到那座决定他生命的丧钟。   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无法忍受的窒息。   他浑身僵硬,轻轻地说:   “所以……你不要我了吗?”   没有人回应,没有声响,没有光亮。   他才意识到阿奎那在十几分钟前已经走了。   ……什么都无可挽回了。   桅杆倾斜,龙骨断裂,船只无声无息坠向深海。海面上只剩破碎的泡沫在飘荡。 第66章   “……当我们认识到,爱的本质,是永远匮乏的主体对他者的投射。因此,拉康对爱的定义:‘爱是献出你没有的东西’,必须被补充——‘给一个根本不想要它的人。’……”   车载电台醇厚慵懒的声音被一阵电流杂音打断。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指摁下了广播关闭键。透过灰蒙蒙的挡风玻璃,初冬的雾气如稀释的牛奶流淌在天地之间。远处起伏的山脉轮廓被阴云晕染成模糊的铅灰色块,高速公路笔直地刺入地平线。四野空旷寂寥,只有一只晨起的乌鸦俯冲下来,衔起夜间冻毙的旅鼠,跃上凝结着薄霜的隔离带金属护栏。   阿奎那远眺路牌,驶入了匝道,顺手把车内暖气调高了一档。出门的时候,他只带了钥匙、钱包和一盒喉糖,或许足够他风度翩翩地进入晚宴厅,但不足以支撑一场短途旅行。他在加油站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起码的必需品。售货员趴在柜台上鼾声如雷,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顾客直接扛了货品就走。阿奎那敲了三次台面才把他叫醒。   第一夜他宿在沿途的汽车旅馆。廉价旅馆里又脏又冷,油腻的地毯上散落着烟蒂,走到走廊尽头拐弯处,还能感受到前台接待员黏在你身上的视线,像是在你后颈处贴上了一块厚厚的疥藓。   反锁上像纸页一样薄的门。阿奎那把裹着潮气的被褥推到一边,枕着双臂和衣躺在床上,盯着头顶布满蛛丝的旋转电扇扇叶。隔壁的野鸳鸯大半夜都在闹哄哄地交媾。他屈起一只脚踩在床头,等隔壁嚎叫得太过分的时候,提起一脚重重踹向床板。   重复几次,门外传来了拍门和谩骂声。但一切也就止步于此。   他在第二天清晨到达康狄州的月光峡谷。这是个山明水秀的旅游景区。他在景区洗手间的镜前练习说辞,反复整理容装。因为连日奔波耗神,镜中人面容苍白,眼窝微陷,看上去分外疲惫。不过联想到等会儿要拜访的人家,有这点憔悴或许更相适宜。   他怀抱着一束浅色风信子,心怀忐忑地走向记忆中那个地址。   房子静静伫立在未散的晨雾之中,和两年前几无差别。改变只有房前无人修剪的草坪——还有一块“此屋待售”的立牌。   邻居遛狗的老太太看到这个漂亮体面的年轻人茫然地伫立在屋子前。旅游景区的居民对陌生脸庞没有特别强的警惕心。她走上前告诉他,瓦尔德一家搬走已经有一年多了。   “您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吗?”   “好像是乔治州?还是沃尔顿?”老太太费力思索,含糊的口音里吐出的尽是南辕北辙的字眼。年轻人沉默不语。   老太太神色隐晦地提起:“可惜了,这是一栋很好的房子,挂了一年也没能卖掉。谁让这里是凶宅呢……”   她诡秘地向年轻人透露:“你也听说了吧?这家的小女儿被发现在浴室里割腕……”   莉莉·瓦尔德,出生于在一个笃信天主教的中产阶级家庭。在十一岁那年《彗星美人》首映场后,莉莉矢志成为电影明星。她将零用钱节省下来买发刊至今的所有《好莱坞报道》,并将自己中学戏剧奖状和贝蒂·戴维斯的照片并排粘贴。   在这个时代,青春男女或多或少都有过明星梦。但莉莉的不幸在于,她十八岁时被同学介绍去了斯卡莱德公司的试镜现场,被斯卡莱德一眼相中。   接到这个案子时,阿奎那正值事业上升期。他刚刚被评选为全国律师协会青年律师分会年度之星,朝气蓬勃,锐不可当。业内对斯卡莱德的劣行早有风传,但大多数性侵受害者都选择默不作声,和解了事。阿奎那认为有必要借此案彻底撕下斯卡莱德伪善的假面。   一开始,他的专注、意志和热情,把瓦尔德从抑郁的深渊拯救了出来。她依赖他,或者说,是憧憬和崇拜。再后来,她在每一个会面日花两个小时处理头发和搭配服装。他却只把这当作她重新焕发生活热情的标志。   案子的进展比预想中艰涩太多。满腔热情的理想主义者总是容易低估现实的种种困难。而斯卡莱德——他靠走私酒水起家,积累财富后洗白上岸转型传媒,控制多家报纸和电台,他和黑帮过从甚密,和政客谈笑风生,他于手下的影视明星,就像罗马皇帝之于帝国的弄臣——相比之下,他更熟谙这世界或黑或白的残酷规则。   会面的时候莉莉的笑容和她的话一样变得越来越少。他预感到她对胜诉逐渐丧失了信心。他极尽所能地鼓励她坚持下去,请她相信天网恢恢、恶徒终将被绳之以法,“你的勇敢会成为一把钥匙,解放那些至今还被囚禁在痛苦牢笼里的受害者。”   她朝他勉强笑了一下,侧过脸,看向窗外的花丛。   “兰波先生……你有去过蒙大拿州吗?”她出神地望着窗外鸟语花香的春光,“我祖父母在那儿有个牧场。我小时候曾经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那里没有镜头,也没有镁光灯。……现在想想,为什么我竟然觉得那地方很糟糕呢?……”   ……他没有识别到她的信号。   灰青色的雾霭徘徊在林立的墓碑之间。墓园石阶边的哭泣天使雕塑,垂首立在岔路口,青苔攀附着掩面的双手,新结的霜露在她的面庞上蚀刻成两道蜿蜒的泪痕,一滴一滴坠落下来。   阿奎那把风信子放在瓦尔德的墓碑上。躬身时,他的风衣下摆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洇出一道深痕。这座新鲜的墓碑还未来得及被青苔地衣覆盖,却已有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此永远沉眠。   莉莉的死,是他执业生涯最大的打击。斯卡莱德甚至还在利用莉莉的死报复他,雇佣狗仔偷拍他们会面的照片,在各色小报上舆论造势,暗示引导二人存在不当关系,把莉莉污蔑成一个满脑子明星梦的虚荣少女,而把他渲染成一个毫无底线的风流讼棍:   “虽然不曾跻身演艺圈,但这位常春藤毕业的年轻精英律师,显然很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魅力斩获芳心、吸引镜头,他将严肃的司法程序异化为个人秀场,堪称司法界的‘于连’……”   斯卡莱德隐居幕后,像操控手中的牵线傀儡一样操控了舆论,既激发大众对桃色阴谋的窥视欲,又为后续借助司法程序开展的报复披上了道德外衣。   瓦尔德的家人被悲痛和铺天盖地舆论攻势所影响了。她的父母拒绝与他会面,并向律师协会提出检举。而那时他沉浸在莉莉自杀的震惊和懊丧之中。若不是赫尔珀始终在他身边逼迫他振作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经受住行业协会漫长而磨人的审查流程。   律师协会驳回了对阿奎那“不当情感卷入”和“违反职业距离原则”的指控,裁定“未发现直接不当行为”。最终,他被以“忽视当事人心理预警”的名义勒令暂停开展诉讼业务12个月。赫尔珀反复建议他继续上诉,但是阿奎那默然领受了这份责罚。   此刻,独自一人伫立在寒风萧瑟的墓园之中,他默默注视着墓碑上小小的安琪儿胸像,仍在控制不住地怀想,自己是否也在无意间成为了摧毁她的众多力量当中的一份子?   我以为我是在保护你……阿奎那痛苦地想。   以己度人地,用我的坚持、我的理想、我立身至今所凭借的不断抗争的勇气,自以为是地“激励”着你。   我却没有意识到,我那过于“正义”的好意,挤压了你那个或许软弱、单薄、却真正真实的欲求。……于是,期待成为了一种暴力。而“爱”的允诺,竟反过来成为了一场创伤。   我怎么能如此傲慢?我又是凭什么认定,我所看重的价值对你而言就是真正的价值?   没有人能替代另一个人做命运的决策……哪怕是以最冠冕堂皇的“爱”的名义。   晨光终于刺穿云层,将哭泣天使的背脊镀上一层冷金,仿佛一对水汽幻成的羽翼。阿奎那注视着墓碑上的铭文深深叹了口气,最后一次俯身拂去墓碑上沾染的雨渍和草叶。   他忽然闻到了一缕淡淡的花香,定睛一看,是一株野百合从墓碑旁顽强地挣出来。   入冬以来,百合的花瓣已然枯黄萎靡,被寒风摧残削落,裸露出内侧静脉一般的经络,曾经翠绿的茎叶也恹恹地低垂着。   他伸出食指轻触花萼,正看到被包裹着的黑色种籽,像婴儿蜷缩安眠在种荚之中。 第67章   暮色低垂,霞光渲染的天际零星点缀着蝙蝠的翅膀。盐渍巷一栋矮顶房前的庭院里,一双青筋凸起、关节膨大的苍老的手,轻轻拍平着土壤。   老妇人满意地望着被自己翻松的土坑,撑着膝盖准备起身,棉裤膝盖处两团泥印子扑簌簌落下碎土。跪了太久的膝盖有些发僵,当她颤颤巍巍似是要跌倒的时候,一只手及时地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斐乐琪夫人转过脸去,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很不赞同地看着她:   “上了年纪的人不应该整日跪在泥土里。”   对方皱着眉头,不由分说地把她扶到了一旁的摇椅上。   斐乐琪夫人满脸皱纹舒展,乐呵呵地任由他摆布,“又见面了,阿奎那。”   她仔细地看着他,“你怎么看上去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糟?”   “而您比上次看起来更精神了。”阿奎那低头看着庭院里浅浅的土坑,“这里可以种点东西吗?”   “你想种什么?”   阿奎那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叠好的手绢。打开来,几枚黑色的种子静静地躺在其中。   老妇人从胸前纽扣上取下老花镜,认真看了一会儿,“是百合花的种子。通常来说,春天栽种会更好。但是这个季节也不错。经过寒冷的冬天,种子能在来年春天更好地生根发芽。不过,为什么你不自己栽种它呢?”   “因为我不太擅长这种手工劳作。”   他迎着老妇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不情不愿地补充道,“这种花,我已经养死过一次了。”   “那么,你周围没有其他种花的朋友吗?”   “我身边的精英人士都在忙着搞定一分钟几十万上下的大生意,没有耐心跪在土里,等一枚小小的种子发芽。”   他说着,鞋尖轻轻点了点松软湿润的泥土,忽然说:“本来还有一个。”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也许也没了。”   老妇人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只是咕咕哝哝地说:“这是个很坏的时代。可怜的孩子们。”   阿奎那沉默不语。他紧靠着坐在老妇人身边的木制矮凳上,同老人一道静静看着夕阳中的庭院。暮色像一罐温热的枫糖浆缓缓倾泻下来,将白色篱笆染成甜腻的橙红。一只巨大的熊蜂抖颤着蓬松的绒毛,在茂盛的花茎草叶之间悠游迟缓地移动。他本可以更好地享受这一刻难得安闲的傍晚时光,但是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地向街道另一头停驻的车那儿频频张望。   他问起老妇人的健康近况、她侄子最近是否安生了些。老人兴高采烈又答非所问地说了一通。他等着她向他问起海戈,像是个做贼心虚的杀人犯绷紧了神经等着警察破门而入——但是没有。没有。   最后他还是自首了,“您为什么不向我问问海戈的情况呢。”他绷紧嗓子生硬地说,问出口的瞬间脸就红了。   “嗯……其实和你比起来,我比较放心他。”老妇人裹在深深沟壑里的灰色眼睛慈祥笃定地看着他,“我相信,他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   阿奎那一怔,五味陈杂地笑了一下。他把脸埋进双臂之中,小声说:“您说得对。我是我们当中最蠢的一个。”   老妇人用沾着土屑的手掌在他干净的头发上来来回回抚摸着,疼爱地说:“聪明和蠢有时候是一回事。所以也可以说,你也是最聪明的一个。”   “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忽然说。   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交叉的手指:“我极尽所能地拯救他、保护他——我以为。我挖下自己的双眼当作珍珠送给他。可事实上,他并不需要珍珠。他要的只是泥土。”   “那就给他泥土好啦。为什么不把你的珍珠安安稳稳地放回你的眼眶呢?它们待得很好。”   “我正准备这么做。”他叹了口气,“我想,我只是不甘心承认自己是个自作多情、又前功尽弃的大傻瓜罢了。”   老妇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忽然问道:“兰波先生,你一定没有照顾过婴儿吧?”   阿奎那一愣,迅速答道:“事实上,我照顾过。”   他冷静、沉重、几乎是悲怆地说,“一对五个月的双胞胎。他们二十四小时不定时边吃边拉,哭起来像割草机一样轰隆作响,喷出的呕吐物能把你从头淹到脚。我照顾了他们三个月。这三个月动摇了我对人性本善的信念,从此立志不婚不育。”   斐乐琪夫人发出闷声大笑,“哦,哦——那你一定知道,人在最初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婴儿——就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阿奎那没好气地说:“那可比动物烦人得多。”   “但也比动物成长得更快。”老妇人乐呵呵地说,“十个月会说话,一岁会走路,再大点他们会掌握很多很精细的技能。哪只动物能做到这点?”   阿奎那默然不语。老妇人望着自己栽种的花草,皱纹密布的脸上泛起一种温柔:“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无非是看着一个生命经由自己的手被栽培、被教养】被塑造。这件事如果不付出最艰辛的努力就无法办到。但是,只有一味努力是不足够的,还需要另一件东西。”   阿奎那轻声问道:“那是什么?”   “时间。信念。希望——不同的名字,但全是同一种东西。”   一阵微风拂过廊下的风铃,带起一阵细碎的轻响,老妇人抓紧了自己的毛线帽。阿奎那站起身来,替她把身上的钩针毯仔细盖好。她舒舒服服地放平身躯,松弛的眼睑半阖着,虹膜上的灰翳被夕阳染成琥珀色,慢条斯理、仿佛梦呓般轻声说道:   “一颗心对另一颗心,并不像朝湖水中投入一面石子,那么理所当然地会激起一大片明显的涟漪。有的时候它像是对着空谷呐喊,你已然竭尽全力,但你的声音仍然会经过风力的阻隔,会被距离所减损,要等待很久很久,才会听到那一侧传来隐约的回音。有的时候,这就像在土里种下一颗种子,仅仅是播种还不足够,还需要你无微不至的栽培,持之以恒的浇灌,天长日久的等待。有的时候……你觉得你几乎等不下去了,你觉得它已经死在黑暗的土壤中,你觉得自己几乎要放弃它了——但也许在那个时候,它是在土壤里努力地扎深根系,是为了直到有一天终究会破土而出,能和你相遇。”   阿奎那低声说:“……假若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呢?”   老妇人微微笑着,睁开眼温柔地看着他,暮色安详地缓缓没入她瞳仁的深处:   “也许在这个时候,你的爱才真正开始。”   于是,在回家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律所。直到在住宅区停车坪停好时,已经是当晚八点多了。   阿奎那阖上车门,仰头望着通往房子的小径。汽车车身扑满了一路奔波的风尘,但是他的心境清澈澄静,已经不复离开时的崩溃和紊乱。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这次一定要把选择权交还给海戈。如果这一次对方仍然做出了离开的决定,他一定、一定、一定会尊重他的选择。   虽然如此这么想,但是当一步步拾级而上,逐渐看清那栋坡顶的房子漆黑一片、没有一点亮光时,他的心还是禁不住重重震颤了一下,胸膛里弥漫开一阵难言的钝痛。   他停下脚步,让自己嗡嗡作响的脑袋稳定下来,下意识捏住了衣袋里的信封。   你得接受这一切,他对自己说。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去。   你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的,阿奎那。只不过是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而已。   他经过草坪,迈上石阶,站定在门前。他下意识地用掌纹抵住这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樱桃木的质地仿佛比冰霜还要寒冷。   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忘记带钥匙了。   他无声叹了口气,推开了门。   室内是一片停滞不化的黑。什么也看不清,幸好还有一点从门外草坪地灯上投过来的微弱光线。阿奎那猝不及防辨认出那个坐在玄关处的身影——背靠墙面,低垂着头,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像是被牢牢裹在黑色琥珀中的一抹幻影。   他惊呆了。 第68章   他被丢进密闭无声的黑暗中。   像是往深海里不断沉潜的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有黑色汪洋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挤压过来。人被裹在其中,被越挤越小,变成一个小小的孩童。   他仰起头看着她。她的一切对幼小的孩童都显得很大。但是那年她也才二十岁。现在回想,其实那时候她也是个孩子。   她低着头给他做早餐,倒麦片的时候有大半都撒在了碗外,即使是清醒的时候她的手指也抖震得厉害。他自下而上看着她,清楚地看见她泛黄的巩膜,苍白的双颊上布满了蜘蛛状的红斑。但她仍然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她说:“安静点。别问那么多问题。”   她说:“就是因为你这么不省事,所以你爸爸才不肯来接我们。”   她说:“你能不能别哭了?你真的想要我的命是不是?”   说:“要是我没那么爱你就好了。要是我能狠下心把你丢掉,我现在该过着多么惬意的日子啊!”   说:“在你身边,我觉得很痛苦、很煎熬。”   说:“我为你付出了一切!可是看看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我很抱歉。   要是你没有那么爱我就好了。   愤怒的脸。斥骂的脸。哀伤的脸。失望的脸。不断升腾、变形、重叠、越来越多。所有的面孔高悬空中,不断盘旋,又一副一副坠落在地,发出一滩滩污血或是呕吐物落地般黏稠沉闷的声响,又不断融化、扭曲,变成无数张如出一辙的沉默的脸。   漠然地看着他。明明睁着眼睛张着嘴。任由他摇晃哭喊,却对他不理不睬。   到处都是腐败、污秽和腥臭。死人双目圆睁。活人眼耳紧闭。死人的躯体胀满膨大。活人的胃袋紧缩痉挛。   门窗紧闭,太阳的光影从窗外跃进又轻巧游走。房子外面隐隐约约的车流声、交谈声、喇叭声,被黏腻腥臭的空气隔绝开。   很冷。很饿。很渴。明明知道应该站起来,走动,睡上一觉,哪怕接点水喝……可是四肢像是被铁钎钉在原地,一点也动不了。   时空是停滞的。但四面八方仍有回音。仿佛黑暗岩穴里涓滴的水声,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喃喃自语。   ……但是,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我太蠢了……好像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达到你的期待。   可是,我会改的……你应该教我,而不是就这样离我而去。   “我会听话的……”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   ……   鲸鱼搁浅在沙滩上,缺水,受曝晒,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虫豸蛇蚁蜂拥涌来,活生生蚕食它的身体——活着,但几近于死。   巨轮沉没了,舱底碎裂,板木腐朽,藤壶攀上桅杆,海藻缠上甲板, 水手的尸体漂浮、拆解、溃烂,细小的鱼在骷髅的眼窝中进进出出——死了,却仍在不停下坠,在往更深更暗的洋底的裂谷之中,毫无希望地沉落下去。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之外的门扉悄无声息地开启,有人冲上前,用双臂接住了那颗不断下坠的心。   阿奎那跪坐在他身前,伸臂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中。他用自己温暖的手掌抚摸着他冰凉的面庞,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耳廓唤着他的名字,那暖热的嘘息让他久违地颤栗了一下。   海戈眨了一下眼睛。有泪水从他的眼中坠落下来。   他没有哭。他的皮肤、他的眼膜,早已经冰凉干涸,再无法分泌出一点多余的水分。   可是他眼眶中泪水满溢,原本皲裂的面颊和嘴唇也被泪水沾湿了。   是阿奎那的眼泪。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无声无息却是这样满怀怜惜地啜泣。他的眼泪滴进他的双眼里,又一滴滴滑落眼角鼻翼。原来泪水落进眼睛里的触感比体温还凉,潺潺地流淌而过,像是洗濯伤口的甘泉。   这应该是他的眼泪,是他所爱的人在替他而流。   ……他在把他的眼泪,他的体温,他的同情,连并他的生命本身,倾注到他这幅空荡荡的躯壳里。   冻僵几毙的肢体接触到湿润和温暖,第一感觉是针扎般的绵绵刺痛。然后才是一寸一寸能稍稍活动关节的复苏感。海戈由着他搂抱着,茫然地感觉自己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   “……你对我不公平。”他鼓起勇气,轻声埋怨道。   “是的。是的。”   “你说你要教导我,却把我丢下,一走了之。”   “是的。……我对你太坏了。”   海戈伸臂把怀里的人紧了一紧,面颊贴着他的衣襟,又不安地朝他小声保证道:   “……我会改好的。”   “你说过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他们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紧紧相拥着。听着身畔人有力稳定的心跳声,海戈终于感觉自己僵停太久而封闭迟钝的感官一点点复苏过来。他用力嗅着他身上的熟悉的香气,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他稍稍退开脸,专注而迟疑地盯着眼前之人的脸庞。   “……阿奎那?”   ……这次是真的?而不是自己思绪紊乱而臆想出的幻觉?   阿奎那忍着眼泪,朝他点了点头,又摁着他的后颈把他用力搂进了自己怀中。   他不知道海戈一个人蜷坐在玄关处等了他多久。他的体温低得惊人,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眼角和嘴唇都皲裂起皮了,整个人几乎陷入一种恍惚和谵妄之中。阿奎那几次想要起身去给他拿点水来,但是却被海戈紧紧拽住了。他不肯让他暂离他身边一步。   他只能紧贴着他坐着,脱下大衣披在他身上,用手反复摩挲搓热他的面庞和手掌。海戈终于收住了之前不受控制的喃喃自语。他双手握拳,抵着下颌,依偎在他怀中,不时恍惚而不安地朝他瞥上一眼。   “你要我说的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着急地开口了:“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他吃力地吐字,费力地想要在晕晕乎乎乱得像团糨糊的脑子里梳理出一个头绪。可是阿奎那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别管那个。”他镇定地说,“那些不重要。”   海戈忧虑地盯着他的脸。阿奎那放缓了声音,柔声道:“你现在状态很不好。听我的,去安心休息,起来好好吃一顿饭——等到你真正准备好的时候再和我说。”   他握住他的双手,努力想把这份安心感传达过去:“我一直都在。”   海戈紧紧盯着他的脸:“你不走了?”   “不走了。”   海戈点点头。顿了一顿,又犹疑地说:“等会儿会走吗?”   “等会儿也不走。”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皱起眉头,不安道:“可是……也许我还会犯错……也许我又会在想不到的地方惹你生气……”   阿奎那鼻腔发酸,竭力忍下了眼眶里骤然翻涌的湿意。他展开手臂把他揽进怀抱里,也敞开一段波光粼粼的水面,这里涌起的惊涛怒浪能绞碎坚硬的礁石,但此刻心神收敛,平和,沉稳,有力量,掬在手中不过是一泓泪水,展在怀中却是宽广无垠的海,承载得起万吨巨轮,也能让它安心休憩在静谧的港湾。他轻声说:   “我会原谅你——一百次、一千次,都原谅你。” 第69章   海戈睡了很好的一觉。   因为他从没有这样虚弱的时刻。回过神来,实在觉得有点难堪。   尽管记忆里模模糊糊还烙着印痕,但他还是不敢相信,昨晚阿奎那是怎样把他搀扶起来、又把他扶上床的。阿奎那喂他喝了点糖盐水,给他脱鞋,哄他入睡。他不敢回想自己到底说了多少神志不清的梦话,搞不好整个晚上他都紧抱着他不撒手,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还不停发出那种刚满月的狗崽被人踩住了尾巴时的呜咽声。   而现在他缓过神来了。他羞惭、尴尬,他闭着眼睛装作自己还没醒。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有人倾身过来吻了吻他的脸颊,“我很想一直陪你躺在床上,不过我现在饿得要命。”床垫传来起身按压时的轻微凹陷感,“我得先去厨房弄点吃的。你如果要起来,先把床边柜上的水喝了。”   他感到身边人走出了卧室。他睁开眼睛,翻身,下床。   双脚踩在地毯上,他勉强站了起来。脑袋里还残留着血糖过低的晕眩感,双腿像是灌铅一样沉重,心脏好像泡发膨大了,走几步就怦怦直跳。   他坐回床沿,端起边柜上的电解质水慢慢喝尽。这次终于恢复了更多力气。   他走出卧室来到厨房,阿奎那正倚在窗前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手边一杯黑咖啡纹丝未动,袅袅升腾着热气。听他的声音像是在和电话那头激烈地争吵,但是看他的神情却很平静。只是挟着烟的修长手指时不时用力扣着太阳穴,显然还在为连日以来的头疼所困扰。   海戈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取走咖啡杯和他指间的香烟,换上新鲜打好的蜂蜜香蕉奶昔。   阿奎那挑眉,看着海戈把他抽剩的大半只香烟捻灭在水晶烟灰缸里。   他挂了电话,也在餐桌前坐下,“你感觉怎么样?”   海戈微微点了点头,低声说:“没事。”   “事务所临时有个情况,我最好过去一趟。”阿奎那用勺子舀起玻璃碗里一大团黏稠的碎坚果糜粥,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往嘴里送,“我会在七点之前回来。”   海戈才注意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   他缓慢但是仔细地吃着食物,往自己虚弱的躯壳里填充卡路里。“我会吃点东西,”他忽然开口,“也许再睡一会儿。然后收拾屋子。再然后做晚饭。”   他低着头,慢慢地说,“然后等你回来。”   阿奎那在对面有点惊讶地抬起眼来。他盯着海戈看,伸手端起一旁的牛奶,把喉间黏腻的粥送进喉管,然后清了清喉咙。   “过来。”他说。   海戈顿了顿,放下了手里的餐具。他垂着眼睛,磨磨蹭蹭地走到阿奎那面前。他脸上简直有一股含冤受屈的神气,好像一只提防着会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的狗。   ……他确实畏惧他。无论如何,他已经把自己最大的脆弱暴露给这个人了。他现在轻巧伸出一个指头就足以捻死他。   阿奎那盯着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搭在腿上的右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对方落座的位置。   海戈绞着眉毛,很不赞成地看着他,终究还是分开双腿,听话地跨坐在了他腿上。   感受到那臀腿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触感,还有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身上的体重,阿奎那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喟叹。   他伸手揽住住海戈的腰肢,微微仰起头,温柔地看着他:   “你觉得现在应该做什么?”他轻声问。   海戈垂眼看着他从容娴静的蓝眼睛,低下头,吻在那对嫣红的嘴唇上。   收拾完屋子比想象中早很多。海戈第一次感受到无所事事的空闲是这么难熬。他在房子里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他去阿奎那的书房,翻看那些摆在案头的晦涩古奥的大部头,用手指点划着阿奎那写在边页上的批注。他抬头看着照片墙,仔细辨认着其中阿奎那的脸,在心底估算着那时他的年纪、他的人生阶段。   他走到餐厅,阿奎那早上抽剩下的半只烟头还丢在烟灰缸里。他把它衔在双唇之间,像含着一块糖,慢慢舔吮着那点冷熄了的烟气。   他走到他的卧室,把他丢在床尾凳上的大衣挂起。他认真地观察衣摆处的泥痕和草屑,推敲那两天阿奎那去了哪里。他把他的大衣抱进怀中,把脸迈进前襟处使劲地嗅闻。   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馨香。那一瞬间,混合着强烈的安心感同时袭来的,是一种巨大的恻然。   经年累月形成粗硬的厚茧被整个剥开,裸露出被裹在其中的稚弱的核心,新鲜温热的血红色,张惶,幼嫩,一阵风吹过都能叫它觉得刀割似的疼痛。   他忽然意识到,一种从来未曾设想过的现实,像陨石一样砸落,横亘在他的命运里,让他无法否认、无可回避。他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轻而易举地抖落它、绕过它。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躺下来,把阿奎那的大衣掩面盖在头脸上。   七点过一刻,阿奎那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大声吆喝海戈过来应门。他抱怨路上堵车耽误了回程时间,把大衣脱下丢给海戈让他帮忙挂起,倾身吻他的脸颊,又问:“晚上吃什么?”   海戈说:“奶油通心粉,烟熏肉,烤豆和卷心菜沙拉。”   阿奎那说:“很好,很好。营养均衡,又易于消化。这两天可真辛苦啊。再来两瓶冰镇杜陵干味美思怎么样?我们可以慢慢吃上一顿,然后早点上床休息。”   他一面说着,洗干净手脸,在餐桌前款款落座:“我们可以吃上两个小时——有些事,我们可以边吃边谈。”   海戈的呼吸不自觉紧绷了一下。但是他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先谈谈这个怎么样?”他说着,把一件装在信封里的文件递到阿奎那面前。   “我在整理你的大衣时,在口袋里发现了这个。因为写着我的名字,所以我打开看了。阿奎那,这是什么?”   阿奎那侧过脸望着那封文件,“这是一份信托合同。”他语调轻松,抬眼望向海戈,眼睛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原本是——我打算送你的分手礼物。” 第70章   “我会存一笔钱到一个独立的新账户,每月会有一笔定额钱款准时到账,像发工资一样准时。只有你能从中提款,其他人动不了。时间就从我们分手后的下个月开始,一直持续到你死亡为止。提款没有任何附加义务,唯一的条件,就这笔钱不能拿去干坏事——一个最基础款的他益信托,就是这样。”   阿奎那刚说完这段话,海戈手上的刀叉就悬在了空中,脸上一点表情也没了。阿奎那只当是这套法律制度对于他来说太过艰涩复杂,又换更简明的说辞重复了一遍。这次海戈的脸色终于变了,眉心紧蹙,鼻根处几乎皱起了锯齿一样的褶子,又勉强压抑下去,冷冰冰地说:“到底是我脑袋坏了?还是你脑袋坏了?你知道什么叫做‘分手’吗?”   阿奎那的指尖在酒杯沿轻轻画着圈,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轻得几乎看不见涟漪:“你觉得什么叫‘分手’?”   海戈把餐具在桌面上“铛”的一扣,“就是字面意思。”他微微前倾上身,扯起一个锋利的的笑,“两个人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就算病死、穷死、横死街头——”故意让尾音染上一点粗野的血腥气,他冷冷地说:“都与你再无瓜葛。怎么,这个词还能有别的意思?”   “原来如此。”阿奎那笑起来,眼睛弯成新月,又像是手术台上寒光凛凛的柳叶刀,猝不及防在脸皮上快速地划了一道,“那么,那些你声称‘毫无瓜葛’的前任情人们,怎么还在从你手里领工资呢?”   “你!”海戈轻轻咬了咬牙,“你就是不肯放过这件事,对不对?”   他恼火地说:“第一,那些只不过是简单的生意往来。第二,我才不会把那些人叫做什么‘情人’,我只和你……只有你是……”   他的声音卡在喉头,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深憾于自己的笨口拙舌,看上去分外苦恼。抬眼看到阿奎那支着下巴,笑容满面地欣赏自己这幅狼狈窘迫的模样。   这神情彻底点燃了海戈的怒火,“你知道吗?”海戈冷冷地说,“你很蠢。你天真得一塌糊涂。随便一个小混混,什么不入流的货色,就能把你骗得团团转,把你这栋漂亮的房子、漂亮的车都骗个精光——”   阿奎那不以为忤,竟然笑了一笑,“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头疼。”他按住太阳穴,声音里浸着蜂蜜般的甜腻,“能不能劳驾你帮我拧只热毛巾来?我想一边舒舒服服地敷着热毛巾,一边听你的数落。”   海戈的拳头在身侧握紧又松开,却还是忍气吞声地起身离座。他把冒着蒸汽的毛巾递过去,阿奎那抬起手作势要接,却被一把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海戈站在他身后,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胸膛上。“别动。”他硬邦邦地命令,手指却温柔地陷进他发间,指腹精准按压着阿奎那后枕部酸胀的地方。   阿奎那阖上双眼享受那轻重有度的手感,慵懒地往后靠了靠,过了会儿才悠然继续道:   “多谢指教。因为我的恋爱经验很匮乏,所以我连分手是什么都不知道。原来分手就意味着——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没有回答,只有脑后沉默按揉着的指尖。阿奎那捉住他的手腕举到眼前,垂着眼看着他的掌纹:“那么,这只手也无法再触碰到我了。恰恰相反,会有其他什么人——替代你,像现在这样抱着我。而我也会去抱另外的人,对不对?”   海戈警惕地看着他:“你想要去抱谁?”   “这我还没想好。但总会有的。也许这一次我会更幸运,找到那个和我百分百契合的理想伴侣。我甚至还会向他求婚,在教堂交换戒指,生两三个孩子,再换一套更大的学区房——”   头顶突然传来闷痛,是海戈用下巴重重磕了他一下。“那可真是恭喜你啦。”他冷冰冰地说,每个字都像是嚼碎了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奎那忍下笑意,仰起脸来,“所以,”他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睫毛几乎扫到对方紧绷的下颌,“要分手吗?”   海戈抿着嘴,头颈部的线条都僵硬地紧绷着,简直像是一只被勒住脖子从笼子里提出来的鹅,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阿奎那自言自语般说道: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是真的下定决心,准备要和你告别。”   海戈一僵,听阿奎那轻声道:“不仅仅是因为我觉得被你挫伤了感情,更根本的原因是……我发现,或许你根本不需要我。”   海戈屏住了呼吸。阿奎那注视着虚空,下意识在指间翻折着合同,出神道:“说来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你负有一种义务……这个所谓的礼物也是。我见过太多穷苦阶层的小孩,因为一块充饥的面包走入歧途,或是一件御寒的大衣而自我出卖。假如你我就此分别,我就是忍不住会担心,有朝一日,你又再次陷入这种境地。这笔钱确实不算什么,海戈,我也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大富豪,没法给你豪掷千金的潇洒人生。可是它至少能为你提供一点底气、一份可以抵御风险的保障,至少可以让我在不能和你相见的日子里……不再为你牵肠挂肚地担忧。”   czdhl   海戈的呼吸蓦地一滞,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沉沉地撞了一下,震得指尖微微发麻,他急忙松开摁着阿奎那的手指,以免自己无意识的紧攥弄疼了他。那双原本内敛沉静的琥珀色的眼睛,此刻迸出一种混杂着震惊、羞愧和感动的热焰,他几乎难以按捺心底翻涌着的强烈情绪,低道:“阿奎那——”   阿奎那摇了摇头,轻轻按了按他的手,“不,你先别急着说什么。”   他温和地看着他,有一种力量收束住了海戈紊乱的心神,“听我把话说完。”   “海戈,我是在一个充满戒律的信教家庭里长大的。在二十一岁以前,我一直是家里的独子,我的父母对我既期待又苛求,在他们看来,真正的爱就意味着不惜一切手段把对方导向正途。就像传教士觉得信奉上帝是唯一的救赎之道,不惜远道千里到美洲强迫当地土著入教一样。虽然我算不上虔诚的教徒,但或许内心深处,我也不由自主地沿袭了这种模式。   “我在藤校里受精英教育,又在一个奉行优绩主义的行业里竞争。下意识地一切的价值进行衡量和评判:‘这样做不对’,‘那样做更好’,‘这么做就是自取灭亡’——这几乎是我的本能。对于过去,我有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对于未来,我有很多无法掌控的焦虑。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东西投注到你身上,却没有想过,也许你根本不想要这些……”   “海戈,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拯救你,让你免于堕落。我忽略了那个至关重要的伦理节律:‘不求不救’。每个人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无论是病死、穷死、横死街头,假如这个人乐得其所,谁又权力定义他人的人生呢?在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就说过,‘因为你需要,因为我不需要,这就是区别’。现在回想起来,我或许得承认你说的是对的。……或许,一个人不能自爱,才有了爱人。一个人不能自得,才有了礼物。”   海戈怔愣住了。他没想到阿奎那会如此坦然地揭开自己的“私心”。他扪心自问,真是这样吗?   曾几何时,他的确对这万事万物、连并自己的切身利害,都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命运把他推到哪里,他就在哪里懒懒散散、浑浑噩噩地度日。他不期待未来,也很少对人索求。他也把这种态度延续到了与阿奎那的相处之中。他总是推拒着阿奎那的善意,究竟是真正不想要,还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预设的“如果”?……   如果说自己看不上这份礼物,等它被撤回的时候才不会觉得心疼。   如果对你更无所谓一点,这样被抛弃的时候才不会显得自己很可笑。   如果说是自己根本不想回应你,这样在没有能力回报你的时候,才不会觉得羞愧。   ……他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竟无法分辨自己的心。唯一清晰的,只有此刻阿奎那轻轻的叹息声。他不吝拿最锋利的解剖刀,把自己的胸口划开,向他展露一颗未必完美、却分外谦卑、温柔、真实的心:   “海戈……在这段关系之中,期待最多、索取最多、真正想要被回应的那个人,是我。我需要你胜过你需要我。你只是那个……因为不能拒绝我的热情,被我掳来丢进这个世界里的人。”   如果再在早前听到这番自省,海戈或许会抬颔赞同。可是此时此刻,看着阿奎那沉着淡然的神色,海戈心中那点惶然无措的感觉却越扩越大,心中反反复复只是想着,为什么此刻的阿奎那这样平静、这样谦和?   海戈的呼吸加深、喉咙发干,低声道:“……那,现在呢?你已经不对我期待、不对我索取……也不需要我的回应了吗?”   因为我——一次又一次地躲开你的接近,一次又一次让你失望?   阿奎那没有马上回答。他垂眼沉思着,轻声说:“如果我们还要在一起……这是不可避免的。”   他在手中晃了晃合同,道:“海戈,就像这份‘分手礼物’一样,如果我们在一起,我还会做很多这样的事:看似是施与,其实是控制。我会用‘礼物’一点点填满你的空间,入侵你的边界,我会渴求你的回应,我甚至还可能会无意识地把你当作容器,要你承担我的欲望、焦虑和恐惧——”   他把那封合同递到海戈眼前,认真地看着他:“你——要收下这个吗?”   海戈一把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封合同,哗哗两下撕得粉碎。   “我不要这个,”他气哼哼地说,“我要留在你身边,亲手从你的口袋里掏钱。”   阿奎那莞尔一笑,朝他戏谑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海戈,我是个有自觉的控制狂。我会反省,会退让。但我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控制狂。那你怎么办呢?你能接受这样的我吗?”   海戈专注地望进他的眼睛,良久,他轻声说:“昨天晚上,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阿奎那一怔,海戈走到他身侧,贴着他单膝跪下,把头埋在他的腿膝上。   “我想试一试,”他闷闷地说,“就像你愿意原谅我一样,我也要想要去接住你……因为,比起失去过去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我更不能……更不能忍受——”   他埋着脸,就是不像让人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可是此刻心潮如沸,喉头壅塞,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可是阿奎那不肯放过他。他俯下身子,胸口紧挨着海戈的头,手掌温柔地摩挲着他脑后短茬的头发,轻声说:“更不能忍受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   阿奎那低头亲了亲他的耳廓,轻轻往他耳内吹气,看着那只耳朵越发通红发烫,又贴上唇去,轻声细语,又是撒娇、又是诱惑、又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温柔感:   “我想再听你说一次……再对我说一次吧,海戈?”   海戈收紧了两只胳膊,更用力地把头脸往阿奎那的怀中埋去。唉,这样纤细的腰肢,这样轻柔的话语,这样文雅脆弱的情人,却这样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了自己……   “……不要离开我。”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又低又闷,像是怯弱,却又有一种坚强与执着,沉得像是从心灵最深处挤出来的回响:   “不要丢下我。”   ——哪怕看清了自己的缺憾,哪怕看清了彼此的差异,但是比一切分歧和阻碍更强烈地耸然横亘在眼前的,是你和我想要一起坚持下去的这颗心。 第71章   “是的,我想要换张大一点的双人床……用料要好,要足够结实……”   海戈在厨房烹饪晚餐,身旁的阿奎那正在给家具经销商打咨询电话。   电话那头的推销员一定恭维得很卖力,因为阿奎那的脸上浮起谜样的笑容,甚至不自觉摩挲起了自己的手指指根,“不,暂时还没有到那个阶段……哈哈哈是的……哦?购床还需要提供这些私人信息吗?”   电话那头传来热情洋溢的声音:“这是为了给您和伴侣提供私人订制的至尊体验!我们有针对水族客户精心研制的‘心潮荡漾床’,摇摆强度从‘亲吻鱼轻啄’到‘虎鲸冲撞’共12级震频可自由选择,保证为您带来激烈如海啸的性福体验!如果两位又恰巧都是双性的话,我们还有三米以上的加长版婚床,为双性结合体位预留更多空间,确保两位能在同一秒登顶鱼水之欢的极致高潮!……”   海戈把平底锅里的食物装盘,正看到阿奎那放下电话,神色严肃地对他说:   “我刚刚听到了有史以来最淫晦的发明。”   在上次深入交谈之后,两人之间有什么变了,又有什么仍然未变。比如阿奎那习惯性的敏感多思,某次午夜梦回之时,忽然心血来潮跑到沙发前用力摇醒海戈。   “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他蹲在他身边,幽幽贴近他的脸侧。   海戈睡眼惺忪,茫茫然盯着黑暗中凭空出现的脸,“啊?”   “当初你为什么肯让我上你?”   “……”   海戈欲言又止,回忆了半天,迷惑道:“不是你一直追着要上我的吗?”因为被追得太烦,索性答应算了。   阿奎那攒起眉毛,很不高兴地说:“我追你你就让我上?那别人追你你也让?”   “那怎么会一样?”海戈的表情好像在被问到“1加1等于几”。   阿奎那眉目舒展,眼看着就要雨过天晴,“那是因为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海戈理所当然地说。   阿奎那瞪大眼睛,整个人“啪”的一声裂成两半。而此刻的海戈翻了个身,早已经重新睡着了。   “长得好看?就因为我长得好看?”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洒进厨房,阿奎那顶着一头乱发,气势汹汹地堵在海戈面前,活像只炸毛的猫。他夺过海戈手里的鲜榨橙汁一饮而尽,玻璃杯重重砸在流理台上:   “我高贵的心灵呢?我卓越的才华呢?我独特的灵魂呢?你全都视而不见,就只看到了这张脸?”   一觉醒来,海戈早已经把这件事忘光了。他面不改色地收走空杯盘,给他收拾便当和药,后背立刻贴上来一个热源——阿奎那亦步亦趋地跟着,鼻尖几乎要戳到他后颈上。   “你问的是‘当初’,对吧?那时候我又不认识你的灵魂。”海戈耸耸肩。他可没有阿奎那那种宗教性的肉体灵魂二元冲突的矛盾,美丽的皮囊就是美丽的皮囊,并不比美丽的心灵更低一等,“况且……”   他想了想,手指轻轻点了点阿奎那的眉心,“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指尖顺着鼻梁滑到唇峰,“不都是你吗?”   空气凝固了两秒。阿奎那忍着笑意,围着岛台转圈,拖鞋啪嗒啪嗒拍打着地板,忽然又想到什么,“为什么你不早点说清楚!”他抱怨道,“我一晚上没睡好觉!”   “任谁半夜被摇醒也想不到那么多吧……”   阿奎那居高临下,授人以渔:“如果当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可以直接哄哄我嘛。”   海戈愣了,“哄?那是什么?”   “你就!你就,你就——”阿奎那的声音像是一路滚下台阶似的越来越小,最后几近轻不可闻:“抱抱我也行啊……”   海戈迟疑道:“怎么抱?”   阿奎那咬牙切齿:“哈哈哈,当然是用你的胳膊用力卡在我脖子好像要勒断颈骨的那种‘抱’啦——才怪!你觉得呢?你觉得是哪种抱?”   海戈犹豫了一下,双手扶着阿奎那的肩膀,尽量轻柔又坚定地转向自己。阿奎那屏住了呼吸,任由海戈动作有些生硬地把自己揽进了怀中,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头,让自己完全枕在了他的胸膛上。   当阿奎那的脸颊靠在那饱满结实的胸肌上的一刹那,他所剩无几的一点牢骚也瞬间灰飞烟灭——这触感,这温度,这恰到好处的弹性,简直让人想当场签署世界和平条约。   即使是纯恨之子,枕到这种胸脯,也会忍不住想要原谅全世界。   阿奎那陶醉极了,不但和这个世界和解,甚至在大清早就开始对这个世界动手动脚了。   胸口上离谱奇怪的触感,让海戈有种牲口在屠宰场被称斤论两的屈辱。他不自在地挣了一下,微弱地抗议道:“这样有点奇怪……”   阿奎那两只手紧抓不放,威胁地眯起眼睛瞪他一眼:“谁让你要选中一个错误答案呢?”   “……”海戈诚恳地说:“我以后一定少犯错误。”   阿奎那爱不释手,脸颊贴靠在他胸膛,温柔眷恋地说:“没关系,我们要容许每个人有犯错的机会。”   他们开始直言不讳地讨论彼此认知和习惯上的差异。比如,阿奎那对海戈习惯性的沉默寡言实在积怨已久,而海戈对他无预兆不定时发作的随机测试也颇感压力。   两人各退一步——或者说各进一步,规定每天预留一段时间,海戈答应会心无旁骛地坐下来好好和阿奎那交流,绝不敷衍回避,而阿奎那也保证在这个时间段以外,绝不会心血来潮地追问一些诸如“如果妈妈掉进水里”之类的问题。   一开始他们的“有问必答”时间定在晚餐时分。这是阿奎那随口取的名字。这个名称让海戈联想起某类电视智力竞赛,或者法庭上被铺天盖地的质问追打得汗流浃背的被告人。他有点担心这种就餐压力会让自己患上消化不良症,但是阿奎那表示消化不良是孕期常见症状之一,他很可以提前适应一下——面对这种话,海戈除了无语沉默,实在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应答了。   但海戈很快发现,他预想中剑拔弩张的法庭质证并没有到来。当真坐下来好好谈的时候,阿奎那并没有追问什么让他头皮紧绷汗流浃背的话题。他们聊的全是些琐屑的日常小事,而且阿奎那常常是那个毫不避讳地袒露自己的人。   海戈知道,阿奎那是在率先释放出更多的坦诚,小心翼翼地维护彼此来之不易的信任。他意识到,阿奎那并非真的是强迫症发作、逼他非得有问必答——有时候,自己实在不必说什么,只要投注一个默契的眼神、一个了然的微笑、或者仅仅是一个专注的凝望,就能让阿奎那心满意足。   原来,比起某个精致准确的“答案”,他真正想要的,是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的证明。   海戈望着他的笑容,送入口中的食物仿佛也有一丝歉仄和酸楚的滋味。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发自真心地想要尽可能地去回应一个人。   但是没过几天,他们发现这招还是行不通——不为别的,是连续几天大降温,聊得越多、晚餐时间越长,到后来食物全都冷了。   于是这个时间段被调整到了睡前。由此,谈话的结局不再导向逐渐冰冷的饭菜,而是导向了逐渐滚烫的被窝。也是由此,阿奎那终于发现了之前某件让他耿耿于怀的事情的真相。   夜色深沉,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暖黄的床头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凌乱的被褥上。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衬得屋内愈发静谧。   他们两个都僵住了。   阿奎那坐起身,丝绸被单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光洁的肌肤。他努力让自己从刚兴起的余韵中清醒过来,随手抓起一件衬衫披上,却懒得系扣子,任由衣襟松散地敞着。   他向前倾身,盯着对方,表情严肃得仿佛在讨论什么重大机密: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海戈别过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从上一次信潮。”   “是皮下埋植的后遗症?”阿奎那若有所思地轻点下巴,“算算时间,确实是从那次——”   “不是。”海戈打断他,目光闪躲,耳尖泛红,“其他时候不会这样,除了……”   “除了什么?”   海戈闭上眼,像是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除了看到你的脸。”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好像是……只要看到你,我就会有点兴奋过头……”   阿奎那怔住了。片刻后,他突然笑出声,眼睛亮得惊人:“所以之前——你每次都从后面来,是因为不敢看我?”   海戈的耳根瞬间烧红,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哎——”阿奎那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手腕,笑意盈盈,“去哪儿?”   “找条铁道卧轨。“海戈咬牙切齿,却顺势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跌回床上。   阿奎那再也憋不住,笑倒在他怀里,肩膀直颤:“别害羞嘛……”   他努力把自己脸上争先恐后四处露出的笑意像打鼹鼠一样摁回去。直起身子,一边伸手捧住海戈的脸,指尖轻轻摩挲他发烫的耳垂,“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   岂止是不介意,他简直是幸灾乐祸喜笑颜开,“感觉像是重新拥有了你的童贞。”   海戈脸皱在了一起:“……别胡说了。”   “我可没胡说……我很高兴。”   海戈闷闷不乐地靠在他的胸口,“高兴什么?”   “高兴你为我失控。“阿奎那凑近,鼻尖和他的亲昵相蹭,“这说明……”他故意放慢语速,几乎是贴在海戈唇上低语,“你比想象中更在意我。”   海戈呼吸一滞,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当然清楚自己的心意——与阿奎那由性生爱的路径不同,他起初只觉得这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不知从何时起,每一次触碰都变得珍重,每一次交缠都让他情难自已。他再也没法轻描淡写地看待这件事,因为对方是阿奎那,那个喜怒哀乐足以在他心间掀起巨大波澜的人。   阿奎那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他伸手拿过落在床头架上的领带,迎着海戈的注视,缓缓蒙住自己的眼睛,在脑后系了个结。   “这样呢?”他轻声问,唇角勾起一抹诱人的弧度。   视觉被剥夺后,其他感官反而更加敏锐。他听见身前之人骤然粗重的呼吸,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流连在他的锁骨、胸膛、腰腹……仿佛无形的指尖,一寸寸点燃他的皮肤。   仿佛束手就擒的猎物被看不见的狩猎者凝视垂涎,阿奎那的皮肤上绽起了细小的寒栗,心跳也越来越快。但是他没有退缩,相反,摸索着往前伸出手去,双手环绕着揽住了那温热粗壮的脖颈。   他把自己贴近那具滚烫的身躯,仰起脸,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对方的耳垂,吐息温热:   “现在……你可以好好看我了。”   海戈的呼吸彻底乱了。他一把扣住阿奎那的腰,将他压进柔软的床褥里,低头轻轻咬住他的喉结,声音又哑又沉:   “……你自找的。” 第72章   谁能想象,竟然能拥有这样安闲幸福、童话故事般的美好时光?初冬晴朗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铺满客厅,阿奎那蜷在沙发一角看消遣读物,忽然笑道:“这里也提到大型动物的反射弧会很长。”   他的膝盖上摊着本《动物行为学》,正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可能被踢了一脚之后三十秒才感觉到疼。”   海戈正在旁边熨烫阿奎那的衬衫。阿奎那望向他,促狭心起,突然说道:“我爱你。”   海戈举止如常地继续手上的动作。熨斗被以均匀的力道推动着,空气中只有被水蒸气炙烤纯棉布料发出的味道。   阿奎那瞥了眼墙上的挂钟:“二十秒过去了。”   海戈说:“我听到了。”   “那你的反应是?”   他小声说:“我也是。”   阿奎那笑得差点把苹果核丢在地上。海戈放好熨斗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像座小山倾轧下来,笼罩住窝在沙发里的阿奎那。   他弯腰把阿奎那整个圈进怀里,下巴抵在对方肩头,郁郁不乐地说:“奇怪……说完反而有点空落落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哪有人在告白后这样抱怨的?这岂不是会让人觉得自己胆怯犹豫吗?   他惴惴然抬起眼望向阿奎那。对方微微睁大眼睛,很快却又绽开一个了然的笑容。他伸手抚上海戈的后颈,指尖轻轻揉捏着他颈部紧绷的肌肉:   “这很正常。”他轻声安抚道,“你并不习惯表达自己的感受。任何人做自己不习惯的事都会有压力。何况,当你把真心掏出来给人看的时候,当然会觉得脆弱。这恰恰说明你是很认真的,对吗?”   海戈愣住了。阿奎那总能看穿他那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解开一团乱麻般精准找到线头。他心头一热,不由把怀里人搂得更紧了些,像只大型犬把最珍爱的玩具圈在怀中。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海戈的声音闷闷回响在阿奎那颈窝里。   “知道什么?”   “这些……复杂的情绪。”海戈生硬地组织着语言,“大多数人,看到笑就以为是开心,看到哭就以为是难过。但是你……”   你能够理清我压抑隐晦的心情,你愿意从我笨拙的沉默里提炼那些未说出口的爱意。   阿奎那狡黠地眨眨眼,举起那本杂志:“因为我认真学习了生物学啊。”   他翻到折角的一页,“看,这里有解释为什么猫咪被摸得很舒服时会突然咬人……”   《过度愉悦会触发猫咪的防御本能》的标题下,配图是只炸毛的短毛虎斑猫,正咬向抚摸着它的手:“猫咪天性中保留着幼时被母猫舔舐梳理时的美好记忆,这使得它们非常享受人类的爱抚。然而成年猫的生存本能始终警醒。国际咪咪护理组织研究指出,当爱抚带来的舒适感超过某个临界点时,猫咪反而会产生一种不安全感。这种愉悦与警觉的矛盾心理,往往会导致它们突然用抓咬等方式中断亲密接触。”   “……”海戈收回脸上呆愣的表情,不甘示弱地逼近阿奎那的脸。“那你呢?”他作势凶恶龇牙,齿尖轻压上阿奎那的脸颊,哑声说:“太幸福的时候……会想咬我吗?”   阿奎那白皙的颊边涌起潮红,两人倒在沙发上笑作一团。   阿奎那又想起了什么,拽住海戈薄毛衣的前襟,让对方更贴近自己,轻声问:“这几天你一直在努力回应我,是不是因为上次吵架……”   他的指尖描过着海戈的眉骨,“所以即使大脑空白,还是强迫自己给反应?这样会辛苦吗?”   像是猫咪被轻触到耳内的绒毛,海戈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低声说:“是我反应太慢了。”   阿奎那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他捧住海戈的脸,温柔专注地望进对方的眼睛:“那换我来多说几遍。”   他的吻轻轻落在海戈的鼻尖、他紧绷的嘴角,喃喃说:“说到你觉得越来越习惯、越来越自然……”又一个吻落在颤抖的眼睑:   “直到有一天,你会主动对我说出这句话。”   十一月的阳光从远处湖面折进飘窗,在橡木地板上散开点点跃动的碎金,像璀璨的金粉描抹在恋人们的眼角发梢,随着耳鬓厮磨的低语,又化作绵绵密密的金雨,一颗颗坠入心田:   “海戈,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体贴,我也曾经误读你,只是因为你愿意向我敞开心怀,所以我才能触碰到你的心……海戈,我也尝过袒露真心而倍觉脆弱的滋味。可是,请不要害怕脆弱。就像螃蟹为了成长必须褪下旧壳、重新变得不堪一击,但是,那是将变得更强大的标志……”   原来,在恋人的怀中,一个人不但能感受到了与他人的深厚链接,更能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与自己的链接。这种强烈的喜悦是可持久的吗?难道宗教戒律里不总说,太放佚的快乐是一种罪恶,将会导致悲哀和不幸吗?   过去,在对生活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时候,海戈放任时间如流水一般流淌过去。但当他开始爱护、开始珍惜的时候,却反而预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这是一种杞人忧天式的虚妄的幻想吗?或者也是一种幸福生活的防沉迷机制?   有时候,他能从阿奎那的眼睛深处看到他未曾开口的隐忍。那个两人心照不宣不去提及的秘密,随着海戈对这份感情越来越贪恋,竟然让他越来越不知如何开口了。光辉明亮的月亮始终藏匿着另一面的阴影不肯展露。它也会担忧自己不堪的暗面会驱散爱慕的眼睛吗?   这天下午,海戈去裁缝店领定制的套装。当推开玻璃门时,却感到了里面紧张恐惧的氛围。   一声粗俗的邪笑声传来:“上周我们已经说过了,伊尔莎宝贝,要么交点‘茶水费’,要么,就由我们替你好好装修一下店面。这不是老规矩吗?”   三个痞子堵在柜台前,为首的龅牙男人一脚踩在待客的丝绒椅上,棒球棍搭在肩头,笑容里带着猫戏老鼠的恶意。   柜台后的伊尔莎面色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她弟弟奥利弗站在角落,抖得像是一只受凉的兔子,手指死死攥着量衣尺,好像那玩意儿能起到什么作用似的。   “但愿你喝茶的时候被煮沸的铁水烫死!”伊尔莎咒骂道,“你们休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一个子儿!”说着,抄起手边的熨斗就往对方头上砸去。   龅牙男人灵活一闪,身旁的同伴劈手夺过了伊尔莎手里的熨斗,把她往前狠狠一推。她踉跄两步跌坐在地,撞翻一旁的布料展示架,铁锈红色的精纺布料如血色瀑流倾泄在地。   痞子们哈哈大笑。龅牙男人接过同伴手里的熨斗掂了掂:“宝贝,我对你太纵容了,是不是?”   他狞笑着走上前去,高高举起手里的熨斗:“是时候给你点货真价实的颜色看看了——”   话音未落,他举起的手掌仿佛被牢牢裹进了铁钳里。男子错愕地回头一望,高大强壮的男人背着光站在他身后,冷峻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嫌恶之色。   “你来错地方了,尼尔。”他冷冷地说,“趁着现在你们还能走,滚出去。”   龅牙尼尔正想破口大骂,却忽然认出了眼前人的面貌,顿时打了个寒噤。身畔的两个小弟缺乏识人的眼色,还在骂骂咧咧地凑上来,被尼尔慌忙拦住了。   尼尔一改先前的嚣张跋扈,毕恭毕敬地鞠躬搓手,谄媚笑道:“好久不见!您最近是在——”   海戈摇头,抬颔指了指门口。尼尔心领神会,讪笑了两声,低声吆喝着小弟灰溜溜地滚蛋了。   奥利弗如释重负,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从角落窜出来:“夏克先生,多亏了你——”   而伊尔莎却始终满脸警惕。她一把拽住得意忘形的弟弟,戒备地看着海戈:“……你认识他们?”   海戈沉默不语,把夺下的熨斗放回台面。伊尔莎观察着他的体格、他面貌气质中难以掩藏的彪悍强悍之气,脑海中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失声道:“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你也是——”   她咬着牙,像是顾忌吐出那个名字会脏了自己的嘴一般,狠狠地说:“那个畜牲的手下?”   海戈即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微微皱起眉,望了她一眼:“那已经是过去了。”   伊尔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旋身冲进后工坊,抓起要递交的套装包裹,狠狠甩到海戈身前。   “带上你的东西滚。”她身体还因为之前的惊吓而不断发着抖,眼睛里却沸腾着灼灼的烈火,“我发过誓,宁死也不会给那群帮派杂碎做任何事。你和他们是一路货色!”   奥利弗手足无措,急忙拉住她的手臂,“姐,夏克先生刚刚救过我们呢!”他眼神复杂地看向海戈,低声道:“……你现在不是他们的人了,对吧?”   “闭嘴,奥利弗!”伊尔莎一把拍开奥利弗惊骇劝阻的手,“你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一朝踏进过那个污秽恶毒的染缸,就一辈子洗不掉身上的腥臭味——”   她转向海戈,讥讽地看着他:“你说那是过去?你觉得自己金盆洗手、已经成功上岸了?那些因你们的恶行被侮辱、被伤害,甚至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又算些什么?”   她的眼睛里泛起一阵泪意,却被强韧压了下去,“没有这么轻易的事。只要父亲的血在我脉管里流淌一天,我就不会忘记。”她怨恨地看着他,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锋利、沉重,像是对过去的哀悼,又像是对未来的预言:   “海戈,活人的世界是由死者组成的。正是由‘过去’构成了此刻的你我。”   海戈始终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她的恨意,像一座被狂风暴雨冲刷的石像。只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的神色。   “我只有一个请求。”海戈从衣袋中取出定制费,压在台面的划粉盒下,低声说:   “别把今天的事告诉阿奎那。”   伊尔莎怔住了。她忽然想起电话里那个殷殷嘱咐、请她对眼前人多加照拂的温润嗓音,还有眼前人沉默寡言却温驯沉稳的态度,甚至在她面前偶尔显露出的局促。一瞬间,愤怒被冲荡了,伊尔莎只感到讽刺、悲哀和恻隐。   “……带着你的衣服走吧。”伊尔莎疲惫地挥了挥手,“我不会多嘴。但别以为这样就能逃避。过去不会消失,相反,你越是逃避它——”   她顿了顿,冷笑一声,别过了脸,转身回到了工坊。奥利弗担忧地望了望她,叹息一声,陪海戈走到门前,为他拉开了门。   玻璃门吱呀一声回弹阖上。门外,街道清寂,灰白色的天际也空荡荡的。只有那没有说完的一句话,如未落的铡刀,寒光闪闪地高悬于头顶。 第73章   这天晚上,直到将近午夜十点,海戈才回到家中。   他推开门,房内一片漆黑。没有开灯,甚至连窗帘也只拉开了一道缝隙,一线微弱的月光犹豫地探进头来,模模糊糊勾勒出屋内静默的家具,和那个孤零零坐在沙发上的人的轮廓。   海戈的心被蓦地攥住。他正向壁灯伸出手去,却被轻声打断:   “现在几点了?”   那声音淡弱缥缈如月光,却让他的呼吸也绷紧了。阿奎那又说:“看看你的手表。告诉我。”   手表是阿奎那的礼物,玳瑁表盘、精钢表链,扣在他的左腕。时间是人类社会的发明。野兽是不必有钟表的。纯粹的动物有自己的生物钟,什么时刻应该做什么,纯然发于自己的习性,不需要外在流程的督促,更不受外在期待的束缚。但是被驯化了的人不行。   原来这就是阿奎那送他手表的目的。那锐利清脆的走针声,要叫他时时刻刻意识到这一点。……   海戈慢慢走过去,单膝跪在阿奎那面前,低头迈进阿奎那膝面上。   阿奎那伸手轻轻抚摸着他脑后的发茬。海戈慢慢在他掌心挨蹭着,像是趁主人不在家刚刚挖穿了客厅的狗,又怕挨揍、又想讨好、又问心有愧。   “你让我很不安。”阿奎那让他看自己独自等他回家时、不自觉啃咬的手指。原本光洁的轻红色指甲被啃得粗糙斑驳,指尖带着淡淡的红痕。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撒娇般的委屈:“因为担心你。”   海戈抬起头满脸歉仄地忘了他一眼,张嘴把他淤红的手指含进口中。   阿奎那认得出来,海戈回家前换过了一件衬衫、洗干净了手脸。一方面,他在认认真真掩饰他的秘密。另一方面,他却又无意向阿奎那撒谎矫饰这一点。或许恰是因为这样,阿奎那的心情竟不像之前那样焦躁不安。他看得出来,因为这隐瞒,此刻最受到折磨的却是眼前的人。   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可以告诉我去了哪里吗?”   无声的等候和宽纵,有时竟然比咄咄逼人的斥骂更能让人觉得羞愧。他用力揽住阿奎那的腰,不自觉地绷紧了全身肌肉,内心在激烈地挣扎。有一瞬间,海戈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撕成两半,他睁大眼睛望着阿奎那关切的脸,如鲠在喉,就要呼之欲出。整个人仿佛即将坍缩,恨不得把一切全盘托出,把那团污秽的混沌也捧到对方面前。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如果这样做会给对方带来什么:于事无补的担忧,或是难以预测的危险。他不能仗着阿奎那爱他,就只顾自己直言不讳地痛快。   ……他终于忍耐了下来。名为理智的弦重又绷紧了。他轻轻摇了摇头。   阿奎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睛里分不清是镇定、遗憾、欣慰,理解或不理解。或许什么都没有。   “无论如何,我相信你。”他叹息地说,“或许时机还不成熟。”   海戈的眼底骤然涌起一股酸涩。他低头把脸迈进阿奎那怀中,低声说:“对不起……”如果能再多给我多一点时间,让我把一切都交割妥当……   阿奎那收拾心情,不愿再让他觉得懊悔羞愧。他俯身靠近他,戏谑般轻轻笑道:“只说对不起就够了吗?你说过的吧?……如果又不听话,会乖乖接受惩罚……”   海戈抬起眼来,正看到阿奎那凑近过来,“我可以掴你巴掌吗?”他温柔地说,在他的耳畔轻轻呢喃着,”可以掐你吗?可以把……放进……”   他说着说着,呼吸急促,脸颊发红,眼睛闪闪发亮。那炽热灼烫的热度也传染到了海戈身上,他深深呼吸着,伸臂紧紧搂住他宽宏大量的恋人,应声道:“可以、可以……”   他小声重复道:“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   阿奎那有时也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放纵海戈了。但是推己及人,他自己也有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   那一天,他和莱尔一边聊着新进的案子一边往停车场走。这次案件的当事人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会计,曾供职于斯卡莱德的传媒企业。因为财务上某些聪明过了头的招数,目前正面临地方检察院的数项指控。但他很快认清形势,表示自己愿意戴罪立功,供述出经手的账目细节。   “这家伙在业内很有名,据说他过目不忘,精通百来种安全避税的方法……”莱尔一边走一边翻阅着备忘录,“很多声名卓著的大公司都希望聘请他做高级财务,他精心挑选,最终牵起了斯卡莱德的手。”   “看样子他确实是个人才,只是对自己安全有点缺乏研究。”阿奎那讥讽地说,“但是,这家伙会是绊倒斯卡莱德的关键台阶——莱尔,为他申请证人保护程序,我希望他能全须全尾地站上法庭。我要把他搓成球,狠狠打在斯卡莱德脸上。”   莱尔显得有些缺乏信心,“老实说,我担心这种指控能否真正扳倒斯卡莱德这种人物……”   “不要看轻‘小球策略’。”阿奎那果断地说,“正是因为我们手上的牌不够,所以才要这样持续不断地缠打。何况,有风传斯卡莱德正在造势参加竞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比我们更害怕……”   阿奎那的声音戛然而止。莱尔从他身后绕出,睁大眼睛看见前方阿奎那停在场内的车——被腥臭的血浆泼洒污染,在前挡风玻璃上撒满了许多被绞烂了尾鳍的斗鱼,有的还在剧烈地挣扎跳动着。   莱尔难掩震惊与担忧,深深望了阿奎那一眼,却见他满脸阴郁冷峻,面容上没有丝毫惊惶退让的神色。   “低劣幼稚的把戏。”阿奎那冷冷地说,“看吧,莱尔,他确确实实在害怕。”   番外,插播一则《动物行为学》   海戈看到阿奎那又在看生物科普杂志。   海戈忽然说:“你知道洛仑兹壶腹吗?”   阿奎那不明所以:“啊?”   “那是鲨鱼特有的一种器官。”海戈面无表情,指了指自己的头颈侧面,“大概分布在这个位置。对水流、压强、弱电流,都很敏感。”   阿奎那露出不明觉厉的微笑:“哇哦,很了不起的本领!”   海戈忍无可忍,走过去,把头拱进他手下,硬邦邦地说:   “摸我。” 第74章   全车整修清洗的时间比预想中长,幸好还是赶上了这周末的晚宴。莱尔从修车厂开回阿奎那的车,拐道来东塘区接他。当她看到阿奎那身边像一堵墙一样矗立的海戈,显得很不高兴。   “早知道我也带上同伴了。”她下车与海戈交换驾驶位时,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阿奎那坐到后座,道:“我竟然不知道你有了新恋情。”   莱尔露出一个兼具优雅与刻薄的微笑:“我指的是我养了五年的那头松狮。”   可惜,另外两个人都对这个文雅的讽刺无动于衷。莱尔悻悻然瞪着海戈的后脑勺,一路上都在叭叭发声——一会儿挑剔他的行车习惯,一会儿嚷着要加车载香氛,一会儿说要调整暖气,一会儿又说要开窗。   在拥堵的高峰时段和莱尔的存心刁难下,海戈有条不紊地把车准时开到了宴会地点。   海戈先下车为阿奎那拉开车门,又绕到莱尔位置旁。他的手才搭上门把手,却见她瞥了眼下车的阿奎那,低声说:“我有话对你说。”   阿奎那站在台阶上,莱尔摇下车窗,对他说海戈不认识停车场的位置,需要她帮忙带路。他扬了扬眉,看着他的车载着他宠爱的两个小朋友一溜烟儿跑远了。   停车场内,海戈刚拉紧手刹,就听到莱尔在后座阴恻恻地说:“你知道你配不上他,对吧?”   海戈解开安全带,伸展胳膊伏在椅背上, 回头平静地望向她的脸。   “看上去他对此并不介意啊。”他说。   对方那极具压迫感的庞大身躯,几乎把前车玻璃透进来的光线全挡住了。莱尔轻轻打了个冷战,倔强地报以直视:“聪明人也会干蠢事——但是这不是你利用他的理由。”   海戈脸上纹丝不动,只有不屑置辩的平和。莱尔忽然说:“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   海戈转目看向她。莱尔说:“早在好几个月前,我就见过你了。我开着这辆车,载着烂醉如泥、伤心欲绝的阿奎那来见你——在安碧泽区,你那个乌烟瘴气的小酒馆前。”   莱尔注意到,那漫不经心的神气从海戈眼里消散无踪了,他变得惊讶、严肃、专注。迎着他的凝望,莱尔一字一句地说:“一切超越理智的激情,都是危险的。更别提你本来就是极度危险的人物。你有想过,你会为他带来什么吗?”   她丢下这句话,推开车门下了车。   海戈锁好车,几步跟上了她身侧。他们默默并肩走了一段,海戈忽然说:   “我知道。”   莱尔一惊,抬头看向他。停车场昏黄的光线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他的。但是……”   他轻声而坚定地说:“只要他需要,我就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在来来往往衣香鬓影的人流里,阿奎那漫不经心地与人搭着话,时不时往远处眺望。   那时候舞池前的管弦乐队已经开始吹奏第三支曲子。豪华的大厅里,已经有人开始发出微醺的笑声。这种宴会里总是充满了资本主义社会甜蜜而腐朽的香气。飞禽走兽们穿着浆洗得笔挺的衬衫和精致的衣裙,暗中评估攀比自己和对方的皮鞋、名片、首饰、头衔。人 反反复复矫揉造作地做出手势和表情,互不关心地走来走去,彼此说话着甜腻到肉麻的亲昵话,实际上哪怕有人当场倒毙在地毯上其他人也不会在乎。   阿奎那对此真是厌烦透顶。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入这种场合,拘谨,恐惧,新鲜得像是一只刚刚被丢上船的鱼,惟恐被人轻蔑、被人羞辱。但是现在他已经认清这套社交场的规则:没人在乎你,所以你也不必在乎别人。香槟酒流成河,乐曲已经奏起,那就暂且先表演吧。   置身于如此喧闹热络的世界,往往比任何时候都能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等酒过三巡,又会有人开始不合时宜地暴露自我,像个力比多过剩的露阴癖,抽抽噎噎逢人诉苦,或是趴在门口的铜雕像上嚎啕大哭,吐在雕像人物满怀希望向前伸出的手掌上。   阿奎那恰到好处地恭维,含讥带讽地戏谑,落落大方地自我推销,在人群之中风度翩翩地周旋着,周密地藏匿着心底那点小小的厌烦。但当他一扭头,竟然在这场宴会上望见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场景——一个衣饰华丽的金发青年,正微笑着应付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贵妇显然是过分殷勤的攀谈。他的右手闲闲地举着一杯甘露酒,偶尔啜饮的时候像是担心酒渍染色了他那口雪白的牙齿。   但是比起他那股慵懒造作的贵族作派,真正让阿奎那瞩目的是他的手腕——那纤细白嫩的手腕上系着一只金质的细锁链,另一头松散地连接着一枚皮革项圈,正扣在一位——或者说是一头——猫科米诺种覆盖着蓝灰色皮毛的脖颈上。   阿奎那抬脚就想往那儿走去。费力地拨开两个醉意踉跄的人,才往前走出几步,却听身后有人轻声招呼了他一声,阿奎那一回头,正看到海戈朝他走来。   “我刚才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场景……”阿奎那迟疑地说,“好像是我见过的……一只黑猫?”   海戈看着他,阿奎那回头指向原处,却见方才交谈的那几人竟已经不见踪影。   这古怪的表现并没有让海戈显得吃惊,他轻轻握了握阿奎那的手,“这里的空气太浑浊了,”他抬颔往宴会厅通往庭院的后门指了指,“出去走走?”   阿奎那踌躇着随着海戈往外走去。待走到庭院,开阔凉爽的晚风一吹,将方才宴会厅里迷蒙厌倦的浊气一清而空。   阿奎那深吸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朝身旁的人轻轻抱怨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抱歉。”海戈轻轻耸了一下鼻翼,“这里气味太乱了,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   “其实也没有很久。”阿奎那轻声笑道:“但是我一直一直在想你,所以时间变得非常难捱。”   他亲昵地扯了扯海戈的领结,让他更贴近自己,低低笑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一分一秒也不愿意和你分开,一天二十四小时我都想你在我的身边,不要超出我的视线。物理距离不要超出过五米,不要超过我伸手就能抱住你的距离。”   海戈感到自己的脸微微热了一下。他伸臂紧紧搂住了身边的人,低头附在他耳畔,轻轻说:“我也一样。”   他们站在一株高大的冬青树下,如伞盖的树冠在头顶遮蔽伸展,让他们能置身事外地看到全场却不被他人看见。他们像是蜷缩在岩穴里的狐狸一样紧紧依偎着,站在树荫里,望着不远处的一张户外桌。那儿有三五人聚在一块聊天,有人烂醉如泥地仰面坐着,有人精神抖擞、手舞足蹈地在灌木丛和桌椅之间走来走去。   阿奎那注意到海戈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位女士,还来不及觉得诧异,只听海戈说:“那玩意儿是别人送她的,还是她自己买的呢?”   定睛一看,才知道海戈指的是那女士指间那颗光彩绚丽的火油钻。阿奎那的视力比不上他,只能看到她手上一团璀璨眩目的光晕,随着她有心显摆的手部动作,一刻不停地闪耀着。   阿奎那失笑,逗他道:“你想要吗?”   海戈转过脸,很认真地瞅着他:“会有人喜欢收到戒指吗?”   “你这话问得真奇怪。”   “戒指,难道不和手铐、脚镣是同一种东西吗?戴上后者,是行动上受束缚,戴上前者,则意味着精神上的不自由。”   阿奎那被逗笑了,“你在某些方面,倒是纯真得叫人肃然起敬。”他笑吟吟地折下一支缀满了红果的枝条,在手中轻盈灵巧地摘取那小巧的红果,轻轻弹掷到前方的灌木丛里,“我见过太多戴着婚戒偷情的家伙了。我恐怕,大部分人戴上戒指的第二天就只会记得它的价格,而忘记它所隐晦传达出的、甘愿被束缚的承诺。”   “假如,和其他人无关呢?”海戈执拗地更正道,垂眼专注地看着他,“我谈论的是,你和我。”   摘取红果的手指停住了,阿奎那吃惊地抬起眼来,对上那双金黄色的眼睛。   “海戈……”他温和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因为在心底斟酌着措辞,而显得有些犹豫不定,“我确实爱你,胜过了这世上所有的人。我非常珍惜我们现在的关系,它实在是来之不易……”   他停顿了一下,颇不忍心地让某个转折,委婉却又清晰地吐露于口,“我不愿意自己再次陷入之前那种轻率的冲动里。海戈,对于我而言,‘那个’誓约是普天下最值得认真考虑的事。正因为如此,我希望它能建立在完全坦诚的基础上。”   他捕捉到了海戈眼里一闪而逝的光。他没有退却,轻柔但坚定地说:“在那之前,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准备好,等你完完全全地信任我,把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故事也一并交托给我……”   他端详着海戈的脸,担忧他会露出消沉懊悔的神色。出乎意料的是,海戈的神情仍旧平静沉着,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完全误解了。”他说。   “我一直想着送你一件礼物。”海戈说,“这是件很费琢磨的事。”   他仔细凝望着他的恋人,那面庞上让星光与钻石都相形见绌的容光。他诚实地说:“阿奎那,你身上凝聚了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你什么也不缺少。”   阿奎那惊讶又难掩赧然地莞尔一笑。海戈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盒子,停顿了一下,颇有些局促地往他手里塞了过去,生硬地道:“打开它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入手才发现它比想象中更沉。阿奎那屏住呼吸,一下子打开来——那是一只光辉灿灿的电镀金属颈链,在吊坠的位置是一只做工精巧的小挂锁,上面插着一枚精致的钥匙。   阿奎那瞠目结舌。海戈不安地看着他的表情,低声说:“这是我亲手做的。”   阿奎那抚着胸膛,压抑住怦怦直跳的心,抬眼看向海戈。他轻声说:“阿奎那,你愿意为我戴上这只颈链吗?你愿意——收下这枚钥匙吗?”   阿奎那扑身向前,伸出双臂紧紧揽住海戈的脖子,不住地亲吻他的面庞。他又是笑个不停,又是急促地喘着气,他的身体变成一团炽热、湿润、澎湃的云,把海戈整个人都紧紧包裹起来。他们交换着彼此唇齿间甜蜜的气息,不多会儿,两人都变得像是酒醉那样醺醺然了。   “你是很坏的小狗。”阿奎那笑得喘不上气,语无伦次地说,“你是很乖的小狗,是世界上最好的小狗!”   海戈环抱着他的腰,埋在他发间深深呼吸着,“我得让你知道这件事,”他几乎陷入那幻梦般的迷醉里,梦呓般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不配送你戒指。你怎么能……被我束缚住呢?除了忠诚,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这是一个单方面的誓约。仅仅对我有效。……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说着说着,止不住地打了个寒噤。那颤栗紧贴着肌肤,传递到阿奎那的胸膛里。阿奎那从无比的欢欣喜悦中稍稍清醒过来。他在舌尖慢慢品咂着海戈的心意,原先洋洋自得的狂喜,渐渐被对恋人的怜惜和悲悯所取代。他醒悟过来了。   “我当然愿意收下它,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之间的束缚是单向的……”   阿奎那轻轻吻着海戈颈侧疤痕般的鳃裂,温柔地摩挲着他的面庞:“海戈,我们是一样的人。别再说配不上我这类的话了!我拥有的一点不比你多。你拥有的一点不比我少。海戈,你给我的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   他轻声说:“你知道吗?先前我一个人站在那矫揉造作、纸醉金迷的浮华场里,心底觉得多么孤独、多么厌烦?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是多么势利市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是多么空虚冷漠。我有时得心应手,有时愤世嫉俗,总是身不由己地被它所裹挟。可是,现在我知道这世上有了一个人,他对那些华丽繁琐的头衔、巧言令色的辞令、虚伪造作的礼仪,全都可以不屑一顾。而他唯一在乎的人,只有我——你给了我一个最真实的核心,一个自成规则、不为外界变易的稳定的宇宙……”   他望着他,专注的蓝眼睛里有憬悟的光泽,轻轻说:“你就是命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海戈怔愣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沉静的金黄的月亮,与那多情变幻的蓝色潮汐相呼应,竟也升腾起了潮湿的雾。他轻轻咬着牙关,压抑着眼底的湿意,心潮澎湃,却语尽词穷,只能紧紧拥揽着怀中的恋人,反反复复在唇间呢喃着他的名字,低低说:“我得告诉你……我必须——”   不远处餐椅边的人们已然走远,四野空旷阒静,只有微风送来草叶的清香,还有不知何时响起的猫叫声——最开始,先是两三声悠长廖远的轻唤,再后来,见那紧紧拥吻着的两人始终浑然未觉、没有半点分开的意思,终于无奈地转为一声不近不远的清咳:   “喵——喵?哈喽?不好意思,我是不是一不小心钻进你们床底下来了?” 第75章   阿奎那吓了一跳,回头看到那一抹熟悉的修长身影,错愕道:“米迦勒?”   “除非你还认识,其他像我这样优雅的猫咪。”   对方从阴影处闪身出来。蓝灰色皮毛,剪裁完美的深色燕尾服,襟口别着一只蓝色玫瑰,全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金色锁链已经被取下,但是皮质项圈还扣在毛茸茸的脖子上。阿奎那瞪着他这一身前所未见的打扮,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化,从震惊、到醒悟、到遗憾、到理解,最后化为心照不宣的同情:   “噢……你现在改行做这个了?”   米迦勒一愣,张嘴像是想解释什么,最后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世道艰难啊,”他取下前襟口袋的蓝色妖姬,伤怀地在鼻下轻嗅着,“我得为自己找找出路。”   他抬起眼,幽深的目光穿透夜色,不着痕迹地凝聚在海戈身上,“毕竟,很多人已经这么做过了,还做得有声有色呢。”   一缕古怪的氛围在三人之间流转。恰在这时,一位系着鲜红领结的侍应生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和声细语地询问谁是海戈·夏克先生。   “前厅有位年轻姑娘喝醉了,”侍应生毕恭毕敬地递上一张名片,说,“嚷嚷着要让夏克先生先送她回去……”   阿奎那看着手内莱尔的名片,无奈叹了口气:“这个贪杯的习惯她总是改不了。”他把名片递给海戈,示意他去接送一下莱尔。   但是海戈蹙着眉,似乎并不放心让阿奎那和这只米诺种单独待在一处。阿奎那附耳对海戈低声说:“这只猫咪是我的旧相识……”   米迦勒笑嘻嘻地对海戈说:“放心吧,这位嗜血种先生,我打过狂犬疫苗了,我还乖乖带着项圈呢。”   海戈眯起眼,像把他摁进X光机一样,冷若冰霜地自上而下扫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按阿奎那说的,和侍应生一道走了。   米迦勒目送着海戈远去的背影,慢悠悠地说:“他挺害羞的,对不对?话说起来,你知不知道我经常会收到那种付费委托,有些情侣很喜欢在他们亲热的时候让猫咪在旁边看着他们做——”   阿奎那扶着额头,忽然有些脑壳发疼:“如果我们有需要,我会向你预约的———你特意跑过来,该不会只是为了向我推销这个项目的吧?”   米迦勒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听说过那种说法吗?‘遇见黑猫会倒霉’?”   他收敛起玩笑的神色,严肃地说:“这其实是个严重的误解。黑猫并不带来不幸。恰恰相反,是因为它们拥有敏锐灵性的嗅觉,识别到了不祥的征兆,所以提前出现在被预示的人周围,希望能警告他们避免更大的灾厄。”   阿奎那抱着手臂,沉思地望着他:“这话说得真是发人深省,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压根也不是一只黑猫,你是一只蓝猫啊?”   “……”米迦勒被噎了一下,一言难尽地瞪着他,“这是重点吗?”   “我确实不知道你的重点在哪里。”阿奎那皱着眉头,“不久之前,我还试图拨打你侦探社的座机号码,却被一个口气欠佳的房东太太拽住,听她抱怨了半个小时。她告诉我,你一个月前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还欠了她三个月的房租没有缴纳,只留下一屋子不值钱的旧书。我知道你确确实实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家伙。但是你的所作所为还是显得过于离奇古怪了。米迦勒,如果你允许我像你关心我一样关心你的话,你是不是应该先解释一下,这段时间你为什么忽然失去了踪迹?你脖子上那玩意儿又是什么?”   他回想起方才几近于幻觉的惊鸿一瞥,又问道:“还有,前面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油头粉面的金发贵族——他又是谁?你现在不接案子,改行接客了?他看上去好像还是未成年吧?”   一连串的问题,让猫咪身后的长尾巴焦躁地甩来甩去。米迦勒有点不耐烦地说:“听着,我现在没空和你说那么多——问题的关键是你。难道你真的蠢到对自己近期面临的危险,一点觉察也没有?”   阿奎那一怔,想起了自己的爱车被死鱼和血浆污染的血腥场景。仿佛在脑内一把攫住了什么,他冲口道:“你是说斯卡莱德——”   米迦勒竖起猫爪抵住唇边。两人同时收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忽然远远地传来了少年人轻盈柔媚的呼唤声。   米迦勒的耳尖轻轻抖了一下,骂了一句脏话。   阿奎那侧耳听清,震惊地说:“他叫你咪咪?!”   米迦勒面无表情地整理衣襟,像是在回家前仔细清除衬衫领口处香水和口红残痕的心虚丈夫,一面还不忘对阿奎那反唇相讥:“我们两个关起门来叫的更过分,你确定想和我谈论这个问题?”   “……那倒不必。”阿奎那摇头,驱散脑海中涌现出的猎奇画面。他瞪着远处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身影,迟疑地说:“说起来,我一直觉得那家伙看起来有点面熟……”   “你大概是在寰球时报的海外版看见过他的身影。”米迦勒耳语般轻轻说,“他就是不久前在迪罗尼亚共和国那场声势浩大的继承之战中,如黑马般横空取胜的薛定谔公爵。我得说句公道话,他本人可比照片上看起来上相多了。”   电光一闪,阿奎那霎时反应了过来:“薛定谔公爵?在最近的传言中,斯卡莱德本次竞选最有力的盟友?”   米迦勒冷冷地说:“是敌是友,还很难说。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小角色而言,最重要的是在风暴的尘埃落地之前,保护好自己不要被吹散了。”   少年人轻柔却暗含威压的呼唤已然越来越近了。米迦勒不再逗留,安抚般迅速地拍了拍阿奎那的手,猱身潜入一旁的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另一个方向去了。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寂静,连鸟儿也不再啼鸣。只留下阿奎那独自一人伫立在冷清的花园里。四下无人,只有雾气越来越重。   他打了个战栗,转身往室内走去,一手伸进了衣袋。   远处的宴会厅灯火通明,仿佛黑暗中的灯塔。正在这时,身旁的灌木丛中又传来若有若无的“喵呜——喵呜——”声。一开始,阿奎那还以为是米迦勒去而复返,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那不是猫叫声。   跟着侍应生一路穿过喧嚣鼎沸的舞厅,走到这件豪宅后面一条僻静的走廊。海戈盯着前面引路的侍应生的背影,看着他打开其中一间房门,恭敬微笑地伸出手,示意他往内走。   海戈伸手一把攥起侍应生的领结,把人提了起来。“你玩什么把戏?”他蹙着眉头,控制手内的力度,“莱尔小姐呢?”   侍应生的脸并脖子被勒得通红。他的手脚徒然地挣扎着,却还在费力地挤出一个虚伪的谄笑,用那令人作呕的谦卑的声线,断断续续地说:   “请您放心……这和莱尔小姐无关……名片只是偶然捡来的……但是……这里面有您一定会想见的人……”   他吃力地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了一枚钱币,往海戈眼前递去。   海戈的瞳孔骤然一紧。他松开手,无视跌坐在地呛咳的侍应生,仔细端详着手中那枚已经不再通用的钱币。埋藏在时间深处的记忆苏醒了。   脚边那个伪装成侍应生的家伙,正像无足昆虫一样慢腾腾地挪移开。海戈目不他瞬,走到了门前。   那是一间安安静静的书房。仅有一架古典落地等散发出慵懒的光晕。   没有人声。甚至没有人。   书桌上只有一架电话机,话筒被搁起在一旁。相隔得那么远,可是他仿佛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微弱的电流声。   海戈攥紧掌中的硬币,屏住呼吸走到桌边,拿起了电话。   他没有出声。但是,电话那头的人仿佛在某个角落,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一举一动,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轻不可闻的笑声。   “晚上好,海戈。”那声音嘹亮、醇厚、充满魅力,完全能想象这声音的主人定然是个天生的表演家,一旦经由大荧幕的魔法,他将能够何等地渲染情绪、蛊惑人心:   “你收到我给你的礼物了吗?”   海戈的呼吸蓦地收紧。有一瞬间,他感觉掌内的硬币几乎要被自己攥成齑粉。他克制着自己的心跳,紧紧咬住了牙关。   电话那头的人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对方心头掀起的狂风巨浪,自顾自悠闲地说道:“我很喜欢那枚钱币。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金钱,更是因为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自己用那枚钱币买下的东西。仅仅五十铢,换一个极具潜力的年轻人的死心塌地——”   那善于造作的嗓音又变得柔情脉脉:“海戈,你是我做过最值钱的生意之一。”   海戈阖上双眼,遮掩住双眸中炽烈如电光的怒火。他终于开口,低沉的声音紧紧裹住了更复杂的情绪:   “……到此为止吧,先生。”   “为什么你还在这么叫我?”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柔地说,“难道我派去的人没有和你说清楚吗?”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对方宽宏大量地说:“好吧,暂且不纠缠这个。那么,你在外面玩够了吗?准备什么回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说过了。”心头的暴戾,仿佛是一头一刻不停咆哮扑跃的巨兽。他是如此拼尽全力地拽着它,海戈几乎感到了一丝疲倦,“一切到此为止吧。”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无声的冷寂之中。   “你让我很伤心。”对方慢吞吞地说,“我以为,你长大了,历练多了,会更懂事一些——特别是在我给了你一点小小的教训以后……看来,你的颖悟还不足够——”   那声音忽而又变得昂扬兴奋,像是一个生性残暴、好为人师的教育者,终于找到了一个由头可以合情合理地鞭打他的学生:   “或者说是,我给你的教训还不足够——”   海戈一愣,浑身像是过电般颤抖了起来。电话那头还在慷慨激昂地絮絮指责着他的忘恩负义,他已一把摔下了电话,旋身如闪电般冲出了房间。   跑到庭院,方才分别的冬青树下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寒冷的夜风切割着肺叶,海戈心跳如鼓,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像是一双无形的巨手,将他裹在掌心狠狠地碾压着。他努力收敛心神,试图去辨认空气中幽微混杂的气息。   可是在内心深处,恐惧却如一口汩汩冒泡的漆黑泥潭,不断地喷涌蔓延,越是视而不见、越是难以遏制。脑海中不断闪回着倒在血泊中的奥菲利亚的脸。海戈的鼻间似乎已经闻到了那浓厚的血腥气。耳畔如粼粼鬼火一般,似有若无地飘荡回旋着那个男人低低的嘲笑声。   他在偌大的庭院中来来回回地寻找着。那原本令人心旷神怡的花香,此刻统统变成了庸俗的浊臭。   夜风送来一丝异样的臭味。仿佛野猫的便溺一般。   海戈顺着气味找到一处灌木丛。那儿的丝兰花被践踏碾碎在泥土中,一旁的常青灌木也有一大片突兀凌乱的压痕。像是有某个庞然大物曾经倒在上面一样。   他伏低身子,几乎陷在泥土中,一面仔细分辨,一面用双手在灌木丛中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了什么冰冷的金属物事。他将它从草丛中拣了出来。   那是他送给阿奎那用以防身的便携式电击枪。   开关被打开,枪头已经使用过了。   仿佛聚光灯猛地开启,脑海中的画面倏然曝亮,血色溪流中死不瞑目的奥菲利亚,那苍白的面庞被鲜红色的蛆虫密密麻麻裹覆着,一点一点扭曲、幻化,变成了阿奎那的脸。   阿奎那蜷缩在花园喷泉旁的树篱阴影里,借叮咚流淌的水流掩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灌木丛凝聚着湿冷的夜露,混合着汗水,浸透了他的脊背。夜风一吹,寒意渗入骨髓。他死死咬着手背,试图用疼痛对抗一波波汹涌袭来的昏沉感。   就在十几分钟前,那灌木丛中骤然扑来的巨大身影将他猛地攫住了。对方肮脏粗糙的手掌铁钳般捂住了他的口鼻,几乎要碾碎他的颧骨,另一只手则抓着一支注射器,精准地扎进了他的颈侧。   那怪物像是抓住一只不安分的小野猫那样温柔地嘘声安抚着他:“乖……乖……”   他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我会轻轻地……”   阿奎那感觉自己被一桶腥臭黏稠的沥青从头浇到了脚底。他挣扎地打开电击枪,不管不顾地狠狠杵到他下颌上。颈侧的注射器还差一点就要被推到底了。   对方脸上闪过了疑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一只柔弱可亲的小鸟儿忽然冲自己龇出了獠牙。下一秒,夜色中突然炸开青蓝色的电火花。   就在那一瞬间,阿奎那看到了他颈侧的腮裂痕。   对方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砰”的一声巨响,他那粗硕如熊的躯体仰面栽倒在茂密的灌木丛上。强烈的尿臊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阿奎那跌坐在地。直接在颈部注射的药效发挥太快,他的喉咙已经开始麻痹了,只能发出嘶嘶的喘气声。这应当是一种强效的肌肉松弛剂。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驱散眼前抖擞着翅膀重叠着不断扑腾而来的飞蛾群。他勉强站起来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光亮的方位走。   耳内嗡嗡直响,身体分外沉重。感官变得极度迟钝。他好像坠入了那个频繁发作的焦虑的梦境中:明明一心一意想要逃跑,却无论如何也穿不上鞋、拧不开门把手、迈不开步子。   他双膝酸软,头脑发沉。不远处的光亮浮浮沉沉,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   更可怕的是,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挣扎地回头一看,那个怪物般的男人竟在足以放倒一头公牛的电压下,仅仅只是短暂昏厥一会儿,又摇摇晃晃着站了起来。   阿奎那估算着前方光亮的距离,一咬牙,转身躲进了喷泉旁的树篱。 第76章   袭击者的脚步声时近时远。阿奎那几乎能想象得到那人拖着一只麻痹的腿,像个劣质的巨型提线傀儡一般在黑暗中踟蹰游荡的画面。他还时不时发出诱哄猫咪般的猫叫声,长音末尾,又转成了受伤动物般尖声的嘶嚎。   忽然间,脚步声停歇了。阿奎那猛地睁开双眼,正看到那家伙站在喷泉池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方向。那双涎澄澄的黄色双眼在夜色中像是两块腥臭的油脂。   那粗粝的喉咙里沉沉坠下两声黏稠的笑:“找到……你了……”   就在这一刹那,一道黑影从侧方如虎豹般凌空扑至,狠狠撞上袭击者的胸膛,两人一同砸进喷泉池中。   阿奎那瞬间认出那是海戈。他情绪激动,竟然一下子站起身来,又因为头重脚轻几乎栽倒在地。他慢慢支撑着身体往那处挪移。   喷泉池内,水花炸溅如银弹激射。二人激烈地缠斗成一团幻影。袭击者咆哮着从海戈的压制下挣扎翻身,拳头裹挟风声砸向海戈的太阳穴。海戈偏头一让,反手一记重拳撞在对方鼻梁上,骨头碎裂的闷响混着喷涌的血沫,又很快被强劲的水流冲洗干净。   袭击者像野兽般嗥叫,张开一副几乎裂到耳后的血盆大口,试图扑咬向海戈的咽喉。海戈拽起他的头发,狠狠把他的脑袋撞在喷泉雕像上。兴高采烈的小丘比特从鬈发发顶嘭然碎裂,裸露出藏在雕像内哗哗喷水的铜管。   海戈掌内一空,只留下一把连接着小块血色头皮的焦黄色的头发。袭击者一记沉重又快速的头槌,正撞击在海戈胸膛上,胸腔内的肋骨传来一阵几近折断的剧痛。两人又同时跌入水池中。   银色的月光之下水花四溅,喷泉池上方时不时升起一道晶莹剔透的贝壳般的水瀑,像是一只硕大的人鱼扬起斑斓鱼尾时画出的雨虹。远处的宴会厅还隐隐传来悠扬典雅的管弦乐声和宾客们的醉意醺然的笑声,轻盈的音符像是雨滴一样,跳跃在拳拳到肉、血肉碎裂的闷响之中,灵巧地游走在那两具生死相斗的凶兽之间。   这小小的喷泉池再无法容纳这两头凶蛮的海中巨兽,几乎被拆成了一片废墟。当那腾跃的水花再次落下时,是海戈露出水面,用膝盖压住袭击者的脊椎,扯下自己的皮带,死死勒住对方的喉咙。   那家伙的眼球暴突,几乎要从眼眶中簌簌滚落下来,肿胀发紫的舌头透过被打得碎裂不全的牙齿,长长地吊出口外,像是一团膨大稀烂的橡皮泥。阿奎那注意到他青色的眼白和颈部血管碎裂的血点,他明白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他挣扎着靠近,哑声喝道:“留他活口……问清楚——”   可是海戈充耳不闻。被撕裂的礼服袖口处,露出他肌肉虬结、力度没有丝毫放松的小臂。他漠然地俯瞰着垂死的人,另一只手在水下一探,一把拗断了池底的铜质水管。   阿奎那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他还来不及发出喝止的声音,海戈已经高高举起铜管,像海神投出致命的三叉戟,猛地扎进了袭击者后颈枕骨之间——铜管尖锐的一头从那张凶恶咧开的巨口之中穿透了出来,将他牢牢地钉在了池底。   阿奎那身形一晃,几乎跌坐在地。   池底瓷砖破碎,管道崩裂,像是一群损坏了的野炮,朝四面八方喷涌着大大小小的水柱。但其中最骇人的还是那个组成的喷泉——鲜红和浊黄的人体浆液,从他的眼、耳、口、鼻还有插在嘴里的粗大铜管之中,不住地狂涌出来,把池水搅染得浑浊一片、   阿奎那勉强支撑住身体,怔忪地望着从池中一步步涉水而出的海戈。他衣衫破裂,浑身都是污水和血浆,神色冰冷漠然,那金黄色的眼睛似乎已经认不出眼前的人,像是流干了最后一滴血的月亮,陌生得叫他心痛。   阿奎那用力阖了一下双眼。再次睁开的蓝色双眼溢满了怜悯和恻然,低声说:   “你的手疼不疼?……你受伤了吗?”   方才激烈搏斗也不曾紊乱失控的呼吸,却因为这一声饱满关切的呼唤而震颤了。海戈湿漉漉的脸上,那股残忍的戾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他下唇轻轻抿了抿,大步向阿奎那走来。   然而就在距离阿奎那一步之遥的位置,海戈生生刹住了双脚。   “我身上很脏。”他低低地说,“阿奎那,就到这里为止吧。”   阿奎那的心猛地一坠。肌肉麻痹的昏沉感和胸腔被猛击一般的惊骇感,在他体内互相冲撞着。他竭力维持住神志:“你这是什么意思?”   海戈侧耳聆听着远处响起的警笛声。“有人报了警。”他平静地说,淡淡讥哂道:“条子总是掐着点等到事后才出场。”   他专注地凝望着阿奎那,像是以目光轻柔地检视抚摸着他的全身,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但至少这一次,我终于没有迟到。”   阿奎那一震,瞥了眼那具狰狞的尸体身上极具特征的利齿和鳃裂。他迅速反应过来了。   “鲁诺儿和我同源,”他面无表情地说,指的是身后已然渐渐失温的尸体,“我十四岁就是认识他了。在少管所里。那是天底下最肮脏最野蛮的池子。要在那个地方活下去,你得比他们更肮脏、更野蛮才行。”   分不清是药效或是心碎,阿奎那觉得鼻腔内一阵一阵地发酸,他凄恻而怜惜地望着他:“那不是你的错。”   海戈的脸上闪过动容的神色。但是很快,那一点脆弱又被更牢固的坚冰所裹覆。他低低地说:“阿奎那,你曾经问我杀过人没有?——你现在还想知道吗?”   阿奎那紧咬牙关,阖上双眼摇了摇头,但是海戈冷酷的声音像是一记不容回避的重锤,清晰地砸落在他的身上:   “当然。我当然杀过。不是像特鲁普姆杀维斯索尔那样,那种意外的、惊慌的、迫不得已的误杀。不是的。是屠宰场里对待猪牛羊一样的手法。精准,冷血,不留余地。你刚才已经见识过了。”   他侧过脸,望着远处闪闪烁烁的警笛和车灯,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这就是我那个世界的法律规则——有权有势者衣冠楚楚,高坐堂皇,因为有底下人为他干着脏活。”   他冷静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非得杀了鲁诺儿不可。一旦他留下活口,斯卡莱德会动用人脉保下他的性命的,即使他的头已经被系上了绞刑架,斯卡莱德也做得到。阿奎那,你知道这个系统一旦被金钱权势腐蚀,将会变得多么冗长低效。我不会再心存侥幸了。”   那个名字让阿奎那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海戈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点头道:“一点不错。芳芳夜总会的幕后投资人就是斯卡莱德。他也是我十六岁那年,把我从臭水沟里捡回去,让我生平第一次吃上饱饭的人。”   太多的爆炸性的信息在阿奎那本已经混沌的头脑中盘旋。他紧攥着自己的小臂,在皮肤上抓出数道血痕,拼命与药效相抗衡,试图说服海戈再次回到他的怀抱之中: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勉强地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仿佛海戈方才投掷出的惊雷只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轻响,“最重要的是现在,重要的是你和我。我们很好。海戈……到我身边来!跟我回去,我会照顾好你的——”   他试图用以往游刃有余的语调羁束对方,但是话语末尾变了调的短促,还是暴露出了他内心的焦灼惊惶。他已经预感到了海戈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两个小时前,那个驯顺依恋地埋首在他怀中的人像黎明前的鬼影一样渐渐淡去。他开始勒不住他的辔头了。   海戈没有看向他。他低垂着眼睛,望着自己身上的水珠不断坠落下来,落在草叶上,像是夜露,又像是眼泪。他说:“有一刻,我真的以为我会失去你。”   阿奎那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终于意识到,最终促成海戈转变的原因是什么。   他罔顾周身的剧痛和酸痹,还在徒劳地试图安慰他:“听着,我一点事儿也没有——”他焦急地挽留道:“别冲动!留下来!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无论什么也——”   海戈冷静地说:“阿奎那,你亲眼看我杀了鲁诺儿。你要怎么保下我?你要为我向警方行贿吗?你要为我在法庭上作伪证吗?”   阿奎那猛地颤抖了一下。他苍白的双唇颤抖着,痛苦地喃喃:“总会有办法……”   海戈沉静地看着他的神情,一字一句说:“我不能让你处于那种的境地。”   他在月色下直挺挺地站立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跌坐在地的阿奎那。脚下深色的湿痕,像是一道泾渭分明的阴影,将他和他阻隔开了。站在黑暗之中的人,却以悲悯的神色俯瞰着淋着月色光辉的人,他说:   “这个系统能够给你庇护。坚持你的原则吧。你不该为了我跨过那条线。而我——我得一个人回去。我得亲自解决这一切。”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横亘在二者之间的那条隐晦却又鲜明的界限。他们同时意识到,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不可逾越的界限就会消逝、褪色,他们就能不分彼此地融合在一处,把外界的一切戒律都抛之脑后。但是,就差那么一点点。   那潜伏在黑暗中窥伺的、属于过去的野兽,终究还是扑上来,撕碎了他们苦心孤诣营造出的温情脉脉。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必然?   “过来抱住我,”阿奎那咬着牙,拼命忍住眼底的湿润。他抬起饱含泪意的眼睛,抬起头强横地看着海戈,“我好冷,我撑不住了,过来抱住我,海戈!我得在你的怀里失去意识——”   海戈望着他像是被月色浣洗过的白皙脸庞,他湿漉漉的蓝眼睛。海戈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紧绷的牙关在下颚鼓起了轮廓。“不,”他拒绝了,“不。”   他知道自己一旦搂住那副身体,一旦贴偎到那温暖的体温、那淡雅的香气,自己好不容易牢固构筑起的铁石心肠,又会瞬间土崩瓦解。   阿奎那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你这个混蛋,”他哽咽地说,“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好好珍惜自己。我仅仅要求这一件事。可是你就是不肯做到。你这个混蛋!”   海戈轻轻地说:“你要我珍惜什么呢?我已经学会珍惜我的生命,但如果我的存在会让你遭受这种威胁,那对我来说比死还可怕。”   他的声音真挚、痛苦,可又镇定、冷静。阿奎那意识到了自己无法挽回了。因为真正敦促海戈下定决心的,恰恰正是他对他的爱。   心防一旦濒临崩溃,强劲的药效再次席卷而来。阿奎那的神志涣散,流着泪,不住地斥骂着海戈。他再无法想出什么两全之策,因为根本也没有什么两全之策。有的只是一股猛烈、绝望、像火焰一样炽烫的痛苦——他恨他,恨他的一意孤行,恨他把自己的性命安危置于一切的价值之上。   警笛声渐行渐近,间或夹杂着呼哨着猎犬的嘈杂的人声。海戈置若罔闻,只是眷恋地看着他,他轻声说:   “阿奎那,这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句话。换一句吧,好吗?”   海戈话中那个“最后”,几乎把阿奎那从里到外撕碎了。他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汹涌的眼泪在面庞上不住地淌下来。   海戈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掩住了他的眼睛。   “我爱你。”   他的双唇紧贴着他的,低低地说道。他同时尝到了他的嘴唇和眼泪的味道。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海戈放开手,站起身来。   阿奎那挣扎着说了句什么,终于力竭地阖上了双眼。他感到身体被轻轻地托着,安放在绿草绒绒的地面上。在最后模糊涣散的视野之中,只有漆黑天幕上萦回闪烁的星光——还有比星光更加隽永的吻,穿越一千万光年冷寂黑暗的时光,朝他投掷下温柔而悲哀的、不可磨灭的光辉。 第77章   莱尔抱着花束,迈进住院部大厅,皱起眉头瞥了眼某个徘徊在付费窗口的瘦小男人。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斜,鬼祟地跟在莱尔身后,闪身进入了电梯。   他斜靠在电梯后侧,抬头懒懒散散地盯着楼层数,一丝狡黠的微笑在脸上一闪而逝。   电梯停稳了,身后的男人一个箭步凑到莱尔身后,跟上她的步伐。   “兰波先生醒了?”他在她身后低声问道,“听说前天晚上的宴会上,有人差点要了他的命?”   莱尔站定脚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对方掀开衣襟,晃了晃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在那种规格的宴会上竟然出现这种血腥事件,岂不是太反常了吗?我还听说,与兰波先生一道出席宴会的某位男子也在昨晚离奇失踪,这是否暗示着……?”他的眼睛里闪着秃鹫嗅到死尸的兴奋光芒。   莱尔一手抱着花,一手插在西装口袋里,指节抵着随身携带的钢笔。她真想把那玩意戳进这苍蝇般嗡嗡作响的喉咙里。   “你觉得这里头暗示了什么?”她声音很轻,像是谨慎地提起了一杆秤。   瘦小男人挺直了脊背,微笑道:“我查到死者是某个帮派的秘密处刑人……根据我从业十多年的新闻嗅觉,我合理怀疑这是某类帮派内斗的前兆……”   莱尔猛地逼近一步,鞋跟在水磨石地砖上“咄”一响,像猛兽出爪前的蓄力。“那你敏锐的嗅觉有没有嗅觉——即将挨揍的气味?”   赶跑那个獐头鼠目的八卦记者,莱尔走到病房门前,正看到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来。他们神情冷峻,身形彪悍,眸子里不加掩藏食肉目特有的凶狠好斗的本性。本质上,他们往往和所对抗的匪徒是同一类人,区别只在于前者拥有政府颁发的执照。   莱尔毫不胆怯地与他们对视。她很欣慰地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出,他们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莱尔推开病房门。赫尔珀比她早到一步。正疲倦无力地陷在病床对面的小沙发里,惆怅地削着一只苹果。而阿奎那坐在病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这两位病患和探病人好像搞反了角色。   阿奎那头也不抬:“感谢探望。把花拿走。我花粉过敏。”   莱尔没好气地说:“这是没什么花粉的蝴蝶兰。而且你根本也没有花粉过敏。”   她气鼓鼓地走过去,一把抽走了阿奎那手中的报纸,重重丢到一边,“别看这玩意儿了好吗?我现在看到和新闻有关的东西就想吐!”   赫尔珀插口道:“莱尔,或许你能劝他尽好一个病患的本分。”他打了个呵欠,犹豫地看着手中的水果刀,像是没有把握能完整削完果皮而不伤到自己的手指似的,慢慢放下了刀。   “从前天开始,没完没了地应付医生、护士、警察、记者、好事者,我都有点受不了啦。而阿奎那居然还在不停地搜寻信息。刚才走的两位警察,花了近两个小时,没能从他嘴里撬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反而成了他的盘问对象,气得恼羞成怒夺门而逃——你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莱尔没好气地说:“这家医院给他打的镇静剂注水了,是不是?”她走到病床边的挂瓶前,焦躁地翻看了看药瓶标签,“我去叫护士再给他来上一针。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休息。更多的休息。”   “我睡得够久了,”阿奎那淡淡地说,“我睡得就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一样安详。而现在,海戈失踪已经整整37个小时了。”   莱尔和赫尔珀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担忧。莱尔恼火道:“别发疯了,阿奎那,还轮不到你为他担心——”   她咬紧牙关,心有余悸地说:“我也亲眼见过那个现场!你当我看不出,海戈杀鲁诺儿的手法有多专业?那根本不是自卫,是处决!”   “而我亲身经历了那个现场。”阿奎那脸色苍白,眼睛里却有一种异常的执拗和镇定,“莱尔,我看得比你更清。”   莱尔的脸色涨得通红,“他们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你非得往枪口上撞,给自己揽下更多危险?”   赫尔珀伸手拦下了她。“并不是离得近就看得更清,阿奎那。”年长的好友凝视着他,静静地说。“凝望深渊太久的人,往往更容易被深渊所吞噬。作为执法者,有时会比普通人更模糊那条罪与非罪的界限。”   围+脖+啵^啵%布&丁_猫_酱   他拿起一旁削去了半边果皮的苹果,端详着上面已经泛出被氧化的褐色果肉。他说:“这两天我一直在庆幸,多亏海戈在警方来之前逃走了。没有目击证人。而你恰好又被注射了神经性药剂,我们可以轻易用‘神智混乱、丧失行为能力’之类的理由,让你免于被传唤上庭。”   他慢慢地说:“否则,我真的不知道,看见你死去和看见你堕落,哪个更叫我觉得悲哀。”   他松开手,让那只开始腐败的果子落进垃圾箱里。   阿奎那本已憔悴的脸色变得更加冰冷苍白。“你觉得我一定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他平静地反问。   赫尔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我不想见到你煎熬。我想海戈也是。”   阿奎那一语不发,修长的手指紧攥粗糙的病房床单。赫尔珀低声说:“如果你珍惜他的好意,就好好珍惜自己吧。绝不要再深入这件事了。”   至少在表面上来看,阿奎那听取了友人的劝诫,定时服药,安心休养,不再关心那起凶案背后的是非。   他仅仅在医院待了三天就出院了。一恢复到能自由行动的程度,他就开始不惜成本地动用金钱和人脉,通过一切可能的渠道辗转查证,用自己的方式打探真相。他和政客、记者、私家侦探周旋,和地下诊所的医生或是因收受贿赂而被驱逐的前任黑警联络,甚至深入贫民街的腹心和赌徒、皮条客和其他更危险的人物会面。这些游走灰色地带的手段虽高效却危险——某次他在贫民街与线人会谈时,正巧撞上一次毒枭巡逻火并的现场。   周围关心他的人对此忧心忡忡,但是越是了解他的人越是明白,这时候谁也无法说服。直到一周后,打到他家中的某个来电,竟然真正让阿奎那明哲保身偃旗息鼓了。   “我想向你检举一只猫。”那轻佻随意、带着异国口音的熟悉声线,阿奎那一秒就认出了那是谁,“这是一只可爱的猫咪,也是一只可恶的猫咪。他总是不分轻重好歹地窜来跳去,把床底的灰尘弄到台面上来,搞得所有人心烦意乱。他对人有种过了头的关切,喜欢一路跟着他们走到卫生间以确保他们不会失足掉进马桶里淹死。大多数时候,这都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但是现在不行。现在这个时候,这种好心反而会对他所关心的人造成困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奎那冷冰冰地说:“你不妨说得更直白点,米迦勒。我才检查过这栋房子可能藏有的窃听器,我可以保证这个时段我的电话没被窃听,但下次可说不准了。”   “‘我们’在准备一份惊喜大礼。”电话那头和声细语地说,“保证会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是在此之前,你得保证那只猫咪不要暴露阵脚、破坏了惊喜。可以吗?”   “不好说。我也会觉得那是个惊喜吗?”   “你喜欢什么礼物?”   “你觉得我会喜欢什么礼物?”   予   溪   笃   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阿奎那感到对面捂住了话筒。再然后,猫科米诺种饱含笑意的声音又回来了,“你觉得一把能开启心门的钥匙怎么样?一麻袋满满当当的土豆怎么样?” 第78章   作为礼物的钥匙,和那个关于“扛土豆”的隐喻,是只有海戈和阿奎那两个人才知道的暗语。阿奎那猛地一震,几乎扑倒在电话机前。   他紧紧攥住话筒,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攥住话筒,尾音不受控地发颤,“米迦勒,你——你们——”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轻声问:“他还活着吗?”   “当然。”   阿奎那深吸一口气。震惊、狂喜与恐惧争先恐后涌向喉头,最终被他生生咽下。千言万语无处说起,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哑的叮嘱。“无论如何,好好照顾自己。”他说。   这话既是对米迦勒说,更是穿过电波向某个看不见的人传递。对方显然听懂了。   “这个城市会刮起一阵看不见的龙卷风。”米迦勒的声线变得轻柔缥缈,像是站在狂风呼啸的悬崖边,“而现在,蝴蝶已经开始扇动翅膀了。保护好自己吧,阿奎那。保护好你自己,你要相信这会对整件事有多大的帮助。你明白我的意思。”   在这个未被监听的通话里,米迦勒给他讲了一个童话传说。不是被审查机构阉割过的睡前出版阉割过的睡前童话,而是浸透着血腥、情爱与背叛的中世纪暗黑风格的传说。   这个暗黑童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数月来零散的线索串联成令人战栗的真相。   故事始于迪罗尼亚共和国——那个在大迁徙时代后仍由羽族掌权的古老国度。主角是位金玉其外的年轻公爵。各路媒体记者对他趋之若鹜,不遗余力地热烈称赞他镶有孔雀石的权杖与缀着极乐鸟尾羽的衣袍,却无人知晓他贴身衬衣里藏着多少道陈旧的鞭痕。   坊间流传他是老薛定谔公爵的私生子。他的生母是公爵府的帮佣女仆,有一头金子般璀璨的长发和一把叫人心碎的好嗓子。她因为美貌被风流成性的老公爵胁迫,未婚先孕,生下一个看不出血统的男婴,也因此被赶出了府邸。当地人关于她最后的印象,是听说她被一个水族混混引诱远走异国。据说那个情场浪子许诺会捧她做银幕上光芒四射的大明星。   那个私生子留在府邸里为奴为婢,受尽欺凌,直到发育后显露出纯血羽族的特质,和与其生母相似的美貌,待遇才变得更好(或者说更坏)些。   老公爵垂垂老矣重病缠身,几个继承人对爵位和家产虎视眈眈,大张旗鼓地暴露出狼子野心,明里暗里地争权夺利,却想不到那个私生子潜伏在暗处冷眼旁观。这孩子继承了母亲的天真无邪的外表和老公爵左右逢源的魅力,又在长年的排挤欺凌之中学会了深沉和隐忍。他是如何在各方势力撕咬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款款出场,成为鹬蚌相争之后坐收渔利的渔翁,已经由各路媒体的风传有了无数个离奇的版本。但只有极少数内部人士知道,这位小公爵的继承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最严重的一次打击,就在于竞争者对他血统的质疑。为此,据说他特地为此远赴本国,希望找到那位失去踪迹多年的母亲。   他差点就达成夙愿了。私家侦探多方打探,找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人选,无论是年龄、容貌、国籍还是口音都对得上。直到那个女性“因为一桩风流韵事”而被情杀。   她在本国的名字叫奥菲利亚。   ——这是这个童话的结尾,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   当见到阿奎那的休假申请的时候,赫尔珀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提心吊胆,某天他的好友会沿袭水族已经废弃已久的传统,被开膛破肚地丢在护城河里,或是长眠于邻近的婆娑海海底。所幸阿奎那终于迷途知返了。   “回故乡休养是个绝妙的主意。”赫尔珀反复确认阿奎那行程单上的航班信息,欣慰地说。   他以为好友终于彻底放下了一场危险而致命的激情。他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阿奎那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那个电话中米迦勒的暗示。   一场对斯卡莱德的颠覆行动正在隐秘地策划当中。海戈的“失踪”或许是更大棋局中的战术撤退。此时,过度关心的四处打探,有可能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觉。在这个敏感的阶段,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最大程度的保护好自己,让前方战斗的人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投入。   阿奎那也想过安分守己地继续往常的步调,在战场前沿静观其变。然而,当他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暌违已久的寂静。   他总时不时幻听海戈在隔壁烹饪扫除的声响。午夜梦回时辗转反侧,好像仍能感觉身后传来对方的体温与呼吸。   他如一个幽灵在这栋熟悉而陌生的房子里徘徊,目之所及,全是海戈留下的点滴痕迹。药柜里常备着的胃药,衣柜里按色系排列的衬衫,厨房的日历表上划着“采购日”和“除草日”。起居室的墙面贴着便签纸,上面是海戈生硬如幼童的字迹:“周三记得给盆栽浇水”——这个对明天从不期待的男人,竟是如此认真仔细地规划着未来。   一直以来,海戈都抱着一种迟早要走的抽离态度漫不经心地对待一切,但是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为了阿奎那完全归顺光明的时候,却又因为命运的捉弄不得不匆匆遁去,返回到那个肮脏污浊、危险难测的黑暗世界中。   他在冰箱上翻看海戈留下的《阿奎那过敏清单》,不厌其烦地对各种蘑菇、海鲜、麸质食物引起的阿奎那的过敏反应做出区分。他还发现了他塞在沙发坐垫下的备忘本,仔细地记满了可能会惹恼阿奎那的各种小事,里头甚至还有一项“姿势类”,特别用红色感叹号注明:“不要后背式!”,底下又用笔划掉:“也不是真的不要。”旁边画着个潦草的困惑表情。   阿奎那忍俊不禁地看着,下一秒,眼底却禁不住涌起酸涩的泪意。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抱怨海戈自行其是、为自己做得太少。可是当海戈终于离去,他才发现对方隐藏在琐碎日常之中,那沉默、充沛、无处不在的爱意。   因为连日来的操劳和忧虑,阿奎那的身体和神经始终无法彻底恢复。在停止查探海戈下落的行为后,更无法再用忙碌来麻痹自己。阿奎那意识到,自己无法继续再呆在这栋房子里。他无法再呆在这个失去了海戈的“日常”之中。   不知是否是因为米迦勒的暗示,他总是嗅到空气中那股风雨欲来的气息。他走在路上,不受控制地去留意观察街头巷尾的游荡者们,总觉得他们比往日变得更加鬼祟和谨慎。最重要的是,呆在这里总会让他心存侥幸,期待有朝一日会和海戈在某处不期而遇。   多少次,阿奎那开车在路上偶然看到某个相似的背影,控制不住自己不管不顾地追过去,又无数次失望而归。这座人潮汹涌的钢铁森林,变成了记忆的刑场。酒吧前台闪过一抹相似的肩线,地铁站飘过一丝相似的气息,都会唤起绵延不断的痛彻心扉的思念。   ……他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第79章   小型鱼类嵌合种虽然平均寿命较短,却被赋予了更强的繁衍能力和更缓慢的衰老模式。譬如盖德森·兰波,虽然年过半百,两鬓雪白,但仍风度翩翩,魅力不减当年。   但在子息问题上,他却没有运气延续小型鱼类嵌合种传统中多子多福的天伦之乐。   生下儿子阿奎那·兰波之后,他的妻子一直没能再成功怀孕。作为虔诚的教徒,他们认为上帝的安排自有其深意。于是放任自然,不再强求。   但夫妻俩也因此对膝下独子投注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事无巨细的管教。童年时期的阿奎那活泼执拗,早早地展露出家族传承的暴脾气。与妻子对孩子学业上的重视不同,盖德森认为一个高尚善良的品性比才华重要得多。闲暇时光,他把幼小的阿奎那捉来放在高脚凳上,严肃地要求他逐句朗诵箴言,并就《威斯敏斯特教理问答》的内容对他进行考学。   他倾尽全力地教养独子笃行正道。阿奎那自幼出色,为他赢回了许多艳羡和恭维。因此,在独子提出希望离家去外省读大学的时候,他认为有必要展露出最大程度的开明和信任。直到四年后阿奎那提及自己准备继续读取法学博士,盖德森才开始真正警惕起来。   他不喜欢律师。不仅仅因为多年前他聘用的某位律师在交通事故佣金中狠狠敲了他一笔,让他感觉备受愚弄,更是因为他认为那个行当里尽是些虚荣逐利之徒。难道主不曾抨击过?这些这假冒为善的文士,过分追求会堂中的显赫地位以及街市上人们的赞誉,把薄荷、茴香、芹菜献上十分之一,对律法中更重要的事——公正、怜悯、信实——反倒不实行。   在他的预想当中,阿奎那完成四年制的大学教育后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他应该回到故乡中学成为一名备受尊敬的宗教课教师,在长辈的监督下与一名知根知底的同乡女子接触,再在故乡教堂举行婚礼。   家中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阿奎那心意已决,毫不退让,而父亲因为失去对儿子的掌控而勃然大怒。他虽然没有读过一篇弗洛伊德,却已经隐隐地意识到这是他不容挑战的“父权”就此衰退的信号。   雄性斗鱼具有极其强烈的领地意识和家庭责任心。如果没有体面的事业和结实的巢穴,雄性斗鱼根本没有脸面提出成家的邀约。在生养阶段,他们竭尽全力地照料幼崽、修补巢穴,往往比雌性更加细致和卖力(甚至有个别处于产后焦虑期的雄性还会因为护崽心切,把雌性视为假想敌而加以攻击)。   但是等到幼崽长大成人,父子关系就会变得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即使是最传统友爱的斗鱼嵌合种家庭,也很难出现三代同堂的情形。   难道这就是斗鱼血脉传承的宿命?盖德森暴怒之中又有一丝惆怅。   他退而求其次,说他愿意容忍阿奎那在志向上对长辈的忤逆,但代价是他必须先休学回乡半年,与父母信赖某个当地姑娘订下婚约。   阿奎那在电话那头怒极反笑,嘲讽地告诉父亲这件事只是告知而不是征询,然后英勇无畏地撂下了话筒。   盖德森暴跳如雷。他不顾妻子的反对,执意断绝阿奎那的生活费。阿奎那不为所动。即使是背着父亲暗地里和母亲通话时,也从来没有对自己当下捉襟见肘的窘困处境有过半分抱怨。   这一点其实在盖德森意料之中。要是儿子当真为了一口吃食向他服软,他的火气恐怕还要更大。   恰在这个时候,兰波夫人竟然怀孕了。盖德森喜不自胜,几乎把阿奎那的叛逆全数抛在脑后。   然而,妻子的状态并不乐观。孕期反应从一开始就很严重。   这是一对双胞胎。小型鱼类嵌合种的多胞胎机率是所有嵌合种中最高的。多胎孕育意味着对母体的沉重负担。而兰波夫人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   阿奎那破天荒地主动联系父亲。盖德森从未听过儿子如此严肃的口吻。他所说的一切显然是深思熟虑、反复斟酌后的想法。   他建议“拿掉”这两个胎儿。   在阿奎那看来,那两团未成形的胚胎根本算不上是生命,更无法与母亲的健康相提并论。人类无法抵御对于死亡的恐惧,故而寄望于繁衍。如果繁育行为可能损害自己的生命,又为什么要执意坚持呢?   他知道,堕胎行为对于虔诚的教徒是极大的冒犯。他以为父亲会破口大骂。但出乎他的意料,甚至也出乎盖德森自己的意料,他没有发火,只是沉默不语。   盖德森和妻子深谈了一次。妻子说服了他。而他说服了自己接受最终的命运。   在双胞胎降生的那一天,盖德森在产房外一刻不停地祈祷。   他承认自己随着年纪增长而染上的种种恶习,他的暴躁、傲慢、软弱,他对妻子的严苛矜持和对儿子的过度管教。他发誓如果这次能够母子平安,他一定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他向主恳求更多的慈爱与哀怜。他许诺他会以同样的慈爱与哀怜对待他的亲人。   当婴儿洪亮的啼哭声传来,他冲进产房。看到妻子疲惫却喜悦的笑靥,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哭得比两个新生儿还要厉害。   他的妻子死于五个月后。   兰波夫人的过世,短暂地修复了盖德森与儿子的关系。阿奎那请假回乡奔丧,吊慰父亲,安排葬礼,还要抽空照顾两个双胞胎幼崽。   忙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巨大的悲恸。但被掩盖起来的裂痕依然存在。等最艰难的阶段稍稍过去,父子俩又开始彼此看不顺眼了。   没有了妻子居中缓冲,两人吵得更加天翻地覆。最激烈的那次争吵中,阿奎那直言不讳地说,他怀疑父亲当初留存私心,并没有竭尽全力劝说母亲堕胎。而盖德森反唇相讥,说正是因为阿奎那的叛逆和不孝伤透了他母亲的心,她才会想要高龄生育——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拥有更加乖巧、懂事、理想的孩子。   甩出那些轻率极端的指责,他们很快都觉得后悔。但是伤害亦如泼水难收。   阿奎那愤怒而不失理智地正式提出,他已经完全独立,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重心。这里不再是他需要费心融入的世界了。   父子俩的“势力范围”由此划分。盖德森终于意识到,儿子不会再有回乡定居的可能了。   但是,这不意味着盖德森不能以见多识广的“长者”的身份,对年轻气盛、满脑子肤浅新思潮的儿子寄予人生的忠告。   他听说阿奎那正在与一名同性同学交往。父子二人从没对这方面有所交流,但盖德森早已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儿子在择偶上的性别取向。虽然同性恋要被绞死的时代早已过去,而对水族而言伴侣的性别并不影响繁衍,但是,这毕竟是一种非原教旨主义的结合方式。   不够传统,就意味着不够好。   然而,还没等他开始旗帜鲜明地反对,这段恋情就已告吹。他绝望地发现,比儿子搞同性恋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阿奎那竟然开始宣称他有可能终生不婚不育。   不肯承受繁衍天职,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行为。潜意识里,盖德森这类人对子女的期待好比对圣母玛利亚——最好能在睡梦中得神谕,以处子之身生产后代。   不论怎么说,他对儿子的期待又一次破灭。盖德森心怀怨怼,而阿奎那忙于开拓事业,父子俩的关系坠入冰点。   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逢年过节,从某个大都市总会寄来贺卡和礼物。盖德森默默拆视,又将它们一律束之高阁,不做任何回应,像是对待一个已被封起的旧梦。   步入五十岁之后,盖德森仍旧一如既往地坚守戒律。只是对象从主变成了他的主治医生。上个雨季,他发作过一次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疼得几乎下不了床。医生叮嘱他要坚持散步锻炼。   天不亮,盖德森已早早起床,沿着栈道在小镇湖泊边漫步。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湖面仍笼罩着一层静谧的薄雾。栈道的木板覆着白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脆响。   盖德森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远眺。冷冽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湖边特有的草叶腥气。道旁的芦苇枯黄低垂,风掠过时沙沙作响,反而更显寂静。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人。   他忽然站住了脚。   在栈道的另一头,遥遥地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在苍茫晦暗的蓝灰色天地间,那头蓬松鬈结的红发如一抹醒目的烈焰。那是与他过世的妻子如出一辙的美丽红发。   湖面结了冰,但并非完全封冻,靠近岸边的冰层下仍能听见水流缓慢的涌动声,像是大地在沉睡中的呼吸。   叶希亚·兰波战战兢兢地立在过道书房前,饿着肚子罚站。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从他的书包里翻出那本莫名其妙的杂志。他狐疑地瞪着坐在餐桌前笑容满面地享用点心的双胞胎哥哥菲比·兰波。他怀疑这是对方又一场恶意栽赃。   盖德森怒火滔天,在厅内走来走去地训斥幼子。阿奎那坐在单人沙发里专心致志地看报纸,菲比在大快朵颐,叶希亚抖了抖酸麻的脚,惦记着盘子里最后一块乳酪蛋糕。在场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在听他的话。   盖德森的怒火加倍。他认为自从工业革命之后,年轻人对宗教就开始缺乏尊重。为了唤起年轻世代对神秘力量的敬畏,他好几次在儿子面前宣称自己——如圣女贞德一般——能在白日看到神迹、听到神召。   他刚开始在阿奎那面前说这话的时候,阿奎那只顾看着报纸,对他熟视无睹。等后来他说的多了,阿奎那终于也重视起来。他从报纸后面沉思地看着他,用罕见的耐心语气,轻声细语地劝说他去县里医院做个全身体检,拍个脑部X光片。   他反应过来,儿子把这当成了自己老年痴呆的前兆。他气得火冒三丈,和阿奎那大吵一架。但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曾提及自己所见到的那些美妙神圣的幻象了。   但这次,他竟然从年仅七岁的小儿子书包里翻出成人刊物。真是天塌地裂。归根到底,这两个年幼的孩子缺乏母亲的教养,对启蒙之事充满好奇,也是无可厚非——关键在于已经成年的长子。作为长兄,阿奎那非但没有尽好养护幼年同胞的职责,反而在幼弟面前无所顾忌地展现他那一身从大城市里沾染上的娇矜作派。   盖德森开始借题发挥,批判阿奎那的衬衫颜色过于花哨、皮鞋花纹过于繁复、对头发和皮肤的养护过于精心:“你把钱都花在了这种地方?你的助学贷款还完了没有?”   阿奎那漫不经心地翻折报纸阅读下一版:“我是全奖生,不需要贷款上学。”   盖德森气得一哽:“哇,听听,了不起的全奖生呢!这是你活了三十年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对吗?”   “……”阿奎那终于从报纸版面上移开眼睛,无语地望了父亲一眼,这才调转视线,扫了眼放在茶几上的“危险”读物——一本叫做《人之初》的故事月刊。   “我都不知道您这么大动肝火干嘛。”阿奎那懒洋洋地说,“纸媒小说都快被新兴文娱产业淘汰了。魔鬼是看不上这种渠道传播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关键是叶希亚才七岁——你一点也不担心这会是个多么危险的开端吗?”   阿奎那慢条斯理地说:“说实话,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淫邪是需要本钱的,您的这位幼崽太小也太蠢了。他都不一定知道泄殖腔是哪个。”但是另一个可说不准了。   叶希亚正张着嘴对着窗外一朵酷似棉花糖的云朵流口水,闻言一个哆嗦,收紧小腿肚,向大哥投去不赞同的一瞥。菲比心虚地放下了叉子,端着骨瓷小碟,从凳子上滑下来。   他殷勤地把小碟送到阿奎那跟前,谄媚地笑道:“大哥,吃蛋糕吗?”   阿奎那笑眯眯地看着他,对小弟的供奉坦然笑纳。但他才咬下了一口,就微微攒起了眉毛,无奈地说:“父亲,你这手艺有待改进啊。难道我们现在还生活在战争时期?糖和黄油需要限量领取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施施然走到餐桌前,拈起餐桌上的煎鲑鱼排往嘴里送,一面啧啧有声:“火候差了点。而且,鲑鱼该用烟熏海盐抹表皮,烤出来才香呢!您老人家用的却是精制湖盐。”   妻子过世后盖德森才开始学习烹饪,如今能操持一家子人的伙食,已经是功勋卓越至极,却被这小子这样嘲讽。盖德森气得吹胡子瞪眼:   “湖盐海盐不都是咸的!嫌弃就别吃!三十岁不结婚,意面都能煮成糨糊,倒学起美食家挑三拣四了?我倒要问问,这些年谁把你舌头养得这么金贵?”   阿奎那垂下眼帘,沉默而迅速地往嘴里塞食物。盖德森见长子无力反击,更加絮絮叨叨。阿奎那草草填饱肚子,去盥洗室漱了个口,出来时已经换上外出的长风衣,倒把盖德森吓了一跳。   “这时候你还要去哪里?”   阿奎那从容地说:“去教堂忏悔我的罪孽。”   菲比扑哧一笑,急忙忍住了。但阿奎那那诚恳平静的态度实在无可指摘,盖德森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这段时间以来,阿奎那风雨无阻坚持每天去教堂,这种虔诚程度,饶是盖德森也不由暗自汗颜。   但是他又很难想象阿奎那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皈依。他狐疑地看着长子。他站在门边,自顾自戴上帽子、裹上围巾、穿上一双深灰羊皮手套——那手套针脚致密,尺寸贴合,不是商场货,倒像是有人专门为那双手剪裁缝制而成的。 第80章   密泉镇地势低平,水系发达,是适合小型鱼类嵌合种的绝佳聚居地。但丰富的水汽也导致该地的冬季常常被茫茫雾气所笼罩,为这个风景如画的小镇平添了一丝抑郁与忧愁。   春寒料峭,高湿度的环境使得体感温度很低。阿奎那低着头,裹紧了御寒的风衣,踽踽独行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萧瑟寂寥。路上行人稀少,偶遇的邻居热情洋溢地朝他打招呼。这个小镇几乎人人都认识彼此。   阿奎那注意到道旁光秃秃的树梢枝头,已经鼓起芝麻大小的芽苞,透露出脆弱却又是饱含生机的力量。在晦暗湿冷的冬季中,这坚强的生命始终无言却又执拗地孕育着力量,终于也将迎来春天。   阿奎那不自觉驻足凝望,心想,不知道斐乐琪夫人庭院的那颗百合抽出嫩芽了没有?   他回到故乡密泉镇已一个多月。与霓虹闪烁的大都会相比,这里的时光悠游、凝滞,数十年如一日,就像笼罩着小镇冬季的茫茫白雾。   想象中不可忍受的枯燥和厌倦并没有来临。这一个多月,他一面修息调养,一面在故乡周边走访,这两周则开始兼职故乡一座大型水坝电站的法律顾问,最近还受邀在社区积极推动一所高级中学的扩建工作。   他和父亲的关系仍旧算不上融洽,但他已经摸索出了一套与其相安无事(在他看来)的相处模式。那个会因为教养者的严苛与挑剔惴惴不安的少年,距离他已经很遥远了。或许也是因为,他终于能理解父亲作为一个寂寞的鳏夫的心境吧。   眼下,他的全部注意力完全被报纸上的黑帮系列报道所占据。一周前,他终于在报纸上看到斯卡莱德死亡的消息。斯卡莱德逐渐注资影视产业后,就开始有意识地深居简出,即使是帮派中的高层干部,也不一定能准确掌握他的踪迹。在去年圣诞节前夕,某间富人区的私人疗养院爆出一起死亡事件。最初警方以为那不过又是一起富人们玩管制药品过了头造成的意外事故,却没想到在现场看到了一个被子弹打碎了半边头颅的中年男子的尸体。   经法医确认,该尸体是一名鲛科嵌合种。直到斯卡莱德影视公司的副手出面认领,大众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竟然属于那个叱咤风云、曾在城内权倾一时的“大佬”斯卡莱德。   各大报纸连篇累牍地介绍斯卡莱德的发迹史。有人说他曾经是异国皇族的私生子,有人却直言不讳揭露他是个靠拉皮条起家的小瘪三。还有的媒体记者为了更高的销量铤而走险,由斯卡莱德一案顺藤摸瓜挖掘出了许多政客和利益集团的捆绑关系。好事者们将这些“黑幕”当做传奇故事津津有味地阅读。甚至引起了不少青少年对“黑帮“传奇的热衷和追捧。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时代。   斯卡莱德死后,有当地警方向阿奎那打来长途电话,询问他对此是否知情。阿奎那的回答和之前一样滴水不漏。警方显然也是为了应付公事,草草询问两句便结束了。所有帮派混战的血案都有同样的气味:精密如棋局的布局、钞票堆砌的灰色高墙以及镌刻在血色契约上的“缄默法则”。尽管斯卡莱德生时成功操控了那么多次这样的把戏,但当他无差别地成为这个游戏中的输家时,整个系统的冷漠无情也一视同仁地降临在了他身上。   可以想见,随着斯卡莱德的倒下,那个城市的黑暗势力又将如何蠢蠢欲动、混战撕扯、最终重新洗牌。高额诱人的非法暴利将牵动多少膨胀的贪婪的欲望,激烈残忍的血腥手段又将惊骇多少脆弱的心灵——可是,阿奎那不关心那个世界。   他关心的只有一个人的灵魂。   教堂的拱顶在黄昏中渐渐沉没。寒风摇曳,几支将熄未熄的蜡烛瑟瑟颤抖。没有教徒,没有唱诗班的低吟,只有远处钟楼传来的钟声,在暮色里缓慢地扩散,最终消散在圣堂冰冷古老的石壁之间。   老神父提着灯慢慢走向正厅。果不其然,他又在受难像前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最后一缕熹微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落在他身后,洒下点点鳞片般的光斑,如一片徒长的荆棘,将那个孤独的身影裹在其中。   一个多月前,老神父在教堂里看见一个面容似曾相识的漂亮青年,他坐在长椅上,脸色苍白,像是看见了某种不祥的预兆,泫然地盯着教堂前明明灭灭的蜡烛。   “我许了一个愿望,”他眼尾泛红,低低地对老神父说,“从这里开始数,第二十一支蜡烛,只要它不熄灭,我的愿望就会实现。可是……可是……”   老神父认出来,这竟然是暌违多年未见的阿奎那·兰波。他顿时啼笑皆非,“我听说你去大城市接受了高等教育,”他温和地斥责道,“真难想象!这种可笑的迷信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阿奎那一愣,荒诞的错愕感让他忘记了哀伤,“可您是一个宗教人士——”居然说我迷信?   老神父摇了摇头,“宗教为人们巩固信仰,但是,信仰和迷信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他坐在他身边,看向烛火摇映的烛台。老神父轻柔地说:“迷信让人患得患失、无所适从。可是信仰不同。信仰能带给人力量。科学发展将会破除迷信和妄想,但是信仰——只要世界上有人类存活,就会永远需要信仰。”   阿奎那若有所悟,默默地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神父,我一直不明白。主以自己的血肉为人类赎罪。可是,全人类累加的罪恶那么深厚,一个人的死亡难道就足以偿还吗?”   老神父微微一笑,“我喜欢不信神者提出的问题。很冒犯,却也很率真。”他乐呵呵地说完,微微敛容道,“可是阿奎那,罪与赎,并不是同态复仇,并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主是上帝之子,祂因神性具备无限价值,足以平衡全人类的罪债。”   “那么,他蕴含着‘无限价值’的神性又是从何而来?因为他的血统吗?”   神父摇了摇头,简练而笃定地说:“因为祂对全人类拥有无限的爱。”   短暂,凝练,如一道霹雳击中了脊背。阿奎那怔忪着,忽然感到长期以来笼罩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一阵强烈的炽热的涌流从心底迸发出来。   ……原来如此。   这些时日以来,阿奎那总是持续不断地沉浸在对海戈的挂念与担忧之中。斯卡莱德已死,可是海戈仍旧杳无音讯。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坐立难安的煎熬。他沉溺在忧惧的火海之中,脑海中总是不受控制地闪回关于海戈种种不幸的结局。他为什么还不来找他?他受了伤?失了忆?他流尽了鲜血,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死去?   在被着忧惧的火焰痛苦地灼烧的时刻,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怨恨海戈。难道不是因为他的一意孤行,才害他置于如此境地!   他想起那一夜,海戈畏怯地埋首在他怀中,不安地问他,如果他再犯错阿奎那会怎么办。是的,是的,这个我行我素的家伙,你总是犯错。每次我以为我已经能足够平静地对待你,可你总是会叫我挫败,让我伤心,可是,可是……每次我的心为你的任性备受折磨和煎熬,但紧接着的,永远又是一股不愿意放弃的冲动。   爱得太深会怨怼,可是爱得更深,却会原谅。   在分别的那一夜,在你第一次、却也是唯一一次,对我说出“我爱你”之后,在漫天星斗的见证之下,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   “海戈·夏克,我原谅你。”   “我会等你。”   ……   阿奎那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双手紧攥,眼泪砸落在膝上。老神父慢慢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他打开油灯的玻璃前盖,取出火焰,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却重新点燃了那根冷熄了的蜡烛。   “即使明天它再被风吹熄也不要紧,”老神父温存地说,“你永远可以再次将它点燃。”   在漫长的磨砺之中,那些明知彼此有诸多分歧、明知前路有诸多不测,仍然勇敢地选择跨越鸿沟,坚定地站在彼此面前的人,才足以被称之为爱人。   爱不能够抹平分歧,不能够消除不测,爱本身并不许诺一个完美无缺的结局。可是爱的力量却足以救赎一切。   因为爱最有力的意义不在于其能够赢,而在于爱永远拒绝失败。   蜡烛“噼啪”绽裂,融化的蜡泪蜿蜒滴落,如圣母的眼泪。阿奎那低声说:“这听上去就像……”   “就像希望。”老神父轻轻地说,“就像生命本身。”   从此以后,阿奎那总会在晚餐后独自来到教堂,检视烛台,默默重燃冷熄了的烛火。   在受难者像前,他双手紧握合十,默默祷祝。双膝扣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砭骨的冷意沿着骨骼的间隙往四肢百骸里钻透,仿佛殉道者周身被荆棘扎刺。   假如罪过可以被代偿的话,我愿意为你的灵魂祈祷,为你清除所有罪愆。   天上的诫命,人间的律法,或许严峻,或许恢弘。可是在这一刻,在我的心怀之中,一切都不足道。   我会原谅你,十次、百次、千次。 第81章   他没想到会收到瓦尔德家的信。   那天下午,他去市立医院为父亲领取体检报告。回来的路上顺路经过邮局领回信件,一面走一面拆阅,抬头却看到一对小孩骑着自行车勾肩搭背地经过。   阿奎那定睛一看,不是自己家那对双胞胎是谁。   菲比还想装作没看见迅速经过,奈何自己的老实弟弟已经一个急刹,堪堪停在了阿奎那跟前。   叶希亚热情洋溢地和阿奎那打招呼,问他去不去参加晚上舒尔茨家举办的春分宴会。   阿奎那惊讶道:“二月才刚到,舒尔茨家这么早就开始举办春分宴会了吗?”   春分宴会是水族的传统节庆,盛行于小型鱼嵌合种之间,一般从二月中旬开始,一直持续到春分日。该节日传说是为了纪念黄道十二宫中的双鱼座——美神阿佛洛狄忒与爱神厄洛斯,同时也是为了庆祝寒冬结束,生机勃勃的春日即将来临。   爱神与美神所象征的情感、美貌与爱欲,正与小型鱼嵌合种的物种特征相吻合,常常被认为是该种群的庇护神。在小型鱼类嵌合种聚集的乡村地区,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节庆的完整面貌。许多人家会趁这个时段举办宴会、招待客人,等到春分日,镇上也会举办庆典,评选今年谁家的东道做得最好。   按习俗,春分宴会上受邀请的客人必须是双数,宴会中途还会有人扮成巨人提丰和人面鹰哈比,装作追逐捕猎落单的客人,被选中的客人必须在被追上之前,用红线把自己和另一名客人系在一起才能安全脱身。   虽然每次宴会的“阿佛洛狄忒”与“厄洛斯”母子俩都能化险为夷,但是席间紧张刺激的追逐笑闹,总是能够将宴会的热情引至高潮。游戏结束后,还会有人换上华丽的服装,效仿爱神与美神在席间奏乐高歌,并对在场众人特别是年轻的恋人们致以祝福,愿他们开枝散叶、繁育众多。   叶希亚揽着菲比的肩膀,笑嘻嘻地道:“我和菲比搭伙,每次都能安全脱逃。”   阿奎那看着小弟们自豪的笑脸,欲言又止,说:“挺好的。不过,要是你们其中有率先谈上恋爱怎么办?岂不是有人要落单了?”   菲比对此早有计划:“可以叫老爸来参加——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的话。”   这话说得可真是孝心可嘉。阿奎那耸了耸肩,又道:“父亲这些年来……有参加过春分宴会吗?”   双胞胎们对视一眼,摇了摇头。阿奎那想也知道,母亲过世后,孤僻的盖德森更加不愿在人人出双入对欢声笑语的场合触景生情,显得自己越发形单影只。   “不过今年大哥回来了,”叶希亚突发奇想,“你正好可以和老爸一起参加了耶!”   阿奎那的表情好像有人猛地在他鼻子底下打开了一罐鲱鱼罐头。显然单单是这个念头,就让他有了作呕的冲动,他没好气地说:“那我宁愿被人面鹰叼走绕场三圈!”想来盖德森也不至于绝望到那个地步。   双胞胎兄弟哈哈大笑。阿奎那叮嘱他们:“闲话不多说,记得早去早回——你们知道宴会三大规则吧?”   “什么?”   阿奎那郑重其事:“不要喝酒,不许嗑药,见到人接吻记得把眼睛遮住。”   双胞胎们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他们答应了邻居婆婆要帮她搬运宴会的食材,便不再逗留,和阿奎那挥手告别了。   阿奎那打定主意,等会儿经过商店时要买上两瓶酒。今晚,大半个小镇将篝火灿烂欢声笑语,而自己却是形影相吊凄清寂寞,身旁只有一个讨人嫌的老父亲。此情此景,不喝上两杯如何打发得了?   可当他继续拆看手上的信笺时,却被霎时吸引住了心神。   那是莱尔从律所转寄的一封信,里面装着另一只信封,地址来自康狄州。   于是什么也没买。攥着那封信,阿奎那心怀忐忑地回到家中。盖德森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公园漫步。   家里分外安静。阿奎那坐在起居室,一手握着拆信刀,蹙眉犹豫了十分钟,终于鼓起勇气拆开了信封。   最坏的可能,无非是莉莉家人的责怪和谩骂罢了。但比起他们的丧亲之痛,这些又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   但当他开始阅读那封信的时候,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来回回读了三四遍,才读明白心上写了什么。   多年来,我们一直不知如何提笔给您写信。   当莉莉离开我们时,我们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这悲恸不可避免地转向了偏激的怨恨。理智上,我们知道斯卡莱德才是真正的元凶巨恶。可他却如幽灵一样虚无缥缈,又如高墙铁幕一样难以铲除。我们如此无能为力,于是下意识地把愤怒转向到您身上,寄望于这种“迁怒”,能稍稍平复我们的痛苦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羞愧。请原谅我们——我们需要一些能够看得见的 “坏人”。   可是这些年来,我们期待的平静迟迟没有降临。   直到这一刻。魔鬼倒下,漫长的痛苦终于过去。   感谢您和一切正义之士持之以恒的努力。让我们知道莉莉没有被人遗忘,她不仅仅存在于泪湿的枕边和尘封的相框之中,也仍旧长存在善人心中。   我们越发坚信,上帝喜爱公平,不撇弃祂的圣民。   我们宽恕了一切。愿您也能如此。   我们已与鬼魂和解。与我们那双曾无法庇护她的颤抖的双手和解。与葬礼上您那双含着哀怨的眼睛和解。甚至与让黑暗寒冷停留太久的上帝和解。   射穿斯卡莱德头颅的子弹,也击碎了束缚我们的锁链。兰波先生,希望您也能卸下重负前行。   愿破碎的母亲今夜无需依赖药片就能安然入睡。   愿像您这样的勇士能找到更温和的战场。   愿行义者永沐天光。   ……   这两年来,他曾经多次往那个地址寄过信件,极尽所能地解释原委、恳求谅解,却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在知道瓦尔德一家已经搬走之后,他几乎放弃了联络的可能。   他真没想到,瓦尔德家会主动寄来这样一封信,更没想到,信中蕴含着如此真挚、恳切、撼动人心的力量。   这一切的转变暗示了什么?为什么瓦尔德家如此笃信,斯卡莱德之死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正义的处决?   阿奎那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他怔怔然走到窗前,凝望着远处。严酷的寒冬终于过去。冰霜已然消解,橘红色的暮光越过群山,波澜起伏的静默,自高峰与河谷之间滑落,掠过墓园,轻轻阖上死者安眠的双眼,又掠过街道,牵引着孩子们的风筝掷向高空。   安宁的小镇沉浸在盛典将至的喜悦之中。而在阿奎那视线之中,这轻柔温暖的光芒静静收束,汇聚成了一双金色的眼睛,一个独行的背影……   ……愿行义者永沐天光。   他低喃着这句,像过去千百次一样,在心中为那个远行之人默默祈福。   然而这次与过去每一次都不同——这次,在这个静谧的午后,屋外传来了回应般的门铃声。   双胞胎兄弟齐心协力,将邻居婆婆亲手烤制的沉甸甸的酥饼一同搬上了小货车。司机热情邀请两兄弟一道上车前往会场,但是菲比拒绝了。   “我们可以自己骑车去,”菲比笑着说,“反正也不远!”   “你们要是担心自行车放不下,可以挂在车厢旁边哦。”司机指了指车身旁的铁架挂钩。   叶希亚有些意动,奈何菲比还是拒绝了。   邻居挥手告别,开着小货车绝尘而去。叶希亚只得和双胞胎哥哥推着自行车沿着街道行走,忍不住埋怨道:“什么傻瓜毛病?这里距离会场还有一段路呢!你蹬自行车有瘾吗?”   “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不尊重我?”菲比一脸深沉,“你甚至都不肯叫我一声哥哥?”   叶希亚翻了个白眼:“拜托,你只比我早出生六分钟。”   菲比神秘地一笑,“我们得先拐去书店一趟,”他喜气洋洋地说,“你忘了——今天是《罗杰神探》第二期发行日!”   上一期讲到,少年神探罗杰从一起凶杀疑案入手,发现了黑手党试图颠覆全城的阴谋。他单枪匹马深入黑帮老巢,取得关键证据正要功成身退之时,却被黑帮首领发现了。   连载故事停留在最牵动人心的一刻。   这本热销杂志每期都很快就被抢购一空。两人把自行车轮蹬出火花,一路狂奔到镇上的书店,终于抢到了最后一本全新带塑封的罗杰神探。   两人正在书店门口,为了谁能率先拆开塑封一睹为快而争执不休。菲比一把抢过书籍,笑嘻嘻转身就跑,一扭头却不期然“砰”地撞上一个人。   对方又高又壮,硬得像一堵墙。菲比跌坐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正揉着额头嗷嗷直叫,却见对方朝他俯下了身子。   视野霎时一暗,那个人高大的身形简直把光线都挡住了。菲比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的脸,一时竟然忘记了额头上的疼痛。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伸出手去。菲比望着眼前这只粗糙宽大、伤疤累累的手,不由惊慌失色,哪里敢伸手去握,自己一骨碌从地上蹦了起来。   叶希亚也奔到了他身边。即使是素来迟钝的叶希亚,也认出了那个陌生人一双隐光匿彩的暗金色的眸子。这绝不是小型鱼类嵌合种会有的眼睛。这个外乡人是谁?   “向你们打听个事,”对方忽然开口了。他嗓音比想象中还要低沉,却也比想象中温和得多。但是他的下一句话,让两个稍稍喘了一口气的孩子瞬间又绷紧了神经、吓得呆立当场:   对方远眺着街道,问道:“兰波家怎么走?”   两人面面相觑,像是被猫咬掉了舌头,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还是菲比率先反应过来,口里含含糊糊地丢下一句:“这儿没有姓兰波的!”   他一把拽动弟弟,两人像兔子一样飞快地窜远了。   两个孩子躲在街角,瑟瑟发抖地看着陌生人走到隔壁花店,一面挑选花束一面和年轻的女店主攀谈。   “糟了!”菲比懊悔地一拍大腿,“索菲亚是个大喇叭,她一定会暴露我们家地址的!”   叶希亚仍旧一头雾水:“那家伙到底是谁?为什么会问到我们的地址?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gz#h沉$舟&渡+海%楼   也许他是老爸的旧相识?也许他是隔壁小镇来参加春分宴的人呢?   菲比怒其不争地瞪着他,“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你看看他的身材、他的气质、他的眼睛、他脖子上的疤——他怎么会只是一个普通路人?”   他挥舞着手上的神探罗杰,指着封面上一身黑色风衣面目不清的大反派,激动地喊道:“那家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黑手党啊!”   菲比费尽全力,终于让叶希亚相信,那个危险人物是黑手党潜入小镇的前哨。搞不好晚上的春分宴会,就是他准备施行邪恶计划的场所。   两人把神探罗杰揣在胸口,怀着邪不胜正的光荣信念,一路尾随那个外乡人,想要查清他的真实意向。   不出意料地,他们在第二个街道口就把他跟丢了。   “这家伙果然不简单!”菲比一手托着手肘,伸出一根指头扶着鼻翼,深沉地说,“我的猜想果然没错。此人一定有丰富的反侦察经验!”   叶希亚在路边的冰淇淋车周边流连不已,一狠心,摸出口袋里的硬币买了个甜筒。   菲比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夺过弟弟的甜筒,愤愤然咬了一口:“人都跟丢了,你还有心思吃冰淇淋?”   叶希亚心疼地看着被咬了一大口的冰淇淋,不耐烦地说:“我都不知道你跟踪他干嘛?他不是都说要去我们家吗?我们回家附近候着他不就行了?”   菲比一愣,手上的甜筒又被叶希亚抢了回去。菲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得不承认“瞎松鼠偶尔也能找到坚果”。   两人对那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抄近路,率先一步回到了家附近,果然看到了那个陌生人的身影。   双胞胎对视一眼,转身躲进了对面街道一间废弃的塔楼。那儿地势高又隐蔽,可谓是绝佳的观察点。他们噔噔噔跑上陈旧的木梯,在瞭望点蹲好,正看见对面,那个陌生人踏上自家屋子的台阶,伸手准备按门铃。   “这家伙真是意图不轨的黑手党吗?”叶希亚还是不愿相信,“可是他拿着花,又摁门铃,看上去很有礼貌。也许,他只是一个剃须水推销员?”   菲比紧张地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也许花里面藏着枪,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芝加哥打字机’。”   “那束花里还能装下打字机?”   “……”菲比懒得和智力堪忧的弟弟争辩。明明是双胞胎,为什么只有弟弟的智力如此捉襟见肘?父亲不在家。他满心都在挂念此刻独自一人待在家中的阿奎那。他真有点后悔,方才忘了提前和阿奎那通个电话。   他不自觉喃喃自语:“拜托、拜托,阿奎那不要开门啊!”   话音未落,却见房门缓缓被打开,露出了阿奎那的身影。   兄弟俩一声惊呼,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叶希亚紧张得浑身发抖,却还要拼命安慰自己和哥哥:“别担心,阿奎那在大城市呆过,他知道怎么对付一个真正的黑手党——哎?哎、哎!你看!他夺过花开始殴打那个黑手党了!”   “我们要去帮助阿奎那!”   两人同仇敌忾,“刷”地一声站起来,正准备奔下楼,举身投入一场兄弟同心的光辉战役。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两人吓得一个踉跄,霎时僵立当场。   两个人瞠目结舌地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如出一辙的震惊。他们不可置信地再回头往对面一看,不约而同涨得满脸通红,两人都急急忙忙伸出手,互相挡住了彼此的眼睛。   他们相对而坐,交换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方才的慷慨激昂,瞬间变成了疑惑和窘迫。   两人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会儿。叶希亚小声催促道:“哥,你看看他们完事了没有?”   菲比捂着眼睛,从指间分开一条缝,飞快地往街对面掠了一眼。   “还没。”   他们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叶希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他们不会要这么一直亲到天黑吧?”   菲比没搭腔,手指扣着阁楼的旧木地板缝隙。叶希亚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肚子饿了。”   菲比咕哝道:“我也是。”   两个人彼此点头鼓劲,互相捂着眼睛,四手四脚摸摸索索地下了楼梯。   暮色降临,其乐融融的春分宴会即将开始了。   —正文完— 第82章   格林诉韦丁顿案是乌托比亚合众国关于繁殖期性自主同意权的案件,判决结果由伦奎斯特大法官于合众国联邦最高法院做出。判决认为,在因特殊时期重症引发生命垂危状态,施救人出于善意救助之目的,在无法取得对方同意的状况下与其发生性行为的,不认为是侵害行为,可免于追究刑事责任。该判决明确了“无因施救”的概念。最高法院至今仍未推翻该判决。   案情:   格林与韦丁顿是共同就职于霍华德影视有限公司的野外摄影师。xx 年 xx 月,二人共同到盐页石国家公园进行外景拍摄。期间,格林突发繁殖症状,并引发了痉挛、意识涣散、器官衰竭等并发症。现场远离人烟,且无抑制剂等合法有效的医疗手段。在格林处于谵妄状态后两个小时,韦丁顿与其发生了性关系。之后,韦丁顿将失去自主意识的格林拖进汽车,驱车三小时来到最近的医疗机构。经救治,格林脱离了生命危险。事后,格林以强迫罪的名义将韦丁顿告上法庭。州检察院启动公诉程序。   法院判决:   初审判决韦丁顿有罪。韦丁顿提出上诉,上诉法院仍然维持原来的判决,于是案件继续上诉至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以 6:3 的比例推翻了初审及上诉法院的判决。伦奎斯特大法官在判决中阐述了“无因施救”的内涵,并明确如下观点:在重症状况下,受助人受制于激素影响,不具备完全性同意权。但当其处于性命垂危状态下,无法通过合规医疗渠道实现救济,其生命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之时,应推定公民生命权大于性自由权,施救人采取性方式缓解繁殖期重症症状的行为不视为犯罪,予以免除刑事责任。但仍保留受助人向施救人进行民事侵权追偿的权利。   核心争议:   1、特殊时期的性自主权。四类繁殖期的症状有显著的区别。大部分繁殖周期受月相影响,一般为每月一次,每次持续时间为4至8天。症状强度因种群和个体差异而有所不同。其中,鱼类和爬行类嵌合种的繁殖期最为显著,可能引发的重症和后遗症也最重,严重的激素失调可能诱发汐热病等严重疾病,无法通过非性手段予以平复。故而该两类种群往往成为格林诉韦丁顿案判决的主要拥护者。相比之下,哺乳类嵌合种的繁殖期症状则较为轻微,部分雌性甚至没有明显的症状,仅表现为周期性的情绪波动、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等,通过合理饮食、适度运动、辅助药物即可平复。   2、性方式对缓解危急情况的效果如何证明。本案中,格林方的主要控告意见强调,韦丁顿对其的施救行为并非起到了决定性的效果,格林实际是在经过专业医疗救治后才真正脱离危险。为此,控告双方各自邀请了近三十位繁殖医学领域的科学家、医疗人士,开展了针锋相对的激烈辩论。最终法庭裁判,在现有医疗科学水平下,既然无法完全排除性方式对缓解症状的积极意义,则根据有利被告人的原则,承认该行为具有正面效果。   3.救助方“出于救助之目的”如何判定。庭审上,控告方提供了大量韦丁顿生活、求偶及癖好方面的细节,指控韦丁顿对格林的行为是蓄谋已久、具有主观故意的侵害。对此,辩护方申请适用非法证据排除规则,要求当庭驳回该类型证据材料,认为当事人日常求偶倾向属于个人隐私,且与本案无关。   影响:   该案判决引起了司法界和公众领域经久不衰的讨论,至今仍然有很多反对声音。判决生效后三日内,反对者在首府街道举行了大游行活动。至今,还有少数激进份子通过公证或纹身标记等形式,宣扬本人在繁殖期内“拒绝他人干涉、一切后果本人自负”的鲜明态度。反对者阵营主要由保守派构成,其中主要是受过良好教育以及经济水平较高的哺乳类和鸟类嵌合种。反对阵营表示,“无因救助”这一概念的提出将性侵者冠以“救助者”的美名,反而把受害者置于“受助者”的地位,是对受害者的二次侵害。反对者认为,该案的判决进一步鼓励了那些借助繁殖期名义放纵滥交、传播疾病的“堕落”分子,对社会风气和道德伦理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将人类好不容易通过现代科技摆脱了的粗鲁、银乱、愚昧等野兽特性再次放大,是社会文明发展的重大倒退。 第83章   这个世界的人类根据嵌合物种的不同大致分为四大类:兽族(哺乳类)、羽族(鸟类)、水族(鱼类)、鳞族(爬行类)。   【鱼类生理特征】   信潮   鱼类的发Q期。周期受月相影响,与哺乳类的排卵期接近,一般为每月一次,每次持续时间为3至5天。症状强度因人而异。   大部分信潮可通过合理饮食、适度运动、辅助药物予以平复。但是少部分激素失调可能诱发汐热病等严重疾病,则无法通过非交沛手段予以平复。   汐热病   鱼类嵌合种发Q无法得到疏解而产生的症状。初期表现为持续性发热、眩晕、幻视、皮肤过敏等,后期将导致电解质紊乱、高度脱水以及昏迷。严重可危及生命。   抑制剂   预防和抑制发Q症状的性激素。从效力由高至低分别有口服药剂、注射针剂、皮下埋植等等。   皮下埋置   植入式激素缓释装置。在皮下植入硅胶囊管并定期注射补充激素,会改变受植者的生理节律。   缺点:昂贵。体内植入,极少数情况会发生脱落、感染,对人体造成一定损伤。   近现代医学中该手段常用于生理卫生领域,多用于防治汐热病发作并起到一定程度的避孕作用。但在战争期间,也有科学研究探索将其应用于人体改造领域,通过注入激素提高人体爆发力、攻击性并抑制疼痛。   腹鳍   鱼类覆盖生Z器的鳍状器官,一般成对。大小形态各异。是性成熟后出现的第二性征,相当于哺乳类的耻m。   鳍脚   亦称交H突,雄鱼交P器官。 第84章   推开门,酒吧里的人寥寥无几。下午三点正是一派萧条光景,失意潦倒的酒客们零落地坐在光影黯淡之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吧台上的酒保心事重重地擦着杯子,哪怕一群非洲野牛从他面前冲过去他也不会注意到,更别提一只没带项圈的米诺种了。   拐个弯米迦勒就看到了苏。她比他想象中的要年轻一点,衣着朴素,神情端庄,珍珠灰的翎羽即便在阴天的光线下仍旧闪闪发光,抬起眼认出了他来:“米迦勒·阿契安格?”   “是我。”   “请坐吧。我给自己点了莫吉托,你要什么?”   “伏特加汤力,谢谢。”   苏按铃让服务员过来。一脸忧郁的服务员拖拖拉拉地走过来,一面记账一面盯着米迦勒没有任何标记的脖颈,欲言又止地无声叹了口气,终于不发一言地走开了。   “我是这里的常客。”苏解释道,“现在是淡季,查得没那么严格。”   “很好。”米迦勒说,“要是我被那个忠于职守的服务生赶跑的话,就只能劳烦你来付账单了。”   苏笑了。“现在是淡季,”她重复了一句,摊开桌面上的文件夹,“到处都不景气。不过也好,让我有充分的时间研究你的档案——三次非法持械,两次致人重伤,一次袭警,一次公共场所酗酒,三次欺诈前科,更别提这一长串不良征信记录……我得说,作为一份求职简历,这些似乎——不太理想啊。”   银灰色的猫科米诺种微笑着道出她心中所想:“你是想说‘劣迹斑斑’吧?”   苏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在一边等候着他一边读着这份兼具“暴力”与“欺诈”的简历的时候,她不停幻想这位新客户会是什么面孔:龇出獠牙一副凶狠的嘴脸,举止粗鲁鄙俗,每隔半分钟就要故作男子气概地往地上吐一口痰;或是油头粉面,装腔作势,冲视线所及的每个生物无差别派送廉价的油腻笑容——直到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坐下,优雅从容,二者皆非。   苏多少有些松了口气,机智地回应道:“这是人类所制定的标准。对于米诺种来说,这些只能证明你的社会性驯化不是很好而已。不过无妨,你也不是找我来帮你竞选总统的嘛——而是打算退出江湖,找个金主,是吗?”   微微an屿mao   “唔。”   “做好被包养的心理准备了吗?”   “并没有。”   “真坦率啊。”   “彼此彼此。”米迦勒说,“正好节省你我的时间。”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阿契安格先生,和你的简历无关——这件事确实有些棘手。”   她用那略带沙哑的柔和嗓音娓娓道来,“如果是早几年,我可以拍着胸膛对你说一切包在我身上。我可以为你选出 10 个候选人,让你从周一到周七挤一点时间纡尊降贵地去和他们见个面,看看哪个比较投缘,忍受着他们抢着付账单的殷勤和谀词如潮的谄媚,回过头来由着性子挑挑拣拣——但现在行不通了。世道变了。现在养猫成了时尚,看上去市场变得更大了是吗?但事实上,增长得更快的是严重的同质化需求而已。以前的人类对我说,‘我想养只猫’——他们的意思是只要是只猫就好。现在人类说‘我想养只猫’,100 个人里有 99 个的意思是‘我想养只身娇体柔、叫声妩媚、能温驯体贴地黏腻着我、治愈我心灵的小猫咪。’对外貌的要求,也都是千篇一律、毫无例外:体重超标,步态蹒跚,连十公分高的矮脚蹬都跳不上,四肢又粗又短,腰肉又松又软,脸大得可以在上面摊开一个 12 寸的披萨。除此之外,那些傲慢冷淡、独来独往、靠自己的牙齿和利爪自力更生的生物,人类可不管他们叫‘猫咪’。而在这些不是‘猫咪’的猫里,尤其以那些年纪比较大的个体最为行情惨淡。没有人喜欢成年猫,有的人甚至在雌性米诺种怀孕的时候就开始预定腹中的胎儿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喜欢那种天真无知、把金主当妈妈看待的小天使呢?世道艰难,大伙儿都很忙,没多少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心怀戒备的试探和了解上。而你——阿契安格先生,参照这个标准,你觉得你的竞争力有几分?你已经成年多时,你既不会踩奶也不会打呼,你这款长相显然不符合当今主流审美,你的肉垫甚至不是粉红色的!”   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她停下来抿了一大口鸡尾酒,盯着眼前的猫科米诺种,道:“希望我的坦率没有伤害你的感情。”   “我九岁起就在黑市里靠自己的牙齿和利爪自力更生了。”米迦勒抚着酒杯口,眼里泛起懒散的笑意,“比起命运女神扇我的那些耳光,苏小姐,你的话简直温柔得像春风拂面。”   苏又笑了。这次她的笑意直达眼底,那股公事公办的矜持减淡了些。她微微前倾上身,凝神打量着他:修长敏捷的身材,灰蓝发亮的皮毛,又大又尖的双耳机警地耸立在楔形头颅的两侧——简练的线条勾勒出一副精明敏锐的轮廓,嘴角天生的弧度恰似一个看透真相的玩世不恭者的笑意,然而造物主却给这幅肖像点染上了一双如梦如幻的翡翠色眼睛,一如拂晓时分广袤湖面上萦绕着的薄雾。   “阿契安格先生,”她沉思着说,“你长了一张难以被哄骗的脸,早年独自漂泊的丰富经历,想必对世故人情也颇有自己一套心得。以我之见,你足以胜任的工作有很多——”   “除了做一只天真快乐的金丝雀?”   苏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哀伤笑容,“这种话由我一个带着项圈的鸨科米诺种来说,似乎有些可笑——人们对我的刻板印象是什么?成日里只知道扑扇着翅膀、飞来飞去地拉皮条吗?——不错,我正是如此。我一周工作 40 个小时,收入的七成要送给我的‘金主’,来换取我脖子上这个脏兮兮的项圈——”   她指了指脖子上的镀金吊坠,浅灰色的假宝石下面嵌着一枚小小的芯片。“你知道这玩意儿对我们混种意味着什么:用不着定期去警局备案,用不着缴纳昂贵的税费,大部分人类能出入的场所都能去,不用担心养老问题,可以自由走出隔离区,也不用担心被极端分子袭击死在街头无人收尸——因为这些缘故,我对我的金主感恩戴德,尽管他是个十足的白痴。世道艰难,自由需要代价,这代价不是所有人都负担得起。大部分混种都选择了屈服,包括我。”   “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并无高下之分。”米迦勒说。   “谢谢你的安慰。”苏轻蔑地说,“这种思想在新世代的年轻人中很流行啊,或许是我老了吧。在我年轻的时候,勤勉刻苦、诚实正直、自力更生才值得尊敬;而现在那一套早已经过时了,贪婪逸乐、混吃等死的寄生虫职业竟成为了社会新风尚,谁又想得到呢?”   “太阳底下无新事,论起堕落程度,现今之人也不比古人多太多。何况,对我这样一个金丝雀预备役说这些话,似乎不太礼貌啊,苏。”   苏笑道:“这不是阻止你踏入其中的恫吓之辞,而是我一个圈内人对新手的经验之谈。干这行不需要机敏的头脑、坚强的意志、健壮的体魄,只需要光鲜亮丽的皮囊和恬不知耻的心灵就足够,我现在看出来了,你两样都不缺。之前我是白担心了。”   “多谢你言不由衷的恭维。”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放声而笑。苏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扣着,黑色的眼睛泛起温柔的光泽:“我可没有看走眼。米迦勒,你可没有屈服于人类的浅薄潮流。你是你灵魂的主人,且不打算将自由出卖给任何一人——可是,你为什么偏偏去选择这样仰人鼻息的生活呢?”   她竖起一根手指,迅速补充道:“别和我说是因为‘世道艰难’。你的简历告诉我,你在这个操蛋的世道上混得很是风生水起呢。”   “怎么,这也是求职的一部分吗?”   “啊,我非常在意,在意得不得了。”   “那可不行。”高背椅背后,猫科混种泛着银灰色光泽的长尾尖端狡黠地左右轻晃着:   “——好奇心是万恶之源。” 第85章   1.请问你最喜欢的一本书是?   阿奎那:《呼啸山庄》   海戈:《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2.爱给你的感觉   阿奎那:爱是常觉亏欠……常觉不满……常觉这里不对劲那里不对劲……   海戈:我们很好[good]   3.求偶方式   阿奎那:海戈,你知道斗鱼的求偶方式吗?   阿奎那(自信而充满性暗示的微笑):雄斗鱼会一直死缠烂打……直到雌鱼不得不答应为止。   海戈:……   海戈:你知道鲨鱼的求偶方式吗?   阿奎那:?   海戈(面无表情):雄鲨鱼直接墙煎。